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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0:44 AM

我想吃肉 -【鳳還巢】《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5-10-21 12:46 PM 編輯

【書名】:鳳還巢

【作者】:我想吃肉

【內容簡介】:

  傳說中的文案廢——

  哭個靈而已,怎麼就把自己給哭到小時候了呢?

  不解︰恩仇皆已還報,重活回來做甚?

  那麼,遺憾呢?

  刷到滿級又被扔回來建小號的人傷不起。

  我們的目標是:下次一定不要再被爹搶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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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0:46 AM

第1章 震驚的太妃

  賀太妃是被陣陣樂聲吵醒的。

  渾渾噩噩地睜開眼,但見滿目素白,隱隱傳來磬、鐃、鼓鈴兼雜著哭喊的聲音。正欲喚人來問話,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四下一看,瞬間便恢復了清醒——這地方不對!

  家俱的式樣看著有絲親切,頭上頂著素白的紗帳,身下倒是張有雕花的架子床,屋子裡什麼家什都不缺。牆是雪白,窗紗碧綠。看來也是殷實之家,較之太妃該有的待遇,卻是差得遠了。雖則這氛圍很對——賀太妃前一刻正是在皇太后的靈前哭來著。

  現在,卻落在不一張不知是誰的床上,直挺挺地躺著,聽著外面的人哭靈。

  【我這是在做夢麼?!】

  賀太妃一抬手,驚出一身的冷汗——她養過孩子,一看這白白嫩嫩的胳膊,就知道這胳膊的主人頂天了也超不過五歲!這不是她的身子!悄悄兒在被子裡掐了一把大腿,生疼!不是夢!

  虧她方才還以為聽到的是太后靈前哭靈的聲音!現在倒好,不但換了個地方,還換了個身子!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賀太妃咬著指甲,仔細回想——

  太平七年冬十月,太后賓天。

  內外哭成一片。

  皇太后名聲頗佳,死得又恰到好處,正是兒子將將十七歲,娶完了媳婦,將要親政的時候。當今天子哭得尤其慘,將內閣急得團團轉,絞盡腦汁想勸皇帝行那「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哭臨三日即止」的遺詔。

  無奈今上母子情深,一聽這話頭兒就哭得要昏死過去,弄得首輔想要上吊。最後,還是容閣老想了辦法:「今上與吳王手足深情,吳王生母賀太妃又久居深宮,頗得帝心,且是長輩。何妨請太妃相勸一二?」

  首輔便央自家夫人往內遞了個話兒,賀太妃記得,自己聽到這首輔夫人之言,心如刀絞。她十幾歲入宮,就蒙彼時還是皇后的皇太后照拂,萬沒想到,做到了皇太后,賓天了,兒子想多哭幾天都不行。賀太妃一個傷心,便撲到靈柩上又哭了起來:「娘娘……」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許是腳下不穩,撞到了棺槨,撞昏了,醒來就到了眼下這麼個地方兒!

  賀太妃乍逢大變,心中憂怖,恐有神靈作祟,又怕被當作奪舍的厲鬼,將她滅了,那便再難入輪回。若誰個告訴她,此時死了,便能回到自己家去,她倒寧願死上一回。只可惜,這屋裡看了一圈兒,也沒見個能自盡的物什兒!這家人養孩子倒是養得盡心。

  思忖間,便聽到腳步聲,賀太妃斷了去找面鏡子照照臉的心,往床上一躺,將眼睛一閉,先拖延些個想辦法的時間。

  賀太妃心思電轉:既是在做喪事,小孩子眼睛乾淨,受了衝撞也不是沒有的。幼年遭逢大變,性情變得沉穩了,正是個好藉口。

  卻聽得一口吳儂軟語,十分耳熟:「可憐,這麼小,就沒了娘,生生哭昏了過去。」說話的人還伸手拂了拂她額上的碎發。

  太妃前世正是南方人,南方地廣,不同地方的方言差別也不小,這婦人的言語她卻聽得極熟。入得耳內,心下一怔,不特方言耳熟,這把聲音,也有些個熟哩。又想,原來這幼童是小小年紀死了娘,那必是要可憐了。

  慢慢張開了眼,然後整張臉都僵住了,反將那摸她臉的青年婦人嚇了老大一跳:「天爺,莫不是魘著了?」怎地面上這般嚇人?

  賀太妃受到的刺激比這青年婦人還要大!

  她認得這個婦人!

  這是她的乳母何氏,陪到了她十歲上,因家道中落,乳母便被她繼母發賣了。難道?她並不是奪舍,她依舊是她自己——賀瑤芳。

  她這是回到了自己三歲、生母過世的時候?這可真是……

  賀瑤芳放聲大哭:「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呢?」

  不怪她哭來,上輩子,自從她娘死後,賀家便噩運不斷。親爹屢試不第,抑鬱而終,偏偏給她留下個後娘。不久,她祖母、胞兄皆亡,家道中落,一家子幾乎死絕。有心算無心,她自己也險些被繼母賣得遠遠的,連舅家也吃了這繼母好大一記悶虧。幸而遇上了好心人,才逃過一劫入了宮。爾後步步艱辛,才做到太妃。

  再來一次……她還能有那樣的好運麼?還能「恰巧遇到」肯幫她的忙的貴人麼?要是沒有上輩子的運氣,這輩子讓她被人作踐了,那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

  賀瑤芳深覺老天爺是在坑她,哭得更厲害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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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0:49 AM

第2章 瑤芳的決心

  小孩子的身體不頂事兒,更兼這經歷太過離奇,著實費思量。賀瑤芳哭不一會兒,便有些頭昏腦脹。乳母何氏倒是個認真的人,抱著拍著哄了一陣兒,見她比以往哭得時間還要長些,不由有些發急,換著法子來哄她。

  一時說:「你娘去走親戚了,過幾年就回來。」一時說:「再哭你娘就不回來了。」

  這等話,真要哄個三歲的孩子,也是行的,可惜,賀瑤芳現在不是真的三歲,也沒心情聽她說這些個。一想到自己現在才三歲,說的話也沒人肯聽,想做什麼,怕是有一堆人攔著不叫做,就夠她再哭一回的了。

  何氏無法,只得將她抱到妝台前,自坐在凳上,抱她去看那菱花鏡,口裡道:「看看看看,這鏡子裡的小娘子是誰?怎地這般俊來?」口裡嘖嘖有聲,又說,「哭便不好看了,人都不喜歡了。別哭了,咱們洗洗臉,吃糖粥。」

  賀瑤芳偷空瞅了一眼鏡子,心頭一松,雖是年紀還小,瞧這五官依舊還是自己的。被這一打岔,何氏又當她是孩子似地哄著,賀瑤芳也不好意思再哭了。

  漸漸收淚,卻又起了疑心:看這人的舉止,是自己的乳母並沒有錯。何氏頗為忠心,一時幫扶著她,直到被發賣。為何在自己母親的喪事上,反要哄教自己不哭?真是可疑!難道自己先前都猜錯了?不行!她必要將這事兒弄清楚不可!

  又有,自己尚有同胞兄姐,並一個庶出的妹妹,怎地也不見了?上了年歲,經歷得又多,兒時的記憶早已模糊得只剩個影子,像是被水洇過的畫兒,怎麼也看不清楚了。

  畢竟是一路做到太妃的人,初時的慌亂過後,賀瑤芳複又精明了起來。當務之急,是弄明白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情形!連上輩子忠心耿耿的乳母都不好相信了,她得自己想辦法去探聽消息。一時又想起兒子來,她兒子還在那一邊兒呢,剛才懵了沒想起來,一醒過味兒來,她便掛念兒子了。哪怕要回去,也得想辦法死上一死,困在這屋裡,以她這小身板兒,死都沒法死。

  她記得,自家原本是個殷實人家,使奴喚婢,然而僕役的人數卻也不是很多。她家裡兄弟姐妹幾個,倒是配得起一人一個乳母,頂多再添一個小丫環罷了。

  家裡辦白事,人手必是缺的,除了乳母照顧著自己,小丫頭定要被抽調去幫忙。只消將乳母支了出去,她便能自己行動了。悄悄去轉一下,聽一聽。這等人來人往的人事場上,聽消息最是方便不過了。

  打定主意,她便用力一點頭:「吃糖粥!」她知道,這會兒廚下當忙著張羅各處弔唁的賓客的茶水、做法事的僧道的飲食、哭喪親戚的茶飯……要吃糖粥,以何氏的性情,備要親自給自己熬粥去的。

  果然,何氏先往銅盆裡投了張帕子,給賀瑤芳擦了把臉。揭開妝臺上一個小小的瓷盒子,聞那香氣,當是面脂一類。小孩子常哭鬧,又或淘氣,常會髒了臉要洗,次數多了就會皴裂,是以家中是常備這些東西的。何氏才揭開了蓋子,又歎一口氣,將蓋子合上了:「這也太香了。二娘忍一忍,這會兒不好花紅柳綠的。」死了親娘,怎麼好帶著一身香?順手又將另一盒胭脂也收了起來,免得小孩子胡亂抓了摸到臉上去。

  何氏給她又理了理衣裳,將她抱到床上,小聲叮囑:「小娘子,咱們可說好了,不要往外頭跑,外頭亂。別煩著老安人,可就要餓飯了。」

  賀瑤芳心裡一震:原來我阿婆還在!因著何氏哄她不哭,又不領她往靈堂去,令她生疑。擔心此生與前世她知道的不一樣,唯恐冒然說出要見祖母而祖母並不在眼前,惹出事端來。

  今聽得祖母安在,終於放下一顆心來,卻又別生一種懷疑:祖母安在,何以不令人哭來?又不帶我去見?

  真是樣樣可疑。

  ————————————————————————————————

  胡亂答應了何氏的囑咐,等何氏去煮糖粥了,賀瑤芳跳下床來,穿了鞋子,推門便往外跑。既非遊園別業,正經的房舍佈局都是大差不離的,她略一辨方向,便尋對了地方。人矮腳短跑得慢,卻有一樁好處——不低頭便看不見她。越往靈堂去,人便越多,亂亂糟糟的,只有「沒娘的孩子可憐。」、「他舅家又來人了?」、「賀舉人還沒回來?」

  賀瑤芳心頭一震:是呀!我還有舅家呢!只可惜被繼母柳氏那賤人害得不輕,柳氏面兒上對她們說,她舅家如何好,背裡卻下陰手,賀瑤芳記憶裡竟是再沒有見過舅家人。今番若能聯絡上了,提醒舅家早作提防,常常來往,斷不至於受那柳氏的氣。

  將將奔到靈堂,見門口已經聚了一群看熱鬧的閒人。她三鑽兩鑽,從人縫兒裡鑽了進去,迎頭就撞上條青色的裙子。然後便聽到一聲有些尖銳的斥責:「你要死!」

  賀瑤芳怔住了,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這是她的長姐,賀麗芳,一個 「已經死了」二十年的人。萬沒想到,此生還能再見。一瞬間,她又不想這麼早回去見兒子了,想多看兩眼這些親人。

  賀麗芳卻沒顧得上搭理妹妹的情緒,恨恨地仰頭掃了一圈看熱鬧的人,一跺腳:「何媽媽呢?就放著你一個人出來?」左手牽著弟弟賀成章,右手牽著妹妹瑤芳,還抽空狠狠瞪了圍觀的閒人,又罵管事的:「還不將這些閑漢驅散了?!」

  賀瑤芳淚眼朦朧裡,往左一仰頭,恰看到賀麗芳緊繃著的一張小臉兒。面上猶帶著些濕氣,不知是氣出來的汗還是剛哭完的淚。賀瑤芳心頭一震,她總有二十多年未見這位姐姐了,幼年多蒙這位姐姐看護,才免受了許多苦。只可惜,長姐卻沒能等到她翻身的時候便早早的故去了。這時的長姐不過七歲而已,又有一雙弟妹要護持,從小看起來便像只乍開了毛的刺蝟。

  賀麗芳左手邊的賀成章,極聰慧、讀書極好,去世得更早。賀瑤芳猶記得他小大樣的背著說,挺著胸脯說:「且忍忍,一切有我呢!」他倒是說到做到,多少次回護著姐妹們。

  可再智計百出,也抵不過孝字當頭,又未成年,如果能拗得過柳氏?終落得個「意外身故」的下場。他死後,姐妹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咬咬牙,賀瑤芳打定主意,哪怕再想兒子,再想死回去,也不能扔下這一兄一姐不管。罷罷罷,在這裡多熬幾年也無妨,總不能明知道自家兄姐會被人所害,卻袖手旁觀。

  賀瑤芳就不是一個認命的人,真個認命,早便遂了繼母的心,木偶一般由人擺弄,好換些銀錢了。也不至於能一路掙扎到做了太妃,只可惜,到了那個時候,維持過她的兄姐都已不在人世了,終成一世遺憾。

  哭死了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不過是給看客添一筆談資,讓仇人看著開心罷了。也許,這回不是老天坑她,反倒是疼她呢?給她個機會,別再有那麼多遺憾——我若死了,這哥哥還得叫人治死,這姐姐也難有好下場。既然叫我重活一回,必不能叫這家敗了,叫這些親人枉死了。

  思及些,賀瑤芳便將尋死的心給壓了下去。

  只是……要怎麼做呢?低頭看一看這短腿兒短胳膊,前太妃一張小臉兒陰得能滴出水來——年紀太小了,說出來的話也沒個肯聽的呀!

  沉著一張臉,賀大姐一手一個,拎著弟弟妹妹到了自己的房裡。她的乳母跟在後面,一句話也不敢說,直到賀麗芳問道:「何媽媽哪裡去了?」

  才說:「人多事雜,許是給二娘熬糖粥去了。」

  賀麗芳恨恨地看著妹妹:「你要死!這樣的時候也敢亂跑?!」

  賀瑤芳只管沉浸在兄姐失而復得的心緒裡,無暇顧及長姐這口氣出乎意料的重,說的話也不像是個七歲的孩子。她小聲問道:「爹呢?」

  他們的生父賀敬文,乃是一個舉人,極好面子,又重規矩,妻子的喪事,自當露面主持的,可方才這一路,卻仿佛聽說他並不在,真是奇也怪哉。

  賀成章見姐姐臉色不太好,緩聲對妹妹道:「爹赴京趕考了,就快回來了。回來教你認字。」

  賀瑤芳:……

  賀麗芳大口喘著氣,她已經七歲了,多少曉得好些個事兒,母親病重這一段日子,讓她快速地成長了起來。見有弟弟哄著妹妹說話,捏了捏拳頭,對自己的乳母胡氏道:「胡媽媽去聽著,看前面有什麼事。」

  胡氏也是個乾淨的婦人,先前不敢說話,此時卻不得不勸道:「大娘,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一頭是你舅家,一頭是咱們老安人,你……」

  賀瑤芳本聽著賀成章跟她說:「你回來乖乖的,不要亂跑,我教你寫字兒,我已經認得三百多個字啦……」忽聽到提及舅家,忙扭頭去看胡氏,巴不得胡氏多說幾句關於舅家的事兒——她還打著與舅家聯絡的主意呢。

  賀麗芳怒道:「我叫你去,你便去,怎地看我年紀小,便不把我當一回事麼?縱我親娘死了,我還是賀家的大娘!」

  胡媽媽被嚇了一跳,忙說:「這就去,這就去……去不去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兒麼?舅家來收回奩田,無論要不要得走,都是壞了交情。大娘,聽媽媽一句勸,這會兒兩頭都在上火,插不進手的。」

  一天之內,賀瑤芳吃了兩記驚雷,後一記尤狠——原來,她舅家不是被繼母整壞了的無辜倒楣蛋兒。

  心裡又有一絲明悟。柳氏從來不讓人在她面前說她舅家的壞話,故而她每向父親、祖母提及要見親舅家,便要吃好大一記白眼。這等內宅婦人的手段,當時看不破,現在卻是一眼即明。你不曉得這是個惡人,總為他說好話,旁人也當你是同流合污了。連柳氏勸人的話她都能猜得出來:「她還小,何必讓她知道親舅家為人不堪,徒惹氣悶呢?」

  這有些時候,知道得越少,就越容易犯錯。

  只是,如今舅家不可靠了,她該怎麼辦?前太妃再次看了看自己丁點兒大的小拳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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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0:55 AM

第3章 沒娘的孩子

  直到何媽媽端來了糖粥,一口一口喂著她吃,賀瑤芳還在想:這要怎麼辦呢?

  出了這等事,舅家是靠不住的,祖母與父親也要怨上舅家做事難看。父親不消說,最好面子,愛講究,定是要恨上這舅家的。否則,也斷不至於從此姻親沒了來往。賀瑤芳的記憶裡,直到自家上京,都沒有見過舅家的人了。

  至於祖母,更是好猜。只怕過不多時便要想著給父親續弦了。此時父親年未三旬,已經是舉人了,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怎能久做鰥夫?賀瑤芳是做過母親的人,最能猜著祖母此時的心意。舊親家不堪,當然要結一門能幫襯的新姻親了。

  親娘已死,父親正值壯年,只有她哥哥一個兒子。她祖父這一支,到了她哥哥這裡,便是五代單傳。如何能不續弦?

  此事卻是極難攔的。

  賀瑤芳曉得她祖母是個精明人兒,凡事都要權衡個利弊。自打祖父早年過世之後,這家就是祖母在管,種種得失,以家族為重,卻不會在乎幾個孩子的想法了。

  孫子孫女兒再親,能親得過親生兒子?親得過開枝散葉?便是她的親哥哥,正子嫡孫,在沒長成、沒能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之前,在這位老祖母的心裡,也是重不過親生兒子的。便是已經成家立業了,兒與孫,孰輕孰重,也是不好說的。何況,他們的舅家還做下了這等不留情面的事情?如此看來,繼母進門、賀家敗落,竟似避無可避。

  看著妹妹呆呆地吃粥,何媽媽遞一勺到口邊,她便張一下口,不喂,她便不動。賀成章一張秀氣的小臉上佈滿了憂愁:妹妹別是哭傻了吧?

