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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0 AM

張章 -【與我歡好,好不好】《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2-10 12:24 AM 編輯

【書名】:與我歡好,好不好

【作者】:張章

【內容簡介】:

  「師父,歡好是什麼意思?」

  「就是指……你一見某人便莫名歡喜,想與他永世交好。」

  「那徒兒要與師父歡好,好不好?」

  「甚好、甚好……」

  「哎呀,師父,你臉怎麼這麼紅?」

  「咳,你師父我,向來人面桃花。」

  -------------------------------

  師父站在花叢中,衣袂飄飄,似要飛升。

  徒弟忍不住問:「師父是狐狸變的嗎,為何這麼多年都不會老?」

  師父慢條斯理地說:「我若是狐狸,便一口吃了你。」

  「徒兒不信。師父慈悲,就算是狐狸,也是只吃素的狐狸。」

  「師父若是吃素的狐狸,你就是那飼狐草。」

  「師父……」徒弟哭喪臉,「徒兒做錯什麼,師父為何一定要吃了我……」

  師父沉默不語,垂下眼凝望她良久,忽的輕笑道:「你這樣不開竅,倒也好。」

  -------------------------------

  師父於築忘崖上大戰武林群雄。

  高手如雲,竟無一人能傷他半分。

  他殺的血肉橫飛,天昏地暗。

  徒弟欲上前阻止,被人拉住勸道:「莫去,他如今已不再是你師父,他業已成魔。」

  「他早就不是我師父。」徒弟愴然而笑,拔劍出鞘,「他是我此生最心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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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2 AM

001 楔子

  「妖女,把秘笈交出來!」
  
  「臭叫花子,腳力真好……」
  
  連送喘息著低罵一句,被追的腿軟手酸,見前方有一寺廟,她咬牙跑過去,撞開金釘朱門,人也一併摔倒在地。
  
  她實在跑不動了。
  
  「哈哈,終於被我逮到啦。」
  
  一雙裹著爛泥的赤腳跳至她眼前。
  
  這叫花子不知道哪一年洗過澡,頭髮油膩膩要滴蝨子了。連送皺皺鼻子,往後挪了挪,她最聞不得臭味。
  
  叫花子以為她怕了,獰笑著說:「識相的就把秘笈交出來,我饒你不死。」
  
  「您就行行好,殺了我吧。」連送不耐地掩住鼻子,「你那一身臭味,熏的姑奶奶我腸子都要翻過來了,生不如死啊。」
  
  「你、你這妖女……」叫花子被人如此輕視,氣的說不出話,舉起棍子往連送生死大穴上擊去。
  
  事到如今,連送已窮途末路,本來一死難免,但她心有掛牽,她還不能死,至少不是今天。用盡全力躲過這一擊,她滾到佛像下,伸手抓住燭臺欲同他搏命。
  
  「妖女!呃……」正欲揮下第二棍的叫花子忽然雙眼圓睜,姿勢威武地呆立著,手裏的棍子像打了個啞炮劈啪掉在地上。
  
  啊,得救了。連送放下燭臺軟在地上。她的鼻子也得救了。
  
  「你若再敢叫我徒兒一聲妖女,我便廢了你手腳。」
  
  清雅的嗓音,鋒利的劍。
  
  如果不是這緊急關頭,她很想稱讚一句:她香噴噴暖融融好聞又好看的師父,風采依舊啊。
  
  「哼,原來是留芳公子今日朗,江湖上人人皆知你玄宗門出了這欺師滅祖的逆徒,難不成你想護著她?」叫花子聽不到身後一點動靜,心知持劍之人武功高深莫測,他不敢輕舉妄動,以言語拖住靜待時機。
  
  「我徒兒犯錯自有我來管教,不勞外人費心。」
  
  話是對叫花子說的,目光卻落在連送臉上。
  
  連送在那幽深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下,心中微微窒息。
  
  叫花子看到連送與身後人對視,見她目光閃爍之中神色幾番轉變,他冷笑一聲:「傳言道,向來標榜清心寡欲與世無爭的留芳公子被門中女徒勾引,壞了清修,進而受其蠱惑性情大變,難道是真?」
  
  「自然不是真的。」今日朗微微皺眉。
  
  坐在地上的連送苦笑一聲,全身越發的無力。
  
  「若不是真的,此刻你以劍相抵,意欲何為?」
  
  叫花子故意拖長聲音,猛然一掙,旋身舉手還擊。
  
  一陣香風略過,叫花子未看到身後有一人半影,詫然之時忽覺疼痛難忍,低頭一看雙手五指已斷。
  
  他自認是條漢子,咬牙吞下痛楚,看著血紅肉掌目眥具裂,嘶聲道:「如此狠毒……」又將肉掌「指」向正為連送檢查傷勢的今日朗,「如此維護……你還敢說未受這妖女勾引!」
  
  「我並未受她勾引。」今日朗輕柔地將連送額上汗濕的頭髮拂到耳後。
  
  叫花子見狀立刻喝罵起來。
  
  連送對叫花子的話充耳不聞,眯著眼警覺地看著今日朗。
  
  「別……」
  
  未等她開口,今日朗歎息一聲,點住連送穴道,手掌覆住她晶亮的雙眼。
  
  他望向辱駡不停的叫花子,沉靜如水的眸中寒光驟聚,殺氣畢現。
  
  「便是我這個做師父的勾引了她,又如何!」
  
  劍風劃過連送耳際,只聽得叫花子慘叫一聲,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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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3 AM

