查看完整版本: 桐華 -【半暖時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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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7-24 10:57 AM

Chapter 15 意外的婚禮

  災禍和幸福,像沒有預料到的客人那樣來來去去。它們的規律、軌道和引力的法則,是人們所不能掌握的。——雨果

  一夜輾轉反側,顏曉晨好像睡著了一會兒,又好像一直清醒著。

  這些年,她一直在刻意地封閉過去的記憶,今夜,悲傷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過去,讓所有的痛苦記憶全部湧現。

  十八歲那年的悶熱夏季,是她有生以來最痛苦的記憶。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爸爸死了,可是她一直拒絕相信。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那麼容易就死了呢?年少稚嫩的她,還沒真正經歷過死亡,在她的感覺裡,死亡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距離她很遙遠。

  她的爸爸一定仍在身邊的某個角落,只要她需要他時,他就會出現。直到他們把爸爸的棺材拉去火葬場時,她才真正開始理解他們口中的「死亡」。

  死亡是什麼呢?

  就是曾經以為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擁有都消失不見了,那些自從她出生就圍繞著她的點點滴滴、瑣碎關懷,她早已經習以為常,沒覺得有多了不起、多稀罕,卻煙消雲散,成為這個世界上她永不可能再有的珍貴東西。

  不會再有人下雨時背著她走過積水,寧願自己雙腿濕透,也不讓她鞋子被打濕;不會再有人寧願自己只穿三十塊錢的膠鞋,卻給她買三百多塊錢的運動鞋;不會再有人將雇主送的外國巧克力小心藏在兜裡,特意帶給她吃;不會再有人自己雙手皴裂,卻永遠記得給她買護手霜;不會再有人冬天的夜晚永遠記得給她的被窩裡放一個暖水袋……

  死亡不是短暫的分別,而是永久的訣別,死亡就是她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永永遠遠再見不到爸爸了!

  她失去了這個世界上,不管她好與壞、美與醜,都無條件寵她,無底線為她付出的人。而他的死,是她親手造成的!如果不是她那麼心高氣傲,死活不肯接受上一所普通大學,如果不是她心比天高,埋怨父母無能,幫不到她,爸爸不會去省城,就不會發生車禍。

  難道老天是為了懲罰她,才讓她遇見沈侯?

  爸爸和沈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讓她懂得了死別之痛,一個教會了她生離之苦。

  熬到天亮,顏曉晨爬了起來,準備去上班。

  顏媽媽看她臉色難看,雙目浮腫,以為她是三心二意、為情所困,很是不滿,把一碗紅棗粥重重地放到她面前,沒好氣地說:「別吃著碗裡的,望著鍋裡的!你以為鍋裡的更好,告訴你,剩下的都是稀湯!」

  顏曉晨一句話沒說,拿起勺子,默默地喝粥。

  自從懷孕後,她就胃口大開,吃什麼都香,現在卻覺得胃裡像塞了塊石頭,明明昨天晚上連晚飯都沒吃,可剛吃了幾口,就脹得難受。

  「我去上班了。」顏曉晨拿起包,準備要走。

  顏媽媽叫:「週六!你上的什麼班?」

  顏曉晨愣了一下,卻不想繼續面對媽媽,「加班!」她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電梯。

  走出樓門,顏曉晨卻茫然了,不知道究竟該去哪裡,這麼早,商場、咖啡館都沒開門。這個世界看似很大,但有時候找個能容納憂傷的角落並不容易。

  正站在林蔭道旁發呆,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面前,顏曉晨以為是路過的行人,沒在意,可他一直站在那裡盯著她。她抬頭一看,竟然是沈侯,他依舊穿著昨天的衣服,神色憔悴,鬍子拉碴,頭髮也亂蓬蓬的,像是一夜未睡。

  顏曉晨壓根兒沒想到這個時候能看到他,所有的面具都還沒來得及戴上,一下子鼻酸眼脹,淚水沖進了眼眶。她趕忙低下了頭,想要逃走。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小小!我昨天回去後,怎麼都睡不著,半夜到你家樓下,想要見你,但是怕打擾你和你媽媽睡覺,只能在樓下等。昨天我情緒太激動,態度不好,對不起!我現在只是想和你平心靜氣地聊一下。」

  顏曉晨低著頭,沒有吭聲。他抓著她的手腕,靜靜地等著。

  待眼中的淚意散去一些後,顏曉晨戴著冰冷堅硬的面具說:「已經分手了,還有什麼好聊的?」

  「你就算讓我去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行嗎?」

  「我已經告訴你了,去問你爸媽!」

  「我昨天晚上已經去見過他們,我媽生病住院了,我爸說是我們誤會了你。小小,我知道我爸媽這段時間做得很過分!但我說過,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是我要和你共度一生,不是他們!你是我的妻子,不代表你一定要做他們的兒媳婦,我有孝順他們的義務,但你沒有。而且,我爸媽已經想通了,我爸說,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他們日後一定會把你當親生女兒,竭盡所能對你好,彌補他們犯的錯。小小,我爸媽不再反對我們了!」

  「你爸媽只跟你說了這些?」

  「我爸還說,請你原諒他們。」

  顏曉晨覺得十分荒謬,他們害死了她爸爸,連對自己兒子坦白錯誤的勇氣都沒有,卻說要拿她當親生女兒,彌補她。她不需要,她只是她爸爸的親生女兒。顏曉晨冷笑著搖搖頭,「他們不反對了嗎?可是,我反對!沈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沈侯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澆滅,「為什麼?」

  昨夜顏曉晨也問了自己無數遍這個問題,為什麼他們要相遇,為什麼他們要相戀,為什麼偏偏是他們?可是,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沈侯看她默不作聲,輕聲說:「我不是傻子,你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我感覺得到,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地喜歡過我,但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不再喜歡我了。我不停地比較著我和程致遠,他比我更成熟穩重,更懂得體貼人,他有完全屬於自己的事業,不會受制于父母,能自己做主,能更好地照顧你,我知道這些我都趕不上他,但小小,他比我大了將近十歲,不是我比他差,而是十年光陰的差距。我向你保證,你給我些時間,我一定不會比他差。他能給你的,我也都能給你,他能做到的,我也都能做到……」

  「沈侯,別再提程致遠了,你是你,他是他,我從沒有比較過你們!」

  就算她和沈侯現在立場對立,顏曉晨也不能違心地說他比程致遠差。

  沈侯心裡一喜,急切地說:「那就是我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你失望難過了!如果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你告訴我,我可以改!小小,我不想放棄這段感情,也不想你放棄,不管哪裡出了問題,我們都可以溝通交流,我願意改正!」這樣低聲下氣的沈侯,顏曉晨從沒見過。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永遠都意氣飛揚、自信驕傲,即使被學校開除,即使被他媽媽逼得沒了工作,他依舊像是狂風大浪中的礁岩,不低頭、不退讓,可是,他為了挽回他們的感情,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和驕傲,低頭退讓。

  顏曉晨淚意盈胸,心好像被放在炭火上焚燒,說出的話卻冷如寒冰,「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不管你做什麼都沒用!」

  沈侯被刺得鮮血淋漓,卻還是不願放棄,哀求地說:「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小小,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滿懷期許地看著她,顏曉晨忍著淚,把他的手一點點用力拽離了她,他的眼睛漸漸變得暗淡無光。

  他的手,在她掌間滾燙,無數次,他們十指交纏,以為他們的人生就像交握的手一樣,永永遠遠糾纏在一起,沒有人能分開。但是,顏曉晨自己都沒有想到,是她先選擇了放手。

  沈侯抓住她的手指,不顧自尊驕傲,仍想挽留,「小小,你說過只要我不離開你,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顏曉晨從他指間,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手空落落地伸著,面如死灰,定定地看著她,本該神采飛揚的雙眸,沒有了一絲神采。

  顏曉晨狠著心,轉過了身,一步步往前走,走出了他的世界。

  她挺直背脊,讓它顯得冷酷堅決,眼淚卻再不受控制,紛紛落下。

  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她的眼前卻只有他最後的眼神,像一個廢墟,沒有生氣、沒有希望。在他的眼睛裡,她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天上人間,銀漢難通,心字成灰。

  顏曉晨渾渾噩噩,踉踉蹌蹌地走著,一個個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從她身邊匆匆掠過,眼前的世界好像在慢慢變黑,她和一個人撞到一起,在對方的驚叫聲中,她像一塊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她的腦海裡竟然是一幅小時候的畫面。

  夏日的下午,她貪玩地爬到了樹上,卻不敢下去,爸爸站在樹下,伸出雙手,讓她跳下去。陽光那麼燦爛,他的笑容也是那麼燦爛,她跳下去,被穩穩地接住。但她知道,這一次,她摔下了懸崖,卻沒有人會接住她。沈侯看著顏曉晨的背影,目送著她一步步走出他的世界。

  他曾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給他的深情,他不明白,為什麼那麼深的感情可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一段感情的開始,需要兩個人同意,可一段感情的結束,只要一個人決定,她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他卻仍在原地徘徊,期待著她的回心轉意。但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她都沒有回過身,看他一眼,她已經完完全全不關心他了!

  沈侯終於也轉過身,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出已經只剩他一人的世界。

  他覺得十分疲憊,好像一夕之間,他就老了。他像個流浪漢一般隨意地坐在了路邊,點了支煙,一邊抽著煙,一邊冷眼看著這萬丈紅塵繼續繁華熱鬧。

  他告訴自己,只是失去了她而已,這個世界仍然是原來的那個世界,仍然和以前一樣精彩,但不管理智怎麼分析,他心裡都很清楚,就是不一樣了。

  她對這個世界而言,也許無關輕重,可對他而言,失去了她,整個世界都變了樣,就好像精美的菜肴沒有放鹽,不管一切看上去多麼美好,都失去了味道。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曾經,每次鈴聲響起時,他都會立即查看,因為有可能是她打來的,但現在,他並不期待電話那頭還能有驚喜。

  他吸著煙,沒有理會,手機鈴聲停了一瞬,立即又響了起來,提醒著他有人迫切地想找到他。

  沈侯懶洋洋地拿出手機,掃了眼來電顯示,「小小的媽媽」。雖然顏曉晨已經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們沒有關係了,但一時半會兒間,他仍沒有辦法放棄關心她的習慣。他立即扔了煙,接了電話,「喂?」

  顏媽媽的聲音很急促,帶著哭音,「沈侯,你在哪裡?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曉晨暈倒在大街上,被送到了醫院,他們讓我去醫院……」顏媽媽沒什麼文化,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脾氣又急躁,一遇到大事就容易慌神。

  沈侯立即站了起來,一邊招手攔計程車,一邊沉著地安撫顏媽媽:「阿姨,你別著急,我立即過來找你。你現在帶好身份證,鎖好門,到社區門口等我,我這邊距離你很近,很快就能到。」

  沈侯在社區門口接上顏媽媽,一起趕往醫院。

  走進急診病房,沈侯看到顏曉晨躺在病床上昏睡,胳膊上插著針管在輸液,整個人顯得很憔悴可憐,他著急地問:「她怎麼了?」

  護士說:「低血糖引起的昏厥,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她是不是為了減肥不吃飯,也沒好好休息?具體的化驗結果,醫生會告訴你們,你們等一下吧!」

  護士把顏曉晨的私人物品交給他們,「為了儘快聯繫到她的親人,醫院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份證和手機,別的東西都沒動過。」

  沈侯接過包,放到椅子上,「謝謝你們。」

  他們等了一會兒,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醫生走了進來,例行公事地先詢問他們和病人的關係。

  顏媽媽用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說:「我是她媽媽。」

  女醫生問:「她老公呢?」

  「我女兒還沒結婚……」顏媽媽指著沈侯說:「我女兒的男朋友。」

  沈侯張了張嘴,沒有吭聲。

  女醫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沈侯,雲淡風輕地說:「病人沒什麼問題,就是懷孕了,沒注意飲食和休息,引起昏迷。」

  顏媽媽啊一聲失聲驚呼,看醫生看她,忙雙手緊緊地捂住嘴,臉漲得通紅。

  女醫生想起了遠在家鄉的母親,和善地笑了笑,寬慰顏媽媽,「大城市裡這種事很平常,沒什麼大不了,你不用緊張,我看你女兒手上戴了戒指,應該也是馬上要結婚了。」

  沈侯表情十分困惑,「你說小小懷孕了?

  女醫生對沈侯卻有點不客氣,冷冷地說:「自己做的事都不知道?你女朋友也不知道嗎?」

  沈侯迷茫地搖頭,「沒聽她說起過,我們前段時間才在商量結婚的事。」女醫生無奈地歎氣,「已經兩個多月了,等她清醒後,你們就可以出院了。儘快去婦產科做產檢。」女醫生說完就離開了。

  沈侯暈了一會兒,真正理解接受了這個消息,一下子狂喜地笑了,是不是老天也不願他和曉晨分開,才突然給了他們一個最深的牽絆?沈侯猶如枯木逢春,一下子變得精神百倍。

  顏媽媽卻畢竟思想傳統,對女兒未婚先孕有點難受,問沈侯:「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準備著但凡這個臭小子有一絲猶豫,她就和他拼命。

  沈侯笑著說:「明天就可以……哦,不行,明天是星期天,後天,後天是星期一,我們星期一就去登記結婚。」

  顏媽媽放心了,雖然還是有點難受,但事情已經這樣了,她只能接受,「沈侯,你在這裡陪著曉晨,我先回家去了。我想去一趟菜市場,買一隻活雞,曉晨得好好補補。」

  沈侯怕顏媽媽不認路,把她送到醫院門口,送她坐到計程車上才回來。

  沈侯坐在病床前,握著顏曉晨的手,凝視著她。她的臉頰蒼白瘦削,手指冰涼纖細,一點都不像是要做媽媽的人。

  沈侯忍不住把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腹部,平坦如往昔,感覺不出任何異樣,可這裡竟然孕育著一個和他血脈相連的小東西。生命是多麼奇妙,又多麼美妙的事!

  沈侯憐惜地摸著顏曉晨的手,他送給她的小小指環依舊被她戴在指上,如果她不愛他了,真要和他分手,為什麼不摘掉這個指環?女人可是最在意細節的,怎麼能容忍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時刻宣示自己的所有權?

  十指交纏,兩枚大小不同,款式卻一模一樣的指環交相輝映,沈侯俯下身,親吻著顏曉晨的手指,在這一刻,他滿懷柔情,滿心甜蜜,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顏曉晨迷迷糊糊中,不知置身何地,只覺得滿心悽楚難受,整個人惶恐無依,她掙扎著動了下手,立即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但溫柔的照顧、小心的呵護,她全部感受到了,讓她剎那心安了。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沈侯正低著頭,幫她調整輸液管,她愣了下,想起了意識昏迷前的情景,「我在醫院?你怎麼在這裡?」

  沈侯微笑著說:「你突然昏迷過去,醫院通過你的手機打電話通知了你媽媽,阿姨對上海不熟,叫了我一起過來。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暈倒在大街上?」

  顏曉晨心裡一緊,希望她醒來的及時,還沒來得及做檢查,「因為我沒吃早飯,低血糖?」

  沈侯笑著搖搖頭,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你懷孕了。」

  顏曉晨呆呆地看著沈侯,她一直不肯面對的問題以最直接的方式擺在了她面前,她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對沈侯說什麼。

  沈侯卻誤會了她的反應,握著她的手,放在她的腹部,「是不是難以相信?如果不是醫生親口告訴我的,我也不敢相信。小小,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但我會努力,努力做個好老公,好爸爸,我們一家一定會幸福。」

  沈侯輕輕地抱住了顏曉晨,顏曉晨告訴自己應該推開他,可她是如此貪戀他的柔情,眷戀他的懷抱,竟然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汲取著他的溫暖。

  沈侯感受到了她的依戀,心如被蜜浸,微微側過頭,在她鬢邊愛憐地輕輕吻著,「等輸完液,我們就回家,阿姨給你燉了雞湯。哦,對了,你媽也已經知道你懷孕的事了,我答應她後天就去登記結婚。」

  猶如兜頭一盆涼水,顏曉晨一下子清醒了,她推開沈侯,閉上了眼睛。沈侯以為她覺得累,體貼地幫她蓋好被子,調整好胳膊的姿勢,「你再睡一會兒,輸完液,我會叫你。」

  顏曉晨閉著眼睛,不停地問自己該怎麼辦?

  如果她想報復,可以利用這個孩子,折磨沈侯。她沒有辦法讓沈侯的爸媽以命償命,但她能讓他們嘗到至親至愛的人受到傷害的痛苦。但是,她做不到,她恨沈侯的爸媽,無法原諒他們,卻沒有辦法傷害沈侯。

  既然她絕對不會原諒沈侯爸媽,她和沈侯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分開,永永遠遠都不要再有關係。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沈侯的爸媽選擇了不告訴沈侯真相,有意無意間,顏曉晨也做了同樣的選擇,像保護媽媽一樣,保護著沈侯。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永不可能擺脫過去,她也做好了背負過往,帶著鐐銬痛苦前行的準備,可是沈侯和她不一樣,只要遠離了她,他的世界可以陽光燦爛,他可以繼續他的人生路,恣意享受生活的絢麗。

  但是,意外到來的孩子把沈侯和她牢牢地系在了一起。顏曉晨很瞭解他,她的冷酷變心,能讓沈侯遠離她,但絕不可能讓沈侯遠離他的孩子,可是,他們永不可能成為一家人!

  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顏曉晨包裡的手機振動了幾下,沈侯看顏曉晨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不想驚擾她休息,輕手輕腳地打開包,拿出了手機。

  以前兩人住一個屋子時,常會幫對方接電話和查看資訊,沈侯沒有多想,直接查看了消息內容,是程致遠發來的問候:「在家裡休息嗎?身體如何?有時間見面嗎?我想和你聊聊。」

  不是急事,不用著急回復,等曉晨回家後再處理吧!沈侯想把手機放回包裡,可鬼使神差,他劃拉了一下手機螢幕,看到了顏曉晨和程致遠幾天前的微信聊天。

  一行行仔細讀過去,句句如毒藥,焚心蝕骨,沈侯難以克制自己的憤怒、悲傷、噁心,太陽穴突突直跳,手上青筋暴起,整個身體都在輕顫,「啪」一聲,手機掉到了地上。

  顏曉晨聽到響動,睜開了眼睛,看到沈侯臉色怪異,眼冒凶光,狠狠地盯著她,就好像蒙受了什麼奇恥大辱,想要殺了她一般。

  「你怎麼了?」明明告訴自己不要再關心他的事,顏曉晨卻依舊忍不住立即關切地問。

  沈侯的手緊握成拳頭,咬牙切齒地說:「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懷孕了?應該不是今天吧?卻裝得好像今天才剛知道!」

  顏曉晨不明白他什麼意思,沒有吭聲。

  沈侯鐵青著臉,撿起了地上的手機,「這是我送你的手機,你竟然用它……你真是連最起碼的羞恥心都沒有。」

  顏曉晨還是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讓沈侯突然之間變了個人,用鄙夷噁心、痛恨悲傷的目光看她。

  沈侯把手機扔到了她面前,「你可真會裝!還想把我當傻子嗎?」

  顏曉晨拿起手機,看到了她和程致遠的微信對話,她不解,除了說明她早知道自己懷孕以外,還有什麼問題嗎?

  程致遠:你懷孕了嗎?

  顏曉晨:今天早上剛買的驗孕棒,還沒來得及檢查。

  程致遠:有多大的可能性?

  顏曉晨:我不知道,檢測完就知道結果了。

  程致遠:這事先不要告訴沈侯和你媽媽。

  程致遠:我們先商量一下,再決定怎麼辦。

  顏曉晨:好!

  程致遠:結果還沒出來,也許是我們瞎緊張了。

  顏曉晨:有可能,也許只是內分泌紊亂。

  程致遠:我剛在網上查了,驗孕棒隨時都可以檢查。

  顏曉晨:嗯,我知道。

  程致遠:現在就檢查,你來我的辦公室。

  顏曉晨一句句對話仔細讀完,終於明白了沈侯態度突變的原因。如果不知道前因,她和程致遠的對話的確滿是姦情,再加上沈侯媽媽發的照片,她又態度詭異、提出分手,沈侯不誤會都不正常。

  顏曉晨呵呵地笑起來,她正不知道該如何解決孩子的事,沒想到這就解決了!這個世界是不是很荒謬?明明是沈侯的爸媽害死了她爸爸,現在卻是沈侯像看殺父仇人一樣憤怒悲痛地看著她。

  顏曉晨笑著說:「我並沒有騙你,是你自己一廂情願地以為孩子是你的。」

  沈侯沒想到顏曉晨不以為恥,反而滿臉無所謂的譏笑。眼前的女人真的是他愛過的那個女孩嗎?他握著拳頭,恨不得一拳打碎顏曉晨臉上的笑容,但這樣一個女人,打了她,他還嫌髒!所有念念不忘的美好過往都變成了令人作嘔的記憶,所有的一往情深都變成了最嘲諷的笑話,他的心徹底冷了。

  「顏曉晨,我能接受你移情別戀,愛上別人。但你這樣,真讓我噁心!你怎麼能同時和兩個男人……我他媽的真是瞎了眼,被豬油蒙了心!」他用力摘下了中指上的戒指,依舊記得那一日碧海藍天,晚霞緋豔,他跪在心愛的女孩面前,把自己的心捧給她,請她一生一世戴在指間,也心甘情願戴上了戒指,把自己許諾給她。但是,他錯了,也許是他愛錯了人;也許那個女孩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直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把你手上的戒指摘下來!」沈侯不僅迫不及待地想消除顏曉晨給他的印記,還想消除他留給顏曉晨的印記。

  顏曉晨握住了手指上的戒指,卻沒有動。

  沈侯怒吼,「摘下來!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你留著那東西想噁心誰?」顏曉晨一邊笑,一邊慢慢地摘下了戒指,笑著笑著,猝不及防間,她的眼淚掉了下來。沈侯的眼眶發紅,似乎也要落淚,可他一直唇角微挑,保持著一個嘲諷的古怪笑容。

  有多深的情,就有多深的傷;有多少辜負,就有多少痛恨;有多濃烈的付出,就有多濃烈的決絕。沈侯看著顏曉晨的目光,越來越冷漠,就像看一個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他伸出了手,冷冷地說:「給我!」顏曉晨哭著把戒指放在了他手掌上。兩枚戒指,一大一小,在他掌心熠熠生輝。

  沈侯嫌棄地看了一眼,一揚手,毫不留情地把戒指扔進了垃圾桶,也把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扔進了垃圾桶。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顏曉晨知道,這一次他是真正地離開了她。

  不僅是肉身的遠離,還是把她整個人從心上清除,連回憶都不會有。

  所有關於她的一切,對於他都是噁心醜陋的,從今往後,她就是他的陌生人,不管她哭她笑,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兩個人再沒有關係,他在他的世界絢爛璀璨,她在她的世界發黴腐爛。但為什麼她的心會這麼痛,她的淚水一直落個不停?

  護士來給顏曉晨拔針頭,看見她的男朋友不見了,她又一直哭個不停,以為是司空見慣的女友懷孕,男人不願負責的戲碼,隨意安慰了她幾句,就讓她簽字出院。

  顏曉晨站在家門前,卻遲遲不敢開門。

  她該怎麼向媽媽解釋她不可能和沈侯結婚的事?總不能也栽贓陷害給程致遠吧?沈侯會因為這事決然離開她,媽媽卻會因為這事去砍了程致遠。

  顏曉晨還沒想好說辭,門打開了。

  顏媽媽站在門口,臉色鐵青地瞪著她。

  顏曉晨怯生生叫了聲,「媽媽!」

  「啪」一聲,顏媽媽重重一巴掌扇到了她臉上,顏曉晨被媽媽打怕了,下意識地立即護著肚子,躲到了牆角。本來顏媽媽余怒未消,還想再打,可看到她這樣,心裡一痛,再下不去手。

  顏媽媽抹著眼淚,哽咽著說:「我和你爸爸都不是這樣的人,你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剛才打電話給沈侯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我還擺著丈母娘的架子,教訓他好好照顧你,沒想到你……竟然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你的孩子根本不是沈侯的!我這張老臉都臊得沒地方擱,你怎麼就做得出來?」

  顏曉晨低著頭,不吭聲。

  「叫程致遠來見我,你們今天不給我個交代,就不要進門!我沒你這麼不要臉的女兒!」顏媽媽說完,砰一聲,關上了門。

  程致遠什麼都沒做,她怎麼可能讓程致遠給媽媽交代?

  顏曉晨下了樓,卻沒地方去,坐在了社區的花壇邊上。

  她身心俱疲、疲憊不堪,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躺下來睡死過去,卻有家歸不得。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肚子裡的小東西,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媽媽,不知不覺,眼淚又掉了下來。她知道哭泣沒有任何意義,但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就是覺得傷心難過,止不住地流眼淚。

  她正一個人低著頭,無聲地掉眼淚,突然感覺到有人坐在了旁邊。

  「曉晨。」程致遠的聲音。

  顏曉晨匆匆抹了把眼淚,焦急抱歉地問:「我媽給你打電話,叫你來的?」

  程致遠有點困惑,「沒有,是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正好碰到你在樓下。」

  顏曉晨松了口氣,從包裡拿出手機,果然有好幾個未接來電。

  「對不起,我沒聽到手機響。」

  程致遠說:「沒事。」她哭得兩隻眼睛紅腫,明顯情緒不穩,能聽到手機響才奇怪。

  四月天,乍暖還寒,白天還算暖和,傍晚卻氣溫降得很迅速,程致遠怕顏曉晨著涼,說:「回家吧,你一直待在外面,阿姨也不會放心。」顏曉晨低聲說:「我媽不讓我進門。」

  程致遠知道肯定又有事發生了,他先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才關切地問:「怎麼了?」

  「他們知道我懷孕了,對不起!我沒有解釋……」

  「解釋什麼?」

  顏曉晨打開了微信,把手機遞給程致遠,「沈侯看到了我們聊天的內容。」顏曉晨想起沈侯離開時的決絕冷漠,眼淚又簌簌而落。

  程致遠一行行迅速看完,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沈侯誤會了什麼,一貫從容鎮靜的他也完全沒預料到竟然會這樣,十分吃驚,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不起,我不能讓沈侯知道孩子是他的,我們必須分手,他正好看到了微信,我就將錯就錯……對不起!」

  程致遠回過神來,忙說:「沒有關係,我不介意,真的沒有關係。你說阿姨不許你回家,是不是阿姨也以為……孩子是我的?」

  顏曉晨用手掩著眼睛,胡亂地點了點頭。

  「你真的不能和沈侯在一起嗎?」

  顏曉晨搖頭,嗚咽著說:「不可能!事情雖然是沈侯的爸媽做的,可他們是為了沈侯。如果不是沈侯搶了我上大學的名額,我爸根本不會去省城,也不會碰到車禍。」

  程致遠沉默了良久,深吸了口氣,似乎決定了什麼。他把面巾紙遞給顏曉晨,「別哭了,我們上去見你媽媽。」

  顏曉晨搖搖頭,「不用,我自己會解決。我現在就是腦子不清楚,等我冷靜一下,我會搞定我媽,你不用管了。」她用紙巾把眼淚擦去,努力控制住,不要再哭泣。

  「天都要黑了,你不回去,阿姨也不會好受,我們先上去。聽話!」程致遠一手拿起顏曉晨的包,一手拽著她的手,拖著她走向單元樓。程致遠和顏曉晨剛走出電梯,顏媽媽就打開了門,顯然一直坐臥不安地等著。

  她狠狠瞪了顏曉晨一眼,「讓你叫個人,怎麼那麼久?」

  程致遠一邊脫鞋,一邊說:「是我耽擱了。」

  顏曉晨以為媽媽會對程致遠勃然大怒,沒想到媽媽面對程致遠時,竟然沒瞪眼、沒發火,反倒挺熱情,「吃過晚飯了嗎?沒吃過,就一起吃吧!」

  程致遠說:「還沒有吃,麻煩阿姨了。」

  程致遠熟門熟路地走進衛生間,洗乾淨手,去幫顏媽媽端菜。顏曉晨想幫忙,被程致遠打發走了,「你好好坐著。」

  顏媽媽盛了兩碗雞湯,一碗端給顏曉晨,一碗放在了程致遠面前,「你嘗嘗,下午剛殺的活雞,很新鮮。」

  顏曉晨越發覺得奇怪,以媽媽的火爆脾氣,難道不是應該把這碗雞湯扣到程致遠頭上嗎?

  顏媽媽看到顏曉晨面容憔悴、兩眼浮腫,又恨又氣又心疼,對她硬邦邦地說:「把雞湯趁熱喝了。」轉頭,顏媽媽就換了張臉,殷勤地夾了一筷子菜給程致遠,溫柔地說:「曉晨懷孕的事,你應該知道了,你……是什麼想法?」

  顏曉晨終於明白媽媽為什麼對程致遠的態度這麼古怪,周到熱情,甚至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討好,原因不過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在媽媽的觀念裡,她相當於已經被人拆開包裝、試穿過的衣服,不但標籤沒了,還染上了污漬,媽媽唯恐程致遠退貨不買。

  顏曉晨很難受,「媽媽,你……」

  程致遠的手放在了她手上,對顏媽媽說:「阿姨,到我這個年紀,父母和家裡長輩一直催著我結婚,我自己也想早點安定下來,幾次和曉晨提起結婚的事,可曉晨年紀還小,她的想法肯定和我不太一樣,一直沒答應我。」程致遠一席話把自己放到了塵埃裡,一副他才是滯銷品,想清倉大拍賣,還被人嫌棄的樣子,讓顏媽媽瞬間自尊回歸,又找到了丈母娘的感覺,她點點頭,「你的年紀是有些大了,曉晨的確還小,不著急結婚……」她噎了一下,「不過,你們現在這情形,還是儘快把事情辦了。」

  程致遠說:「我也是這麼想,儘快和曉晨結婚,謝謝阿姨能同意曉晨嫁給我。我爸媽要知道我能結婚了,肯定高興得要謝謝曉晨和阿姨。」

  顏曉晨吃驚地看程致遠,「你……」

  程致遠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多喝點湯,你身體不好,就不要再操心了,我和阿姨會安排好一切。」

  顏媽媽得到了程致遠會負責的承諾,如釋重負,又看程致遠對曉晨很殷勤體貼,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不滿意中的滿意。她側過頭悄悄印了下眼角的淚,笑著對顏曉晨說:「你好好養身體就行,從現在開始,你的任務就是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別的事情我和致遠會打理好。」

  顏曉晨看到媽媽的樣子,心下一酸,低下了頭,把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裡。

  顏媽媽和程致遠商量婚禮和登記結婚的事,顏媽媽比較迷信,雖然想儘快辦婚禮,卻還是堅持要請大師看一下日子,程致遠完全同意;顏媽媽對註冊登記的日子卻不太挑,只要是雙日就好,言下之意,竟然打算星期一,也就是後天就去民政局登記註冊。

  顏曉晨再扮不了啞巴了,「不行。」

  顏媽媽瞪她,「為什麼不行?」

  顏曉晨支支吾吾:「太著急了,畢竟結婚是大事……」

  「哪裡著急了?」顏媽媽氣得暗罵傻女,她也不想著急,她也想端著丈母娘的架子慢慢來啊,可是你的肚子能慢嗎?

  程致遠幫顏曉晨解圍,對顏媽媽說:「雖然只是登記一下,但總要拍結婚照,要不再等一個星期吧?」

  顏媽媽想想,結婚證上的照片是要用一輩子的,總得買件好衣服,找個好照相館,「行,就推遲一個星期吧!」

  所有的事情都商量定了,顏媽媽總算安心了,臉上的笑自然了,一邊監督著顏曉晨吃飯,一邊和程致遠聊天。

  等吃完飯,顏媽媽暗示程致遠可以告辭了。

  顏曉晨總算逮到機會可以和程致遠單獨說話,她對媽媽說:「我送一下他。」

  顏媽媽說:「送進電梯就回來,醫生讓你好好休息。」

  顏曉晨虛掩了門,陪著程致遠等電梯,看媽媽不在門口,她小聲對程致遠說:「今晚謝謝你幫我解圍,我會想辦法把事情解決了。」

  程致遠看著電梯上跳躍的數字沒有吭聲。

  電梯門開了,他走進電梯,「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周日,顏曉晨被媽媽勒令在家好好休息。她也是真覺得累,不想動,不想說話,一直躺在床上,要麼睡覺,要麼看書。

  程致遠大概猜到,突然面對這麼多事,顏曉晨身心俱疲,他沒有來看她,也沒有給她電話,但是給顏媽媽一天打了三次電話。顏媽媽對程致遠「早報道、中請示、晚彙報」的端正態度十分滿意,本來對他又氣憤又討好的微妙態度漸漸和緩。

  顏媽媽買了活魚,給顏曉晨煲了魚湯,本來還擔心顏曉晨吃不了,問她聞到魚味有沒有噁心的感覺,顏曉晨說沒有任何感覺。

  顏曉晨也覺得奇怪,看電視上懷孕的人總會孕吐,但迄今為止,她沒任何懷孕的異樣感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比以前容易餓,飯量大增,可這幾天,連餓的感覺都沒有了,肚子裡的小傢伙似乎也察覺出了大事,靜悄悄地藏了起來,不敢打攪她。

  但是,不是他藏起來了,一切就可以當作不存在。

  站在臥室窗戶前,能看到街道對面看板林立,在五顏六色的廣告中,有一個長方的無痛人流廣告,醫生護士微笑著,顯得很真誠可靠。這樣的廣告,充斥著城市的每個角落,以各種方式出現,顏曉晨曾看到過無數次,卻從來不覺得它會和她有任何關係。

  但現在,她一邊喝著魚湯,一邊盯著那個廣告看了很久。

  星期一,顏曉晨如常去上班。

  開會時,見到了程致遠。會議室裡坐了二十多個人,他坐在最前面,和項目負責人討論投資策略,顏曉晨坐在最後面,做會議記錄。一個小時的會議,他們沒有機會面對面,也根本不需要交流。

  走出會議室時,顏曉晨感覺到程致遠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裝作不知道,匆匆離開了。

  生活還在繼續,她還要給媽媽養老送終,不管多麼傷心,她都只能用一層層外殼把自己包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中午,趁著午休時間,顏曉晨去了廣告上的私人醫院。

  她發現環境不是想像中的那麼恐怖,很乾淨明亮,牆上掛著叫不出名字的暖色系油畫,護士穿著淺粉色的制服,顯得很溫馨友善。

  顏曉晨前面已經有人在諮詢,她正好旁聽。

  「你們這裡好貴!我以前做的只要兩千多塊。」

  「我們這裡都是大醫院的醫生,儀器都是德國進口的,價格是比較貴,但一分價錢一分貨。您應該也看過新聞,不少人貪便宜,選擇了不正規的醫院,不出事算幸運,出事就是一輩子的事。」

  諮詢的女子又問了幾句醫生來自哪個醫院,從業多久。仔細看完醫生的履歷資料後,她爽快地做了決定。

  輪到顏曉晨時,接待的年輕女醫生例行公事地問:「第一次懷孕?」

  顏曉晨嗓子發幹,點點頭。

  「結婚了嗎?」

  顏曉晨搖搖頭。

  「有人陪同嗎?」

  顏曉晨搖搖頭。

  大概她這樣的情形醫生已經司空見慣,依舊保持著甜美的微笑,「我們這裡都是最好的醫生、最好的技術,最好的藥物,整個過程安全無痛,一個人也完全沒問題。麻醉師做了麻醉後,三十秒內進入睡眠狀態,只需要三到五分鐘,醫生就會完成手術。等麻醉過後,再觀察一個小時,沒有問題的話,可以自己離開。整個過程就像是打了個盹,完全不會有知覺,只不過打完盹後,所有麻煩就解決了而已。」

  顏曉晨的手放在了腹部,他是她的麻煩嗎?打個盹就能解決麻煩?