  賀麗芳身為長姐,更覺得自己責任重大,見弟弟「眼巴巴地看著妹妹吃糖粥」,那個妹妹呢,又傻乎乎地「瞪著大眼只知道吃」,小姑娘深深地歎了口氣,頗覺身為長姐,真是責任重大。先吩咐自己的乳母:「媽媽要是不想往前面去,便去煮碗糖粥吧。」

  胡媽媽順著她的目光往賀成章那裡一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與賀成章的乳母張氏交換了一個眼神,張氏忙說:「還是我去罷。」

  賀麗芳不置可否,張氏囑咐一句:「大郎在這裡坐著,我這便就也給你煮糖粥。」

  賀成章:……他是擔心妹妹,不是饞了!不是饞了!

  賀家大小也算是個士紳人家,講究些個養生之道,飲養總是禁暴飲暴食。賀瑤芳年紀又小,何氏給她拿來的糖粥只有一小碗。聽聞要給賀成章煮粥,忙說:「那頭小廚房鍋裡還有,在窗根底下那個小灶上。」

  胡媽媽巴不得不摻和這「偷聽」的事兒,忙說:「你照看二娘,我去,我去!」

  胡媽媽之「深意」,賀麗芳居然頗能明白。她氣鼓鼓的點點頭,望著胡媽媽的背影,暗想:娘說的果然沒錯,這些人,淨會偷奸耍滑。

  原來,她生母李氏自知天不假年,恐兒女受虧,曉得丈夫、婆母不甚靠得住。只怕新人進門,自己留下來的孩子就要受罪。特特將孩子裡年紀最大的賀麗芳喚過來千叮萬囑,命她照顧好弟弟妹妹,又拼命往長女腦子裡塞了好些識人的竅門。

  譬如「甭管她嘴上多甜,只管看她做了些什麼」、「要是一個奴才,嘴上說得再好,你覺得再舒坦,回頭見你吩咐的事兒她總是不辦,卻又為旁人辦事,這便是刁奴了」、「多跟你阿婆學學,只要棍棒不落到你們姐弟頭上,不要與她硬強」、「哄好你爹」。連賀成章都喚過來囑咐幾句「要自強自立」、「別輕信了旁人」。唯賀瑤芳太小,說了也記不住,只叮囑「要聽你哥哥姐姐的話」,就這一句,還讓賀瑤芳給忘了。

  賀麗芳才多大?能記著這些個囑咐已是不易。如今行事,不過是比著這死記硬背來的「秘決」一樣一樣地對著。連訓斥下人說的話,都是東拼西湊鸚鵡學舌來的。

  現一看胡媽媽是「刁奴」,便想法子將她支了開去,又對張媽媽道:「三娘不知道醒了沒有,張媽媽去看看,別再也亂跑了!」說完,又看了賀瑤芳一眼。倒將何氏看得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擺了,端著糖粥的胳膊都僵硬了——這大娘變得好生厲害。

  賀瑤芳悶頭吃糖粥,胡媽媽的心思,她一眼能看到底,她所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總覺得這幾個乳母之間的氣氛也很奇怪。上輩子,她小時候憨吃憨玩的,上頭還有一兄一姐,直到繼母翻臉,她都沒操過什麼心。小時候沒留神的事兒,等到想留神的時候,乳母們都被打發走了,哪裡還能知道她們之間的暗流洶湧?

  賀麗芳卻是知道的,胡媽媽和張媽媽是祖母羅氏給安排的,倒是這個何媽媽,才是她生母親自挑選的。

  將兩個「刁奴」打發走了,賀麗芳背著手,在地下踱了兩步,忽然走到門口,叫住了一個掃地的小丫環:「阿春,你過來。」

  叫阿春的小丫環跑了來,叫一聲:「大娘。」

  賀麗芳便讓她去前面聽壁腳。阿春倒是答應得極爽快,她是李氏為長女挑選的丫頭,預備著好養作心腹來使的,比賀麗芳年長一歲,兩人平素倒是玩得極好。何氏目瞪口呆,心道,這大戶人家的孩子,可真是……

  阿春前腳才走,胡媽媽便回來了,一看張媽媽不在,怔了一下:「咦?」

  賀麗芳截口道:「我讓張媽媽去看看三娘好不好了,也不知道洪姨娘躲到哪裡去了!」

  胡媽媽笑道:「怕是見著來了生人,躲了。咱們這樣的人家……」

  賀麗芳到底年紀,已經對她有些不耐煩了,打斷道:「我舅家也是生人麼?」

  胡媽媽一聽「舅家」頭就大了一圈兒,又將她一陣兒好哄:「可洪姨娘是賀家的妾,與李家是不相干的。」

  賀瑤芳吃完糖粥,嗓子裡甜得發膩,可為了多聽一些情報,還是硬忍著一點一點吃完了——何氏旁的都好,只有一點讓人發怵,凡她下廚,甜便極甜,鹹便極鹹,口味極重。由著何氏給她擦了嘴,忙追了一句:「我要喝水。」

  又多賴了好一陣兒,卻一點消息也沒聽著。倒是親眼見著了管事娘子——祖母羅氏用老了的一個陪房——親自揪著阿春的耳朵一路提將過來。

  賀麗芳臉色都變了,賀成章好些,也在不停地深呼吸,給自己打氣。賀瑤芳倒是沉穩,可惜年紀小,沒人注意到她。

  那管事的宋婆子將阿春一搡,對姐弟幾人行了個福禮:「哥兒姐兒好,老安人說了,家下亂,不要亂跑。這丫頭好長的腿!虧得是我遇著了,採了她來,叫老安人看著了,非打折了她的腿不可!」羅氏娘家是北方人,與南方人的稱呼有些不同,自幼稱呼習慣了,至今也沒改過來。

  賀麗芳見阿春含著一包淚,嚇得不行,便說:「是我叫她去前頭看看,什麼時候許我們去我娘靈前來著。哪有兒女不在親娘靈前守著的?」

  宋婆子看了賀麗芳一眼,心道,沒娘的孩子長得快,才幾天的功夫,就越發的似模似樣了。可惜了,跟全乎人家養大的還是不一樣,這滿身長刺了都。口上都頗為恭敬地道:「能去時,老安人自然會喚哥兒姐兒過去的。既然是姐兒吩咐的,便饒她這一遭罷。告訴姐兒一聲,前頭亂得很,隔壁容大人家又遣了人來。那是守禮的人家,要見著咱們家丫頭小子滿地亂躥,是要笑話的。」

  輕聲細語,說得賀麗芳越發氣悶了。

  賀成章忽然問道:「間壁容大人家?」

  宋婆子道:「是呢。」看向賀成章的眼睛裡,就透出些慈悲的模樣來。親舅家上不得檯面,這孩子也是可憐。

  賀麗芳有心再問什麼,宋婆子又匆匆告辭了:「我得盯著前頭的茶水,可不能怠慢了客人,哥兒姐兒有什麼事兒,只管叫你們的奶嬤嬤去做。老安人吩咐了,這幾天,她們旁的不用做,只管照看哥兒姐兒。」

  賀麗芳兩頰鼓起,像只小青蛙,看得賀瑤芳「噗哧」笑了出來。賀麗芳瞪起眼睛,才要罵,又小大人似的搖了搖頭,憂愁地道:「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賀瑤芳:……

  阿春怯生生地上前,小聲道:「我才往前去,就遇上了宋媽媽。」

  賀麗芳道:「算了。」

  出師未捷!

  讓賀麗芳更想不到的時候,自此之後,家中便絕了舅家的消息。憑她怎麼問,只得一個:「不知道。」更有甚者,便是哄「你舅家搬走了」,又或是勸「小孩子家,休要管這些事」。

  闔家上下,好似被下了封口令一般,再沒人提及。偶有一二竊竊私語者,不是被打板子掌嘴,就是被發賣,不消半月,便再也無人提及此事了。

  賀瑤芳卻從何氏口裡,探聽得一些風聲出來,聽了之後,便覺有這等舅家。

  她年紀小,晚間睡覺便由何氏摟著睡。鑽到何氏懷裡便說:「媽媽,我想娘了。」弄得何氏淚漣漣的,她自己也覺得難過,兩人抱作一團,也不管暑熱,好生哭了一場。這才小聲問何氏:「我舅家怎麼了?怎麼不能提?」

  何氏一臉的驚惶:「二娘只要知道,提了就要挨打。」

  賀瑤芳豈容她蒙混過關?這個乳母,心地是好的,忠心也是有的,只是腦筋不是很靈光。這滿家上下,賀瑤芳能套出話來的人,目前只有一個。於是可憐巴巴看著何氏:「舅舅是娘的兄弟,現在不能提舅舅了,是不是以後,就不能再提我娘了?」

  說得何氏眼淚又掉了下來:「沒娘的孩子,可憐。」

  賀瑤芳趁機再添一把火:「好媽媽,跟我說吧。縱別人忘了,我也好記著。」

  何氏原就有些笨,只當是她沒了娘,一下子變得成熟了起來。實在是被她纏得沒法兒,只好說:「你舅家人不好,又賭,又攤上了人命官司,害死了人。這才不叫提的。可千萬不能說出去!說出去我就死了!」說完了又想,這麼丁點兒大的孩子,她知道什麼?

  賀瑤芳卻是真的知道!心裡已經是驚濤駭浪了!原以為舅家只是貪財不要臉,沒想到,還犯了這樣的法!則舅家著急要奩田的原因,當是要拿錢買命,疏通關係。怨不得柳氏能整垮她舅家,繼母柳氏的父親,恰是州府的推官,推官正掌刑獄等事。

  賀瑤芳一點停頓也不敢打,又問:「那間壁的容大人家?」

  何氏道:「那是好人呀,你要是能遇到像容老夫人那樣的後母,就是真的好命了!」

  賀瑤芳一天之內,被劈了第三道雷:竟然真的是容閣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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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0:58 AM

第4章 隔壁的好人

  賀瑤芳對容家大概比對自己家還要熟悉一些。她自己的這個「家」,不久便分崩離析,剩下的都是些支離破碎的記憶了。反是容家,因後來幫過她一個大忙,她得勢後,有意無意地還了些人情,接觸得略多一點,還算有些個印象。

  上輩子這個時候,她還小,根本不曾參與,自也不會去打聽,見過的也忘了。不久後,容家丁憂完了返京,從此便不通往來。直到後來,她倉皇逃跑,京城裡遇到了容家一個見過她的婆子。婆子倒是好記性,將她認了出來,回來與容老夫人一說。才蒙容家施以援手,逃過繼母辣手。認真說起來,她入宮,裡面也有容家的手筆。這容家,實是她的大恩人。

  彼時隱約聽說,容家與自家有些個淵源,然而容家總不肯多提,只說「先時受過恩惠,如今不過還報而已」,自己知道的又不多,只含糊帶過了。萬沒想到,兩家還真是「有淵源」的。

  人事場上,「同鄉」二字,份量是極重的,容家之祖籍,據說是與她家一處。既然容家不肯多說,大家也便也只作個尋常「同鄉」,遇到事兒的時候,心有靈犀那麼一下子,旁的時候,是再也不多作聯繫的了。

  眼下既有了機會,賀瑤芳自然是想要打探清楚的。僕婦們被封了口,她便拐彎抹角地想往前頭湊,以期「恰逢其會」,遇著個把生人,探聽他們露出來的口風。做慣了凡事動動口便有人稟報的娘娘,落在這什麼內情都不知道的境地,她渾身都難受了起來。

  何媽媽先前一不小心叫她溜出去了一回,這會兒便死也不肯離開她半步了。無論賀瑤芳再喊她親自熬糖粥,抑或是鬧著要她帶著往前頭去,她都不肯讓賀瑤芳離了眼前。賀瑤芳有心撒潑打滾兒,奈何皮雖嫩,心卻老。擱著前世吃不上飯的時候,她都沒為一口吃的這麼丟臉,眼下就更是做不出這等事來了——只好自己生悶氣。

  何媽媽見她悶悶不樂,心道:可是作怪!這沒娘的孩子長得快,這性情,卻也變得古怪了啊!還道她是幼年喪母,移了性情。這可愁壞了何媽媽,小娘子是她帶的,她又不是老安人招來的,一旦出了個差錯……

  何媽媽一想到這個,心裡就是一個哆嗦,滿是憂愁地看一眼賀瑤芳緊繃的小臉兒,輕聲哄道:「二娘你聽話,別鬧,前頭是大人們的事情。」

  又是老調重彈,賀瑤芳這會兒可提不起興趣來,何媽媽無奈,只好給她講古。大字不識的婦人講故事,要麼是鬼怪奇談,要麼就是節婦孝子。主母新喪,鬼怪奇跡是不講了的,便說這賀家與容家的交情之事。

  —————————————我是轉述的分割線———————————

  間壁的容大人名羲,正做著他的尚書,不幸祖母死了。因父親已亡,他現是承重孫,自要守個三年的孝。便奉母親容老夫人,拖家帶口回來祭祖修墳。

  若要論起兩家的淵源來,卻要從賀瑤芳的曾祖算起。這位老太爺乃是一位進士,與容大人的祖父是同年。容大人的祖父中進士時已年過五旬,賀家老爺子卻是三十來歲,正當壯年。兩人既是同鄉,又是同科,竟成鄉間美談。

  沒幾年,容大人的祖父便死了。因做官時日短,花費不少,家中無以為繼,還是賀家老太爺念著同鄉的情份,周濟孤寡。

  後來賀家老太爺只得一個兒子,便是賀瑤芳的祖父,少年中舉,卻一直沒有考中過進士。一氣考到四十歲上,不得已,賀老太爺給兒子以舉人補了個六品官兒。祖母羅氏的身上,是真的有個六品誥命的。

  相反容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偏又生出顆讀書的種子來。容大人的父親,卻是早早考中了進士,官運居然還不錯。只恨命短,扔下孤兒寡母。虧得長子容羲書也讀得不錯,續娶的妻子又頗明大義,寧願賣了自己的頭面嫁妝,也要供前妻之子容羲將書讀完。三年孝期一過,容羲愈發用功,不久即中了進士。因家宅和睦,上下一心,名聲極佳,仕途愈發平坦。奉這繼母,也是越發的恭謹孝順。

  直至如今,又回來丁憂。

  ——————————————轉述完畢——————————————

  何媽媽說到興頭上,嘴一禿嚕,就順出來一句:「虧得他們家來了,從中說和,才叫舅家拿了田走了。不然啊,這白事兒就要……呃?」說到半截,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小心翼翼看賀瑤芳一眼。

  賀瑤芳上輩子便歷練了出來,這會兒找到一絲昔日的感覺,面上不動聲色,只當沒聽到。何媽媽生硬地轉了話題,又說到容家之和睦興旺上來。

  賀瑤芳聽完了何媽媽對容家「家宅平安」的好一通讚歎,又聽她說一回:「好心有好報的,若不是當初結下的善緣,如今也得不到人家的援手。」心裡頗不是滋味,容家就是三代進士,反觀賀家,除了她曾祖中了進士,下麵無論是她祖父還是她爹,到死都是個舉人。

  舉人,放到鄉間,也頗能看了,然而畢竟是有所不足。這兩位,最後都是因為不能中進士,活活把自己給悶死的。即使是自己父祖,她還是在心裡暗罵:【也就這點兒出息了!男人丈夫,器量這般小,這般看不開,難怪考不中進士!】又想這容家,雖曾受過自家祖上些許恩惠,卻能在發跡之後不忘舊情,委實難得。怨不得人家家業興旺。

  何媽媽兩眼放光,對賀瑤芳說:「二娘,容老夫人真是個大好人!」

  是呢,有哪個做繼母的能做到容老夫人這樣兒的,都該被奉到神龕裡,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委實難得!

