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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09:59 PM

月黑殺人夜 -【女刺】《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11-15 12:59 PM 編輯

【書名】:女刺

【作者】:月黑殺人夜

【內容簡介】:

  文案一:簡單的說,這就是一個江湖魔女,掰歪了一個六扇門捕頭,使其成為連環炮灰的感人故事。

  文案二:「六扇門副指揮使」溫簡花了三年時間馴服了江湖上曾名動一時,如今卻淪為階下囚的「玉面仙」白晚,最終卻因判斷失誤,令白晚從地牢中逃脫,拉開了這個故事的序幕。

  在艱難的環境裡,一定有什麼會成為讓一個人活下去的信念,成為她哪怕失去尊嚴、沒有理智、喪失情感,淚流滿面也要活下去的動力。

  血魔女手持血刀,踏著「三十六層陰曹地府」的階梯步步歸來——

  本文不含穿越、重生、女配因素,就是一篇傳統古言復仇文。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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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0:20 PM

第一章

  這個秘密是,臨安府衙大牢的地下修葺了另一座更加森嚴的地牢,便是被冠以「三十六階陰曹地府」的臨安死牢。

  這座牢中牢或者應該說是牢下牢,專門關押一些見不得人的犯人,一旦進來,沒有人可以走出去,就算是獄卒,在沒有被允的情況下也不能離開。

  這差事乏味又讓人難以忍受,於是獄卒們就從他們的犯人身上找到了新的樂趣。

  最黑暗的地方,連陽光都照射不進去,卻滋生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被關押進去的不管是皇親國戚或者江洋大盜,不論男女,他們都如卑微的畜生一樣被肆意折磨淩虐,從精神到肉體將會逐一崩潰,最終拋棄尊嚴的苟延殘喘或者搖尾乞憐,乞求的不是能夠出去,而是能夠痛快的死去。

  在防止犯人自殺方面,聰慧的獄卒們也別有心得,比如拔光牙齒和指甲,或者挑斷手筋腳筋再捆起來,甚至絕食,他們都有專門的工具將打碎和著尿液的糊狀食物灌進喉嚨。

  而在這裡最深處的那一扇大門裡,單獨關押著一個女人。一個眾所皆知可憐又可悲的女人。

  她就是白晚,也是六扇門副指揮使溫簡頻頻到訪的唯一原因。

  溫簡穿著緋袍,頭戴冠帽,外罩的黑色斗篷帶來一絲外面的寒氣,他在獄卒的引領下,下了三十六層的臺階,每下一層臺階,仿佛就離人間更遠了一點。

  走道的兩側火把熏熏,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扇緊閉的鐵門,裡面不時的傳出來哀呼或者慘叫的聲音,恍惚之間令人產生錯覺,好似這裡真的是陰曹地府一般。

  「大人,我們到了。」獄卒回身殷勤的一笑,低頭哈腰。

  「打開吧。」溫簡道。

  獄卒連忙取出鑰匙開門,開門之後便躬身立於門邊。

  溫簡沒有立馬進去,雖然他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卻也並非不通人情世故,尤其是臨安地牢嚴格說起來是直隸於刑部,儘管權責微小,和六扇門也是平級。

  「老康,叨擾了,劉頭那邊開了局,且去鬆快鬆快吧。」說著,溫簡含笑托起獄卒的手,另一手往上面一抹,塞進去一錠銀子。

  老康眼睛都笑歪了,其實早就知道溫大人必有打賞,也佯作推辭了兩下,然後把銀子塞進了袖子裡,將鑰匙交給他,告辭離去。

  這裡的獄卒有兩大愛好,一個是喝酒,一個就是賭錢,反正犯人關在鐵牢裡,他們又不能出去,不喝點酒不賭點錢,這日子還怎麼過?

  本來就是給活死人守墓的活計,只要犯人跑不了,上頭也都睜隻眼閉隻眼,權當不知道了。

  牢門被打開,裡頭是黑漆漆的一片,溫簡伸手取了牆壁上的火把,然後踏了進去。

  幽暗陰森的牢房被照亮,現出了最角落裡的那人。

  她跪坐在那裡,就著昏暗的燈光,依稀可以看到她身材消瘦,衣衫襤褸,披頭散髮,形同鬼魅。大約她聽到了外面的響動,知今日有客來訪,正以五指為梳,慢條斯理的梳理自己這一頭雜亂的頭髮。

  這就是當年叱吒江湖,名動天下的魔道妖女——「玉面仙」白晚。

  「玉面仙」白晚,是武林一代傳奇人物「白公子」之唯一的女弟子,她成名的很早,很多像她當時那個年紀的少女還生活得如夢似幻的時候,她就已經出現在了六扇門緝拿榜三甲之列。

  那幾年,她就像是瘋了一般在各地作案,洗劫富商、勒索官員,仗著武功高強通吃黑白兩道,又因年輕貌美,被譽為「玉面仙」。如果不是因為在她身上發現了「白請令」,她的罪名早就夠砍頭十回八回了。

  同樣,也是因為「白請令」的出世,才讓人豁然開朗,這麼年輕的女子,為何身負如此霸道的武學。

  當然因為是「白公子」的弟子,既然是「白公子」的傳人,又豈能以常人度之?

  「白姑娘,我來看你了。」溫簡走近她道。

  「多謝……溫大人惦記。」大約是因為許久不曾與人說話的原因,白晚一開口,聲音嘶啞,聲帶猶如被烈火驕陽烤過得大地一樣乾裂。

  溫簡低頭,從腰間摸出了一個水囊向她丟了過去。

  白晚眼睛一挑,伸出手,在一陣嘩啦啦的響聲中,她接住了水囊,擰開蓋子,迫不及待的喝了起來。

  嘩啦啦的響動,源自於她背後鎖住她琵琶骨的兩條鐵鍊,那兩條鐵鍊如一個嬰兒的手腕那般的粗,另一端掛在她身後牆壁上的巨大鐵環上,傳說白晚武功奇高,六扇門捉拿她的當日,就把她的武功廢掉了,並且為了安全起見,另外鑿穿了她的琵琶骨,以鏈鎖之。

  如此一來,插翅難飛。

  沒有異味沒有殘渣的清水,喝在嘴裡竟然如此甘甜,這純淨的味道幾乎感動了白晚,要知道這裡犯人對吃喝是無法挑剔的,餿飯臭水倒不算什麼,若是趕上牢頭心情不好,連刷鍋水都沒得喝。

  她意猶未盡的喝光了水囊裡剩下的水,然後戀戀不捨的丟還給了溫簡。

  「溫大人如此體貼,看來已經在限期之內破了案。」白晚仰起頭看著溫簡,枯黃的頭髮垂於兩側,中間現出她那病態般蒼白的面容,她沙啞著聲音道:「陳小姐還好麼?」

  「陳小姐被救了出來。」溫簡頓了頓,道:「花梁九已伏法。」

  花梁九綽號「青花狐狸」,乃是一個惡名昭彰的採花賊,輕功極佳,幾次逃脫了官府的圍剿,這一次陳翰林家的小姐被「青花狐狸」所掠走,此案甚至驚動了聖上,聖上大為震怒,限令六扇門五日之內破案。

  溫簡是在上月初升任為六扇門的副指揮使,年輕而資歷尚淺,難免有許多人借著此案等著看他的笑話。

  溫簡出身於衡陽溫家,衡陽溫家又被人稱之為「神捕世家」,他的大伯溫正陽當年乃是六扇門總捕,因毓王一案中立有大功,如今已被今上封為忠義侯,他的父親溫正川十六歲入公門,一生緝案無數,曾被今上封為「天下第一捕」,他的三叔溫正昊受百姓愛戴,被譽為「關中神捕」,他的大哥溫景生前亦是擔任的六扇門指揮使之職,就連他三叔家的長女溫情都入了六扇門做了「女神捕」。

  所謂家學淵源,背景雄厚,也難怪他受到了破格提拔,成為了六扇門歷史上年紀最輕的指揮使。

  雖然出身於「神捕世家」,但這回的案子也極是讓他傷神,最後能在限期之前抓住惡徒,說起來要多虧了眼前的人,如果不是她透露了「青花狐狸」老巢的線索,事情也不能進行得這麼順利——「玉面仙」當年在黑道綠林享有盛名,以她當年的美貌和手段,自然引得無數裙下之臣競相追捧,心甘情願任她驅使,其中便有「青花狐狸」花梁九。

  「恭喜溫大人首戰告捷,日後必然平步青雲,前程似錦。」白晚說著笑了起來,又仔細看了看溫簡的神色,見他不甚開心,於是又歎了一聲,道:「只是可憐了陳小姐,受了這番驚嚇。」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陳小姐被採花賊擄走,就算救了回來,名節已失,關鍵是,這位陳小姐乃是溫簡的未婚妻。

  採花賊擄了陳小姐,打了溫家的臉面,便是救回來了,面子裡子還是丟了。

  到了這個地步,如若退親,免不了背上不仁義之名,可如果不退親,溫家的顏面又擱在了哪裡,也難怪溫簡看上去並不開心。

  可是溫簡並不是為了這個,他看了白晚一眼,道:「不勞費心了,陳小姐已經過世了。」

  「怎麼?」白晚倒是小小的訝異了一下,剛剛不是說人已經救回了嗎?

  「昨天半夜,陳小姐趁丫鬟不注意的時候懸樑自盡了,總之……是花梁九害了她。」溫簡微微低著頭,語氣裡透出一些沉痛的感覺。

  作為溫家子弟,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定論,溫簡對陳小姐並不熟悉,也談不上感情深厚,如果她活著,以溫家的門風,決不至於做出退婚之事,然而到底讓人心裡不舒服,可她這一死,卻又讓人十分的同情。

  溫簡想起那陳小姐的遭遇,頗有些傷懷之情,而白晚瞪著眼睛看著他半晌,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抱歉,陳小姐很可憐……我只是忍不住……」

  白晚一邊賠禮一邊笑著,這種放肆的態度著實讓溫簡又幾分不快,臉色都寒了下來,白晚見了一邊撫著胸口,一邊正了正臉色,道:「我只是覺得很諷刺,你費了那麼多功夫才救回她,她卻自殺了……好吧,我承認我不是很瞭解這些良家婦女到底在想什麼,但是,但是她落在花梁九手中的時候為什麼不死,偏偏救回來了反倒尋死?」

  如果是貞潔烈女,或可在失身之前一死保全清白,或可受辱之後羞憤自盡,為何非要等到救回來第二天才死?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死?

  溫簡聽出了她話語中的意味,淡淡的道:「或許是沒見到家裡人,心中留有遺憾才不忍赴死吧。」

  「你真的這樣以為?」白晚再問。

  陳小姐是溫簡的未婚妻,其父陳翰林乃是朝廷清流,最是講究禮義廉恥,陳小姐今年十八,原該在兩年前嫁到溫家,只因家中有喪,謹守孝制才耽擱了下來。

  本來,以陳翰林和溫簡的伯父在聖上面前的臉面,請聖上奪情或者是賜婚都不是難事,溫家亦有這樣的想法,然而陳翰林為人正直,寧願女兒當個老姑娘也要守完孝期,想來若是當初他二人早點完婚,也不至於遇上這樣的事情。

  以陳翰林的性情,女兒被採花賊擄走又救了回來,必然視為奇恥大辱,而陳小姐的死也有種種說法傳出,但是這種話,溫簡又怎麼能對白晚說呢。

  「她是一個烈性女子。」溫簡情願這樣認為,反問道:「不然你認為呢?」

  陳小姐一死,成全了她自己的名聲,顧全了陳家和溫家的顏面,所以真相如何,沒有人會去追究,這也正是溫簡難以釋懷的原因,他是這件事的受惠者之一,因為一個人的死,他從中得了益,這讓他非常矛盾。

  「我怎麼知道,這些與我無關,我只知道我幫了你……」白晚真的不關心什麼陳小姐王小姐,也不關心溫簡糾結的心情,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認真的盯著溫簡道:「……你該兌現你的承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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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0:28 PM

第二章

  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為了抓住「玉面仙」白晚,六扇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小溫侯」溫朔在抓捕白晚的時候,被她砍去了一隻手臂。

  溫朔其實是溫簡一母同胞的二哥,只因大伯「忠義侯」溫正陽沒有子嗣,兒時過繼給了侯府,溫正陽因御賜「鐵甲索衣」又被人稱之為「鐵甲溫侯」,故而溫朔才有「小溫侯」之稱。

  溫朔年輕俊逸,武功不凡,本被溫家給予了厚望,就因被白晚砍去了一隻手臂,武功大打折扣,在三年前的圍剿北溟山君魔寨一役中,重傷身亡,所以說起來,白晚要為「小溫侯」之死,至少負上間接之責。

  溫家人都恨白晚,除了溫簡,他本來也是恨的,可溫朔臨死之前他也在場,溫朔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

  ——替我照顧好白晚……

  七個字,一字不差,卻讓溫簡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溫簡看著白晚,一直看著她。

  「我想曬一曬太陽……可我還想洗個澡。」白晚歪著腦袋盯著溫簡,身子往前傾了傾,她舔了舔乾枯的嘴唇,沙啞著聲音緩緩道:「你能讓我洗個澡,然後乾乾淨淨的曬一曬太陽的話……你想讓我做什麼都行。」

  她還很年輕,雖然已經沒有過去那麼年輕了,如果是她最風光的時候,她若是肯說出後半句話,會有很多人願意為她赴湯蹈火。

  可是她現在是一個囚犯,臨安地牢有著自成一系的生存法則,在這樣的環境折磨下,她的美貌被無情的磨損了,玲瓏的曲線瘦成了乾柴,當明珠失去了它的光芒,於是白晚的風情,也就無法打動溫簡這一顆鐵石一般的心腸了。

  「我只答應讓你曬一小會兒太陽,你不要得寸進尺。」溫簡不為所動。

  白晚幫他捉住了花梁九,而他的承諾僅僅只是讓她曬一小會太陽。這看似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請求,卻只在地下長期遭受非人待遇的人,才會體會到那種不可抗力的誘惑。

  溫簡是「神捕世家」溫家的人,溫家控制了六扇門多年,但刑部不是溫家的一言堂,還有其他勢力存在,溫簡新官上任,他必須做出成績來證明自己。

  溫簡也並不是繼承溫家的最好人選,「小溫侯」溫朔才是,可他在君魔寨一役中戰死,而溫簡的大哥溫景也已病逝,溫家青年一代中,已無成年男子支撐家業,所以他責無旁貸。

  正因為溫簡有急於有所成就,所以白晚才顯出了價值,她當年和很多黑道上的人物都有所來往,知道很多有用的信息,這也正是為什麼還有很多黑道上的人在找她的下落,想要救出或者殺掉她的原因。與其把她丟在地牢裡自生自滅,不如讓她來幫助自己,正是帶著這樣的想法,溫簡才開始和她進行交易。花梁九的命,只值他帶她上去曬會兒太陽,這是說好了的。

  「我只是想乾乾淨淨的曬會兒太陽,我是一個女人,想要乾淨一點又有什麼錯!」白晚仰望著溫簡,儘量放軟了語氣,讓自己顯得十分柔弱委屈,她問:「你知道我有多久沒洗過澡嗎?」

  「你知道他們當初是怎麼對我的嗎?」

  「那些獄卒在冬天最冷的時候用冰水淋濕我的身體,就為了看我寬衣解帶,我能讓他們達成心願嗎?」

  之前有溫朔,之後又有溫簡幫她打點,的確讓她少受了許多罪,不過在臨安地牢這樣的地方,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尤其是她剛剛來這裡的時候,她受過很多刑,吃過很多苦頭,就算是現在,有些情況也是避免不了的,上個月的時候,她還咬斷過一名在飯菜裡下藥,企圖姦汙她的一名獄卒的喉嚨。

  白晚說著站了起來,拖著沉重的鐵鍊想要走近溫簡,可是她背後的鎖鏈沒有那麼長,限制住了她的活動範圍,所以她只好停了下來,雙手合十,哀求道:「求你,讓我洗個澡吧,你想要我做什麼都行……」

  溫簡警告的瞪了她一眼,她總對他說這樣曖昧中帶著一股下流餘味的話,但這全然無法引起他的興趣,當然,她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接著道:「你想要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我可以出賣任何人,只要對你有用,求你了。」

  如果出賣人可以活下去,白晚一定不會猶豫,她在這裡已經關了太久,她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她了。

  過去的白晚,又是一個怎麼樣的女子?