  私人醫院收費是貴,但服務態度也是真好,醫生讓她發了會兒呆,才和藹地問:「小姐,您還有什麼疑問嗎?都可以問的,事關您的身體,我們也希望能充分溝通,確保您手術後百分之百恢復健康。」

  「我要請幾天假休息?」

  「因人而異,因工作而異,有人體質好,工作又不累,手術當天休息一下,只要注意一點,第二天繼續上班也沒什麼問題。當然,如果條件允許,我們建議最好能休息一個星期。很多人都會把手術安排到星期五,正好可以休息一個週末,星期一就能如常上班。這個星期五還有空位,需要我幫您預約嗎?」

  顏曉晨低聲說:「我想越快越好。」那些想身體恢復如常的女孩,是希望把不快樂的這一頁埋葬後,仍能獲得幸福,和某個人白頭到老,而她的未來不需要這些。

  醫生查看了一下電腦說:「明天下午,可以嗎?」

  「好。」

  「要麻煩您填一下表,去那邊交錢,做一些檢查。記住,手術前四個小時不要吃東西。」

  顏曉晨拿過筆和表格,「謝謝。」

  下午,等到她的小領導李徵的辦公室沒人時,顏曉晨去向他請假。

  根據公司的規定,三天以內的假,直屬領導就可以批准;三天以上,十天以下,需要通知人力資源部;十天以上則需要公司的合夥人同意。

  李徵性子隨和,這種半天假,他一般都准,連原因都不會多問,可沒想到顏曉晨說明天下午要請半天假時,他竟然很嚴肅地追問她病假還是事假。顏曉晨說事假。

  李徵說:「最近公司事情很多,我要考慮一下,再告訴你能否批准。」

  顏曉晨只能乖乖地走出他的辦公室,等著他考慮批准。

  幸虧他考慮的時間不算長,半個小時後,就打電話通知顏曉晨,准了她的假。

  下班後,顏曉晨走出辦公樓,正打算去坐公車,程致遠的車停在了她面前。

  李司機打開了車門,請她上車,顏曉晨不想再麻煩程致遠,卻又害怕被同事看到,趕緊溜上了車,「到公車站放我下去吧,我自己坐車回去。」

  程致遠說:「阿姨讓我去吃晚飯,我們一個公司上班,不可能分開回去。」

  顏曉晨沒想到媽媽會給程致遠打電話,不好意思地說:「你那麼忙,卻還要抽時間幫我一起做戲哄騙我媽,我都不知道以後該怎麼報答你。」

  「再忙也需要吃飯,阿姨廚藝很好,去吃飯,我很開心。我們週六去買衣服,好嗎?」

  「買什麼衣服?」

  「結婚登記時,需要雙人照,我約了周日去照相。週六去買衣服應該來得及。」程致遠平靜地款款道來,像是真在準備婚事。

  顏曉晨急忙說:「不用、不用,我會儘快把這件事解決了,你要有時間,打電話哄一下我媽就行了,別的真的不用麻煩你了。」

  程致遠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麻煩。」

  顏曉晨的一隻手放在腹部,低聲說:「我會儘快解決所有事,讓生活回歸正軌。」她盡力振作起精神,笑看著程致遠說:「把錢借給我這種三天兩頭有事的人,是不是很沒安全感?不過,別擔心,我會好好工作,努力賺錢,爭取早日把錢都還給你。」

  程致遠拍了下她的手說:「我現在的身份,不是你的債主,今天晚上,我們是男女朋友、未婚夫妻。」

  顏曉晨愣了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沒有吭聲。

  星期二下午,顏曉晨按照約定時間趕到醫院。

  交完錢,換上護士發給她的衣服,做完幾個常規檢查,就是靜靜地等待了。

  護士看顏曉晨一直默不作聲,緊張地絞著手,對她說:「還要等一會兒,想看雜誌嗎?」

  「不用。」

  「你可以玩會兒手機。」

  顏曉晨隔壁床的女生正在玩手機,看上去她只是在等候地鐵,而不是在等待一個手術。顏曉晨盡力讓自己也顯得輕鬆一點,努力笑了笑,「我想讓眼睛休息會兒,謝謝。」

  護士也笑了笑,「不要緊張,你只是糾正一個錯誤,一切都會過去。」顏曉晨沉默著沒有說話。

  「時間到了,我會來叫你。你休息會兒。」護士幫她拉上了簾子。

  顏曉晨雙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凝視著牆壁上的鐘錶。

  秒針一格格轉得飛快,一會兒就一個圈,再轉五個圈,時間就到了。

  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做法,她沒有經濟能力再養活一個小孩,她沒有辦法給他一個父親,沒有辦法給他一個家庭,甚至她都不知道能不能給他一個能照顧好他的母親,既然明知道帶他來這個世界是受苦,她這麼做是對的。

  顏曉晨像催眠一般,一遍遍對自己說:我是對的!我是對的!我是對的……

  護士拉開了簾子,示意手術時間到了。

  她推著顏曉晨的床,出了病房,走向手術室。

  顏曉晨平躺在滑動床上,眼前的世界只剩下屋頂,日光燈一個接一個,白晃晃,很刺眼,也許是因為床一直在移動,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晃得頭暈。

  有人沖到了滑動床邊,急切地說:「曉晨,你不能這樣做。」

  顏曉晨微微抬起頭,才看清楚是程致遠,她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護工想拉開他,「喂,喂!你這人怎麼回事?」

  程致遠粗暴地推開了護工,「曉晨,這事你不能倉促做決定,必須考慮清楚。」

  「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

  「曉晨,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程致遠不知道該怎麼勸顏曉晨,只能緊緊地抓住了滑動床,不讓它移動,似乎這樣就能阻止她進行手術。

  顏曉晨無奈地說:「我是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程致遠,放手!」

  「我不能讓你這麼對自己!」程致遠清晰地記得那一日顏曉晨對他說「我懷孕了」的表情,眉眼怡然,盈盈而笑,每個細微表情都述說著她喜歡這個孩子,那幾日她帶著新生命的秘密總是悄悄而笑,正因為看出了她的愛,他才擅自做了決定,塵封過去。如果顏曉晨親手終結了她那麼喜歡和期待的孩子,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走出過去的陰影,她剩下的人生不過是在害死父親的愧疚自責中再加上殺死了自己孩子的悲傷痛苦。

  顏曉晨歎口氣,想要拽開程致遠的手,「我考慮得很清楚了,這是對所有人最好的決定。」

  兩人正在拉扯,護士突然微笑著問程致遠:「先生,您是她的親人嗎?」

  「不是。」

  「您是她現在的男朋友嗎?」

  「不是。」

  「您是她體內受精卵的精子提供者嗎?」

  程致遠和顏曉晨都愣了一愣,沒有立即反應過來。

  護士說:「通俗點說,就是您是孩子的生物學父親嗎?」

  程致遠說:「不是。」

  「那——您以什麼資格站在這裡發表意見呢?」

  程致遠無言以對,他的確沒有任何資格干涉顏曉晨的決定。

  「既然您不能對她的人生負責,就不要再對她的決定指手畫腳!」護士對護工招了下手,「快到時間了,我們快點!」

  護士和護工推著滑動床,進了手術區,程致遠只能看著兩扇鐵門在他眼前合攏。

  護士把顏曉晨交給了另外一個男護士,他推著她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裡的溫度比外面又低了一兩度,擺放著不知名器械的寬敞空間裡,有三四個不知道是護士還是醫生的人穿著深綠色的衣服,一邊聊天一邊在洗手。

  不一會兒,他們走了進來,一邊說說笑笑,一邊準備開始手術。顏曉晨雖然從沒做過手術,但看過美劇《實習醫生格蕾》,知道不要說她這樣的小手術,就是性命攸關的大手術,醫生依舊會談笑如常,因為緊張的情緒對手術沒有任何幫助,他們必須學會放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覺得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沒有辦法在談笑聲中把一個生命終結。

  麻醉師正要給顏曉晨注射麻醉藥,她卻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程致遠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手術區外冰冷的大門。

  剛才把顏曉晨送進去的護士走了出來,她從他身邊經過時,程致遠突然說:「我能對她的人生負責!」

  「啊?」護士不解驚訝地看著他。

  程致遠說:「我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男友,也不是她孩子的父親,但我願意用我的整個人生對她的人生負責,我現在就要去干涉她的決定!如果你要報警,可以去打電話了!」

  在護士、護工的驚叫聲中,程致遠身手敏捷地沖進了禁止外人進入的禁區手術區,用力拍打著手術室的門,「顏曉晨!顏曉晨……」

  一群人都想把程致遠趕出去,但他鐵了心要阻止手術,怎麼拉他都拉不走。

  就在最混亂時,手術室的門開了,身穿深綠色手術服的醫生走了出來。在他身後,護士推著顏曉晨的滑動床。

  醫生沉著臉,對程致遠說:「病人自己放棄了手術,你可以出去了嗎?我們還要準備進行下一個手術。」

  程致遠立即安靜了,瞬間變回斯文精英,整整西服,彎下身,對手術室外的所有醫生和護士深深鞠了一躬,「抱歉,打擾你們了!損壞的東西,我會加倍賠償。」

  他緊跟著顏曉晨的病床,走出了手術區,「曉晨,你怎麼樣?」

  顏曉晨不吭聲,她完全沒有心情說話。明明已經想得很清楚,也知道這是對所有人都好的決定,可為什麼,最後一刻,她竟然會後悔?

  護士把顏曉晨送進病房,拿了衣物給她,對程致遠說:「她要換衣服。」

  程致遠立即去了外面,護士拉好簾子。

  顏曉晨換好衣服,走出病房。

  程致遠微笑地看著她,眼中都是喜悅。

  他的表情也算是一種安慰和鼓勵,顏曉晨強笑了笑,說:「我不知道這個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但他已經來了,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沒有辦法終結他的生命。我給不了他應該擁有的一切,不管他將來會不會恨我,我只能盡力。」

  程致遠伸出手,輕握著她的肩膀,柔聲說:「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回到家,顏媽媽正在做飯,看到他們提前到家,也沒多想,反倒因為看到小倆口一起回來,很是高興,樂呵呵地說:「你們休息一會兒,晚飯好了,我叫你們。」

  顏曉晨看著媽媽的笑臉,心中酸澀難言。自從爸爸去世後,媽媽總是一種生無可戀的消沉樣子,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就算笑,也是麻木冷漠地嘲笑、冷笑,但是現在,因為一個新生命的孕育,媽媽整天忙得不可開交,還要王阿姨帶她去買棉布和毛線,說什麼小孩子的衣服要親手做的才舒服。顏曉晨真不知道該如何對媽媽解釋一切,她走進臥室,無力地躺在了床上。

  程致遠站在門口,看了她一會兒,幫她關上了門。

  他脫掉外套,挽起袖子,進廚房幫顏媽媽幹活。

  顏媽媽用家鄉話對程致遠嘮叨:「不知道你要來,菜做少了,得再加一個菜。昨天晚上你走了後,曉晨讓我別老給你打電話,說公司很多事,你經常要和客戶吃飯,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吃飯了。」

  程致遠一邊洗菜,一邊笑著說:「以前老在外面吃是因為反正一個人,在哪裡吃、和誰一起吃,都無所謂,如果成家了,當然要儘量回家吃了。」

  顏媽媽滿意地笑,「就是,就是!家裡做的乾淨、健康。」

  顏媽媽盛紅燒排骨時,想起了沈侯,那孩子最愛吃她燒的排骨。她心裡暗歎了口氣,剛開始不是不生程致遠的氣,但曉晨孩子都有了,她只能接受。相處下來後,她發現自己也喜歡上程致遠這個新女婿了,畢竟不管是誰,只要真心對她女兒好,就是好女婿。

  吃過飯,顏媽媽主動說:「致遠,你陪曉晨去樓下走一走,整天坐辦公室,對身體不好,運動一下,對大人、孩子都好。」

  顏曉晨忙說:「時間不早了,程致遠還要……」

  程致遠打斷了顏曉晨的話,笑著對顏媽媽說:「阿姨,那我們走了。」

  他把顏曉晨的外套遞給她,笑吟吟地看著她,在媽媽的殷勤目光下,顏曉晨只能乖乖地穿上外套,隨著他出了門。

  走進電梯後,顏曉晨說:「不好意思,一再麻煩你哄著我媽媽。」

  程致遠說:「不是哄你媽媽,我是真想飯後散一下步,而且,正好有點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麼事?」

  「不著急,待會兒再說。」

  兩人都滿懷心事,沉默地走出社區,沿著綠化好、人稀少的街道走著。

  顏曉晨租住的房子是學校老師的房子,距離學校很近,走了二十來分鐘,沒想到竟然走到了她的學校附近。

  顏曉晨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望著校門口進進出出的學生。

  程致遠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眼校門,不動聲色地看著顏曉晨。顏曉晨呆呆地凝望了一會兒,居然穿過了不寬的馬路,向著學校走去,程致遠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學校裡綠化比外面好很多,又沒有車流,是個很適合悠閒散步的地方。

  天色已黑,來來往往的學生中,有不少成雙成對的年輕戀人,顏曉晨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時,總是藏著難言的痛楚。

  顏曉晨走到學校的大操場,才想起了身旁還有個程致遠,她輕聲問:「坐一會兒,休息一下嗎?」

  「好!」程致遠微笑著,就好像他們置身在一個普通的公園,而不是一個對顏曉晨有特殊意義的地方。

  顏曉晨坐在階梯式的臺階上,看著操場上的人鍛煉得熱火朝天。

  顏曉晨不記得她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習慣於每次心情不好時,就到這裡來坐一坐,但她清楚地記得她為什麼會經常來這裡閑坐。沈侯喜歡運動,即使最沉迷遊戲的大一,都會時不時到操場上跑個五千米。顏曉晨知道他這個習慣後,經常背著書包,繞到這裡坐一會兒,遠遠地看著沈侯在操場上跑步。有時候,覺得很疲憊、很難受,可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道美麗的風景,會暫時忘記一切。

  那麼美好甜蜜的記憶,已經鐫刻在每個細胞中,現在想起,即使隔著時光,依舊嗅得到當年的芬芳,但是,理智又會很快提醒她,一切是多麼諷刺!

  她痛苦的根源是什麼?她竟然看著導致她痛苦的根源,緩解著她的痛苦?

  她沒有辦法更改已經發生的美好記憶,更沒有辦法更改殘酷的事實,只能任由痛苦侵染了所有的甜蜜,讓她的回憶中再無天堂。

  夜色越來越深,操場上,鍛煉的人越來越少,漸漸地,整個操場都空了。

  顏曉晨站起,對程致遠說:「我們回去吧!」

  兩人走到臺階拐角處,顏曉晨下意識地最後一眼看向操場,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她想都沒想,一把抓住了程致遠,一下子蹲了下去。等藏在了陰影中,她才覺得自己好奇怪,窘迫地看了眼程致遠,又站了起來,拽著程致遠,匆匆想離開。

  程致遠看著把外套隨意扔到地上,開始在操場上跑圈的沈侯,沒有像以往一樣順從顏曉晨的舉動,他強拉著顏曉晨坐到了角落,「陪我再坐一會兒!」顏曉晨想掙開他的手,「我想回家了。」

  程致遠的動作很堅決,絲毫沒有鬆手,聲音卻很柔和,「他看不到我們。我陪了你一晚上,現在就算是你回報我,陪我一會兒。」

  顏曉晨也不知道是他的第一句話起了作用,還是第二句話起了作用,她不再想逃走,而是安靜地隱匿在黑暗中,定定地看著操場上奔跑的身影。

  沈侯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著,速度奇快,完全不像鍛煉,更像是發洩。

  他不停地跑著,已經不知道跑了幾個五千米,卻完全沒有停下的跡象,顏曉晨忍不住擔心,卻只能表情木然,靜坐不動,看著他一個人奔跑於黑暗中。

  忽然,他腳下一軟,精疲力竭地跌倒在地上。他像是累得再動不了,沒有立刻爬起來,以跪趴的姿勢,低垂著頭,一直伏在地上。

  昏暗的燈光映照在空蕩蕩的操場上,他孤零零跪趴的身影顯得十分悲傷孤獨、痛苦無助。

  顏曉晨緊緊地咬著唇,眼中淚光浮動。第一次,她發現,沈侯不再是飛揚自信的天之驕子,他原來和她一樣,跌倒時,都不會有人伸手來扶;痛苦時,都只能獨自藏在黑夜中落淚。

  終於,沈侯慢慢地爬了起來,他站在跑道中央,面朝著看臺,正好和顏曉晨面對面,就好像隔著一層層看臺在凝望著她。

  顏曉晨理智上完全清楚,他看不到她。操場上的燈亮著,看臺上沒有開燈,他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站在正中間,一個躲在最角落,但是,她依舊緊張得全身緊繃,覺得他正看著她。

  隔著黑暗的鴻溝,沈侯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顏曉晨,顏曉晨也一直盯著沈侯。

  突然,他對著看臺大叫:「顏——曉——晨——」

  顏曉晨的眼淚唰一下,落了下來。

  她知道,他叫的並不是她,他叫的是曾經坐在看臺上,心懷單純的歡喜,偷偷看他的那個顏曉晨。

  「顏曉晨!顏曉晨……」沈侯叫得聲嘶力竭,但是,那個顏曉晨已經不見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凝望著黑漆漆、空蕩蕩的看臺,像是看著一隻詭秘的怪獸,曾經那麼真實的存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吞噬掉了,變得如同完全沒有存在過。也許,一切本來就沒有存在過,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夢幻,夢醒後,什麼都沒有了,只留下了悲傷和痛苦。

  沈侯轉過了身,撿起衣服,拖著步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操場。

  顏曉晨再難以克制自己,彎下身子,捂著嘴,痛哭了起來。

  程致遠伸出手,想安慰她,卻在剛碰到她顫抖的肩膀時,又縮回了手。

  程致遠說:「現在去追他,還來得及!」

  顏曉晨哭著搖頭,不可能!

  程致遠不再吭聲,雙手插在風衣兜裡,安靜地看著她掩面痛哭。

  黑夜包圍在她身周,將她壓得完全直不起腰,但程致遠和她都清楚,哭泣過後,她必須要站起來。

  程致遠陪著顏曉晨回到社區。

  這麼多年,顏曉晨已經習慣掩藏痛苦,這會兒,她的表情除了有些木然呆滯,已經看不出內心的真實情緒。

  顏媽媽打電話來問她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去時,她竟然還能語聲輕快地說:「我和程致遠邊走路邊說話,不知不覺走得有點遠了,找了個地方休息了一會兒,現在已經到社區了,馬上就回來。」

  「我和阿姨說幾句話。」程致遠從顏曉晨手裡拿過手機,對顏媽媽說:「阿姨,我們就在樓下,我和曉晨商量一下結婚的事,過一會兒就上去,您別擔心。」

  顏媽媽忙說:「好,好!」

  顏曉晨以為程致遠只是找個藉口,也沒在意,跟著程致遠走到花壇邊,抱歉地說:「出門時,你就說有事和我商量,我卻給忘了,不好意思。」程致遠說:「你再仔細考慮一下,你真的不可能和沈侯在一起嗎?」

  顏曉晨眼中盡是痛楚,卻搖搖頭,決然地說:「我們絕不可能在一起!」

  「你考慮過怎麼撫養孩子嗎?」

  顏曉晨強笑了笑,努力讓自己顯得輕鬆一點,「做單身媽媽了!」

  程致遠說:「中國不是美國,單身媽媽很不好做,有許多現實的問題要解決,沒有結婚證,怎麼開准生證?沒有准生證,小孩根本沒有辦法上戶口。沒有戶口,連好一點的幼稚園都上不了,更不要說小學、中學、大學……」

  顏曉晨聽得頭疼,她還根本沒有考慮這些問題,「生孩子還需要准生證?要政府批准?」

  「是的。就算不考慮這些,你也要考慮所有人的眼光,不說別人,就是你媽媽都難以接受你做未婚單身媽媽。如果一家人整天愁眉苦臉、吵架哭泣,孩子的成長環境很不好。小孩子略微懂事後,還要承受各種異樣的眼光,對孩子的性格培養很不利。」

  顏曉晨的手放在小腹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知道程致遠說的全是事實,所以她才想過墮胎,但是,她竟然做不到。

  程致遠說:「咱們結婚吧!只要我們結婚,所有問題都不會再是問題。」

  顏曉晨匪夷所思地看著程致遠,「你沒病吧?」

  「你就當我有病好了!」

  「為什麼?」顏曉晨完全不能理解,程致遠要財有財,要貌有貌,只要他說一句想結婚,大把女人由他挑,他幹嗎這麼想不開,竟然想娶她這個一身麻煩,心有所屬的女人?

  「你現在不需要關心為什麼,只需要思考願意不願意。」

  「我當然要關心了,我是能從結婚中得到很多好處,可是你呢?你是生意人,應該明白,一件事總要雙方都得到好處,才能有效進行吧!」

  「如果我說,你願意讓我照顧你,就是我得到的最大好處,你相信嗎?」

  「不相信!」

  程致遠笑著輕歎了口氣,「好吧!那我們講講條件!你需要婚姻,可以養育孩子,可以給母親和其他人交代。我也需要婚姻,給父母和其他人交代,讓我不必整天被逼婚。還有一個重要條件!我們的婚姻,開始由你決定,但結束由我決定,也就是說,只有我可以提出離婚!等到合適的時機,或者我遇到合適的人,想要離婚時,你必須無條件同意。到那時,你不會像很多女人一樣,提條件反對,也不會給我製造麻煩,對嗎?」

  「我不會。」

  程致遠笑了笑說:「你看,這就是我為什麼選擇你的原因,我們結婚對雙方都是一件好事。」

  「但是……我總覺得我像是在占你便宜。」

  「你認為我比你笨?」

  「當然不是。」

  「既然你同意你比我笨,就不要做這種笨蛋替聰明人操心的傻事了!你需要擔心的是,我有沒有占你便宜,而不是你會占我便宜。」

  從邏輯上完全講得通,沒有人逼著程致遠和她結婚,每個人都是天生的利己主義者,如果程致遠做這個選擇,一定有他這麼做的動機和原因,但是……她還是覺得很古怪。

  「曉晨,我不是濫好人,絕不是因為同情你,或者一時衝動。我是真想和你結婚。」程致遠盯著她的眼睛,輕聲央求:「請說你同意!」

  顏曉晨遲疑猶豫,可面對程致遠堅定的目光,她漸漸明白,他是經過認真思索後的決定,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終於,她點了點頭,「我同意。」

  「謝謝!」

  「呃……不用謝。」顏曉晨覺得很暈,似乎程致遠又搶了她的臺詞。

  程致遠雲淡風輕地說:「明天去做產檢,如果你的身體沒有問題,星期六我們去買衣服,星期日拍結婚證件照,下個週二註冊登記,週四試婚紗、禮服,五月八號,舉行婚禮。」

  顏曉晨呆愣了一會兒,喃喃說:「好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sing9146 發表於 2015-7-24 10:59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2:11 PM 編輯

Chapter 16 假面

  人最真實的一面不是他所展示給你的,而是他不願展示給你看到的那一面。你若想理解他,不僅要聽他說過的話,還要聽他從未開口述說的話。——卡裡•紀伯倫

  顏曉晨覺得,她好像突然之間變成了不解世事的小孩子,不用思索,不用操心,不用計畫安排,只需要聽從大人的指令安排,做好該做的事就好了。

  一切的事情,程致遠都安排好了,每一件事都顯得輕巧無比、一蹴而就,讓顏曉晨根本沒機會質疑他們結婚的決定。

  去買衣服,商店已經按照她的碼數,提前準備好三套衣服,她只需試穿一下,選一套就好;去拍照,攝影師專門清場給他們留了時間,從走進去,到出來,總共花了十分鐘;雙方父母見面,顏曉晨叫過「伯伯、伯母」後再沒機會開口,程致遠的爸爸熱情健談、媽媽溫柔和藹,用家鄉話和顏媽媽聊得十分投機,讓顏媽媽對這門婚事徹底放了心;去登記結婚,風和日麗的清晨,程致遠像散步一樣,帶著顏曉晨走進民政局,他遞交資料、填寫表格,同時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讓她幫他回復一份商業信件,顏曉晨的緊張心神立即被正事吸引住,中途他打斷她,讓她簽了個名,等她幫他回復完信件,他們就離開了,回辦公室上班,她完全沒反應過來他們已經註冊結婚。直到傍晚回到家,程致遠改口叫顏媽媽「媽媽」,顏媽媽給程致遠改口紅包時,顏曉晨才意識到他們在法律上已經是合法夫妻。

  雖然時間緊張,但在程致遠的安排下,一切都妥帖順暢,絲毫沒讓人覺得倉促慌亂。最後,經過雙方父母的商量,程致遠拍板決定,婚禮不在上海舉行,選在了省城郊區的一家五星級度假酒店,住宿、酒宴、休閒全部解決。

  酒店房間內,魏彤和劉欣暉穿著伴娘的禮服,在鏡子前照來照去,劉欣暉說:「真沒想到,曉晨竟然是咱們宿舍第一個結婚的人。」

  魏彤笑,「是啊,我以為肯定是你。」

  「你說沈侯……」

  「欣暉!」魏彤的手放在唇前,做了個閉嘴的手勢,示意劉欣暉某些話題要禁言。

  劉欣暉小聲說:「沒別人了,私下說說而已。」但也不再提那個名字,「曉晨邀請別的同學了嗎?」

  「就咱們宿舍。」

  「倩倩呢?怎麼沒見她?自從畢業後,我們的關係就越來越疏遠。剛開始給她發短信她還回,後來卻再沒有回復過。」

  「她的工作好像不太順利,你知道的,她很好強,死要面子,混得不如意自然不想和老同學聯繫。」

  劉欣暉大驚:「為什麼?她不是在MG工作嗎?」

  「好像是MG的試用期沒過就被解聘了,憑她的能力,第二份工作找得也很好,但古怪的是試用期沒到,又被解聘了。兩份工作都這樣,簡歷自然不會好看,後面找工作就好像一直不如意,具體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她和所有同學都不聯繫,我也是道聼塗説。」

  「她會來參加曉晨的婚禮嗎?」

  「不知道。我給她寫過電子郵件、發過微信,告訴她曉晨只請了咱們宿舍的同學,你已經答應會請假趕來,希望她也能來,正好宿舍聚一聚,但一直沒收到她的回信。」

  劉欣暉歎氣,「真不知道她糾結什麼?比慘,曉晨連學位都沒有;比遠,我要千里迢迢趕來。她在上海,坐高鐵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卻還要缺席。」

  「行了,走吧,去看看我們的美麗新娘!」

  推開總統套房的門,劉欣暉和魏彤看到顏曉晨穿著婚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像別的新娘子,總是濃妝,她只化了很清新的淡妝,面容皎潔,潔白的婚紗襯得她像一個落入凡間的天使。

  「曉晨,怎麼就你一個人?」

  顏曉晨回過神來,笑了笑說:「我媽剛下去,他們都在下面迎接賓客。程致遠讓我休息,說我只要掐著時間出去就行了。」

  魏彤擔憂地看著她,話裡有話地問:「今天開心嗎?」

  劉欣暉羨慕地摸著婚紗,咬牙切齒地說:「VeraWang的婚紗,她要敢不開心,全世界的女生都會想殺了她!」

  魏彤輕佻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下,「女人,你要再表現得這麼虛榮淺薄,我會羞於承認和你是朋友!」

  顏曉晨問:「這個婚紗很貴嗎?」

  劉欣暉翻白眼,「姐姐,你這婚結得可真是一點心不操!你知不知道?靠我那份四平八穩的工作,想穿VeraWang這個款式的婚紗,只能等下輩子。」

  顏曉晨蹙眉看著婚紗,沉默不語。魏彤忙說:「婚禮的排場事關男人的面子,程致遠的面子怎麼也比一件婚紗值錢吧?今天,你打扮得越高貴越漂亮,才是真為他好!」

  顏曉晨釋然了,對魏彤和劉欣暉說:「餓嗎?廚房有吃的,自己隨便拿。」

  劉欣暉和魏彤走進廚房,看到琳琅滿目的中式、西式糕點小吃,立即歡呼一聲,拿了一堆東西,坐到沙發上,和顏曉晨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

  快十二點時,程致遠來找顏曉晨。他敲敲門,走了進來,笑跟魏彤和劉欣暉打了個招呼,伸出手,對顏曉晨說:「客人都入席了,我們下去吧!」顏曉晨搭著他的手站起來,走到他身旁。

  劉欣暉看到並肩而立的程致遠和顏曉晨,不禁眼前一亮。程致遠身高腿長,穿著三粒扣的古典款黑西服,風度翩翩、斯文儒雅。顏曉晨是經典的雙肩蓬蓬裙蕾絲婚紗,頭髮簡單盤起,漆黑的劉海,細長的脖子,有幾分奧黛麗.赫本的清麗,還有幾分東方人特有的柔和。

  劉欣暉贊道:「古人說的一對璧人應該就是說你們了!不過……」她硬生生地擠到了程致遠和顏曉晨中間,很有經驗地拿出了娘家人的架勢,笑眯眯地對程致遠說:「你這人太狡猾了,打著西式婚禮的幌子,把迎親和鬧新房都省了!如果讓你這麼容易把曉晨帶走,我們這些娘家人的面子擱哪裡?」

  程致遠笑笑,變戲法一般拿出兩個紅包,遞給劉欣暉和魏彤,「真不是想省事,只是不想讓曉晨太累了。」

  「一生累一次而已。」劉欣暉興致盎然,沒打算放手。

  魏彤也說:「我的表姐堂姐都說,舉行婚禮的時候覺得又累又鬧騰,可過後,都是很好玩的回憶。」

  程致遠想著還要靠她們照顧曉晨,不能讓她們不知輕重地鬧,「曉晨身體不能累著,醫生叮囑她要多休息,煙酒都不能碰。」

  「喝點紅酒沒有關係吧?我們難得聚會一次。」

  顏曉晨說:「我懷孕了。」這種事瞞不住,她也沒打算瞞,索性坦然告訴兩個好朋友。

  劉欣暉和魏彤都大吃一驚,愣了一愣,擠眉弄眼、眉飛色舞地笑起來,對顏曉晨和程致遠作揖,「雙喜臨門,恭喜!恭喜!」

  顏曉晨很尷尬,程致遠卻神情自若,笑著說:「謝謝。」

  劉欣暉和魏彤接過紅包,爽快地說:「新郎官,放心吧,你不在時,我們一定寸步不離,保證曉晨的安全。我們先下去了,你們慢慢來!」顏曉晨挽著程致遠的胳膊,走進電梯。

  程致遠說:「請客喝酒這種事,請了甲,就不好意思不請乙,客人比較多,有的連我都不熟,待會兒你高興就說兩句,不高興就不用說話。累了和我說,今天你是主人,別為了客人累著自己。」

  顏曉晨悄悄看他,他眉清目潤、唇角含笑,看上去還真有點像辦喜事的新郎官。

  「怎麼了?」程致遠很敏感,立即察覺了她的偷瞄。

  顏曉晨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沒什麼,只是覺得……委屈了你。」

  程致遠瞅了她一眼,「你啊……別想太多。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

  已經出了電梯,不少人看著他們,兩人不再說話,走到花道盡頭,專心等待婚禮的開始。

  度假酒店依山傍湖、風景優美,酒店內有好幾個人工湖,一樓的餐廳是半露天設計,二百多平米的長方形大露臺,一面和餐廳相連,一面臨湖,四周是廊柱,種著紫藤。這個季節正是紫藤開花的季節,紫色的花累累串串,猶如天然的綴飾。露臺下是低矮的薔薇花叢,粉色、白色的花開得密密匝匝,陽光一照,香氣浮動。婚慶公司考慮到已經五月,天氣暖和,又是個西式婚禮,婚宴就設計成了半露天,把長輩親戚們的酒席安排在餐廳內,年輕客人們就安排在綠蔭環繞、藤蔓攀緣的臨湖大露臺上。

  雖然賓客很多,但專業的婚禮策劃師把現場控制得井井有條,所有佈置也美輪美奐。酒店外,天高雲淡、綠草如茵、繁花似錦,一條長長的花道,從酒店側門前的草地通到露臺,花道兩側擺滿了半人高的白色鮮花,在花道的盡頭,是精心裝飾過的雕花拱門,白紗輕拂、紫藤飄香、薔薇絢爛,一切都很完美,讓顏曉晨覺得像是走進了電影場景中。

  魏彤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把一束鮮花塞到顏曉晨手裡,「欣暉說一定要拋給她!」

  顏曉晨還沒來得及答應,婚禮進行曲響起,程致遠對顏曉晨笑了笑,帶著顏曉晨沿著花道走向喜宴廳。

  手中的花束散發著清幽的香氣,正午的陽光分外明媚,顏曉晨覺得頭有點暈,腳下的草地有點絆腳,幸虧程致遠的臂彎強壯有力,否則她肯定會摔倒。

  顏曉晨剛走上露臺,就看到了媽媽,她坐在餐廳裡面最前面的宴席上,穿著嶄新的銀灰色旗袍,圍著條繡花披肩,頭髮盤了起來,滿面笑容,像是年輕了十歲。

  在顏曉晨的記憶裡,上一次媽媽這麼高興,是爸爸還在時,自從爸爸去世後,媽媽再沒有精心裝扮過自己,顏曉晨鼻頭發酸,頭往程致遠肩頭靠了靠,輕聲說:「謝謝!」

  程致遠低聲說:「我說了,永遠不要對我說謝謝。」

  程致遠的發小兒兼公司合夥人喬羽,做婚禮致辭,他也是顏曉晨的老闆,兩人雖沒說過話,但也算熟人。

  喬羽選了十來張程致遠從小到大的照片,以調侃的方式爆料了程致遠的各種糗事。

  不管多玉樹臨風的人,小時候都肯定有幾張不堪入目的照片;不管多英明神武的人,年輕時都肯定幹過不少腦殘混帳事,在喬羽的毒舌解說下,所有賓客被逗得哈哈大笑。

  顏曉晨新鮮地看著那些照片,並沒有覺得喬羽很過分,卻感覺到程致遠身子僵硬、胳膊緊繃,似乎非常緊張。顏曉晨開玩笑地低聲說:「放心,不會有人因為這些照片嫌棄你的。」

  程致遠對她笑了笑。

  最後幾張照片是顏曉晨和程致遠的合影,有他們在辦公室時的照片,也有他們的結婚證件照和生活照,喬羽朝顏曉晨鞠躬,開玩笑地說:「我代表祖國和人民感謝你肯收了致遠這個禍害。」他很西式地抱了下程致遠,對大家說:「今天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好戰友的婚禮,祝他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在司儀的主持下,程致遠和顏曉晨交換婚戒,到這一刻,顏曉晨才真正感受到她和程致遠要結婚了,突然之間,她變得很緊張,無法再像個旁觀者一樣置身事外地觀看。程致遠給她戴戒指時,她總覺得有一道異樣的目光盯著她,伸出手時,視線一掃,竟然看到了沈侯,他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地坐在宴席上,冷眼看著她。霎時間,顏曉晨心裡驚濤駭浪,下意識地就要縮手,卻被程致遠穩穩地握住了。程致遠鎮靜地看著她,安撫地微微一笑,顏曉晨想起了,他們已經是法律認可的合法夫妻,她放鬆了手指,任由程致遠把戒指給她戴上。她不敢抬頭,卻清晰地感覺到沈侯的視線像火一般,一直炙烤著她。

  顏曉晨像個複讀機般,跟著司儀讀完誓言,司儀宣佈新娘給新郎戴戒指,伴娘劉欣暉忙盡職地把戒指遞給顏曉晨。

  顏曉晨拿著戒指,腦海裡浮現的竟然是三亞海灘邊,沈侯拿著戒指向她求婚的一幕。她曾那麼篤定,這輩子如果結婚,只可能是和沈侯結婚,怎麼都不會料到,她的婚禮,他會是來賓。顏曉晨的手輕輕地顫著,戴了兩次都沒戴上,司儀調侃說「新娘子太激動了」,顏曉晨越發緊張,程致遠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把戒指戴好。

  之後,切蛋糕、喝交杯酒、拋花束,顏曉晨一直心神恍惚,所幸有程致遠在,還有個八面玲瓏的萬能司儀,倒是一點差錯沒出。

  等儀式結束,程致遠對顏曉晨說:「你上去休息吧!」

  顏曉晨搖搖頭,打起精神說:「我不累,關係遠的就算了,關係近的還是得打個招呼。」程致遠已經夠照顧她了,她也得考慮一下程致遠和他爸媽的面子。

  程致遠笑著握了握她的手,「好的,但別勉強自己。你家親戚少,我們先去你家那邊敬酒。」

  顏曉晨的兩個姨媽、姨夫,幾個表兄妹,程致遠早上已經見過,也不用顏曉晨費神再介紹。等給女方親戚敬完酒,程致遠帶著顏曉晨去給男方的長輩親朋敬酒。顏曉晨剛開始還能集中精神,聽對方的名字輩分,笑著打招呼,可人太多,漸漸地,她就糊塗了,只能保持著笑臉,跟著程致遠。反正程致遠叫叔叔,她就笑著說您好,程致遠說好久不見,她就笑著說你好。

  敬了三桌酒,程致遠說:「行了!你去休息,剩下的我來應付。」他把顏曉晨帶到魏彤和劉欣暉身旁,對她們說:「你們帶曉晨回房間休息,累了就睡一覺,有事我會去找你們。」

  魏彤和劉欣暉立即陪著顏曉晨回了樓上的總統套房。

  走進房間,顏曉晨再撐不住,軟坐到了沙發上,其實身體上沒多累,但精神一直繃著,幸虧親戚們都坐在餐廳裡面,沈侯坐在外面的露臺上,她不用真面對他。

  魏彤看了下表,已經兩點多,她說:「曉晨,你把婚紗脫掉,躺一會兒。待會兒要下去時,再穿上就行了。」

  「好。」

  當初挑選婚紗時,程致遠考慮到顏曉晨的身體,選的就是行動方便、容易穿容易脫的。顏曉晨在魏彤和劉欣暉的幫助下,把婚紗脫了,穿了件寬鬆的浴袍,躺在沙發上休息。

  劉欣暉憋了一會兒,沒憋住,輕聲問:「曉晨,你請沈侯來參加婚禮了?」

  「沒有。」

  「難道是你家那位?程致遠沒這麼變態吧?我去打聽打聽!」劉欣暉說完,一溜煙跑掉了。

  魏彤搖頭,這姑娘還是老樣子啊!她剛才看到了倩倩,本來還想讓欣暉去給倩倩打個招呼。

  半晌後,劉欣暉回來了,怒氣衝衝地說:「程致遠也沒邀請沈侯,氣死我了,是吳倩倩!」

  魏彤不解,「怎麼回事?」

  「每個受邀的賓客都可以帶自己的戀人出席婚宴,沈侯是以吳倩倩男朋友的身份來的。」

  魏彤鬱悶得直瞪劉欣暉:姐姐,你嘴還能再快一點嗎?