  現在想來,大約是有了這位容老夫人做榜樣,對前妻之子比對親生的還上心,能把一家人團成一塊兒,中興家業。自家祖母和父親便以為天下繼母都會不錯,堅定地又說了一房媳婦兒。

  恨只恨賀家的運氣比容家差了十萬八千里不止,弄了一個喪門星過來。

  真是越想越沒意思了。

  賀瑤芳蔫了。

  何媽媽見她不鬧了,放下一顆心來,又哄她去吃糖粥。

  賀瑤芳打起精神來:「我與阿姐一道吃去。」

  何媽媽無奈,將她抱到了賀麗芳的房裡,央了賀麗芳看住了她,自去取糖粥。

  賀瑤芳見胡媽媽不在,咬咬牙,小聲問道:「阿姐,你知道舅家的事兒麼?」

  賀麗芳並不知曉多少內情,卻將小臉一扳,故作大人樣兒訓斥道:「你要死!小孩子家,不要胡亂打聽!」

  賀瑤芳:「……」要不是現在再沒旁的人可以用了,打死她也不跟這位大姐說!誰個叫她現在只有三歲的呢?說什麼做什麼,旁人都只當她是童言童語,並不當真。大姐雖然只有七歲,好歹是個半大孩子了,做起一些事情來也更方便。據她這兩日觀察,賀大姐雖然年幼,卻是個拎得清的孩子——她也沒旁的選擇了。

  她總得從現在慢慢引著,等明後年父親要續弦兒的時候,才好合作搗亂。

  深吸一口氣,賀瑤芳小聲說:「我知道。」

  賀麗芳斜著眼睛看她:「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

  賀瑤芳心說,我忍了!對賀麗芳招招手兒:「我偷聽她們說的。」

  凡是偷聽來的,都覺得聽到的是真話,賀麗芳也不例外,彎下腰來問道:「你聽到什麼啦?」

  賀瑤芳一五一十將何媽媽說的,擇要轉述了。一面說,一面還擔心:這姐姐聽得懂奩田是什麼麼?順口問道:「阿姐,什麼是奩田?」

  賀麗芳氣得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才要跺腳往外跑去尋祖母問個明白。猛聽得這一句,又噎了回來,虎著臉道:「你要死!阿婆不許家裡亂傳話,你還說!你還說!」說著,往妹妹身上拍了好幾下,「不許再說給別人聽了,知道不?」

  賀瑤芳被她用力打了幾個,疼得緊,深覺自己冤枉。好在她上輩子沒少受這等冤枉氣,倒也繃得住。聽長姐這般說,顯是聽明白了,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故意說:「我以後也不跟你說啦!」

  賀麗芳:「……我不打你了。往後有話都對我講,不要對別人講,連阿婆也不許講,聽到沒有?」

  賀瑤芳從善如流地點頭。

  賀麗芳又給妹子整整衣裳:「以後就剩我們啦。」心中卻不無得意:果然,讓阿春四處亂走,引走胡媽媽,還是有收穫的。才得意了一下,又想舅家的事兒,又頭疼了起來。她略長幾歲,對舅家的事情知道得多些兒,更小一些,舅家還是不錯的,然而這一、二年,舅家可把她親娘氣得不行,弄得祖母也是極不開心的。

  賀麗芳又犯起愁來,直到何媽媽又取了糖粥來,她還是半點主意也沒想出來。

  姐妹倆悶悶地吃完了糖粥,倒是賀瑤芳又有了新主意——她大哥,賀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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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01 AM

第5章 出了個昏招

  作為一個當了多年「僅有獨子的寡婦」的人,賀瑤芳自認對祖母的心思摸得是極准的。在她祖母羅氏老安人的眼裡,頭一等重要的是,自然是她爹賀敬文。第二就是她大哥賀成章了。

  說穿了,都是為了傳宗接代,光耀門楣。哪怕是要給賀敬文續弦,為的,也是這個。

  憑你再不服氣,它就是這麼個事兒。

  弦,總是要續的。倒不是繼母有多麼重要,而是賀家的延續更加重要。賀瑤芳沒指望著以後沒有繼母,只盼著別弄個跟上輩子柳氏那樣的太惡的繼母就好。眼下這家裡,她是說不上話的,她大姐的意見被重視的可能性也不大。反是賀成章,大有可為。

  頭一樣,就是別讓家裡兩位長輩想起舅家的惡行惡狀,就遷怒到她們姐弟幾個的身上。這件事兒,她與長姐也能辦,只是效果不如賀成章好。要做成此事,不被人一句「外甥肖舅」弄得下不來台,一母同胞的幾個,就得抱成團兒,誰都不能拖後腿。

  至於姨娘洪氏所出的那個妹妹,比她還小呢,眼下也頂不了什麼用處。

  打定了主意,賀瑤芳便琢磨著,要攛掇著賀成章往羅氏那裡去。

  男人,甭管年齡是老是小,都是經不得激的。激將法不管用,那是你沒用對路數。賀瑤芳自的對付這位大哥的辦法,對賀成章這個年紀的男孩兒來說,妹子一臉信任地說一句:「阿爹沒回來,不是還有大哥麼?」就能讓他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昂首闊步去羅氏那裡「撐門面」了。

  這個時候的賀成章,還是很好哄的。說來賀成章也是個聰明孩子,至少,上輩子到死,都是個靠譜的人。奈何這妹子道行太高,不免也著了道兒。被賀瑤芳一激,壓下心裡的怯意,往祖母羅氏那裡去。

  看著賀成章昂首挺胸往前走,賀瑤芳舒了一口氣。攛掇著小孩子往上湊的把戲,是好些婦人常做的。以前她很有幾分看不上這些手段,現在卻要不得已而為之。送走了賀成章,賀瑤芳低頭一掐起了白白嫩嫩的手指頭,算來算去,還得熬上個十幾二十年,才能松一口氣,不由得兩眼發直——還要熬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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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活了幾十年的賀瑤芳覺得前途多艱,眼下只有五歲的賀成章就更是不知所措了。當面答應妹子時,也是豪氣干雲,轉個彎兒見到祖母居住的簷角,他倒冷靜了下來。心裡有些怯。

  打生下來便是家裡的寶貝疙瘩,除了有一個立志做楷模的「嚴父」,家內眾人對他極是愛護。尤其是母親和祖母,看他像是眼珠子一樣,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哄著。然而這兩日,情勢卻是一變,母親故去,祖母也瞬間變了臉色。

  內中情由,賀成章眼下是想不明白的,卻也敏銳地察覺事情有些不對頭。一想到姐姐妹妹都還指望著他呢,賀成章又鼓起了勇氣,往前邁步。才到門口,不等小丫頭向他問好,就聽到裡面羅氏將桌子一拍,聲音極響,將他嚇了好大一跳。

  身後,他的乳母張媽媽慌慌張張地追了過來,將他抱起,便要往回帶:「哥兒、哥兒,哥兒可不敢這樣,老安人有正事要辦哩。」

  賀成章既然答應了妹子,便不肯退後,張媽媽大急:「哥兒,好哥兒,可千萬不敢過去的……」賀成章在她懷裡掙扎:「你放我下來!」

  就在兩人角力的時候,猛聽得內裡羅氏怒喝:「外面誰在叫嚷?!」

  這一聲將張媽媽嚇得不輕,雙臂一抖,險些抱不住賀成章。賀成章順勢滑到了地上,穩一穩神兒,大聲道:「阿婆,是我。」

  門內,羅氏的臉頰跳一兩跳,深吸了幾口氣,才對侍立一旁的宋婆子使了個眼色。宋婆子原垂手站著,此時見這麼個眼色,也不喚小丫環,親自動手,將桌子上的點心渣子收拾得乾淨了。又小心地遞過帕子,請羅氏擦了擦手——方才羅氏一直在慪氣,使手將一碟子的糕點都碾成了碎渣子。此時一摸帕子,在宋婆子頂好的一方帕子上留下幾個油乎乎的指印。

  宋婆子顧不上心疼帕子,小心地道:「張家的做事越來越沒章法了,怎地好叫哥兒在這當口跑來哭鬧呢?也沒個人看著……」

  羅氏沉聲道:「去把俊哥領了來罷。」

  宋婆子一聽有門兒,忙道:「老奴這便去。」一面匆匆往外去,口裡喚著賀成章的小名兒「俊哥」,還不忘給張媽媽一個眼刀,蹲下來對賀成章道:「哥兒,老安人正難過,你要聽話。」順手又給賀成章理了理衣襟,才將賀成章領進屋裡。

  羅氏已經收拾了心情,單等著孫子過來。

  她近來被氣個半死。她自幼也是錦衣玉食,婚後也是當家理事,脾氣自是有的。原本死了兒媳婦便不是什麼好徵兆,更兼兒子進京趕考未歸,到了這個時節,若是得中了進士,早有喜報到了家來。眼下音信全無,是落榜居多。

  單這兩條,就夠人沮喪的了,再加上親家不懂事兒,跑到白事上撐局。羅氏一個頭脹得兩個大,昏昏沉沉地慪了許久的氣,心裡便有些不痛快,看什麼都不順眼,也會無端發些脾氣。然而看孫子還是極重的——要是孫子沒有一個討厭的舅舅,就更好了。

  一見到孫子小小的個頭兒,羅氏先扯出一抹笑來,繼而又沉了沉臉。外甥肖舅,賀成章的舅舅李章,人品雖不如何,生得卻是不俗,俊眼修眉,唇紅齒白。賀成章小小年紀,已經有了幾分英俊的樣子,看著著實喜人。

  只可惜羅氏才與李章慪完了氣,再看這眉眼,就不免有幾分不是滋味。

  原來,因著間壁容家相幫,羅氏逼李家寫了切結書,羅氏做主還了奩田並一些細軟,李家立下文書,不再尋賀家要錢。

  事情到了這一步,頂多是老死不相往來。孰料容家的人離了去,李章卻放言:「你家孫子總是我外甥!」

  外甥發達了,還能不認舅舅不成?!總不能為了不讓舅舅沾光,自己就不上進了吧?

  羅氏再氣一回。似賀家這等人家,總好個面子,不似李家,因兒子爛賭又毆傷了人命,已經破敗了,再無顧忌。羅氏只得暫咽下了這一口氣。每一思及李章之語,再想一想孫子,胸口就憋悶得慌。

  賀瑤芳這一招出的,並不很合時宜。

  ————————————————————————————————

  這時節,賀家兄弟姐妹並不知道,打從李氏嫁到了賀家,怨恨的種子就已經埋了下去。

  李氏的哥哥叫李章,偏巧了,賀家敘字排輩兒,便是「詩書文章」。賀瑤芳的爹占了「文」字輩,到了她哥哥這裡,恰是「章」字輩的。

  賀敬文與李章兩個,書讀得都是半好不好的,偏生讀書生的臭毛病一樣不少。賀敬文以為,要改了這宗族排行,是件大事,需得好生商量,李家也須得有所表示,至少要客客氣氣出個面兒。李章則以為,此事是賀家事,賀敬文合該早作盤算的。曉得外甥與他重了一個字,李章當時便大罵三天,還要賀敬文向他賠禮。

  彼時賀瑤芳的外祖母還在世,有她斡旋,到底沒有撕破了臉。

  眼下老人家也不在了,李章又急著要錢救兒子,新仇舊怨,才鬧出這等笑話來。

  也虧得賀成章不曉得,見到了羅氏,膽氣還壯些。一見羅氏,先乖巧地喚一聲:「阿婆。」

  羅氏道:「這麼熱的天,你不在後頭歇著,又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也不怕累!等會兒且有得忙呢。」

  賀成章仰起頭,眨眨眼睛,答道:「我也不很累,聽說阿婆更累,我來給阿婆捶背。」

  這話說得極是熨貼,羅氏心裡舒服了些,卻又故意道:「你們都別來氣我,我就謝天謝地啦!」

  賀成章垂下頭來,一雙胖手握在一起來回來絞著,看著十分可憐。羅氏的心又軟了,一把將孫子摟到懷裡,什麼李章什麼奩田都拋開了,眼淚落到了賀成章柔軟的頭髮上,哽咽道:「我苦命的兒啊!」

  賀成章實是弄不懂羅氏在哭些什麼,也不知道他爹怎麼命苦了,卻感覺得出來,羅氏的心情沒那麼壓抑了。他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軟軟地地伏在羅氏的懷裡,心裡也是一片柔軟。暗道,果然爹不在家,我是很有用的。也伸出手來,抱著羅氏的兩肋,含糊地道:「阿婆不哭,還有我呢。」

  羅氏哭得更厲害了。

  宋婆子見這祖孫倆哭得差不多了,方上來相勸:「又有客來了。」

  羅氏親為賀成章整好了衣衫,命宋婆子與張媽媽一道護送他去前頭待客。賀成章沖羅氏像模像樣地一揖,不及轉身,前面又傳來喧鬧聲,羅氏額角一路,惟恐又出什麼變故。

  這回卻不是什麼壞事,反是個好消息,外頭一個婆子跑了進來道:「老安人,老安人,郎君回來啦!」

  羅氏閉上眼睛,挺直的腰杆也略松了松。再睜開眼,目內一片平和,輕推一下孫子:「去,上前頭去迎你爹。」

  不等賀成章出房門,又小聲嘀咕:「回來了也是個不中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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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04 AM

第6章 親爹回來了

  知子莫若母。

  聞說賀敬文回來了,也不能令羅氏覺得輕鬆多少。目下賀敬文最大的用處,便是能夠在羅氏的催促之下往容家去遞張名帖,道個謝。

  不過,好歹是回來了,外人看起來,這家裡的頂樑柱,他回來了。一些蠢蠢欲動的人,暫時得住手了。

  賀敬文一臉的抑鬱,他的腳一踏進家鄉的地界,就聽到了家裡的鬧劇,當時便險些要將說三道四的閒人打上一頓。被侍奉他上京的僕役攔住了,一個書僮一個馬夫,硬是將他拉了回來。一路上,他的臉都是陰的。

  見到兒子,也沒個好臉色,見了母親,也沒緩過顏色來。

  羅氏一看他這般,頭便愈發的疼了起來,還要裝作無事,先對他噓寒問暖一回。

  賀敬文生了一肚皮的氣,與親娘說話也含著一股鬱氣:「娘,兒回來了。兒無能,今科並不曾得中。家裡的事情,讓娘費心了。」

  【這做不成事的樣子,可如何是好?】羅氏乃是官宦人家出身,賀敬文的外祖進士及第,羅氏自是見過做官的人該有的樣子。賀敬文這般,顯是不成的。

  眼下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羅氏扶著額角,無力地道:「你回來了便好,去梳洗一回,換了衣裳,見見客罷。」

  賀敬文見狀,說一句:「娘也歇息罷,我去前頭看看。」便再無一言。他心裡也沒個成算,喪事的一應禮儀他都懂,除此之外的交際應酬卻並不是他的長項。見誰不見誰,他一概不願去想,只掐算著日子,想著下麵要幾日供奉、幾日燒靈。

  還是羅氏將賀敬文的書僮喚了過來,細問這一路經歷,又命他向容家遞帖子求見。賀敬文聽了宋婆子來傳,當時就犯了難:「今是喪家,前番事畢,何必再去打擾人家?」他總是不樂意做這些應酬的事情。容家又是清貴之家,身份也高些。與他那些個好友並不相同。

  最後還是羅氏硬押著他往容家走了一遭,此事才作罷。回來路上,羅氏不免又數落他一回:「你是去道謝的,怎好不說話來?虧得他們以為你傷心,才話少了些……」

  賀敬文只管悶頭不吭聲。

  ————————————————————————————————

  賀瑤芳見到親爹,還要在第二日上。

  對這親爹,她已經沒什麼印象了,他長得什麼樣兒,說話什麼聲調,統統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但凡想要他出現的時候,他就沒了影兒,用得著他的時候,他總是頂不上用。一應難堪的事兒,能推給老娘老婆的,絕不會自己出面,兒女能頂上也行。倒是對運籌帷幄頗有心得。

  昨日阿春等小丫頭聽說賀敬文來了,無不面露喜色,奔相走告,以為來了靠山。上了年紀的家僕,與賀瑤芳這樣的妖怪,才曉得——這個一家之主,靠不住。是以當賀麗芳一臉驚喜的說:「這下可好了。」的時候,賀瑤芳的面上,卻是一點喜色也沒有的。

  好在她漸漸適應了眼下這種境況,又會作個戲,也裝出想見的樣兒來。聞說一時見不著,也勉強做了個失望的表情,引得何媽媽頗為擔心,還安撫了她半天。

  終於,兩輩子,隔了小二十年,在祖母房裡,賀瑤芳再次見到了自己的生父。賀敬文生了一副好皮囊,劍眉星目,身形頎長。若能得中進士,興許皇帝一開心,就能將他點個探花。

  賀瑤芳心裡歎了一口氣,光看這賣相,又有誰知道這是個金玉其外的人呢?賀麗芳等是見了賀敬文先哭了幾聲,賀成章眼眶也紅了,賀瑤芳跟著抽兩下鼻子,見兄姐只會哭著叫「爹」,說「娘沒了。」小妹妹賀汀芳有樣學樣,哇哇哭了起來,旋即被洪氏姨娘抱了走。

  賀瑤芳不得不仰起臉兒來,裝成什麼也不知道,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奶聲奶氣地說一句:「爹,我好想你呀。」哄得賀敬文臉也繃不住了,居然露出了一絲笑來。

  賀敬文本就對兒女沒甚囑咐,閨女原是都交給妻子管教,兒子年紀小,也是妻子帶的時候多些。更兼還有母親在,都不用他去煩心,他只消過幾日問一問兒子又識了幾個字,會背了多少簡單的詩詞即可——賀成章還沒上學,且用不著考較功課、指點文章。見兒女哭鬧,本是有絲心煩的,及次女開口說話了,賀敬文松了一口氣,道:「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麼?都不要哭了。臉都哭髒了,來人,帶他們下去洗洗臉。」

  羅氏有些詫異,看了一眼孫女兒,再看一眼兒子,又瞅瞅長孫女與孫子,心裡暗暗點頭:【能有個人哄他一下,也是不錯的。】

  賀瑤芳對父親說著話,心卻放在祖母身上,她是極想見一見這位祖母的。至少,在祖母在世的時候,她哥哥是活得好好的,她們姐妹雖然有些個受繼母的氣,卻也沒受苛待。方才匆匆瞥了一眼,見這羅氏還是印象裡的形容,只是比印象裡年輕些,氣色也好了許多。

  她卻知道,凡做戲,想做得讓人信,必得自己也入戲。是以扮演個貼心小棉襖的時候,她便將全副的心神放到賀敬文的身上,眼睛沒敢漏一絲光在羅氏身上。如今被何媽媽領了出去,更不及細看。賀瑤芳耐心倒是還好,只要這家還在,人還在,總有細細看的一天。

  現在,因見著了父親,她心裡便將另一件要緊的事給提了上來——如何阻止繼母柳氏進門。

  柳氏年輕貌美,出身也體面。哪怕後來曉得她人品不堪,目光短淺,眼下這些還都沒有暴露,也無從暴露。以她的模樣兒,配賀敬文,十個人裡有九個要說,賀敬文上輩子燒了高香了。想要攔住她,委實不易,要下手,得趁早,還得掐准了點兒才行。

  ————————————————————————————————

  幾日裡,羅氏因兒子回來了,總算是有了一些底氣,辦起餘下的事務來也格外的俐落。按著日子,將喪事收尾。李家因有容家的面子在,也不敢再來混鬧,好歹將這白事囫圇了過去。

  賀瑤芳心裡有事,不過跟著虛應故事而已。略分一分神,抽出空來應付賀敬文兩句,也能令他略一展顏。

  此時,做爹的以為兒子沉穩懂事不多言,閨女乖巧聽話嘴還甜,很是懷念亡妻——孩子娘教得好啊!卻不知這做閨女的心裡正盤算著怎麼要壞他的姻緣。

  賀瑤芳深知,凡做事,總要預先布個局、留個暗子才好,未必每道先手都會用到,卻必要保證想要的時候有得用,不能臨時「機變」。總靠著那點子「急智」,不出三回,必有抓瞎的時候。

  若是她記得沒錯,再有兩年不到,柳氏就該進門了。到那個時候,她也不過五歲,說什麼也沒人肯信,這事兒,得靠做,可不能靠說。應付此事,賀瑤芳已有一個計較——凶兆。她知道,烏鴉喜食腐肉,只消在媒人登門前後,有法子弄些個腐肉,能引來些烏鴉,那便是最好不過了。她自己悄悄的做,不聲不響的,大家只會以為是天意,誰個能想到是人為?她便能「事了拂衣去,深埋身與名」了。

  只有一樣需要擔心——這個法子是她聽來的,究竟靈不靈,還要試驗一下才能知道。

  現在要做的,便是想盡辦法,搞些個腐肉來試試,如若不行,便要儘早另做打算了。賀家雖然是殷實人家,還不至於由著她作天作地,弄了腐肉來釣烏鴉——誰家沒事兒逗烏鴉玩呢?