  她年輕氣盛,驕傲又任性,而且,她很忠誠,可惜是她把她的忠誠給了不對的人。

  當年「小溫侯」溫朔潛伏在黑道當中結識了白晚,那時候的她已經在綠林黑道中享有盛名,溫朔為了取得她的信任而對她展開追求,並得到了她的親睞,後來也正是他在發現了她身上藏有失蹤了十餘年的「白請令」。

  「白請令」乃昔日「白公子」隨身之物,此人乃是六扇門頭號通緝要犯,涉及一件多年未決的要案,於是溫朔彙報給了溫侯之後,設計將白晚生擒,為此甚至在激戰中被白晚砍掉了一臂。

  白晚被捕後受盡了折磨,仍寧死不肯吐露與「白公子」有關的隻紙片語,最終被關押在臨安的地牢中,時至今日,已近五年。

  忠誠的確是令人欽佩的品質,然而時間會磨滅一個人的人性,尤其是一個原本很美麗的姑娘,把最美好的歲月耗費在地牢裡,這實在是件殘忍無比的事情,若是當年白晚知道自己日後的遭遇,是否還會有當初那樣的勇氣?或者,她早已悔不當初?

  白晚是個犯人,來這裡是受罪的而不是享受的,溫簡可以只給她一小盆清水即可,但他還是同意了她的請求,大約他心裡其實是同情她的,雖然他應該更恨她一點才對。

  如果不是她,「小溫侯」不會死,他也根本不會入六扇門,如果他沒有入六扇門,他可能會成為一個……文士。

  是的,沒人意料得到,曾經御前比武第一,被今上收入六扇門為用的溫家溫五公子在文科上的天賦,更甚於他的武科。

  溫簡寫得一手好字,喜歡飽蘸墨汁的筆尖在宣紙上游走的那份灑脫,他還喜歡畫丹青,寄情山水,他從三歲開始學武,可是他喜歡這些甚過於學武。

  溫家乃是神捕世家,重武抑文,所以他不敢告訴他的父親,如果他大哥溫景和溫朔還健在,或許他真的還有餘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可惜後來隨著他二人的離世,他不僅失去了他的親人,也承擔起了扛起溫家這面大旗的責任。

  洗澡水打好了,獄卒們當然覺得這件事十分奇怪,但溫副指揮使能夠來此,是過了刑部的明路的,所以,他們也沒多事,準備好家什就退了出去。

  水桶裡冒出徐徐熱氣,令白晚不禁想像,把身體浸入進入溫熱乾淨的水中會怎麼樣的享受。不過她沒有顯得那麼急切,她該先謝謝面前的人。

  「多謝。」白晚頷首,又抬眼望了溫簡一眼,那眼神彷彿凝在了他的身上一樣。

  「你看什麼?」溫簡皺了皺眉。

  心願達成,白晚低笑了起來,慢斯斯的道:「我以為你不會答應……你知不知道,你看起來很像他。」

  溫簡想了想,明白了她口中的他是誰——「小溫侯」溫朔,既然與他一母所出,兄弟倆又豈會不像呢。

  溫朔被白晚斬斷一臂,間接導致後來命喪君魔寨,可是白晚卻直接因他被捕,鎖琵琶,受酷刑,終身不見天日,過得比死不如。如果說,於公方面,她是咎由自取,可是於私,卻是溫朔負了白晚。從他臨死前的遺言上看,溫簡覺得,也許他心裡對白晚也是……可是他是一個捕頭,有時候立場決定了一切。

  白晚提及溫朔,但溫簡並不想順著她的話往下問,她很狡猾,她想用這個話題來試探他的態度,或者博取他的同情,他不能讓她如意。

  「有一件事要先說清楚,我為你要到了熱水,但希望你不要做蠢事。」溫簡突然道。

  這個地牢裡,曾經有犯人把頭埋在水盆裡將自己溺斃,所以一般獄卒是不會提供水給犯人洗澡的,不過有時候也會分發半盆水到牢房裡,以供犯人們不至於把自己弄得那麼臭,且那些盆也是特質的,口面窄小,盆沿極高,犯人無法把頭埋進去,現在溫簡幫白晚要到了一大桶水,他不希望是給她提供了尋死的機會。

  「做傻事?」白晚要愣了一會兒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她從未想過自殺。

  「放心,我不會的。」白晚笑著承諾了之後,又道:「那麼我開始脫衣服了,你想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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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0:4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11-10 10:45 PM 編輯

第三章

  在連陽光都照不進來的地方,矜持和尊嚴都是害人的壞東西,要趕緊丟開。

  白晚所經歷過的,是她自己都絕不願意去回想的,她的確被改變了,比如她可以不把自己當做女人或者當做一個人,她也能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做一個女人的身體。

  相信在有些時候這麼做,對痛苦的承受能力會隨之增加,不會輕易崩潰掉。

  白晚已經開始脫衣服了,因為她背上鎖著沉重的鎖鏈,所以她是直接把衣服撕掉的,她的衣服不知穿了多久了,既破爛又髒汙,撕起來就跟撕碎紙片兒那麼容易,現在她的面前有一桶水,她可管不了洗完了之後,該怎麼穿上獄卒送進來的乾淨的囚衣。

  這個時候溫簡還在猶豫,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開。

  地牢裡沒有配置女獄卒,女人幹不了這活,所以這裡只有男獄卒,據溫簡所知,這裡的犯人並不是都沒洗過澡,尤其是女犯人,獄卒們會讓她們洗澡,而且會看著她們脫光自己,給自己清理,理由自然是為了防止她們自殺,所以過程中如果她們有任何「過激」的行為,獄卒們會親自動手。

  當然,就算沒有「過激」行為,他們也能動手,那是他們的「樂趣」之一,他們在在女犯人身上玩的花樣比男犯人更多,更花哨。

  所以,溫簡找人弄來水的時候,獄卒們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奇怪卻帶著一股了然,大約是把他當成了一丘之貉,甚至連理由都給他找好了,冠冕堂皇的提醒他,要照看好犯人,要盯著她,防止她玩花樣。

  這大概也就是白晚一定要他在的時候洗澡的原因,她知道,溫家的男人至少還算正直。

  但溫簡還不是很確定,要知道那些獄卒也並非全無道理,進這地牢來的人沒有出去的那天,永遠活在地下,與蟲蟻為伍,忍受寂寞、恐懼和痛苦的煎熬,他們最終都會崩潰,不是徹底瘋掉,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尋死。

  他又如何確定,白晚還能堅持多久呢?

  白晚很快把自己脫光,她盯著溫簡,彷彿不在乎自己在男人面前赤身露體。

  溫簡出身世家,自幼的家教讓他沒辦法那麼卑鄙,他遊移目光,從她開始脫衣開始便不去看她,最終在她的注目下,尷尬的轉過了身。

  白晚見了,唇角勾出一抹冷笑。

  溫簡面對牢門,聽到身後水響,知道白晚進了澡桶。

  「你很堅強,來這裡雖然只有五年,但有很多人堅持不下來。」過了片刻,溫簡突然道。

  白晚雙手浮在水中,感受著舒適的溫熱,感覺好極了。

  「在沒有希望的黑暗中……那不是五年,那是比一輩子更加漫長的時間。」白晚愉悅的捧起一捧水,拍在自己臉上。

  「你剛剛說你不會做傻事的,為什麼?」溫簡想了想,問。

  他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但他好像很執著於這個問題,於是又問了一遍,道:「為什麼?」

  「我不知道。」白晚想要享受難能可貴的沐浴,被他問得有些不耐煩。

  「可是你剛剛說……」

  「是的,我剛剛那麼說了,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是因為你的原因。」白晚泡在水裡,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從溫朔死後,常常會來看我,我很絕望卻又不是那麼絕望,因為每次我絕望的時候你都會出現,你是我和外面最後的一線聯繫,我不想這麼幻想,但我的確幻想也許事情會出現轉機。」

  「我現在我對你還有用是嗎?所以我也就還沒有完全絕望,我知道你一會兒肯定會不斷找話題來跟我對話,確保我不會把自己淹死在這裡,而我只想好好洗個澡,享受一下這難能可貴的時光,現在,你知道了我的想法,麻煩你安靜一下可以嗎?」白晚達到目的之後,就完全不似剛剛哀求他那麼馴服了。

  溫簡的意圖被識破了,他自嘲一笑,然後道:「我開始懷念你剛剛哀求時的態度了。」

  白晚挑了挑眉,乖乖的閉上了嘴,溫簡沒有再聽到她說話,只有不斷拍水的聲音。從拍水的聲音上聽起來,某人正歡快的像一條魚一般。甚至,依依呀呀的哼起了戲文。

  「淺杯餘淡酒,不意自晚歸,方只見海棠正豔……卻不知……」

  「卻不知,流光空負了誰,那如花美貌,似水年華……」

  白晚渾身浴水,以手捧起,澆淋自己的身體,水細細的順著她的皮膚蜿蜒滑下,劃開她身上的髒汙,她揉搓著自己的身體,被掩蓋住的肌膚露出它白皙光滑的本色,令人身心愉悅,這份愉悅感染進了她的聲音裡,雖然聲音並不清脆,略有沙啞,但此刻聽起來,就像是一隻小手在騷動他人的心窩。

  這裡沒有旁人,只有溫簡,溫簡背著身站著,就像一座不為所動的石雕。

  白晚搓弄著自己的頭髮,對他翻了翻白眼,搖了搖頭。

  溫家的男人,果然都是一樣的。

  白晚想著,鬆開頭髮,張開雙手緩緩撫摸著水面,感受著輕軟的水波,慢慢下沉,將自己整個沉浸在水中,讓水包圍著她,清洗她身上的髒汙,她在水中抱成一團,長髮如海藻一般漂浮起來。

  在水裡,她的心出奇的平靜,彷彿時光流轉,一切都不曾發生過,自己只是一顆種子或者一條魚,現實中的一切都離她遠去,她覺得很舒服。

  逃避現實,是因為現實太殘酷,哪怕可以逃避的只有那麼片刻,也讓人感到彌足珍貴。如果一切不曾發生過,甚至她不曾存在過,該多好啊。

  白晚吐出氣泡,在水中如夢魘一般露出了笑容,鬆開了緊抱著自己的雙臂……

  白晚在此之前,絕沒有求死之心,但這一刻,窒息的感覺竟然讓她不捨得出來……直到突然一股大力拽住了她的長髮,將她拽出了水面。

  溫簡把她拽出來,神色薄怒。

  白晚頭髮被狠狠的拉扯著,這令她不得不仰著頭,下巴高昂,眉頭疼得皺起,嘴唇微顫,臉上掛著水珠,她愕然的望著溫簡,然後她明白了,溫簡以為她想自溺。

  「我說過我不會的!」白晚忍著疼,顫聲道。

  「我警告過你!」溫簡不相信她。

  「我……」白晚不知所措,只能瞪著溫簡,她之前的確沒有尋死之心,但剛剛泡在水裡的感覺真的太舒服了,舒服得她變得異常的遲緩。

  「我只是……」

  只是怎麼樣?

  只是覺得好累?

  只是覺得逃避要比堅持容易得多?

  白晚與溫簡四目相對,瞳孔裡映著彼此的模樣,她看到他眼眸裡的那個女人,像一朵哀婉獻媚的花,靠著出賣求生,卻還在乞求著得不到的憐憫。

  她本不是這樣子,現在的她變成了她最討厭的模樣。

  她喉間動了動,突然輕笑了起來,道:「……我只是沒想到你這麼緊張我。」

  溫簡這才注意到,他面對的是一個從水裡被他拽出來,一絲不掛,渾身濕漉漉的女人。

  白晚是個美人,洗乾淨之後,就像明珠洗盡灰塵,顯露出了她的本來面目。

  儘管長久的折磨和營養不良令她身材過分纖瘦,身上蜿蜒著幾處觸目驚心的傷疤,但就算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也依舊看出三分昔日「玉面仙」的影子。

  此刻,她的頭髮貼服在她白皙的頸項上,還流淌著水,昏暗的光線給她的身體暈染了一層曖昧的暖色。

  溫簡突然發現自己陷進了怪異的氣氛裡,不自覺就這樣直愣愣的看著她,看她單薄的身體半浸在水裡,長髮流散,欲遮還羞般的遮住了起伏的胸部,她身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痕,在這樣的氣氛下,也徒然生出一股想要令人憐惜撫慰她或者更加淩虐她的奇異衝動……

  溫簡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他沒有這樣看過一個女人的身體,這具身體的主人我見猶憐的仰望著他,彷彿是可憐的羔羊在等待主人主宰自己命運。

  「……穿上衣服。」溫簡向後一退,同時鬆開了白晚,然後轉過身,彎腰抓起擱在地上的乾淨衣裳,往後一丟,丟在了澡桶旁邊。

  「立即!」溫簡喝道。

  水聲和鎖鏈響動著,白晚一言不發的從澡桶裡出來,囫圇擦乾了身體,撿起地上的衣服穿戴起來。

  她不是這裡第一個鎖琵琶骨的人,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因此這裡有專門給她這樣的「特殊」犯人穿戴的衣服,衣裙是尋常囚犯穿的白底藍邊布裙,上裳被分成了兩片,後肩胛骨的布料被剪開,正好留出了鎖頭和鎖鏈的空間,穿上後將背後的整片布料拉下來,兩側的細帶和前面的細帶打結繫住。

  外衣也是如此穿戴,雖然麻煩一點,但好歹能換件乾淨衣服是不是?

  所以也就是說,之前不是她沒有魅力,而是因為男人對骯髒的女人沒有興趣?白晚暗暗盤算著,可是他還是很有定力,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把持,果然是溫家的男人。

  溫家的男人最大的特點是,他們是木頭,是頑石,就是不是男人。

  待到白晚穿戴整齊,溫簡走過去從牆上的大鐵環上解開了鎖鏈。

  這兩條鎖鏈足足有上百斤重,一端栓在鐵環上,一段鎖住了她的琵琶骨,一直以來她像狗一樣的被栓在這裡,但實際上她的武功在被捕的那天,就被溫朔廢了,後來又被鑿穿鎖住了的琵琶骨,所以就算不拴著她,她也無法逃走。

  兩條鎖鏈被溫簡拉著,他就像拉著一條狗一樣拉著白晚,帶她離開這個牢房。

  牢門被打開,白晚走過狹長的走道,一階一階的登上樓梯,整整三十六層,她背後的鐵鍊與臺階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當她再次抬起頭,她可以看到那一扇充滿光亮的鐵門。

  就像是從地獄的入口出來一般,那一扇門外,是一個鮮活的世界。

  這一刻,即便是白晚,也禁不住呼吸急促,全神貫注,充滿渴望的向那扇門走去,雙手不自覺的抬起來,努力的去盡可能的接觸到門外照進來的光亮。

  陽光是這個世上最燦爛溫暖的東西,距離上次看到它,已經過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在黑暗中侵染已久的眼睛一下子無法接受這麼強烈光亮的刺激,雙目裡流出淚來。

  溫簡跟在她的身後,走出最後一道門,於是便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面。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赤足跪地,向天空仰起她依舊年輕的面容,她閉著雙眼,淚流滿面,顫抖雙手向天空舉起,彷彿在用她傷痕累累的雙手托起一抹潔淨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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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1:09 PM

第四章

  陽光明媚,輕風帶來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忠義侯府,聽濤閣。

  溫正陽坐在主位,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侯爺面前立著一個身長挺立的青年。

  「簡兒,聽說你又去了臨安死牢?」老侯爺的聲音不怒而威。

  「是的。」溫簡頷首。

  「聽下面的人說,你對『她』十分關照?」

  「是。」溫簡垂首而立,頓了頓,道:「相信她很快便會撐不下去了。」

  「哦?」老侯爺端著茶盞,用杯蓋撩撥了一下茶葉,問:「何以見得?」

  「我把她帶到地面上來,她泣不成聲,當我要她回牢房的時候,她難捨難離,以至於我不得不拽起她身上的鐵鍊,才能將她押回去。」

  把一個關押在地牢裡幾年的犯人帶出去曬太陽,然後把她再次趕進黑暗當中,那份心理的折磨足以另一個心智不堅定的人崩潰。沒有什麼比得到然後又失去更能摧毀一個人的意志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溫正陽聞言,哼了一聲,搖了搖頭,歎道:「當日她氣焰何其囂張,受刑之時,仍敢以唾液啐到監刑官的臉上怒駡,老夫問她,將來可會後悔,她說,寧死不悔。」