002 擇師會

  傲岸山上終年雲霧不散。
  
  傳說曾有仙人在此拋卻紅塵萬丈飛身太虛,他羽化之時仙氣繚繞鋪滿天地,自此傲岸山一年四季臨罩在霧氣之中。
  
  每到日光破雲而出,蒸騰了些水汽,山頂上的殿宇便逐漸伸展出飄渺的輪廓,飛簷反宇,威嚴宏闊。
  
  離天近的地方,日光總是要來的早一些的。
  
  今天是玄宗門新收的小弟子們擇師的日子。天剛剛亮,千余弟子整裝端坐在出雲殿中,恭敬垂首靜待師尊教導。
  
  放眼望去,眾人皆是玄色衣袍,腰畔縛一白緞,垂一君子佩,儒雅之風比之武學名門,更似學士風流。
  
  殿外的晨鼓響了三次,寂靜的大殿裏傳來男子的聲音。
  
  「今日擇師,師尊有三個問題問你們,你們無需多想,據實回答便可。」
  
  說話的是玄宗門鴻慕世尊座下大弟子袁滄州,此人白麵微須正當盛年,面冷聲沉甚有威嚴。
  
  殿中跪著的新弟子紛紛俯身稱是。
  
  鴻慕師尊朱顏鶴發端坐於錦褥之上,他捋了捋雪白長須,面容慈和,說道:「這第一問麼,便是想問問你們,為何要來習武?」
  
  為首的弟子答道:「大丈夫習武自然是為了鏟奸除惡,匡扶正道。」
  
  第二個接著答:「弟子是為了能考上武舉光宗耀祖。」
  
  餘下的依次說道——
  
  「弟子學武是為了強健身體保護父母親人。」
  
  「因為仰慕玄宗一派的威名,弟子不辭千里前來拜師!」
  
  「弟子亦是嚮往玄宗門才來拜師學藝。」
  
  「弟子亦然!」
  
  「弟子亦然!」
  
  「弟子……」
  
  忽然冒出來女童嬌俏的聲音,眾人不由得把目光都放了過去,只見新弟子之中,最末的是一個青衣女娃,八九歲上下,男裝打扮。這女娃眉目偏俊,若不是聽聲音,只以為是個韶秀的男童。
  
  女娃低頭思索。眾人見她猶豫,以為她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答案。
  
  片刻後,她抬起頭,落落大方地說:「弟子本是漁家女。我母親在世之時曾告誡我,以我的相貌和出生,將來不是嫁給打漁的,便是嫁給山裏打獵的。我自幼就不夠聰慧,性子又不夠柔順,那舉案齊眉的日子怕是與我無緣,夫妻間少不得爭吵,不如讓我學了武藝,將來要是和相公打起來,還能有些贏面。」
  
  話音剛落,不知哪里傳來撲哧一聲,霎時間,眾人全都笑岔了去。
  
  一個胖胖的小弟子笑得在地上打了滾。
  
  連送臉頰微紅,她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見眾人笑,她也笑,一咧嘴便藏不住一股傻氣冒出,果然是不夠聰慧的模樣。
  
  「咳……」袁滄州輕咳一聲。笑聲漸收,弟子們一個個斂住笑容正好衣冠。
  
  鴻慕師尊慈和不改,待殿內徹底恢復了無聲肅穆,他未對各人的答案做任何置評,微笑著問了第二問:「你們為何一定要來玄宗門習武,除了仰慕,有無別的原因?」
  
  依舊是為首的弟子先答:「玄宗門為武林剷除魔教功蓋天下,乃當世之鼇首,凡有志之士自來投靠。」
  
  另一答:「玄宗門的汲典閣中,彙集了天下武林各路武功精要,若我能通過試煉進入汲典閣一覽,此生無憾!」
  
  再一答:「家父欽佩袁上師人品剛正高潔,特讓弟子前來玄宗門拜袁上師門下。」
  
  「弟子對莫上師的降龍伏虎神功心嚮往之,此次是為了拜見莫上師而來。」
  
  「弟子意屬斯上師,天下人無不知斯上師乃大府大人斯長生之後,若能拜斯上師座下,是弟子畢生之幸。」
  
  眾人忙著對玄宗門幾位上師表露心跡,連送一字不漏仔細聽著。
  
  方才輪到她回答時,她正偷瞧一位旁聽的師兄張著嘴巴打瞌睡,他唇邊一抹晶瑩口水欲滴未滴的讓她好不心焦,直聽到身旁的胖小弟奶聲奶氣的說話,才回過神來,險些連師尊問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好在她不算太笨,稍一想便從胖小弟的回答中猜出了大概。
  
  她告誡自己不能再走神,可是仔細聽的結果就是,她根本聽不懂。她連玄宗門有幾位上師都不清楚。
  
  她正暗暗為自己的無知發愁,鴻慕師尊看向了她,頗感興趣地問:「你是此次進山的唯一女徒,不知你來我玄宗門,又是什麼原因呢?」
  
  她老老實實答說:「弟子來玄宗門是因熟人介紹。」
  
  周圍傳來幾聲低低的嗤笑,笑聲不響,響的是那譏誚的目光。
  
  鴻慕師尊微一蹙眉,淡笑說:「竟是個混人。」他不再看她,目望遠處若有所思,少頃,他抬手展平了寬袖,慢悠悠說道:「要學得上乘武功,光有勤奮不夠,內要靠天生資質,外還要靠招式心法,若資質不夠,或者所學心法不適合自己,皆不能成。這最後一問,便是要問問你們,若將來所學無所成,當如何?」
  
  眾人滿腦子的「成名立萬」、「光宗耀祖」,根本未想過師尊會問出這種問題滅自己威風,紛紛猜測其話中有話,過了許久無一人出聲。
  
  那為首的弟子自認是眾人的領頭,心中擔了一份責任,他一咬牙,重重磕了頭起誓道:「弟子定當竭盡全力,學有所成光大我派,若因所學不濟辱沒了玄宗威名,自當以死謝罪!」
  
  有人做出表率,眾人紛紛效仿,俯身磕頭齊聲說道:「弟子自當竭盡全力,不辱我門!」
  
  聲浪降下,連送只覺天地忽然一片清明。
  
  她因身材瘦小,被幾個師兄擋在前什麼都看不到。直到現在才看清,鴻慕師尊座下有一、二、三……八名上師分座兩側,上師們雖衣著相貌各不相同,氣質均端的是雪落青松、松生幽谷。
  