  賀瑤芳犯了幾天愁,某一日忽然聽著宋婆子在教訓小丫頭:「也不將這新納的鞋底收好了,沒的叫耗子咬壞了!」

  賀瑤芳眼前一亮,耗子再小也是肉啊!興許烏鴉就喜歡吃死耗子肉呢?

  這麼想著,她便想方設法,偷眼看著丫頭婆子們捉了耗子,遠遠拋了。自己卻每日盯著那拋耗子的地方,看有沒有烏鴉過來。又拿著略沉些的東西胡亂拋擲,好練著臂力,預備若腐肉真個能引來烏鴉,她得自己將這腐肉拋到房頂上才好有用。

  何媽媽見她全不似先前安靜的模樣,整天拿著石子瓦塊,又或是糕點往房頂扔。扔還扔不上去,泰半砸在了窗櫺上,她還氣得直跺腳。生一回氣,便悶頭進房裡了,也不搭理人。何媽媽以為這是死了親娘沒人管,心也野了,性情也古怪了,不由著急。又怕羅氏責怪,又怕宋婆子從中下舌頭,不得不向羅氏稟告,請羅氏這親祖母管束賀瑤芳。

  彼時羅氏正在給京中做官的哥哥寫信,聽了羅氏的話,又添一愁。當時淡淡地說一句:「知道了,你是她的乳母,要盡心。」轉臉便對賀敬文愁道:「你得再娶個媳婦兒,管一管這些事兒了。」

  賀敬文尷尬地道:「娘這是說的什麼話?他們的娘才剛入葬,屍骨未寒的,怎麼能再生事?不急。總要過一整年才好說話。」

  羅氏臉上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這不是著急麼?我有年紀了,精力越發不濟了,卻有三個孫女兒要管束,怎能不急?你說的也是,是我思慮不周,且等等罷。」暗中卻上了心,又思鄉居閉塞,周圍且沒有什麼合適的人家,不如搬到城裡居住。一則知道賀家底細的人少,以免聽說有李家這麼鬧心的親戚,二則那裡人也多些,方便相看新兒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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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07 AM

第7章 操心的姐妹

  羅老安人本也不是那等涼薄之人,她又是識些讀書禮儀的,話一說出口,自己便覺得有些不妥。既被兒子駁了,遂不再提及此事,只是自己暗中留意——就連遷居城內的事情,一時也不與兒子說了。羅氏更有一等盤算:眼下容家還在隔壁,正好聯絡聯絡感情。

  賀家也是有些骨氣、羅老安人也是有些執拗的,丈夫新亡的時候,她哥哥在京中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她尚且不肯帶著兒子去投靠,就更不會巴巴地貼著個「昔日鄰居」去討些好處了。不上趕著是一回事兒,遇上了,又是另一回事兒了。既遇上了,便斷沒有裝作看不見的道理。

  容尚書仕途一片光明,丁完了憂,一旦起複回京,至少也是官復原職。如何能在他面前顯得涼薄呢?是必得攜著孫子孫女兒在鄉下多住一陣兒,顯出喪家的哀戚來的。更可借此機會,讓賀敬文向容羲請教請教文章。容羲昔年進士出身,文章是一等一的好。

  又有賀成章,打小看著是塊讀書的料子,設若能與容家結一點善緣,於他的日後,也是大有好處的。便是幾個孫女兒,若得能容老夫人青眼,得誇讚數句,長大了說親也是方便。

  打定了主意,羅老安人遂打發了可靠的人,往城內看守房舍,自己卻安心帶著子孫在鄉下住下了。好歹等容家起啟回京了,過一時,他們再回城。

  隨著羅老安人不再焦躁,賀家也漸漸回復了平靜。從原先要聽兩個女主人的吩咐,變成只聽一個人的,除開李氏原先用順手了的僕人,其餘從上到下的男女僕人都覺得輕鬆了許多。像宋婆子那等羅老安人的舊僕,更是揚眉吐氣,似何媽媽這樣李氏招來的,就有些坐立難安。

  何媽媽近來很愁,原本乖巧懂事的二娘像變了個人兒似的,上天入地,比小子還皮。向羅老安人彙報,只得了一句「要盡心」,可何媽媽從來不缺忠心,她缺的是辦法。

  不出三日,何媽媽著急上火,起了滿嘴的燎泡。賀瑤芳一時不慎,竟沒發覺,等她察覺時,何媽媽嘴上的水泡已結痂變硬,很是明顯了。不幸被胡媽媽看著了,向羅老安人一說,羅老安人便下令:「二姐兒叫胡家的看幾天。何家的這幾日也是辛苦,與她幾天假,回家看孩子去。」

  這話兒說得好聽,入了何媽媽的耳朵裡,卻好似旱天驚雷,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她又膽小又有些忠心,心裡怕,也不敢嚇著了賀瑤芳,只是愁得想哭,再四央了宋婆子:「好歹與二娘道個別,交待一句。」

  宋婆子倒是體恤:「你倒有心,奴婢僕婦,一時要離了主人,總是要磕個頭、有個交待的。姐兒年紀再小,也是主子。你想得很對。」宋婆子心裡明鏡兒一般,曉得這些乳母、丫環之間也有些爭強鬥勝的事情,不過是沒犯到她的頭上,她懶得理睬罷了。

  何媽媽得了她的允,千恩萬謝的,趕上了賀瑤芳帶著阿春回來——阿春是賀麗芳下令跟著的。賀瑤芳又扔了最後兩塊能找到的土疙瘩,發現自己沒那個力氣,放棄了這條路。不等阿春說她,便即收手。

  何媽媽一見到賀瑤芳,眼淚先下來了,礙著宋婆子在前,沒敢說得太明白,只半跪在地上,一面給賀瑤芳擦手,一面說:「二娘,往後跟大娘一處住了,可要聽老安人的話,有不明白的就問大娘,她是你親姐姐。我要走了,病好了還回來……」

  絮絮說了半天,賀瑤芳聽得明白了,心裡已經炸開了,臉上卻不顯怒色,伸手拍拍何媽媽的肩膀:「媽媽抱我起來。」

  何媽媽十分聽話,含淚將她抱起。卻聽賀瑤芳問宋婆子:「宋媽媽,是阿婆叫何媽媽回家去的?」

  宋婆子泛起一個淺笑來,答道:「是呢。」

  賀瑤芳道:「我要何媽媽!」何媽媽是為著想親生骨肉哭,還是為著不想走哭,她是分得清楚的。

  宋婆子笑容不改:「好姐兒,這事兒可不是我們奴婢能做得了主的,是老安人發的話。」

  賀瑤芳道:「那我與阿婆說去!媽媽前頭領路,叫何媽媽帶我過去。」雖然記不清上一回有沒有這一出,何媽媽還一直陪著她,直到她十歲上,何媽媽被她繼母柳氏給發賣了。可現在,她一丁點兒的風險也不想冒!何媽媽忠心難得,人又老實聽話,直到最後不得不分開時,還很照顧她。放過了這一個,要她這不滿三尺的個頭兒再到哪裡找這樣的一個忠僕?既決意要將此事過好,必要將何媽媽留下,免了再被輾轉發賣的遭遇才好!

  宋婆子萬想不到自己還攤上了這麼個差使,「年紀再小,也是主子」這話她將將說出去,是不好自打嘴巴的。只得答應了。

  ————————————————————————————————

  一行人到了羅老安人的房內,正逢老安人安排好了這一日的家務,見宋婆子來了,還念叨一句:「我老了,精力越發的不濟了。以前還有俊哥兒娘搭把手,自她走了……」

  宋婆子聽她說得差不多了,才說一句:「何家的給二姐兒道個別,二姐兒不肯令她走。」

  羅老安人一抬眼,正看到二孫女兒從乳母的懷裡掙扎下來。從腕子上褪下一串數珠兒來,轉了幾顆,老安人才說:「你又怎麼了?我看你這幾日淘氣得很,又要鬧什麼了?」

  賀瑤芳一點兒也不害怕,她知道,無論在什麼地方,想要立得住腳,不被人小瞧了,要麼便是一鳴驚人,要麼便要靠一件一件小事兒累起來。且不論眼下這事兒算大算小,反正,她不能讓何媽媽就這麼走了——自己的乳母隨便就被打發了,自己又將被置於何地?

  是以賀瑤芳堅定地道:「我要何媽媽!」

  羅老安人原耷拉著眼皮,有些意興闌珊,及見賀瑤芳也不哭,也不鬧,只是立得直直的,口齒又極清楚,眼睛一點兒也不怕人,倒起了點興趣。淡淡地道:「你看她都病了,好歹讓她歇歇。」

  賀瑤芳道:「聽說是上火,多喝點水就好了。」

  羅老安人有些詫異了,心道,這說話跟大人似的,哪裡學來的?不過幾日功夫,二姐兒倒像換了個人兒似的。

  還不及說話,又聽外面一聲叫喚:「阿婆~」

  賀麗芳來了!

  賀大姐近來比祖母和父親操心都多,一會兒擔心弟弟、一會兒擔心妹妹,過一時又怕家中僕人偷奸耍滑,還要愁一回舅舅真是討厭。今天先是聽胡媽媽說,說是賀瑤芳的乳母病了,要往家裡去,老安人命將瑤芳且放到她這裡一併照顧。正在房裡團團轉,指揮著丫頭收拾屋子,好叫妹妹住得舒服了。

  屋子還沒收拾好,就聽說妹子又往祖母那裡鬧,說不叫何媽媽走。

  身為長姐,有照顧妹妹不被過了病氣的義務!有攔著她,讓她懂事一點,不要鬧到祖母的義務!

  賀大姐「率領」乳母與丫環殺了過來。

  到了先給祖母問安,羅老安人一看,不禁樂了:「你倒好似要衝鋒陷陣一般,這又是為了什麼?我這裡有仗給你打?」

  賀麗芳大大方方地道:「我收拾好了屋子,卻不見二妹妹,嚇了我好大一跳,正找呢。」說著還皺了一下好看的小眉毛。

  賀瑤芳心裡默默給大姐豎了個大拇指。

  羅老安人道:「現在找到了,可放心了?」

  賀麗芳故意歎了口氣,道:「更不放心了。」

  賀瑤芳:……

  賀麗芳將臉轉向她,訓道:「你做什麼怪臉呢?」又問何媽媽。

  何媽媽口舌本就有些拙,說不大明白。胡媽媽從旁說:「先前與姐兒說過的,她病了,您看她嘴上,」又白一眼何媽媽,「你呀,就是呆,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說。」

  賀瑤芳心頭一動,既不是何媽媽說的,那是誰說的?

  管它誰呢!賀瑤芳眉毛一挑,尖聲道:「她呆?她要聰明做什麼?我的奶媽媽,不用你說她呆不呆。我聰明就夠了!她只管聽話就行,少拿大主意才好呢。」

  將胡媽媽的臉蹭得像擦了薑汁,熱辣辣的。旁人不知,老安人和大姐兒是知道的,向老安人打小報告的事兒,是她幹的。她還向賀麗芳表過功,顯得自己「關心大姐兒的妹妹,」 、「大姐兒想不到的,胡媽媽都先想到了」。

  羅老安人倒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左看右看,樂了。與宋婆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對賀瑤芳道:「你雖捨不得,也要叫她歇一歇,可別再將人累壞了,那可就回不來了。」

  又對何媽媽道:「也罷,你家裡那丫頭多大了?」

  何媽媽被賀瑤芳擰了一下腿,忙說:「今年五歲了。」

  「比二姐兒大兩歲,正好,也領進來陪著二姐兒玩吧。」又問名字,嫌何媽媽的女兒名字土氣不好聽,改叫做綠萼。

  何媽媽因禍得福,自是千恩萬謝。奉著賀瑤芳回去歇息。賀麗芳也來去匆匆,帶著胡媽媽回去了。留下宋婆子小心地對老安人道:「兩個姐兒……可比先前懂事兒多了。」

  老安人斂了笑:「懂事兒好啊!是要厲害著些兒,要不然,這沒了娘的孩子,就要成廢人了。」

  宋婆子不敢接話,默默陪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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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09 AM

第8章 迫切的願望

  卻說賀瑤芳也不管「上一回」如何如何,只照著自己的心意,留下了何媽媽。她的內心裡,是頗為滿意的,這一回,她留意到了祖母的小動作,便明白自己已經在祖母那裡留下了個印象。這是個不錯的開始,賀瑤芳心想,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更何況,何媽媽的女兒,如今喚做綠萼的,她也是知道的,小小年紀便潑辣伶俐,十分能幹。她們之間的情份也很不壞,只可惜沒能相伴到最後,不能不說是一件遺憾。現在有機會,當然要早早攏到身邊,這可是自己人呢。

  何媽媽心滿意足,原本擔心著姐兒年幼,萬事不能做主,買她到家裡的李氏又故去了,恐再遭發賣,日後不知道流落何方。如今去了心頭大石,連女兒也算是領了一份差使,每月有些個月錢了,生活寬裕了不少。何媽媽每一個毛孔裡都透著舒坦。

  推著女兒綠萼,叫她:「給二娘磕頭。」

  綠萼比瑤芳大上一歲多一點兒,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格外的懂事。兩人一站一跪,賀瑤芳覺得綠萼就像是一把小錐子,眼神兒裡透著一股子的朝氣。心裡登時滿意到了十分,雙手交握著道:「起來吧,以後都在一處了。」還想再說什麼,猛然記起自己現在不過三歲,再多說了是很不合適的,又強忍住了。

  饒是如此,還是讓何媽媽心裡暗歎:果然是長大了,沒娘的孩子,可憐。

  賀瑤芳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對何媽媽道:「媽媽去給綠萼收拾間屋子住下吧,跟阿姐那裡的阿春一樣。」

  何媽媽忙說:「她跟著我住就得了。」

  賀瑤芳想了一下,道:「也行,正好,你們娘兒倆住一塊兒。」

  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還不覺得如何,何媽媽聽到「娘兒倆」又心酸了。賀瑤芳莫名其妙就見何媽媽眼圈兒紅了,還道她是終於可以與女兒朝夕相處,開心的。倒催促著何媽媽母女去收拾。何媽媽怕礙了她的眼,引得她哭,忙答應一聲,說道:「小祖宗,你可千萬不敢再四處亂走了……」

  賀瑤芳嘴角一抽:「我今天走累了,去躺一陣兒。」

  何媽媽將她抱到床上,除了鞋襪,蓋好了被子,又放下帳子、仔細掖好,方領著綠萼往廂房那裡去。賀瑤芳耳朵好使,遠遠地聽著何媽媽在說綠萼:「要好好伺候著二娘……哎,如今娘子不在了,老安人那裡的人,都管二娘叫二姐兒的,往後都改叫二姐兒罷。」

  綠萼道:「等二娘睡醒了問問她,往後要怎麼稱呼。」

  何媽媽順手在她頭上鑿了一下:「學會頂嘴了!」

  綠萼道:「娘別人一嚇就聽誰的了,不好。認准一個,就成啦。誰個對我好,我就對誰好。」

  賀瑤芳聽得有趣,不由動念,悄悄兒扒開了帳子下了床,又將帳子掩好,躡在後面偷聽。

  何媽媽綠萼進了廂房,反手將門插上,賀瑤芳抿嘴兒一笑——這何媽媽真是個老實人,這麼將門一插,外面固然看不到裡面,裡面的也看不到門外站了個人偷聽。

  只聽到裡面悉悉索索,又有水聲,何媽媽的聲音又傳了來:「往後對二娘好些兒,沒娘的孩子,可憐。你也可憐,沒了爹。可是呀,這‘寧跟著討飯的娘,不跟著做官兒的爹’,有沒有親娘,這日子就是不一樣的……」

  賀瑤芳:……她親娘死得實在是「太久」了,經過的事兒實在是太多了,是沒有三歲沒娘孩子的傷感的。只是何媽媽這句話說得卻是極有見識,由不得賀瑤芳不服。

  綠萼這回倒不再反駁了,賀瑤芳又聽幾句,見再沒什麼新意,複轉了回來,依舊躺到床上休息。卻又睡不著,想著長姐賀麗芳不知道怎麼樣了。那個胡媽媽,看起來就是個有小心思的,也不知道長姐能不能轄制得了她。

  ————————————————————————————————

  賀麗芳與賀瑤芳一個娘生的,也差不到哪裡去。

  主僕人等回到房裡,胡媽媽猶自嘀咕道:「老奴是丟了臉,可也掃了大姐兒的臉面……」

  賀麗芳一張俏臉卻掛了下來,重重地一跺腳:「媽媽很關心二娘,這很對。只不過你是我的奶媽媽,有什麼事情,當先與我講,再說給人聽。說了你,就是掃了我的臉面,你說何媽媽,難道不是讓二娘難看?二娘再小,也是我妹妹。」

  胡媽媽白做了一回惡人,不特被掃了臉面,還被奶到大的小主子說了一通,越發覺得沒趣了。心道:這姐妹倆,自打沒了娘,都變得像刺蝟一般了。

  賀麗芳氣鼓鼓地,瞪了一會兒牆壁,忽地生出些疑惑來:二娘怎地有些不一樣了?可要好好地說她一說!不好跟阿婆擰著來的。

  想便去做,賀麗芳有意不帶胡媽媽,只讓阿春跟著,過來找妹子了。

  賀瑤芳這身體畢竟是小孩子,想了一陣兒,腦子就開始迷糊,半夢半醒之間猛然被驚了起來。賀麗芳兩隻手還伸在半空中,被突然坐起來的妹妹嚇了一跳:「你要死!怎麼突然坐起來啦?」

  阿春心道,您這不就是來叫醒二娘的麼?醒了還不好?