  劉欣暉吐吐舌頭,「沒什麼吧?他們擺明瞭來給曉晨添堵,讓曉晨早點知道,才有防備啊!」

  顏曉晨睜開了眼睛,「我沒事。」

  魏彤覺得劉欣暉說得也不無道理,不再阻攔劉欣暉八卦。

  劉欣暉說:「你們猜猜,吳倩倩現在在哪裡工作?她竟然在沈侯家的公司工作,還是沈侯的助理!」

  魏彤看了眼顏曉晨,笑著說:「吳倩倩畢業後一直過得很不順,大家同學一場,沈侯幫她安排個工作也很正常。」

  「切!正常什麼?」劉欣暉嗤笑,「那麼大個公司,安排什麼工作不行?非要安排成自己的助理,日日相對?」

  門鈴響了,魏彤去打開門,兩個服務生禮貌地說:「程先生吩咐送的午餐。」

  服務生把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肴在餐桌上放好,恭敬地說:「用餐愉快!」

  魏彤早餓了,但沒指望能正兒八經吃上熱飯,打算吃點糕點墊下肚子算了,沒想到程致遠想得這麼周到。

  三人坐到餐桌前吃飯,劉欣暉一邊吃,一邊對顏曉晨說:「曉晨,你這老公二十四孝,沒得挑!」

  魏彤嗤笑,「吃貨,幾盤菜就被收買了!」

  劉欣暉笑眯眯地說:「我們家那邊有一句土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個社會,能照顧好老婆吃飯穿衣的男人已經很稀少了。」

  顏曉晨問劉欣暉,「婚宴什麼時候結束?」

  劉欣暉說:「你們只辦一天,最隆重的是今天中午的酒宴,大部分客人只吃中午這頓酒席,下午三四點就會告辭,關係親近的朋友會留下,晚上還有一頓酒席,等吃完酒,就隨便了,打麻將、鬧洞房、唱歌、跳舞都可以。等大家鬧盡興了,回房間睡覺,明天就坐火車的坐火車,趕飛機的趕飛機,各自回家。」

  吃完飯,魏彤和劉欣暉都讓顏曉晨小睡一會兒,顏曉晨從善如流,進臥室休息。

  她翻來覆去,一直沒睡著。其實,本來就沒多累,已經休息夠了,但程致遠沒來叫她,顏曉晨也不想再看見沈侯,索性就賴在房間裡休息了。快五點時,顏曉晨給程致遠打電話,問他要不要她下去。程致遠說如果她不累,就下來見見朋友。兩人正說著話,顏曉晨就聽到電話那頭一片起哄聲,叫著「要見新娘子」。顏曉晨忙說:「我穿好衣服就下來。」劉欣暉聽到可以下去玩了,興奮地嗷嗷叫了兩聲,立即拉開衣櫃,幫顏曉晨拿婚紗。

  在魏彤和劉欣暉的幫助下,顏曉晨穿上了婚紗。正犯愁頭髮亂了,婚慶公司的化妝師也趕來了,幫顏曉晨梳頭補妝,順便把魏彤和劉欣暉也打扮得美美的。

  收拾妥當後,三個人一起下了樓。

  經過餐廳時,裡面已經空了,服務生正在打掃衛生。露臺上卻依舊很熱鬧,三三兩兩的人,有的坐在桌子邊喝酒,有的靠著欄杆賞景說話,還有的在湖邊散步。

  程致遠隔著落地玻璃窗看到顏曉晨,快步走過來接她,魏彤和劉欣暉擠眉弄眼地把顏曉晨推給程致遠,「有人來認領了,我們撤了。」

  看魏彤和劉欣暉走了,顏曉晨醞釀了一下,才問:「爸爸媽媽,還有親戚都去哪裡了?」

  聽到她的「爸爸媽媽」前沒有「你」字,程致遠禁不住笑了笑,「有的回房間休息了,有的回房間去打麻將了。」

  顏曉晨聽到麻將,一下子緊張了,「我媽……」

  「我私下跟姨媽打過招呼了,她們會盯著媽媽,不會讓她碰的,這會兒三姐妹正在房間裡聊天,我剛才上去悄悄看了眼,看三個人都在抹眼淚,就沒打擾她們。」

  顏曉晨松了口氣,「我媽和我姨媽好幾年沒來往了,肯定有很多話要說,謝謝你!」她想著只是形婚,一直反對舉行婚禮,可如果沒有這場婚禮,媽媽根本沒機會和姐妹重聚。只為了這點,都值得舉行婚禮,幸虧程致遠堅持了。

  「我說了,不要再對我說謝謝,都是我樂意做,也應該做的。」

  兩人剛走到露臺上,立即有人笑著鼓掌,「老程終於肯讓新娘子見我們了!」

  顏曉晨知道留下的人都是程致遠的好友,忙露了一個大笑臉。程致遠拉著顏曉晨的手,給她介紹,大部分人顏曉晨從沒見過,只能笑著說你好。

  「章瑄。」

  顏曉晨握手,「你好。」

  「陸勵成。」

  顏曉晨遲疑著伸出手,覺得名字熟,人看上去也有點面熟,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驚訝地說:「ElloittLu!您、您……怎麼在這裡?」她本來伸出去要握手的手,突然轉向,改成了拽著程致遠的胳膊,激動地對程致遠說:「他是ElloittLu,MG大中華區的總裁,我見過他的照片!」

  周圍的人全笑噴了,程致遠無力地撫額,顏曉晨終於反應過來,程致遠剛給她介紹的人,怎麼可能不認識?她尷尬地紅了臉,忙補救地對陸勵成說:「我大學時,在MG的上海分公司實習過,我在公司的主頁上看到過您的照片和資料,剛才好像是突然見到大老闆,一時激動,失態了,不好意思。」

  陸勵成微笑著說:「沒關係,恭喜你和致遠!」

  喬羽拍拍程致遠的肩膀,幸災樂禍地說:「兩個都是老闆,待遇天差地別!小遠子,你被比下去了!」他朝攝影師招招手,搭著陸勵成的肩膀,細聲細氣、肉麻地說:「勵哥哥,賞光和新娘子合個影唄!」

  陸勵成拍開喬羽的爪子,淡淡說:「看樣子,你的婚禮是不打算邀請我們參加了。」

  喬羽一愣,沒反應過來陸勵成的意思,程致遠笑著說:「喬大爺,你還沒結婚呢,別犯眾怒,悠著點!」

  喬羽這才反應過來他們警告他現在鬧騰得太歡,等到他婚禮時,他們也會下重手。喬羽嬉皮笑臉地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事來明日愁!」正好攝影師來了,喬羽拉著陸勵成,站到顏曉晨身旁,三人一起拍了兩張。喬羽對程致遠勾勾手指,「來來,你們兩個老闆和新娘子拍一張。」

  他還硬要顏曉晨站在中間,陸勵成和程致遠一左一右站在兩側。

  拍完照後,喬羽笑著對攝影師說:「OK了!謝謝!」

  攝影師正要離開,有人突然說:「能給我和曉晨、陸總拍一張嗎?」

  攝影師禮貌地說:「可以。」婚慶公司雇他來就是讓他在婚禮上提供拍照服務。

  顏曉晨看著挽著沈侯手臂的吳倩倩,笑容有點僵,她以為他們已經離去了,沒想到他們還在。

  吳倩倩走到陸勵成身旁,伸出手,笑著說:「我叫吳倩倩,曾在MG的上海分公司工作過,可惜,試用期還沒結束,公司就解雇了我。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現在,我明白了……」她掃了眼程致遠、喬羽,目光又落回陸勵成身上,「我曾以為MG的企業文化是給所有人公平競爭的機會。」陸勵成淡淡說:「MG也一直注重忠誠、正直。」他沒有和吳倩倩握手,也沒有拍照,對程致遠和喬羽說:「你們聊,我去抽支煙。」他走下臺階,點了支煙,到湖邊去吸煙。

  吳倩倩臉漲得通紅,硬是沒縮回手,而是走了幾步,從桌上端起杯酒,喝了起來,就好像她伸出手,本來就是為了拿酒。

  攝影師看氣氛不對,想要離開。沈侯攔住了他,「麻煩你給我和新娘子拍張照。」他還特意開玩笑地問程致遠:「和新娘子單獨拍照,新郎官不會吃醋介意吧?」惹得露臺上的人哈哈大笑。

  顏曉晨看著沈侯一身黑西裝,微笑著走向她,四周白紗飄拂、鮮花怒放,空氣中滿是香檳酒和百合花的甜膩香味,而她穿著潔白的婚紗,緊張地等著他。恍惚中,就好像是她想像過的婚禮,只要他牽起她的手,並肩站在一起,就能百年好合、天長地久。

  沈侯站到她身邊,用只有他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說:「今天的婚禮很美,和我想像過的一模一樣,不過,在我想像中,那個新郎是我。」

  顏曉晨掌心冒汗,想要逃跑,可周圍都是程致遠的朋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她只能全身僵硬地站著。

  沈侯低聲說:「如果你都能獲得幸福,世間的真情實意該怎麼辦呢?我衷心祝你過得不快樂、不幸福!早日再次劈腿離婚!」

  攝影師叫:「看鏡頭!」

  顏曉晨對著鏡頭微笑,沈侯盯了她一眼,也對著鏡頭微笑。

  攝影師端著相機,為他們拍了一張,覺得兩人的表情看似輕鬆愉悅,卻說不出哪裡總覺得奇怪,還想讓他們調整下姿勢,再拍一張,程致遠走過去,攬住顏曉晨的肩,笑著說:「那邊還有些朋友想見你,我們過去打個招呼。」

  「好的。」顏曉晨匆匆逃離了露臺。

  程致遠感覺到他掌下的身體一直在輕顫,他輕聲問:「沈侯對你說了什麼?」

  顏曉晨笑著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程致遠心裡暗歎了口氣,說:「要我送你回房間嗎?」

  「不用!我不累,今天就中午站了一會兒,別的時候都在休息,還沒平時上班累。」雖然面對沈侯很痛苦,可她依舊想留下來,她要是一見沈侯就逃,只會讓人覺得她餘情未了。

  「那我們去湖邊走走。」

  兩人沿著湖邊慢慢地走著,顏曉晨看到在湖邊抽煙的陸勵成,下意識地看向吳倩倩,卻看到她正端著杯酒,姿勢親密地倚著沈侯說話,她心裡抽痛,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下心尖,忙收回了目光。

  「怎麼了?」程致遠感覺到她步子踉蹌了下,關切地問。

  顏曉晨定了定神,說:「吳倩倩為什麼會被MG解雇?」

  「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了?」

  「我只猜到了是她寫的匿名信揭發我考試作弊。」

  「她自以為做得很隱秘,但她太心急了,如果她沒寫第二封匿名電子郵件,還不好猜,可她給MG的高管發了第二封匿名郵件,目的顯然是想讓你丟掉工作,我們稍微分析了一下你丟掉工作後誰有可能得益,就推測出是她。」

  「我們?你和陸總?」

  「對,他要開除你,總得先跟我打個招呼,從時間上來說,我應該是第一個知道MG會開除你的人。Elliott說必須按照公司規定處理,讓我包涵,我和他隨便分析了下誰寫的匿名信,得出結論是吳倩倩。」

  顏曉晨鬱悶了,「你有沒有干涉我進MG?」

  「沒有,絕對沒有!那時,你已經在MG實習了,我去北京出差,和Elliott、Lawrence一起吃飯,Lawrence是MG的另一個高管,Elliott的臂膀,今天也來了。我對他們隨口提了一下,說有個很好的朋友在他們手底下做事。」

  顏曉晨的自信心被保全了,把話題拉了回來,「吳倩倩寫匿名信,並沒有侵犯公司利益,陸總為什麼要把她踢出公司?是你要求他這麼做的嗎?」

  「我沒有!不過……我清楚Elliott的性子,他這人在某些事情上黑白分明,其中就包括朋友,如果吳倩倩和你關係交惡,她這麼做,Elliott應該會很賞識她,能抓到對手的弱點是她的本事,但吳倩倩是你的朋友。」顏曉晨明白了,「忠誠!陸總不喜歡背叛朋友的人。」

  程致遠笑,「大概Elliott被人在背後捅刀捅得太多了,他很厭惡吳倩倩這種插朋友兩刀的人。你也別多想,我和Elliott並不是因為你才這樣對吳倩倩。像吳倩倩這種人,第一次做這種事時,還會良心不安、難受一陣,可如果這次讓她成功了,她嘗到了甜頭,下一次仍會為了利益做同樣的選擇。現在她看似吃了苦頭,卻避免了將來她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顏曉晨低聲說:「你是借刀殺人。」其實,她當年就猜到有可能是吳倩倩,畢竟她關係要好的同學很少,最有可能知道她幫沈侯代考的人就是宿舍的舍友。如果是平時交惡的同學,想報復早就揭發了,沒必要等半年,匿名者半年後才揭發,只能說明之前沒有利益衝突,那個時間段卻有了利益衝突。吳倩倩完全符合這兩個條件,再加上她在出事後的一些古怪行為,顏曉晨能感覺出來,她也很痛苦糾結,吳倩倩並不是壞人,只是太渴望成功。當年,顏曉晨沒精力去求證,也沒時間去報復。報復吳倩倩並不能化解她面臨的危機,她犯的錯,必須自己去面對,所以當吳倩倩疏遠她後,她也毫不遲疑地斷了和吳倩倩的聯繫。今天之前,她還以為吳倩倩過得很好,沒想到她也被失業困擾著。

  顏曉晨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管是我,還是吳倩倩,都為我們的錯誤付出了代價,你說過『everyone deserve sasecond chance』,請不要再為難吳倩倩了。」

  「我雖然很生氣,畢竟一把年紀了,為難一個小姑娘勝之不武,唯一的為難就是讓她失去了MG的工作,之後她找工作一直不順利,和我無關。」

  程致遠不動聲色地掃了眼薔薇花叢中的沈侯,這個他眼中曾經的青澀少年已經完全蛻變成成熟的男人,他紳士周到地照顧著吳倩倩,從他的表情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快要七點了,晚上的酒宴就要開始,程致遠帶著顏曉晨朝餐廳走去。

  賓客少了一大半,餐廳裡十分空蕩,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撥賓客,餐廳裡是四桌親戚,服務生上的是中式菜肴,餐廳外的露臺上是四桌同學朋友,服務生上的是西餐,大家各吃各的,互不干擾,比中午的氣氛更輕鬆。

  程致遠和顏曉晨去裡面給長輩們打了個招呼,就到露臺上和朋友一起用餐。

  不用像中午一樣挨桌敬酒,大家都很隨意,猶如老朋友聚會,說說笑笑。有些難得一見的朋友湊在一塊兒,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聊著工作生活上的事,已經完全忘記是婚宴了,權當是私人聚會。

  雖然因為沈侯,顏曉晨一直很緊張,但她努力克制著,讓自己表現如常,到現在為止,她也一直做得很好。

  溫馨的氣氛中,吳倩倩突然醉醺醺地站了起來,舉起酒杯說:「曉晨,我敬你一杯!」

  眾人隱約知道她們是同宿舍的同學,都沒在意,笑眯眯地看著。顏曉晨端著杯子站了起來,「謝謝!」

  她剛要喝,吳倩倩說:「太沒誠意了,我是酒,你卻是白水。」

  今天一天,不管是喝交杯酒,還是敬酒,顏曉晨的酒杯裡都是白水,沒有人留意,也沒有人關心,可這會兒突然被吳倩倩叫破,就有點尷尬了。

  魏彤忙說:「曉晨不能喝酒,以水代酒,心意一樣!」

  吳倩倩嗤笑,「我和曉晨住了四年,第一次知道她不能喝酒,我記得那次她和沈侯約會回來,你看到她身上的吻痕,以為她和沈侯做愛了,還拿酒出來要慶祝她告別處女生涯。」

  劉欣暉已經對吳倩倩憋了一天的氣,再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吳倩倩,你還好意思說同宿舍住了四年?哪次考試,你沒複印過曉晨的筆記?大二時,你半夜發高燒,大雪天是曉晨和我用自行車把你推去的校醫院!曉晨哪裡對不起你了,你上趕著來給她婚禮添堵?就算曉晨和沈侯談過戀愛又怎麼樣?現在什麼年代了,誰沒個前男友、前女友?比前男友,曉晨大學四年可只交了一個男朋友,你呢?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個!比噁心人,好啊!誰不知道誰底細……」

  魏彤急得使勁把劉欣暉按到了座位上,這種場合可不適合明刀明槍、快意恩仇,而是要打太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程致遠端起一杯酒,對吳倩倩說:「這杯酒我替曉晨喝了。」他一仰頭,把酒喝了。對沈侯微笑著說:「沈侯,你女朋友喝醉了,照顧好她!」

  沈侯笑笑,懶洋洋地靠著椅背,喝著紅酒,一言不發,擺明瞭要袖手旁觀看笑話。

  吳倩倩又羞窘又傷心,眼淚潸然而下,沒理會程致遠給她的梯子,對劉欣暉和魏彤嚷,「一個宿舍,你們卻幫她,不幫我!不就是因為她現在比我混得好嘛!我是交過好幾個男朋友,可顏曉晨做過什麼?你們敢說出來,她為什麼不敢喝酒嗎?她什麼時候和沈侯分的手嗎?她什麼時候和程致遠在一起……」

  隔著衣香鬢影,顏曉晨盯著沈侯,吳倩倩做什麼,她都不在乎,但她想看清楚沈侯究竟想做什麼。沈侯也盯著她,端著酒杯,一邊啜著酒,一邊漫不經心地笑著。

  隨著吳倩倩的話語,沈侯依舊喝著酒、無所謂地笑著,就好像他壓根兒和吳倩倩口中不斷提到的沈侯沒有絲毫關係,顏曉晨的臉色漸漸蒼白,眼中也漸漸有了一層淚光。因為她不應該獲得快樂、幸福,所以沈侯就要毀掉她的一切嗎?他根本不明白,她並不在乎快樂幸福,她在乎的只是對她做這一切的人是他。

  顏曉晨覺得,如果她再多看一秒沈侯的冷酷微笑,就會立即崩潰。她低下了頭,在眼淚剛剛滑落時,迅速地用手印去。

  沈侯以為她已經完全不在乎,可是沒有想到,當看到她垂下了頭,淚珠悄悄滴落的剎那,他竟然呼吸一窒。

  吳倩倩說:「顏曉晨春節就和程致遠鬼混在一起,四月初……」沈侯猛地擱下酒杯,站了起來,一下子捂住了吳倩倩的嘴,吳倩倩掙扎著還想說話,「……才和沈侯分手,懷孕……」但沈侯笑著對大家說:「抱歉,我女朋友喝醉了,我帶她先走一步。」他的說話聲蓋住了吳倩倩含糊不清的話。

  沈侯非常有風度地向眾人道歉後,不顧吳倩倩反對,強行帶著吳倩倩離開了。

  顏曉晨抬起頭,怔怔看著他們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道在座的賓客根據吳倩倩的話猜到了多少,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什麼好事,剛才愉悅輕鬆的氣氛蕩然無存,人人都面無表情,尷尬沉默地坐著。

  顏曉晨抱歉地看著程致遠,囁嚅著想說「對不起」,但對不起能挽回他的顏面嗎?

  程致遠安撫地握住了她的手,笑著對所有人說:「不好意思,讓你們看了一場肥皂劇。」

  一片寂靜中,喬羽突然笑著鼓起掌來,引得所有人都看他,他笑嘻嘻地對程致遠說:「行啊,老程!沒想到你能從那麼帥的小夥子手裡橫刀奪愛!」

  陸勵成手搭在桌上,食指和中指間夾著根沒點的煙,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桌子,「那小夥子可不光是臉帥,他是侯月珍和沈昭文的獨生子。」

  幾張桌上的賓客不是政法部門的要員,就是商界精英,都是見多識廣的人精,立即有人問:「難道是BZ集團的侯月珍?」

  陸勵成笑笑,輕描淡寫地問:「除了她,中國還有第二個值得我們記住的侯月珍嗎?」

  眾人都笑起來,對陸勵成舉重若輕的傲慢與有榮焉,有人笑著說:「我敬新郎官一杯。」

  一群人又說說笑笑地喝起酒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確如劉欣暉所說,現在這年代誰沒個前男友、前女友,尤其這幫人,有的人的前女友要用卡車拉,但被吳倩倩一鬧,事情就有點怪了。他們倒不覺得程致遠奪人所愛有什麼問題,情場如商場,各憑手段、勝者為王,但大張旗鼓地娶個沖著錢去的拜金老婆總是有點硌硬人。陸勵成三言兩語就把所有的尷尬化解了,不僅幫程致遠挽回了面子,還讓所有人高看了顏曉晨兩分,覺得她是真愛程致遠,連身家萬貫的太子爺都不要。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程致遠對顏曉晨說:「你先回房間休息吧,如果我回去晚了,不用等我,你先睡。」

  顏曉晨說:「你小心身體,別喝太多。」

  等顏曉晨和魏彤、劉欣暉離開了,程致遠右手拎著一瓶酒,左手拿著一個酒杯,走到在露臺角落裡吸煙的陸勵成身邊,給自己倒了一滿杯酒,沖陸勵成舉了一下杯,一言未發地一飲而盡。

  喬羽壓著聲音,惱火地說:「程致遠,你到底在玩什麼?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女人到底怎麼回事?」幸虧陸勵成知道沈侯的身份,要不然婚禮真要變成笑話。

  程致遠說:「我不要求你記住她的名字,但下次請用程太太稱呼她。」

  陸勵成徐徐吐出一口煙,對喬羽說,「作為朋友,只需知道程先生很在乎程太太就足夠了。」

  喬羽的火氣淡了,拿了杯酒,喝起酒來。

  顏曉晨躺在床上,卻一直睡不著。

  她不明白沈侯是什麼意思,難道真像劉欣暉說的一樣,就是來給她和程致遠添堵的?還有他和吳倩倩是怎麼回事?只是做戲,還是真的……在一起了?

  顏曉晨告訴自己,不管怎麼樣,都和她沒有關係,但白天的一幕幕就像放電影一樣,總是浮現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顏曉晨聽到關門的聲音,知道程致遠回來了。這間總統套房總共有四個臥室,在程致遠的堅持下,顏曉晨睡的是主臥,程致遠睡在另一間小臥室。

  過了一會兒,程致遠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門,她裝睡沒有應答,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她聽到衣帽間裡傳來窸窸窣窣聲,知道他是在拿衣服。為了不讓父母懷疑,他的個人物品都放在主臥。

  他取好衣服,關上了衣帽間的門,卻沒有離開,而是坐在了沙發上。

  黑暗中,他好像累了,一動不動地坐著,顏曉晨不敢動,卻又實在摸不著頭腦他想做什麼,睜開眼睛悄悄觀察著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像是個塑像一般,凝固在那裡。但是,這個連眉眼都沒有的影子卻讓顏曉晨清晰地感覺到悲傷、渴望、壓抑、痛苦的強烈情緒,是一個和白日的程致遠截然不同的程致遠。白天的他,笑意不斷,體貼周到,讓人如沐春風,自信從容得就好像什麼都掌握在他手裡,可此刻黑暗中的他,卻顯得那麼無助悲傷,就好像他的身體變成了戰場,同時在被希望和絕望兩種最極端的情緒絞殺。

  顏曉晨屏息靜氣,不敢發出一聲,她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程致遠,他絕不會願意讓外人看到的程致遠。雖然這一刻,她十分希望,自己能對他說點什麼,就像很多次她在希望和絕望的戰場上苦苦掙扎時,他給她的安慰和幫助一般,但她知道,現在的程致遠只接受黑夜的陪伴。

  顏曉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她總覺得程致遠能輕而易舉地理解她,因為他和她根本就是同一類人,都是身體內有一個戰場的人。是不是這就是他願意幫助她的原因?沒有人會不憐憫自己。他的絕望是什麼,希望又是什麼?他給了她一條出路,誰能給他一條出路呢?

  良久後,程致遠輕輕地籲了口氣,站了起來,他看著床上沉沉而睡的身影,喃喃說:「曉晨,晚安!」他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就好像他剛才在黑暗裡坐了那麼久,只是為了說一聲「晚安」。

  等門徹底關攏後,顏曉晨低聲說:「晚安。」

  顏曉晨睡醒時,已經快十二點。

  她看清楚時間的那一刻,鬱悶地敲了自己頭兩下,迅速起身。

  程致遠坐在吧台前,正對著筆記型電腦工作,看到顏曉晨像小旋風般急匆匆地沖進廚房,笑起來,「你著急什麼?」

  顏曉晨聽到他的聲音,所有動作瞬間凝固,這麼平靜愉悅的聲音,和昨夜的那個身影完全無法聯繫到一起。她的身體靜止了一瞬,才恢復如常,端著一杯水走出廚房,懊惱地說:「已經十二點了,我本來打算去送欣暉和魏彤,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你不用著急了,她們已經都走了。」

  顏曉晨癱坐在沙發上,「你應該叫我的。」

  「魏彤和劉欣暉不會計較這些,我送她們兩個下的樓,考慮到我們倆的法律關係,我也算代表你了。」程致遠熱了杯牛奶,遞給顏曉晨,「中飯想吃什麼?」

  「爸媽他們想吃什麼?」

  「所有人都走了,你媽媽也被我爸媽帶走了,我爸媽要去普陀山燒香,你媽很有興趣,他們就熱情邀請你媽媽一塊兒去了。」

  程致遠的爸爸睿智穩重,媽媽溫和善良,把媽媽交給他們完全可以放心,而且程致遠的媽媽是虔誠的佛教徒,顏媽媽很能聽得進去她說話。顏曉晨對虛無縹緲的佛祖不相信,也不質疑,但她不反對媽媽去瞭解和相信,從某個角度來說,信仰像是心靈的藥劑,如果佛祖能替代麻將和煙酒,她樂見其成。

  顏曉晨一邊喝著牛奶,一邊瞅著程致遠發呆。程致遠被看得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笑問:「我好像沒有扣錯扣子,哪裡有問題嗎?」「你說,你是不是上輩子欠了我的?要不然明明是兩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你卻對我這麼好,不但對我好,還對我媽媽也好。如果不這麼解釋,我自己都沒有辦法相信,為什麼是我,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對我好?」程致遠笑笑,淡淡說:「也許是我這輩子欠了你的。」

  顏曉晨做了個鬼臉,好像在開玩笑,實際卻話裡有話地說:「雖然我們的婚姻只是形式,但我也會盡力對你好,孝順你的爸媽。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如果你遇到什麼問題或者麻煩,我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幫你。我能力有限,也許不能真幫到你什麼,但至少可以聽你說說話,陪你聊聊天的。」

  程致遠盯著顏曉晨,唇畔的笑意有點僵,總是優雅完美的面具有了裂痕,就好似有什麼東西即將掙脫掩飾、破繭而出。顏曉晨有點心虛,怕他察覺她昨晚偷窺他,忙乾笑幾聲,嬉皮笑臉地說:「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你早日碰到那個能讓你心如鹿撞、亂了方寸的人,我會很開心地和你離婚……哈哈……我們不見得有個快樂的婚禮,卻一定會有個快樂的離婚。」程致遠的面具恢復,他笑著說:「不管你想什麼,反正我很享受我們的婚禮,我很快樂。」

  顏曉晨聳聳肩,不予置評。如果她沒有看到昨夜的他,不見得能理解他的話,但現在,顏曉晨覺得他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他們都很善於自我欺騙。對有些人而言,生命是五彩繽紛的花園,一切的美好,猶如花園中長著花一般天經地義;可對他們而言,生命只是一個人在漆黑時光中的荒蕪旅途,但他們必須告訴自己,堅持住,只要堅持,也許總有一段旅途,會看到星辰璀璨,也許在時光盡頭,總會有個人等著他們。

  程致遠把功能表放到顏曉晨面前,「想吃什麼?」

  顏曉晨把功能表推回給他,「你點吧,我沒有忌口,什麼都愛吃。」

  程致遠拿起電話,一邊翻看功能表,一邊點好了他們的午餐。

  放下電話,程致遠說:「我們有一周的婚假,想過去哪裡玩嗎?」

  顏曉晨搖搖頭,「沒有,你呢?」

  「我想去山裡住幾天,不過沒什麼娛樂,你也許會覺得無聊。」

  顏曉晨說:「帶上一本唐詩作旅遊攻略,只要體力好,山裡一點都不無聊!『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些我都沒問題,不過『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你就自己去吧,給我弄根魚竿,我去『垂竿弄清風』。」

  程致遠被逗得大笑,第一次知道唐詩原來是教人如何遊玩的旅遊攻略。

  顏曉晨唇角含笑,侃侃而談,平時的老成穩重蕩然無存,十分活潑俏皮:「古詩詞裡不光有教人玩的,還有琳琅滿目的吃的、喝的呢!『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山暖已無梅可折,江清獨有蟹堪持』『桃花流水鱖魚肥』,真要照著這些吃吃喝喝玩玩下來,那就是驢友中的徐霞客,吃貨中的蘇東坡,隨隨便便混個微博大V,一個不小心就青史留名了。」

  程致遠不禁想,如果顏曉晨的爸爸沒有出事,她現在應該正在恣意揮霍著她的青春,而不是循規蹈矩、小心謹慎地應付生活。

  顏曉晨看程致遠一直不吭聲,笑說:「我是不是太囉唆了?你想去山裡住,就去吧!我沒問題。」

  程致遠說:「那就這麼定了,喬羽在雁蕩山有一套別墅,我們去住幾天。」

  顏曉晨和程致遠在山裡住了五天后,返回上海。

  這五天,他們過得很平淡寧靜。

  每天清晨,誰先起來誰就做一點簡單的早餐,等另一人起來,兩個人一起吃完早餐,休息一會兒,背上行囊,就去爬山。

  顏曉晨方向感不好,一出門就東西南北完全不分,程致遠負責看地圖、制定路線。兩人沿著前人修好的石路小徑,不疾不徐地走,沒有一定要到的地方,也沒有一定要看的景點,一切隨心所欲,只領略眼前的一切。有時候,能碰到美景,乍然出現的溪流瀑布,不知名的山鳥,正是杜鵑花開的季節,經常能看到一大片杜鵑怒放在山崖;有時候,除了曲折的小路,再無其他,但對城市人而言,只這山裡的空氣已經足夠美好。

  山裡有不少裝修精緻的飯莊,程致遠和顏曉晨也去吃過,但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是自給自足。顏曉晨是窮人家的孩子,家務活做得很順溜,江南的家常小菜都會燒,雖然廚藝不那麼出類拔萃,但架不住山裡的食材好,筍是清晨剛挖的,蔬菜是喬羽家的親戚種的,魚更不用說,是顏曉晨和程致遠自己去釣的,只要烹飪手法不出錯,隨便放點鹽調味,已經很鮮美。

  程致遠獨自一人在海外生活多年,雖不能說廚藝多麼好,但有幾道私房菜非常拿得出手,平時工作忙,沒時間也沒心情下廚,現在,正好可以把做飯當成一種藝術,靜下心來慢慢做。一道西式橘汁烤鴨讓顏曉晨讚不絕口。

  湯足飯飽後,兩人常常坐在廊下看山景,顏曉晨一杯熱牛奶,程致遠端一杯紅酒,山裡的月亮顯得特別大,給人一種錯覺,似乎一伸手,就能夠到。兩人都不看電視、不用電腦、不上網,剛過九點就會各自回房,上床睡覺。因為睡得早,一般早上五六點就會自然醒,可以欣賞著山間的晨曦,呼吸著略帶清冷的新鮮空氣,開始新的一天。

  五天的山間隱居生活一晃而過。

  婚禮前,顏曉晨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如何去過「婚姻生活」。

  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一顆心系在對方身上,喜怒哀樂都與他休戚相關,肯定會恨不得朝朝暮暮相對,不管幹什麼,都會很有意思。可是她和程致遠,雖然還算關係相熟的朋友,但十天半月不見,她也絕對不會惦記,她實在沒辦法想像兩人如何同居一室、朝夕相對。

  婚禮後,兩人真過起「婚姻生活」,顏曉晨發現,並不像她想像中那麼艱難,甚至應該說很輕鬆。相處之道,有琴瑟和鳴、如膠似漆,也有高山流水、相敬如賓,她和程致遠應該就是後者,程致遠非常尊重她,她也非常尊重他,兩個人像朋友一般,和和氣氣、有商有量。其實,生活就是一段旅途,人都是群居動物,沒有人願意一個人走,都想找個人能相依相伴,如果不能找到傾心相愛的戀人,那麼有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也算不錯的選擇。回到上海,顏曉晨正式搬進程致遠的家,就是以前她來過的那套複式公寓。二百多平米,樓下是廚房、客廳、飯廳、客房,樓上是兩間臥室、一個大書房。

  程致遠依舊住他之前住的臥室,顏曉晨住另一間臥室,當然,兩人的「分居」都是偷偷摸摸的,在顏媽媽面前,他們一直扮演著恩愛夫妻。

  顏媽媽住在樓下的客房,因為怕撞到少兒不宜的畫面,她從不上樓,有事都是站在樓梯口大聲叫。顏媽媽自尊心很強,當著程致遠爸媽的面,特意說明她不會經常和女兒、女婿住,只不過現在女兒懷孕了,為了方便照顧女兒,她就先和女兒、女婿一起住,等孩子大一點,她肯定要回家鄉。顏曉晨覺得自己一切良好,連著爬兩個小時的山,一點異樣感覺都沒有,而且日常的做飯打掃都有王阿姨,並不需要媽媽照顧,但考慮到戒賭就和戒毒一樣,最怕反復,她覺得還是把媽媽留在上海比較好,畢竟時間越長,媽媽遺忘得越徹底。

  吃過晚飯後,顏媽媽在廚房洗碗,程致遠和顏曉晨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個用筆記型電腦收發郵件,一個在看電視。

  顏曉晨拿著遙控器一連換了幾個台,都沒看到什麼好看的節目,正好有個台在放股票分析的財經類節目,她放下了遙控器,一邊看電視,一邊剝柳丁。

  突然,一條新聞不僅讓顏曉晨抬起了頭,專注地盯著電視,也讓程致遠停下了手頭的工作,聚精會神地聽著。

  BZ集團董事長兼CEO侯月珍因病休養,暫時無法處理公司日常業務,由獨生子沈侯出任代理CEO,負責公司的日常運營管理。因為侯月珍得的什麼病、何時康復都沒有人知道,沈侯又太過年輕,讓機構投資者對公司的未來很懷疑,引發了公司股票跌停。

  新聞很短,甚至沒有沈侯的圖片,只有三十秒鐘侯月珍以前出席會議的視頻資料。當主持人和嘉賓開始分析股票的具體走勢時,顏曉晨拿起遙控器換了個台,低著頭繼續剝柳丁。

  程致遠說:「外人總覺得股票升才是好事,可對莊家而言,股票一直漲,並不是好事。只要莊家清楚公司的實際盈利,對未來的持續經營有信心,利用大跌,莊家能回購股票,等利好消息公佈,股票大漲時,再適時拋出,就能實現套利。沈侯媽媽的病不至於無法管理公司,她應該只是對沈侯心懷愧疚,想用事業彌補兒子的愛情,提早了權力交接,她依舊會在幕後輔助沈侯,保證公司穩定運營。」

  顏曉晨把剝好的柳丁分了一半給程致遠,淡淡說:「和我無關!」沈侯已經開始了他的新生活,就算曾有傷痛,他所得到的一切,必將讓他遺忘掉所有的不快,在他的璀璨生活中,所有關於她的記憶會不值一提。從此以後,也許唯一知道他消息的管道就是看財經新聞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ing9146 發表於 2015-7-24 11:01 AM

Chapter 17 選擇

  人生的遭遇難以控制,有些事情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可以阻止的。你能選擇的不是放棄,而是繼續努力爭取更好的生活。——力克•胡哲

  六月份,懷孕四個月了,開始顯懷。顏曉晨穿上貼身點的衣服,小腹會微微隆起,但還不算明顯,因為臉仍然很瘦,大部分人都以為她是最近吃得多,坐辦公室不運動,肉全長肚子上了。

  程致遠有點事要處理,必須去一趟北京,見一下證監會的領導。這是婚後第一次出差,早已經習慣全球飛的他,卻覺得有點不適應,如果不是非去不可,他真想取消行程。

  顏曉晨倒是沒有任何感覺,只是去北京,五星級酒店裡什麼都有,也不會孤單,有的是熟人朋友陪伴,說得自私點,她還有點開心,不用當著媽媽的面,時刻注意扮演恩愛夫妻,不得不說很輕鬆啊!