  溫簡垂首恭聽。

  「到底還是年輕,哪裡知道要死何其容易,比死更痛苦的是沒有希望的活著,她驕傲自負,又生的有幾分姿色,這樣的女子或許可以做到一時堅定,等過幾年不人不鬼的日子,看到自己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看到自己年華流逝,容顏損毀,自然就會追悔過去錦衣玉食,受人追捧的日子了,意志力會在一層一層的剝落中盡毀。」

  溫正陽一生緝案無數,對人性的見解頗有獨到之處,他見過許多一時之英雄,卻沒見過多少一世的英雄,時間和現實都是很殘酷的東西,往往能夠磨滅一個人的意志、堅持和信仰。

  「大伯說得是,她已經動搖了。」溫簡應道。

  「哦?你確定?」

  「她試圖引誘我。」溫簡答道。

  溫正陽看了看他,見他沒有絲毫心虛扭捏之態,毫不掩飾鄙視之意的笑了起來,歎道:「她還是這麼狂妄,我溫家的男兒哪一個不是心志堅定之人,當年她在朔兒身上失算的事,難道以為在你身上能夠有效?可笑,在同一件事上,她竟然連連兩次失算,果然是黔驢技窮了。」

  還是那句話,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若是她肯合作,也不會受這麼多折磨了。

  從溫正陽的態度看來,他對自己這個侄兒是全然放心的。

  「如大伯所料,三年來,我是唯一去探望她的人,也是唯一能庇護她的人,因此在長期承受痛苦的情況下,她對我產生了希望和依賴,馴服她就和馴服動物一樣,只要讓她知道怎麼做能讓自己解脫痛苦,她就會那麼做。便如這次,我要她告訴我青花狐狸的事,她很快便事無巨細的說了。」

  「這是一個轉變,如果是三年前,從她嘴裡是撬不出任何話的。」溫正陽道。

  「是的,崩潰都是從一處小裂紋開始,她以為她只是出賣幾個微不足道的人,卻不知道這種事一旦開始,便會越陷越深,因為她內心已經產生了希望,想要破解一個頑固之徒,不是讓她絕望,而是在她絕望的時候又給她希望。」

  「很好。」溫正陽非常欣慰,又略帶傷感的道:「這些是我希望朔兒能做到的,可惜他不在了,我希望你能完成這個任務。」

  溫簡做的都是溫正陽教的,也只有浸淫此道多年的他才會對囚犯的心裡剖析的這麼精確,這些事本來是他想讓溫朔去做的,後來溫朔死了,而且在他去世之前,寧願在幕後替白晚打點,也不願去牢中看她一眼。

  也許他的心裡,到底還是有愧的,既不願再去算計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只是……」溫簡有些猶豫。

  「說吧。」

  「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定非她不可,我是說,白墨已經消失了這麼多年,說不定已經死了,究竟我們還要從她這裡挖出什麼來?」溫簡突然抬頭問道。

  溫正陽能理解他會有這樣的疑問,但是他不能允許的是——

  「你同情她?」溫正陽盯著溫簡,目光充滿了審視。

  他當然不願看到溫簡同情那個妖女,不僅因為正邪不兩立,更因為正是她間接造成了溫朔的英年早逝,他一生無子,對這個過繼兒十分疼愛並寄予了所有的心血。可想而知,如果溫簡對她產生了同情,會多麼讓他憤怒和失望。

  溫簡搖了搖頭,回望著溫正陽,並不退縮:「按照她的罪行,死有餘辜,我不懂的是我們為什麼要在她身上花費這麼多心血?」

  他自然知道是因為白墨,但是——

  「白墨這個人為什麼這麼重要?」溫簡又問。

  見到溫簡態度坦然,溫正陽的面色緩了緩,道:「今上至今仍不放心,一定要找到白墨,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件事事關皇家辛秘,所以你心裡清楚就好,什麼都不要多問,也不要多說。」

  但凡是涉及皇家辛秘這四個字的,就沒有不錯綜複雜的,外人往往知道的越多,就越是於自身不利,聽到這個回答,溫簡總算不再追問了,垂首而立。

  「簡兒,眼看就要入秋了,天氣漸冷,你若得空,便去看看你母親吧。」溫正陽歎著,就揮揮手,示意溫簡離開。

  溫簡便告退。

  溫簡畢竟不是溫朔,溫朔從小得他悉心教導,父慈子孝關係也親近,若是有話直說也無妨,而溫簡寡言少語,有時候真不知他心裡想些什麼。

  這樣想來,溫正陽又想起了兒子,心中一痛。

  溫家一門三代為國效忠,到了這一代,男丁稀少,溫家三房,老大溫正陽無子,過繼的養子也在兩年前去世了;老二溫正川倒是生了五個,卻是各種死兒子,大兒青年病逝,二子過繼給了大哥,三子、四子皆出生即夭折,最後卻只活了溫簡一個;老三溫正昊有三女一子,小兒子溫昕如今才六歲。

  且說為何溫正陽為何單單提醒溫簡去探望母親?只因他的母親並不住在府中,而是住在城外五里的慈淨庵裡,乃是一名落髮出家的師太。

  溫二夫人因歷經幼子夭折之痛,故而十分疼惜養活的三個兒子,本來就因丈夫把二子過繼給了大伯,生出了些不滿,加上當捕快成天和一些亡命之徒打交道,更是和一心指望子承父業的丈夫有了兩路心思。

  長子溫景她已無計可施,便一直悄悄叮囑溫簡不要學大哥那樣入公門,她見溫簡好文,於是私自找來名師傳授,望溫簡能棄武從文。

  後來溫景和「小溫侯」過世,溫二夫人傷心欲絕,更視六扇門為洪水猛獸,為此甚至不惜和丈夫決裂,逼溫簡立誓,終身不進六扇門,然而為了支撐門戶,溫簡責無旁貸,終究違背了母親,參加了御前比武,後入了六扇門。

  溫二夫人一怒之下,出家為尼,發願終身不見丈夫和兒子。

  所以,溫簡去每次探望母親,實際上是站在慈淨庵的庵堂聆聽母親誦經的聲音,連面都不能一見罷了。

  這一次,溫簡和往常一樣,站在庵堂之外,托了一位持掃尼去通報,不敢私闖。

  過會兒,那個持掃尼出來,一臉無奈的看著他,他便知道,又是和往常一樣。

  他站在門外,細聲問了一些母親的近況,之後那尼姑離開,他在門外又站了不知多久,山上氣寒,方到日薄西山才覺得身上涼涼的,這才退了出去,去了主持師太那裡。

  他這一次來,帶了五十件寒衣,二十擔糧食,可供庵內自用,或可做些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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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1:20 PM

第五章

  「『九骨鞭』雷鳴是黑道上極少的重信義之人,嫉惡仇富,劫富濟貧,當得起『俠義』二字,若不是當年官逼民反,也不會走上這條道。」白晚盤坐在草堆裡,面含淡笑。

  溫簡眉毛一挑,對「官逼民反」四字不做計較,而是道:「但傳說他品行不端,姦淫兄嫂,出賣兄弟,為人又好大喜功,是個沽名釣譽之徒。」

  白晚搖頭:「江湖傳聞,多為不實。」

  「那麼你認為這一次的案子,調查的方向錯了?」溫簡道。

  「從兇器痕跡和武功路數上的確是雷鳴風格,然而死掉的那兩個無辜侍女……如果是雷鳴幹的,那我只能說,這些年,他已經變得我不認識了。」

  溫簡斂眉,雷鳴這個人他有過風聞,總的而言印象不佳,但白晚既然如此說,他便道:「如果不是雷鳴的話,用他的手法犯案還留下線索,那麼這個人一定與他有仇。」

  「也不定然,也許不但無仇無怨,反倒有情有恩呢?」白晚想了想,道:「雷鳴被自己人出賣,已不是一次兩次了,他為人過於耿直,跟他打交道,你總得防著他發現你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後你就被大義滅親掉了……呵,在黑道這種環境下,可不是每個人身上都是乾乾淨淨的。」

  這個渾水池子裡,各種結合都是利益的結合,不是你身正不怕影子歪就能無所顧忌的,要她說,雷鳴弄得自己身邊的人離心離德,是很該自我反省一下自己的。

  說到此,白晚想到什麼,突然笑開了。

  「雷鳴這個冤大頭,說起來真虧了你們溫家,不然可活不到今天,當年他身陷『武安鏢局』玉麒麟失竊一案,是你大伯溫正陽還了他的清白,揪出了他的拜把兄弟閻月刀,後來『乾州雙屍案』,他又幾乎已經人贓並獲,卻被你大哥溫景逼出了他的妻弟關熙鳳這個主謀,現在出了這檔子事,哈哈,偏偏案子到了你的手裡,你說,你們溫家是不是前世欠了他,這輩子要一次一次的還他?」

  這也正是溫簡對此人有所成見的原因,此人一次一次涉案,卻一次次逃脫,他自然不敢質疑自家長輩和兄長,可潛意識裡不禁會懷疑,為什麼每次都是他?難道每次都是給人暗算了不成?

  被冤枉一次情有可原,可若次次受冤,必然是有所根源的。

  溫簡並不瞭解雷鳴,尤其是江湖中捕風捉影的傳聞很多,令人無從分辨,但白晚瞭解,既然她如此說,便是對這個人有相當的把握。

  「我懂了。」溫簡起身準備出去,臨走又道:「如果這一次你是對的,我可以再答應你一個要求,只要不過分的話。」

  「一言為定。」白晚抬頭看著他,笑顏如花。

  溫簡唇角略微動了動,似乎是笑了,又像是沒有笑,他道:「一言為定。」

  溫簡走了,那扇牢門便再次關閉。

  隨著牢門關閉,白晚臉上的表情逐漸消失。

  黑暗的寂靜中,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如自己是一件死物,如她的生命也在關門那一刻從她身上抽離了出去。

  不需要露出表情,因為除了溫簡沒人會來看她,也不需要說話,因為除了溫簡沒人跟她說話,連送水送飯的獄卒,也不會搭理她。

  當一個人被關得太久,活著就好像失去了意義,溫簡在外面緝拿兇手,於他而言,時間緊湊而又充實,然而牢房中的白晚,卻是像一個活死人一般,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時間流逝,她的思想逐漸隨著她的身體一起被禁錮了起來,沒有交流,也沒有希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著自己枯萎。

  這就是白晚會盼望見到溫簡的原因,這種日子,真的可以將一個人逼瘋。而更甚的是,這樣的日子,就是她剩下的全部。

  牆角的蛛網結了織,織了結,蛾子蟲兒的屍體被蠶食盡之後的某日裡,那扇牢門終於再次打開。

  白晚抬頭,微笑,就像昨天才剛剛見到他一樣。

  而事實上,已經過了一個月。

  溫簡從外面走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她眼中的還沒來得及掩飾的盼望,他一身風塵僕僕,略有疲憊,看著她淡淡一笑,雖然很淡,但這次是真的笑了。

  「你是對的,你想好你要什麼了沒有?」

  她又說對了,雷鳴依舊是被自己人陷害了,對這個人的為人處事不表,對其間發生的種種盤根錯節之事也不表,現在犯案之人已經全部落網,於是溫簡便來此兌現自己的承諾。

  就像用蜜糖餵食饑渴的人,嘴裡嘗著甜味,卻咽著自己的口水。

  若問白晚想要什麼?

  她想要的,實在太多了。

  陽光是多麼溫暖,可惜的是今日陰雨綿綿,註定是曬不到太陽了,作為補償,溫簡帶她來到了地面上,在廊下準備了桌案,請白晚觀雨。

  白晚散腿坐在桌案前,桌案上是一壺空了的茶壺和一盒空了的糕點盒子,她背靠著牆壁,這個姿勢雖然不夠端莊,但讓十分舒適,更流露出了之前她身上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灑脫之氣,關鍵是,她可以不至於全然背負身上的鎖鏈的重量。

  溫簡則立於廊下,以手中的劍鞘點地,白晚則仰頭癡癡的看著順著屋簷往下滴落雨水。

  雨水砸在地上,濺起一個個小水花。

  「你不必一直守著我。」白晚帶著迷醉的表情,喃喃道:「你知道的,我現在是一個廢人了,你不必那麼小心的。」武功盡廢,鏈鎖琵琶,插翅難飛,對於一個女子而言,這已經是艱難的極致了吧。

  溫簡沒有忘記,面前這個極致艱難的女子,僅僅靠著牙齒,就咬斷了送飯獄卒的喉嚨。

  「你心裡還在恨他嗎?」溫簡突然問,當初廢掉她武功的,正是「小溫侯」溫朔。

  白晚眯起眼回頭看了他一眼,嘴角略動了動,道:「我不恨他。」

  「你說謊。」

  「我從不說謊。」白晚笑了起來,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這句話。

  溫簡自然也不會相信。

  「你落到這個田地,不必怪他,他只是與你立場不同而已,你是賊他是兵……有時候立場決定了一切。」溫簡道。

  白晚不語。

  「他盡力保全你了,可能他做得遠遠比不上他奪走的,然而他已經盡力了,若不是他,你早就死得無比淒慘。」

  溫簡說著瞟了白晚一眼,見她一直看向外面,於是猶豫了片刻道:「……我這次來,還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刑部那邊有人已經察覺到我到臨安地牢的次數過於頻繁,我沒辦法給出合理的解釋……所以有可能,我以後很難得到許可再來看你。」

  白晚聞言,猛地抬頭狠狠看向溫簡。

  人的心理很奇怪,一旦習慣了某些事情,當這些事不再發生的時候,會覺得很失落,尤其是這意味著她的日子將會更加難捱。

  溫簡現在說的話已經在腦中演練了許多遍,如今時機已經成熟,他必須給白晚施加壓力。

  「我想幫你。」溫簡走到白晚跟前,望著她道:「我真的想要幫你……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第二次機會,而我也不能一直出現在我不應該出現的地方。」

  「我不是一直在告訴你那些人的事情麼?這不足夠讓你給出合理的解釋嗎?我可以幫你破案!」白晚扶著牆起身站了起來,瞪著溫簡質問道道:「你想要知道什麼,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把我關在這裡自生自滅才是暴殄天物,我就是一個黑道『百曉生』,我可以幫你在六扇門站穩腳跟,你的那些同僚和屬下不會把你當做一個全靠祖蔭庇佑的二世子,難道這些還不足以讓你去想辦法打通刑部的那些人嗎?!」

  白晚的聲音尖銳而急促,她不想忘記自己還是一個人,不想沒有一個人來探望自己,不想被遺棄,遺棄在黑暗中自生自滅。如果那樣的話,她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不夠!」溫簡斬釘截鐵的道:「你當這裡是哪裡?臨安地牢,要犯重地,你以為我每次來這裡很容易嗎?我上下打點,費力多大力才能弄到進出的手諭……」

  「那麼你一開始就不該來!」白晚瞪著溫簡。

  他制止獄卒對她的虐待,與她交流,讓她能從地牢裡出來喘息片刻,而連這一點點的善待也即將要消失,還不如一開始就讓她自生自滅!