  賀瑤芳揉揉額角,含糊地問道:「阿姐什麼事呀?」問完聽不到回答,便撐著下巴去看她姐。一看之下,心頭一震,瞬間便醒了:長姐的眼神好生怪異。

  賀麗芳也摸著下巴,將妹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回,開口道:「你近來可是奇怪!」

  賀瑤芳嘟嘟嘴:「我哪裡奇怪啦?人家睡覺,你跑來嚇人,還說人家奇怪。」

  賀麗芳忽然伸出手來,捏了捏妹妹肥嫩的臉頰:「嗯,說話也順溜了,嘴兒也甜了,還會四下亂跑了。你說你奇怪不奇怪?」

  賀瑤芳心裡咯噔一下,猶自鎮定地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兒的!」

  「隨你!」賀麗芳痛快地道,「只別惹阿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別頂嘴。有事兒找我,我給你說去。聽到沒?!」

  賀瑤芳心頭一酸,她姐就是這個樣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就要充著個大人來扛事兒。以前就是這樣,什麼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最後也是為了……

  賀麗芳見妹妹突然流下了眼淚,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口裡還說:「你要死了!沒事哭什麼的?娘不在了,還有我呢,還有俊哥呢。」

  賀瑤芳親娘死了都沒哭得這麼慘,伏在長姐懷裡痛哭了一回,哭得鼻尖兒紅紅的,連何媽媽都聽到了哭聲,帶著綠萼跑了過來。何媽媽一見自己不過才離了一會兒,不但大娘過來了,還遇到了二娘哭,急出了一身牛毛細汗,生恐這近來變得越發厲害的大娘問她一個「不盡心」的罪。

  賀麗芳卻沒罵她,只說:「她睡覺魘著了,你去打水,給她洗臉。」

  待洗完了臉,賀瑤芳又恢復了淡定,賀麗芳捧著妹子的臉,左右端詳了一陣兒,道:「好了,到我那裡去!」

  賀瑤芳問道:「做什麼?何媽媽不走了,我不用去你那裡住了。」

  賀麗芳送她一個白眼:「你要死!你這麼麻煩,誰要你!」

  賀瑤芳也翻了一個白眼:「那要做什麼?」

  只聽賀麗芳一聲冷笑:「看妹妹呀!你忘了三妹妹了?」

  賀瑤芳:……想起來了,三妹妹是姨娘洪氏生的,好有幾十年不見了。「她在你那裡?」

  「我叫她來,她就得來!」

  賀瑤芳聽著姐姐口氣不善,轉思即明:這哪裡是說那個比她還小一歲的妹妹?分明是說的洪氏。主母亡故,做妾的躲得不見人影兒,可不是奇怪?她卻知道洪氏這未必是故意的,小心思或許有,也是人之常情。壞心眼卻未必有,因為這洪氏有點呆,沒長那個犯壞的腦子,膽子也不大。大概齊是看家裡亂,躲了。

  可賀麗芳卻不容這等事出現,必命洪氏將幼妹汀芳帶了來,說是要姐妹一處玩耍。賀家孩子都有乳母,也是因為賀家好擺個譜兒,如今沒了做官的男人,這譜兒卻依舊死活不肯放下。偏洪氏只生了這麼一個女兒,又很不放心,圍著閨女打磨。李氏心善,也允了她照看汀芳——權當半個奶媽子使了。

  李氏一去,家裡一亂,她就抱著閨女躲了。

  現在被賀麗芳叫了來,也只會問個好,然後就把汀芳往麗芳姐妹倆面前一放,讓她叫姐姐。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就垂著手,立在一旁,不問她、她就不說話。

  汀芳才學會說話,長句子都說不全,叫完了姐姐,又問:「玩什麼呢?」

  賀麗芳也有些傻眼:「你要玩什麼?」

  姐兒仨大眼瞪小眼,還是賀瑤芳救場:「娘才過去,不要戲笑。」才算了結此事。

  此後,賀麗芳卻隔三岔五,要姐妹們聚上一聚。一是要洪姨娘也認認規矩,二也是為了約束二妹瑤芳,不讓她亂跑,別再淘氣,傳到了祖母耳朵裡,又要生事。

  瑤芳也識趣,閑來無事,便不再四下逛去,只帶著綠萼往羅老安人、賀敬文等處請安問好。家裡上下都知道,何媽媽是個不顯眼的老實頭,但是母女倆卻都得二娘青眼,對她們也客氣了不少。

  何媽媽固是感激,有心相勸,卻不知道勸什麼好。只好小聲說一句:「二娘,好二娘,以後別拿磚瓦砸窗子了。好人家的姑娘,不幹那個事兒的。」

  賀瑤芳痛快地答應了,心道,我又不是腦子有病,誰個沒事兒幹那個事兒啊?我是要往房頂上扔東西的,既然力氣不夠,那就不弄了唄!再這麼弄下去,過不幾天,全家上下都該知道我好往屋頂扔東西了,我還怎麼「深埋身與名」吶?!這個時候,她是必得承認,之前那個主意,有點蠢。

  不過……另一件事兒得加緊了。

  她想讀書。早點兒讀書,多讀些書。

  就因識些字,會說些理兒,才被娘娘相中,又能哄得住那位萬歲的。這一世,多半是不用哄那位祖宗了,可讀過書的人與沒讀書的,眼界那是真不一樣。前世只恨讀書太少。五歲開蒙,還是繼母為顯賢良主動提出來的。等到了十歲上,家道中落,自然就讀不起書了,再後來,就讓她學彈唱了。

  正琢磨著哥哥也快開蒙了,怎麼蹭聽,賀家那位中過進士、對容家的恩的老祖宗的冥延到了。容家不知怎麼的知道了這件事,早早送了帖子來,要舉家過來致個奠。

  賀家上下在羅老安人的指揮下,前所未有的忙碌了開來。

  羅老安人的心又活絡了起來,她固然有傲氣,不肯為俗務求人,然而容尚書有個老來子,排行第七,名喚容薊只比俊哥大一歲。以容家的家風,也是時候讀書了,容家或請西席、或自家教來,總比賀家請的西席好。要是能讓俊哥跟這容七郎一處開個蒙,哪怕不久容家便要回京,那也是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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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10 AM

第9章 厲害的容家

  賀瑤芳並不記得自己幼年還經歷過這樣的一件「大事」,也不知道家裡是怎麼應對的。論起來,羅老安人的心思,她也能猜著些,大約是想借一借這股東風。想到自己的年紀與最近的劣跡,讓自己出現的機會應當不大,至多是抱過去磕個頭,再抱到後堂去。

  她心裡是極想早些見一見容家人的,只容家都是聰明人,自己有些與眾不同,難保他們看不看得出來。若是只打個照面兒,倒還好遮掩。她所擔憂的,是另一件事情。她爹賀敬文不是個會察顏觀色的人,或曰,即便看出來了,他依舊我行我素。

  小孩子不懂事兒不要緊,一家之主不懂事得罪了人,那便是大事了。

  在賀瑤芳的憂慮之中,到了她曾祖冥誕的日子。

  這原本不是什麼要緊日子,尋常人家是經常忘的,小官兒家裡也不定能記得,大官兒家裡也難得祭一回。賀瑤芳只記得有一家是永遠不忘這種事的——皇家。

  只因賀敬文窮講究,羅老安人又有那麼一點心病,這些個祭祀一類的是從來不肯少的。巧了,容家聽說這賀家還這般紀念先人,以為是詩禮之家,還對賀家頗為讚賞。

  容尚書在家裡就稱讚賀家是「有禮之家」,說他們:「不忘先人創業辛苦,家風若此,何愁不興?」

  對這一條,容老夫人也是贊同的。還說:「將孩子們都帶上,薰陶薰陶。這樣守禮的人家,也是不多見了。多的是一窮便忘本。那樣的人家,是無論如何也沒有前途的。雖說是人家的家事,不好太打擾,幸爾有這一段淵源,備些相宜的禮物去,倒還算妥帖了。」

  容尚書與他弟弟、容老夫人的親兒子容翰林皆垂手稱是。容尚書更想,賀家才跟李家爭執完,自家過去,也是給賀家撐腰,好人做到底。於是一家人先遞帖子,再備些助奠的禮品,上上下下檢查了一回,穿戴皆沒什麼忌諱了,才浩浩蕩蕩來了賀家。

  容家已是精減了人數,並沒有在京城時那般前呼後擁,一人帶一、二服侍的僕婦而已。落到賀敬文的眼裡,卻有些刺眼。容家人丁興旺,容尚書光兒子就有七個!這麼一拖子人,對比賀家這點人口,再看容家這陣仗,又想人家對自己有恩。賀敬文心裡就過不去這個坎兒。

  羅老安人一看兒子這面色,就知道要不好。伸手掐了他一把:「你又犯了什麼呆氣?遠親不如近鄰,你祖父生前幫過容家,人家不忘本,遇上了,來奠一奠,有什麼不對?」

  賀敬文後槽牙裡磨出一道聲音來:「不過是千金買馬骨。」

  彼時賀瑤芳幾個人正由乳母帶著,往羅老安人那裡會合。賀瑤芳窩在何媽媽懷裡,何媽媽一腳踏過門檻兒,賀瑤芳冷不聽就聽到「千金買馬骨」,差點被這爹給蠢哭了。容家真不是這樣的人!縱然是,人家也沒害你,也沒害人,何至於就擺這張臉子給人看?

  羅老安人往日縱容兒子,今天卻不容他犯渾,硬梆梆地一句話把賀敬文給頂了回去:「起初人家遞了帖子來,你怎地不讓人家別來?還接了做甚?哦,不好意思?那現在我使人叫他們回去,怎麼樣?」

  賀敬文不吱聲了。

  羅老安人低聲喝道:「你給我打起精神來!這是你祖父的冥誕!」

  賀瑤芳別過了頭去,一臉的慘不忍睹。何媽媽將她放下,腳才沾地,就被大姐揪了過去。賀麗芳一手一個妹妹,又遞眼色給弟弟,忙得不亦樂乎。賀成章踱著小四方步,走到他爹身後站了。

  ————————————————————————————————

  容家來得很快,羅老安人母子幾句話的功夫,他們已經到了門前了。見主人家闔家相迎,容羲忙說:「不敢當。」對羅老安人執晚輩禮。

  羅老安人道:「真是蓬篳生輝。」又拉一把兒子,讓他與容羲見禮,再去拜見容老夫人。

  容羲何等樣人?端方君子並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賀敬文不樂意來。甚至賀敬文為什麼不樂意,他也能看出七、八分,無他,眼熟耳。容羲只當不知道,反而極體貼地道:「世兄青年喪偶,萬望節哀。」一句話,將賀敬文的黑臉給掩住了。

  羅老安人打著哈哈,忙與容老夫人見面。又請他們到房裡坐下。又愁賀敬文不會待客,自己卻是必得陪著女眷的。此時方覺出自己高估了兒子,歡天喜地迎了容家人來,簡直是自討苦吃。

  容家人也極識趣,只說拜一拜這有恩的賀老太爺,認一認賀家人,其餘隻字不提。賀瑤芳這才發現,她原來是見過容家許多人的,連容家有頭有臉的僕婦,都見過的。怨不得後來京城大街上,她被認了出來!

  重新見一遍上輩子見過的人,是一樁很新奇的體驗。容老夫人的變化並不很大,依舊那個慈祥又威嚴的老婦人。容尚書,哦,後來的容閣老,也還認得出。比較有趣的是容尚書的幼子容薊,日後名滿京城的翩翩公子,多少閨閣少女夢中的如意郎君,如今還是個發麵團子。

  賀瑤芳上輩子就沒跟這位少年進士,人人稱道的好人打過照面兒,倒是跟他的堂妹,容家的七姑娘有一點緣分。當年她躲到容家,就是跟這位容七姑娘住了小半個月,還借了她一些書看。

  此時的容七姑娘,也是個發麵團子,個頭兒比賀瑤芳要略高上兩寸,規規矩矩地由乳母抱著。也不多吭聲兒,只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四處看。

  容老夫人見過賀敬文,再看羅老安人,心裡就有一點同情。暗道,有這麼個兒子,可也真夠操心的。再看賀麗芳姐妹,也有點犯愁:這樣的爹,怕護不住孩子。然而又不好管旁人家的事兒,只得咽下了,轉與羅老安人敘一敘先人之間的情誼。

  羅老安人兒子扯後腿,也隱約覺出了容家人怕是明白了,此後便閉口不談讓孫兒去容家蹭課的事兒,只抹著眼淚,說著愧對祖上。又說:「孩子們又沒了娘。我那媳婦,比兒子頂用多啦QAQ我如今也是三災六病的,那個孽障也沒了心思……」

  容老夫人便有心做個好事,對羅老安人道:「正好,我家老七才要開蒙,你要放心,不如令俊哥與我家七郎一處讀書,如何?就好做個同學,日後科場上也好有照應。」

  羅老安人原不敢提這事的,如今喜從天降,又擦擦眼睛:「那敢情是好。」

  那一廂,賀麗芳已經主動邀了容家兩、三個年紀差不多的姑娘一處小聲說話兒了。兩家都在守著孝,一片素白裡也沒什麼有趣兒的玩具,不過摸了段藍繩兒翻花繩耍。

  賀瑤芳才要湊過去,忽聽著哥哥要去容家讀書了,簡直是晴天霹靂!她哥哥去了容家,她還要怎麼跟過去蹭課?!

  冷不丁被賀麗芳掐了一把:「你做什麼呢?」

  賀瑤芳笑笑:「沒什麼,就是看著那邊那個姐姐眼熟。」 又看了一眼容老夫人身邊兒那個丫頭,果然眼熟!正是後來京城街上認出她來的人。

  賀大姐硬咽下一句「你要死」,低聲道:「你跟七娘年紀相仿,你們一處玩。不要怠慢了客人。」

  賀瑤芳悠悠地起身,撫一下裙擺,緩緩走了過去。她卻忘了現在自己也是個團子,走得搖搖擺擺的,十分喜人。容大夫人瞧見了,捏著方帕子,指而笑道:「嬸子莫哭,兒孫自有兒孫福,單看這姐兒可不得了。」

  羅老安人心裡一驚,也不哭了,問道:「可是說笑了,這能看出甚麼來?」心裡卻想,自打她娘死了,她就野了,淘氣的本事可是真不得了的。

  容老夫人亦問:「怎麼了?」

  容大夫人對賀瑤芳道:「二姐兒,過來好不好?」

  賀瑤芳不明所以,見羅老安人點頭,便走了過去。只聽容大夫人對容二夫人道:「你看出不一樣的來了麼?」

  容二夫人兩道長而細的眉毛皺成好看的模樣,忽然拍手道:「是了是了!」

  容老夫人也笑道:「這大約就是天生的好儀態了。」

  賀瑤芳又叫雷劈了一回——這容家可真了不得,可不是麼,她這步態,妥妥的宮裡幾十年養成的習慣。她年紀小了十倍,個頭矮了三、四倍,還是叫人給認出來了。

  羅老安人聽了也是歡喜,卻又並不很放在心上,只順口道:「借您吉言了。」她還是更關心賀成章讀書的事兒。打發賀瑤芳跟容七一處玩耍,又陪容家女眷說幾句話,祭祀便開始了。

  羅老安人心道:可算開始了,免得那個孽障再對容尚書擺臉子。

  哪知容尚書是個聰明人,既侍奉得了皇帝,也哄得了舉人。待容家告辭之時,賀敬文已經一臉服氣地對容羲說等寫了文章還請容羲給指點。容羲也含笑答允了。聽說要送賀成章去容家跟著讀一年的書,賀敬文也是驚喜的模樣。

  把羅老安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笑完也是歎氣,這兒子有些癡,縱中了進士,也只好求個清閒些的職務,萬不敢叫他與人周旋的——太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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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13 AM

第10章 到底意難平

   容家答允了賀成章去附讀,賀家便將此當做了一件大事來辦。賀瑤芳的那點子小心思,在這樣的一件大事裡,簡直不值一提。賀家是科考起家,羅老安人的娘亦如此,自然將讀書科考做官看得極重。

  羅老安人且將旁的事都按下,張羅著賀成章隨侍的書僮、小廝一類,又有穿的衣裳、帶的食盒、文房四寶。賀成章年紀小,書僮本是沒有的,少不得自家中遴選。賀家僕人又不多,除了書僮,還要個年紀略長的跟著壓陣。

  最後羅老安人選了自己昔年陪房的孫子,一個比賀成章大一歲的男孩子。又思容家是書香人家,恐這小男孩子名兒不雅,遂給他改名喚做捧硯。

  賀瑤芳對這個捧硯倒是有些印象,一個沉默又聰明的男孩子——可惜走得太走。在他們覺得柳氏為人不壞的時候,便是捧硯先察覺出不對來的。奈何人微言輕,最終逃不過一個被發賣的命。對捧硯,賀瑤芳是極放心的。再一看賀成章的那個小廝,也是個可靠的人,她便不操這份心了。

  賀敬文又特意篇出了開蒙的書來,鄭重將賀成章喚到面前:「我原也教過你識字,我問過你容伯父了,他家開蒙便是用這幾本書,你要用心讀書,尊敬師長、友愛同學。」

  賀成章恭敬地答應了,雙手接過了書,轉交給捧硯捧著。

  賀敬文又板起臉來對捧硯道:「你是捧硯?」

  捧硯抱著書,低頭道:「是。」

  賀敬文道:「服侍哥兒往容家去,不許淘氣!」

  捧硯又答一聲:「是。」

  賀敬文又不好跟他小孩子多計較,對自己兒子卻是可以多訓導幾句的:「你到了容家,萬不可戲笑,一則你尚在孝中,二則你容伯父也在孝裡。定好了下個月你往他家去,這個月你便在我跟前,我好歹多教你些兒,免得到那裡露了怯,叫人小瞧了去。」

  賀成章唯唯。算來他長到這麼大,跟這親爹相處得實在有限,賀敬文說「教過你識字」未免有些自誇。教授他識字的事情,做得最多的,實是他母親和祖母。然而這兩位教導他的,萬事以孝為先,要「聽話」,不得與長輩頂嘴。賀成章也乖乖地點頭答應了下來。

  賀敬文見兒子「聽話懂事」也頗為滿意,給兒子定下了作息,每日何時過來授課,又說要每日檢查功課,喝問一句:「你可都記得了?說一遍我聽!」

  捧硯心道,這老爺比我爹還凶哩!不免為新跟的小主人擔心。

  賀成章記性也不錯,一一複述了:「辰時初刻往書房來讀書,每日功課當日做完,第二天還功課。」

  賀敬文才摸一摸新蓄的髭須,滿意地點點頭。一擺手:「去罷!」這個動作是跟他爹學的,他爹大小是個官兒,也有一點官人派頭。那位老爺子去的時候賀敬文還小,就只記得這個連進士都沒考上的親爹的威風了。長大了不免模仿一二,顧盼之間還頗為自得。

  ————————————————————————————————

  賀成章從賀敬文書房裡出來,早在門口候著的乳母張媽媽便想要抱他走。賀家便是在賀成章的祖父還在世的時候,官也做得不很大,按制,無論如何也蓋不了五間七架的大屋。然而鄉下地方,不能建大屋,便多建院子,遠遠看去也是大大的一片。足夠主人家一人一個院子還有富裕。

  從賀敬文的書房往賀成章的院子,要走不少路。張媽媽恐賀成章走得累了,身上發熱出汗,便要抱他。賀成章牢記著亡母教導「你姐妹們日後如何都要看你的了」、「你要快些長大懂事」,以自己將要讀書,是個大孩子了,便不肯要張媽媽抱。

  才將小手一搖,話未出口,就聽後面賀敬文極威嚴地斥道:「叫他自己走!多大的人了,讀書了還要人抱,成何體統?哪裡學來的臭毛病?以後都自己走!」

  張媽媽原是笑迎賀成章的,聞言,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心道:不讓抱便不讓抱,何苦這般嚇人?