  臨走前,程致遠千叮萬囑,不但叮囑了王阿姨他不在的時候多費點心,還叮囑喬羽幫他照顧一下曉晨,最後在喬羽不耐煩的嘲笑中,程致遠離開了上海。

  因為程致遠不在家,吃過晚飯,顏媽媽拉著顏曉晨一起去公園散步,竟然碰到了沈侯的爸媽。沈媽媽和沈爸爸穿著休閒服和跑步鞋,顯然也是在散步鍛煉。

  不寬的林蔭小道上,他們迎面相逢,想假裝看不見都不行。

  雙方的表情都很古怪,顯然誰都沒有想到茫茫人海中會「狹路相逢」。

  沈媽媽擠出了個和善的笑,主動跟顏曉晨打招呼,「曉晨,來鍛煉?」顏曉晨卻冷著臉,一言不發,拉著顏媽媽就走。

  顏媽媽不高興了,中國人的禮儀,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還是一個看著和藹可親的長輩。她拽住顏曉晨,對沈媽媽抱歉地說:「您別介意,這丫頭是和我鬧脾氣呢!我是曉晨的媽媽,您是……」

  沈媽媽看著顏媽媽,笑得很僵硬,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恐懼,竟然說不出一句話,還是沈爸爸鎮靜一點,忙自我介紹說:「我們是沈侯的爸媽。」「啊?」顏媽媽又是驚訝又是驚喜。

  顏曉晨用力拽顏媽媽:「媽,我想回去了。」

  顏媽媽不理她,顏媽媽至今還對沈侯十分愧疚,一聽是沈侯的爸媽,立即覺得心生親近。她堆著笑,不安地說:「原來你們是沈侯的父母,之前還和沈侯說過要見面,可是一直沒機會……你們家沈侯真是個好孩子,是個好孩子!曉晨,快叫人!」

  顏曉晨撇過臉,裝沒聽見。顏媽媽氣得簡直想給曉晨兩耳光,「你這丫頭怎麼回事?連叫人都不會了?一點禮貌沒有……」

  沈爸爸和沈媽媽忙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顏媽媽愧疚不安,心裡想,難怪沈侯不錯,都是他爸媽教得好,她關心地問:「沈侯找到工作了嗎?」

  「找到了。」

  「在什麼單位?正規嗎?」

  「一家做衣服、賣衣服的公司,應該還算正規吧!」

  「領導對沈侯好嗎?之前沈侯好像也在一家賣衣服的公司,那家公司老闆可壞得很,明明孩子做得挺好,就因為老闆私人喜好,把沈侯給解雇了!」

  沈爸爸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領導對沈侯不錯。」

  「那就好!那就好!我還一直擔心沈侯的工作,可又實在不好意思給他打電話。你們來上海玩嗎?」

  「對,來玩幾天。」

  「什麼時候有空我想請你們吃頓飯……」

  沈爸爸、沈媽媽和顏媽媽都懷著不安討好的心情,談話進行得十分順利,簡直越說越熱乎,這時沈侯大步跑了過來,「爸、媽……」剛開始沒在意,等跑近了,才看到是顏媽媽。他愣了一下,微笑著說:「阿姨,您也來鍛煉?」視線忍不住往旁邊掃,看到顏曉晨站在一旁,氣鼓鼓的樣子。

  顏媽媽搥了一下顏曉晨,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孩子的禮貌。她笑著說:「是啊,你陪你爸媽鍛煉?」

  「嗯。」沈侯看顏曉晨,可顏曉晨一直扭著頭,不拿正臉看他們,眉眼冰冷,顯然沒絲毫興趣和他們寒暄。

  「阿姨,你鍛煉吧,我們先走了!」沈侯脾氣也上來了,拖著爸媽就走。

  看他們走遠了,顏媽媽狠狠地戳了顏曉晨的額頭一下,「你什麼德行?電視上不是老說什麼分手後仍然是朋友嗎?你和沈侯還是大學同學,又在一個城市工作,以後見面機會多著呢,你個年輕人還不如我們這些老傢伙。」看顏曉晨冷著臉不說話,她歎了口氣,「沈侯這孩子真不錯!他爸媽也不錯!你實在……」想想程致遠也不錯,程致遠爸媽也不錯,顏媽媽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沈侯一直沉默地走著,沈爸爸和沈媽媽也默不作聲,三個人都心事重重,氣氛有些壓抑。

  沈爸爸看兒子和老婆都神色凝重,打起精神說:「我看曉晨比照片上胖了些,應該過得挺好,人都已經結婚了,過得也不錯,你們……」

  沈媽媽突然說:「不對!她那不是胖了,我怎麼看著像懷孕了?可是這才結婚一個月,就算懷孕了,也不可能顯懷啊,難道是雙胞胎……」

  沈侯含著一絲譏笑,若無其事地說:「已經四個月了。」

  沈媽媽和沈爸爸大吃一驚,「什麼?」「你怎麼知道?」

  沈媽媽和沈爸爸交換了一個眼神,沈媽媽試探地說:「四個月的話,那時……你和曉晨應該還在一起吧?」

  沈侯自嘲地笑笑,「不是我的孩子!要不是知道這事,我還狠不下心和她斷。」

  沈媽媽和沈爸爸神色變幻,又交換了一個眼神,沈媽媽強笑著說:「你怎麼知道不是你的孩子?」

  沈侯嗤笑,「顏曉晨自己親口承認了,總不可能明明是我的孩子,卻非要說成是程致遠的孩子吧?她圖什麼?就算顏曉晨肯,程致遠也不會答應戴這頂綠帽子啊!」

  沈媽媽還想再試探點消息出來,沈侯卻已經不願意談這個話題,他說:「你們鍛煉完,自己回去吧!我約了朋友,去酒吧坐一會兒。」

  「哎!你……少喝點酒,早點回來!」

  看著沈侯走遠了,沈媽媽越想心越亂,「老沈,你說怎麼辦?如果曉晨已經懷孕四個月了,那就是春節前後懷上的。去年的春節,沈侯可沒在家過,是和曉晨一起過的,還和我們嚷嚷他一定要娶曉晨。」

  沈爸爸眉頭緊皺,顯然也是心事重重,「必須查清楚!」早上,顏曉晨正上班,前臺打電話來說有位姓侯的女士找她。

  顏曉晨說不見。

  沒過一會兒,前臺又打電話給她,「那位侯女士說,如果你不見她,她會一直在辦公樓外等,她還說只佔用你幾分鐘時間。」

  顏曉晨說:「告訴她,我不會見她,讓她走。」

  一會兒後,顏曉晨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顏曉晨猶豫了下,怕是公事,接了電話,一聽聲音,竟然真是沈媽媽,顏曉晨立即要掛電話,沈媽媽忙說:「關於沈侯的事,很重要。」

  顏曉晨沉默了一瞬,問:「沈侯怎麼了?」

  「事情很重要,當面說比較好,你出來一下,我就在辦公樓外。」

  顏曉晨一走出辦公樓,就看到了沈侯的媽媽。

  「曉晨!」沈媽媽賠著笑,走到顏曉晨面前。

  顏曉晨不想引起同事們的注意,一言未發,向著辦公樓旁邊的小公園走去,沈媽媽跟在了她身後。說是小公園,其實不算真正的公園,不過是幾棟辦公樓間正好有一小片草地,種了些樹和花,又放了兩三張長椅,供人休息。中午時分,人還會挺多,這會兒是辦公時間,沒什麼人。顏曉晨走到幾株樹後,停住了腳步,冷冷地看著沈媽媽,「給你三分鐘,說吧!」

  沈媽媽努力笑了笑,「我知道我的出現就是對你的打擾。」

  顏曉晨冷嘲,「知道還出現?你也夠厚顏無恥的!沈侯怎麼了?」

  沈媽媽說:「自從你和沈侯分手,沈侯就一直不對勁,但我這次來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你肚子裡的孩子。」

  顏曉晨的手下意識地放在了腹部,又立即縮回,提步就走,「和你無關!」

  沈媽媽笑了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從容自信,「沈侯是孩子的爸爸,怎麼會和我無關?」

  顏曉晨猛地一下停住了步子,本以為隨著婚禮,一切已經結束,所有的秘密都被埋葬了,可沒想到竟然又被翻了出來。她覺得自己耳朵邊好像有飛機飛過,一陣陣轟鳴,讓她頭暈腳軟,幾乎站都站不穩。

  她緩緩轉過身,臉色蒼白,盯著沈媽媽,聲音都變了調,「你怎麼知道的?沈侯知道嗎?」

  沈媽媽也是臉色發白,聲音在不自禁地輕顫,「我只是猜測,覺得你不是那種和沈侯談著戀愛,還會和別的男人來往的人,如果你是那樣的女人,早接受了我的利誘和逼迫。但我也不敢確定,剛才的話只是想試探一下你,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沈侯還什麼都不知道。」

  「你……你太過分了!」顏曉晨又憤怒又懊惱,還有被觸動心事的悲傷。

  連沈侯的媽媽都相信她不是那樣的人,沈侯卻因為一段微信、兩張照片就相信了一切,但她不就是盼著他相信嗎?為什麼又會因為他相信而難過?沈媽媽急切地抓住了顏曉晨的手,「曉晨,你這樣做只會讓自己痛苦,也讓沈侯痛苦,將來還會讓孩子痛苦!你告訴我,我們要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們?我們什麼都願意去做!你不要再這麼折磨自己了!」

  顏曉晨的眼睛裡浮起隱隱一層淚光,但她盯著沈媽媽的眼神,讓那細碎的淚光像淬毒的鋼針一般,刺得沈媽媽畏懼地放開了她。

  顏曉晨說:「你聽著,這個孩子和你們沒有任何關係!和沈侯也沒有關係!我不想再看到你!」

  顏曉晨轉過身,向著辦公樓走去。沈媽媽不死心,一邊跟著她疾步走,一邊不停地說:「曉晨,你聽我說,孩子是沈侯的,不可能和我們沒有關係……」

  顏曉晨霍然停步,冰冷地質問:「侯月珍,你還記得我爸爸嗎?那個老實巴交、連普通話都說不流利的農民工。他蹲在教育局門口傻乎乎等領導討個說法時,你有沒有去看過他?你有沒有雇人去打過他、轟趕過他?有沒有看著他下跪磕頭,求人聽他的話,覺得這人真是鼻涕蟲,軟弱討厭?你看著他三伏盛夏,連一瓶水都捨不得買來喝,只知道咧著嘴傻傻賠笑,是不是覺得他就應該是只微不足道的螞蟻,活該被你捏死?」

  沈媽媽心頭巨震,停住了腳步。隨著顏曉晨的話語,她好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咽喉,嘴唇輕顫、一翕一合,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表情十分扭曲。

  「你都記得,對嗎?那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顏曉晨把手放在腹部,對沈媽媽一字字說:「這個孩子會姓顏,他永遠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沈媽媽的淚水滾滾而落,無力地看著顏曉晨走進了辦公樓。

  年輕時,還相信人定勝天,但隨著年紀越大,看得越多,卻越來越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因果迴圈、報應不爽,只是為什麼要報應到她的兒孫身上?

  沈媽媽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裡。

  沈爸爸看她表情,已經猜到結果,卻因為事關重大,仍然要問清楚,「孩子是我們家沈侯的?」

  沈媽媽雙目無神,沉重地點了下頭,「曉晨說孩子姓顏,和我們沒關係。」

  沈爸爸重重歎了口氣,扶著沈媽媽坐下,給她拿了兩丸中藥。自從遇見顏曉晨,沈媽媽就開始心神不寧、難以入睡,找老中醫開了中藥,一直丸藥、湯藥吃著,但藥只能治身,不能治心,吃了半年藥了,治療效果並不理想。

  沈媽媽吃完藥,喃喃問:「老沈,你說該怎麼辦?曉晨說孩子和我們沒關係,但怎麼可能沒有關係呢?」這一生,不管再艱難時,她都知道該怎麼辦。雖然在外面,她一直非常尊重沈侯的爸爸,凡事都要問他,可其實不管公司裡的人,還是公司外面的人都知道,真正做決策的人是她。但平生第一次,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如果按照顏曉晨的要求,保持沉默,當那個孩子不存在,是可以讓顏曉晨和她媽媽維持現在的平靜生活,但孩子呢?沈侯呢?程致遠也許是好人,會對孩子視若己出,但「己出」前面加了兩個字「視若」,再視若己出的父親也比不上親生的父親。可是不理會顏曉晨的要求,去爭取孩子嗎?他們已經做了太多對不起顏曉晨和她媽媽的事,不管他們再想要孩子,也做不出傷害她們的事。

  沈爸爸在沙發上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做了決定,「孩子可以和我們沒有關係,但不能和沈侯沒有關係!」

  沈媽媽沒明白,「什麼意思?」

  「我們必須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沈侯,孩子是沈侯和曉晨兩個人的,不管怎麼做,都應該讓他們兩人一起決定。」

  沈媽媽斷然否決,「不行!沒有想出妥善的解決辦法前,不能告訴沈侯!沈侯沒有做錯任何事,他不應該承受這些痛苦!是我造下的孽,不管多苦多痛,都應該我去背……」

  「曉晨呢?她做錯了什麼,要承受現在的一切?曉晨和沈侯同歲,你光想著兒子痛苦,曉晨現在不痛苦嗎?」

  沈媽媽被問得啞口無言,眼中湧出了淚水。

  沈爸爸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有責怪你……我只是想說,曉晨也很無辜,不應該只讓她一個人承受一切。」

  「我明白。」

  「我也心疼兒子,但這事超出了我們的能力,我們解決不了!我們不能再瞞著沈侯,必須告訴他。」

  沈媽媽帶著哭音問:「沈侯就能解決嗎?」

  沈爸爸抹了把臉,覺得憋得難受,站起來找上次老劉送的煙,「應該也解決不了!」

  「那告訴他有什麼意義?除了多了一個人痛苦?」

  沈爸爸拆開嶄新的煙,點了一支抽起來。在公安系統工作的男人沒有煙癮不大的,當年他的煙癮也很大,可第一個孩子流產之後,為了老婆和孩子的健康,他就把煙戒了,幾十年都沒再抽,這段時間卻好像又有煙癮了。沈爸爸吸著煙說:「沈侯現在不痛苦嗎?昨天老劉拿來的是四條煙,現在櫃子裡只剩下兩條了,另外兩條都被你兒子拿去抽了,還有他臥室裡的酒,你肯定也看到了。」

  沈媽媽擦著眼淚,默不作聲。沈侯自從和曉晨分手,狀態一直不對。

  一邊瘋狂工作,著急地想要證明自己,一邊酗酒抽煙,遊戲人間。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沒有一絲過去的陽光開朗,滿身陰暗抑鬱。本來沈媽媽還不太能理解,但現在她完全能理解了,男人和女人的愛情表達方式截然不同,但愛裡的信任、快樂、希望都一樣,顏曉晨的「懷孕式」分手背叛了最親密的信任,譏嘲了最甜蜜的快樂,打碎了最真摯的希望。看似只是一段感情的背叛結束,可其實是毀滅了沈侯心裡最美好的一切。沈媽媽突然想,也許,讓沈侯知道真相,不見得是一件壞事,雖然會面對另一種絕望、痛苦,但至少他會清楚,一切的錯誤都是因為他的父母,而不是他,他心裡曾相信和珍視的美好依舊存在。

  沈爸爸說:「你是個母親,不想兒子痛苦很正常,但是,沈侯現在已經是父親了,有些事他只能去面對。我是個男人,也是個父親,我肯定,沈侯一定寧願面對痛苦,也不願意被我們當傻子一樣保護。小月,我們現在不是保護,是欺騙!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他會恨我們!恨我們的人已經太多了,我不想再加上我們的兒子!」

  沈媽媽苦笑,「我們告訴他一切,他就不會恨我們嗎?」

  沈爸爸無力地籲了口氣,所有父母都希望在孩子心裡保持住「正面」的形象,但他們必須自己親手把自己打成碎末,「沈侯會怨怪我們,會對我們很失望,但他遲早會理解,我們是一對望子成龍的自私父母,但我們從不是殺人犯!」

  聽到「殺人犯」三個字,沈媽媽一下子失聲痛哭了起來。這些年,背負著一條人命,良心上的煎熬從沒有放過她。

  沈爸爸也眼睛發紅,他抱著沈媽媽,拍著她的背說:「曉晨對我們只有恨,可她對沈侯不一樣,至少,她會願意聽他說話。」

  沈媽媽哭著點了點頭,「給沈侯打電話,叫他立即回來。」

  自從那天和沈侯的媽媽談完話,顏曉晨一直忐忑不安。

  雖然理智上分析,就算沈媽媽知道孩子是沈侯的,也不會有勇氣告訴沈侯,畢竟,他們之前什麼都不敢告訴沈侯,如果現在他們告訴了沈侯孩子的真相,勢必會牽扯出過去的事。但是,顏曉晨總是不安,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潛伏在暗處,悄無聲息地看著她。

  如果程致遠在家,她還能和他商量一下,可他現在人在北京,她只能一個人胡思亂想。

  戰戰兢兢過了一個星期,什麼都沒發生,沈侯的爸媽也沒有再出現,顏曉晨漸漸放心了。如果要發生什麼,應該早發生了,既然一個星期都沒有發生什麼,證明一切都過去了,沈侯的爸媽選擇了把一切塵封。

  她不再緊張,卻開始悲傷,她不知道自己在悲傷什麼,也不想知道,對現在的她而言,她完全不在乎內裡是否千瘡百孔,她只想維持住外在的平靜生活。

  週末,顏媽媽拖著顏曉晨出去鍛煉。

  顏曉晨懶洋洋的不想動,顏媽媽卻生龍活虎、精力充沛。一群經常一起鍛煉的老太太叫顏媽媽去跳舞,顏媽媽有點心動,又掛慮女兒。顏曉晨說:「你去玩你的,我自己一個人慢慢溜達,大白天的,用不著你陪。」

  「那你小心點,有事給我打電話。」顏媽媽跟著一群老太太高高興興地走了。

  顏曉晨沿著林蔭小路溜達,她不喜歡嘈雜,專找曲徑通幽、人少安靜的地方走,綠化好、空氣也好。走得時間長了,倒像是把筋骨活動開了,人沒有剛出來時那麼懶,精神也好了許多。

  顏曉晨越走越有興頭,從一條小路出來,下青石臺階,打算再走完另一條小路,就回去找媽媽。沒想到下臺階時,一個閃神,腳下打滑,整個人向前跌去,顏曉晨沒有任何辦法制止一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整個身體重重摔下,滿心驚懼地想著,完了!

  電光石火間,一個人像猿猴一般敏捷地躥出,不顧自己有可能受傷,硬是從高高的臺階上一下子跳下,伸出手,從下方接住了她。

  兩個人重心不穩,一起跌在了地上,可他一直盡力扶著顏曉晨,又用自己的身體幫她做了靠墊,顏曉晨除了被他雙手牢牢卡住的兩肋有些疼,別的地方沒什麼不適的感覺。

  從摔倒到被救,看似發生了很多事,時間上不過是短短一剎那,顏曉晨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救她的人。她覺得簡直是絕處逢生,想到這一跤如果摔實了的後果,她心有餘悸,手腳發軟、動彈不得。救她的人也沒有動,扶在她兩肋的手竟然環抱住了她,把她攬在了懷裡。

  顏曉晨從滿懷感激變成了滿腔怒氣,抬起身子,想掙脫對方。一個照面,四目交投,看清楚是沈侯,她一下愣住了。被他胳膊上稍稍使了點力,整個人又趴回了他胸前。

  四周林木幽幽,青石小徑上沒有一個行人,讓人好像置身在另一個空間,靠在熟悉又陌生的懷抱裡,顏曉晨很茫然,喃喃問:「你……你怎麼在這裡?」

  沈侯眯著眼說:「你真是能把人活活嚇死!」

  顏曉晨清醒了,掙脫沈侯,坐了起來。沈侯依舊躺在地上,太陽透過樹蔭,在他臉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

  顏曉晨看著沈侯,沈侯也看著她,沈侯笑了笑,顏曉晨卻沒笑。

  沈侯去握她的手,她用力甩開了,站起身就要離開,沈侯抓住她的手腕,「你別走,我不碰你。」他說話的聲音帶著顫抖,顏曉晨納悶地看了一眼,發現他隨著她的動作,直起了身子,臉色發白,額頭冒著冷汗,顯然是哪裡受傷了。

  顏曉晨不敢再亂動,立即坐回了地上,「你哪裡疼?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要!你打120吧。別擔心,應該只是肌肉拉傷,一時動不了。」

  顏曉晨拿出手機給120打電話,說有一個摔傷的病人,請他們派救護車過來。120問清楚地址和傷勢後,讓她等一會兒。沈侯一直盯著她手中的手機,眼中有隱隱的光芒閃爍。

  以上海的路況,估計這個「等一會兒」需要二三十分鐘。顏曉晨不可能丟下沈侯一個人在這裡等,只能沉默地坐在旁邊。

  沈侯說:「小小,對不起!」

  顏曉晨扭著臉,看著別處,不吭聲。

  沈侯說:「小小,和我說句話,看在我躺在地上一動不能動的分兒上。」

  「你知道多少了?」

  「全部,我爸爸全部告訴我了。」

  顏曉晨嘲諷地笑笑,「既然已經全知道了,你覺得一句對不起有用嗎?」「沒用!我剛才的對不起不是為我爸媽做的事,而是為我自己做的事,我竟然只因為一段微信、兩張照片就把你想成了截然不同的一個人!」

  顏曉晨嘴裡冷冰冰地說:「你愛想什麼就想什麼,我根本不在乎!」

  鼻頭卻發酸,覺得說不出的委屈難過。

  「我爸說因為我太在乎、太緊張了,反倒不能理智地看清楚一切,那段時間,我正在失業,因為爸媽作梗,一直都找不到工作,程致遠又實在太給人壓迫感,你每次有事,我都幫不上忙,我……」

  「我說了,我不在乎!你別廢話了!」

  「我只是想說,我很混帳!對不起!」

  顏曉晨直接轉了個身,用背對著沈侯,表明自己真的沒興趣聽他說話,請他閉嘴。

  沈侯看著她的背影,輕聲說:「那天,我爸打電話來叫我回家,當時,我正在代我媽主持一個重要會議,他們都知道絕對不能缺席,我怕他們是忘了,還特意提醒了一聲,可我爸讓我立即回去,說他們有重要的事告訴我。我有點被嚇著了,以為是我媽身體出了問題,她這段日子一直精神不好,不停地跑醫院。我開著車往家趕時,胡思亂想了很多,還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不管什麼病,都要鼓勵媽媽配合醫生,好好醫治。回到家,媽媽和爸爸並排坐在沙發上,像是開會一樣,指著對面的位置,讓我也坐。我老實地坐下,結果爸爸剛開口叫了聲我的名字,媽媽就哭了起來,我再憋不住,主動問『媽媽是什麼病』,爸爸說『不是你媽生病了,是你有孩子了,曉晨懷的孩子是你的,不是程致遠的』。我被氣笑了,說『你們比我還清楚?要是我的孩子,顏曉晨為什麼不承認?她得要多恨我,才能幹這麼缺德的事?』爸爸眼睛發紅,說『她不是恨你,是恨我們!』媽媽一邊哭,一邊告訴了我所有的事……」

  直到現在,沈侯依舊難以相信他上大學的代價是曉晨爸爸的生命。在媽媽的哭泣聲中,他好像被鋸子一點點鋸成了兩個人:一個在溫暖的夏日午後,呆滯地坐在媽媽對面,茫然無措地聽著媽媽的講述;一個在寒冷的冬夜,坐在曉晨的身旁,憐惜難受地聽著曉晨的講述。他的眼前像是有一幀幀放大的慢鏡頭,曉晨的媽媽揮動著竹竿,瘋了一樣抽打曉晨,連致命的要害都不手軟,可是曉晨沒有一絲反抗,她蹲在媽媽面前,抱著頭,沉默地承受一切。不是她沒有力量反抗,而是她一直痛恨自己,就算那一刻真被打死了,她也心甘情願。

  在瘋狂的抽打中,兩個他把兩個截然不同角度的講述像拼圖一樣完整地拼接到了一起,他終於明白了所有的因緣際會!陰寒的冷意像鋼針一般從心裡散入四肢百骸,全身上下都又痛又冷,每個關節、每個毛孔似乎都在流血,可是那麼的痛苦絕望中,在心裡一個隱秘的小角落裡,他竟然還有一絲欣喜若狂,孩子是他的!曉晨仍然是愛他的!

  「知道一切後,我當天晚上就去找過你,看到你和你媽媽散步,但是我沒有勇氣和你說話。這幾天,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每次見到你,就忍不住想接近你,恨不得一直待在你身邊,可我又不敢見你。今天又是這樣,從早上你們出門,我就跟著你們,但一直沒有勇氣現身,如果不是你剛才突然摔倒,我想我大概又會像前幾天一樣,悄悄跟著你一路,最後卻什麼都不敢做,默默回家。」

  顏曉晨怔怔地盯著一叢草發呆,這幾天她一直覺得有人藏匿在暗處看她,原來真的有人。

  沈侯渴望地看著顏曉晨的背影,伸出手,卻沒敢碰她,只是輕輕拽住了她的衣服,「小小,我現在依舊不知道該怎麼辦,已經發生的事情,我沒有辦法改變,不管做什麼,都不可能彌補你和你媽媽,但剛才抱住你時,我無比肯定,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還有孩子在一起。不管多麼困難,只要我不放棄,總有辦法實現。」

  「我不想和你在一起!」顏曉晨站了起來,那片被沈侯拽住的衣角從他手裡滑出。

  「小小……」

  顏曉晨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平躺在地上的沈侯,冷冷地說:「你可以叫我顏小姐,或者程太太,小小這個稱呼,是我爸爸叫的,你!絕對不行!」沈侯面若死灰,低聲說:「對不起!」

  顏曉晨扭過了頭,從臺階上到了另一條路。她不再理會沈侯,一邊踱步,一邊張望。一會兒後,她看到有穿著醫療制服的人抬著擔架匆匆而來,她揮著手叫了一聲:「在這裡!」說完立即轉身就走。

  沈侯躺在地上,對著顏曉晨的背影叫:「曉晨,走慢點,仔細看路!」回到家裡,顏曉晨心亂如麻、坐臥不安。

  之前,她就想像過會有這樣的結果,那畢竟是一個孩子,不可能藏在箱子裡,永遠不讓人發現,沈侯他們遲早會知道,所以,她曾想放棄這個孩子,避免和他們的牽絆。但是,她做不到!本來她以為在程致遠的幫助下,一切被完美地隱藏了起來,可她竟然被沈侯媽媽的幾句話就詐出了真相。

  她不知道沈侯究竟想怎麼樣,也揣摩不透沈侯的爸媽想做什麼,他們為什麼要讓沈侯知道這件事?難道他們不明白,就算沈侯知道了一切,除了多一個人痛苦,根本於事無補,她不可能原諒他們!也絕不可能把孩子給他們!

  顏曉晨一面心煩意亂於以後該怎麼辦,一面又有點擔憂沈侯,畢竟當時他一動就全身冒冷汗,也不知道究竟傷到了哪裡,但她絕不願主動去問他。

  正煩躁,悅耳的手機提示音響了,顏曉晨以為是程致遠,打開手機,卻發現是沈侯。

  「已經做完全身檢查,連腦部都做了CT,不用擔心,只是肌肉拉傷,物理治療後,已經能正常走路了,短時間內不能運動、不能做體力活,過一個月應該就能完全好。」

  顏曉晨盯著螢幕,冷笑了一聲,「誰擔心你?我只是害怕要付你醫藥費!」剛把手機扔下,提示音又響了。

  「我知道你不會回復我,也許,你早就把我拉進黑名單遮罩了我的消息,根本看不到我說的這些話,即使你不會回復,甚至壓根兒看不到,也無所謂,因為我太想和你說話了,我就權當你都聽到了我想說的話。」顏曉晨對微信只是最簡單的使用,她的人際關係又一直很簡單,從來沒有要拉黑誰的需求,壓根兒不知道微信有黑名單功能,而且當時是沈侯棄她如敝屣,是他主動斷了一切和她的聯繫,顏曉晨根本再收不到他的消息,拉不拉黑名單沒區別,只是他們都沒想到,兩個月後,竟然是沈侯主動給她發消息。

  在沈侯的提醒下,顏曉晨在微信裡按來按去,正研究著如何使用黑名單功能,想把沈侯拉黑,又收到了一條消息:「科幻小說裡寫網路是另一個空間,也許在另一個空間,我只是愛著你的猴子,你只是愛著我的小小,我們可以像我們曾經以為的那樣簡單地在一起。」

  顏曉晨鼻頭一酸,忍著眼淚,放下了手機。

  晚上,程致遠給她打電話,顏曉晨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是程致遠出差這麼多天,第一次聽到曉晨詢問他的歸期,他禁不住笑了,「你想見我?」

  「我……」顏曉晨不知道即使告訴了程致遠這件事,程致遠又能做什麼。

  程致遠沒有為難顏曉晨,立即說:「我馬上就到家了,這會兒剛出機場,在李司機的車上。」

  「啊?你吃晚飯了嗎?要給你做點吃的嗎?」

  「在機場吃過了,你跟媽媽說一聲。過會兒見。」

  「好,過會兒見。」

  顏曉晨想要放下手機,卻又盯著手機發起了呆,三星的手機,不知不覺,已經用了一年多了,邊邊角角都有磨損。

  自從和沈侯分手後,很多次,她都下定決心要扔掉它,但是,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買新手機要花錢,只是一個破手機而已;這幾天太忙了,等買了新手機就扔;等下個月發工資……她一次次做決定扔掉,又一次次因為各種原因暫時保留,竟然一直用到了現在。

  顏曉晨聽到媽媽和程致遠的說話聲,忙拉開門,走到樓梯口,看到程致遠和媽媽說完話,正好抬頭往樓上看,看到她站在樓梯上,一下子笑意加深。

  程致遠提著行李上了樓。兩人走進臥室,他一邊打開行李箱,一邊問:「這幾天身體如何?」

  「挺好的。」

  「你下班後都做了什麼?」

  「晚飯後會在樓下走走,和媽媽一起去了幾次公園……」顏曉晨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敘述自己的蠢笨。

  程致遠轉身,將一個禮物遞給她。

  「給我的?」顏曉晨一手拿著禮物,一手指著自己的臉,吃驚地問。程致遠笑著點了下頭。

  顏曉晨拆開包裝紙,是三星的最新款手機,比她用的更輕薄時尚,她愣了下說:「怎麼去北京買了個手機回來?上海又不是買不到?」

  程致遠不在意地說:「酒店附近有一家手機專賣店,用久了iPhone,突然想換個不一樣的,我自己買了一個,給你也順便買了一個。」說完,他轉身又去收拾行李。

  顏曉晨拿著手機呆呆站了一會兒,說:「謝謝!你要泡澡嗎?我幫你去放熱水。」

  「好!」

  顏曉晨隨手把手機放到儲物櫃上,去浴室放水。

  程致遠聽到嘩嘩的水聲,抬起頭,通過浴室半開的門,看到曉晨側身坐在浴缸邊,正探手試水溫,她頭低垂著,被髮夾挽起的頭髮有點松,絲絲縷縷垂在耳畔臉側。他微笑地凝視了一會兒,拿起髒衣服,準備丟到洗衣房的洗衣籃裡,起身時一掃眼,看到了儲物櫃上曉晨的新手機,不遠處是他進門時隨手放在儲物櫃上的錢包和手機。他禁不住笑意加深,下意識地伸手整理了一下,把錢包移到一旁,把自己的手機和曉晨的手機並排放在一起,像兩個並排而坐的戀人。他笑了笑,抱著髒衣服轉身離去,都已經走出了臥室,卻又立即回身,迅速把檯面恢復成原來的樣子,甚至還刻意把自己的手機放得更遠一點。他看了眼衛生間,看曉晨仍在裡面,才放心地離開。

  星期一,清晨,顏曉晨和程致遠一起出門去上班,顏曉晨有點心神不寧,上車時往四周看,程致遠問:「怎麼了?」

  顏曉晨笑了笑,「沒什麼。」上了車。

  程致遠心中有事,沒留意到顏曉晨短暫的異樣,他看了眼顏曉晨放在車座上的包,拉鍊緊緊地拉著,看不到裡面。

  到公司後,像往常一樣,兩人還是故意分開、各走各的,雖然公司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關係,但某些必要的姿態還是要做的,傳遞的是他們的態度。

  有工作要忙,顏曉晨暫時放下了心事,畢竟上有老、下有小了,再重要的事都比不過養家糊口,必須努力工作。

  開完例會,程致遠跟著李徵走進他辦公室,說著專案上的事,視線卻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的格子間。顏曉晨正盯著電腦工作,桌面上只有文件。

  說完事,程致遠走出辦公室,已經快要離開辦公區,突然聽到熟悉的手機鈴聲響起,他立即回頭,看是另外一個同事匆匆掏出手機,接了電話,顏曉晨目不斜視地坐在辦公桌前,認真工作。

  程致遠自嘲地笑笑,轉身大步走向電梯。

  正常忙碌的一天,晚上下班時,兩人約好時間,各自走,在車上會合。程致遠問:「累嗎?」

  「不累。」顏曉晨說著不累,精神卻顯然沒有早上好,人有點呆呆的樣子。程致遠說:「你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省得看著堵車心煩。」

  顏曉晨笑了笑,真閉上眼睛,靠著椅背假寐。

  手機鈴聲響了,顏曉晨拿起包,拉開拉鍊,掏出手機,「喂?」

  程致遠直勾勾地看著她手裡的舊三星手機,顏曉晨以為他好奇是誰打來的,小聲說:「魏彤。」

  程致遠笑了笑,忙移開了視線。

  「你個狗耳朵……嗯……他在我旁邊,好的……」她對程致遠笑著說:「魏彤讓我問你好。」

  顏曉晨嘰嘰咕咕聊了將近二十分鐘,才掛了電話,看到程致遠閉著眼睛假寐,似乎很少看他這樣,程致遠是個典型的工作狂,不到深夜,不會有休息欲望,她小聲問:「你累了?」

  程致遠睜開眼睛,淡淡說:「有一點。魏彤和你說什麼?」

  顏曉晨笑起來,「魏彤寫了一篇論文,請我幫忙做了一些資料收集和分析,馬上就要發表了。她還說要做寶寶的乾媽。」

  回到家時,王阿姨已經燒好晚飯,正準備離開。她把一個快遞郵件拿給顏曉晨,「下午快遞員送來的,我幫你代收了。」

  信封上沒有發件地址,也沒有寄件者,可是一看到那俐落漂亮的字跡,顏曉晨就明白是誰發的了。她心驚肉跳,看了眼媽媽,媽媽正一邊端菜,一邊和程致遠說話,壓根兒沒留意她。她忙把東西拿了過去,借著要換衣服,匆匆上了樓,把信件塞進櫃子裡。

  吃完飯,幫著媽媽收拾了碗筷,又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才像往常一樣上了樓。

  顏曉晨鑽進自己的臥室,拿出信件,不知道是該打開,還是該扔進垃圾桶。猶豫了很久,她還是撕開信封,屏息靜氣地抽出東西,正要細看,敲門聲傳來。

  顏曉晨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所有東西塞進抽屜,「進來。」

  程致遠推開門,笑著說:「突然想起,新手機使用前,最好連續充二十四小時電,你充了嗎?」

  「哦……好的,我知道了。」

  「要出去走一會兒嗎?」

  「不用了,今天有點累,我想早點休息,白天我在公司有運動。」

  她的表情明顯沒有繼續交談的意願,程致遠說:「那……你忙,我去沖澡。」

  等程致遠關上門,顏曉晨籲了口氣,拉開抽屜,拿出信件。

  一個白色的小信封裡裝著兩張照片,第一張照片是一個孫悟空的木雕,孫悟空的金箍棒上掛了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上面寫著三個歪歪扭扭、很醜的字:我愛你。照片的背面,寫著三個行雲流水、力透照片的字:我愛你。顏曉晨定定看了一瞬,抽出了第二張照片,十分美麗的畫面,她穿著潔白的婚紗,沈侯穿著黑色的西裝,兩人並肩站在紫藤花下,沖著鏡頭微笑,藍天如洗、香花似海、五月的陽光在他們肩頭閃耀。

  顏曉晨記得這張照片,後來她翻看攝影師給的婚禮照片時,還特意找過,但是沒有找到,她以為是因為照得不好,被攝影師刪掉了,沒想到竟然被沈侯拿去了。

  顏曉晨翻過照片,映入眼簾的是幾行工工整整、無乖無戾、不燥不潤的小字。毫無疑問,寫這些字的人是在一種清醒理智、堅定平靜的心態中——我會等著,等著冰雪消融,等著春暖花開,等著黎明降臨,等著幸福的那一天到來。如果沒有那一天,也沒有關係,至少我可以愛你一生,這是誰都無法阻止的。

  「胡說八道!」顏曉晨狠狠地把照片和信封一股腦都扔進了垃圾桶。

  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垃圾桶。

  萬一扔垃圾時,被王阿姨和媽媽看見了呢?顏曉晨從垃圾桶裡把照片撿了出來,雙手各捏一端,想要撕碎,可看著照片裡並肩而立于紫藤花下的兩個人,竟然狠不下心下手。她發了一會兒呆,把照片裝回了白色的信封。

  顏曉晨打量了一圈屋子,走到書架旁,把信封夾在一本最不起眼的英文書裡,插放在了書架上的一堆書中間。王阿姨和媽媽都不懂英文,即使打掃衛生,也不可能翻查這些英文書。

  顏曉晨走回床邊,坐下時,看到了床頭櫃上的舊手機,她咬了咬唇,把新手機和充電器都拿出來,插到插座上,給新手機充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ing9146 發表於 2015-7-24 11:03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2:24 PM 編輯

Chapter 18 破碎的夢境

  我曾有個似夢非夢的夢境,明亮的太陽熄滅,而星星在暗淡的永恆虛空中失所流離。——拜倫

  早上,顏媽媽和王阿姨從菜市場回來,王阿姨看做中飯的時間還早,開始打掃衛生,先打掃樓上,再打掃樓下。

  顏媽媽打掃完自己住的客房,看王阿姨仍在樓上忙碌,空蕩蕩的一樓就她一人,她有點悶,就上樓去看王阿姨。王阿姨正在打掃副臥室的衛生間,顏媽媽不好意思閑站著,一邊和王阿姨用家鄉話聊著家常,一邊幫忙整理臥室。王阿姨客氣了幾句,見顏媽媽執意要幫忙,知道她的性子,也就隨她去了。

  顏媽媽整理床鋪時,覺得不像是空著的房間,估摸著是曉晨和致遠偶爾用了這個臥室,也沒多想。

  站在凳子上,擦拭櫃子時,為了把角落裡的灰塵也擦一擦,手臂使勁向裡探,結果一個不小心竟然把架子上的書都碰翻在地。顏媽媽趕忙蹲下去撿書,一個白色的信封從一本書裡掉了出來。顏媽媽雖然知道不能隨便進小年輕的房間,現在的年輕人都很開放,一個不小心就會撞見少兒不宜的畫面,但她畢竟沒受過什麼教育,沒有要尊重他人隱私的觀念,撿起信封後,下意識地就打開了,想看看裡面是什麼。

  兩張照片出現在她面前,孫悟空那張照片,她看得莫名其妙,沈侯和曉晨穿著西裝和婚紗合影的照片卻嚇了她一大跳,再看看照片背後的字,她被嚇得竟然一屁股軟坐在了地上。

  什麼叫「至少我可以愛你一生,這是誰都無法阻止的」?是說程致遠也沒有辦法阻止嗎?還有這什麼「冰雪消融、黎明降臨」,是說等著曉晨和程致遠離婚嗎?