  但,她無心觀賞。剛還在納悶為何師兄們一個個都不說話,一眨眼,就剩自己一人直挺挺地跪著,好不突兀。
  
  她自然又成了眾人焦點。
  
  鴻慕師尊問她:「你是否有其他答案?」
  
  「我……」接連兩次被師尊親切點名,連送甚為惶恐,忙把心窩子的話掏出來說,「弟子上山來之前,觀察到傲岸山下的水域富饒。如果弟子學無所成,便到山下打漁去,有了積蓄便開一家魚湯店,以後日日送新鮮的魚湯上來孝敬各位同門。」
  
  眾人還沒來得及譏笑,她又憨直補一句:「好不好?」
  
  師尊笑而不答,幾位上師面無表情也不理她。
  
  她滿懷期待正要落空,忽有人朗聲一笑,連說:「甚好,甚好。」
  
  連送循聲望去,正襟危坐的上師之中,只一人閑閑歪著身子,眉眼含笑。
  
  仔細看去,這人羽衣星冠,形貌昳麗,周身自帶一股出塵風華。瞧年紀,不過雙十。
  
  連送想,咦,玄宗門有這麼年輕的上師嗎?
  
  原來這位上師坐在偏側位置,一身素淡白衣並不引人注目,現下眾人都望著他,他悠然坐正了身子,動靜間衣帶飄香。
  
  「你叫什麼名字?」他溫聲問道。
  
  「我叫連送。祁連山的連,送君千里的送。」她高聲答道。
  
  「好,連送,我便收你歸我門下,你可願意?」
  
  他的笑容如三月春風。
  
  連送張大嘴巴,這瑤台下凡的小俊哥兒要做她的師父?
  
  「願意!」她喜笑顏開,趕緊答應。
  
  眾人竊竊私語聲中,剛滿十歲的連送得來了老天賜的生日賀禮——此生唯一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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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4 AM

003 公子留芳(一)

  自出雲大殿前的臺階俯瞰,是一片廣闊平地。每日卯時一到,眾弟子便聚集在平地上,面朝朝日而坐,或是靜思,或是朗朗誦讀。
  
  連送從眾人身後走過,見他們在冬日之中仍舊身著單薄水色長衫,不禁打了個寒戰,裹緊衣領快走幾步。
  
  前方迎面而來兩個手持利劍的少年,因起早去後山練功,滿面倦色,見到連送後,頓時精神一振,一人對另一人拱拱手道:「看看,是那打漁的媳婦兒,嘿嘿……」
  
  嬉笑聲遠去,連送無奈地歎口氣。剛進山時,她看這山裏人人都很奇特,可是後來她才覺悟,當人人都奇特,只你一人自認正常時,你便是那個異類了。
  
  她自小被當做男兒養,父母均是性格大放之人,從未告知她男女婚嫁之事是不可以由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公然議論的。在她家鄉,若是有女子看上了男子,便送一荷包,男子若也有意便收下,按照荷包裏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尋到女兒家提親。有女孩兒不及十歲就敢往外送荷包的,連送不是沒見過。哪像這裏,這麼多規矩……
  
  不過,她轉念一想,這裏吃的飽,穿的暖,還有活兒幹不至於太無聊,算是一等一的好日子,她偷著樂都來不及才不計較那麼多。要是再能學上一身好武功,她就樂成仙了。
  
  心情大好,連送哼著小曲兒到伙房裏提了木桶扛著掃帚去迎暉苑進行三日一次的清掃。迎暉苑是冠級弟子們小休的地方,院中有兩顆百年梧桐,冬天樹葉落的勤,她時常要去打掃。
  
  原本打掃的活兒不歸她幹,她雖是地位最低的無名弟子,與僕役還是有所不同。但前幾年中原武林與魔教頻頻惡戰,雖勝了,雙方損失都極為慘重。玄宗門的人丁減了一半,像她這樣不會武功又沒人教的弟子便被分派去做些雜活。
  
  玄宗門有嚴規,無名弟子不能習武,須通過師父的試煉,晉為化級弟子方能修習一些基本武功。而她拜的師父據說是個寬厚之人,知道他們這些弟子資質有限,從不逼他們練武。師父是個好脾氣的,下面的徒弟自然也成了軟柿子,被打發去幹活的多是他門下的。
  
  當初擇師會結束,她聽有人議論她師父第一次主動收徒,收的就是她。那些人說:「以前都是別人挑剩不要的,他好心接過去。教一教呼吸吐納之功,教一教強身健體的心法,平平安安到了十八歲,便讓他們各歸各家。這次單單收了那女娃,難道是看出她有什麼天資稟賦,想著重培養,一鳴驚人?」
  
  她自然高興,以為被師父另眼相看。誰知六年過去……
  
  不是六天,也不是六月,是六年……她見師父總共兩次。一次是玄宗門舉行除魔大典,武林各大門派齊聚傲岸山,高朋滿座,燈火通明,她卻見師父一人躲在迎暉苑自個兒嗑瓜子。另一次是師尊九十大壽宴上,他叫住她,問她可曾見過袁上師——他把她當成袁上師的弟子了。
  
  六年後,同她一批拜師的,很多已是羽級弟子。就她一個,還是無名。
  
  再後來,聽說師父閉關去了。又有人議論說:「一年倒有十個月在閉關,有什麼用呢。資質所限,練的又是匪夷所思的邪門兒武功,年輕時雖有小成,但要想達到袁上師那樣的境界,絕無可能。」
  