  賀成章小小的心裡更是尷尬,他原就不想叫抱的。現在被他爹一說,倒顯得是他嬌貴了。

  一主一僕,一高一矮,都有些訕訕。

  張媽媽腦筋轉得快些,順口便對賀敬文道:「老爺說得是。讀書人家,與那等勳貴家的紈絝是不能一樣的。」

  賀敬文滿意地道:「就是這樣。去罷。」

  張媽媽不敢再抱,只管牽著賀成章的手,小聲囑咐:「哥兒沒走過這麼遠的路,還是牽著我的手,以後走慣了,便自個兒走。」

  一路將賀成章領回了小院兒裡。

  一腳踏進院門兒,張媽媽就看到了胡媽媽——賀麗芳來了。

  胡媽媽自打多了兩回嘴,就常被賀麗芳支使做這等活計。看著像是信重,賀麗芳的心裡,實是有些疏遠的。兩人一打了照面兒,都露出一個苦笑:平日裡不覺得,可自打沒了主母,這家裡可真是夠亂的。

  賀瑤芳原就是想緊盯著大哥,注意他一舉一動的,她如今看這個哥哥,倒不全像是個兄長,反而有些像看兒子。都說外甥肖舅,她的兒子跟賀成章眉宇間還真有那麼四、五分相似,越看越像——看著格外的親切,也格外的放不下。

  本想著自己過來的,沒料到半道上遇到了大姐,姐妹倆就一同過來了。賀麗芳見弟弟自己走了過來,也不驚訝,只上下打量著,問他:「爹說什麼了?」

  賀成章不好意思訴苦,默默地自己咽了,答道:「爹說的,與容……尚書說好的,叫我下個月過去。這個月且教我識字溫書。」

  賀瑤芳眼睛一亮,有門兒!她們家裡,倒是不禁女孩子讀書識字的,學得好時,賀敬文還要誇獎。當即便說:「我也想讀書!」

  賀麗芳恨聲道:「你要死!俊哥是往容大人家裡去的,你女孩子家家的,往人家家裡跑,成何體統?」

  賀瑤芳道:「誰要去他家?我要跟爹學……」說著,聲音小了下去,一雙手捏著衣角,仰臉問賀大姐,「不行麼?」那小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賀麗芳也心軟,猶豫了一下,道:「那你先把爹哄得開心了,再跟爹撒個嬌,好聲好氣兒地說。」

  【行啊!夠機靈!】賀瑤芳原也是這麼想的,只因老皮老臉的不好意思說出來,現在是大姐「教唆」的,她便大大方方地點頭:「行!阿姐一起來麼~」

  賀麗芳一點也不猶豫地道:「你們都去了,我自然要去看著你們。」

  賀瑤芳對賀成章扮了個鬼臉兒,賀成章「噗哧」一笑,因領訓而抑鬱的心情瞬間好了不少。賀麗芳見一弟一妹擠眉弄眼兒的十分快活,原欲斥出口的話也咽了下去,哼了一聲道:「你們就會淘氣!俊哥,你怎麼自己走了來?這麼遠。」

  賀成章道:「爹說了,不叫抱著走了。」

  賀麗芳想了一想,道:「近了自己走,遠了、累了,頂好說……等等!」說著,朝賀成章招了招手。

  賀成章狐疑地走過去,賀麗芳又一把拉過了妹子,三人頭碰頭。就聽賀麗芳小聲道:「往後你們遇著了這樣的事兒,先不要反駁,照做,覺得累了,便直接累倒……頂好倒得叫人都知道了。」

  【好主意!】這位大姐不去宮裡弄死吳妃真是屈才了!賀瑤芳翻了個白眼,一面想【這個我不用你教】,一面想【怎麼不記得當年還有這麼一回事兒了?】直到被賀大姐拉著手領出賀成章的院子。

  ————————————————————————————————

  賀瑤芳果依著她姐的方子,去賀敬文那裡討人情。走之前還順手帶了碟茶果裝到食盒裡,讓何媽媽拿著,她卻與綠萼一前一後慢慢地踱。到了賀敬文的書房外頭,先問一聲好。

  賀敬文對兒子嚴厲,對女兒卻好很多,讓女兒進來。見她接過了何媽媽手裡的茶果,小小的身子慢吞吞地挪了過來,一臉認真的模樣問他:「爹讀書這麼久,不餓麼?要愛惜身體。」不由失笑。

  賀瑤芳哄人是有一套的,昔年能在氣氛詭異的帝后中間左右逢源,如今重操舊業,對付親爹,自然是手到擒來。賀敬文一面嘲笑她:「小小年紀又懂得什麼?偏來裝大人樣兒教訓起我來了。」心裡卻是十分熨貼。

  賀瑤芳歪歪頭,趁著拿茶果的功夫,爬上了父親的膝蓋,賀敬文也順勢接了。賀瑤芳並不提賀成章,卻拿眼睛瞅桌上的書。賀敬文故意逗她:「你認得麼?也跟著看。」

  賀瑤芳道:「認得兩個字,娘教過我的,還說要接著教哩。我都能學會。爹,娘什麼時候叫我接著學?」

  賀敬文心頭一酸,接著就說:「你娘……」吐出兩個字,又生硬地折了回來,「爹教你吧。」這麼點兒的孩子,哪兒知道什麼生離死別呢?還是自己多照顧些兒吧。

  「爹不教我哥?」

  賀敬文猶豫了一下:「你哥哥……嗐,明兒你們幾個都過來,你哥哥姐姐們背書,你認字兒。既是你自己要學的,便不許哭鬧吵到你哥哥背書。」

  賀瑤芳痛快地答應了:「我一定學好。」能讀書寫字就好,不但能多明白些道理,要緊的是能拿到筆墨。

  自此,賀家三個孩子便一同在父親的書房裡讀書。原本賀麗芳還想讓小妹妹汀芳一道過來,無奈汀芳委實太小,坐不住,賀敬文只得遺憾地作罷。命人帶汀芳下去的時候,還撣了洪姨娘一眼。那眼神看得洪姨娘委屈得要命。

  賀瑤芳當時沒在意,等下了課,賀麗芳領她往羅老安人那裡去。羅老安人亦不阻攔孫女兒們識字,現見了她們,也是笑吟吟的,問今天學了什麼,又問:「俊哥呢?」
  
  麗芳道:「爹還要多教他些功課,好應付容家那裡的先生呢。我們先來了。」

  羅老安人又問今日學了什麼:「你爹和俊哥都還好?」

  賀麗芳道:「爹教的我們都會,爹樂著呢。只有一條不太好,爹只誇我和二娘,不肯多誇俊哥。」

  羅老安人笑道:「教兒子和教女兒,怎麼能一樣?你看你爹,可曾真的生氣了?」

  麗芳點點頭:「有那麼一小會兒,三娘坐不住,爹瞪了洪姨娘來。」

  羅老安人點評道:「那是他不好,兒女事,怪個妾做甚?先是三姐兒年紀小,你娘想教她也學不了,現在……總歸不是姨娘份內的差使……」

  次後,羅老安人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要家下都改過稱呼來,全依著北面的稱呼,管麗芳姐妹叫「姑娘」或是「姐兒」,賀敬文坐實了是這家的舉人老爺,其餘依次類推。

   賀瑤芳的心卻已經不在這個上頭了,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從天靈蓋上狠狠地劈了一刀,整張皮肉都裂開了,露出裡面的骨頭一般。那樣的赤祼祼地,直直地 暴露出了她內心最在意的事情。賀太妃到死,也不過是個妾。皇家的妾,做到太妃,有親兒子,風光,可對賀瑤芳來說,到底意難平。
   
————————————————————————————————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有許多同學對賀大姐口頭禪的疑問,這樣,統一解釋一下好了:

一、她的年紀並不大,一切都處在一個似懂而非懂的階段。以前是親娘在,沒讓她接觸這些無禮的話(參考女主重生時對自己臥室的評價,親媽很用心的給年幼的子女打造一個無菌的環境),當然也就沒有需要向她說明某句話最好不要講的時候。

然 後母親去世了,家裡又出了一堆的破事兒,沒人管她。她呢,長姐情節吧,很護短,很想做一些事情,但沒有人教她。她就只有模仿一些她覺得「厲害」的語言動 作。她家裡是個中小地主的家庭吧,主人有文化,僕人未必有,當時親爹不在家,奶奶又忙,她能接觸的,就是管家婆一類的人罵小丫環的場景。聽起來挺威風的, 那就默默地學了吧。

二、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以有效地起到恐嚇的作用,免得不懂事的妹妹再做錯事。也是強調語氣。然後說著說著說順口了,就成了口頭禪了,長大後就完全忘了初衷。

三、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也是挑場合的,比如,她都是在私下裡,說妹妹的時候,也有在罵丫環的時候才說,但是在長輩面前,是從來不說的。她的長輩無從發現,也就談不上糾正。至於她妹,上輩子聽這個口頭禪聽習慣了,還覺得挺親切的(喂!

三、綜上考慮,我就是這樣設定的(喂!喂!

這個口頭禪以後可能還會有小劇情,這個就不劇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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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23 AM

第11章 另一個目標

  賀太妃平生三大憾事:一、少時家破人亡,二、與丈夫貌合神離,三、為人做妾。這三件事裡,頭一樣對誰都能哀歎兩句,還有人同情附和。第二件可與娘娘心意相通——二人對那位皇帝都不甚中意,卻又不得不侍奉這位仁兄。第三樁心事,卻是無人可訴的。

  皇家的妾,也是風光無限的,不是麼?換了哪個人,都得歡天喜地地接了這差使。可她的心裡,終是插著一根刺。榮華富貴誰人不想,她卻不想要這麼大的富貴,只想著平平安安,自己做個當家主母,足矣。平素也沒人不長眼地跟宮裡人說什麼妻妻妾妾,然而每每思及此事,未嘗不深以為恨。

  今日猛一聽說,賀瑤芳心裡打翻的不是五味瓶,而是被人往嘴裡丟了顆魚膽。以過來人的身份說一句討打的話,要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吃多了撐的去做那個狗屁皇妃!

  正在吩咐家務的羅老安人與正在認真觀摩祖母行事的賀麗芳,都沒有注意到,屋裡一個小團子的眼神兒變得堅毅了起來。【我就不信了,誰還該當去受苦不成?既要存活兄姐,已是逆天改命,便也不多這一樁。如何不能求一一心人,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移?】

  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她前世受娘娘恩惠頗多,兩人心意相通,有些個事兒,她從中出力不少。若是不入宮去,也不知道娘娘會怎麼樣,要怎麼遞個信兒才好……

  賀瑤芳越想越多,越想越遠,已經在籌畫要如何取信于皇后了。羅老安人安排完了事務,又囑咐賀麗芳:「不要無事亂忙,你才多大,能管得了多少事兒?休要處處好強,好歹柔順著些兒。抽些功夫去看看你四妹妹,她雖小,可不知不覺就會長大了。你是長姐,要做表率的。」

  賀麗芳痛快地答應了,卻對羅老安人讓她少管閒事不以為意。大人總覺得小孩子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懂,行為幼稚可笑。卻不知道小孩子心裡也有自己的一本小帳,且經常糊弄長輩。賀麗芳答應了照看汀芳,自然會做到,卻並不老實,依舊見事都要看一眼。母親故去了,她的心裡總是有些不塌實的,看到眼裡的東西總想都抓到手裡,攥得緊緊的,好讓現在的境況不再改變。

  羅老安人見她應了,也不覺得她就老實了,便要再磨一磨她的性子,緩聲道:「你已經是大姑娘了,得學些針線了。」讓她一針一針地納鞋底,看她老實不老實。

  賀麗芳喜道:「真的麼?」

  羅老安人撚了撚手裡的數珠兒,點頭道:「我何曾說過假話?」

  賀麗芳斜眼見妹妹在發呆,想到母親曾說過,富貴人家女眷,雖不靠女紅生活,多少還要學一些。便問祖母:「阿婆,帶二娘一起罷?」

  賀瑤芳早早練就一樣本領——無論在做什麼,只要有人提到她了,她總能及時回神兒,聽著長姐叫她,一抬頭,呆呆地看著羅老安人。老安人道:「她還小呢,再過二年吧。」

  賀瑤芳算一下年載,上一世她學針線更晚,且年紀小,也拿不穩針線,確實不急在此一時,便也跟著點頭。賀麗芳被噎住了,默念一句「好心遭雷劈,我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嘟著嘴坐著不說話。

  羅老安人見她如此,心道,到底還是孩子,也是有趣。叮囑道:「仔細不許傷了手,你們宋媽媽針線上是極好的,你便跟著她學。二姐兒縱不學這些個,讀書識字也要用功。」

  姐妹倆都答應了下來,又都有點擔心。這個想「我學針線,好有大半晌不能看著這死丫頭,她近來淘氣,專一亂跑,惹怒了長輩生氣可怎麼辦?」那一個想「這姐姐性急,我要不看著,她這得罪了人又如何是好?」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虧得兩人運氣都還不錯,此後數日皆相安無事。賀瑤芳「識字很快」,在她爹那裡留了不錯的印象,賀敬文臉上的笑影兒也多了不少,賀成章又聰明乖覺,賀家居然又和諧了起來。

  直到約定了送賀成章往容家讀書的日子。

  ————————————————————————————————

  賀敬文是個好窮講究的人,羅老安人也不願被容家小瞧。兩人給賀成章裡裡外外配好了行頭,除了他自用的,又備下了送給容家的禮物並贈與西席的束脩。

  到了正日子,羅老安人因不放心,自攜了兒孫往容家去,卻將孫女兒們留在家裡。賀麗芳不能旁觀此事,總覺得不安,急得在屋裡打轉。

  賀瑤芳卻在回憶——我怎地上輩子沒聽說過這件事情來?算來容家還有一年多的孝要守,大哥在他們家讀了一年的書,再怎麼著,她都該記得些事兒了的。這裡面究竟出了什麼變故?可憑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這中間有什麼變故。

  姐妹倆一站一坐,白耗了大半晌,宋婆子親自過來傳了羅老安人的話:「老安人和老爺在容家吃酒了,叫我來服侍姐兒們用飯。兩位後半晌就帶著哥兒回來啦。」說話間,臉上說不出的暢意,仿佛那個讀書的人是她自己。

  賀麗芳心緒不佳,午飯用得少,看賀瑤芳沒事兒人一樣該吃多少吃多少,恨得差點要罵一句「豬」。氣鼓鼓地將飯碗放下:「不吃了。」

  賀瑤芳慢條廝理地咽下一口湯,仰著臉讓何媽媽給她擦嘴,輕聲道:「你急也沒用,阿婆他們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不如好好吃飯,有力氣等阿婆他們回來了,好問這一天的事兒。」

  這麼急的脾氣可不大好,總要改一些才行。不必變得乖巧得像只兔子,至少不能隨時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她也擔心,但是有些時候就不能讓人看出來。如果說賀瑤芳現在有什麼忌諱,就是放心不下一兄一姐,哥哥看著沉穩,姐姐卻略顯毛躁。她得做最壞的打算,萬一柳氏還是進門了,要轄制這個繼母,賀麗芳這樣是萬萬不行的。

  賀麗芳一口氣堵在心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捶了捶胸口,想發火,又覺得這話有些對,不發作,又憋屈。最後悶悶一道:「我去歇個晌,你也去歇著。等阿婆回來好有精神。」

  賀瑤芳搖搖頭:「等在容家吃完了,阿婆也就該回來了。睡到一半又要起來,頭疼,我要去娘房裡看看。」

  一提生母,賀麗芳也不憋屈了,轉而傷心地道:「你又知道了。」賀瑤芳道:「我什麼也不知道,就是想娘了。我想給娘打掃屋子。」賀麗芳厲聲道:「不許去!」

  賀瑤芳驚訝地看著姐姐,只見賀麗芳眼眶已經通紅了,眼淚也開始往下掉:「去了也沒個娘在等著你!」

  賀瑤芳對生母真個沒那麼深的感情,只在吃繼母虧的時候才會想:要是親娘在就好了。她要去李氏臥房,乃是動了一樁心事——行孝。雖不是舉孝廉的年代,孝子節婦還是受追捧的。若能博些好名聲,也是多些倚仗。賀瑤芳只恨自己想到這主意太晚,早該每日按著飯點兒到李氏的臥房門外磕頭問安,跟親娘還活著似的。頂好拉著哥哥姐姐一道兒,尤其是賀成章,讀書人再有這等名聲,那是極好的一件事情。再者,李氏生養了他們幾個,她此生還從未問過安,如今補上了,也是應該的。

  賀瑤芳上輩子便養成了打定主意便不回頭的賭棍脾氣,不顧長姐反對,次日開始,便每日晨昏定省,直如母親還在世一般。賀家人口少,無事時總是一處用飯,羅老安人飯桌上不見她,便問出了何事。

  賀麗芳心裡咯噔一下,又不好回答,只好裝傻,心想,這也不是件壞事,且磕個頭,也不費甚事。

  果然,賀瑤芳後腳便到了,小臉兒上還帶一點潮氣。賀敬文正欲質問何媽媽,見這婦人眼睛通紅,也像是哭過的,不知出了何事,聲調也放緩了:「二娘,怎麼來晚了?在自己家裡還遇上什麼事了不成?」

  賀瑤芳抽抽答答地沒回答,何媽媽哽咽著道:「姐兒往娘子臥房門外問了聲好才過來」

  賀瑤芳此時方道:「早起來,想起爹給我講的書。我就想娘了,」說著,眼睛濕漉漉地看著賀敬文,「爹,我以後能常過去麼?」

  賀敬文才給她講些二十四孝的故事,被她這份孝心感動了,滿口答應:「好好好,你有這份孝心是很好的。」又令長子長女也向她學習。

  羅老安人一個阻攔不及,就見這一對父女辦了這麼件傻事兒,不由得眼前一黑——這可怎麼是好?