  這個時候再看這個有人睡的臥室,一切就變得很可疑,難道曉晨晚上都睡這裡?難道是曉晨要求和程致遠分房?

  也許因為曉晨在顏媽媽心裡已經有了劈腿出軌的不良記錄,顏媽媽對女兒的信任度為負數,越想越篤定、越想越害怕,氣得手都在抖。她生怕王阿姨發現了,急急忙忙把照片放回書裡,又塞回書架上。

  顏媽媽愁眉苦臉,一個人鬱悶地琢磨了半天,想著這事絕對不能讓程致遠知道!這事必須扼殺在搖籃,絕不能讓曉晨和沈侯又黏糊到一起!總不能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孩子都有了,小夫妻鬧離婚吧?

  顏媽媽做了決定,從現在開始,她要幫這個小家庭牢牢盯著曉晨,絕對不給她機會和沈侯接觸,等到生了孩子,忙著要養孩子,心思自然就會淡了。

  中午,程致遠給顏曉晨打電話,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顏曉晨說好啊。兩人不想撞見同事,去了稍微遠一點的一家西餐廳。

  顏曉晨問:「怎麼突然想吃西餐了?」

  程致遠說:「看你最近胃口不太好,應該是王阿姨的菜吃膩了,我們換個口味。」

  顏曉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程致遠,程致遠回避了她的目光,若無其事地喝了口咖啡,微笑著問:「看我幹什麼?」

  「我知道你願意幫我,但是,我們只是形婚,你真的沒必要對我這麼好,你應該多為你自己花點心思,讓自己過得更好。」她仍舊不知道程致遠藏在心底的故事是什麼樣的,幫不到他什麼,只能希望他自己努力幫自己。

  程致遠笑看著顏曉晨,「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為自己花心思?我現在正在很努力想讓自己的生活更好。」

  這傢伙的嘴巴可真是比蚌殼還緊!顏曉晨無奈,「好吧!你願意這麼說,我就這麼聽吧!」她一邊切牛排,一邊暗自翻了個白眼,喃喃嘟囔:「照顧我的食欲,能讓你的生活更好?騙鬼去吧!」

  程致遠微笑地喝著咖啡,看著她隨手放在桌上的手機,仍然是那個已經有磨損的舊手機。像是有一塊磚頭塞進了五臟六腑,感覺心口沉甸甸得憋悶,剎那間胃口全失。

  顏曉晨抬頭看他,「你不吃嗎?沒胃口?」

  程致遠笑笑,「我想節食,為了健康。」

  顏曉晨驚訝地上下看他,「我覺得你不用。」

  「你不是醫生。」程致遠把幾根冰筍放到顏曉晨盤子裡,示意她多吃點。突然,他看著餐廳入口的方向,微笑著說:「希望你的食欲不要受影響。」

  「什麼?」

  顏曉晨順著程致遠的目光,扭過頭,看到了沈侯,他竟然隔著一張空桌,坐在了他們附近,距離近得完全能看清對方桌上的菜肴。他坐下後,沖顏曉晨笑了笑,顏曉晨狠狠盯了他一眼,決然轉過了頭,餘光掃到了桌上的手機,她立即用手蓋住,裝作若無其事,偷偷摸摸地一點點往下蹭,把手機蹭到桌布下,藏到了包裡。

  她以為自己做得很隱蔽,卻不知道程致遠全看在了眼裡。

  程致遠微笑地喝著黑咖啡,第一次發現,連已經習慣於品嘗苦澀的他也覺得這杯黑咖啡過於苦澀了。

  顏曉晨為了證明自己食欲絕對沒有受影響,低著頭,專心和她的餐盤搏鬥。

  程致遠一直沉默,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再吃下去該撐了時,突然開口說:「沈侯竟然用那麼平和的目光看我,不被他討厭仇視,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這下顏曉晨真沒胃口了,她放下刀叉,低聲說:「他知道孩子是他的了。」

  程致遠正在喝咖啡,一下子被嗆住了,他拿著餐巾,捂著嘴,狂咳了一會兒才平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咳嗽,他的臉色有點泛白,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顏曉晨把檸檬水遞給他,「要喝口水嗎?」

  程致遠抬了下手,示意不用。他的神情漸漸恢復了正常,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會這樣?」

  顏曉晨懊惱地說:「是我太蠢了,被侯月珍拿話一詐就露餡兒了。」

  程致遠像是回過神來,說:「懊惱已經發生的事,沒有意義。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顏曉晨自嘲,「我能做什麼呢?我不能改變孩子和他們有血緣關係的事實,又沒有勇氣拿把刀去殺了侯月珍!」

  程致遠沉默了一瞬,也不知是說給曉晨,還是自己:「總會有辦法。」

  他叫侍者來結帳,等結完賬,他說:「我們走吧!」

  一直到顏曉晨離開,沈侯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只是目光一直毫不避諱地膠著在顏曉晨身上。顏曉晨一直低著頭,完全不看他。程致遠看了眼沈侯,輕輕攬住顏曉晨的腰,把曉晨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用自己的身體隔絕了沈侯的視線。

  晚上,回到家,顏曉晨覺得媽媽有點奇怪,可又說不出來究竟哪裡奇怪,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對程致遠更殷勤了一點,對她更冷了一點。吃過飯,顏曉晨幫媽媽收拾碗筷時,媽媽趁著程致遠不在廚房,壓著聲音問:「你為什麼和致遠分房睡?」

  顏曉晨一愣,自以為理解了媽媽的怪異,幸好她早想好了說辭,若無其事地說:「我懷著寶寶,晚上睡覺睡不實,老翻身,不想影響致遠休息,就換了個房間。」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們小夫妻吵架。」

  「怎麼會呢?你看我和致遠像是在吵架嗎?」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洗著碗,什麼都沒再說。

  收拾完碗筷,看了會兒電視,顏曉晨上了樓。

  程致遠沖了個澡後,去書房工作了,顏曉晨暫時霸佔了主臥室。她打開電腦,本來想看點金融資料,卻看不進去,變成了靠在沙發上發呆。

  手機響了,顏曉晨打開,是沈侯的微信,「今天中午,我看到你了。我是因為想見你,特意去的那家餐館,但你不用擔心,我會克制,不會騷擾到你的生活。現在,你的身體最重要,書上說孕婦需要平靜的心情、規律的作息,不管我多想接近你,我都不會冒著有可能刺激到你的風險。」

  顏曉晨冷哼,說得他好像多委屈!

  沈侯知道顏曉晨絕對不會回復,甚至不確定她能看到,卻只管自己發消息:「你什麼時候產檢?我很想要一張孩子的B超照片。」

  顏曉晨對著手機,惡狠狠地說:「做夢!」

  雖然顏曉晨從不回復沈侯的微信,沈侯卻像他自己說的一樣,不管她是否回復,不管她有沒有看到,仍舊自言自語地傾訴著他的心情。

  ……

  今天我坐在車裡,看到程致遠陪你去醫院了。我知道他在你最痛苦時給了你幫助和照顧,我應該感激他替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但那一刻,我還是覺得討厭他!我太嫉妒了,我真希望能陪你一起做產檢,親眼看到我們的寶寶,聽他的心跳,但我知道你不會願意。我只能看著另一個男人陪著你去做這些事,連表示不高興的權利都沒有!

  ……

  以前走在街上看到孩子沒有絲毫感覺,可自從知道自己要做爸爸了,每次看到小孩,就會忍不住盯著別人的寶寶一直看。你想過孩子的名字了嗎?我給寶寶想了幾個名字,可都不滿意。

  ……

  自從知道所有事,我很長時間沒有和爸爸、媽媽說話了,每天我都在外面四處遊蕩,寧可一個人坐在酒吧裡發呆,都不願回家。今天回家時,爸爸坐在客廳裡看無聊的電視劇,特意等著我,我知道他想說話,但最終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開口。他們以為我恨他們,其實,我並不恨,也許因為我也要做父親了,我能理解他們,我只是暫時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們。我恨的是自己,為什麼高三的時候會迷戀上玩遊戲?如果不是我高考失手考差了,媽媽用不著為了讓我上大學去擠掉你的名額,你爸爸也就不會去省城教育局討說法,也不會發生那場車禍。如果我能好好學習,靠自己考進大學,也許我們會有一個相似的開始,卻會有一個絕對不同的結局。

  ……

  去你的辦公樓外等你下班,想看你一眼,卻一直沒有看到你。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開到了學校。坐在我們曾經坐過的長椅上,看著學校裡的年輕戀人旁若無人的親密,忍不住微笑,甜蜜和苦澀兩種極端的感覺同時湧現。不過才畢業一年,可感覺上像是已經畢業十年了。我很嫉妒曾經的那個自己,他怎麼可以過得那麼快樂?

  ……

  今天在酒吧裡碰見了吳倩倩,表面上她是我的助理,似乎職業前途大好,但只有她和我知道,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因為沒有辦法接受你的離開,我一直遷怒於她,聘用她做助理,只是為了發洩自己的怒火。後來雖然明白,不管有沒有她,我和你的結局早在你我相遇時,就已經註定,但如果沒有她,我們至少可以多一點快樂,少一點苦澀。人生好像是一步錯、步步錯,看著她痛苦地買醉、無助地哭泣,曾經對她的憤怒突然消失了,也許我的人生也在一步錯、步步錯,我對她的痛苦無助多了一分感同身受的慈悲心,不再那麼憤怒。也許這世界上每個犯錯的人,都應該有一次被原諒的機會,我渴望得到那一次機會,她應該也渴望吧?

  ……

  今天在辦公室裡,我告訴吳倩倩,如果她願意,我可以給她安排另外一份工作,幫她重新開始。她驚駭得目瞪口呆,以為我又有什麼新花招來折磨她。當她確認我是認真的,竟然哭得泣不成聲。她第一次對我說了對不起,那一刻,我真正釋然了。我目送著她走出辦公室,一步步消失在長長的走廊盡頭,像是目送著自己年少輕狂的歲月也一步步穿過時光長廊,消失遠去。

  ……

  晚上被公司的一群年輕設計師拽去唱歌,聽到那些女孩唱梁靜茹的歌,忽然心痛到幾乎無法呼吸。小小、小小、小小、小小……

  ……

  我現在在你家樓下,一層層數著樓層,尋找屬於你的窗口。我知道你就在那裡,可是我碰不到你。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麼遙遠的距離,無論我有多少力氣,無論我賺多少錢,都沒有辦法縮短你和我之間距離。

  ……

  有時候,我很樂觀,覺得世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在人生的這場旅途中,我們只是暫時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只要我的心還在你身上,我就帶著找到你的GPS,不管你走得多遠,不管你藏在哪裡,我都能找到你,和你重新聚首。可有時候,我很悲觀,這世上真的有不能解決的事,我觸碰不到你,我聽不到你的聲音,我不知道你今天過得如何,這一刻你是否開心。你的快樂,我不能分享,你的難受,我無法安慰,你的現在我無法參與,你的未來和我無關,我唯一擁有的只是你的過去。我以為我帶著找到你的GPS,可也許隨著時間,突然有一天,它會用機械冰冷的聲音告訴我:對不起,因為系統長久沒有更新,無法確認你的目的地。

  ……

  顏曉晨每次看到沈侯發送來的消息,都十分恍惚。她從不回應他的資訊,想盡了一切辦法躲避他,在他觸碰不到她時,她也觸碰不到他,她擁有的也只是他的過去。他的改變是那麼大,透過這些點滴消息,感受到的這個男人已經讓她覺得陌生,不再是那個快樂飛揚、自信霸道的少年。也許強大的命運早就用機械冰冷的聲音對他們說了「對不起」,只是他們都沒有聽到而已。

  是不是另一個空間真的會有一個小小和一個猴子?在那個空間,他們不用擔心自己的GPS會因為系統無法更新而找不到對方,因為他們不會分開,他們的旅途一直在一起,手牽著手一起經歷人生風雨。

  週六下午,魏彤來看顏曉晨。

  來之前,她絲毫沒客氣地提前打電話點了餐,清蒸鱸魚、蔥油爆蝦……食堂裡,這些東西都不新鮮,十分難吃,飯店裡又太貴,正好到曉晨這裡打牙祭。

  魏彤和顏曉晨一邊吃零食、一邊嘰嘰咕咕聊天。程致遠在樓上的書房工作,沒有參與女士們的下午茶話會。

  顏媽媽自從知道魏彤也是沈侯的同學後,就留了個心眼,時不時裝作送水果、加水,去偷聽一下,還真被她聽到幾句。應該是魏彤主動說起的,好像是她碰到過沈侯,感慨沈侯變化好大,變得沉穩平和,沒有以前的跋扈銳氣。自始至終曉晨沒有接腔,魏彤也覺得在程致遠家說這個人有點不妥當,很快就說起了另外的話題。聽上去一切正常,但沈媽媽留意到魏彤說沈侯時,曉晨把玩著手機,面無表情,目無焦距,似乎又有點不對頭。魏彤吃過晚飯,揉著吃撐的肚子,告辭離去。

  程致遠和顏曉晨送她下樓,順便打算在附近散一會兒步,算是孕婦式鍛煉身體。

  顏媽媽洗完碗,走到客廳,想要看電視,突然想起什麼,一個骨碌站起來,四處找,卻沒有找到。

  顏媽媽仔細想了想,確定剛才曉晨送魏彤出門時,穿的是條及膝連衣裙,沒有口袋,因為只是在樓下散步,程致遠又陪著她,她也沒有帶包,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拿。可之前曉晨一直放在手邊的手機卻不在客廳,她放哪裡去了?又是什麼時候放到了別處?

  顏媽媽上了樓,雖然屋子裡沒有一個人,她卻屏息靜氣、躡手躡腳。

  在床頭櫃裡翻了一圈,只有一個連保護螢幕的塑膠都還沒撕下的新手機;又在衣櫃裡小心找了一遍,什麼都沒有。但顏曉晨是顏媽媽養大的,她藏東西的習慣,顏媽媽不敢說百分百瞭解,也八九不離十,所以她以前找曉晨藏的錢總是一找一個准。最後,她終於在枕頭下面找到了。

  手機有打開密碼,四位元數。但顏媽媽剛到上海時,兩人居住的屋子很小,曉晨用手機時,又從不回避她,顏媽媽記得看過她輸入密碼,是她自己的生日,月份加日期。

  顏媽媽輸入密碼,手機打開了。她看著手機上的圖示,嘀咕:「怎麼看呢?短信……對!還有微信……」剛到上海時,沈侯和曉晨都教過她使用微信,說是很方便,對著手機說話就行,正好適合她這樣打字極度緩慢、又不喜歡打字的人。沈侯幫她也安裝了一個微信,可因為需要聯繫的人很少,用得也很少。

  顏曉晨和程致遠送走魏彤後,散了四十分鐘步,開始往家走。

  電梯門緩緩合攏,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封閉空間,只有程致遠和顏曉晨兩人。程致遠突然說:「好幾天沒看到沈侯了,他竟然什麼都沒做,讓我總覺得很不真實。」

  顏曉晨盯著電梯上一個個往上跳的數字,面無表情地說:「他說孕婦的身體最大,我應該保持平靜的心情,他不會做任何事情來刺激我。」

  程致遠愣了一愣,笑著輕籲了口氣,感慨地說:「男孩和男人最大的區別,不是年齡,而是一個總是忙著表達自己、證明自己,生怕世界忽略了他,一個懂得委屈自己、照顧別人,克制自己、成全別人。沈侯挺讓我刮目相看!」

  顏曉晨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緊緊地抿著唇,不讓情緒洩露。程致遠輕聲問:「你考慮過離開上海嗎?」

  「啊?公司要在北京開分公司?你要離開上海?」

  「不是我,而是你。去北京,並不能阻擋沈侯,他會追到北京。難道你打算永遠這樣一個克制、一個躲避,過一輩子嗎?我知道你投訴過社區保安讓非住戶的車開了進來,但社區保安並不能幫你阻擋沈侯。孩子出生後,你又打算怎麼辦?」

  電梯門開了,兩人卻都沒有走出電梯,而是任由電梯門又關上,徐徐下降。

  顏曉晨苦笑,「那我能怎麼辦?沈侯家的公司在全中國都有分公司,就算離開了上海,我能逃到哪裡去?」

  「我們去國外!」

  顏曉晨震驚地看著程致遠,似想看他是不是認真的。

  電梯停住,一個人走進了電梯,背對他們站在電梯門口,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電梯到了一樓,那人走出了電梯。沒有人進電梯,電梯門合攏,又開始往上走,程致遠沒有看顏曉晨,聲音平穩地說:「國內的公司有喬羽,我在不在國內不重要。我在美國和朋友有一家小基金公司,你要不喜歡美國,我們可以去歐洲。世界很大,總有一個地方能完全不受過去的影響,讓一切重新開始。」

  他是認真的!顏曉晨腦內一片混亂,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遺忘過去的陰影,讓一切重新開始,但現在,她不知道了,「我、我媽媽怎麼辦?」

  「可以跟我們一起走,也可以留在國內,我會安排好一切。我爸爸媽媽都在,你媽媽今年才四十四,還很年輕,身體健康,十年內不會有任何問題。或者你可以換個角度去想,假想成你要出國求學,一般讀完一個博士要五年,很多你這個年紀的人都會離開父母。」

  顏曉晨知道程致遠說得沒有問題,他爸媽一個是成功的商人,一個退休前曾經是省城三甲醫院的副院長,有他們在,不管什麼事都能解決,而且媽媽現在和兩個姨媽的關係修復了,還會有親戚照應。可她究竟在猶豫什麼?年少時,待在小小的屋子裡,看著電視上的偶像劇,不是也曾幻想過有一日,能飛出小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他們忘記了按樓層按鈕,電梯還沒有到達他們住的樓層,就停了,一個人走進來,電梯開始下降。

  兩個人都緊抿著唇,盯著前面。

  電梯再次到了一樓,那人走出電梯後,程致遠按了一下他們家所在樓層的按鈕,電梯門再次合攏。

  他低聲問:「你覺得怎麼樣?」

  「好像……可以,但我現在腦子很亂……程致遠,我不明白,你是自己想離開,還是為了我?如果是為了我,我根本不敢接受!我一無所有,我拿什麼回報你?」

  程致遠凝視著顏曉晨,「我已經擁有最好的回報。」

  「我不明白……」

  電梯到了,門緩緩打開。

  程致遠用手擋住電梯,示意顏曉晨先走,「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做的每個決定都是我深思熟慮、心甘情願的決定,你不用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可以,我就開始安排。」

  顏曉晨沉默了一瞬,點點頭,「好的。」

  兩人並肩走向家門,剛到門口,門就打開了。顏媽媽臉色鐵青,雙目泛紅,像是要吃了顏曉晨一般,怒瞪著她。

  顏曉晨和程致遠呆住了。

  未等他們反應,顏媽媽「啪」一巴掌,重重扇在了顏曉晨臉上,顏曉晨被打蒙了,傻傻地看著媽媽,「媽媽,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顏媽媽氣得全身都在抖,她還想再打,程致遠一手握住顏媽媽的手,一手把顏曉晨往自己身後推了一下。

  顏媽媽掙扎著想推開程致遠,卻畢竟是個女人,壓根兒推不動程致遠,程致遠說:「媽,您有什麼事好好說!」

  顏媽媽指著顏曉晨,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滾了下來,「顏曉晨!你告訴我,你爸爸是怎麼死的?你肚子裡的孩子又是誰的?」

  顏曉晨的腦袋轟一下炸開了,她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絕望地想:媽媽知道了!媽媽知道了!

  程致遠也傻了,一個小時前,他們下樓時,一切都正常,再上樓時,竟然就翻天覆地了。

  顏媽媽狠命地用力想掙脫程致遠,可程致遠怕她會傷害到曉晨,不管她推他、打他,他就是不放手。顏媽媽又怒又恨,破口大駡起來:「程致遠,你放開我!孩子根本不是你的,你護著他們有什麼好處?戴綠帽子,替別人養孩子很有臉面嗎?就算自己生不出來,也找個好的養!你小心你們程家的祖宗從祖墳裡爬出來找你算帳……」

  顏媽媽是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罵大街的話越說越難聽,程致遠雖然眉頭緊鎖,卻依舊溫言軟語地勸著:「媽媽,只要我在,不會讓你動曉晨的!你先冷靜下來……」

  顏媽媽拗不過程致遠,指著顏曉晨開始罵:「你個短命的討債鬼!我告訴你,你要還認我這個媽……呸,老娘也不喜歡做你媽!你要還有點良心,記得你爸一點半點的好處,你給我趕緊去醫院把孩子打掉!你打了孩子,和沈侯斷得乾乾淨淨了,我就饒了你!否則我寧可親手勒死你,權當沒生過你這個討債鬼,也不能讓你去給仇人傳宗接代!從小到大,只要有點好東西,你爸都給你,寧可自己受罪,也不能委屈了你!可你的心到底是怎麼長的?肚子裡揣著那麼個噁心東西,竟然還能睡得著?你爸有沒有來找你?他死不瞑目,肯定會來找你……」

  顏曉晨直勾勾地看著媽媽,臉色煞白,爸爸真的會死不瞑目嗎?

  程致遠看顏媽媽越說越不堪、越來越瘋狂,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蠻力,他竟然都快要拽不住她,他對顏曉晨吼:「曉晨,不要再聽了!你去按電梯,先離開!按電梯,走啊!」

  電梯門開了,在程致遠焦急擔心的一遍遍催促中,顏曉晨一步步退進了電梯。

  隨著電梯門的合攏,顏媽媽的哭罵聲終於被阻隔在了外面,但顏曉晨覺得她的耳畔依舊響著媽媽的罵聲:「你爸爸死不瞑目,他會來找你!」顏曉晨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廈。

  已經九點,天早已全黑,沒有錢、沒有手機,身上甚至連片紙都沒有。

  顏曉晨不知道該去哪裡,卻又不敢停,似乎身後一直有個聲音在對她哭嚷「把孩子打掉、把孩子打掉」,她只能沿著馬路一直向前走。

  在家鄉的小縣城,這個時間,大街上已經冷冷清清,但上海的街道依舊燈紅酒綠、車水馬龍。

  顏曉晨突然想起了五年前來上海時的情形,她一個人拖著行李,走進校園。雖然現代社會已經不講究披麻戴孝,但農村裡還是會講究一下,她穿著白色的T恤、黑色的短褲,用一根白色塑膠珠花的頭繩紮了馬尾。她的世界就像她的打扮,只剩下黑白兩色,那時她的願望只有兩個:拿到學位,代爸爸照顧好媽媽。

  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但是從來沒有做好,學位沒有拿到,媽媽也沒有照顧好!

  難道真的是因為從一開始就錯了?

  因為她茫然地站在校園的迎新大道上,羨慕又悲傷地看著來來往往、在父母陪伴下來報到的新生時,看見了沈侯。沈侯爸媽對沈侯的照顧讓她想起了自己爸爸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沈侯對爸爸媽媽的體貼讓她想起了自己想為爸爸做、卻一直沒來得及做的遺憾。

  是不是因為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喜歡了不該喜歡的人,所以爸爸一直死不瞑目?

  顏曉晨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感覺連上海這個繁忙得幾乎不需要休息的城市也累了,街上的車流少了,行人也幾乎看不到了。

  她的腿發軟,肚子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往下墜,她不得不停了下來,坐在了馬路邊的水泥臺階上。看著街道對面的繁華都市,高樓林立、廣廈千間,卻沒有她的三尺容身之地,而那個她出生長大的故鄉,自從爸爸離去的那天,也沒有了能容納她的家。

  一陣陣涼風吹過,已經六月中旬,其實並不算冷,但顏曉晨只穿了一條裙子,又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不自禁地打著寒戰,卻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打寒戰,仍舊呆呆地看著夜色中的輝煌燈火,只是身子越縮越小,像是要被漆黑的夜吞噬掉。

  沈侯接到程致遠的電話後立即沖出了家門。

  在沈侯的印象裡,不管任何時候,程致遠總是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樣子,可這一次,他的聲音是慌亂的。剛開始,沈侯還覺得很意外,但當程致遠說曉晨的媽媽全知道了時,沈侯也立即慌了。

  程致遠說曉晨穿著一條藍色的及膝連衣裙,連裝東西的口袋都沒有,她沒帶錢、沒帶手機,一定在步行可及的範圍內,但是沈侯找遍社區附近都沒有找到她。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打電話叫來了司機,讓司機帶著他,一寸寸挨著找。

  已經淩晨三點多,他依舊沒有找到曉晨。沈侯越來越害怕,眼前總是浮現出顏媽媽揮舞著竹竿,瘋狂抽打曉晨的畫面。這世上,不只竹竿能殺人,言語也能殺人。

  沈侯告訴自己曉晨不是那麼軟弱的人,逼著自己鎮定下來。他根據曉晨的習慣,推測著她最有可能往哪裡走。她是個路盲,分不清東西南北,認路總是前後左右,以前兩人走路,總會下意識往右拐。

  沈侯讓司機從社區門口先右拐,再直行。

  「右拐……直行……直行……右拐……直行……停!」

  他終於找到了她!

  清冷的夜色裡,她坐在一家連鎖速食店的水泥臺階上,冷得整個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哆嗦,可她似乎什麼都感覺不到,蜷縮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面無表情地盯著虛空。他的小小,已經被痛苦無助逼到角落裡,再無力反抗,一個瞬間,沈侯的眼淚就沖到了眼眶裡,他深吸了口氣,把眼淚逼了回去,車還沒停穩,他就推開車門,沖下了車。

  沈侯像旋風一般刮到了曉晨身邊,卻又膽怯了,生怕嚇著她,半跪半蹲在臺階下,小心地說:「小……曉晨,是我!」

  顏曉晨看著他,目光逐漸有了焦距,「我知道。」

  沈侯一把抱住了她,只覺得入懷冰涼,像是抱住了一個冰塊。顏曉晨微微掙扎了一下,似乎想推開他,但她的身體不停地打著哆嗦,根本使不上力。

  沈侯打橫抱起她,小步跑到車邊,把她塞進車裡,對司機說:「把暖氣打開。」他自己從另一邊上了車。

  本來顏曉晨沒覺得冷,可這會兒進入了一個溫暖的環境,就像有了對比,突然開始覺得好冷,身體抖得比剛才還厲害,連話都說不了。

  沈侯急得不停地用手搓揉她的胳膊和手,車裡沒有熱水,也沒有毯子,他自己又一向不怕冷,沒穿外套,幸好司機有開夜車的經驗,知道晚上多穿點總沒錯,出門時在T恤外套了件長袖襯衣。沈侯立即讓司機把襯衣脫了,蓋在顏曉晨身上。

  司機開車到24小時營業便利店,買了兩杯熱牛奶,沈侯喂著顏曉晨慢慢喝完,才算緩了過來。

  沈侯依舊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摩挲著她的胳膊,檢查著她體溫是否正常了。顏曉晨抽出手,推了他一下,自己也往車門邊挪了一下。

  沈侯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輕聲說:「車門有點涼,別靠車門太近。」

  他主動挪坐到了另一側的車門邊,留下了絕對足夠的空間給顏曉晨。

  顏曉晨說:「怎麼是你來找我?程致遠呢?」

  沈侯說:「曉晨,你先答應我不要著急。」

  顏曉晨苦笑,「現在還能有什麼事讓我著急?你說吧!」

  「程致遠在醫院,他沒有辦法來找你,所以給我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顏曉晨無奈地輕歎了口氣,「我媽打的?」

  「你媽媽突然心肌梗死,程致遠在醫院照顧你媽媽。你千萬別擔心,程致遠已經打電話報過平安,沒有生命危險。」

  顏曉晨呆滯地看著沈侯。沈侯知道她難以相信,他剛聽聞時,也是大吃一驚,顏媽媽罵人時嗓門洪亮,打人時力大無窮,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虛弱的病人。

  顏曉晨嘴唇哆哆嗦嗦,似乎就要哭出來,卻又硬生生地忍著,「我想去醫院。」

  沈侯心裡難受,可沒有辦法去分擔她一絲一毫的痛苦,「我們正在去醫院的路上。」

  深夜,完全沒有堵車,一路暢通無阻地趕到了醫院。

  沈侯和程致遠通完電話,問清楚在哪個病房,帶著顏曉晨去乘電梯。

  程致遠在病房外等他們,一出電梯,就看到了他。

  顏曉晨忍不住跑了起來,沈侯想扶她,可伸出手時一遲疑,顏曉晨已經跑在了前面。程致遠急忙跑了幾步,扶住顏曉晨,「小心點。」

  沈侯只能站在後面,看著他們倆像普通的小夫妻一般交流著親人的病。

  「媽媽……」

  「沒有生命危險,這會兒在睡覺,醫生說在醫院再住幾天,應該就能出院。」

  顏曉晨站在門口往裡看,小聲問:「是單人病房,現在能進去嗎?」

  「可以。」程致遠輕輕推開門,陪著顏曉晨進了病房。

  沈侯隔著窗戶,看了一會兒病床上的顏媽媽,悄悄走開了,他應該是這個世界上顏媽媽最不想見的人之一,即使她正在沉睡,他也沒有勇氣走近她。

  好一會兒後,程致遠陪著顏曉晨走出了病房,沈侯站了起來,看著他們。

  程致遠這才有空和沈侯打招呼,「謝謝。」

  沈侯苦澀地笑笑,「你為了什麼謝我?你希望我現在對你說謝謝嗎?」

  程致遠沒有吭聲,轉頭對顏曉晨說:「我叫司機送你回去,我留在這裡陪媽媽就可以了。」

  「我想留下來。」

  「媽媽已經沒有事,這是上海最好的醫院,媽媽的病有醫生,雜事有護工,你留下來什麼都做不了。你一晚沒有休息了,聽話,回去休息!」顏曉晨的確覺得疲憊,緩緩坐在了長椅上,「我回去也睡不著。」她埋著頭,深深地吸氣,又長長地吐氣,似乎想盡力平復心情,卻依舊聲音哽咽,「我媽為什麼會心肌梗死?全是被我氣的!我媽躺在醫院裡,我卻回家安然睡覺?我可真是天下第一孝順的女兒!」

  沈侯忍不住說:「作息不規律、抽煙酗酒、暴飲暴食、長期熬夜,應該才是引發心肌梗死的主要原因。」

  「你閉嘴!」顏曉晨猛地抬起頭,盯著沈侯,「這裡不歡迎你,請你離開!」

  兩人對視著,臉色都十分難看。

  顏曉晨提高了聲音,冷冷地說:「你沒長耳朵嗎?我說了,這裡沒人想見到你!」

  沈侯苦澀地點了下頭,「好,我走!」他蒼白著臉,轉過了身,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

  顏曉晨盯著他的背影,緊緊地咬著唇,淚花直在眼眶裡打轉。

  程致遠等顏曉晨情緒平復了一點,蹲到顏曉晨身前,手放在她膝蓋上,輕言慢語地說:「自責的情緒對媽媽的病情沒有任何幫助,理智地瞭解病情才能真正幫助到媽媽。」

  顏曉晨看著程致遠,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導致心肌梗死的原因很複雜,一般有血脂高、血壓高、膽固醇高、飲食過鹹、缺乏運動、體重過重、生活壓力大、睡眠不足、脾氣暴躁、抽煙酗酒等原因。媽媽的血壓和膽固醇都有點高,這都是日常飲食習慣,長年累月造成的。媽媽的脾氣應該年輕時就比較火爆,易喜易怒。媽媽也的確有抽煙喝酒的習慣,雖然在知道你懷孕後算是真正戒掉了,可很多影響已經留在身體裡,不是這兩個月戒掉就能清除。醫生說這次送醫院很及時,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媽媽又還年輕,以後只要堅持服藥,遵循醫生的建議,媽媽的身體和這個年紀的健康人不會有分別。」程致遠拍了拍顏曉晨的膝蓋,「因為現在飲食太好,生活壓力又大,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高的人很多,公司裡每年體檢,這三個指標,別說四十多歲的人,三十多歲的人都一大把偏高的,媽媽這種身體狀況也算是社會普遍現象,要不然魚油那些保健品怎麼會賣得那麼好?」

  明知道程致遠是在安慰她,但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又確定了媽媽身體沒事,顏曉晨覺得自從知道媽媽心肌梗死後就被壓迫得幾乎要喘不過氣的感覺終於淡了一點,「醫生說以後要注意什麼?」

  「飲食上要避免高膽固醇、高脂肪的食物,儘量清淡一些,每天適量運動,保證良好的作息,不要熬夜,還要調整心情,避免緊張興奮、大喜大悲的極端情緒。」

  顏曉晨默不作聲,前面的還可以努力做到,後面的該怎麼辦?