  「……因為我受溫朔所托!」溫簡大聲道:「他在三年前為君魔寨當家『萬血王』陰息風所殺,那是他臨死前囑託我的最後一句話!」

  白晚聞言,蹙著雙眉無言的凝望著他,而他也回望著她。

  雨滴打在屋簷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是時候了,這是最後一次你可以做決定的機會。」溫簡緩緩道:「你只有說出跟那個人有關的事,我才能繼續幫你,否則,我將不能再踏足這裡……你自己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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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1:31 PM

第六章

  一開始只以為是微不足道的小瑕疵,就像一開始只是出賣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一旦形成了裂縫,那麼痛苦即將如河水決堤一般衝垮人的整個意志。

  所以,每一次的崩潰,都是從一處裂縫開始。

  關於她和她的師父「白公子」的事,關於她是怎麼遇到他的,關於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關於他潛藏在何處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這一次白晚終於肯說了,但只肯對一個人說,便是溫簡。

  牢房裡,火把燃燒時而發出輕微爆裂聲,白晚靠在斑駁的牆角,言語從她乾裂的嘴唇裡吐露出來,追本溯源,她的故事一開始並不比其他故事更為悲慘,過程也並不更為曲折,然而,那是所有事最初始的起點。

  最開始的時候,她不叫白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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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晚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我不叫白晚》

  很久以前我並不叫做白晚。

  叫什麼其實並不重要,名字只是為了將一個人和其他人區分開的稱呼而已,沒有太大的意義。

  我是遺腹子,三歲時娘偕我改嫁給了一名村裡姓余的屠夫,之前的日子我已經不大記得了,之後的日子……也記不大清了。

  彷彿過了幾年安穩的日子,繼父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不好不壞也不大管我,還讓我有飯吃有衣穿,其實這已經很不錯了,要知道,有很多改嫁之後的女人處境艱難,繼子繼女會被虐待,但是我沒有。

  我相信,你沒興趣瞭解我那些無聊的過往,所以我直接從那年的旱災開始說起,因為一切的轉變,都是從那開始……

  永隆十二年旱災開始的時候,大家都還滿懷希望,但是眼看著滴雨不下,地裡的收成旱死,米鋪關門,存糧耗盡,家養的禽類也都吃沒了,所有人開始絕望,繼父肉鋪也經營不下去了,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我們全村的人開始了舉家逃荒。

  我們一路上看到很多空了的村莊,那一次的災情比想像中的更為嚴峻,於是大家一股腦的往城裡去,可是縣城的城門關得緊緊的,不肯放人進去,城牆上還有官兵用箭飛射,將圍在下面的人驅趕。

  野菜吃完了,樹皮吃完了,我們走過的地方寸草不生,可是肚子裡還是餓,一會兒大家說某個城在放糧,一會兒聽說另一個城有達官貴人佈施,於是大家又千里迢迢趕去,以為有條活路,後來才知道那只是縣城裡的人為了誑走我們而放出的謠言。

  死了很多人,當時我餓傻了,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走著走著就突然倒地不起,直到我娘也倒下了。

  我娘倒在地上,我守在她的身邊,起先她還能跟我說幾句話,很快連話也說不動了,我喊她,她不理我,我以為她是累了,過了一會她還不起來,我恍惚聽到旁邊走過來的人在說什麼要吃掉她,我更不懂,以為自己聽錯了,呆呆的蹲在那裡,還以為過來拉她的人是要幫我救她,沒想我去找食的繼父過來,撿了一根木頭把這幾人打走了。

  他歎著氣說已經她死了,然後就和我一起把她埋了。

  其實若不是她把能吃的都省下來給我吃,也不至於那麼快就撐不住,我傷心極了,哭著睡著了,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醒來發現繼父沒有叫醒我就走了,所有人都離開了,只有我一人在樹下,懷裡被塞了一小包乾肉片。

  我就這樣被遺棄了,但是我真的不怪他,他不是我的生父,對我也已仁至義盡。

  我把那小包乾肉片細細嚼著吞了下去,甚至沒想過那是什麼肉,現在想來,最好的可能是死蝙蝠或者田鼠或者,最糟糕的可能是……那時候已經有人開始吃死人肉了。

  我落在後面,過了沒多久就遇到了另一群人,他們可能比我們村的人要好一些,雖然也是穿得破爛,但沒我們那麼瘦,他們會偷偷的分東西吃,我跟在他們後面,有時候會有一個乾癟的女人丟一小塊乾窩頭給我,然後叫我快走。

  我捨不得走,她就罵我,但第二天,她還是會給點能吃的東西給我。

  在他們被強盜殺死,搶走他們的東西之前,我一直跟著他們,他們遭受滅頂之災的時候,我就躲在溝裡,捂著嘴巴不敢哭出聲音。

  那段日子我能記得就這些,最後有記憶的是,聽說有大官帶著皇糧來賑災,於是我在永安鎮外的難民營終於吃到了一碗薄粥,一天兩頓,吃不飽也餓不死。

  抱歉我的廢話多了一些,這些事我從未對誰講過,就像是上輩子的事了,沒想到一說起來,都記起來了。

  ……我知道聽起來挺悲慘,但你不用那樣看著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憐,因為那時候,我根本沒有感覺,當一個人哪怕是個小姑娘心裡只有求生欲望的時候,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是麻木的。

  沒有人養,沒有人管,我在街上和別的像我這樣的孩子一起乞討,有時候會偷竊,有時候會搶奪,有時候會博取同情,我們很狡猾,為了吃的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但是這樣也讓我們更加讓人討厭。

  所以冬天來的時候就沒有人可憐我們了,鬧饑荒的時候沒有餓死我們,到了冬天我們卻要被凍死了。

  一個下雪的日子,我倒在了雪地上,身體不再感到寒冷,相反很溫暖很溫暖。

  不得不說,我的命實在夠硬,我倒在雪地上,雪水化開了我臉上的髒汙,有人看到我之後把我掰起來一看,見我模樣清秀就把我救了,養好之後賣給了秦樓楚館。

  那家青樓在南陽,現在還在,叫做煙月館,你若找到那裡的舊人打聽一下,或許還有人記得我,他們給我起了個名兒叫豔奴。

  名兒雖然俗豔,但那種地方都如是,我的年紀小,也不是當丫鬟伺候姑娘的,那年月光景不好,賣兒賣女的多得是,青樓裡也不缺做粗活的人。

  他們要的是雛妓,有錢人的癖好真是怪異,有的喜歡女人,有的喜歡小倌,有的喜歡小童。

  ……行了,我真受不了你看我的目光,你是溫家少爺,自幼錦衣玉食,你父親和你的兩位叔伯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連武學秘籍都是你生下來就備好了的,所以你會覺得我很可憐。

  你站在高處憐憫我,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因為我知道,如果你和我出於同一種境地,你不一定活得過我。

  (溫簡連忙表示歉意,他知道白晚是個自傲的女人,甚至關押太久,性子已經變得有些偏激,他不想觸怒她,只想讓她繼續說下去。)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後面的事情你可能會更感興趣一點。

  我在煙月館裡學吹拉彈唱,學伺候人,一直學了小半年,然後在某一日和一幫小姑娘換了衣不蔽體的薄紗衣裳,被媽媽帶到花船上。

  我們再那裡等著被客人挑選,都是一色的九、十歲的小姑娘,那些客人可以當我們的爺爺,但他們喜歡我們。

  我以為我的命運只能如此,我並不害怕,只是不甘心,我想要過得好一點。你知道嗎,我能活過那場饑荒,能活過那年的冬天,我覺得命運折磨我是有深意的,我不會一輩子做個乞丐或者是妓女,我總會遇到某一個人或者某件事改變自己的命運。

  ……野心?你覺得這是野心?(白晚聲音尖銳了起來,很快發現自己情緒顯得過於激動,然後讓自己鎮定下來。)

  一個人覬覦不屬於的自己的東西才叫做野心,我希望自己能夠過得好一點,也算野心嗎?

  ……那就算吧。

  我的目標是城裡的一個大富商,我計劃讓他我買回去,我學了半年怎麼勾引和伺候男人,所以別把我當做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我知道怎麼做。

  可是當我上了妝,在臺上扭扭捏捏的唱戲,一甩袖,一回眸之際,我突然就看見了他……

  (說到這裡,白晚頓了半晌,似乎沉浸在了回憶中,臉上露出似悲似喜,古怪莫名的表情,溫簡沒有直接打斷她的回憶,然而她的異狀讓他敏銳的預感到,這個「他」很可能就是白公子白墨。)

  他長得真俊美,只是眉眼間帶著淡淡的倦意和一股團不散的病氣,他穿著一襲白衣,和其他的人相比,並不顯得很富貴,然而這個人和別的人不一樣,就像鶴立雞群,當你注意到他,眼裡就不會再看到別人了。

  我看到那人的時候他也正看著我,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後就皺著眉移開了目光,用帕子捂著嘴不停的咳嗽,好像我讓人不屑一顧一樣。

  奇怪的是,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覺得穿著這樣豔麗的衣裳,上著這麼濃的妝容,在這裡唱著這麼輕浮的曲調是一件讓人十分羞愧的事,我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自卑,可能這就是自慚形穢吧。

  雖然當時有很多人,很嘈雜,可我聽不到那些多餘的聲音,明明那麼遠,我卻只聽到他輕輕的咳嗽聲。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練了很久的曲兒被我唱的面目全非,但我還是被先前看中的富商點走了。

  那晚就在花船上,我被帶到了二樓的房間,我等在那裡心中充滿了絕望,如果沒有見過那位「病公子」,我可能不會有任何感覺,可是當看到了他,我就恨我自己,我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為什麼我的命運不能更加公道一點?我不想自甘墮落,我想跟好人家的孩子一樣,有飯吃有衣穿可以學認字,清清白白的長大,然後嫁人當個秀才娘子。

  我才不到十歲,為什麼要這麼賤!我為什麼要這麼賤!

  儘管在自述中,白晚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想讓自己顯得很冷靜,並再三的表示自己對往事沒有感覺,但是說到這裡,意外控制不住的爆發了。她目光充血,呼吸急促,身體抽搐,甚至手不由自主的縮在自己的胸前,手指彎曲得如雞爪一般,完全不能自已。

  從溫簡見到她以來,都覺得她是一個異常冷靜自制的人,而且非常的驕傲,就算被他逼到幾乎崩潰,都會慣性的維持表面的鎮定。沒有想到,讓她講自己過去的事,會把她帶入進某種極端的情緒裡面。

  然而她提到的「病公子」是誰?很有可能就是「白公子」也就是她的師父白墨。

  可是她在講這個人的時候,並不是徒弟形容自己師父的語氣,分明是女子在心上人面前自慚形穢的態度,那麼是不是就是說,她心裡愛慕過自己的師父「白公子」?而且這件事對她至今有很大的影響?

  如果真的是這樣,也就解釋了為什麼當初她寧願死,也不願出賣他了。

  所有的想法都在一瞬間被梳理,這時候的白晚還在抽搐,情緒激動到如此地步,溫簡不免上前去掰開她縮在胸前的手,低喝道:「白晚!」

  「白晚!」

  白晚的呼吸急促,氣都喘不上來,雙眼已經緊閉,面色慘白,很像是岔了氣一樣。

  溫簡來不及多想,將她拉過來抱住,讓她伏在自己頸窩裡,以手扶她的後背,用內功順著她的經絡遊走。

  「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溫簡在白晚耳邊輕聲安慰。

  白晚仍沒有睜開眼,但是她聽到了溫簡的聲音。

  「那些不是你的錯,沒關係,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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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1:4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8 08:04 PM 編輯

第七章

  上次的談話因白晚狀態的問題而終止,為此溫簡特地在臨安多待了一日,為的就是趁勝追擊,讓她儘快把整件事情交代出來。

  通緝、追蹤、抓捕、審訊、誘供,不論哪一環節,作為「神捕世家」的人,溫簡都深諳其道,然而不知道為何,當他瞭解的越多,心情便越是莫名沉重。

  沒有人天生就該受盡折磨,也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罪犯,如果是因為後天的環境造成了今天的白晚扭曲的性格,那麼誰又該為她晦暗無光的命運負責呢?

  只是這些,並是他所能管的。

  溫簡從光明步入黑暗,下了宛若通向陰曹地府的三十六層臺階,走進了白晚的牢房,而白晚正抱著一條窄窄的破棉絮縮在角落中發抖。

  溫簡走近後方察覺有異,將她掰過來,發現她臉色發白、眼神發虛、身體發抖,逐而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燙得厲害。

  白晚現在的體質跟尋常人無異,昨日天氣突變,溫簡帶她到地面上觀雨,因此受了寒氣,半夜裡發起燒來,只是她被丟在這地牢裡也無人管她。

  見她是真病了,溫簡眉頭一皺,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一把扯下,向著空中揚起,斗篷便如鋪天蓋地一般的將她整個人又裹了一層。

  溫簡喊來牢頭,這牢裡配備了醫者,那牢頭聽了吩咐,便找了醫者來,拿了脈下了針,又開了兩服藥去煎,一番折騰後,白晚的熱才退了些。

  白晚縮在草堆裡冷笑。

  溫簡站在一旁看著她。

  「你為什麼冷笑?溫簡問。

  「因為我覺得很冷,所以連笑都變冷了。」白晚虛弱的道。

  溫簡看她蓋了一條髒且破的棉絮,又披了自己的斗篷,想了一想,叫牢頭再拿來一床棉被給她蓋上。

  白晚還是冷笑,道:「以往你從不在臨安多作逗留,這一次卻多留了一天,我心知你不從我嘴裡挖出點什麼是不會走的。」

  「昨日我遞了加急公文,連夜著人去找刑部的李尚書,今日得了回信。」溫簡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頓了頓道:「現在,你正式歸我接管了。」

  以前的探視都是非正式的,而現在才算是正式接管。

  溫簡走到白晚身邊蹲下,伸手撥開了她額頭上長長的劉海,與她對視著,道:「我為你賭上了前程,你不要讓我失望才是。

  白晚在片刻之間,感到溫簡輕觸在自己額上的指尖異常的冰涼,冰涼得十分舒服,她又笑了,笑容裡退了一些冷意。

  「那你也……別讓我失望。」她道。

  「嗯?」

  「每一次,我只要出賣一個人,總能得到點什麼好處,那麼這一次……我能得到什麼?」白晚道。

  「你想要什麼?」溫簡問。

  現在是討價還價最好的時機,白晚自然不會錯過,她盯著他,突然抬起頭一把抓住溫簡的手腕,狠狠道:「我要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去?溫簡沉默了。

  白晚拉著他道:「我知道你們絕不會釋放我,但至少能跟我換個地面上的牢房,我現在武功盡失又被穿了琵琶骨,比普通人還不如,你們用這裡的地牢關我才是牛刀殺雞,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只不過能住進有一扇小窗的牢房……」

  見溫簡仍是在猶疑,她鬆開了握住他手腕的手,冷聲接著道:「如果你連這都不能滿足我,我還憑什麼相信你,我又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你不過是想用我找到那個人,一旦你達成目的,你自然能升官發財,可我就又會被丟棄在這個地方過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所以,你自己看著辦好了。」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白晚態度強硬,她說完就躺了回去,任溫簡再如何喊她,也不再理會。

  溫簡雖是六扇門的副指揮使,然而對臨安地牢無管轄權,因此如果要滿足白晚的要求,也需要回京請示他的伯父溫侯爺才行。

  白晚的病情無大礙,溫簡便趕回了京城,不久,白晚果然換到了一間新的牢房。

  「臨安地牢」乃是修在「臨安府衙大牢」的地下,以一座大牢,隱藏另一座更加森嚴的地牢,且兩者的管理系統各不相干,這使得臨安地牢更加的隱蔽,而且為了避免走漏風聲,六扇門自有一套行話切口,在六扇門裡,臨安大牢被稱為「土坑」。

  白晚從「土坑」轉到了地上的牢房,得償心願,雖然新牢房裡那一扇嵌著鐵欄的小窗修在高高的牆頭,但光線透進來的時候,還是讓白晚感受到了一絲愉悅。

  她還發現,窗外的屋簷下竟然有一隻空空的燕子窩,她想像著等到明年春天,天氣回暖,會有燕子飛進這間牢房裡,或許會在這裡孵化一窩小燕子,那將會是一副怎樣生機勃勃的畫面。

  白晚仰著頭,唇角不覺牽起一絲微笑,笑意未散,牢門打開,外面一人一邊走近一邊道:「你該繼續說下去了。」

  白晚回身望著溫簡,溫簡也看著她。

  他們見面的時候常常會注視著彼此,誰也不會輕易的躲開對方的目光,就像一場角逐,誰都不願向對方的目光臣服。

  這一次,白晚的目光漸漸變得渙散,她看著溫簡卻又不是在看他,瞳孔中似乎湧出了層層波濤,那一浪一浪的波光中,她彷彿回到了那一年的水色之上,陳年舊色的船艙裡,那個抱著膝蓋痛哭流涕的小姑娘的身體中。

  ——我看到你絆倒了其他的小姑娘,我也看到了你故意倒向這個船艙裡最有錢客人的懷裡,我以為你現在應該滿心得意,可是你為什麼會哭得這麼傷感?

  在她傷心難過的時候,誰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那個人……是誰?

  《白晚的故事下--你想不想學殺人的本事?》

  (以下接著引用白晚的自述)

  我相信你一定查證過我之前說過的話,也一定去南陽找過那間煙月館,你當然會求證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既然你這麼快給我換了牢房,可見你已經知道我之前說的都是真話了。

  既然你去過煙月館,自然也就知道當年的那件「斷頭案」了。

  他們都說那件案子是「豔奴」幹的,「豔奴」殺人逃逸,可當年「她」卻不滿十歲,如何能夠那麼乾淨俐落的殺死一個成年男子呢?

  你是個捕頭,心裡應該有數了,不過你勿要著急,先聽我慢慢道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一晚發生的事情就像刻在了我腦中,至今回想起,仍是歷歷在目……上次我說到我在花船上見到了「病公子」,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情,後來又給一個大富商相中,且在花船的二層等著被「開苞」。

  彼時我正傷心難過,只恨自己命苦,突然聽到有人在我身邊說話,他說,「我看到你絆倒了其他的小姑娘,我也看到了你故意倒向這個船艙裡最有錢客人的懷裡,我以為你現在應該滿心得意,可是你為什麼會哭得這麼傷感?」

  我驚了一嚇,一抬頭,淚眼婆娑當中,看到的竟然是那位「病公子」!