  聽人在背後譏諷自己的恩師,哪有不管的道理。連送推門而入義正言辭地說:「我師父是曾進入汲典閣的人,你們幾個誰都未曾進去過,有什麼資格在背後妄論他老人家。」
  
  「我進去過了,如何?」
  
  一聽這夾著冰渣子的聲音,連送心道不好,冤家路窄。她沒料到袁上師的愛徒,堂堂冠級弟子,眼高於頂的徐鉉會在茶水閣和人聊天。
  
  難怪這些人貶低她師父,拍袁上師的馬屁。連送想著反駁兩句,可對上徐鉉那雙冰冷的鳳眼,她心肝兒一顫。
  
  這徐鉉和他師父一樣,都是面冷之人,生的膚白俊俏彷如出塵白蓮,只能遠觀。連送不小心「褻玩」了他一次,落得一著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此只要有徐鉉的地方,就絕無她連送。
  
  「不知徐師兄在此,是我唐突了,再會!」
  
  連送抱拳行禮,迅速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想到那次自己的懦弱,連送懊惱地甩甩掃帚。若是再有下次,再有下次的話……她還是跑吧。那徐鉉真不是好惹的,紮人的很哪。
  
  邊打掃便七想八想,看看日頭,冠級弟子們就要回來小休了,徐鉉肯定在列。連送把樹葉裝進木桶,提了桶扛著掃帚抄小路溜溜地跑了。
  
  後山多種的常青樹木。往山林深處走寂靜無人,陽光穿不透的薄霧繚繞在濃綠之間,幽美中浸著詭異。連送的臉頰被霧水沾濕,冷到麻木。不知為何她心裏慌慌的,一路小跑至慣常去的那棵樹下,放下掃帚,又把木桶提至大樹旁的土坑邊,一股腦將落葉傾倒進去。
  
  土坑是曾經居住在山裏的獵戶挖來捕獸之用,被她發現之後就歸她了。也沒什麼好使的,只用來倒些落葉,天長日久,落葉積多了,坑內變的又鬆軟又暖和,她有機會便躲進去睡一覺,快活似神仙。
  
  今天不能睡,伙房管事的師兄命她須在午時之前將打掃用具完好歸還,要是有個疏漏,非得重罰。連送拍了拍手上的灰,提步想走,隱約見到坑洞內一點亮光閃過。她好奇伸頭去看,枯黃落葉之中,一雙妖媚眼瞳與她對視。
  
  「媽呀!」她嚇得屁股著地。
  
  妖、妖精?連送連爬帶滾後退幾步,撫著胸口強自鎮定,心想:不不不,這世上哪有妖精,怕是山上哪個不當心的弟子摔下去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坑洞邊,探身看了看,落葉上一團夾雜著白色的隆起,確是個人坐在上頭。她拍拍心口長呼口氣,揚聲問道:「喂,你怎麼樣啊,要不要人來幫忙?」
  
  那人抬眼看了看她,不動也不答。
  
  「喂,」連送見他不說話,又道,「你是不是摔壞了?」
  
  那人似乎眨了眨眼睛,睫毛扇動,一小片碎葉自他眉間滑下,露出高挺鼻樑。他輕咳了一聲,抬起頭說:「對不住,嚇著你了。」
  
  光線不甚明亮,連送看不清他模樣,但聽得他出奇溫煦的嗓音說:「煩問這位小僮,你可是玄宗門弟子?我不慎掉下來,身上中了毒不能動,方才運了一個時辰的氣才能開口說話,現下手腳還是麻的。能否勞煩你幫個忙,去出雲殿把袁上師請來?」
  
  這聲音……連送愣愣地看著下面的人不回話。
  
  等不到她回話,那人笑著補充了一句:「日後定當重謝。」
  
  「師父!」連送驚喜大叫,「你可是我師父?」
  
  「你師父是誰?」
  
  「我師父是鴻慕師尊座下第六弟子,今日朗今上師。你可是今上師?」
  
  「不錯……」那人頓了頓,「你是我門下的?」
  
  「是啊,我是你六年前收的女弟子,我叫連送,你還記得嗎?」
  
  師父啊,咱倆好歹做了六年師徒,見過三次面,說了七句話,你怎麼又把我忘啦,連送心裏憋著委屈,用力探出身子,恨不得把臉皮扒下來送到師父面前。
  
  「你且當心。」今日朗提醒,「莫摔下來。」
  
  師父真是溫和慈善,連送心裏閃過這一念頭,對師父的處境格外著急。
  
  「徒兒來救你!」她一拍胸脯,跳站起來,轉身跑到一旁的樹下,用手刨開泥土,挖出一個布包,布包裏有個小木人、幾塊乾果,還有一條手指粗的繩子,當然都是她藏起來以備偷懶之用的。
  
  把繩子一端綁在樹上,拉了拉夠緊,她拿著另一端縱身跳進洞裏。
  
  「哎,別……」今日朗剛想出聲阻止,連送已然掉在他面前。
  
  樹葉鬆軟,連送全身無礙,眼睛逐漸適應了洞內的光線,見玉人仙子樣的師父竟全身沾滿了髒兮兮的樹葉,動又不能動好不委屈的樣子,她忙磕了個頭道:「徒兒不知道師父在下面,倒了師父滿身污穢,徒兒失禮!」
  