  程致遠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溫和地勸道:「曉晨,回去休息,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為了媽媽。」

  顏曉晨點了點頭,也許讓媽媽不要見到她,就是避免了大悲大怒。

  李司機上來接顏曉晨,在一旁等著。

  顏曉晨站了起來,低著頭,對程致遠說:「我先回去了,麻煩你了。」程致遠忍不住伸手把顏曉晨拉進懷裡,緊緊地抱了她一下,「回去後,喝杯牛奶,努力睡一會兒。我知道不容易,但努力再努力,好嗎?」

  「好!」

  「要實在睡不著,也不要胡思亂想,給我打電話,我們可以聊天。」

  「嗯!」

  程致遠用力按了一下她的頭,聲音有點嘶啞,「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陪你熬過去,咱們一起熬過去……」

  顏曉晨的頭埋在他肩頭,沒有吭聲。

  程致遠放開了她,對李司機說:「麻煩你了,老李。」

  李司機陪著顏曉晨離開醫院,送她回家。

  顏曉晨回到家裡,看到王阿姨已經來了。程致遠應該打電話叮囑過她,她熱了牛奶,端給顏曉晨。顏曉晨逼著自己喝了一杯,上樓睡覺。

  走進臥室,看到掉在地板上、摔成了兩半的手機,她明白了媽媽為什麼會知道了一切。曾經,她想過扔掉手機,曾經,她想過刪除微信帳號,但是,因為知道已經失去了一切,她只是想保留一點點過去的記憶,保留一點點她那麼快樂過的印記,可就因為這一點的不捨得,讓媽媽進了醫院。

  顏曉晨撿起了舊手機,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新手機。她把舊手機的電池拿下,拆下了SIM卡,換到新手機裡。當新手機開機的提示音樂叮叮咚咚響起,色彩絢麗的畫面展現時,被拆開的舊手機殘破、沉默地躺在桌子上,曾經它也奏著動聽的音樂,在一個男生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中,快樂地開機,顏曉晨的淚水潸然而落。

  她把舊手機丟進了垃圾桶,脫去衣服,躺到床上,努力讓自己睡。

  腦海裡各種畫面,此起彼伏,眼淚像是沒關緊的水龍頭一般,滴滴答答、一直不停地落下。但畢竟懷著孕一夜未睡,身體已經疲憊不堪,極度需要休息,翻來覆去、暈暈沉沉,竟然也睡了過去。

  快十點時,程致遠回到了家中。

  他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推開臥室門,看到顏曉晨沉沉地睡著,他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放鬆。

  程致遠走到床邊,疲憊地坐下,視線無意地掠過時,看到了床頭櫃上放著他買給她的新手機。他拿起看了一下,已經安裝了SIM卡,真正在用。

  程致遠盯著手機,表情十分複雜,一會兒後,他把手機放回了床頭櫃上。

  他的手機輕輕振動了一下,程致遠拿出手機,是沈侯的短信:「曉晨怎麼樣?」這已經是沈侯的第三條詢問情況的短信,早上他問過顏媽媽,也問過曉晨的狀況,但當時程致遠在醫院,只能告訴他已經說服曉晨回家休息。程致遠看了眼顏曉晨,給他發短信,「曉晨在睡覺,一切安好。」

  沈侯:「你親眼確認的?」

  程致遠:「是。」

  沈侯:「曉晨昨天晚上有點著涼,你今天留意一下,看她有沒有感冒的徵兆,也注意一下孩子,當時看著曉晨沒有不適,但我怕不舒服的感覺會滯後。」

  程致遠:「好的。」

  沈侯:「也許我應該說謝謝,但你肯定不想聽,我也不想說,我現在真實的情緒是嫉妒、憤怒。」

  程致遠盯著手機螢幕,眼中滿是悲傷,唇角卻微挑,帶著一點苦澀的譏嘲。一瞬後,他把手機裝了起來,看向顏曉晨。她側身而睡,頭髮粘在臉上,他幫她輕輕撥開頭髮,觸手卻是濕的,再一摸枕頭,也是濕的。程致遠摸著枕頭,凝視著顏曉晨,無聲地籲了口氣,站起身、準備離開。

  他經過梳粧檯時,停住腳步,看著垃圾桶,裡面有分裂成兩半的舊手機,和一塊舊手機電池。程致遠靜靜站了一瞬,彎腰撿起了舊手機,離開了臥室。

  顏曉晨睡著睡著,突然驚醒了。

  臥室里拉著厚厚的窗簾,光線暗沉,辨別不出現在究竟幾點了。她翻身坐起,拿起手機查看,竟然已經快一點,程致遠卻沒有給她發過消息。

  顏曉晨穿上衣服,一邊往樓下走,一邊撥打電話,程致遠的手機鈴聲在空曠的客廳裡響起。

  程致遠正在沙發上睡覺,鈴聲驚醒了他,他拿起手機,看到來電顯示,似乎很意外,一邊接電話,「喂?你在哪裡?」一邊立即坐起,下意識地向樓梯的方向看去。

  「我在這裡。」顏曉晨凝視著他,對著手機說。

  程致遠笑了,看著顏曉晨,對著手機說:「你在這裡,還給我打電話?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在我睡著的時候出去了。」

  顏曉晨掛了電話,走進客廳,「你怎麼在這裡睡?我看你不在樓上,又沒有給我發過消息,以為你還在醫院,有點擔心,就給你打電話了。」

  程致遠說:「媽媽早上七點多醒來的,我陪著她吃了早飯,安排好護工,就回來了。王阿姨已經去給媽媽送中飯了,我讓她留在醫院陪著媽媽,她和媽媽一直能說到一塊兒去,比我們陪著媽媽強。」

  顏曉晨問:「媽媽提起我了嗎?」

  「提起了,問你在哪裡,我說你在家,讓她放心。」

  顏曉晨敢肯定,媽媽絕不可能只問了她在哪裡,即使程致遠不說,她也完全能想像。

  程致遠也知道自己的謊話瞞不過顏曉晨,但明知瞞不過,也不能說真話,他站起來,「餓了嗎?一起吃點東西吧!王阿姨已經做好了飯,熱一下就行。」

  顏曉晨忙說:「你再休息一會兒,我去。」

  兩人一起走進了廚房,顏曉晨要把飯菜放進微波爐,程致遠說:「別用微波爐,你現在懷孕,微波爐熱飯菜熱不透,吃了對身體不好。」他把飯菜放進蒸箱,定了六分鐘,用傳統的水蒸氣加熱飯菜。

  自從搬進這個家,顏曉晨很少進廚房,很多東西都不知道放在哪裡,有點插不上手,只能看著程致遠忙碌。

  程致遠熱好飯菜,兩人坐在餐桌旁,沉默地吃著飯。

  吃完飯,顏曉晨幫忙把碗碟收進廚房,程致遠就什麼都不讓她幹了,他一個人嫺熟地把碗碟放進洗碗機,從冰箱拿出草莓和葡萄,洗乾淨後,放在一個大碗裡,用熱水泡著,「待會兒你吃點水果,記得每天都要補充維生素。」

  顏曉晨站在廚房門口,一直默默地看著他。

  「程致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程致遠用抹布擦著桌台,開玩笑地說:「你想太多了!我這人天性體貼周到有愛心,善於照顧人,如果我養一條寵物狗,一定把它照顧得更周到。」

  顏曉晨說:「我們只是形婚,你做得太多了,我無法回報,根本不敢承受!」

  程致遠一下子停止了一切動作,他僵硬地站了一會兒,背對著顏曉晨,用一種很輕軟、卻很清晰的聲音說:「你能回報。」

  「我能回報?」

  程致遠把抹布洗乾淨掛好,轉過了身,走到顏曉晨面前說:「請接受我的照顧,這是現在你能回報我的!」

  看著他無比嚴肅的表情,顏曉晨不吭聲了。

  下午六點,程致遠打算去給顏媽媽送晚飯,顏曉晨堅持要一起去。程致遠勸了半天,都沒勸住,知道沒有道理不讓女兒去看望住院的媽媽,只能答應帶她一起去醫院。

  程致遠去之前,特意給照顧顏媽媽的護工阿姨打了個電話,讓她把病房內一切有攻擊性的危險品都收起來。

  當他們走進病房,看到顏媽媽和護工阿姨正在看電視。程致遠把保溫飯盒遞給護工阿姨,提心吊膽地看著顏曉晨走到病床邊,怯生生地叫了聲「媽媽」。他借著幫忙放餐桌板,刻意用身體擋在了顏曉晨和顏媽媽之間,讓顏曉晨不能太靠近顏媽媽,可他還是低估了顏媽媽。

  顏媽媽靠躺在病床上輸液,身邊連個喝水杯、紙巾盒都沒有,但她竟然猛地一下跳下了床,直接掄起輸液架,朝著顏曉晨打去,「你還敢叫我媽!顏曉晨,你個良心被狗吃了的討債鬼!我說過什麼?我讓你把孩子打掉!你害死了你爸不夠,還要挺著肚子來氣死我嗎?當年應該你一出生,我就掐死你個討債鬼……」

  雖然程致遠立即直起身去阻擋,可是輸液的針頭硬生生地被扯出了血管,顏媽媽手上鮮血淋漓,又是個剛脫離危險期的病人,程致遠根本不敢真正用力,顏曉晨好像被罵傻了,像根木頭一樣杵在地上,連最起碼的閃避都不做。

  輸液架直沖著顏曉晨的肚子戳過去,幸虧程致遠一把抓住了,顏媽媽兩隻手握著輸液架,惡狠狠地和程致遠較勁,長長的輸液架成了最危險的兇器,好像時刻會戳到顏曉晨身上,程致遠對著護工阿姨叫:「把曉晨帶出去,快點,帶出去!」又大聲叫等候在樓道裡的李司機:「李司機,先送曉晨回家。」

  護工阿姨早已經嚇傻了,這才反應過來,立即拖抱著顏曉晨往外走。

  程致遠一邊強行把顏媽媽阻擋在病床前,一邊迅速按了紅色的緊急呼救鈴,幾個護士急匆匆地沖了進來。

  好不容易把顏媽媽穩定、安撫住,程致遠精疲力竭地往家趕。

  這輩子,不是沒有遇見過壞人,可是他遇見的壞人,都是有身家資本、受過良好教育的壞人,不管多麼窮凶極惡、冷血無情,骨子裡都有點自恃身份、都愛惜著自己,行事間總會有些矜持,但顏媽媽完全是他世界之外的人,他從沒有見過的一種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並不兇惡、也絕對不冷血,甚至根本不是壞人,可是這種人一旦認了死理,卻會不惜臉面、不顧一切,別說愛惜自己,他們壓根兒沒把自己的命當回事。程致遠空有七竅玲瓏心,也拿顏媽媽這樣的人沒有一點辦法。

  程致遠急匆匆回到家裡,看到顏曉晨安靜地坐在沙發上,他才覺得提著的心放回了原處。

  顏曉晨聽到門響,立即站了起來。

  程致遠微笑著說:「媽媽沒事,已經又開始輸液了,護工阿姨會照顧她吃飯。醫生還開玩笑說,這麼生龍活虎足以證明他醫術高超,把媽媽治得很好,讓我們不要擔心。」

  他看到顏曉晨額頭上紅色的傷口,大步走過來,扶著她的頭,查看她的額頭。在病房時太混亂,根本沒留意到她已經被輸液架劃傷。

  顏曉晨說:「只是擦傷,王阿姨已經用酒精幫我消過毒了。」她看著他纏著白色紗布的手,「你的手……」

  程致遠情急下為了阻止顏媽媽,用力過大,輸液架又不是完全光滑的鐵杆,他的手被割了幾道口子,左手的一個傷口還有點深,把醫生都驚動了,特意幫他處理了一下。

  程致遠說:「我也只是擦傷,過幾天就好了。」他說著話,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大礙,還特意把手張開握攏,表明活動自如。

  顏曉晨握住了他的手,「你別……動了!」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滾來滾去。

  程致遠愣了一下,輕輕反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說:「我真的沒事!」

  顏曉晨慢慢抽出了手,低著頭說:「致遠,我們離婚吧!」

  程致遠僵住了,沉默了一瞬,才緩過神來,「為什麼?」

  顏曉晨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簌簌而落,「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永遠都像是在沼澤裡掙扎,也許下一刻就徹底陷下去了……你、你的生活本來很好……不應該因為我,就變成了現在這樣……而且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孩子不是你的了,再維持婚姻,對你太不公平……」程致遠松了口氣,他俯身從桌上抽了張紙巾,抬起顏曉晨的頭,幫她把眼淚擦去,「還記得結婚時,我的誓詞嗎?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我都會不離不棄、永遠守護你。」

  顏曉晨驚愕地盯著程致遠,婚禮上說了這樣的話?

  程致遠說:「也許你沒認真聽,但我很認真地說了。」

  「為什麼?我們只是形婚,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程致遠自嘲地笑了笑,「為什麼?答案很簡單,等你想到了,就不會不停地再問我為什麼了!」

  顏曉晨困惑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揉了揉顏曉晨的頭說:「在結婚前,我們就說好了,結婚由你決定,離婚由我決定!離婚的主動權在我手裡,如果我不提,你不能提!記住了,下一次,絕不許再提!現在,我餓了,吃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ing9146 發表於 2015-7-24 11:08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2:28 PM 編輯

Chapter 19 真相

  我們是可憐的一套象棋,晝與夜便是一張棋局,任「他」走東走西,或擒或殺,走罷後又一一收歸匣裡。——莪默•伽亞謨

  星期一,不顧程致遠的反對,顏曉晨堅持要去上班。程致遠問她:「身體重要,還是工作重要?就不能再休息一天嗎?」

  顏曉晨反問程致遠:「如果你不是我的老闆,我能隨便請假嗎?而且我現在的情形,媽媽在醫院躺著,必須要多賺錢!」

  程致遠想了想,雖然擔心她身體吃不消,但去公司做事,總比在家裡胡思亂想好,同意了她去上班。

  程致遠知道顏曉晨放心不下媽媽,十一點半時,打電話叫她下樓去吃中飯,沒有立即帶著她去餐館,而是先去了醫院。顏曉晨再不敢直接走進去見媽媽,只敢在病房外偷偷看。

  病房裡,陪伴顏媽媽的竟然是程致遠的媽媽。她一邊陪著顏媽媽吃中飯,一邊輕言細語地說著話。程媽媽出身書香世家,是老一輩的高級知識份子,又是心臟外科醫生,一輩子直面生死,她身上有一種很溫婉卻很強大的氣場,能讓人不自覺地親近信服。顏媽媽和她在一起,都變得平和了許多。

  顏曉晨偷偷看了一會兒,徹底放心了。

  程致遠小聲說:「媽媽的主治醫生是我媽的學生,我媽今天早上又從醫生的角度深入瞭解了一下病情,說沒有大問題,以後注意飲食和保養就可以了,你不用再擔心媽媽的身體了。」

  顏曉晨用力點點頭,感激地說:「謝……」

  程致遠伸出食指,擋在她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阻止了她要出口的話。顏曉晨想起了他說過的話,永遠不要對他說謝謝。

  兩人在回公司的路上找了家餐廳吃飯。

  顏曉晨知道程致遠一直在擔心她的身體,為了讓他放心,努力多吃了點。

  程致遠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問:「前兩天,我跟你提的去國外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顏曉晨愣了一愣,說:「現在出了媽媽的事,根本不用考慮了吧!」

  「你不覺得,正因為有媽媽的事,你才應該認真考慮一下嗎?」顏曉晨不解地看著程致遠。

  「媽媽並不想見你,你執意留在媽媽身邊,成全的只是你的愧疚之心,對媽媽沒有絲毫好處。熬到孩子出生了,媽媽也許會心生憐愛,逐漸接受,也許會更受刺激,做出更過激的事,到那時,對孩子,對媽媽都不好!與其這樣,為什麼不暫時離開呢?有時候,人需要一些鴕鳥心態,沒看見,就可以當作沒發生,給媽媽一個做鴕鳥的機會。」程致遠看看顏曉晨額頭的傷、自己手上的傷,苦笑了一下,「沒必要逼媽媽去做直面殘酷生活的鬥士!」

  顏曉晨默不作聲地思考著,曾經她以為出國是一個非常匪夷所思的提議,但現在她竟然覺得程致遠說得很有道理,不能解決矛盾時,回避也不失為一種方法。總比激化矛盾,把所有人炸得鮮血淋漓好。

  程致遠說:「至於媽媽,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爸媽在省城,距離你家很近,在老家還有很多親戚朋友,婚禮時,你媽媽都見過,就算現在不熟,以後在一個地方,經常走動一下,很快就熟了。你還有姨媽、表姐、表弟,我會安排好,讓他們幫著照顧一下媽媽。」

  顏曉晨遲疑地問:「我們離開,真的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我們只是暫時離開,現在交通那麼發達,只要你想回來,坐上飛機,十幾個小時,就又飛回上海了。」

  「我去國外幹什麼呢?」

  「工作、讀書都可以。我看你高等數學的成績很好,認真地建議你,可以考慮再讀一個量化分析的金融碩士學位,一年半或者一年就能讀完,畢業後,工資卻會翻倍。現在過去,九月份入學,把孩子生了,等孩子大一點,你的學位也拿到手了。」

  顏曉晨不吭聲。

  程致遠的手輕輕覆在了她手上,「至於你欠我的,反正欠得已經很多了,一時半會兒你根本還不起,我不著急,我有足夠的時間等著你還,你也不用著急,可以用一生的時間慢慢還。」

  自從婚禮儀式後,兩人就都戴著婚戒,顏曉晨把它當成了道具,從沒有認真看過,可這時,兩人戴著婚戒的手交錯疊放,兩枚婚戒緊挨在一起,讓她禁不住仔細看了起來,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

  程致遠察覺到她的目光,迅速縮回了手,「你要同意,我立即讓人準備資料,幫你申請簽證。」

  顏曉晨頷首,「好!」

  程致遠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兩人回到公司,電梯先到顏曉晨的辦公樓層,她剛走出電梯,程致遠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笑一笑,你已經三天沒有笑過了。」

  「是嗎?」顏曉晨擠了個敷衍的笑,就想走。

  「我認真的,想一下快樂的事情,好好笑一下。否則,我不放手哦!」

  程致遠擋著電梯門,用目光示意顏曉晨,來來往往的同事已經雷達全開動,留意著電梯門邊程大老闆的情況。

  顏曉晨無可奈何,只能醞釀了一下情緒,認真地笑了一下。

  程致遠搖頭,「不合格!」

  顏曉晨又笑了一下。

  程致遠還是搖頭。

  已經有同事藉口倒咖啡,端著明明還有大半杯咖啡的杯子,慢步過來看戲了。顏曉晨窘迫地說:「你很喜歡辦公室緋聞嗎?放開我!」

  「你不配合,我有什麼辦法?我是你的債主,這麼簡單的要求,你都不肯用心做?」程致遠用另一隻手蓋住了顏曉晨的眼睛,「暫時把所有事都忘記,想一下讓你快樂的事,想一下……」

  溫暖的手掌,被遮住的眼睛,顏曉晨想起了,江南的冬日小院,沈侯捂住她的眼睛,讓她猜他是誰;他握著她的手,嫌棄她的手冷,把她的手塞到他溫暖的脖子裡;他提著熱水瓶,守在洗衣盆旁,給她添熱水……她微微地笑了起來。

  程致遠放開了她,淡淡地說:「雖然你的笑容和我無關,但至少這一分鐘,你是真正開心的!」

  顏曉晨一愣,程致遠已經不再用身體擋著電梯門,他退到了電梯裡,笑著說:「我們是合法夫妻,真鬧出什麼事,也不是緋聞,是情趣!」電梯門合攏,他的人消失,話卻留在了電梯門外,讓偷聽的人禁不住低聲竊笑。

  顏曉晨在同事們善意的嘲笑聲中,走到辦公桌前坐下。

  也許是剛才的真心一笑,也許是因為知道可以暫時逃離,顏曉晨覺得好像比早上輕鬆了一點。她摸著肚子,低聲問:「寶寶,你想去看看新世界嗎?」

  這個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處境危險,一直十分安靜,醫生說四個月就能感受到胎動,她卻還沒有感受到。如果不是照B超時親眼看到過他,顏曉晨幾乎要懷疑他的存在。

  顏曉晨拿起手機。

  換了新手機後,她沒有安裝微信,但SIM卡裡應該保存有他的電話號碼,她打開通訊錄,果然看到了沈侯的名字。

  顏曉晨盯著沈侯的名字看了一瞬,放下了手機。她沒有問程致遠他們會去哪裡,既是相信他會安排好一切,也是真的不想知道,如果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裡,沈侯肯定也無法知道。從此遠隔天涯、再不相見,這樣,對他倆都好!

  也許,等到離開上海時,她會在飛機起飛前一瞬,發一條短信告訴他,她走了,永永遠遠走了,請他忘掉一切,重新開始。

  李徵把一遝文件放到顏曉晨面前,指指樓上,「送上去。」

  雖然沒說誰,但都明白是誰,顏曉晨不情願地問:「為什麼是我?」

  李徵嬉皮笑臉地說:「孕婦不要老坐著,多運動一下。」

  顏曉晨拿起文件,走樓梯上去,到了程致遠的辦公室,辛俐笑著說:「程總不在,大概二十分鐘前出去了。」

  顏曉晨把文件遞給她,隨口問:「見客戶?」

  「沒有說。」

  顏曉晨遲疑地看著程致遠的辦公室,辛俐善解人意地問:「你要進去嗎?」說著話,起身想去打開門。

  「不用!」顏曉晨笑了笑,轉身離開。

  依舊走樓梯下去,到了自己辦公室所在的樓層時,卻沒進去,而是繼續往樓下走,打算去買點吃的。因為懷孕後餓得快,她平時都會隨身攜帶一些全麥餅乾、堅果之類的健康零食,可這幾天出了媽媽的事,有點暈頭暈腦,忘記帶了。

  辦公樓下只有便利店,雖然有餅乾之類的食物,但都不健康,顏曉晨決定多走一會兒,去一趟附近的超市,正好這兩天都沒有鍛煉,就當是把晚上的鍛煉時間提前了,工作她已經決定帶回家晚上繼續做。

  顏曉晨快步走向超市,不經意間,竟然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沈侯。本來以為他是跟著她,卻發現他根本沒看到她。他應該剛停好車,一邊大步流星地走著,一邊把車鑰匙裝進了褲兜,另一隻手拿著個文件袋。

  如果沈侯看見了她,她肯定會立即躲避,可是這會兒,在他看不見她的角落,她卻像癡了一樣,定定地看著他。

  顏曉晨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身後,也許是因為知道他們終將真正分離,一切就像是天賜的機會,讓她能多看他一眼。公司附近有一個綠化很好的小公園,沈侯走進了公園。工作日的下午,公園裡人很少,顏曉晨開始奇怪沈侯跑這裡來幹什麼,這樣的地方只適合情人幽會,可不適合談生意。

  沈侯一邊走,一邊打了個電話,他拐了個彎,繼續沿著林蔭道往前走。在一座銅質的現代雕塑旁,顏曉晨看到了程致遠,他坐在雕塑下的大理石檯子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在用手機看新聞。

  因為雕塑的四周都是草坪,沒有任何遮擋,顏曉晨不敢再跟過去,只能停在了最近的大樹後,聽不到他們說話,但光線充足、視野開闊,他們的舉動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程致遠看到沈侯,站起身,把咖啡扔進了垃圾桶,指了指腕上的手錶說:「你遲到了三十分鐘。」

  沈侯對自己的遲到沒有絲毫抱歉,冷冷地說:「堵車。」

  程致遠沒在意他的態度,笑了笑問:「為了什麼事突然要見我?」

  沈侯把手裡的檔袋遞了過去,程致遠打開檔袋,抽出裡面的東西,是兩張照片,他剛看了一眼,神情立即變了,臉上再沒有一絲笑容。程致遠強自鎮定地問:「什麼意思?」

  沈侯譏笑:「我回看婚禮錄影時,不經意發現了那張老照片。剛開始,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也未免太巧了。所以我讓人把你這些年的行蹤好好查了一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雖然事情過去了很多年,但不是沒有蛛絲馬跡。要我從頭細說嗎?五年前……

  程致遠臉色蒼白,憤怒地呵斥:「夠了!」

  沈侯冷冷地說:「夠了?遠遠不夠!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都在你手裡,如果必要,我還會做得更多!」

  程致遠把照片塞回了檔袋,盯著沈侯,看似平靜的表情下藏著哀求。沈侯也看著他,神情冰冷嚴肅,卻又帶著哀憫。

  兩人平靜地對峙著,終於是程致遠沒有按捺住,先開了口,「你打算怎麼辦?」

  「你問我打算怎麼辦?你有想過怎麼辦嗎?難道你打算騙曉晨一輩子嗎?」

  「我是打算騙她一輩子!」

  沈侯憤怒地一拳打向他。

  程致遠一個側身,閃避開,抓住了沈侯的手腕,「你爸媽既然告訴了你所有事,應該也告訴了你,我在剛知道你爸媽的秘密時,曾對你媽媽提議,不要再因為已經過去的事,反對曉晨和你在一起,把所有事埋葬,只看現在和未來。但是,你的運氣很不好,曉晨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現了,聽到了一切。」

  沈侯順勢用另一隻手,按住程致遠的肩,抬起腳,用膝蓋狠狠頂了下程致遠的腹部,冷笑著說:「我運氣不好?我怎麼知道不是你故意安排的?從你第一次出現,我就覺得你有問題,事實證明,你果然有問題,從你第一次出現,你就帶著目的。」

  程致遠忍著痛說:「我承認,我是帶著目的接近曉晨,但是,我的目的只是想照顧她,給她一點我力所能及的幫助。正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所以,我從沒有主動爭取過她,甚至盡我所能,幫你和她在一起。你說,是我刻意安排的,將心比心,你真的認為我會這麼做嗎?」

  程致遠扭著沈侯的手,逼到沈侯臉前,直視著沈侯的眼睛問:「我完全不介意傷害你,但我絕不會傷害曉晨!易地而處,你會這麼做嗎?」

  沈侯啞然無語,他做不到,所以明明知道真相後,憤怒到想殺了程致遠,卻要逼著自己心平氣和地把他約出來,企圖找到一個不傷害曉晨的解決辦法。

  沈侯推了下程致遠,程致遠放開了他,兩個剛剛還扭打在一起的人,像是坐回了談判桌前,剎那都恢復了平靜。

  程致遠說:「我曾經忍著巨大的痛苦,誠心想幫你隱藏一切,讓你和曉晨幸福快樂地在一起,開始你們的新生活。現在,我想請求你,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

  沈侯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忍不住冷笑了起來,「憑什麼我要給你這個機會?」

  「現在是什麼情形,你很清楚,曉晨懷著個不受歡迎的孩子,曉晨的媽媽在醫院裡躺著,除了我,你認為還能找到第二個人去全心全意照顧她們嗎?」

  沈侯眯了眯眼,冷冷地說:「你用曉晨威脅我?」

  程致遠苦澀地說:「不是威脅,而是請求。我們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我完全知道你的感受。因為你愛她,我也愛她,因為我們都欠她的,都希望她能幸福!我知道你會退讓,就如我曾經的退讓!」

  沈侯定定地盯著程致遠,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臉色十分難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程致遠也沉默著,帶著祈求,哀傷地看著沈侯。

  這場交鋒,程致遠好像是勝利者,但是他的臉色一點不比沈侯好看。

  躲在樹後的顏曉晨越看越好奇,恨不得立即沖過去聽聽他們說什麼,

  但估計他們倆都留了心眼,不僅見面地點是臨時定的,還特意選了一個絕對不可能讓人靠近偷聽的開闊地,顏曉晨只能心急火燎地乾著急。

  沈侯突然轉身,疾步走了過來,顏曉晨嚇得趕緊貼著樹站好,沈侯越走越近,像是逐漸拉近的鏡頭,他的表情也越來越清晰,他的眼中浮動著隱隱淚光,嘴唇緊緊地抿著,那麼悲傷痛苦、絕望無助,似乎馬上就要崩潰,卻又用全部的意志克制著。

  顏曉晨覺得自己好像也被他的悲傷和絕望感染了,心臟的某個角落一抽一抽地痛著,幾乎喘不過氣來。

  沈侯走遠了,程致遠慢慢地走了過來。也許因為四周無人,他不必再用面具偽裝自己,他的表情十分茫然,眼裡全是悲傷,步子沉重得好似再負擔不動所有的痛苦。

  顏曉晨越發奇怪了,沈侯和程致遠沒有生意往來,生活也沒有任何交集,他們倆唯一的聯繫就是她。究竟是什麼事,讓他們兩人都如此痛苦?和她有關嗎?

  顏曉晨悄悄跟在程致遠身後,遠遠看著他的背影。進公園時,被沈侯拿在手裡的檔袋,此時,卻被程致遠牢牢抓在手裡。

  出了公園,程致遠似乎忘記了天底下還有一種叫「車」的交通工具,竟然仍然在走路。顏曉晨招手叫了輛出租,以起步價回到了公司。

  顏曉晨覺得偷窺不好,不該再管這件事了,但沈侯和程致遠的悲痛表情總是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在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突然站了起來,急匆匆地向樓上跑,至少去看看程致遠,他的狀態很不對頭。

  走出樓梯口時,顏曉晨放慢了腳步,讓自己和往常一樣,她走到程致遠的辦公室外,辛俐笑說:「程總還沒回來。」

  顏曉晨正考慮該如何措辭,電梯叮咚一聲,有人從電梯出來了。顏曉晨立即回頭,看到程致遠走進了辦公區。

  他看到顏曉晨,笑問:「你怎麼上來了?李徵又差遣你跑腿?」

  顏曉晨盯著他,表情、眼神、微笑,沒有一絲破綻,只除了他手裡的文件袋。

  「是被他差遣著跑腿了,不過現在來找你,不是公事。我肚子餓了,包裡沒帶吃的,你辦公室裡有嗎?」顏曉晨跟著他走進辦公室,「有,你等一下。」程致遠像對待普通檔一樣,把手裡的檔袋隨手放在了桌上。他走到沙發旁,打開櫃子,拿了一罐美國產的有機杏仁和一袋全麥餅乾,放到茶几上。

  「要喝水嗎?」

  「嗯。」

  顏曉晨趁著他去倒水,東瞅瞅、西看看,走到桌子旁,好像無意地拿起文件,正要打開看,程致遠從她手裡抽走了文件袋,把水杯遞給她,「坐沙發上吃吧!」

  顏曉晨只能走到沙發邊坐下,一半假裝,一半真的,狼吞虎嚥地吃著餅乾。

  程致遠笑說:「慢點吃,小心噎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走到碎紙機旁,摁了開啟按鈕。

  顏曉晨想出聲阻止,卻沒有任何理由。

  他都沒有打開檔袋,直接連著檔袋放進了碎紙機,顏曉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碎紙機一點點把檔吞噬掉。程致遠辦公室的這台碎紙機是六級保密,可以將檔碎成粉末狀,就算最耐心的間諜也沒有辦法把碎末拼湊回去。

  程致遠一直等到碎紙機停止了工作,才抬起了頭,他看到顏曉晨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不自禁地回避了她的目光,解釋說:「一些商業檔,有客戶的重要資訊,必須銷毀處理。」

  顏曉晨掩飾地低下了頭,用力吃著餅乾,心裡卻想著:你和沈侯,一個做金融,一個做衣服,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能有什麼商業機密?程致遠走到沙發邊坐下,微笑著說:「少吃點澱粉。」

  顏曉晨放下了餅乾,拿起杏仁,一顆顆慢慢地嚼著,她告訴自己,檔已經銷毀,不要再想了,程致遠對她很好,他所做的一切肯定都是為了她好,但心裡卻七上八下,有一種無處著落的茫然不安。

  程致遠也看出她的不對頭,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顏曉晨輕聲問:「我們什麼時候離開?」

  程致遠打量著她,試探地說:「簽證要兩個星期,簽證一辦下來,我們就走,可以嗎?」

  顏曉晨捧著杏仁罐子,想了一會兒說:「可以!既然決定了要走,越早越好!」

  程致遠如釋重負,放心地笑了,「曉晨,我保證,新的生活不會讓你失望。」

  顏曉晨微笑著說:「我知道,自從認識你,你從沒有讓我失望過。西方的神話中說,每個善良的人身邊都跟隨著一個他看不見的守護天使,你就像是老天派給我的守護天使,只是我看得見你。」

  程致遠的笑容僵在臉上。

  顏曉晨做了個鬼臉,問:「你幹嗎這表情?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程致遠笑了笑,低聲說:「我就算是天使,也是墮落天使。」

  有人重重敲了下辦公室的門,沒等程致遠同意,就推開了門。程致遠和顏曉晨不用看,就知道是喬羽。

  喬羽笑看了眼顏曉晨,衝程致遠說:「沒打擾到你們吧?」

  程致遠無奈地說:「有話快說!」

  「待會兒我有個重要客戶過來,你幫我壓一下場子!」

  「好!」

  喬羽打量了一眼程致遠的襯衣,指指自己筆挺的西裝和領帶,「正裝,Please!」他對顏曉晨曖昧地笑了笑,輕佻地說:「你們還有十分鐘可以為所欲為。」說完,關上了門。

  「你別理喬羽,慢慢吃。」程致遠起身,走到牆邊的衣櫃前,拉開櫃門,拿出兩套西服和兩條領帶,詢問顏曉晨的意見,「哪一套?」

  顏曉晨看了看,指指他左手上的,程致遠把右手的西服掛回了衣櫃。他提著西服,走進衛生間,準備換衣服。

  顏曉晨也吃飽了,她把杏仁和餅乾密封好,一邊放進櫃子,一邊說:「致遠,我吃飽了,下去工作了。」

  程致遠拉開了衛生間的門,一邊打領帶,一邊說:「你下次餓了,直接進來拿,不用非等我回來,我跟辛俐說過,你可以隨時進出我的辦公室。」

  顏曉晨提起包,笑著說:「我下去了,晚上見!」

  「不要太辛苦,晚上見!」

  下班時,程致遠在辦公樓外等顏曉晨,看到她提著筆記型電腦,忙伸手接了過去,「回去還要加班?」

  「嗯,今天白天休息了一會兒。」

  程致遠知道她的脾氣,也沒再勸,只是笑著說:「考慮到你佔用了我們的家庭時間,我不會支付加班費的。」

  顏曉晨嘟了下嘴,笑著說:「我去和喬羽申請。」

  程致遠打開車門,讓顏曉晨先上了車,他關好車門,準備從另一邊上車。可顏曉晨等了一會兒,都沒看到程致遠上車。顏曉晨好奇地從窗戶張望,看到程致遠站在車門旁,她敲了敲車窗,程致遠拉開車門,坐進了車裡。

  「怎麼了?」顏曉晨往窗外看,什麼都沒看到。

  程致遠掩飾地笑了笑,說:「沒什麼,突然想到點事。」

  顏曉晨像以往一樣,程致遠不願多說的事,她也不會多問,但她立即下意識地想,沈侯,肯定是沈侯在附近!他們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回到家裡,兩人吃過晚飯,程致遠給他媽媽打了個電話,詢問顏媽媽的狀況,聽說晚飯吃得不錯,也沒有哭鬧,顏曉晨放了心。

  程致遠在會議室坐了一下午,吸了不少二手煙,覺得頭髮裡都是煙味,他看顏曉晨在看電視休息,暫時不需要他,「我上樓去洗澡,會把浴室門開著,你有事就大聲叫我。」

  顏曉晨笑嗔,「我能有什麼事?知道了!安心洗你的澡吧!」

  程致遠把一杯溫水放到顏曉晨手邊,笑著上了樓。

  顏曉晨一邊看電視,一邊忍不住地琢磨今天下午偷看到的一幕,沈侯和程致遠的表情那麼古怪,檔袋裡裝的檔肯定不是商業檔,但不管是什麼,她都不可能知道了。

  突然,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顏曉晨接了電話,原來是送快遞的,顏曉晨說在家,讓他上來。

  不一會兒,門鈴響了,顏曉晨打開門,快遞員把一份快遞遞給她。顏曉晨查看了一下,收件人的確是她,寄件人的姓名欄裡竟然寫著吳倩倩。

  「謝謝!」顏曉晨滿心納悶地簽收了快遞。

  吳倩倩有什麼檔需要快遞給她?顏曉晨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才拆開了快遞。

  一張對折的A4打印紙裡夾著兩張照片,打印紙上寫著幾句簡單的話,是吳倩倩的筆跡。

  曉晨:

  這兩張照片是我用手機從沈侯藏起來的檔裡偷拍的,本來我是想利用它們來報復,但沒想到你們原諒了我。我還沒查出這兩張照片的意義,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應該知道。

  對不起!

  倩倩

  顏曉晨看完後,明白了沈侯所說的釋然,被原諒的人固然是從一段不堪的記憶中解脫,原諒的人何嘗不也是一種解脫?雖然她一直認為她並不在乎吳倩倩,但這一刻她才知道,沒有人會不在乎背叛和傷害,尤其那個人還是一個屋子裡居住了四年的朋友,雖然只是三個字「對不起」,但她心裡刻意壓抑的那個疙瘩突然就解開了。倒不是說她和倩倩還能再做朋友,但至少她不會再回避去回憶她們的大學生活。

  顏曉晨放下了打印紙,去看倩倩所說的她應該知道的照片。

  用手機偷拍的照片不是很清楚,顏曉晨打開了沙發旁的燈,在燈光下細看。

  一張照片,應該是翻拍的老照片,裡面的人穿的衣服都是十幾年前流行的款式,放學的時候,周圍有很多學生。林蔭路旁停著一輛車,一個清瘦的年輕男人,坐在駕駛座上,靜靜等候著。幾個十來歲的少年,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站在車前,親親熱熱地你勾著我肩、我搭著你背,面朝鏡頭,咧著嘴笑。

  顏曉晨記得在婚禮上見過這張照片,是程致遠上初中時的同學合影,但當時沒細看,這會兒仔細看了一眼,她認出了程致遠,還有喬羽,另外四個男生就不知道是誰了。

  顏曉晨看不出這張照片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她拿起了第二張照片,一下子愣住了,竟然是鄭建國的正面大頭照。

  這張照片明顯翻拍的是證件照,鄭建國面朝鏡頭,背脊挺直,雙目平視,標準的證件照表情,照片一角還有章印的痕跡。

  顏曉晨蒙了,為什麼撞死了她爸爸的肇事司機的照片會出現在這裡?