  我以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再一看,暈黃的燭光之下,「病公子」確然站在我面前,和顏悅色的正對我說話。

  我再見這人,本該滿心歡喜,可此時半絲的開心也沒有,只是更加的難過,甚至都沒去想,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她面前,只像一個心懷委屈又無人傾訴的小孩那樣哭道:「不用你管!我不用你可憐我,滾開!」

  不想「病公子」沒有走,反而更走近了兩步,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哭什麼,要是你的理由很動人,也許我能幫你。」

  我只覺得可笑,我自己的命,又有何人能幫我,我只是哭著叫著,「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當個逢人賣笑的賤貨!」

  我只顧自己哭,「病公子」從懷裡拿出一方帕子丟到我面前,道:「你先擦擦眼淚吧,你現在的樣子真髒,原諒我不想更靠近你一些。」

  這人以謙謙君子之風說著這麼刻薄的話,我一下子愣住了,拿著帕子突然不知是該硬氣一點丟掉,還是繼續擦眼淚。

  這時,又聽他道:「不過你的理由很動人,因此我給你一個機會。」

  我聽著覺得很奇怪,於是顧不得繼續哭,仰著頭問:「什麼機會?」

  他說,「我年紀大了,樹敵無數又疾病纏身,空有一身本事也無可奈何,剛才我見你很好,狡猾又不失倔強,很像年輕時候的我,突生一念,或可讓你跟在我身邊學些本事,也免得受辱沒之苦,只是我為人苛刻,好盡善盡美,你若應了,我自可帶走你,但少不得受些約束之苦,若你不答應,就當我沒有來過。」

  那人說著笑了笑,面色雖然蒼白,但是依舊很俊美,我看著他私心裡想,能跟著這樣的人物,便是做夢求也求不來的事,自是萬般同意,竟也忘了深想其中種種不可思議之處,下意識的問,「跟你學本事?學什麼本事?是琴棋書畫,還是什麼?」

  那位「病公子」斯文俊美,弱質翩翩,我只覺得不定是個秀才舉人之上的人物,想收個給他研磨倒茶的丫頭女徒,可是又想到自己,大字不認識幾個,怕說了實話,他就不肯要自己,又怕不說實話,叫人家失望。

  誰知「病公子」聽了,略略思量了起來,道:「你若想學這些,我當然可以教你,不過我要你學的本事可不是這個。」

  我此時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處境,滿心裡都是眼前這人,我問,「那是什麼本事?」

  「殺人的本事……你想不想學?」他說。

  我瞪大了眼睛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他,正好大富商推門進來,那富商買了我的初夜,在外頭酒足飯飽準備進來享樂,不想一推門,就看到一個青年公子站在我前面。他大約以為有人搶了自己的頭籌,十分氣惱,喝問,「你是何人?」

  話音未落,人頭已落地,「病公子」不知何時手裡多了一把劍,一劍砍下了富商的人頭。

  「想不想學?」「病公子」持劍笑問。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殺人,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半分害怕,一掃之前的難過,簡直興奮極了,幾乎要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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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1:48 PM

第八章

  「人剛剛出生,便如一張空白的紙,什麼是善又什麼是惡,哪裡懂得?就如一隻貓、一隻狗,有的只是本能,所謂是非善惡,也只是在長成的過程中慢慢形成的。」

  「你說我錯了,可是又有誰告訴過我這些是錯的?」

  「我只知道,從我跟他走之後,我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活了一遭,你問我後不後悔,知不知錯,我一定會說,我後悔,我知錯,因為我今時今日的處境如此,可是實際上在我心裡,半絲也不曾後悔。」

  白晚頓了頓,笑望著溫簡問:「我這樣說,你會失望嗎?」

  溫簡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憐。」

  白晚嗤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溫簡卻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麼說,不止是不該這麼說,也不該這麼想。他是真的覺得白晚很可憐,但身為一個六扇門的捕頭,是絕不能對犯人產生同情的。

  現在溫簡已經確定了這位「病公子」就是「白公子」白墨,也就是他們要找的人,於是接著問:「後來呢?他帶你去了哪裡?」

  白晚沉默了片刻,神色有些莫名的艱難,看得出她心裡也很矛盾掙扎,溫簡沒有催她,因為在她面前的已無它路。

  「……不歸山,佛什峰。」白晚終於道。

  「那是他的老巢?」溫簡又問。

  「……可以說是。」白晚答。

  「他一直在那裡?」

  「至少永隆十三年直到我離開的時候,他都在那裡……一個六扇門的頭號通緝要犯,本來就沒有太多去處。」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和傳說中的一樣,是個持才傲物的天縱之才,不止武功高強,而且博覽群書有過目不忘之能……簡直言語不能形容。」

  「你的武功是他親傳?」溫簡繼續問。

  「是的。」

  「他還有其他的徒弟嗎?」

  「沒有。」

  「也就是說,那幾年裡,只有你跟他在一起?」

  「……不是,還有醜叔。」白晚抿了抿嘴,接著道:「醜叔負責照顧我們的起居,打獵劈柴,生火做飯,他長得很醜,所以不愛說話,但是對那個人忠心耿耿。」

  溫簡聽說過,曾經有個黑道上聞名已久的人物,叫做午子醜,人長得其醜無比,但是天生奇力,力大無窮,因為他太醜了,人人看他的目光怪異,以至於他性格扭曲變異,當年號稱「食人狂魔」,便是因他愛吃人肉,是個讓人聞風喪膽的人物,後來此人被白墨收服,一直追隨其左右。

  「你說的醜叔是……『食人狂魔』午子醜?」

  白晚看了溫簡一眼,道:「醜叔就是醜叔,我不知道他以前叫什麼,但是我沒看過他吃人肉。」

  溫簡了然的點點頭,又問:「還有沒有別人跟你們在一起?」

  白晚搖頭,道:「山上只有我們三人。」

  「有點說不通……我記得你說過,你到九、十歲的年紀才遇到白墨,到後來你初入江湖,那時候也不過十六、七歲,這麼短的時間,你從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變成武林高手,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溫簡道。

  武功不比其他,比如溫簡,儘管家學淵源,也是從三歲開始習武,二十年寒暑不斷,其間還得到過少林苦海大師的點撥,才能在如此年紀得有所成,而白晚入白墨門下的時候,早就錯過了習武最佳的年紀,難道說白墨真的那麼厲害?花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能生生造就一個當世的武林高手出來?

  白晚低頭失笑:「的確匪夷所思,他當年也說我錯失了學武最佳的年紀,所以他用了一種十分特別方法為我重塑根基。」

  一般人絕對做不到,但白墨就一定可以,因為他是天縱之才。

  「什麼辦法?」溫簡問。

  「萬蠱噬身。」白晚淡淡道。

  「什麼?」

  「此法是他在一本苗疆蠱典上看來的,就是事先以各種草藥分別餵養許多的毒蟲,然後……用藥和毒之間相輔相剋的不同屬性來為我重塑根基,簡單的說就是每天千餘種毒蟲咬我,只要我能活下來,體質就會被不同的毒性改變,當然前提是活得下來。」

  以藥和毒為刀,以白晚的身體為木,用刀削木就是所謂的重塑根基,雖然九死一生,但如果成功,便如靈竅大開,修煉武功是常人的數倍。

  溫簡被嚇了一下,這種方法不止怪異,而且可怖,很難想像那幅畫面,他問:「白墨懂蠱術?」

  「不懂。」說到此,白晚不禁又笑了笑,愉悅的表情就如再談少年時一段開心的往事:「所以我差點被他玩死,有時候我覺得,他可能是得到了那本蠱典,然後想要驗證這個方法,才會找到的我。」

  所謂天縱之才,這些人的想法本來就是匪夷所思的。

  「雖然過程不盡如人意,但最終他還是成功了,我的命真硬,也許他也發現了這一點,後來我沒少被他試藥,漸漸的我也就百毒不侵了,一般的迷藥或者毒藥,我用鼻子一聞就能知道。」白晚略有自得的道。

  在她的敘述中,白墨這個人的形象在溫簡的腦海中逐漸成形,一個身負絕學,古怪瘋狂又風姿翩翩的病態天才。幼年失怙的白晚,遇到了這樣的白墨,簡直就像是劫數,難怪為之傾倒。

  「他改變了你。」溫簡喃喃道,這種改變也許在白晚看來是好事,但在他看來,白墨這個人手段殘酷,利用一個孤女的絕望和信任,將她如一塊泥巴一樣,隨意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而白晚甚至根本意識不到,她已經被扭曲了。

  「是的,他改變了我,你知道嗎?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他說我值得一個好名字,那日我們在佛什峰,正值晚霞時候,天邊的雲彩如同被染過的綢緞一樣美麗,於是為他我取名『白晚』,我當時私心裡想,為什麼不叫白霞呢,但實際上……」白晚望著溫簡,淡淡笑道:「『白晚』更好聽一些,你覺得呢?」

  白墨是她的師父,然而她在提起他的時候,有意無意的都避開了「師父」這個稱呼,任何人,只要看過她談論白墨時候的表情,都能夠輕而易舉的發現她的愛慕,那是一種不自覺的流露,於是溫簡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我想知道,你後來為什麼會離開佛什山。」溫簡問,既然她這麼愛慕白墨,又為什麼會離開。

  果然白晚的神情一變,面色變得古怪起來,半晌才道:「他是一個自詡不凡的人,好盡善盡美,如天上的一片雲,山頂的一方雪,受不得塵世一絲污染。」

  「我可以為他豁出性命,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活著的意義就是他,然而對他而言,這是一件非常難以接受的事情,我十六歲的時候他就把我趕下山了,因為他發現了我對他……他認為這是一種對他的玷污,你懂嗎?」

  你可以為一個人傾其所有,你所有的目光都是用來仰望這個人,沒有自我,沒有自尊,然而得到的只有厭惡和疏離。

  白晚從她第一次見到白墨的時候開始,她眼裡就只有他,他是她的方向是她的信仰,這種感情會隨著時間而發酵,在每一次被他拂過握劍的那隻手的時候,每一次被他的出類拔萃震撼的時候,每一次發自肺腑的崇拜他的時候,而到最後,感情滿溢而出,渴望越來越多,也就被那個人察覺了。

  「山上的那幾年,我用心學他的武功,總以為這樣就能多被他眷顧,那寂寞的山中歲月裡,我產生了錯覺,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這個故事並沒有神奇之處,和每一個傷心的結局是一樣的,我只是單相思而已。」

  「當他察覺的時候,就毫不留情的將我趕走,我又變得一無所有了,之後我下了山,一個年輕女子很容易誤入歧途,那時候我滿心憤憤又仍是不甘心,又結識了一幫桀驁不馴的武林黑道,仗著一身武功,無所不為,無所不敢為……我的確有過一呼百應,白馬金鞍招搖過市的風光日子,我也被那種不可一世的感覺沖昏過頭腦,但我心裡一直知道,這樣對不對,但又覺得,如果我的名氣越大一些,會不會被他注意到?就連我深陷囫圇的時候,我也不止一次的想,若是他知道我的處境,會不會趕來救我?」

  白晚看向溫簡,苦苦一笑:「很傻吧,我在癡心妄想,這也就是我現在恨他的原因,我不能不面對這個現實,他…已經徹底忘了我。」

  在她的心裡,白墨就是無所不能的存在,她幻想著期望著他能夠憐惜她將她帶走,就像曾經把她從絕望的深淵中帶走一樣,所以讓她崩潰的不是被關押在地牢裡悲慘的日子,而是她的信念逐漸消失。

  他不止是不愛她,而且不在乎她,一點一絲一毫一厘都沒有,這大概也就是她最終會背叛他的原因。

  她絕望了,開始更恨他。

  「那麼……我知道你就是在那段日子認識了『萬血王』陰息風,你們狼狽為奸,後來因為小溫侯溫朔的介入而導致失和,讓我不解的是,你為什麼要包庇溫朔?」溫簡不禁問。

  當年白晚混跡黑道中結識了「萬血王」陰息風,在陰息風的庇護下白晚如魚得水,她卻在後來為了潛伏黑道中的「小溫侯」溫朔與陰息風失和,間接導致了日後孤立無援落入法網,而兩年後陰息風殺了溫朔,也算是替白晚報了仇。某方面說,「萬血王」陰息風對她還算有情有義。

  如果白晚真的對溫朔一往情深,情令智昏還解釋得過去,可是現在看來,她心裡的人分明是她的師父白墨,那麼她為什麼會對溫朔這麼好呢?

  「因為他的眼睛長得像那個人。」白晚自嘲一笑,道。

  這個原因恐怕是溫朔自己都沒想到的,僅僅是因為他的眼睛像白墨,竟能令她飛蛾撲火。

  真不知該說她癡還是說她傻,溫簡一時無語。

  「……我希望你知道,我感謝你曾救過溫朔,他是我的親人,但是他被陰息風所殺,而陰息風『九重寒』心法已經大成,又學了『寒冰裂掌』,武功已位列當世頂尖高手之列,我想你比我更瞭解他……他的武功可有破綻?」

  儘管這個問題和他的主旨無關,但既然提到了這個人,溫簡就不能不問。

  陰息風至今能夠逍遙法外,乃是因為藏身於關外北岷山「君魔寨」中,但他不可能藏一輩子,而這筆血仇,他們溫家遲早會討回來。

  白晚想了想,道:「金焱針,赤炎蛇毒。」

  金焱針屬火,赤炎蛇毒毒性最烈,正剋陰息風。

  「多謝。」溫簡頷首道謝後又把重點轉回了「白公子」白墨身上。

  「聽聞『白公子』有奇門遁甲之才,不歸山佛什峰的進口是否有路障?」

  「有,佛什峰乃一孤峰,岩石陡峭,壁如刀削,根本無路可進,唯一的進口在對面絕壁之上,絕壁與佛什峰之間牽連這一根鐵索,尋常人根本無法進去,當然除非你輕功極佳,才有可能不跌入萬丈懸崖。」

  「還有呢?」

  「過了鐵索之後,有奇石陣。」

  「奇石陣?」

  「過了奇石陣還有千竹林。」

  「千竹林?」

  「千竹林之後有『籮草幻海』。」

  「……」

  白晚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神情變得朦朧而恍惚,似悲,似苦,似恨,似怨。

  「你要我跟你畫一張出入之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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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1:53 PM

第九章

  溫簡為了緝拿「白公子」花了許多的功夫,調動了六扇門最精銳的隊伍,這一次勢在必得。

  不歸山佛什峰是一座宛若刀削,四面陡峭無路可上的山峰,遵循白晚所說,他們來到佛什峰對面的山峰上,果然找到了那條宛若手臂般粗的鐵鍊。

  鎖鏈連接著兩座山峰,鐵鍊之下,便是萬丈深淵。

  六扇門的捕快中也有輕功極佳的,這次來也是事先做足了準備,他們帶了巨大的弓弩,連著「繩索」射穿了對面巨大的杉樹,然後一人身上捆好麻繩以備發生意外時同伴可以拉住自己,做好準備後便踩著鐵索施展輕功過去,過去之後解開串在杉樹上的「繩索」抖開,原來那「繩索」其實是一道 「繩橋」,那人安置好之後,後面的人便可以踩著「繩橋」過去,如此就算輕功不是頂尖也能安全抵達。

  過了這道屏障之後,是所謂的奇石陣,這石陣半是天地造化,半是人工雕琢,當年白墨於此峰中發現有自然形成的丈高石林,人從中穿過很容易被混淆方向,於是花了前後三個月時間研究佈置,終於造就了這個陣,此陣莫說人了,常年也有許多野獸誤入陣中被活活餓死,故此溫簡等人入陣之後,就見到了不少野獸的屍體。

  溫簡按照白晚手繪的破陣圖法門,帶著屬下們小心翼翼過陣,便是如此,也花了約莫兩個時辰才闖過了這關。

  過了陣法之後,又是鋪天蓋地一般的竹林,這竹林的陣法剛好和方才的奇石陣法是相反的,於是又花了兩個時辰,他們安全才走出了千葉竹林。

  奇石陣和千葉竹林都是「白公子」布下阻止不相干的人闖入的,其中玄機妙算,溫簡等人若強行破陣,不是困死陣中,也會引發其中機關暗器,若非有白晚手繪破陣圖,只怕他們少不得要死傷大半。

  溫簡等人清晨進山,到如今已過了半日,早已饑腸轆轆,便就地吃了點乾糧休整,要知道前面等著他們的乃是一座種滿了笸籮草的小山谷,笸籮草有致幻的藥效,從中穿行,不論是吸入花粉花香還是被花刺割傷都會中毒,而後便產生幻覺,不是發狂導致力竭而亡,就是昏迷在沉睡中死去,這也正是這一關被稱為「籮草幻海」的原因。

  這麼大片的笸籮草,尋常人自然無法闖過,然溫簡既知此地有這一關,也就早有準備,他們這群人每人身上都背了一個背囊,裡頭除了些許乾糧和水,便是滿滿的「鬼魚骨粉」。

  這「鬼魚」乃是東海特產「鬼頭魚」,它的魚骨頭曬乾磨粉,剛好是笸籮草的剋星,一沾必枯萎。

  待到他們在笸籮草裡開了一條道穿過籮草幻海之後,他們就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漫山綠幕之間,白雲繚繞,一道溪流於山石中湧出,形成一道深潭。潭水清澈,仿若明鏡,偶有野鳥憑水嬉戲,恍如人間仙境。

  在這個仙境當中,坐落著一間木樓,這一切都和白晚所說不二,這間木樓想必便是白墨的藏身之所。

  六扇門的人悄悄包圍了小樓,他們縮小包圍,最後由溫簡踢開了木樓的門。

  然而樓裡早已佈滿灰塵,蛛絲遍結,人去樓空。

  「副指揮使。」六扇門的捕快在四處勘察之後向溫簡彙報:「此處早已無人居住,看上去像是空置了許多年年,這……」

  溫簡環顧四周,一座空樓,全都都已經搬空了,這不是近期才發生的,從塵灰蛛網還有木頭腐爛的光景上看,至少七、八年沒有人打理了。

  溫簡一向沉著,這一次也不禁發了脾氣,他被白晚愚弄了,她弄了條假線索糊弄他!