  她急上前,為師父摘下發上的葉片,撣去衣上的塵土,看似魯莽,動作卻細緻周到。
  
  女兒家的清香送到鼻端,今日朗微微一愕,輕垂下眼。
  
  清理完畢,連送跪在他面前,看著恢復了天人真貌的師父咧嘴而笑。不知為何,她看到師父便覺可親。「好了,師父。」她叫道。
  
  今日朗抬起眼時,又是滿面和風,他與連送對視片刻,忽低頭笑了。
  
  「師父笑什麼?」連送問。
  
  今日朗咳了咳,笑道:「我記得你了,六年前在擇師會上你說的話雖粗俗了些,但難得本質美好純善。」
  
  「嘿嘿……」連送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你兀自跳了下來,可上得去?」他問。
  
  「上得去。」連送自信地點頭,拉過身後的繩子給他看。
  
  「嗯。」今日朗頷首道,「那就煩勞你,回玄宗門把袁上師請來,說為師中了毒被困在洞內,讓他帶一顆稀來丹。」
  
  「好,徒兒立刻就去。」
  
  連送把繩子綁在腰間,又聽今日朗說:「慢著,你先過來。」
  
  想是師父還有什麼要交代,連送依言走過去。今日朗閉上眼睛,聚攏真氣發散至雙臂,少頃,雙手麻感減退,他睜開眼,自腰間暗囊內取出一粒青色丹藥。
  
  「方才未來得及說,我身上中的毒物叫做引蠱草,被我吸入體內的部分我已用內力壓制,不過衣服上沾了一些,你與我接觸自然也沾到了,索性量輕微,毒性不大。你沒有內功護體,吃了這丹藥穩妥些。」他把丹藥送至她面前。
  
  師父真是細心,連送感激著伸出手。攤開掌心,她臉上一窘,立刻把黑乎乎的爪子縮回身後。雙手在衣服上猛擦,掌心都搓熱了,忽覺唇上一涼。
  
  今日朗修長手指抵住她的嘴唇,指尖的丹藥送入她口中。
  
  清淡藥香在連送唇齒間逸散開來。
  
  「去吧。」今日朗淺淺笑道。
  
  連送爬出洞口,日頭已走至頭頂,燦爛陽光鋪滿林子,與陰暗的洞內是兩世的光景。她解了腰間的繩子拔腿便跑,跑了幾步,耳邊似聽到一聲歎息,她略驚異,左右環顧。
  
  能出聲的只有高椏上停的一隻畫眉。
  
  「是你在歎息麼?」她抬頭呆呆地問。
  
  畫眉不作答,撲扇著翅膀遠走高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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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5 AM

004 公子留芳(二)

  連送氣喘連連,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羨慕別人會輕功。從後山到出雲殿,幾裏路程,別人在空中踏幾個點子,不消半刻便到,她卻跑了將近半個時辰。
  
  好不容易看到出雲殿的鎏金寶頂,她停下歇了歇,一鼓作氣奔上臺階。
  
  「哎呦!」
  
  正從臺階上下來的灰衣男子慘叫一聲,被連送撞了個結實。
  
  連送扶住石欄,定睛一看:「余師兄?」
  
  那管伙房的餘生被撞的險些把早飯吐出來,他捂著肚子指著連送說:「正要找你,你倒自己撞上來。我命你午時之前返回,你跑去哪里偷懶了!」
  
  被他一問,連送驚覺她心急之下,把掃帚和木桶都給忘了。
  
  「好哇,你把分配給你的用具都給丟了。」餘生說著伸手便抓。連送警覺,奮力跳開,這一跳彈了三尺遠。餘生意外撲了個空,大為惱怒,喝道:「你還敢跑!」
  
  「師兄莫怪,連送確有急事,回頭一定領罰。」
  
  一句話說完,人也跑的沒影了。
  
  她沒在出雲殿找到袁上師,轉了一圈,來到鴻慕師尊的閉關之處,幾位上師恰好聚在一起在商議什麼事情。徐鉉和其他幾位弟子站在不遠處,連送跑到徐鉉身側時,愣是走了個半圓形與他劃開距離,到了上師面前,她撲通跪下,把她師父的處境細細說了。
  
  「日朗中毒?」袁滄州皺眉,似對連送的話存疑。他左手邊的華冠青年說:「六弟自來百毒不侵,怎可能中毒。就算中毒,我們每人身上必帶一顆稀來丹,怎麼又讓一個小丫頭回來取。難不成是魔教餘孽侵上山來,連六弟也招架不住?若這樣,我們須得防備著。」
  
  每人身上必帶一顆稀來丹?連送腦子裏閃過什麼。
  
  袁滄州右手一位虎背熊腰的漢子跨出一步,對華冠青年粗聲說道:「五弟未免多慮了。日朗雖百毒不侵,但他前些時候為了剷除魔教頻頻受傷,若是有人想趁人之危擊傷他也並無可能。魔教半年前便已被我們徹底掃平,如今剩些雞零狗碎的殘兵,賊心不死想來我傲岸山鬧上一鬧,我巴不得呢,恰好有個練手的。」
  
  袁滄州略一沉思道:「如今時局剛定,不可不防。」他抬眼叫了聲:「徐鉉。」
  
  青衣少年恭敬上前淡淡應聲:「在。」
  
  「你分派幾組人馬,嚴守東西南北各山門。出雲殿前你親自守著。低調行事,莫要聲張。」袁滄州吩咐完畢,問了連送具體方位,連同幾位上師一起施展輕功尋去。徐鉉也帶著眾弟子走了。只留下連送跪在原地。
  
  師父交代的事完成,她緊繃著的小臉恢復了向來輕鬆的面容,抬起頭左看看右看看,四下無人,師尊閉關的石洞前鐵門緊閉。
  
  「一閉關就是數月,真不知師尊在裏面做啥,難道自個兒跟自個兒打架?」連送嘀嘀咕咕,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塵土。
  