  她能理解沈侯為什麼會有鄭建國的證件照,以沈侯的脾氣,知道所有事情後,肯定會忍不住將當年的事情翻個底朝天。鄭建國是她爸爸死亡的重要一環,沈侯有他的資料很正常,顏曉晨甚至懷疑這張證件照就是當年鄭建國的駕照照片。但是,為什麼鄭建國的照片會和程致遠的照片在一起?

  顏曉晨呆呆坐了一會兒,又拿起了第一張照片。她的視線從照片中間幾個笑得燦爛奪目的少年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一直被她忽略的照片一角上。那個像道具一般,靜靜坐在駕駛座上的男子,有一張年輕的側臉,但看仔細了,依舊能認出那是沒有發福蒼老前的鄭建國。

  轟一下,顏曉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鄭建國的照片會和程致遠的照片在一起,她手足冰涼、心亂如麻,程致遠認識鄭建國?!

  從這張老照片的時間來講,應該說絕對不僅僅是認識!

  幾乎不需要任何證據,顏曉晨就能肯定,沈侯給程致遠的檔袋裡就是這兩張照片,他肯定是發現了程致遠認識鄭建國的秘密,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沈侯居然答應了程致遠,幫他保守秘密。但是,程致遠絕對沒有想到,命運是多麼強大,被他銷毀的檔,居然以另一種方式又出現在她面前。

  為什麼程致遠要欺騙她?

  為什麼程致遠那麼害怕她知道他和鄭建國認識?

  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顏曉晨心悸恐懼,覺得像是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她似乎就是一隻落入蛛網的蝴蝶,她突然覺得一刻都不能再在屋子裡逗留,提起包,一下子沖出了屋子。

  她茫然地下了樓,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社區,不停地想著程致遠為什麼要隱瞞他認識鄭建國的事實?鄭建國的確做了對不起她們家的事,但這不是古代,沒有連坐的制度,她不可能因為鄭建國是程致遠家的朋友,就連帶著遷怒程致遠。

  也許程致遠就是怕她和她媽媽遷怒,才故意隱瞞。但如果只是因為這個,為什麼沈侯會這麼神神秘秘?為什麼把這些東西交給程致遠後,他會那麼痛苦?

  要知道一切的真相,必須去問當事人!

  顏曉晨拿出手機,猶豫了一瞬,撥通了沈侯的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後,接通了,沈侯的聲音傳來,驚喜到不敢相信,聲音輕柔得唯恐驚嚇到她,「曉晨?是你嗎?」

  「我想見你!」

  「什麼時候?」

  「現在、馬上、越快越好!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立即過來!」顏曉晨說著話,就不停地招手,攔計程車。

  一輛計程車停下,顏曉晨拉開門,剛想要上車,聽到沈侯在手機裡說:「轉過身,向後看。」

  她轉過了身,看到沈侯拿著手機,就站在不遠處的霓虹燈下。寶馬雕車香滿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顏曉晨目瞪口呆,定定地看著沈侯。

  沈侯走到她身邊,給司機賠禮道歉後,幫她關上了計程車的門,讓計程車離開。

  顏曉晨終於回過神來,質問:「你剛才一直跟著我?你又去我們家社區了?」

  沈侯盯著顏曉晨的新手機,沒有回答顏曉晨的問題,反而問她:「為什麼把手機換了?」

  「不是換了,是扔了!」顏曉晨把新手機塞回包裡。

  沈侯神情一黯,「我給你發的微信你收到過嗎?」

  「沒有!」顏曉晨冷著臉說:「我找你,是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顏曉晨拿出兩張照片,遞給沈侯。

  沈侯看了一眼,臉色驟變,驚訝地問:「你、你……哪裡來的?」

  「不用你管,你只需要告訴我,程致遠和鄭建國是什麼關係?」

  沈侯沉默了一瞬,說:「鄭建國曾經是程致遠家的司機,負責接送程致遠上下學,算是程致遠小時候的半個保姆吧!程致遠高中畢業後,去了國外讀書,鄭建國又在程致遠爸爸的公司裡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來,他借了一些錢,就辭職了,自己開了家4S店。他和程致遠家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程致遠大概怕你媽媽遷怒他,一直不敢把這事告訴你們。」

  「沈侯,你在欺騙我!肯定不只這些!」

  沈侯低垂著眼睛說:「就是這些了,不然,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顏曉晨一下子很是難過,眼淚湧到了眼眶,「我沒有去問程致遠,而是來問你,因為我以為只要我開了口,你就一定會告訴我!沒想到你和他一樣,也把我當傻瓜欺騙!我錯了!我走了!」顏曉晨轉過身,想要離開。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我從沒有想欺騙你!」

  「放開我!」顏曉晨用力掙扎,想甩開他的手,沈侯卻捨不得放開,索性兩隻手各握著她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沈侯,你放開我!放開……」

  兩人正角力,突然,顏曉晨停住了一切動作,半張著嘴,表情呆滯,似乎正在專心感受著什麼。

  沈侯嚇壞了,「小小,小小,你怎麼了?」

  顏曉晨呆呆地看著沈侯,「他、他動了!」

  「誰?什麼動了?」

  遲遲沒來的胎動,突然而來,顏曉晨又緊張,又激動,根本解釋不清楚,直接抓著沈侯的手,放到了自己肚子上。沈侯清晰地感受到了,一個小傢伙隔著肚皮,狠狠地給了他一腳,他驚得差點嗷一聲叫出來。「他怎麼會動?我剛剛傷到你了嗎?我們去醫院……」沈侯神情慌亂、語無倫次。

  顏曉晨看到有人比她更緊張,反倒平靜下來,「是胎動,正常的。」沈侯想起了書上的話,放心了,立即又被狂喜淹沒,「他會動了哎!他竟然會動了!」

  「都五個月了,當然會動了!不會動才不正常!之前他一直不動,我還很擔心,沒想到他一見到你……」顏曉晨的話斷在口中。

  沈侯還沒察覺,猶自沉浸在喜悅激動中,彎著身子,手搭在顏曉晨的肚子上,很認真地說:「小傢伙,來,再踢爸爸一腳!」

  肚子裡的小傢伙竟然真的很配合,又是一腳,沈侯狂喜地說:「小小,他聽到了,他聽到了……」

  顏曉晨默默後退了兩步,拉開了和沈侯的距離。沈侯看到她的表情,也終於意識到他們不是普通的小夫妻。事實上,他和她壓根兒不是夫妻,法律上,她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現在,他們隔著兩步的距離,卻猶如天塹,沈侯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跨越這段距離,剛才有多少激動喜悅,這會兒就有多少痛苦悲傷。

  顏曉晨手搭在肚子上,看著遠處的霓虹燈,輕聲說:「程致遠想帶我離開上海,去國外定居。」

  「什麼?」沈侯失聲驚叫。

  「他已經在幫我辦簽證,兩個星期後我們就會離開。」

  沈侯急切地說:「不行,絕對不行!」

  「去哪裡定居生活,是我自己的事,和你無關!但我不想和一個藏著秘密的人朝夕相對,尤其他的秘密還和我有關,就算你現在不告訴我,我也會設法去查清楚。你不要以為你們有錢,我沒錢,就查不出來!你們不可能欺騙我一輩子!」

  「曉晨,你聽我說,不是我想欺騙你,而是……」沈侯說不下去。「而是什麼?」

  沈侯不吭聲,顏曉晨轉身就走,沈侯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你讓我想一下。」沈侯急速地思索著,曉晨不是傻子,事情到這一步,肯定是瞞不住了,只是或遲或早讓她知道而已,但是……

  顏曉晨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拿出手機,來電顯示是程致遠,這個曾代表著溫暖和依靠的名字,現在卻顯得陰影重重。顏曉晨苦澀地笑了笑,按了拒絕接聽。

  手機安靜了一瞬,又急切地響了起來,顏曉晨直接把手機關了。

  沒過一會兒,沈侯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的「程致遠」,接了電話。他一手拿著手機,一手牢牢地抓著顏曉晨,防止她逃跑。

  沈侯看著顏曉晨說:「我知道她不在家,因為她現在正在我眼前。」

  「……」

  「你今天下午說我運氣很不好,看來你的運氣也很不好,再精明的人都必須相信,人算不如天算!」

  「……」

  「曉晨已經看到照片了。」

  「……」

  「你想讓我告訴她真相,還是你自己來告訴她真相?」

  「……」

  沈侯掛了電話,對顏曉晨說:「去見程致遠,他會親口告訴你一切。」沈侯按了下門鈴,程致遠打開了門,他臉色晦暗、死氣沉沉,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再看不到往日的一絲從容鎮定。

  三個人沉默地走進客廳,各自坐在了沙發一邊,無意中形成了一個三角形,誰都只能坐在自己的一邊,沒有人能相伴。

  程致遠問顏曉晨:「你知道我和鄭建國認識了?」

  顏曉晨點點頭,從包裡拿出兩張照片,放在了茶几上。

  程致遠看著照片,晦暗的臉上浮起悲傷無奈的苦笑,「原來終究是誰也逃不過!」

  「逃不過什麼?」顏曉晨盯著程致遠,等待著他告訴她一切。

  程致遠深吸了口氣,從頭開始講述——故事並不複雜,鄭建國是程致遠家的司機,兼做一些跑腿打雜的工作。那時程致遠爸爸的生意蒸蒸日上,媽媽也在醫院忙得昏天黑地,顧不上家,鄭建國無形中承擔了照顧程致遠的責任,程致遠和鄭建國相處得十分好。高中畢業後,程致遠去了國外讀書,鄭建國結婚生子,家庭負擔越來越重,程致遠的爸媽出於感激,出資找關係幫鄭建國開了一家寶馬4S店,鄭建國靠著吃苦耐勞和對汽車的瞭解熱愛,將4S店經營得有聲有色,也算是發家致富了。

  而程致遠和喬羽一時玩笑成立的基金公司也做得很好,喬羽催逼程致遠回國。五年前的夏天,程致遠從國外回到他的第二故鄉省城,打算留在國內發展。他去看望亦兄亦友的鄭建國,正好鄭建國的店裡來了一輛新款寶馬SUV,鄭建國想送他一輛車,就讓他試試車。程致遠開著車,帶著鄭建國在城裡兜風,為了開得盡興,程致遠專找人少的僻靜路段,一路暢通無阻。兩人一邊體驗著車裡的各種配置、一邊笑著聊天,誰都沒有想到,一個男人為了省錢,特意住在城郊的偏僻旅館裡,他剛結完賬,正背著行李,在路邊給女兒打電話。打完電話,興奮疲憊的他,沒等紅燈車停,就橫穿馬路。當程致遠看到那個男人時,一切都晚了,就像是電影的慢鏡頭,一個人的身體像是玩具娃娃一般輕飄飄地飛起,又輕飄飄地落下。

  他們停下車,沖了出去,一邊手忙腳亂地想要替他止血,一邊打電話叫120。男人的傷勢太重,為了能及時搶救,兩人決定不等120,立即趕去醫院。程致遠的手一直在抖,根本開不了車,只能鄭建國開車,程致遠蹲在車後座前,守在男子身邊,祈求著他堅持住。

  到醫院後,因為有程致遠媽媽的關係在,醫院盡了最大的努力搶救,可是搶救無效,男人很快就死了。員警問話時,程致遠看著自己滿手滿身的血,沉浸在他剛剛殺死了一個人的驚駭中,根本無法回答。鄭建國鎮定地說是他開的車,交出了自己的駕照,把出事前後的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那是條偏僻的馬路,沒有交通錄影,只找到了幾個人證,人證所說的事發經過和鄭建國說的一模一樣。他們當時只顧著盯著撞飛的人看,沒有人留意是誰開的車,等看到程致遠和鄭建國沖過來時,同時記住的是兩張臉。就算有人留意到了什麼,可那個時候場面很混亂,人的記憶也都是混亂的,當鄭建國肯定地說自己是司機時,沒有一個人懷疑。

  等員警錄完口供,塵埃落定後,程致遠才清醒了,質問鄭建國為什麼要欺騙員警。鄭建國說,我們沒有喝酒、沒有超速、沒有違反交通規則,是對方不等紅燈車停、不走人行橫道,突然橫穿馬路,這只能算交通意外,不能算交通事故。但你沒有中國駕照,雖然你在國外已經開了很多年的車,是個老司機了,可按照中國法律,你在中國還不能開車,是無照駕駛。他們都清楚無照駕駛的罪責,程致遠沉默了,在鄭建國的安排下,他是司機的真相被掩藏了起來,甚至連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但是,他騙不了自己。他放棄了回國的計畫,逃到了國外,可是,那個男人臨死前的眼神一直糾纏著他,他看了整整三年多的心理醫生,都沒有用。終於,一個深夜,當他再次從噩夢中驚醒後,他決定回國,去面對他的噩夢。

  在程致遠講述一切的時候,顏曉晨像是完全不認識他一樣看著他,身子一直在輕輕地顫抖。

  程致遠低聲說:「……我又一次滿身冷汗地從噩夢裡驚醒時,我決定,我必須回國去面對我的噩夢。」

  顏曉晨喃喃說:「因為你不想再做噩夢了,所以,你就讓我們做噩夢嗎?」她臉色煞白,雙眼無神,像是夢遊一般,站了起來,朝著門外走去。

  程致遠急忙站起,抓住了她的手,「曉晨……」

  顏曉晨像是觸電一般,猛地驚跳了起來,一巴掌打到了程致遠臉上,厲聲尖叫:「不要碰我!」

  程致遠哀求地叫:「曉晨!」

  顏曉晨含著淚問:「你從一開始,就是帶著目的認識我的?」

  程致遠不敢看顏曉晨的眼睛,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了個字:「是!」

  顏曉晨覺得她正在做夢,而且是最荒謬、最恐怖的噩夢,「你知道自己撞死了我爸,居然還向我求婚?你居然叫我媽『媽媽』?你知不知道,我媽寧可打死我,都不允許我收鄭建國的錢,你卻讓我嫁給你,變成了我媽的女婿?」

  程致遠臉色青白,一句話都說不出,握著顏曉晨的手,無力地鬆開了。

  「你陪著我和媽媽給我爸上過香,叫他爸爸?」顏曉晨一邊淚如雨落,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太荒謬了!太瘋狂了!

  「程致遠,你是個瘋子!你想贖罪,想自己良心好過,就逼著我和我媽做罪人!你只考慮你自己的良心,那我和我媽的良心呢?我爸如果地下有靈,看著我們把你當恩人一樣感激著,情何以堪?程致遠,你、你……居然敢娶我!」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恨不得撕了那個因為一時軟弱,答應嫁給程致遠的自己,她推搡捶打著程致遠,「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讓我爸死不瞑目,讓我們罪不可恕啊!如果我媽知道了,你是想活活逼死她嗎?」程致遠低垂著頭,「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能挽回什麼?我爸的命?還是我媽對你的信賴喜歡?還是我和你結婚,讓你叫了他無數聲『爸爸』的事實?程致遠,只因為你不想做噩夢了,你就要讓我們活在噩夢中嗎?我以為我這輩子最恨的人會是侯月珍,沒想到竟然會是你!」

  顏曉晨沖出了門,程致遠著急地跟了幾步,卻被沈侯拉住了。兩人對視了一眼,程致遠停住了腳步,只能看著沈侯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靠著電梯壁,顏曉晨淚如泉湧,她恨自己,為什麼當年會因為一時軟弱,接受了程致遠的幫助?這個世界,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更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好,為什麼她就像是傻子一樣,從來沒有懷疑過程致遠?

  媽媽說爸爸死不瞑目,原來是真的!

  如果媽媽知道了真相,真的會活活把她逼死!

  這些年,她究竟做了什麼?難道她逼死了爸爸之後,還要再一步步逼死媽媽嗎?

  媽媽罵她是來討債的,一點沒有錯!

  顏曉晨頭抵在電梯壁上,失聲痛哭。

  沈侯看著她痛苦,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勸慰她。他用什麼立場去安慰她?他說出的任何話,都會像是刀子,再次插入她心口。

  甚至,他連伸手輕輕碰一下她都不敢,生怕再刺激到她。他只能看著她悲傷絕望地痛哭、無助孤獨地掙扎,但凡現在有一點辦法能幫到她,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做。

  在這一刻,他突然真正理解了程致遠,如果隱藏起真相,就能陪著她去熬過所有痛苦,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這麼選擇,即使代價是自己夜夜做噩夢,日日被良心折磨。

  電梯門開了,顏曉晨搖搖晃晃地走出電梯。

  出了社區,她竟然看都不看車,就直直地往前走,似乎壓根兒沒意識到她眼前是一條馬路,沈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抓住她問:「你想去哪裡?」顏曉晨甩開他的手,招手攔計程車。她進了計程車,告訴司機去媽媽住院的醫院。

  沈侯跟著坐進了計程車的前座,想著即使她趕他走,他也得賴著一起去。顏曉晨哭著說:「求求你,不要跟著我了,我爸爸會看見的!」一下子,沈侯所有的堅定都碎成了粉末,他默默地下了計程車,看著計程車揚長而去。

  顏曉晨到了醫院,從病房門口悄悄看著媽媽,媽媽靜靜躺在病床上,正在沉睡。她不敢走進病房,坐在了樓道裡。

  剛才沈侯問她「你想去哪裡」,沈侯問了句傻話,他應該問「你還能去哪裡」,這個城市,已經沒有了她能去的地方,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媽媽的身邊。可是,她該如何面對媽媽?一個沈侯,已經把媽媽氣進了醫院,再加上一個程致遠,要逼著媽媽去地下找爸爸嗎?

  顏曉晨坐在椅子上,抱著頭,一直在默默落淚。

  沈侯站在樓道拐角處,看著她瑟縮成一團,坐在病房外。他卻連靠近都做不到,那是顏曉晨媽媽的病房,不僅顏媽媽絕不想見到他,現在的曉晨也絕不願見到他。

  十一點多了,曉晨依舊縮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離去的打算。

  今夜,不但程致遠努力給曉晨的家被打碎了,曉晨賴以生存的工作也丟掉了。在這個城市,她已經一無所有,除了病房裡,那個恨著她,想要她打掉孩子的媽媽。

  沈侯盯著她,心如刀絞。如果早知道是現在的結果,他是不是壓根兒不該去追查程致遠?

  沈侯給魏彤打電話,請她立即來醫院一趟。

  魏彤匆匆趕到醫院,驚訝地問:「我真的只是兩天沒見曉晨嗎?星期六下午去曉晨家吃晚飯,一切都很好,現在才星期一,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沈侯把一遝現金遞給魏彤,「我剛打電話用你的名字訂好了酒店,你陪曉晨去酒店休息,她之前已經熬過一個晚上,身體還沒緩過來,不能再熬了!」

  魏彤一頭霧水地問:「曉晨為什麼不能回自己家休息?程致遠呢?為什麼是你在這裡?」

  「程致遠不能出現,我……我也沒比他好多少!不要提程致遠,不要提我,不要讓曉晨知道是我安排的,拜託你了!」

  魏彤看看憔悴的沈侯,再看看遠處縮成一團坐在椅子上的曉晨,意識到事情的嚴重複雜,沒有再多問。她接過錢,說:「我知道了。曉晨要是不願去酒店,我就帶她去我的宿舍,我舍友搬出去和男朋友同居了,現在宿舍裡就我一個人住,除了沒有熱水洗澡,別的都挺方便。」

  「還是你想得周到,謝謝!」

  「別客氣,我走了,你臉色很難看,也趕緊休息一下。」

  沈侯看著魏彤走到顏曉晨身邊,蹲下和她說了一會兒話,把她強拖著拽起,走向電梯。

  有魏彤照顧曉晨,沈侯終於暫時松了口氣,拿出手機,給程致遠打電話,讓他也暫時放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sing9146 發表於 2015-7-24 11:10 AM

Chapter 20 寬恕

  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裡栽種荊棘。——王爾德

  學生宿舍,一大早樓道裡就傳來細碎的走路聲和說話聲,顏曉晨睡得很淺,立即就驚醒了。

  她拿出手機,習慣性地去看時間,想看看還要多久上班,卻很快意識到那是程致遠施捨給她的工作,她不用再去上班了。還有這個手機,也是他施捨給她的,她不應該再用了。

  嚴格來說,她辛苦存在銀行卡裡的錢也是他給的,她不應該再花一分。但是,如果把這一切都還給了程致遠,她拿什麼去支付媽媽的醫療費?她的衣食住行又該怎麼辦?

  如果真把程致遠施捨給她的都立即還給他,似乎一個瞬間,她就會變得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在這個每喝一口水都要花錢的大都市里寸步難行。原來,她已經和程致遠有了如此深切的關係,想要一刀兩斷、一清二楚,只怕必須要像哪吒一樣,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徹底死過一次才能真正還清楚。

  想到和程致遠從陌生到熟悉、從疏遠到親密、從戒備到信任的點點滴滴,顏曉晨的眼淚又要滾下來,她曾經覺得他是她噩夢般生命中唯一的幸運,是上天賜給她的天使,可沒想到他原來真是墮落天使,會帶著人墜入地獄。

  無論如何,就算是死,也要還清楚!

  顏曉晨忍著淚,決定先從還手機做起。

  她正打算打開手機,拿出SIM卡,手機響了。本來不打算接,掃了眼來電顯示,卻發現是媽媽的電話。

  用程致遠給的手機接媽媽的電話?顏曉晨痛苦地猶豫著。

  這是媽媽自住院後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最終,對媽媽的擔心超過了可憐的自尊。她含著眼淚,接通了電話,卻不敢讓媽媽聽出任何異樣,儘量讓聲音和平時一模一樣,「媽媽!」

  「你昨天沒來醫院。」媽媽的語氣雖然很冰冷生硬,卻沒有破口大駡,讓顏曉晨稍微輕鬆了一點。

  「我中午去了,但沒敢進病房去見你。」

  「你也知道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顏曉晨的眼淚簌簌而落,不敢讓媽媽聽出異樣,只能緊緊地咬著唇,不停地用手擦去眼淚。

  顏媽媽說:「你中午休息時,一個人來一趟醫院,我有話和你說。如果你不願意來,就算了,反正你現在大了,我根本管不動你,你要不願認我這個媽,誰都攔不住!」顏媽媽說完,立即掛了電話。

  顏曉晨看著手機,捂著嘴掉眼淚。

  幾分鐘前,她還天真地以為,只要她有割肉剔骨的決心,就一定能把一切都還給程致遠,但現在,她才發現,連一個手機她都沒辦法還,媽媽仍在醫院裡,她要保證讓醫院和媽媽隨時能聯繫到她。曾經,她因為媽媽,痛苦地扔掉了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現在,卻要因為媽媽,痛苦地保留另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為什麼會這樣?

  程致遠昨天晚上有沒有再做噩夢,她不知道,但現在,她就活在他給的噩夢中,掙不開、逃不掉。

  顏曉晨洗漱完,就想離開。

  魏彤叫:「你還沒吃早飯!」

  顏曉晨笑了笑說:「別擔心,我上班的路上會買了早點順便吃。」

  「哦,那也好!」魏彤看顏曉晨除了臉色差一點,眼睛有點浮腫,別的似乎也正常,她笑著說:「晚上我等你一起吃晚飯,咱們好好聊聊。」顏曉晨邊關宿舍門,邊說:「好!晚上見!」

  顏曉晨走出宿舍樓,看著熙來攘往的學生,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才想清楚自己可以暫時去哪裡。

  她走到大操場,坐在操場的臺階上,看著熱火朝天鍛煉的學生們。

  以前,她心情低落時,常常會來這裡坐一會兒,她喜歡看同齡人揮汗如雨、努力拼搏的畫面,那讓她覺得她並不是唯一一個在辛苦堅持的人,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並不公平,有人天生就幸運一點,有人天生就運氣差,而她很不幸的屬於後者。

  一個人坐在了她身旁,顏曉晨沒有回頭看,憑著直覺說:「沈侯?」

  「嗯。」

  「你不需要上班嗎?」

  「人生總不能一直在辛苦奮鬥,也要偶爾偷懶休息一下。」

  一個食品袋遞到了她眼前,一杯豆漿、一個包子、一個煮雞蛋,以前她上學時的早餐標準配置,每天早上去上課時順路購買,便宜、營養、方便兼顧的組合,她吃了幾乎四年。

  顏曉晨接了過去,像上學時一樣,先把雞蛋消滅了,然後一手拿豆漿,一手拿包子,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大學四年的一幕幕重播在眼前,她以為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咬著牙挨過去就能等到黎明,卻不知道那只是黑暗的序幕,在黑暗之後並不是黎明,而是更冰冷的黑暗。如果她知道堅持的結果是現在這樣,那個過去的她,還有勇氣每天堅持嗎?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顏曉晨,顏曉晨用紙巾捂住臉,壓抑地抽泣著。沈侯伸出手,猶豫了一瞬,一咬牙,用力把顏曉晨摟進了懷裡。顏曉晨掙扎了幾下,無力地伏在了他懷裡,痛苦地哭著。

  那麼多的悲傷,她的眼淚迅速浸濕了他的襯衣,灼痛著他的肌膚,沈侯緊緊地摟著她,面無表情地眺望著熟悉的操場、熟悉的場景,眼中淚光隱隱。

  大學四年,他曾無數次在這裡奔跑嬉鬧,曾無數次偷偷去看坐在看臺上的顏曉晨。在朝氣蓬勃的大學校園,她獨來獨往的柔弱身影顯得很不合群。當他在操場上肆意奔跑、縱聲大笑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坐在看臺上的女孩究竟承受著什麼。當年,他幫不了她,現在,他依舊幫不了她。

  沈侯知道曉晨的悲傷痛苦不僅僅是因為他,還因為程致遠。某個角度來說,他媽媽和程致遠都是殺死曉晨父親的兇手,但曉晨對他媽媽沒有感情,對程致遠卻有喜歡、信任,甚至可以說,在這幾個月裡,他是她唯一的依賴和溫暖,正因為如此,她現在的痛苦會格外強烈。沈侯不是在意曉晨恨程致遠,但所有的恨首先折磨的是她自己,他不想她因為要逼自己去恨程致遠而痛苦。

  沈侯無聲地籲了口氣,說:「以前的我要是知道我現在說的話,肯定會吃驚地罵髒口。曉晨,我不是想為程致遠說好話,但有的話不吐不快。你昨天罵程致遠是瘋子,我倒覺得,他不是瘋子,是傻子!做唯一的知情者,天天面對你和你媽媽,他會很享受嗎?你恨自己付出了信任和感激,可你的信任和感激實際就是最好的刑具,每天都在懲罰折磨他。在你不知道時,他已經每天都像你現在一樣痛苦了。」

  曉晨沒有說話,可沈侯感覺到她在認真地傾聽。

  沈侯說:「我不會原諒程致遠娶了你,但我必須為他說句公道話。程致遠並不是為了不讓自己做噩夢,才選擇欺騙你!應該說,他以前只是晚上做噩夢,可自從他選擇了欺騙你、娶你的那天起,他不但要晚上做噩夢,連白天都生活在噩夢中!」

  顏曉晨哽咽地說:「沒有人逼他這麼做!」

  「是沒有人逼他這麼做,但他愛你,他寧可自己日日夜夜做噩夢,也想陪著你熬過所有痛苦,他寧可自己一直被良心折磨,也希望你能笑著生活。」

  顏曉晨一下子抬起了頭,震驚地瞪著沈侯。她看沈侯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用力地搖搖頭,「不可能!」

  沈侯說:「你完全不知道,只是因為他恐懼愧疚到什麼都不敢表露。就算他欺騙了你,也是用他的整個人生做代價。」

  顏曉晨半張著嘴,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沈侯說的話。

  「曉晨,程致遠真的不是自私的瘋子,只是一個曾經犯了錯的傻子。我們都不是成心犯錯,但有時候,人生的意外就像地震,沒有任何人想,可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輕鬆地要求你幫我代考,卻根本不知道我無意的一個舉動,會導致什麼可怕的結果,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你卻原諒了我。只要我們都為自己的錯誤接受了足夠的懲罰,真心懺悔後,是不是該獲得一次被原諒的機會?」

  「那怎麼能一樣?」

  「那怎麼不一樣?」

  顏曉晨猛地站了起來,哭著喊:「那是我爸爸的命!你們的錯誤,拿走的是我爸爸的命!」

  沈侯也站了起來,用力拉住顏曉晨的手,強放在自己心口,想讓她感受到這一刻他的痛苦一點不比她少,「我們都知道!你以為只有你的眼淚是眼淚嗎?只有你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嗎?我們的淚水和你一樣是苦的!你的心在被淩遲時,我們的心也同樣在被淩遲!」

  「但是,只有我和媽媽失去了最愛的人!」顏曉晨一邊落淚,一邊用力抽出手,決然轉身,離開了操場。

  沈侯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走出他的視線,低聲說:「不是只有你們,我們也失去了最愛的人!」

  顏曉晨不想媽媽起疑,裝作仍在正常上班,掐著下班的時間趕到了醫院。到了病房,媽媽不在,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裡散步,讓她下樓去找她。

  顏曉晨下了樓,在噴水池邊的樹蔭下找到了媽媽。媽媽穿著藍色的條紋病號服,坐在長椅上,呆呆地看著噴水池,目光平靜到死寂。

  顏曉晨走到她身邊,不敢坐下,輕輕叫了聲:「媽媽,我來了。」

  媽媽像是仍在出神,沒有吭聲。

  顏曉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正好看到她的頭頂。才四十四歲,這個年紀的很多女人依舊風韻猶存,走到哪裡都不可能被當作老人,媽媽的頭髮卻已經稀疏,還夾雜著不少白髮,怎麼看都是個老人了。顏曉晨記得媽媽一家三姐妹,個個都長得不錯,但數媽媽最好看,一頭自來卷的長髮,濃密漆黑,鵝蛋臉,皮膚白皙,雙眼皮的眼睛又大又亮,她都已經七八歲了,還有男人守在媽媽的理髮店裡,想追求媽媽。但是,爸爸走了之後,媽媽就像一株失去了園丁照顧的玫瑰花,迅速地枯萎凋謝,如今,再看不到昔日的美麗。

  顏曉晨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想當著媽媽的面哭,她悄悄抹去了眼淚。

  媽媽像是回過神來,終於開口說話:「如果我能忘記你爸爸,也許我會好過很多,你也能好過很多,但是,我沒辦法忘記!你爸爸走了多久了?已經五年了!你知道我這些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嗎?」

  媽媽拉起了袖子,她的胳膊上有著一道道傷痕,累累疊疊,像是蜘蛛網一般糾結在一起,顏曉晨震驚地看著,她從不知道媽媽身體上有這些傷痕。

  媽媽一邊撫摸著虯結的傷痕,一邊微笑著說:「活著真痛苦!我想喝農藥死,你又不讓我死,非逼著我活著!你在學校的那些日子,有時候,我回到那個陰冷的家裡,覺得活不下去,又想喝農藥時,就拿你爸爸沒有用完的剃胡刀,割自己。我得讓你爸爸提醒我,我再想死,也不能帶著你一塊兒死!」

  顏曉晨的眼淚刷的一下,像江河決堤般湧了出來。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說:「你別哭!我在好好跟你說話,你們不總是說要冷靜,要好好說話嗎?」

  顏曉晨用手不停地抹著眼淚,卻怎麼抹都抹不乾淨。

  媽媽苦笑了一聲說:「本來覺得自己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程致遠這樣能幹孝順的女婿,能享點晚福,但你懷著別人的孩子,和程致遠裝模作樣做夫妻,算什麼?我不好意思聽程致遠再叫我媽,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照顧。醫生說我病情已經穩定,明天,我就出院,回老家!」

  顏曉晨哭著說:「媽媽,我馬上和程致遠離婚!我不想留在上海了!我和你一起回老家,我可以去髮廊工作,先幫人洗頭,再學著剪頭髮,我會努力掙錢,好好孝順你!」

  媽媽含淚看著顏曉晨,「你想和我一起回去?好!我們一起回家!媽媽答應你不再賭博,不再抽煙喝酒,我還年輕,也能去做活,不管你幹什麼,我們都可以好好過日子!但在回老家前,你要先做完一件事!」

  顏曉晨一邊哭,一邊胡亂地點著頭,「我以後都會聽你的話!」這一生,她不停地和命運抗爭,想超越她的出身,想上好大學,想去外面的世界,想過更好的生活;想改變爸爸死後的窘迫,想讓媽媽明白她能給她更好的生活,想證明自己的執著並不完全是錯的!但是她的抗爭,在強大殘酷的命運面前,猶如蚍蜉撼樹。她已經精疲力竭,再抗爭不動!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如同親戚們所說,她就是沒那個命,她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小縣城,做一個洗頭妹,不要去想什麼大學,什麼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

  媽媽說:「好!你去打掉孩子!」

  顏曉晨如遭雷擊,呆呆地瞪著媽媽,身體不自禁地輕顫著。

  「我知道你想留著孩子,但我沒有辦法接受!一想到沈侯他們一家害死了你爸,我就恨不得殺了他們全家!我沒有辦法接受你生一個和他們有關係的孩子,曉晨,不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狠毒,我是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顏媽媽哽咽著說:「你長大了,我老了,我不可能像小時候帶你去打針一樣,把你強帶到醫院,讓你打掉孩子。但你如果要留著孩子,這輩子你就永遠留在上海,永遠都不要回家鄉了!我明天就回鄉下,從今往後,不管我死我活,我過成什麼樣,我永不見你,你也永不要來見我,我就當我沒生過你,你也就當我已經死了!我們誰都不要再見誰,誰都不要再逼誰,好嗎?」顏曉晨一下子跪在了顏媽媽面前,淚如雨落,哀聲叫:「媽媽!求求你……」

  媽媽也是老淚縱橫,「我已經想清楚了,這是我仔細想了幾夜的決定!你也仔細想想,明天我就去辦出院手續。」顏媽媽說完,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住院樓。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癱軟在了地上。

  顏曉晨像遊魂一樣走出醫院,回到了學校。

  程致遠和沈侯正在魏彤的宿舍樓下說話,程致遠知道顏曉晨不可能再回家住,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和日用雜物送過來。他把行李箱交給沈侯,剛要走,就看到了顏曉晨,不禁停住了腳步。

  顏曉晨看了程致遠一眼,卻像完全沒有看到一樣,沒有任何表情,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走向了宿舍。

  沈侯以為自己也會被無視、被路過,卻完全沒想到,顏曉晨竟然直直走到他身前,抱住他,把臉貼在了他胸前。剎那間,沈侯的心情猶如蹦極,大起大落,先驚、後喜、再怕,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對顏曉晨。

  他小心翼翼地問:「曉晨,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你媽媽知道程致遠的事了?」

  顏曉晨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安靜地靠在他懷裡,溫馨得像是仲夏夜的一個夢。

  夏日的明媚陽光,高高的梧桐樹,女生宿舍的樓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沈侯覺得時光好像倒流了,他們回到了仍在學校讀書時的光陰。沈侯輕輕抱住顏曉晨,閉上了眼睛。這一刻,擁抱著懷中的溫暖,一切傷痛都模糊了,只有一起走過的美好。

  顏曉晨輕聲說:「不記前因、不論後果,遇見你、愛上你,都是我生命中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我會仔細收藏著我們的美好記憶,繼續生活下去,你給我的記憶,會成為我平庸生命中最後的絢爛寶石。不要恨我!想到你會恨我,不管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會很難過。」

  「你說什麼?」

  顏曉晨溫柔卻堅決地推開了沈侯,遠離了他的懷抱,她對他笑了笑,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宿舍樓。

  沈侯和程致遠眉頭緊蹙,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的背影。

  清晨,魏彤還沒起床,顏曉晨就悄悄離開了宿舍。

  按照醫生要求,她沒有吃早飯,空腹來到了醫院。

  等候做手術時,顏曉晨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蹲在牆角哭到嘔吐,卻沒有一個人管她,任由她號啕大哭。醫院真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地方,橫跨陰陽兩界,時時刻刻上演著生和死,大喜和大悲都不罕見。

  顏曉晨穿著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隔著窗戶一直看著她,也許女人悲痛絕望的哭聲吸引了顏曉晨全部的注意,讓她竟然能像置身事外一樣,平靜地等候著。

  顏媽媽走到顏曉晨的床邊,順著她的視線看著那個悲痛哭泣的女人。

  顏媽媽冷漠堅硬的表情漸漸有了裂痕,眼裡淚花閃爍,整個臉部的肌肉都好似在抽搐,她緩緩伸出一隻手,放在了顏曉晨的肩膀上。

  顏曉晨扭過頭,看到媽媽眼裡的淚花,她的眼睛裡也有了一層隱隱淚光,但她仍舊對媽媽笑了笑,拍拍媽媽的手,示意她一切都好,「別擔心,只是一個小手術。」

  顏媽媽說:「等做完手術,我們就回家。」

  顏曉晨點點頭,顏媽媽坐在了病床邊的看護椅上。

  因為孩子的月份已經超過三個月,錯過了最佳的流產時間,不能再做普通的人流手術,而是要做引產,醫生特意進來,對顏曉晨宣講手術最後的事項,要求她在手術潛在的危險通知單上簽字,表明自己完全清楚一切危險,並自願承擔進行手術。

  「手術之後,子宮有可能出現出血的症狀,如果短時間內出血量大,會引發休克,導致生命危險。手術過程中,由於胎兒或手術器械的原因,可能導致產道損傷,甚至子宮破裂。手術過程中或手術後,發熱達38攝氏度以上,持續24小時不下降,即為感染,有可能導致生命危險……」

  顏媽媽越聽臉色越白,當醫生把通知單拿給顏曉晨,顏曉晨要簽名時,顏媽媽突然叫了聲,「曉晨!」

  顏曉晨看著媽媽,顏媽媽滿臉茫然無措,卻什麼都沒說。

  顏曉晨笑了笑說:「不用擔心,這是例行公事,就算做闌尾炎的小手術,醫院也是這樣的。」

  顏曉晨龍飛鳳舞地簽完字,把通知單還給了醫生。醫生看看,一切手續齊備,轉身離開了病房,「一個小時後手術,其間不要喝水、不要飲食。」顏媽媽呆呆地看著醫生離開的方向,神經高度緊張,一直無意識地搓著手。

  一個護士推著醫用小推車走到顏曉晨的病床前,顏媽媽竟然猛地一下跳了起來,焦灼地問:「要做手術了?」

  護士一邊戴醫用手套,一邊說:「還沒到時間,做手術前會有護士來推她去手術室。」

  顏媽媽松了口氣,期期艾艾地問:「剛才醫生說什麼子宮破裂,這手術不會影響以後懷孕吧?」

  護士瞟了顏曉晨一眼,平淡地說:「因人而異,有人恢復得很好,幾個月就又懷孕了,有人卻會終身不孕。」

  顏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顏曉晨低聲寬慰她:「媽,我身體底子好,不會有事的。」

  「唰」一聲,護士拉上了簾子,告訴顏媽媽:「您需要回避一下嗎?我要幫她進行下體清洗和消毒,為手術做準備。」

  「哦!好,我去外面!」顏媽媽面色蒼白地走出了病房,等在樓道裡。

  她像只困獸一般,焦躁地走來走去,看到護士推著昏迷的病人從她身邊經過,想起了醫生的話,「出血、昏迷、休克……」顏媽媽越發心煩不安,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支煙,走到有窗戶的地方,打開窗戶,吸起了煙。顏媽媽正靠著窗戶,一邊焦灼地抽煙,一邊掙扎地思考著,突然有人沖到了她身後,遲疑了一下,叫道:「阿姨,曉晨呢?」

  顏媽媽回過頭,看是程致遠,聽到他的稱呼,苦澀一笑。因為脆弱和自卑,不禁表現得更加好強和自傲。她吸著煙,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在準備手術,這是我們家的私事,你和曉晨已經沒有關係,不用你操心!」程致遠正要說話,沈侯神情焦急、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的身後,沈爸爸和沈媽媽也滿臉驚慌、氣喘吁吁地跑著。

  顏媽媽的臉色驟然陰沉了,她把剛抽了一半的煙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滅,像一個準備戰鬥的角鬥士一般,雙目圓睜,瞪著沈侯的爸媽。

  沈侯跑到顏媽媽面前,哀求地說:「阿姨,求你不要這麼逼曉晨。」

  沈媽媽也低聲下氣地哀求:「我流產過兩次,太清楚這中間的痛苦了!您不管多恨我們,都不應該這麼對曉晨!孩子已經會動了,我們外人不知道,可曉晨日日夜夜都能感受到!」

  沈爸爸也幫著求說:「您真不能這樣,就算孩子您不喜歡,可曉晨是您的親生女兒,您要顧及她啊!」

  程致遠也說:「阿姨,曉晨在一開始就考慮過您的感受,不是沒想過打掉孩子,孩子兩個多月時,她進過一次手術室,都已經上了手術臺,她卻實在狠不下心,又放棄了!她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下定決心要這個孩子!你這樣逼她,她會一生背負著殺了自己孩子的痛苦的。」

  顏媽媽看著眼前四個人的七嘴八舌,突然悲笑了起來,「你們這樣子,好像我才是壞人,好像我才是造成眼前一切的罪魁禍首!」

  四個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沈媽媽說:「我才是罪魁禍首!」

  顏媽媽盯著眼前的女人,雖然匆匆忙忙趕來,臉色有點泛紅,眼睛也有點浮腫,可是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氣質出眾,能看出來常年養尊處優,頭髮也是最好的髮型師打理的,顯得整個人精幹中不失成熟女性的嫵媚。這個女人從頭到腳都述說著她過著很好的日子,可是她和她的女兒呢?還有她已經死掉的老公呢?