  溫簡背負著「神捕世家」子弟的光環,他一出生就和別人不一樣,他必須優秀,更加優秀,才能對得起他的姓氏,才能在別人提起他的時候,不會認為他辱沒了自己的門楣。

  所以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失敗。

  溫簡臉色極差,此時又有探查回來的捕快來報:「稟告副指揮使,後面有個石墓……」

  「誰的墓?」溫簡道。

  「墳上沒有名字,是無字墓。」

  溫簡幾乎沒有想就道:「挖!我倒要看看,這是誰的墓!」

  ……

  夜晚,月朗風清。

  忠義侯府的書房裡,依舊是一坐一立兩個人。

  溫侯的面前的書桌上放著一個長方形好似匣子一般的東西和一套舊衣紅裙,他一邊看著它們,一邊認真的聽著溫簡的彙報。

  「……人去樓空,我們在外面找到一座衣冠塚,裡面只有一件女子的衣裙,還有這個……」溫簡低頭,竟不知該如何形容此物。

  溫簡為抓捕「白公子」費盡心機,卻仍然一無所得,自是十分懊惱,故而當發現那座無字墓的時候,為了確定墓中人究竟是何人,立即挖墳開墓。

  可是當挖開之後發現,那居然是一座衣冠塚,而在白晚的描述中卻沒有任何關於這個衣冠塚的提及。

  他們在墓中找到了這件女子衣裙還有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像是個匣子,卻也不知是何種材質所造,呈長方形,通體烏黑,宛若一整塊烏金,表面平滑而有光澤,四面都沒有鎖眼扣還之類可以開啟的地方。

  「它的裡面好像是空的,可是卻沒有辦法打開……」溫簡試過很多方法,包括砸、敲、訂、劈,可它堅硬無比,不論任何工具和武器都不能也損它分毫,實在叫人無計可施。

  溫侯想了想,伸手撫摸了匣子片刻,果然找不到任何可以開啟的地方,而後又敲了敲,誠然入溫簡所言,裡頭是空心的。

  這樣奇特之物,又是從那樣的墓中所得,只怕裡頭另有玄機。

  溫侯心中有數了,便道:「這事就這樣吧,匣子的事我來想辦法……可是你還是沒有將白墨抓捕歸案。」

  溫簡聞言,面露愧色。

  溫候又道:「你為這個案子的確付出了很多,但是……我知道你年紀輕輕就擔任副揮使一職壓力很大,總指揮使劉炎行過不了兩年就要退了,趁本侯這會兒還能說得上話,屆時一定會力保你坐上那個位置,你不能讓我失望,你要做出成績來,這不是為了你或者我,而是為了溫家……簡兒,你不會讓大伯失望的,對嗎?」

  溫簡忙道:「是,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朝中黨爭複雜,沒有中庸之道,溫家老一輩的在朝為官多年,又在刑部和六扇門這個要害部門紮根,為朝廷鷹犬,成天查案抓人,早已樹敵無數,「神捕世家」風光無限的背後則是風口浪尖,所以,溫家不能垮也不能後繼無人,否則若有一日,溫家再無倚仗,不定將面對什麼大禍。

  而溫簡自幼並非以下一輩溫家繼承人作為培養,卻因兩位備受矚目的兄長的突然離世被推到了前面,可想而知他如今承受的壓力有多大。

  「簡兒,找到白墨的關鍵仍然在那個丫頭身上,你覺得這次的事情中,她對你是否有所隱瞞?」溫侯接著問。

  「……按照時間來推斷,如果白晚的敘述無誤,那麼白墨則是在她走之後離開的佛什峰,她也沒有提過石墓的事情,我曾經懷疑過她,但經勘查,那座石墓修葺的時間應該也是她下山之後,所以也有可能不是她隱瞞,而是她不知道。」

  溫侯看著他,目光充滿審視,片刻之後道:「你真的相信她?」

  「……」溫簡聽出了溫侯的懷疑。

  「不要同情她。」這一次,溫侯沒有拐彎抹角,直接說道:「那會影響你的判斷,所以千萬不要同情她。」

  捫心自問,他同情白晚嗎?溫簡沒有細想,在溫侯面前他不能有所遲疑,於是他堅定的道:「我是兵她是賊,我絕不會同情她,請侯爺放心。」

  「那麼你就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她,你是兵她是賊,你要記住你說的話,她不值得你同情。」溫侯說罷,頓了一下,又道:「你也辛苦了,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再過來,我還有一事要跟你商量。」

  溫簡一從佛什峰回來,就直接趕到了忠義侯府,一路風塵,的確需要好好休整,拜別了溫侯,便離開了忠義侯府。而那個黑「匣子」便留在了溫侯的桌案上。

  溫侯摩挲這「匣子」光滑的紋路,眼睛眯了眯,像是打定了什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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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0 11:57 PM

第十章

  白晚重新被關到了地下,就住她以前的牢房,這個決定不是溫簡做的,而是刑部直接下令。

  所以等到溫簡再次踏入臨安地牢的時候,白晚已經喊嘶啞了嗓子,倒在黑暗中,絕望得就像一灘爛泥。

  「溫副使,她這幾天一直吵著要見您。」老康哈著腰說著,打開了牢房的門,轉頭道:「見不著還罵呢,罵得可難聽了,一會兒萬一有不馴的,您喊一聲,我們哥幾個都在那邊候著,隨叫隨到。」

  溫簡點點頭,照例打賞了老康,老康笑吟吟的接過後留下他便離去了。

  把白晚重新押回地牢是溫侯的主意,原因有兩點,第一:白晚的線索沒有用,白墨還是沒有抓住;第二,他們需要白晚再為他們做一件事。而這件事到底能不能用她,這個決定要溫簡來拿。

  溫簡取下了牆壁上的火把,走進了黑暗的牢房裡。當他一步踏入,只見裡面的人影瘋狂的衝了上來,若不是身後的鐵鍊拉扯住了她,只怕她便要朝溫簡身上撲了上來。

  「騙子!」白晚憤怒的嘶吼,火把的光線下,溫簡看到她的表情暴怒到扭曲的地步。

  「你不守信用!你們溫家沒一個好東西,騙子!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白晚掙扎的上前揮舞著雙手恨不能掐死溫簡,以至於拉扯她琵琶骨的鎖鏈不斷發出聲響,看著委實讓人替她發疼。

  看來白晚並不知道自己提供的線索沒有用,只認為是溫簡出爾反爾,難怪如此盛怒。

  「白墨早已經不在那裡了,你弄了條毫無用處的線索,又能指望得到什麼好處?」溫簡冷笑一聲,道。

  張牙舞爪的白晚聞言突然愣住了,不可思議道:「他……不在那裡了?」

  溫簡細細的看了一眼她的神色,接著道:「佛什峰的木樓已經荒廢了多年,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關於石墓的事情?」

  「石墓?什麼石墓?」白晚忙問。

  「就在木樓南面的石墓,你知道我們在裡面發現了什麼嗎?」

  白晚思索著,消化溫簡帶來的消息,徒然臉色大變,喃喃道:「石墓……難道是他……」接著又搖了搖頭,情緒激動的道:「不會的,不會的……到底……到底你們發現了什麼?!」

  溫簡故意不說,而白晚拖著鐵鍊不斷的來回走動,神色不安焦躁,不停的嚷嚷:「是什麼!不會是他的屍體,他不會那麼輕易輕易死掉的!到底你們發現了什麼?他到底是死是活!」全然忘記了質問溫簡為何將她重新關到了這裡。

  而溫簡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見她的確不知道,心裡反倒安心了一些。

  白晚對白墨的感情複雜,她最後肯鬆口也多半是由愛生恨的緣故,可是她心底到底是極在意這個人的,否則也不會在第一次談及自己和白墨的相遇的時候,就情緒激動得岔了氣。

  如果她早就知道石墓的事,必然不會如現在這樣激動,如果她早知道白墨已經離開,也就不會如此執著於石墓中有什麼,溫簡的心裡默默的一遍一遍的理清邏輯,對,如果她早就知道佛什峰空無一人,一定會想方設法的弄開石墓,一探究竟,那麼他們去的時候,石墓也不會完好無損了。

  溫簡心裡,已經相信了白晚,所以他可以做第二個決定了。

  「那只是個無字衣冠塚,裡面沒有白墨的屍體,只有一套女人的衣服,你知道那是誰的嗎?」溫簡道。

  「誰?」白晚盯著他,問。

  「你應該聽過這個女人的名字,她是『赤煉女』——蘇素。」

  聽到這個名字,白晚怔住了。

  「是……她,呵。」她緩緩的垂下了頭,茫然所失的慢慢向後退去,最終隱在了角落的陰影裡。

  「我想你現在該知道,白墨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他只是心裡另有其人,他在你離開之後,沒有一絲半點想起過你,反而為了當年的紅顏知己建了一個衣冠塚,相信直到他離開之前,必定是日日在墳前追思。」溫簡道。

  白晚沒有辯駁,只如同一縷幽魂般退縮在角落裡,淡薄的就像不存在。

  「聽著,如果我們順利找到了白墨,你就不用再替他受苦,他自己做的事情應當自己承擔後果,而不是由你來承擔,我承諾你的也一定會做到。可是現在,你的線索毫無用處,我又怎麼幫你呢,你仔細想想,看還能不能想起什麼?」溫簡拿著火把往前走了幾步,伸手把白晚紅角落裡拽了出來。

  「你別傻了,你為他辜負了你自己五年最美好的光陰,而他心裡根本沒有你,你就不能為自己考慮一下嗎?仔細想一想,你想的每條線索,說不定都能救你自己於水火,你清醒一點!」溫簡低喝著道。

  白晚已經安靜了下來,茫然的抬起頭看著他,眼裡生出一層霧氣,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溫簡鬆開了手,而白晚反倒拉住了他的胳膊,不知所措的道:「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救我……救救我……」

  溫簡看著她,她本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子,卻為了一個男人自暴自棄,又為了另一個僅僅只是眼睛像他的男人,甘願飛蛾撲火。用多情來對待那些不值得的人,然後讓自己遍體鱗傷,這值得嗎?

  「只剩最後一個辦法了,你沒有別的選擇了。」溫簡對白晚道。

  白晚不解。

  「六扇門的人已經找到了『食人狂魔』午子醜,如果你能從他嘴裡套出白墨的消息,你就能解脫了……」這就是溫侯溫正陽在次日把他叫到溫侯府,對他佈置的另一個任務——有人發現了午子醜在天魁山附近出現,而午子醜曾經跟隨過白墨,相信從他身上能夠得到比從白晚身上更多的線索。

  但是午子醜性格剛烈,他們花了五年功夫,才磨開了白晚的口,可不願再花五年去撬開午子醜的嘴,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會信任的人」也就是白晚去誘供。

  然而,白晚究竟值不值得信任呢?她是不是真的已經「投誠」呢?

  溫侯把這個選擇交給了他,現在,他覺得可以一試。

  白晚卻在聽到「午子醜」三個字後,臉色一僵,鬆開了拉住溫簡胳膊的手。

  醜叔,那不是別的什麼微不足道的人,那是在深山之中,照顧了她多年的人,就像她的父輩……

  「然後呢?你們會怎麼對他?對醜叔?」白晚昂著頭質問。

  「每個人都會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雖然他已經退隱江湖,但當年他手上背了十六條人命,他會被帶回京畿府衙受審……不論結果如何,我們誰也幫不了他。」

  溫簡不能讓她退縮,他向她走近一步,低頭看著她故作堅強的臉龐,輕聲道:「我不想騙你,但是哪怕是一次也好,你為自己想一想……行嗎?」

  為自己想一想……行嗎?

  也許溫簡自己都沒留意到,他的態度裡已難掩關心之情,他曾花了三年時間來破解一個叫做「白晚」的謎團,現在他瞭解了她的過去,懂得了她的想法,能夠分辨出什麼時候她是故作堅強,什麼時候她的真的悲傷,這讓他不自覺的對她動了憐憫之心。

  不管在溫侯面前怎麼反駁,他心裡的確是認為,應該讓那些比她更應得的人來經歷這些,而不是她一力承當。

  顯然白晚也感到了,微微錯愕的看著他,似乎也對這意外的關心感到……非常意外,但又讓她也冷靜了下來。

  「好,我聽你的。」白晚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用力的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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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1 12:02 AM

第十一章

  想要控制一個人,就給她提供生存的條件,剝奪一個人的一切,將失去對她的控制。

  溫簡讓白晚重見陽光,這一次不僅僅是將她帶到地面上的牢房,甚至要帶她走出這座監獄。

  這是白晚難以想像的恩賜,她換了一身乾淨的尋常衣衫,上了外面等待的一架囚車,待她進去,就有獄卒端來一匹厚粗麻布,扯開向空中一拋,落下時前後的獄卒接住,將囚車整個罩了個嚴實,並在四個角處用繩子把粗布綁好。

  他們要把她押送到天魁山,但半路不能讓任何人見到她,溫簡負責這次的押送,他在囚車旁站了片刻,伸手將布匹撕開了一個破口。要到天魁山,路上尚需要十來日,她可以從這處的破口,看看路上的景色,也算是漫漫路途上的一點小慰藉。

  溫簡轉身即走的時候,囚車裡的人用極輕的聲音,道了一句:「……多謝。」

  他聽見了,回身望了一眼,抿了抿嘴唇,然後眼睛微眯,扭頭問身旁的一個皂役道:「準備好了嗎?」

  俱是妥當之後,溫簡下令動身,臨安府衙大牢的側門打開,一行人護送著一架罩得嚴嚴實實的囚車就上了路。

  天魁山地處淄臨之西北,毗鄰燕陽,位於安春郡與江淮郡的交界處,山高谷深,崔嵬雄渾,峻峭秀麗,以金都峰、玉蓮峰、銀翅頂三大主峰為中心向三周鋪展,跌落為深壑幽谷,隆起成峰巒峭壁,若非是為抓捕而來,倒是一處採景觀風的好去處。

  「食人狂魔」午子醜已銷聲匿跡多年,此人貌醜性烈,手段殘忍,當年他用「八千八方撕裂手」活生生的撕人,血腸滿地,臭名遠揚,相傳他還有吃生人肉之舉,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人物,在兵器上他善用斧,又以「六技開山鬼斧」而揚名。

  六扇門的人在此地潛伏多時,化裝為路人、山民等探聽消息,追查蹤跡,終於將他的出沒地鎖定在了金都峰。

  金都峰的半山處有一茅舍,便是他的居住地,平日他也不與他人來往,一個人打獵劈柴,偶爾下山換點米糧,獨自過著自給自足,與世隔絕的生活,因此誰也想不到,山上那個沉默寡言的醜漢,當年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

  這一日,午子醜又外出打獵,山上的「盯梢」遠遠見了,以鏡光反射,打出暗號,隨即侯在林中的溫簡等人做好準備,在囚車中放出白晚,帶她上山。

  白晚身披鎖鏈,步履艱難,溫簡便替她挽起鏈子,減輕她背上的重量,他能做的也只能如此,她背上的琵琶鎖是為了防止她逃走和試圖恢復武功所設,如無指令,是萬萬不能解開的。

  一路上,溫簡不斷的重複要她問的問題,並道:「屆時我們的人會藏在屋子周圍,守住窗外、房頂、出口,只要他一進屋子,便是插翅難飛,所以……你不要做傻事,如果你反悔了,你的下場也會很慘。」

  溫簡這次帶白晚出來,曾經得到溫侯的指示,如若她「不聽話」便可當場擊斃。當然這些話,他本可以不說,但是他還是說了。

  「就算這次什麼都沒得到,只得到兩具屍體,也不會讓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活著逃走,這是一條『死命令』,所以你一定要考慮清楚。」

  溫簡又道:「但是你如果成功了,以後會活得輕鬆得多,你可以搬到地面上的牢房裡,每天曬太陽或者看星星,甚至我還可以幫你求情,看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對你從輕發落,然後等到大赦天下的時候,再想辦法替你減刑……」

  種種許諾,自是萬般美好,可是活在黑暗中的人最不相信的,就是美好。

  「你在誆我?」白晚道。

  「我為什麼要誆你?抓住了白墨,我就是六扇門的總指揮使,投桃報李,我會照拂你的。」

  爬山已令白晚十分疲憊,她喘著氣,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溫簡回答:「還是那句話,是受溫朔所托……」

  顯然白晚並不滿意這個被用濫了的理由,又問:「同情我?」

  溫簡默了默,道:「……我只是覺得,有些人比你更應該接受制裁,可他們卻逍遙法外,你真的覺得公平嗎?」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架天平,都會衡量公平與否,而有些人會為他們覺得不公平的事賦予行動。

  白晚腳步停了半拍,扭頭看了溫簡一眼,唇角上揚,道:「你說的對,的確不公平。」停了停,意味頗深的道:「你若平步青雲,不要忘了現在的話才好。」

  出賣別人是因為有利可圖,每次崩潰都是從一條小裂縫開始。現在白晚連白墨都可以出賣了,何況只是當年照顧過她起居的「醜叔」?