  嘎啦一聲,她耳朵尖,立刻辨出聲音來自鐵門內。再細聽卻什麼都沒有了。
  
  莫不是師尊聽到她講話?連送吐吐舌頭,提著裙子跑了。
  
  閑晃了好一會兒,她暗道好像還有什麼事沒做。對了,領罰。她要去找余師兄。
  
  不用她找,餘生自己找了來,擰擰她耳朵道:「你個臭丫頭,算你走運,掃帚和木桶被你師父提了回來,這一樁可以免了,但是你頂撞師兄,這一樁……」
  
  「我師父提回來的?」連送不敢置信。
  
  「可不是,」餘生想起來額頭就冒汗,「我一回伙房,就見賀上師扛著你師父,你師父扛著你的掃帚,而袁上師鐵青著臉抱著你的木桶。」餘生抹了抹腦門的汗,在連送腦袋上狠敲一計,「你可知你師父是什麼樣的人,居然給你提掃帚?他十二歲便成名于武林,人稱留芳公子,性子溫和容眾,容貌舉止端麗溫雅,擺出去就是我玄宗門一塊金招牌。要是因為你損了這塊招牌,就等眾上師們趕你出山吧。」
  
  連送心裏咯噔一下,她今天差點用枯枝敗葉把這招牌給埋了。
  
  「總之,今天這事雖不至重罰但不能不罰。」餘生從背後拿出一隻桶,「你給我頂著這桶,跪在出雲殿前。沒有一個時辰不准拿下來。我隨時來視察。」
  
  餘生看連送跪好,便自去練功了。
  
  木桶雖不十分沉重,連送舉了大半個時辰已有些吃力,眼巴巴地盼著太陽趕快西走。眼前的光線忽然被人擋住,連送順著綾羅腰帶往上看去,幾位冠級弟子器宇軒昂地站到了她面前,徐鉉負手站在一邊。
  
  「連師妹,這是犯什麼錯了,可憐見的。」
  
  問話的是催英,從屬斯放門下。
  
  斯放即是那華冠青年,鴻慕師尊第五弟子,許是年紀輕,收的徒弟也多活潑,特別是這催英,嘴上伶俐的很,以欺負連送為人生一大樂事。
  
  自古江湖便是陽盛陰衰,為了避嫌眾多門派更是拒收女弟子。玄宗門是少數肯收的,而能進玄宗門的女弟子多來自眼界開闊的士族大家,端著小姐架子或內斂或倨傲,難得有像連送這樣沒什麼背景平凡好欺的,他們怎能放過。男弟子不是不能欺,可到底是女孩子欺負起來興致高些。
  
  對催英明顯不懷好意的問題,連送誠實答道:「我頂撞了師兄。」
  
  「討個饒便無事,你怎麼這麼實性子。」催英彎腰看她,假模假式地拍拍她瘦削的肩膀。
  
  連送被拍的晃了晃,咬牙穩住:「該當的罰,忍忍就過去了。」
  
  催英看看身旁的同伴,滿臉戲謔:「看樣子你挺厲害,將來你那倒楣的相公定是打不過你。我看哪,你把他打敗了,再讓他像你這般頂著木桶跪在天井,也算補償了今日你為習武所受的這股子惡氣。師兄這個提議如何?」
  
  提到「相公」,連送知道他們又在拿她取樂,她最不喜歡同人打嘴仗了,比拳腳還來的乾脆些。
  
  「不牢師兄費心。」她目不斜視。
  
  「怎能不費心呢,我可是你師兄,本就該提點你。」催英尖起手指點了點木桶,他每點一下,連送便像旗杆兒似的晃悠晃悠,好玩的緊,不顧連送支撐的辛苦,他不依不饒道,「別怕,將來你要是打不過你相公啊,就把師兄叫了去,保管一掌打飛了他。」
  
  「那可不成,」連送瞪向催英,「我相公自有我來保護,誰要敢欺負我相公,我先把那人打飛了去。」
  
  「哈哈哈……」他就知道,逗這丫頭說回話,夠他樂上兩三天,催英樂的直抹眼淚,「真不知將來哪個前世造了孽的會做你相公,可真窩囊,哈哈……」
  
  連送目光落到別處不再理他。這要往「別處」去的目光,偏不小心在徐鉉那處抖了一下。連送心裏一驚,忙把目光調轉,但已來不及,徐鉉顯然注意到了,她見他眼中寒光一閃。
  
  「走吧,」徐鉉正色對催英道:「別耽誤了師父吩咐的事。」
  
  徐鉉在眾人之中很有威信,催英聽到他的話,邊捂著酸痛的肚子邊招呼了其他人走下雲梯。
  
  等眾人上前,徐鉉走在後頭,忽一轉頭,冷冷看向連送,掌心微一用力,幾枚銀針自袖內飛出。
  
  「啊!」連送小聲驚呼。她臉上多了三枚銀針,兩枚在眼皮,一枚在鼻尖。她對著眼看看鼻尖上的針尖,再看看勾著嘴角翩然轉身的徐鉉,她知道,這是他在報復她又多看了他一眼。
  
  騰出一隻手拔下銀針,她想起娘說的話:男人最小氣。
  
  話說,連送與這徐鉉的官司本是一場誤會。
  
  當初連送來玄宗門拜師,托的是鄰居家的孫嬸嬸。連送七歲時,她爹出海捕魚便不曾回來。娘身體一直不好,勉強支撐了一年也隨爹去了。孫嬸嬸一直接濟他們家,爹娘故去後,不放心連送一個小女娃跟著群不讀書的表兄弟們混市井,便想方設法找了個熟人把她送進玄宗門。
  
  玄宗門雖好,可是離家千萬裏,哪個做父母的捨得把自家女兒送那麼遠。孫嬸嬸家的小姐姐要和連送私奔,最終還是給攔了下來。
  
  那位熟人把連送送至傲岸山下便走了。連送一人爬到半山腰,暈頭轉向,好不容易見著有人從山上下來,想上前問一問,可沒人理她。那些個白衣仙童們都面色匆匆,不知所為何事。躊躇間,徐鉉從她身邊經過。
  