  顏媽媽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她滿腔的憤怒和怨恨終於找到了一個正確的發洩口。之前,她恨曉晨,可曉晨只是個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一時任性會導致那樣的事!她恨司機鄭建國,可鄭建國沒有喝酒、沒有超速、沒有違規,道德上也許有錯,法律上卻沒有任何過錯!

  顏媽媽對他們的恨都是虛浮的,連她自己都知道只是一種痛苦無奈的發洩。但是,這一次,她確信她的恨對了,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她仗著有錢有勢,妄想奪去本該屬於他們家曉晨的機會,才導致了一切的惡果!就是這個女人!曉晨的爸爸才會死!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怨恨女兒,折磨女兒!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這些年活得生不如死,沉迷賭博,幾次想喝農藥自盡!

  就是這個女人!曉晨才會進手術室,去做那個有很多危險的手術!

  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顏媽媽滿腦子都好像有一個人在咆哮:如果不是她,就不會發生這可怕的一切!如果不是她,曉晨的爸爸還活著!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護士推著醫用小推車從他們身旁走過,最上層的不銹鋼醫用託盤裡放著剃刀、剪刀、酒精、紗布、鑷子……

  顏媽媽腦子一片迷蒙,鬼使神差地悄悄抓起了剪刀,沖著沈媽媽狠狠刺了過去——當護士拉開簾子,離開病房時,顏曉晨發現媽媽沒在病房外。她擔心地走出了病房,吃驚地看到媽媽和沈媽媽面對面地站著,想到媽媽暴躁衝動的脾氣,顏曉晨急忙走了過去。

  程致遠第一個發現了她,沈侯緊接著也發現了她,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朝她飛奔了過來,沈爸爸看到兒子的舉動,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兒子。他們的視線都鎖在了穿著病號服、臉色煞白的顏曉晨身上。

  顏曉晨卻看到媽媽趁著護士沒注意,悄悄拿起了剪刀。她張開嘴,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盡全力向前沖了過去,從程致遠和沈侯的中間,擦身而過。

  程致遠和沈侯堪堪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顏曉晨撞開了沈媽媽,她自己卻慢慢地彎下了腰。

  直到那時,他們都還沒意識到那意味著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向前跑,想扶住搖搖晃晃的曉晨。

  電光石火的剎那,一切卻像放大的慢鏡頭,在他們的眼前,一格格分外清晰。曉晨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病號服上已經全是血,顏媽媽伸著手,驚懼地看著地上的曉晨,一把染血的剪刀「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顏媽媽似乎終於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象,腳下一軟,跪在了顏曉晨身邊。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扶起曉晨,卻被飛掠而到的沈侯狠狠推開了,沈侯抱著顏曉晨,腦內一片混亂,嘴裡胡亂說著:「不怕、不怕!這是醫院,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卻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曉晨,還是在安慰自己。

  顏曉晨痛得臉色已經白中泛青,神志卻依舊清醒,她靠在沈侯懷裡,竟然還擠了個笑出來,對護士說:「她是我媽媽,是我不小心撞上來的,只是個意外。」看護士將信將疑地暫時放棄了報警計畫,她松了口氣,又喘著氣艱難地說:「媽媽,不要再做傻事!」

  顏曉晨肚子上的血就如忘記關了的水龍頭一般流個不停,迅速漫延開來,整個下身都是刺目的血紅,顏媽媽驚恐地看著曉晨,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只是不停地喃喃重複:「小小、小小……」

  沈侯的手上滿是濡濕的鮮血,他眼睛都急紅了,嘶吼著「醫生」,顏曉晨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急救室外。

  顏曉晨被一群醫生護士飛速地推進急救室,顏媽媽被擋在了門外,她看著急救室的門迅速合攏,護士讓她坐下休息,她卻一直站在門口,盯著急救室的門,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是灰白色。

  程致遠說:「阿姨,手術時間不會短,你坐下休息會兒。做手術的醫生是上海最好的醫生,我們又在醫院,是第一時間搶救,曉晨一定不會有事。」

  顏媽媽在程致遠的攙扶下轉過身,她看到了沈媽媽。剛才,當所有人都心神慌亂時,是她第一個蹲下,搶過醫用紗布,按住曉晨的傷口,幫忙止血,表現得比護士還鎮靜;她喝令沈侯放開曉晨,讓曉晨平躺,喝令程致遠立即給他媽媽打電話,要院長派最好的醫生來做搶救手術。她表現得臨危不亂、鎮靜理智,可此時,她竟然站都站不穩,沈侯和沈爸爸一人一邊架著她的胳膊,她仍舊像篩糠一般,不停地打著哆嗦。

  顏媽媽直勾勾地看著她,她也直勾勾地看著顏媽媽,像個啞巴一般,沒發出一絲聲音,只有豆大的淚珠一顆顆不停滾落。

  顏媽媽心中激蕩的怒氣本來像是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讓她幾乎瘋狂,但隨著那衝動的一剪刀,氣球徹底炸了。顏媽媽此刻就像爆炸過的氣球,精氣神完全癟了,她喃喃問:「曉晨為什麼要救她?是她害了我們一家啊!」程致遠說:「也許曉晨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麼恨沈侯的父母,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曉晨救的不是沈侯的媽媽,是阿姨你。」

  顏媽媽茫然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用儘量柔和的語氣說:「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了一場車禍,讓曉晨失去了爸爸。如果再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一個殺人案,讓她失去了媽媽,她就真的不用活了。」

  顏媽媽哭著說,「她要死了,我也不用活了!現在她這麼做,讓我將來怎麼去見她爸爸?」

  程致遠沉默著沒有說話,把顏媽媽扶到椅子上坐好,又接了杯水,拿出顏媽媽治心臟的藥,讓她吃藥。

  等顏媽媽吃完藥,他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走到顏媽媽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叫了聲:「阿姨!」

  顏媽媽拍拍身邊的座位,疲憊地說:「曉晨的事一直在麻煩你,你也坐!」

  程致遠屈膝,直挺挺地跪在了顏媽媽面前。

  顏媽媽嚇了一跳,想要站起,程致遠說:「阿姨,您坐著,我有話和您說。」他又對沈侯的爸爸和媽媽說:「叔叔和阿姨也聽一下,沈侯肯定還沒告訴你們。」

  沈侯擔心地看了眼顏媽媽,「你確定要現在說嗎?」

  程致遠說:「我不說,曉晨就要守著這個秘密。我已經太清楚守住這種秘密的痛苦了,我希望,當她做完手術,醒來後,能過得稍微輕鬆一點。」

  顏媽媽困惑地問:「你究竟要說什麼?是說要離婚的事嗎?我知道了,也不會怪你!」

  程致遠跪著說:「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國內,就在省城。八月一號那天,我和鄭建國試駕一輛新車。那段路很偏僻,我又正在體驗新車的配置,沒有留意到公路邊有人,當我看到那個背著行李、提著塑膠袋橫穿馬路的男人時,踩剎車已經晚了。為了趕時間搶救,鄭大哥開著車,把被我撞傷的男人送去醫院。在路上,他一直用方言說著話,我才發現我和他還是老鄉。我蹲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陪他說話,求他堅持住,活下去。但當我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陷入昏迷,不能說話了,最終搶救無效死亡。員警來問話時,鄭大哥為了保護我,主動說是他開的車,實際開車的人是我。阿姨,是我撞死了您的丈夫、曉晨的爸爸。」

  顏媽媽半張著嘴,傻看著程致遠。也許今天的意外已經太多,程致遠的事和曉晨的意外相比,並不算什麼,顏媽媽沒有平時的暴躁激怒,只是近乎麻木呆滯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給顏媽媽重重磕頭,額頭和大理石地相撞,發出砰砰的聲音,「五年前,在省城醫院看到你和曉晨時,我就想這麼做,但我懦弱地逃了。我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這些年,一直過得很痛苦,從沒有一天忘記,我害死了一個人,讓一個家庭破裂,讓阿姨失去了丈夫,讓曉晨失去了爸爸!阿姨,對不起!」程致遠說到後來,淚珠從眼角緩緩滑落,他額頭貼著地面,趴在了顏媽媽面前,用最謙卑的姿勢表達著愧疚、祈求著寬恕。

  沈媽媽像是如夢初醒,猛地推開了沈侯和沈爸爸,顫顫巍巍地走到顏媽媽面前,撲通一聲也跪了下去,驚得所有人都一愣。

  沈媽媽說:「我去教育局的大門口看過曉晨的爸爸。我記得,那一天,天氣暴曬,最高溫度是四十一度,教育局的領導告訴曉晨爸爸『你女兒上大學的事情已經順利解決』,他高興地不停謝謝領導。曉晨爸爸離開時,我裝作在教育局工作的人,送了他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他其實已經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以為他不會接,沒想到他收下了我送的飲料。我對他說『對不起,因為我們工作的失誤,這幾天讓你受累了』,他笑著說『沒有關係,都是做父母的,能理解』。」

  沈媽媽滿臉淚痕,泣不成聲地說:「不管你信不信,這些年,我從沒有忘記這一幕!我一直逃避著一切,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甚至欺騙自己那是車禍,不是我引起的。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究竟做過什麼,我的良心從來沒有放過我!事情到這一步,我已經沒有臉祈求你原諒,我只是必須要告訴你一切,我欠了你五年,一個完整的解釋,一個誠心的道歉!」

  沈媽媽伏下身磕頭,「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爸爸和沈侯跪在了沈媽媽的身後,隨著她一起給顏媽媽磕頭。

  顏媽媽呆呆地看著他們,喃喃問:「你送了曉晨她爸一瓶水?」

  沈媽媽沒想到顏媽媽會追問無關緊要的細節,愣了一愣,才說:「嗯,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

  「他喜歡喝茶!」顏媽媽肯定地點了點頭,又看著程致遠問:「曉晨她爸昏迷前說了什麼?」

  程致遠立即回答:「叔叔看我嚇得六神無主,反過來安慰我別害怕,說不全是我的錯,也怪他自己不遵守交通規則,橫穿馬路,還說……」程致遠換成了家鄉話,不自覺地模仿著顏爸爸的語氣,「我老婆心腸好、但脾氣急,她要看到我這樣,肯定要衝你發火,說不定還會動手,小夥子忍一忍,千萬別和她計較!你告訴她,讓她別遷怒小小……我女兒叫顏曉晨,很懂事,她哭的時候,你幫我安慰她一下,要她好好讀書,千萬別因為爸爸的事分心。只要她開開心心,爸爸沒有關係的,怎麼樣都沒有關係……」程致遠含著眼淚說:「後來……叔叔就昏迷了,這些話……就是他最後的遺言。」

  顏媽媽直勾勾地盯著程致遠,急切地問:「曉晨他爸普通話不好,你一直用家鄉話和他說話?一直陪著他?」

  程致遠點了點頭。

  突然之間,顏媽媽捂住臉,弓著身子,號啕大哭起來。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她曾想像過無數次,在那個陌生的城市,異鄉的街頭,她的丈夫孤身一人,究竟如何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不是很孤獨?是不是很恐懼?是不是很痛苦?在無數次的想像中,揣測出的畫面越來越黑暗,越來越絕望,她也越來越悲傷,越來越憤怒。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丈夫死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知道了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在那個陌生的城市,他不是一個人冰冷孤單地死在了街頭。有人給過他一瓶飲料,對他說「對不起」;有人握著他的手,一直陪著他到醫院……

  雖然,顏媽媽心裡的悲傷痛苦一點沒有減少,她依舊在為痛失親人痛哭,但因為知道了他走得很平靜,知道了他最後做的事、最後說的話,積聚在顏媽媽心裡的不甘憤怒卻隨著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聽著顏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沈媽媽和程致遠也都痛苦地掉著眼淚,躲了五年,才知道躲不過自己的心,也永遠躲不掉痛苦。雖然他們現在跪在顏媽媽面前,卑微地祈求著她的原諒,但只有他們知道,這是五年來,他們心靈站得最直的一天。

  急救室外的一排椅子上坐滿了人,顏媽媽、沈爸爸、沈媽媽、沈侯、程致遠。因為疲憊無助,他們沒有力氣說話,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呆滯又焦急地看著急救室門上的燈:手術中。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自由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自由的,也許,唯有死亡才能解放一切。」其實他更應該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平等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平等的。

  現代社會信奉:人生而平等。可實際上,這個社會,從古到今,一直有階層,人作為有血緣、有根系的種族生物,生而就是不平等的。

  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們就帶著屬於自己的家族、階層。但,唯有死亡,讓一切平等。

  在死神的大門前,不管他們的出身背景、不管他們的恩怨,他們都只能平等地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等待,沒有人能走關係,躲避死神;也沒有人能藏有秘密,延緩死亡。

  一切都回歸到一個簡單又極致的問題,生或死。

  生能擁有什麼?死又會失去什麼?

  也許唯有在死神的大門前,當人類發現死亡是這麼近,死亡又是這麼平等時,人類才會平心靜氣地思考,什麼是最重要的,我們所念念不忘的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顏曉晨迷迷糊糊,眼睛將睜未睜時,覺得陽光有點刺眼,她下意識地偏了一下頭,才睜開了眼睛。從這個斜斜的角度,映入眼簾的是輸液架上掛著的兩個輸液袋,不知道陽光在哪裡折射了一下,竟然在其中一個輸液袋上出現了一道彎彎的七彩霓虹,赤橙黃綠青靛紫,色彩絢麗動人。顏曉晨有點驚訝,又有點感動,凝視著這個大自然隨手賞賜的美麗,禁不住笑了。

  「曉晨。」有人輕聲地叫她。

  她帶著微笑看向了病床邊,媽媽、沈侯的爸媽、程致遠、沈侯都在。

  她想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情,笑容漸漸消失,擔憂地看著媽媽。

  媽媽眼中含著淚,卻努力朝她笑了笑,「曉晨,你覺得怎麼樣?」

  顏曉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感覺到一直以來,媽媽眼中的戾氣消失了,雖然這個笑容依舊僵硬戒備,但媽媽不再用冰冷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一切。她輕鬆了幾分,輕輕說:「媽媽,我沒事。」

  沈媽媽突然轉身,伏在沈爸爸的肩頭無聲地啜泣著,顏媽媽也低著頭,抹著不斷湧出的淚。

  顏曉晨看了他們一會兒,意識到了什麼,說:「我想和沈侯單獨待一會兒,可以嗎?」

  沈爸爸扶著沈媽媽走出了病房。程致遠深深地看了眼顏曉晨,和顏媽媽一起也離開了病房。

  病房裡只剩下了沈侯和顏曉晨,沈侯蹲在病床前,平視著顏曉晨的眼睛。

  顏曉晨抬起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曾經悄悄藏在那裡的那個小生命已經離開了。他那麼安靜、那麼乖巧,沒有讓她孕吐,也從不打擾她,但她依舊丟失了他。

  顏曉晨對沈侯說:「對不起!」

  沈侯的眼淚唰一下落了下來,他低著頭,緊咬著牙想控制,眼淚卻怎麼都止不住。

  顏曉晨的眼淚也順著眼角流下,她想說點什麼,可是心痛如刀絞,整個身體都在輕顫,根本再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伸出手,放在沈侯的頭頂,想給他一點安慰,簌簌輕顫的手掌,洩露的卻全是她的悲痛。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臉埋在她的掌上,「小小,沒有關係的,沒有關係,不是你的錯……」幾日前,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雖然只是隔著肚皮的微小動作,卻帶給了他難以言喻的驚喜和憧憬,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奇妙感覺,似乎一個剎那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同了。他寧願犧牲自己去保護從未謀面的他,但是,他依舊失去了他。

  顏曉晨感覺到沈侯的眼淚慢慢濡濕了她的手掌,她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靜默洶湧地滑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ing9146 發表於 2015-7-24 11:11 AM

Chapter 21 與你同行

  朝我迎來的,日複以夜,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還有那麼多瑣碎的錯誤,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讓今夜的我終於明白,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席慕容

  在媽媽的堅持下,顏曉晨臥床休養了四十多天,確保身體完全康復。

  能自由行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繫程致遠,商量離婚的事。

  程致遠似乎早做好準備,她剛一開口,他立即說文件全準備好了,只需找時間去一趟民政局。

  兩個人沉默地辦完了所有手續,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起,法律上,顏曉晨和程致遠再沒有關係。

  走出民政局,顏曉晨和程致遠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不像結婚,出門的一刻起,兩個人結為一體,會朝著同一個方向走,所以無須多問,只需攜手而行,離婚卻是將兩個結為一體的人拆成了獨立的個體,誰都不知道誰會往哪個方向走。

  顏曉晨和程致遠相對而站,尷尬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程致遠問:「將來有什麼打算?」

  隱隱中,顏曉晨一直在等他問這個問題,立即說:「上海的生活成本太高,我現在無力負擔,打算先和媽媽一起回家鄉。」

  「你打算在家鄉生活一輩子嗎?」

  顏曉晨笑了,「當然不是!我打算這次回去,一邊打工賺錢,一邊複習考研。王教授,就是那個抓住我考試作弊的王教授,答應推薦我去考省城Z大的研究生。我幫魏彤做的那篇論文發表了,有我的署名。這些都對將來的面試有幫助。如果筆試順利的話,明年就能入學了。等拿到碩士學位,我會在省城找一份好工作,把媽媽接到省城一起生活。」

  程致遠釋然了,露了一點點笑意,「如果面試沒有問題,我對你的筆試有信心。」

  「如果我能考上研究生,要謝謝……」顏曉晨想起了程致遠說的永遠不要謝謝他,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要謝謝王教授。王教授告訴我,是你幫我求的情,他才求學校通融,給了我畢業證。」

  當時,顏曉晨就覺得奇怪,明明王教授應該很厭惡她了,卻在最後關頭轉變了態度。原來,程致遠一從陸勵成那裡知道消息,就趕到了學校找王教授。如今王教授肯主動提出幫她推薦去考研究生,應該也受益于當初程致遠幫她說的好話。

  程致遠淡淡一笑,沒再繼續這個敏感的話題,「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上海?」

  「就今天,媽媽應該已經去火車站了。」

  程致遠愣了一下,才緩過神來,壓抑著內心的波瀾起伏,平靜地說:「我送你過去。」

  顏曉晨想了想,笑著點點頭,「好啊!」

  兩人上了李司機的車,顏曉晨坐在熟悉的車裡,過去兩年的一幕幕猶如走馬燈般浮現在心頭。當她為了一千塊錢,在酒吧當眾約程致遠時,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他們之間的恩怨,更不會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成為她的「前夫」。

  她悄悄看向程致遠,也許因為掩藏的秘密已經暴露于陽光下,他沒了以往的抑鬱疏離,但眉眼間依舊沒有笑意。看到他平放在膝蓋的手上仍帶著他們的結婚戒指,顏曉晨心裡一酸。

  「致遠。」

  程致遠扭過頭,像以往一樣,溫和關切地看著她,帶著一點笑意,問:「怎麼了?」

  「這個……還給你!」顏曉晨把一枚指環放進了他的手掌。

  是他送給她的婚戒!程致遠笑了笑,緩緩收攏手掌,將戒指緊緊地捏在了掌心。還記得當日他去挑選戒指的複雜心情,雖然各種情緒交雜,但在婚禮上,當他握著她的手,把指環套在她連著心臟的無名指上時,他向老天祈求的是白頭偕老、天長地久。

  顏曉晨說:「把你的戒指也摘掉吧!我媽媽都說了,她原諒你,你也要放過你自己!你告訴我的,everyone deserve sasecond chance,不要只給別人第二次機會,不給自己第二次機會!」

  程致遠摸了下自己無名指上的婚戒,並沒有立即採納顏曉晨的建議。

  他滿不在乎地笑著調侃:「放心!就算我離過一次婚,依舊是很受歡迎的鑽石男,永不會少第二次機會。」

  顏曉晨看他雲淡風輕,心情完全沒有受影響的樣子,終於放心了。

  程致遠探身從車前座的包裡拿出一個小布袋,遞給顏曉晨,「這個……給你,我想你應該想要保留。」

  顏曉晨拉開拉鍊,發現居然是被她扔掉的舊手機。這個手機是沈侯送給她的禮物,裡面有很多她和沈侯的微信和照片,如果不是媽媽被氣進了醫院,她絕對捨不得扔掉。顏曉晨吃驚地看著手機,心裡百般滋味糾結,說不出是喜是傷,本來以為這個手機早已經隨著垃圾徹底消失,沒想到竟然被程致遠悄悄保存了下來。一直以來,他做事的準則,似乎都不是自己是否喜歡、需要,而是她是否喜歡、需要。

  顏曉晨把布袋塞進了自己的手提袋裡,低著頭說:「我之前說……你帶給我們的是噩夢,那句話我收回!能遇見你、認識你,我……和你在一起的這兩年,絕不是噩夢,而是一個美好的夢。」

  程致遠十分意外,表情悲喜莫辨,怔怔看了顏曉晨一瞬,輕聲說:「謝謝你也給了我一場美好的夢。」

  顏曉晨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才有勇氣抬頭,她微笑著說:「我們應該算是最友好的前夫前妻了!」

  程致遠這一刻卻沒有勇氣和她對視,立即轉過了頭,看著車窗外,把自己的所有心緒都藏了起來。他含笑調侃:「那是因為你沒有和我爭財產,乾脆俐落地淨身出戶了!」

  顏曉晨笑著說:「哪裡算是淨身出戶?很多賬你沒有和我算而已!」

  程致遠回過頭說:「是你不和我算!我應該謝謝你!」

  顏曉晨笑了笑,沉默著沒說話,他們之間的賬根本算不清,索性就不算了,退一步,讓對方心安。

  程致遠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和沈侯……會在一起嗎?」

  顏曉晨輕輕地搖搖頭。

  程致遠也不知道她這個搖頭是不知道會不會在一起,還是說不會在一起。無論是哪個結果,遲早都會知道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沒有再繼續探問。

  四十多分鐘的路程,顯得很短,似乎才一會兒,就到了火車站。

  李司機停了車,程致遠和顏曉晨都有些愣怔,坐著沒有動。他們知道肯定要告別,但都沒有想到那一刻終於來了。

  顏曉晨先回過神來,輕聲說:「謝謝……李司機送我來火車站,我走了!」程致遠送顏曉晨下了車,卻沒有提出送她進火車站。他和顏曉晨都知道,顏媽媽是原諒了他,但並不代表顏媽媽願意見到他,和他寒暄話家常。這個世界,沒有人喜歡痛苦,也沒有人喜歡和代表著痛苦的人做朋友。顏曉晨看著程致遠,心裡滋味複雜,似有千言萬語在胸間湧動,卻又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能說。

  程致遠微笑著說:「我打算繼續留在上海工作。你要是到上海來玩,可以找我。我的電話號碼永不會變。」

  顏曉晨強笑著點點頭,狠下心說:「再見!」她揮揮手,轉身朝著火車站的入口走去。

  說著「再見」,但顏曉晨知道,這個再見很有可能就是永不再見。不是不掛念,也不是不關心,但再見又有何意義呢?她是他的過去,卻絕不會是他的未來,何必讓過去羈絆未來呢?

  「曉晨!」程致遠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顏曉晨立即回過了身,隔著熙攘的人潮,凝視著他。她不知道這一刻她的眼裡流露著什麼,卻知道自己的心很難過。原來不知不覺中,時光早已經把他印進了她的生命裡,想斬斷時會很痛。

  程致遠盯著她,目光深沉悠遠,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最後卻只是微笑著說:「一定要幸福!」

  顏曉晨含著淚,用力點了點頭。

  程致遠笑著揮揮手,不想讓她看見他的面具破碎,只能趕在微笑消失前,決然轉身,上了車。

  程致遠無力地靠著椅背,看著車緩緩匯入車道,行駛在熙攘的車流中。他攤開手掌,凝視著兩枚婚戒,一枚在掌心,一枚在無名指上。

  已經簽署了離婚檔,已經送走了她,他卻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摘下婚戒的念頭。似乎只要他戴著它,固守著他的承諾,遲早有一日,中斷的一切又會繼續。

  兩枚款式一模一樣的戒指,本該在兩隻相握的手上交相輝映一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知不覺,程致遠的眼眶有些發酸,他想起了婚禮上,他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許下誓言:「我程致遠,願意娶顏曉晨為妻。從今往後,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我都會不離不棄、永遠守護你。」

  主持婚禮的司儀對他擅自改了誓詞很吃驚,不停地給他打眼色。他並不是有意,也不是忘記了原本的誓詞,只是順乎了本心。大概那一刻他就預料到了,她並不屬於他,眼前的擁有和幸福只是他偷來的,所以他不敢奢求永遠,只說「無論相聚別離」;也不敢奢求相伴,只說「守護」。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奢求他能參與到她的幸福中,他只是希望能默默守護在她的幸福之外。程致遠掏出錢包,拉開拉鍊,把那枚掌心的戒指放進了錢包的夾層裡,手指縮回時,順勢把碰到的一塊硬紙拿了出來,是一個疊得整整齊齊、半舊的五塊錢。他定定地凝視了好一會兒,把五塊錢小心地塞到戒指下,拉好拉鍊,合上了錢包。

  曉晨,不傷別離,是因為我沒有想和你別離!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在這裡,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火車站。

  人潮洶湧,語聲喧嘩。

  顏曉晨和媽媽坐在候車椅上,等著回家鄉的火車進站。

  顏曉晨看著電子牌上的時間,紅色的數字不停地跳動變化著,每變化一次,生命中的一分鐘又溜走了。她和沈侯在一起的時間究竟有多少?有多少是快樂的記憶?又有多少是痛苦的記憶?到底是快樂多,還是痛苦多?

  突然,媽媽緊張地問:「你告訴沈侯我們要離開了嗎?」

  顏曉晨笑了笑說:「告訴了。」就是剛才,她發短信告訴沈侯,她和媽媽要離開上海了。

  媽媽苦澀地說:「那就好!這段日子你行動不便,我對上海又不熟,幸虧有他跑前跑後地幫忙,不告而別總不太好!」

  顏曉晨耐心地寬慰她:「放心吧,我都和他說好了。」

  媽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你和沈侯……你想清楚了?」

  顏曉晨微笑著說:「媽媽,我都已經二十四歲了,我的事情我知道該怎麼做。」

  媽媽忙討好地說:「好,好!我不瞎操心!以後一切都聽你的!」

  顏曉晨知道媽媽的糾結不安,其實媽媽並不願和沈侯再有接觸,但顧及她,不得不刻意壓抑著自己,所以一直嘴上說著能接受沈侯,實際行動上卻總是不自禁地回避沈侯。

  沈侯一收到顏曉晨的短信,立即拼命地往火車站趕。

  他運氣極好,竟然沒有碰到堵車,紅綠燈也十分配合,一路風馳電掣,不可思議地二十多分鐘就開到了火車站。

  他顧不上罰款或者車會被拖走,隨便停了一個地方,就跳下車,沖進了火車站。

  沈侯和顏曉晨一起坐火車回過一次家,約略記得是哪個檢票口,他一邊急匆匆地往檢票口奔跑著,一邊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尋找著曉晨的身影。已經開始檢票進站,檢票口前排著長隊,沈侯遠遠地看到了曉晨和顏媽媽,他大聲叫:「曉晨、曉晨……」

  火車站裡說話聲、廣播聲混雜在一起,十分吵鬧,她們都沒有聽到他的叫聲。還有十分鐘,火車就要出發,大家腳步迅疾,速度都很快。曉晨已經過了檢票口,急步往前走,眼看著身影就要消失在通往月臺的地下通道。

  突然,她的一件小行李掉到了地上,她不得不停下來,去撿行李,又把小行李掛在拉杆箱上。

  沈侯終於氣喘吁吁地趕到了檢票口,喜悅地發現曉晨就在不遠處,只要他大叫一聲,她就能聽到。

  「曉晨—」

  是顏媽媽的叫聲,她隨著洶湧的人潮走了好幾步,才發現女兒沒跟上來,她一邊停下等她,一邊大聲催促:「曉晨,快點!」

  沈侯張著嘴,「曉晨」兩字就在舌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像是突然被施了魔咒,變成了一座石塑,身體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曉晨——

  她彎下身子檢查了一下行李,確定行李不會掉後,一邊和媽媽說著話,一邊拖著行李,匆匆往前走。她走到了電動扶梯上,隨著扶梯慢慢地向地下沉去,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沈侯的視線裡。

  顏曉晨帶著媽媽上了火車,找到她們的座位,放好行李後,坐了下來。大概因為終於能回家了,一直緊張不安的媽媽放鬆了一點,等火車開動後,她就靠著椅背,打起了瞌睡。

  顏曉晨坐得筆直,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車窗外面。等看到所有景物都飛速後退,顏曉晨終於肯定,她真的要離開上海了!

  她緊緊地咬著唇,一隻手無意識地摸著脖子上掛的項鍊。一根簡單的銀鏈子,上面串著兩枚大小不同的戒指,說不上多麼好看,倒還算別致,是她自己做的,用被沈侯扔掉的兩枚戒指和一根一百多塊錢的銀項鍊。

  顏曉晨看著逐漸遠離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覺得命運真是莫測。五年前,她提著行李,走進了這個城市,渴望著一個新的開始;五年後,她又提著行李,離開了這個城市,渴望著一個新的開始。

  顏曉晨看向了身旁正合目而睡的媽媽,五年光陰改變了很多事,但最大的改變是:上一次,媽媽沒有和她同行;這一次,媽媽一直跟著她。

  她相信,這一次,一切真的會好起來!

  火車站裡,人潮湧動,聲音嘈雜。

  廣播裡不停地廣播著列車進站和出站的消息,沈侯清楚地聽到,開往曉晨家鄉的火車已經出站。

  檢票口早已空蕩蕩,再沒有一個人,他卻猶如被噩夢魘住,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檢票口,依舊定定地看著顏曉晨消失的方向。

  那一刻,他明明能叫住她!

  那一刻,他明明能挽留她!

  為什麼沒有開口叫她?

  為什麼任由她走出了他的視線?

  沈侯回答不了自己,只是耳畔一直迴響著曉晨最後發送給他的話:我和媽媽坐今天的火車離開上海。沒有提前告訴你,是因為不想你來送我們,我不知道該如何告別,我想你應該也不知道該如何告別。你知道我依舊愛你,我也知道你依舊愛我,但不代表兩個相愛的人就能夠在一起。生活應該是兩個能互相給予快樂幸福的人在一起,我和你卻因為太沉重的過往,已經失去了這個能力。

  我們有很多快樂的記憶,但我們也有很多痛苦的記憶。我們能放棄仇恨,但我們沒有辦法放棄悲傷,你和我都清楚,如果我們在一起,就是強迫自己、強迫我們的親人日日去面對所有的悲傷。

  我和你之間有愛情,能支撐我們忽略一切傷害,善待珍惜對方,可是,我不愛你媽媽,你也不愛我媽媽。你能像正常的女婿一樣尊敬孝順我媽媽嗎?我能像正常的兒媳一樣尊敬孝順你媽媽嗎?

  我們沒有辦法違心地回答這個問題,至少現在不行。所以,就在這裡、在這一刻說再見吧!

  不要擔心我,這段時間躺在病床上,什麼都不能做,我想了很多。也許因為這個世界有白晝、也有黑夜,有冬天、也有春天,所以光明總是與黑暗交錯,寒冷總是和溫暖相隨。在這半明半暗、半冷半暖的漫漫時光中,沒有百分百的幸福,也沒有百分百的苦痛,總是既有歡笑,也有憂傷。遇見的是歡笑還是憂傷,是我們沒有辦法選擇的,但即使憂傷如同歡笑在太陽下的影子,總是無處不在,我也會永遠選擇面朝太陽,把陰影留在身後。遇見什麼不是我能決定的,遇見什麼的態度卻是我能決定的。

  我會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因為我知道媽媽和你們都希望我過得幸福。

  你也要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因為我和你的父母都希望你過得幸福。很抱歉,我不能參與你的幸福,但請記住,在你的幸福之外,有一個人永遠祝福你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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