  午子醜出去打獵,至少兩個時辰之後才會回,六扇門的人要趁這段時間佈置好一切,白晚被帶進了午子醜的屋子,溫簡給她罩上了一件早已經準備好的斗篷,寬大的斗篷把她身後的鎖鏈隱藏起來了。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他不會懷疑你的……就算萬一他發現了,你也不用擔心,這裡都是我們的人,他傷不了你。」溫簡說完,轉身走出去,指揮其他的人藏起來。

  他們有的藏在屋後、有的藏在窗下,有人伏在屋頂,白晚看見門外躍上屋頂上的人帶上去了一隻網,接著屋頂上傳來索索的聲音,想必是在鋪網。

  白晚吸了口氣,閉了閉眼,面前光景流轉,她可以預想到這樣一幅畫面,當「醜叔」說了一切之後,屋頂上的人會率先衝下來,屋頂破裂,大網落下,醜叔也許還會掙扎,他背後應該會有一柄斧子或者獵刀,以他的功力他能砍斷那張網,然而那張網的目的不是為了擒獲他,而是為了拖慢他的速度,因為藏在窗下的人會在眨眼之間跟著衝進來,他們有可能會趁他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先打折他的腿,然後拋出繩索絞住他的手臂……第三批人是從大門進來的,他們進來之後,只需要確保一件事,就是醜叔不會自殺,他們會捆住他,用破布塞住他的嘴。

  最後醜叔會絕望,他會倒在地上,用憤怒的目光看向躲在角落中的自己,喉嚨裡發出低吼,似乎是質問她為什麼要出賣他,而她,也許會哭,因為這一切讓她想起了自己被捕的時候。

  一切如同身臨其境般在白晚腦中演繹,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驚醒了她,她猛地睜開眼,才發現溫簡站在她的面前。

  溫簡看到她額上冒出冷汗,心中有些奇怪,想是她十分緊張的緣故,安慰道:「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一會兒你會在哪裡?」白晚問。

  「就在這裡。」溫簡回答:「在屋子裡。」說罷,他腳尖輕點,一躍而起,跳到了房梁上。

  那個位置,正好在白晚的後面,避開了被屋頂上的人「下網」時波及的範圍,同時,也是她一旦有異狀時候,最容易下手解決掉她的位置。

  「很好……」白晚想要微笑,卻只是嘴角抖了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太好了,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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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1 07:50 AM

第十二章

  林間有鏡光閃爍,閃了兩組,一組三次,意思是:「鷂子」回巢了。

  六扇門的人迅速的躲進了預定的藏身處,窗戶虛掩,大門關好,調整呼吸,掩藏痕跡。

  屋子裡就只剩兩個人,白晚與溫簡。溫簡的目光重新在白晚身上掃視一遍,確保她看上去不像個剛剛從牢裡放出來的「奸細」。

  白晚站在屋子中間,身姿挺立,神色冷靜,面若含笑,斗篷完全遮住了她身後的鎖鏈,也掩蓋住了她消瘦的身體,因為她的臉色白的過於病態,剛剛還有專人給她稍稍畫了個「淡妝」,使她的面色看上去稍許紅潤了一些。

  似乎沒有不妥之處了,溫簡心道。

  白晚回望著他點了點頭,溫簡便躍起,縮身藏進了屋頂的房梁之後。白晚走到屋中間木桌旁,在面對大門的一個凳子上坐下。

  午子醜要走過來也需要約半炷香的功夫,這半柱香的時間內,白晚一直盯著緊閉的大門。

  時間就像是靜止了,門外安靜極了。白晚暗道,醜叔的下盤功夫穩健,所以不會聽到他的腳步聲,他隨時可能推門進來,不知一會兒他看到我,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白晚想著,唇角牽了牽,似乎笑了笑。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像預料之中的那樣,有人推開了門。

  明明是預料之中,卻還是有種意外的緊張,時間彷彿變得更慢了,兩扇門之間的縫隙越來越大,直到完全敞開,白晚才清楚的看到門外站了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漢子,他仍像印象中的那般魁梧壯實,面容也依舊那麼醜陋,挺直的後背上背著弓箭,一手拿著一柄被舊布裹住的獵刀,另一手提著一隻被劈開了膛的麅子。

  醜漢見到白晚,怔了一怔。

  白晚就已經站了起來,原本還算淡定的神色變得十分扭曲,她瞪大了雙眼死死盯著醜漢,臉上逐漸浮現出恐懼、焦急、害怕的神情。她的身體止不住的戰慄,臉上的肌肉抽搐,突然,她帶著一股粉身碎骨的決烈,發出一聲不顧一切的嘶吼:

  「快走——」

  其聲厲厲,撕心裂肺。

  房梁上的溫簡,心中一沉,腦中有什麼閃過,好像明白了什麼,但是他來不及細想,他已經沒有了選擇,他必須出手。

  白晚早已明白擺在自己面前的下場是什麼,她張開了手擋在午子醜面前,當死亡臨近,她反倒不再恐懼。

  每次崩潰,都是從一處小裂縫開始,但人的心,卻是最不易琢磨的東西。

  她的敵人總以為可以打敗她,卻不知,她是白晚。

  生是白晚,死亦是白晚!

  她不能頂著這個名字,做出讓自己唾棄的決定!

  白晚已有慷慨赴死之心,與此同時,六扇門的伏兵發動了攻擊,最先發動的是離得最近的溫簡,他的劍從房梁上,像一朵流星一般向白晚的後背刺了過去。

  然而——

  然而——

  幾乎是同時,溫簡的劍尖滑過了白晚的肩頭像醜漢刺過去,而醜漢也用手中的麅子向著白晚肩頭的那柄劍尖砸去,白晚看到醜漢砸自己的肩膀,也下意識的向另一邊躲開。

  然後,麅子擊中了溫簡的劍,白晚差點跌倒在地。

  一切發生的太快,這一幕在別人看來,就像是溫簡要殺白晚,而醜漢用麅子阻止了他。而在場至少有兩個人知道,那一劍攻向的其實是醜漢。

  一個是醜漢,另一個是溫簡自己,最後關頭,他放過了白晚,即便是,她一再的欺騙了他。

  麅子串在了溫簡的劍上,此時窗外埋伏的人已跳窗而入,溫簡一邊揮劍甩開了麅子,一邊用另一隻手去抓站在一邊白晚。

  但有人比他更快,醜漢丟開了麅子之後,伸手控著內力一吸,白晚就朝著他那邊滑去,溫簡晚了千分之一秒的時間,便只抓住了白晚身上那件斗篷,而醜漢拉住了她的胳膊。

  醜漢拉著白晚躍出了門外,白晚的斗篷被溫簡扯落,露出了她後背上的琵琶鎖。

  「醜叔,你逃吧。」白晚絕望的道。

  卻不想,那醜漢說了一句讓她難以置信的話——

  「先生叫我來救你,我不逃。」醜漢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仍是盯著那群從屋子裡,房頂上,以及周圍的樹木之後出現的六扇門捕快。

  醜漢一直跟隨白墨,對其心悅誠服,一直以「先生」相稱。這次既然是「先生」叫他來救白晚,那麼就算拼了命,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白晚愣了,竟是驚大於喜,她道:「他知道……」

  知道她落入六扇門的手中?知道她在地牢裡過著不人不鬼的日子?知道今天她會出現在這裡?委實不可思議!

  「你受的苦,他都知道。」醜漢沉聲道。

  江湖上傳出風聲,說「玉面仙」白晚已向六扇門投誠,一些綠林同道在她的出賣下被捕。醜漢看著白晚從小長到大,他不相信任何傳言,只相信一點,不管她做任何事,都會有她的原因。

  他奉命救出她,所以他才故意洩露自己的蹤跡,今天如果她沒有來,那麼他也會在六扇門裡見到她,在這個計劃裡,醜漢根本沒有自己全身而退的打算,他的打算只有一個,救她出去!

  醜漢一句話,令白晚泣不成聲,不知是喜是悲: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沒有拋棄她……

  兩句話的功夫,醜漢和白晚就已經陷入了六扇門的包圍。

  溫簡站在他們面前,朗聲道:「你們逃不掉的,下山的路都被堵死了,不要做不必要的抵抗,那樣很蠢。」

  他說最後半句的時候,瞟了一眼白晚,彷彿就是在說她太蠢。

  是的,她很蠢,因為在她的生命中,有些人如同她的家人,她的父輩,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出賣的。

  「姑娘,是他把你弄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嗎?」醜漢大聲道。

  「……不是。」白晚道。

  「一樣該死!」醜漢喝道。

  白晚咧嘴而笑,笑得像哭一樣難看又暖心,醜叔總是心疼她的。

  卻不想,醜叔突然抓起她往外一送,舉起刀向她砍去——

  確切的說,是砍向她背後的琵琶鎖,這琵琶鎖乃黑鐵鍛造,堅固非常,一般刀劍損不了它分毫,可是醜叔這一砍,銷金斷玉,竟然將鎖環砍斷,同時他的另一隻手一拽,只聽白晚一聲慘叫,兩股血箭從她肩頭射出,她因劇痛而摔倒在地,原來醜漢砍斷琵琶鎖的鎖環之後,又一鼓作氣,將鎖鏈拉出了白晚的身體!

  她自由了!

  白晚趴在地上,有種劫後餘生的不敢相信。

  醜漢手上的武器,是那把原本用舊布包裹的獵刀,可是現在亮了出來,白晚才發現那不是普通的刀,那是九大名器之一的「寒影」,是她師父白墨最珍愛的收藏之一,能削鐵如泥,摧金斷玉。

  醜叔是有備而來!

  白晚心潮澎湃,而這時,有個離得較近的捕快見她跌倒在地,趁機躍上前來要將她挾走,不妨醜漢揮舞著手中的琵琶鎖鏈擊向他,但見那捕快還來不及撈起白晚,鎖鏈便已纏住了他的脖子,醜漢猙獰一笑,手上使力,便要生生勒死他!

  突然人影一閃,溫簡眨眼間就站在捕快之前拽住了鎖鏈,阻止醜漢勒死他的屬下。

  論資歷,醜漢名聲大作之時,溫簡還是個孩子;論武功,溫簡有家傳絕學,而醜漢有「天縱奇才」白墨的點撥;論內力,醜漢的修為又遠遠高於溫簡。可是溫簡阻擋的功夫,就給了那捕快從脖子上解開鐵鍊的時間。因此當他慌忙從鎖鏈上解脫了下來,鎖鏈就變成了溫簡和醜漢二人的「較力」。

  醜漢手一鬆,溫簡扯著鏈子向後一退,醜漢趁機伸手抓過才爬起來的白晚,一聲暴喝,將她重重的甩了出去,憑著驚人的臂力,竟然將她甩出了六扇門的包圍。

  莫看他使了這麼大的力,然而白晚落地之時,居然是一點都不疼,可見內勁非凡。

  「姑娘,走!」醜漢吼著,轉身如一頭怒獅般的瞪著這群六扇門的捕快。原來他將白晚甩出包圍是想讓她先逃,而他打算自己纏住這群人,為他爭取時間。

  溫簡又如何能讓他奸計得逞,喝道:「拿下他們!」

  捕快們紛紛一擁而上,大部分都是圍攻醜漢,另外還有幾人去追白晚。

  作為朝廷鷹犬的六扇門,最大的優勢是,捉拿犯人可以不折手段以眾淩寡。

  醜漢武功高強,卻也雙拳難敵四腿,何況白晚才剛從地上爬起來,剛剛揭開琵琶鎖的她,又豈逃得過六扇門捕快的追擊?

  關鍵時候,醜漢仰頭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暴吼。

  「啊啊啊啊——」

  猶如迅雷疾瀉,長空獅子吼,掀起飛沙走石,驚得林中野獸狂竄,飛鳥無數,溫簡半跪在地,雙手捂住耳朵,臉上浮現痛苦難耐的神情,他的屬下們比他更忍受不住,有的已經七竅滲血,有的在地上捂住耳朵打滾。

  這是少林絕學「獅吼功」!!!

  這醜漢竟然學過「獅吼功」?!!

  修為越高,獅吼功對其傷害就越大,相反若是內力平平甚至沒有,情況就會好得多,今天六扇門裡出動的俱是精銳,當然受阻不小,而白晚雖然頭昏腦脹,氣息不調,但還站得起來。

  她心中一片冰冷。

  獅吼功對內力的需求極大,醜叔為了讓她能夠逃走施展「獅吼功」,如此消耗內力,那麼當她離開之後,要如何逃出生天?

  縱使心中難過異常,白晚還是掙扎的爬起來逃走,醜叔為了救她不惜一切,她又豈能辜負他用心良苦?何況她的武功尚未恢復,留下只會成為拖累,不如離去!

  白晚走了幾步,腳就被剛剛追過來的一個捕快抱住。

  那捕快剛剛追過來要拿白晚,途中被獅吼功鎮壓,耳膜充血,胸如石壓,倒在地上打滾,因他離白晚最近,恍惚中見她起身逃竄,便撲上去抱住她的小腿,阻止她離開。

  白晚一心要逃,哪容得被人阻止,撿起地上一柄官刀,就要向那人砍去。

  「不要,白晚——」溫簡的聲音淹沒在「獅吼功」裡,但彷彿心有靈犀,白晚竟然抬了一眼,正好看見溫簡看著自己苦苦的搖頭。

  這裡的人都是他的同僚和屬下,都是他在一個官衙相處的弟兄,溫簡愛惜他們如手足,不忍看到他們犧牲。

  但是,如果他們不死,死的就會是醜叔和她,白晚無奈一笑,溫簡竟能從那抹笑容裡,看出她的意思——你說的對,你是兵我是賊,有時候立場決定了一切。

  白晚手起刀落,紮進了那人的後背。溫簡眼看屬下慘死於白晚手中,心中悲憤異常,而此刻,白晚已經踢開那人的屍體,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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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1 07:55 AM

第十三章

  白晚在林中狂奔,她的衣服被樹枝鉤破,頭髮散亂,肩胛骨處的傷口滲出豔麗的鮮血。

  的確很疼,但她早已學會忍住疼痛,不管是身體的或者心理的,因為她生活的本質,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活在痛苦中。

  到底什麼樣的人,才活該受這樣的折磨?