  凡事過猶不及。賀家的孩子,俊哥乖乖讀書,孫女兒們老實識點字、學點女紅、會算帳管家,足矣。何苦做這等出頭的椽子?!

  可兒子都答應了,這事又占著個道理,羅老安人也不能做惡人,只有捏著鼻子答應了。再看賀瑤芳,就覺得她越發脾氣古怪,需要個母親來教導了。

  ——————————————————————————————

  賀瑤芳計謀得逞,心中得意。羅老安人實是位精明的老婦人,比賀敬文要靠譜得多。自打這幾個孩子日日沖那空屋子晨昏定省,她便有意無意通過僕婦之口,將這幾個孩子的孝行傳揚開來。到了臘月裡,闔縣皆知,連鄰縣和州裡,都聽到一絲風聲了。

  賀瑤芳裹著件棉斗篷,抱著個小手爐子,綠萼給她在火盆兒邊上烤桔子。何媽媽開心地道:「外頭都說哥兒姐兒好呢。」

  賀瑤芳道:「也是應該做的。」

  何媽媽又說起將要過年,囑咐她過年的一些忌諱:「那姐兒記好了,過年不許說不吉利的話。嗐,姐兒只管說吉祥話兒就好了……」

  絮絮叨叨,說得賀瑤芳昏昏欲睡。

  正昏沉間,卻聽到外面有喧嘩聲,過不多時,容家便派了人來,道是今上病重,召容尚書奪情回京,襄助閣老們處理事務。容家的西席自然也帶走了,賀成章便成了個失學兒童。

  賀瑤芳:……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我就說我忘了什麼!「先帝忌日」麼!只恨一下子變得小了,一些日期一時不慎就算得模糊了。所以,那位萬歲,也快要登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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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29 AM

第12章 認真的反省

  容家要走了,對賀家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然而皇帝召的,還是一個將死的皇帝召的,容尚書是不得不攜家帶口赴京的。這節骨眼兒上,不去也不去,除非想跟著皇帝一塊兒死。

  京中閣老大人們,雖都是讀書人出身,對手下敗將們也頗為寬容,並不是必得將人逼死不可,頂多叫你回家讀書,或者流放三千里。命,是定能保住的。然而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自己飄然引退,與被人排擠出局,那是兩種心境。真落到後一種下場,比死了都要難受。

  縱以容羲之從容,還是火急火燎地由長子、次子並一個侄子,一路護送著隨著天使先期北上。由他的弟弟容翰林照顧著老母、家眷,慢慢一步跟過來。若是這萬歲真的要大行,這些命婦們少不得也要入宮哭一回靈的。

  臨行總要與鄰居打聲招呼,賀家便也知道了容尚書是被皇帝急召回京的。無論天使,抑或是容尚書,都不肯過早洩漏此事。然則賀敬文是不久前才自京中還鄉,彼時已有一些不好的流言在京中流傳,再看如今情況,賀敬文多少猜著了一些。羅老安人問了賀敬文隨侍的僕役,也猜著了幾分。

  兩人都知道此事不可宣之於口,只準備了厚厚的儀程,客客氣氣地將容家人送走。回來將掃視一下自家,因也算是在喪中,縱然新年將至,也不如往年花紅柳綠的熱鬧。哪怕明天皇帝就駕崩了,消息傳了過來,也不至於有什麼犯忌諱的東西。原本因羅老安人乃是李氏長輩,有羅老安人的地方,倒不用十分拘這個禮,過年還可稍作慶賀取樂。如今羅老安人也下令將這些統統取消了,落到了外人眼裡,更顯得母子二人真是有情有意。

  賀麗芳兀自傷感,覺得祖母和父親真是好人。至於賀瑤芳,那是有了前世的底子,於旁人是猜測,於她,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皇帝就要大行了,且就在來年正月,這個時候還要準備什麼慶新年的事兒啊?準備了也是白費功夫,彩燈掛不幾天就得撤,都挨不到元宵的。

  賀敬文初時有些哀聲歎氣,山陵崩,怎麼著也不是件吉利的事情。羅老安人傷感了一陣兒,對宋婆子道:「想當初,我得誥命的時候,今上還在東宮呢,如今也……」

  宋婆子陪著歎了幾聲氣,正要開解她,忽聽著羅老安人道:「去把老爺叫過來。」

  宋婆子:「……(⊙o⊙)?」一時無法適應這話題的突然轉變。

  羅老安人很快就抓住了這其中的機遇——今上如果大行了,太子登基,豈不是要再開恩科?這樣的事情,羅老安人並不是第一次經歷了,今上登極,至今不過十有一年,早先他登基的時候,就來過這麼一回。再往上溯,羅老安人還小的時候,先帝他爹,也是這麼造福天下士子的。

  算上這一回,已是羅老安人見過的第三回恩科了。

  得讓兒子早早準備。趁著年輕,多趕幾場,保不齊哪一場就能中了個進士呢?再者,年輕人,身體壯,來回奔波也還能吃得消不是?成名須趁早,科考,也是一樣的道理。

  只是這麼個打算,是不能在皇帝還活著的時候就明目張膽地說出來的。對兒子能說,對僕人是一個字也能洩漏的,再心腹的僕人也不行。

  ————————————————————————————————

  宋婆子滿腹狐疑,卻不敢再問,親自去將賀敬文請了過來。賀敬文自覺與容羲十分投契,因容家走得匆忙,又皇帝將崩,心情正不好,也顧不上教兒女功課了。正獨自在書房裡哀聲歎氣,見宋婆子過來,皺眉問道:「娘喚我有什麼事?」容家的人都送走了,近來還有何事呢?

  宋婆子道:「我也不知,老安人吩咐了請您過去吶。」

  賀敬文想破了頭也想不出羅老安人喚他究竟有什麼事,一直到了羅老安人的房裡,老安人仍舊不肯與他直說,而是先遣開了宋婆子。且不說宋婆子因主人家避開她說事而心中惴惴,出了房門之後擔心了許久。單說賀敬文見母親如此神秘,也有些不安,問道:「娘這是?」

  羅老安人道:「附耳過來。」

  賀敬文被這氣氛所感染,極不自在地湊近了,又問:「有什麼大事,這般神秘?」

  羅老安人手裡依舊攥著她那走坐不離身的數珠兒,嘴唇微動:「快過年了,來年快要開恩科了。」

  賀敬文隱約猜著了今上或許要崩,卻不曾想過從中獲益。現被羅老安人說破,仿佛被捉鬼的道士貼了張僵屍符,整個人僵在那兒半晌沒個動靜。羅老安人心裡騰起一陣暗火:這兒子忒沒出息!

  再沒出息也是自己的獨子,還得指望著他。羅老安人耐著性子勸兒子,故作感歎地道:「我這輩子,已經見過兩次新君登基的恩科了,這是第三回啦!你呀,早做準備,也好為新君效力。」

  「為新君效力」五個字戳到了賀敬文的心坎兒上,硬將頭升起的異樣感覺壓了下去。賀敬文登時揚起鬥志來:「是。」

  羅老安人道:「此後你便用心讀書,旁的事一概不用你問。過了年,天氣暖了,我們便搬到城內居住,也方便你與同窗切磋文章,也方便你向博士們請教。」

  賀敬文唯唯。

  羅老安人依舊不放心,額外多囑咐一句:「此事是我猜測,萬不可說將出去。萬一聖上安康,叫人知道了家裡的盤算,便是禍事了。」

  賀敬文心道,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恁事不懂,何必再說這個與我?倒像是我真的不知輕重,會四處亂說一般。心裡就不痛快起來。

  老安人看著兒子一張臉,從進門時的疑惑,變成後來的振奮,現在又黑了起來。前一變好猜,這後一變又是怎麼了?她縱是親娘,也難猜著兒子這等自尊。心裡又給兒子蓋了個「性情古怪」的戳子。目送兒子去讀書,自己又獨坐著且愁且歎了一回。

  宋婆子在門外張望了一回,見賀敬文怏怏著臉走了,才蹭了進來,小聲問:「安人?」

  羅老安人轉一轉數珠,對她道:「將過年了,叫哥兒姐兒們不必再緊盯著功課了,鬆快幾天吧。一年到頭的,也都累了,叫他們父親也好清清靜靜地讀幾天書。」

  宋婆子暗中揣摩:難道方才就說的是這件事情,是以老爺不開心?

  羅老安人已經闔上眼睛,又飛快地撚著那串數珠兒了。

  ————————————————————————————————

  宋婆子只有在李氏娘子才過門兒那一、二年才如此頻繁地跑過腿兒,此時偷不得懶,只好又跑一趟。先去賀成章那裡,再往賀麗芳處通知。賀麗芳也不覺有什麼不妥,說一句:「知道了,媽媽辛苦了。」還讓人給宋婆子倒茶吃茶。

  宋婆子贊一句大姐兒會做人,再看胡媽媽有些蔫蔫地站在一旁,看著她欲言又止,心道,這是沒看好人就下菜碟兒,叫人給抽了。也對胡媽媽點個頭兒,便去尋賀瑤芳。

  賀瑤芳一張小臉兒陰得能滴出水來,她在生自己的氣。今上,在她的腦子裡,那是個「先帝」,每年宮裡許多祭祀,都少不了要拜一回的人。不特是這個人,還有自太祖以來之帝后,其冥誕忌日,穿衣等等都要留神。統共五個皇帝、十三個皇后,她當時都記得真真兒的,一點都不曾錯過。

  現在倒好,連這個都忘了。不但如此,自打重回了三歲,人也幼稚得多了,做了許多蠢事。

  與前世那個從容冷靜的太妃,差得太遠。此生立誓不肯入宮,然而前世的本領見識,如何也丟了呢?這重回童年的離奇經歷,多少還是對她產生了一些不大好的影響,好像整個人也浮了不少,真跟三歲似的跳脫了。必得警惕!

  何況,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正月初七,帝崩。太子即位,詔令次年加開恩科。過不幾月,賀家便搬到城內居住,她祖母就開始張羅著給她爹續弦了。而她所有的倚恃不過兩條:其一、知曉些旁人不知道的事,二、那幾十年積累的本領。

  經了舅家的事情,便知自己知曉的事情也未必全是真的,當慎重。所可倚者,唯有自身的本領。豈可因懈怠而荒廢?荒廢了那就是一個死。還得小心些,不特長姐發現了自己的改變,連容家的夫人們都覺得自己行止有異。這個倒不必有意去改,反顯得生硬,只是以後做事要愈發小心,萬不可再露出馬腳來了……

  賀瑤芳才打定主意,何媽媽便過來說:「老宋來了。」

  宋婆子親自過來說:「老安人說,將過年了,一年到頭的,都累了,這幾日不必認真功課。」算一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要擱宮裡,正經的規矩,皇子們一到了臘月,就不怎麼讀書了——不是臘月的時候,他們也沒怎麼用功過。這規矩是到了娘娘生了太子,眼盯著兒子讀書之後,才略緊了些。

  賀瑤芳上輩子讀書就是繼母為了顯擺賢良,也無人緊逼著她。她哥哥賀成章倒是很用過一回功,畢竟男子要科考。她關心另有其事:「那阿婆有沒有說,哥哥什麼時候再讀書?」這年頭,既不是勳貴出身,便真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宋婆子知道她喜歡讀書識字兒,只當是讀書人的孩子果然也是好讀書的,並不以為異,反猜她這是借著問哥哥的事兒,實是她自己想讀書。對這小女孩兒的小聰明有些好笑,笑吟吟地道:「那還要問過老安人才知道呢。姐兒想讀書了?」

  【那就是還沒安排了?到底是親娘不在,哪家娘都先想著自己的兒。】完全不記得上一回大哥是什麼時候讀的書了,總在搬到城內之後吧。賀瑤芳笑眯眯地道:「是的呀。」

  宋婆子趁機賣個好人,道:「老安人不會忘了姐兒的,要不,宋媽媽看看能不能給姐兒說說?」

  只見賀瑤芳眼睛一亮,一拍手:「好的呀。」

  宋婆子對自己的表現頗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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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31 AM

第13章 開闢新地圖

  宋婆子在賀家大宅子裡蹓了一大圈兒,兩條小腿酸脹得要命,到了羅老安人跟前兒還得陪著笑臉兒,將賀麗芳幾個誇了一通:「哥兒姐兒真個是長大了,小大人兒模樣。哥兒也不鬧,姐兒還叫倒茶呢。」

  羅老安人滿意地輕撚著數珠,微笑道:「總算都不算他們爹娘。」

  宋婆子:「……二姐兒還問起讀書的事兒呢。」

  羅老安人感興趣地一挑眉,宋婆子不消她問,自家便說了起來。二姐兒如何問她哥兒讀書的事情,及被道破也想讀書,眼睛也亮了。末了還贊道:「真是書香人家的姐兒,也是喜歡識文斷字兒的。」

  羅老安人撥弄數珠的手一頓,她還真不曾想到此節。眼下要緊的是賀敬文的恩科,賀成章畢竟還小,過了年也不過是六歲而已。晚個一年半載的,到城裡再正經開蒙也來得及。是以她安排事情的時候,並不放在心上,也不覺得耽誤這一陣兒有什麼要緊。現在被宋婆子這麼一說,她隱隱覺得有些慚愧——居然沒想到孫兒才開始的學業要中斷。

  羅老安人心念電轉,瞬間拿定了主意:「年前總是要歇的,年後便搬到城裡去居住,也好請西席來!」竟是不等李氏周年過了,便要搬遷。

  宋婆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娘子的周年?」

  羅老安人冷笑道:「你說李家?管他們做甚?容家才搬走,他們不過來鬧就謝天謝地啦。總在這裡住著,離得太近,窮急了眼的人,隔三岔五上門來鬧,成何體統?到了城裡,自有人拿他們!」

  宋婆子奉承道:「誰說不是呢?城裡總比鄉里好講些道理。鄉里人最好不問青紅皂白,只看著是親戚,再如何作惡,也須得順著他,真是傷了好人的心。城裡好歹有些識文解字的,能分辨個是非出來。」

  羅老安人欲言又止,終是將贊同的話給咽了下去——世人重宗族,若真是掰扯得太明白了,又要被人說是刻薄寡恩了。揮揮手,羅老安人道:「生累你這一日跑來跑去,也歇著去罷。橫豎等搬到了城裡,這煩心的事兒就少了,你我就都能清閒了。」

  宋婆子直道不累,又給羅老安人端了一回茶,看小丫頭上前頂著,方垂手退下了。一出門兒就捶腿,她也是累壞了。

  小丫環看著羅老安人就靜坐著撚數珠兒,也不說話,也不幹旁的,更不曾吩咐她做些什麼。有點子事兒幹,活動活動,還好捱。一動不動站了半晌,將她腿都站硬了。小丫頭眼巴巴地看著老安人,巴不得她有什麼吩咐。老安人卻已經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裡,兒子再窩囊,也不能掐死扔了——這是獨子;孫子看著聰明懂事兒,可惜太小;孫女兒也機靈,可是大的潑辣小的古怪,更小的那個還什麼都不懂。真是傻的讓人愁,聰明的也讓人愁!

  羅老安人最後又繞回了原題上:得給兒子續娶個能理家的周到媳婦兒!不然自己非得累死不可!就怕累死了也不能面面具到,必須給自己找個幫手!有了新親家,便是李家要鬧,自家也得一助力,有了助拳的了。

  皇帝大行之後,京城百姓禁婚嫁的日子長,似這等外省又是賦稅重且少有免稅的地方,沐恩少的,禁的日子就短。很快就能開始了!