  那時的徐鉉還沒徹底習得現在這般冷面的功夫,十三歲的他膚白唇紅眼兒亮,是個可人兒呢。他帶連送上山,給她饅頭吃,還對她講了講玄宗門的歷史。
  
  分手之時,連送甚是感激,說出一句讓她至今後悔不迭的話——
  
  「小哥兒稍等。」
  
  「小哥兒?」徐鉉擰了下眉,隨即正了正臉色,學他師父沉聲道,「還有何事?」
  
  「請問小哥兒年方幾何?」
  
  徐鉉不知她是何意,邊觀察著她的神色邊道:「十三。」
  
  連送又問:「家中都有何人?可曾娶妻?」
  
  徐鉉看她神色真摯,不像在開玩笑,坦誠道:「自小在山中長大,無父無母,尚未娶妻。」
  
  連送轉身從包裹中翻找出一個荷包,送到徐鉉面前。徐鉉見那大紅的綢面上繡著兩隻鴛鴦,知是世俗女子時下定情之物,面上一臊,揮開連送的手,斥道:「這等物什怎可隨意贈送。你小小年紀竟學的這般罔顧禮法麼!」
  
  連送一愣,慌解釋道:「師兄不要誤會。這荷包是替我孫嬸嬸家的女兒麗姐姐送的。我來前麗姐姐托我帶著荷包,若是在山上見到年少英俊性情又好的弟子,便送了他。荷包裏有麗姐姐的小像和生辰八字,若是師兄有意,我便告知麗姐姐,她說她會讓她娘來提親。」
  
  「你莫要胡言!我堂堂一男子,豈要女子來提親!你……」徐鉉怒瞪著連送,自覺受到輕薄內心羞憤。
  
  而連送端著荷包一臉懵懂驚訝,她只是把麗姐姐的話據實以告,這在她家鄉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知為何惹徐鉉如此生氣。被他瞪著,她臉皮紅了。
  
  徐鉉強息了憤怒,意識到對方只是個小女娃,要認真了去倒顯得他沒氣量,他背過身冷冷說:「本門弟子婚嫁之事自有師父做主,你以後莫要再提今日所言,更不許隨意贈送荷包之類的穢物,玷污了我玄宗門清潔之地。」
  
  「師兄,」連送走到背對著她的徐鉉面前,義正言辭道,「這荷包很乾淨的,哪里是穢物了。麗姐姐還擦了香噴噴的胭脂粉在上頭呢,不信你聞聞……」
  
  唰唰唰。徐鉉身形一閃。連送面皮一顫,頓時被幾十根銀針紮成了個刺蝟。
  
  「痛啊!」她慘叫著,渾身是針,碰也不是,拔也不是。
  
  徐鉉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施展輕功不見了。
  
  費了一整晚工夫才艱難地把銀針一根根拔下來,連送紅著眼睛數:「一根、兩根、三根……」越數越傷心,她擦擦眼角,把銀針和荷包都收好。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暗器,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拿銀子當暗器。
  
  用暗器傷人,陰險。用銀子當暗器傷人,好險。
  
  從此她過上了一遇徐鉉便繞道走的日子。
  
  如今,她已經集了一百三十一枚銀針了。可見,男人之小氣,不分地域不分年紀。
  
  所以,學好武功是第一,萬一將來真嫁個像徐鉉這樣的相公,她可招架不住。呸呸呸,嫁豬嫁狗也不嫁徐鉉。要是能嫁個像師父那樣的……呸呸呸,怎好打起師父的主意來了。罪過罪過。
  
  也不知師父現在怎麼樣了。
  
  師父啊師父……
  
  迎著夕陽的連送,滿腦子都是師父的溫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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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5 AM

005 公子留芳(三)

  屋內氤氳著霧般的青煙,即便焚了幾爐子的熏香,依舊抑制不住一抹淡濁的藥味。
  
  玄宗門幾位上師坐於窗下,偶爾輕掩口鼻,咳嗽一聲。
  
  「這多伽羅香是我命人專程從西域購來,據說能去除一切惡氣。」青帳錦榻上的青年面色疲倦,青絲披散于薄肩,他略帶勉強地端坐著,淡淡道,「熏了一整夜了,幾位師兄怕是受不了這股子煙氣,趕緊各自忙去吧,不必擔心我。」
  
  「六弟,雖然你有留芳功護體,但畢竟沒練到火候,怎能逞強把那許多毒氣吸入體內,現在靠自身功力化解不掉,舊傷添新傷,萬一損了根基可怎生是好。」
  
  賀鑄道站著說話,魁梧精壯的身子立在青年面前,越發顯得青年單薄。
  
  「師兄有所不知,」今日朗憊於抬頭,垂目道,「引蠱草的特殊藥味能引來百里之內的各種蛇蟲毒物,若……」
  
  「引來便引來,」賀鑄道跺腳,「不過是幾個沒用的魔教餘孽施的雕蟲小技,引來毒物又如何,我們師兄弟連那號稱武功蓋世的魔尊都能誅滅,何況幾隻蛇蟲?」
  
  今日朗深吸口氣,抬起頭正視賀鑄道:「話雖如此,可玄宗門內有數百不會武功的無名弟子,師兄可有把握護他們人人周全?」
  
  「這……」賀鑄道遲疑。
  
  袁滄州略一點頭:「日朗心細如發。鑄道,你行事往往魯莽,應學六弟凡事多思慮一步。」
  
  賀鑄道以袁滄州為尊,在尊長面前被比下去,心中不快,訕訕道:「我是習武之人,日日舞刀弄槍,不像六弟有耐心飼花弄草、焚香彈琴,心細如女子。」
  
  「鑄道……」袁滄州面有薄怒。
  
  今日朗對袁滄州擺擺手。他知道賀鑄道並無惡意,只是性子急躁了些。
  
  倒是一旁的斯放為他辯駁了幾句:「師兄,你本該知道,我們雖師出一門,但自從進了汲典閣,選了不同的武功,修煉方法大相徑庭。六弟練留芳神功,路子本就特殊,須得靜心定志,自然不同師兄你這般威武剛猛。」
  