  到底犯了什麼罪,才會承受這樣的痛苦仍死不足惜?

  白晚一路狂奔,快到達山崖邊的時候,突然有一隻手放到了她的肩頭,拉住了她。

  白晚徒然身形一矮,擺脫了那人,並以單手支地向後踢出一記燕子回旋踢,踢開身後那人的同時,向後淩空一躍,輕盈宛若飛燕那般穩穩落地。

  溫簡詫異的望著她,露出震驚之色——她的武功不是被廢了嗎?為什麼他分明從那一腳感受到了她的內力?雖然很微弱,但又的確是存在。

  的確,如果不是有內力可以令她施展輕功,白晚不可能逃得這麼迅速,她早就被搜林的捕快們抓住了。

  白晚也驚異的看著他,因為他的出現,只說明了一件事——

  「你們把醜叔怎麼樣了?!」

  「為什麼你還有內力?!」

  兩人同時質問對方。

  「你們到底把醜叔怎麼樣了?!!」

  「你怎麼會還有內力!!」

  兩個人又同時更加兇狠的質問對方。

  短暫的僵持之後,白晚咬了咬牙,大聲道:「是我偷了你的,上次我岔了氣,你用你的內力替我舒緩,我便偷了一絲藏於丹田中,無人時便打坐凝聚真氣,雖然進展緩慢,好歹還有點用。」

  她以溫簡的真氣偷偷在自己體內凝聚內力,如果不是溫簡一時不查著了道,她自己是無法再自己的體內形成真氣的。

  溫簡聞言,怒極反笑,也道:「午子醜死了。」

  午子醜死了,最終死於敵眾我寡的圍剿之中。

  在白晚離開之後,形勢逆轉,如她之前所預料的那樣,「獅子吼」是一門極耗費內力的武學,午子醜對所有人的壓制維持不了多久,溫簡率先反應過來迎戰,六扇門的人也慢慢恢復過來。

  緝拿罪犯同江湖上的決鬥比武不一樣,公正與否並沒有多大意義,難道捕快緝拿罪犯的目的在於證明自己的武功更加出色不成?

  他們從東西南北四方各拉扯一根繩索,然後向一個方向跑,交合在一起的繩索就變成了一張兇殘的「大嘴」去「咬」午子醜的腳,午子醜用「寒影」砍斷繩索的時候,六扇門原先被鋪在屋頂上的「網」被撤了下來,網在了午子醜的頭頂上。

  午子醜又去砍斷「大網」,就在他疲於應付之際,後面的弓箭手做好了準備,退到一旁的溫簡一聲令下,數十支弓箭朝著他飛射過去。

  溫簡的心中不無遺憾,生擒固然最好,可惜此人剛烈,竟然無法生擒,只好殺之。

  令人難以想像的是,午子醜身中數箭,仍然負隅頑抗,一直力戰至最後,直到被砍去了雙臂,折了一隻腿,才倒地而亡,至死雙目圓睜,怒容不散,宛若一尊醜惡凶神。

  雖然此人罪大惡極,然而如此驍勇彪悍,當場之人,無不動容。

  溫簡身為首領,留下部分人清理現場,便去追逃脫的白晚去了,只是白晚也狡猾,故意布下迷障,混淆視線,使得六扇門的人分了幾路追去了錯誤的方向。

  那溫簡對白晚還算了解,突然覺得有不妥之處,於是折轉回去,這才找到了她。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竟然往山頂上跑?」溫簡冷聲問道。

  一個逃犯,不向山下跑去尋出路,為何要跑到山頂上來?難道山頂上還有升天之路不成?

  白晚聽聞醜叔果然已死,心中悲痛異常,可她又豈是等閒女子,萬般難過俱是強壓下,勉強一笑,道:「你的人守住了山下的各處出口,不管我是向山下或者山上跑,又有什麼區別呢?」

  溫簡聽她這意思,突然有些不明白。

  「你可知,我寧死……也不願再回地牢裡去。」白晚說著,慘然一笑,目含淚水,抬起雙臂,直直向後倒去。

  她落地時已是懸崖邊緣,身後便是深淵。

  殘陽西下,為世間萬物鍍上了一層餘輝,青山綠影,懸崖之上,一個纖弱的身影墜落了下去……而另一道身影,像箭一樣衝了上去——

  溫簡衝上去抓住了她!

  他半跪在懸崖邊,一手抓地,一手抓住了白晚的手腕,白晚懸掛於半空之中,目瞪口呆的望著他。

  「沒有那麼容易……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溫簡牙咬道。

  「放手!」白晚尖叫道。

  「你不要自作聰明,今年河西乾旱,懸崖下面的河道早已枯竭得只剩下河床,你跳下去必死無疑,不要以為我還會上你的當,像你這種女人怎麼會甘心去死呢!」溫簡一聲怒喝,居然生生將白晚一點一點提了上來!

  六扇門早已經摸清了天魁山的地形,懸崖之下的確曾有暗流河道,白晚說什麼寧死也不肯被捕,其實抱得就是僥倖之心,便是跳下去只有九死一生的生還幾率也想要賭一把,卻不知,今年河西乾旱,河道早已枯竭,懸崖下面只有一顆一顆堅硬的鵝卵石,這一跳莫說九死一生,只怕是有多少條命,死多少條命!

  卻不想,溫簡提起白晚之時,下盤著力,以至於腳下的山石突然碎裂,他們又剛好都在懸崖邊上,山石這一碎,二人一同跌落懸崖。

  或者命不該絕,二人和一些碎石一起掉了下去,千鈞一髮之際,溫簡抱住了懸崖往下四五丈處一顆從岩縫中長出來的松樹的樹杆。

  他一手抱著那棵樹,另一手仍然握住白晚不放。

  「放手!」白晚瞪著他喝道:「樹會斷的!」

  經歷方才的險況又僥倖逃生之後,溫簡身上直冒寒氣,他抬頭仰望了周圍的環境,長長的吸了口氣,低頭對白晚惡聲惡氣道:「住口,我不會讓你如願以償的。」

  說罷,他的雙腿攀住樹杆,總算空出一隻手,摸到自己的後腰,取下掛在腰間的一隻鐐銬,一隻鎖住了白晚的手腕,一直鎖住了自己的手腕。

  鐐銬鎖好之後,溫簡的手鬆開,白晚往下一滑即止,仍然是懸掛半空,上不來也下不去。

  原來溫簡的手臂已經發酸,他怕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便銬住自己和白晚的手腕,將兩人鎖在了一起,只是這樣一來,白晚的重量則全掛在他的手腕上。

  掙扎不已的白晚看到有鮮血沿著鐐銬滴下來,才發現只要自己一動另一隻鐐銬就會摩擦溫簡的皮膚,而他的皮膚已經被磨傷了,鮮血便是從他手腕流出。

  白晚莫名的看著他,只見他面無表情的又不知從哪摸出一隻細細的箭筒,朝天射出了一支響箭,響箭升天炸開,散發出一陣黃色的霧,停留在空中不久,就被風吹散了。

  這是給六扇門的同僚打的信號,用不了多久,其他的人就會找到他們。溫簡做了這些之後,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救援。

  「你……」白晚直直盯著溫簡流血的手腕,問道:「你到底是恨我,還是不想讓我死?」

  「兩者有區別嗎?你只有活著才能繼續被我憎恨,你已騙了我太多次。」溫簡冷哼了一聲道。

  當白晚出聲午子醜示警,溫簡想通了許多事,首先,白晚從未打算出賣過白墨。她連午子醜都不願出賣,何況白墨?

  如果她不願出賣白墨,那麼佛什峰那一次,她必然也是事先知道石墨早已離開這件事的。

  所以,她只是一直在做戲而已,她把他像個白癡一樣耍得團團轉!

  「呵」白晚嗤笑道:「你到底有多恨我,才會不顧性命的跳下來救我?」

  「我沒跳,是岩石自己碎了!」

  「也就是說,老天都要你跟我同生共死?」這關頭,白晚居然還有心情調戲溫簡。

  溫簡像是看怪物一樣看了看白晚,冷笑著,再不說話。

  白晚收起了笑容,歎道:「其實我一直在耍你,我以前在煙月樓學過唱戲,上什麼妝就唱什麼戲,班主教我,要想看戲的人入戲,首先要自己入戲,我演得這麼好,你入戲了沒有?」頓了頓,頗有惋惜的道:「可惜當年沒能一直唱下去,不然如今一定會是紅極一時的名伶,你覺得呢?」

  白晚的話,自然得不到回答,於是她又自顧自的接著道:「之前我跟你說的所有的話,不全然都是在騙你,起碼有九成都是真的,只是有一些事,我沒告訴過你罷了,如果你知道了,就一定會明白……」白晚的笑容,突然多一抹令人悲傷的氣息。

  「……明白我為什麼會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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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1 08:01 AM

第十四章

  九句假話中摻雜了一句真話,那麼真話也會變成假話,反之,九句真話裡面摻雜一句假話,假話就會毫無破綻。

  白晚從未正面的向溫簡解釋過自己離開佛什峰的原因,他得到的只是一個含糊其辭的理由——白墨察覺了白晚對他的愛慕,因此趕走了他。

  三綱五常,人倫之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但到底當時發生了什麼呢?她並沒有說。

  「我偷看了他換衣服……那是一個意外,我藏在那裡是因為我沒有想到他會回來,我只是不想他因為我擅闖他的房間而生氣……後來想想,以他的武功怎麼可能不知道有人躲在屏風後面,所以他只是想讓我看到……他的後腰上的那塊葉狀的胎記。」

  溫簡靜靜的聽她說下去。

  「同樣位置同樣的形狀,我的後腰上也有,只不過他是胎記,而我是烙印。」白晚頓了頓,吸了口氣,道:「你還記得我曾說過,我娘是在那年旱災中活活餓死的麼?」

  「記得。」溫簡默了默,道。

  白晚露出古怪的表情,接著道:「她臨死之前,說了一些話,她說我是抱養的,而我的親生父後腰上……有塊胎記……所以,蘇素是我生母。」

  委實太過艱難,其間發生的種種,她無法細說,就說了最要緊的一句話,蘇素是她的生母。

  如果蘇素是她的生母,那麼白墨必然就是她的生父。

  她很久前就知道,白墨當年有個紅顏知己,只因斯人已逝,所以從未多想。可當她看到這個胎記之後,頓然就把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線索串聯在了一起,得到這樣一個可怕的事實。

  白墨當年在蘇素的幫助下逃出六扇門的追捕,而後兩人分開時蘇素已有身孕,她在逃亡之時誕下了一個女嬰,因當時情況險峻,所以送給了一個寡婦收養,那位寡婦就是白晚的養母。

  蘇素按照白墨胎記的形狀和位置,在女嬰的身上烙下了一樣的烙印,作為日後相認的證據,可惜不久之後她在茂縣附近被六扇門圍剿,因此喪命。

  這些都是白晚後來知道的,當年蘇素和白墨之間並不如外界傳聞中的那樣和睦,白墨年輕俊美,性子卻孤傲不喜近人,蘇素對他一見鍾情付出良多,然她又是那等灑脫高傲的女子,不屑於挾恩求報,所以她離開的時候,白墨並不知道她已經懷有身孕。

  白墨是在幾年之後,才偶然得知蘇素生前曾誕下一女這件事,所以他離開了佛什峰去尋找那個孩子,當然,他找到了她,在她差一點做了雛妓之前。

  白墨從未想過自己會當父親,也不知道該怎麼去當父親,也許更顧慮那孩子若得知自己的身世,會為自己遭受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而怨恨他,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他最終都沒有告訴她真相,而等他發現自己應該要告訴她的時候,事情已經尷尬到了他不知如何開口的地步。

  以他的武功,那時怎麼會不知道有人躲在自己的房間裡?所以他這是選擇把他無法說出來的事實更直觀的呈現在她面前,結果就是當天的晚上,羞憤的白晚擅自離開了佛什峰。

  白晚不是輕易屈服於命運的女子,她下山只為了一件事情,證明當年之事另有乾坤,自己不會是白墨的女兒,可是她找到的證據越多,卻越是鐵證如山。後來等到她回去佛什峰的時候,人去樓空,只留下一座新修葺的衣冠塚。

  她當然不會去破壞衣冠塚,因為那是她生母的墳。

  「如果我第一次離開佛什峰是我自己走的,那麼的第二次離開,則更像是我對自己的流放,我不怪他,他也是沒有辦法……要怪只怪我自己,我的確犯了重罪。」白晚笑顏如花,淚流滿面。

  不倫之罪,才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枷鎖。

  「他是我的師父亦是我的生父,他給了我第一次以及第二次的生命……所以,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永遠也不會出賣他的原因了嗎?」白晚問道。

  溫簡的確明白了,也不能不承認這個原因太過沉重又太過難以啟齒,他現在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明明這個女子是那麼可惡,卻又那麼可憐,她是他見過最無恥最殘忍的女人,也是她見過最重情最悲情的女人。

  「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你這些,我得到的只會是永遠被拋棄在地牢裡,如果你是我你也不會說的。」

  白晚仰頭而溫簡低著頭,所以溫簡自己不會知道而白晚看得到,他的目光那麼的溫柔,滿是憐惜。

  在山崖之下,遠離人世,只在這種情況下,他才會用這樣的目光看她,也只有這麼片刻,他們才能忘記了防備對方,忘記了彼此的立場和仇恨。

  「等你冷靜下來之後,你也會明白這一點,不管我做過什麼,請你試試不要去恨我,就像你們溫家造成了我人生中無數次的悲劇,而我也沒有恨你一樣,至少此時此刻,有一個短暫的片刻,我們只是我們自己……」

  溫簡不禁隨著她這句話想像,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片刻,他們只是他們自己,沒有在出生之前就彼此為敵,沒有殺害對方關心的人,也沒有欺騙過對方。

  只是這個片刻未免過於短暫,白晚的話音剛落,山崖上就傳來呼喊的聲音——六扇門的人找來了。

  溫簡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望著白晚深深吸了口氣,那口氣在他肺腑中轉了一圈,當呼了出來,就變成了一句話:「……我們在這裡。」

  「我們在這裡……」

  「我們在這裡!!」

  溫簡喊了三次,第一次聲音很輕,第二次聲音漸大,第三次是徹底的喊了出來,同時白晚眼裡的希冀慢慢淡去。

  山崖上的人發現了他們,找了一條扎實的繩索丟了下來。

  「看來,也只能如此了。」白晚自嘲一笑,臉色即冷了下來,對溫簡道:「對不起了,希望你知道一件事——」

  她說著,抬起她的右手,她的左手和溫簡的左手被鐐銬銬在了一起,但是她的右手是自由的,而她右手上正握著之前撿的那柄官刀。

  「這場戰爭是你們溫家先挑起的。」

  白晚舉刀。

  溫簡驚異的看著白晚,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腰側,才發現自己的佩劍在剛剛墜落的時候掉落了懸崖,現在只剩下空空的劍鞘。

  白晚是看著他的劍掉下去的,所以才有恃無恐,她現在手上的這柄官刀雖然不比「寒影」那般摧金斷玉,斬不斷這副鐐銬,但是想要分開他們還有另外一個辦法——斬斷溫簡的手腕。

  意識到她想幹什麼,溫簡臉色大變,低喝道:「住手,你想幹什麼!」

  「這一次,可能會有一點痛……」白晚舉著刀,異樣的笑了起來。

  「你瘋了嗎,你真的會死的!必死無疑!」溫簡焦急的大喝。

  白晚彷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要能與他分開,只要能不重回那座地牢,就算掉下無底深淵也心甘情願。

  她冷豔的笑著,頗有深意的道:「記住,有時候你最堅信的事情,才是最大的謊言……」

  白晚毫不猶豫的揮刀,於是溫簡便眼睜睜的看著刀鋒劃破肌肉,斬斷腕骨,鮮血噴湧而出——她砍斷了她自己的手腕。

  她砍斷了她自己的手腕!

  溫簡驚異的看著她,右手感覺一輕,白晚便墜落了下去。

  他慌忙伸手想要去拉住她,但是,這一次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在風中,她衣衫飛揚,髮絲飄舞,像一朵花從枝頭漫落那般自由和美麗,那超乎尋常的美,是他不曾留意到的。

  她看著他,即使斷腕處的鮮血飛濺在半空之中,她仍然在笑,彷彿在說,你又被我騙了。

  溫簡努力伸出手,卻摸不到她得意的笑容,因為她越來越遠,越來越不真切……

  「為什麼……」溫簡愣愣的看著懸崖之下,百思不得其解,不斷的喃喃自語:「為什麼……你到底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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