  ————————————————————————————————

  這個年,過得頗為冷清。不好放爆竹,也無法張燈結綵。鄉居又沒什麼歌舞戲曲兒,賀瑤芳無聊得厲害,何媽媽說道:「不守歲的孩子長不大。」她也沒當回事兒,沒熬到子時就一頭紮到何媽媽懷裡睡著了。

  睡得是淡定從容,頗有大將風範。

  何媽媽被她一臉「魚唇的凡人,我已看穿一切」的表情給震懾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夢遊一般將人放回床上,除了外衣,擦了手臉,看她睡得熟了,才退回來安置綠萼。

  汀芳早就睡得人事不知,賀成章還在硬撐,等兩個妹妹都睡了,他也打起了哈欠,不多時也打起了小呼嚕。賀麗芳熬得最晚,羅老安人看她睏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也命她去睡。

  兒子閨女都這麼省心,賀敬文只覺得是祖宗保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兒女省心,就更有閒情逸志懷念妻子,心裡默念幾句前人寫的悼亡詩,覺得古人真是懂我,元稹是我知己。

  羅老安人年老覺少,本還想再念幾卷經,熬一熬的,被他這一臉感懷的表情氣得不輕,索性也去睡了。

  過年又安排祭祖一類的事務,瑤芳皆不曾參與,只在屋子裡與長姐、綠萼等玩耍,或逗著汀芳教她說話念詩。

  轉眼便到了燈節,老安人便說,擺著彩燈未免不相宜,不若出些簡單的謎語,令孫子孫女們猜,猜中了有獎,也算是過節了。賀敬文好這個,聽了便去翻書,揀那淺顯的謎面兒抄了幾個,留待晚間逗兒女。

  不料才過晌午,就來了掃興的——山陵崩,別逗樂了,老實跟著嚎兩聲兒罷!

  賀敬文抬頭一看,好大的太陽,低頭一瞅,一手的謎語。只能自認晦氣。什麼元宵,什麼樂呵都扔到一邊兒了,先把全家人召集起來,一齊來哭兩聲兒得了。

  這位皇帝,如今要稱作先帝了,賀瑤芳終於把稱呼給對上了號兒。這位先帝,賀瑤芳是每年都要為他穿幾日素的,那時候勉強也算是先帝的兒媳婦兒——雖然不是正經的兒媳婦,非穿素不可。也曾感傷地哭過幾聲兒,這一回哭,倒是一點兒也不費勁。

  在她的兄姐雖然明白死了皇帝不是好事兒,可就是哭不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眨眨眼睛,臉上掛了兩行清淚了。抽一下鼻子,才反應過來:你娘的!哭得太好了!哪家四歲的娃兒入戲這麼快的?

  急忙補救。悄悄伸手先抹眼淚,然後拉拉賀敬文的衣角:「爹,別哭。」作出「你傷心我也跟著難過了」的樣子來,好歹算是在別人發現之前把這事兒給糊弄了過去,自己又驚出一身汗來。

  賀敬文也不是太傷心,只是哽咽一句:「東宮年少,真是令人唏噓。」他爹死的時候他年紀也不大,這是有些物傷其類。

  哭完了,一抹臉,各自回房,該幹嘛幹嘛去,晚上吃碗湯圓算完。此地是財賦重地,天下之稅近半出自於此,闔省上下沒受過多少減賦的恩惠,對他的感情實在是有限。哭兩聲算是給面子了,誰會對一個總是收你的錢、連折都不打的人有太濃烈的感情呢?

  自上而下,不過是覺得「死了皇帝」這件事情很嚴重,對「皇帝」之死表示了極大的傷感與不安,借著這件事兒,展現一下情懷。至於皇帝名號下的這個人,大家又沒感受過他的好,是吧?

  賀瑤芳原本有一點傷感的,也全沖散了。現在還哭啥呀?先前年年哭來的,早麻木了。

  於是各自回房,也不敢戲笑了。賀敬文還道女兒真是個貼心的小棉襖,發現他難過,也跟著難過,真是早慧懂事。羅老安人擦擦眼角,心道,可算有人哄住他別作亂了,要是新媳婦有二姐兒這等哄人的本事,我就可以放心啦。兩位看向賀瑤芳的眼神兒就分外的慈祥。

  ————————————————————————————————

  賀瑤芳又被兩位長輩發了好評,這個好評現在還沒有多大的用處,估且攢著。賀麗芳與賀成章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賀麗芳第二天就過來,千叮萬囑:「你要聽話,瞅著爹不忙的時候多陪陪她,爹要喜歡你了,就會有好事啦。」

  這些話也沒人教她,都是她自己東聽一句、西聽一句,最後自己總結來了。嗯,跟她說這些最多的,還是胡媽媽。賀大姐有時候覺得,胡媽媽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故而近來對胡媽媽又略親近了一些。

  賀成章則是踱著他的小四方步兒,伸手摸摸妹子的腦袋:「幹得漂亮!」

  賀瑤芳:……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正好賀成章過來了,賀瑤芳便順口問一問他的功課怎麼樣了,有沒有在溫習。賀成章心裡暗笑:二姐兒到底是小孩子,自家喜歡讀書識字,遇到誰就都問這個。於是寬慰妹妹:「嗯,我也在溫書,我問過阿婆了,阿婆說,出了正月就搬到城裡去,聘個好先生教我們讀書……」

  賀瑤芳傻了,重活一回、得到彌補遺憾的機會也不是白給的,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就像現在這樣,隔三岔五地被雷劈一回——你娘的!上一回沒那麼早搬的呀?!這是怎麼了?如果跟上一回不一樣了,那我知道那些事兒就廢了呀!

  她並不怕陌生的環境,也不懼危險的挑戰,卻很擔心自己會被慣性的知識所蒙蔽,致使原本能渡過的難過因為她受記憶的影響而應對失當。

  賀成章原以為妹妹聽到消息會開心,不想卻看到她沉著一張小臉,不由擔心道:「你不開心?」不對啊?

  賀瑤芳勉強笑笑:「有先生當然開心啦,不過……城裡是什麼樣子的呢?」

  原來是擔心這個!賀成章現在還是很好騙的,馬上將他也不熟悉的城中生活描繪得十分好:「有好多書鋪子,有很多學問很好的人。聽說,還有爹的同窗,他們家裡都有讀書識字的小娘子呢,你會有玩伴啦。玩得好的朋友,叫手帕交哦。」

  賀瑤芳:……她上輩子在這城裡,別說手帕交了,連塊抹布都沒結交上,淨被關家裡「學規矩」了。

  不管她樂意不樂意,正月一過,賀家就開始收拾行李,又打發了僕人去城內收拾房舍。二月初六,全家都搬到了城裡居住,鄉下老宅則交由賀家的老莊頭兒全權負責。

  賀瑤芳被賀麗芳攬到懷裡,看著車窗外的景色,思考著為什麼這一回搬得如此之早。賀麗芳摸摸她的額頭:「你要是覺得暈,就靠著我,別看外頭啦,看得臉都綠了。」

  賀瑤芳回頭一笑:「不是暈的,就是看著這裡太空了。對了,城裡,也有娘的屋子麼?」

  賀麗芳的臉也黑了,她到底年長幾歲,想得更多一點,大概也聽到些下面人的議論,估摸著不久之後就會有個繼母。這可真是惱人啊!這樣的煩惱,現在還不能跟弟弟妹妹們講,他們還小,什麼用也不頂,搞不好還會添亂,不如自己去抗議,他們真的不需要一個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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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32 AM

第14章 不好的開頭

  賀家在城裡的宅子並不小,但是賀瑤芳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就覺得它實在是過於狹窄了。且不說曾見識過宮廷的宏偉壯觀,便是賀家在鄉間的宅子,也比它要大得多。馬車入城的時候還不覺得,反覺得大街上人來人往,兩旁的店鋪幌子迎風招展,又有沿街叫賣的,十分熱鬧。

  馬車漸漸駛入里弄,外面的熱鬧聲漸消,賀瑤芳無端地覺得這裡有些陰森。城內的賀宅,見證了整個賀家的興衰榮辱。無論賀家是興是敗,它都這麼默默無言地立在這裡,恁般無情。

  賀麗芳見妹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大門,放下自己的心事,咳嗽一聲,對她道:「怎麼?不記得了?咱們去年才從這裡搬回鄉下老家住的。去年爹往京裡趕考,阿婆便帶著我們回鄉下去了。」還有一句話她沒說,也是因為李氏在城中住得憋悶,羅老安人才動念,攜家帶口到鄉下去散心。

  賀瑤芳回頭一笑:「是有些記不大清了。」離家那麼多年了,且這宅子在柳氏進門之後又改動了許多,最後還賣給了旁人家。

  賀大姐又摸摸妹妹的毛頭:「嗐,看我,你去年去年才多大呀?不記得也是常有的事兒。」

  賀瑤芳本自傷感,聽她這麼一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你又很大了麼?」賀大姐這半年多來總是在裝大人,這一回的話說得越發的逗。

  賀麗芳本是好意,被妹妹一笑,便有些羞怒,嗔罵一句:「你要死!好心跟你說,你還笑!我再不理你了。」說著,把妹子的腦袋揉成了個大毛球兒。

  賀瑤芳一手護著腦袋,一手扯著姐姐的胳膊:「哎呀哎呀,你欺負人。」

  姐妹倆在車裡滾作一團,胡媽媽與何媽媽看鬧得未免有些不像話,忙上前來將二人拆解了開來。何媽媽匆匆給賀瑤芳解了頭繩兒重新梳頭,胡媽媽給賀麗芳理衣裳。何媽媽口拙,也不大敢說話,只管俐落地下手。

  胡媽媽被賀麗芳冷落了一陣兒,被人看了好長時間的笑話兒,近來重得了賀麗芳的信任,便覺自己不如將心思放到正經事兒上頭,反倒更加盡心了。此時一面給賀麗芳整衣服,又將她的頭髮攏了一下,小聲說:「姐兒,如今先帝才將駕崩呢,姐兒們還在孝裡,可不敢這樣大聲戲笑的,叫人聽著了,要說姐兒們的不是了。家裡長輩們寬容,知道了也只一笑過了,外人聽了,又不知道姐兒們平素為人好,只會說姐兒們輕浮。」

  這話說得很在理,賀麗芳臉上一紅,連賀瑤芳都跟著尷尬了一下。賀麗芳倒是大方,點點頭:「媽媽說的很是,往後我要有這些看不到的地方,媽媽多提醒提醒我。」

  胡媽媽就怕她嫌自己多事,現見她點了頭,連很厲害的二姐兒也低頭反省了,更覺得自己的路子走對了。忙答應了:「哎,姐兒別嫌媽媽嘴碎,到了城裡,不比老家。這宅子裡有什麼響動,那宅子裡就能聽著。這裡人,成天價也不用下地幹活兒,各家丫頭婆子彩買上的小廝兒有事無事湊一塊兒也好嚼個舌頭——萬事小心。」

  賀麗芳嘆服:「媽媽不說,我還不知道呢。」

  何媽媽手下飛快,已經給賀瑤芳梳好了頭,車也將將停好了。

  ————————————————————————————————

  賀瑤芳縱心裡覺得這宅子忒無情,踏進門內,無端又生出一股懷念來。她真是太久沒有一個家了。

  與她一樣心生感慨的還有羅老安人,看著這城裡精緻的宅子,羅老安人就有一種親切感。老安人喜歡住在城裡,不鄉居,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丈夫兒子有一個爭氣的,能中了舉人做回京官兒,回京城居住,那才叫圓滿。無奈丈夫不但沒用還早死,兒子到現在也只是個舉人,這個願望不知道十年之內能不能實現。

  羅老安人是家裡做主的人,她下了車,站在庭院裡一動不動地盯著房檐發呆,旁人也不敢催。等到她感慨完了,原先打發過來灑掃屋子的管家宋平忙迎了上來:「老安人,這宅子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灑掃過了,帳幔鋪蓋都漿洗晾曬好了,老爺的書房也歸整了。聞說哥兒讀書了,老奴做主,也收拾出一間書房出來,就在老爺書房的隔壁,原先老爺小時候讀書的地方。姐兒們讀書做針線或玩耍的地方,也收拾出來了,就在後面小花廳的後頭……」

  這宋平乃是宋婆子的丈夫,也識字也會算帳,夫妻兩個是老羅安人得用的人。宋婆子就襄助著老羅安人管理內宅,外面的事情便交給宋平。老家的莊田一類,才是原先賀家舊僕的領地。

  羅老安人見宋平事事周到,很給自己長臉,笑道:「你想得周到。」又問賀敬文的意思。

  賀敬文對這些事情很不耐煩,心情好的時候倒會指手劃腳,心情不好的時候只要有人給他辦完了事兒,他就懂得去管。巧了,這會兒他正想著要拜訪同窗——這個還好,更要緊的是拜訪老師——這個就有些難堪了,讀書的時候,他學得頂好,又是同窗裡最早中了秀才、舉人的,本是有臉面的,不料同窗一個叫張凝的,這一回卻先他中了舉人!

  常年占了先的人,一旦落了後,哪怕只是落後一步,他的心裡就不痛快了。若是李氏還活著,每晚必得聽著賀敬文說張凝素日蠢笨,這回只是撞了大運了。無奈李氏死了,賀敬文滿腹的牢騷無處講,可把他給憋壞了。到了城內,就必得再見老師同學,縱然張凝已不在此地,賀敬文還是羞於見人。

  羅老安人並不知道兒子還有這等小心思,在她的想法裡,中不中舉人、什麼時候考中,不特要有才華,還要講究個機緣。大器晚成的多了去了,先帝他爹的時候,一代名臣李閣老,四十八了才中舉人,七品官兒上熬了十幾年,最後還不是做到了首輔?

  男人丈夫,就應該看得開些。小心眼兒的男人並不是沒有,然而賀敬文平素表現得窮大方慣了,羅老安人萬想不到兒子會在這件事情上鑽牛角尖兒。她還對兒子說:「旁的都不用你管,你只管去書房裡看看,有什麼缺的,再叫老宋辦去。好生歇息一下,明日叫老宋陪著你,四處拜訪一下。對了!還得跟街坊們打個招呼。」

  賀敬文鄉居時想著回城溫書,向老師請教,回城來,想到了張凝,就不想往師友那一堆子裡紮,他寧願跟街坊們親熱個半年,拖過了這一節的尷尬才好。在京中勉強給張凝道了個喜,已是他能熬過的極限了。回家來卻並不曾再往張家去,眾人以為他是喪妻心情不好,也都不苛責於他。

  現在親娘又催他,賀敬文真比去上斷頭臺還難受。然而小心思又沒法說出口,只得陰著臉寫拜帖,第二天陰著臉出門拜訪。親娘還不肯放過他,追著他叮嚀囑咐:「你縱是喪妻,也不要見天黑著一張臉兒,跟誰都欠你八百吊錢似的!」

  賀敬文心道:我寧願給他們八百吊錢!

  這話真說出來是要挨揍的。賀敬文怏怏地扳鞍上馬,那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垂著個腦袋、慢騰騰地慢著步子,看起來比主人還蔫。一人一馬,愣是無視了隨行的宋平的一臉敬業、挑擔小廝重返城中的喜悅,將這朝陽初升的春晨,給襯成了秋風蕭瑟的傍晚。

  羅老安人每到此時,便恨不得當年多生一個兒子,免得將寶都押在這個活寶身上。回轉頭,看到孫兒孫女都站在她身後送親爹出門,老太太的心才重又活了起來。是得給孩子們找個好先生,好生教導,讓孫子爭點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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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攤上了這麼個爹,賀瑤芳的愁與羅老安人也是參差仿佛的,憋屈卻是更勝一籌。兒子不聽話,老安人還能揍他。親爹不爭氣,閨女能將他怎麼樣呢?她要是個男人,甭管讀書還是投軍,也好拼一回。可她是個女孩兒,除了嫁人,還能做甚?賀瑤芳仰著頭,看著賀成章白白胖胖的包子臉:大哥,全看你的了!可得想辦法給你尋個好先生,好生教導你的為人處事啊。

  賀麗芳年紀見識淺,還未曾有此感悟,只是在想:爹怎麼像是不很開心?他的老師不好麼?那可要給俊哥尋個好先生!

  門內三個女人,從各自奇怪的角度出發,最後竟得到了一個共同的詭異結論。

  這個結論,在賀敬文沉著一張臉回來,什麼話也不說,晚飯多喝了一壺酒之後,就顯得特別的明智了。羅老安人問什麼,賀敬文都不肯說,老安人又不能把他給掐死扔了,只得逼問宋平。

  宋平的臉,其愁苦程度比死了老婆的賀敬文還要深。五十來歲的漢子,放出去也是個精明人兒,此時都快要哭了:「老爺是不是心情不好吶?先生問三句,他答不到一句啊。與同窗便罷了,與自個兒的先生,這怎麼成呢?」

  羅老安人當即拍板:「給俊哥兒幾個尋個好先生回來教導!」

  宋平:「啊?」這話題跳得太快了,他有點反應不過來。

  羅老安人道:「免得打攪了他用功。」

  「……」還是聽不明白。

  甭管聽不聽得明白,有個明白人兒作了決定,事情就好辦得多了。拜訪師友,賀敬文不樂意,但是給兒子找個正經的開蒙先生,他還是挺樂意的。尤其這年頭,願意到這樣人家做西席的,多半是家裡揭不開鍋的窮秀才。能做個富裕安樂、功名上又碾壓旁人的主人家,賀敬文內心的傷痛被撫平了。

  也不消如何費力,便尋到了城內兩個不第的秀才,一個是六十五歲的張老秀才,一個是四十二歲的吳秀才。張老秀才教女兒們略識些字、讀些書,吳秀才便是賀成章的啟蒙老師了。

  賀瑤芳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上輩子可沒這麼早讀書,她畢竟改變了一些事情,懼的是,這樣的改變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如今尚未可知。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遇事常懷敬畏,總是不會錯的。

  在這樣的心情裡,賀瑤芳與賀麗芳姐妹倆便開始了她們正式的讀書生涯。兩姐妹對於讀書都頗有興致,一般人家男孩子也未必能有這樣好的條件,單聘了先生來教,兩人皆有些得意,也越發用心地學習。直到,李氏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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