  一席話說的誰也不得罪。
  
  賀鑄道面色稍緩,走到椅旁坐下。
  
  斯放繼續說道:「過幾日便要召開武林大會,到時各路豪傑齊聚傲岸山,我們師兄弟少不得出來相迎,六弟,你可撐得住?」
  
  賀鑄道腹誹:若是撐不住就早說,要被外人看到堂堂玄宗門的招牌竟病怏怏的,丟了師門臉面。
  
  「師兄放心,」今日朗道,「我體內毒性已大減,明天用內力逼出餘毒就無大礙了。只是這毒物餘威仍在,逼出來後怕還是會引來些蛇蟲。運功之際不能有一絲分神,我會緊閉門窗,在院內灑些驅蟲藥。請師兄們傳令下去,明後兩天,務必不能讓人靠近我朗風院半步。」
  
  「這個好辦,不過我另有計較。」袁滄州沉聲說,「引來的蛇蟲應該不是什麼至毒之物,驅蟲藥就免了。叫你門內幾個弟子來替你護法,危機之下,看看各人的反應,是蟲是龍,一試便知。」
  
  「這有何必要?」賀鑄道大惑不解。
  
  袁滄州轉向賀鑄道:「六弟少年成名,十二歲便開門收徒,當年人人稱道。可近十幾年來,連個出師的羽級弟子都沒有,更別提冠級。你我門下雖多有弟子在武林成名,但仍止不住多嘴小人在背後譏諷我玄宗門一代不如一代。」袁滄州目光憂慮望向今日朗,「我們頂天立地自不在乎他人如何評說,然但凡有損我玄宗門威名之事,必不肯為。師弟,趁此機會挑選出個有天資的傳他衣缽,好讓我玄宗門後繼有人。」
  
  「我自當盡力。」今日朗道,「只是蛇蟲亦會傷人,萬一……」
  
  「婦人之仁。」賀鑄道搶道,「要練武哪有不吃苦頭的。個人憑本事通過考驗,通不過的,早早讓他們收拾衣物下山,免得浪費我玄宗門的糧食。」
  
  今日朗沉默片刻,緩緩道:「那便如此吧。」
  
  事情談妥,眾人起身告辭。
  
  一走到外頭,幾個人皆不由自主深吸口氣,彈彈衣袖。賀鑄道如何使力氣都拍不盡身上的香灰,著急道:「啊呀,同為男子,真不明白為何六弟能夠忍受如此濃重的熏香。」
  
  斯放笑道:「六弟十二歲便被封了‘留芳公子》的名號,想來這名頭也不是虛得的。」說完他回頭望一眼窗內,微笑的嘴角放下,眼中閃過絲恨意。
  
  門外人聲遠去,今日朗起身自床榻下來。他長身玉立,光腳踩在地板上,腳步沉穩,去把燃盡的香料一爐爐重換了。修長的手指沾了些青灰。他走到妝鏡前,拿起帕子細細擦拭,抬眼看向鏡中的自己,又用帕子擦了擦眼下,原本淡青的眼圈一點點消失了。
  
  放下帕子,手指不禁意間觸到雕花錦盒裏露出的一段銀色發巾。因喜束巾方便,直到滿了二十五,他才改用發冠,發巾永鎖錦盒。他明明仔仔細細一絲不留地鎖好了,怎會露出一截呢。
  
  鬼使神差地一點點抽出巾子,微涼的柔軟垂在他掌心,他輕輕握住,不知憶起了誰曾說過:「纏頭錦,願得常稱心……」
  
  望向鏡中發絲淩亂眼神陰鷙的自己,今日朗唇邊一抹冷笑——他這摸樣,倒真像極了兩年前走火入魔而死的幾位師兄。
  
  窗外的天漸漸沉了。
  
  連送第二日便見到思念的師父。
  
  當日天氣陰沉沉的,早上濕氣重,又起了風。斯放親自把今日朗門下十幾名弟子領到朗風院。他模糊交代了些事,沒明說是試煉。給各人派了打蛇棍,看弟子們拿著棍子一個個索索瑟瑟彷如街邊乞者,心中暗笑:照這些人的底子,能成什麼氣候。
  
  「你們仔細守著這裏,莫要私自離開,飯食不用擔心,我會派人給你們送來。你們常年見不著師父,這回難得有機會,好好為你們師父盡份孝心。」
  
  斯放對眾弟子頗為和顏悅色。
  
  弟子們連連稱是,心裏巴不得能認面前的人為師父。他們都知道玄宗門內,功夫最不濟的是他們師父今日朗。這斯放武功雖不是最好,但出身名門,且並無驕矜之氣,德行風範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能跟著他就算練不成武功,也算有面子。
  
  奈何他們天資所限,沒得挑,只能跟著今日朗。這閒散的師父既不教他們武功,今次還平白給他們添麻煩。
  
  誰叫他們自來矮人一截呢,只得認命。
  
  斯放走後,弟子們一個個唉聲歎氣地,或靠或坐在門前廊上望著遠處自去神遊。
  
  「連師妹,要在你頭上蒙一面錦旗,可以直接扛去參加武林大會了。」蹲在門邊的弟子歪著腦袋看向竹竿一樣立在門前的連送。
  
  連送一手握著竹棍,一手負於身後,脆生生道:「斯師叔吩咐要好好照看師父,不能懈怠。」
  
  清甜的聲音引門內人睜眼尋望。
  
  今日朗透過檀木窗格看到一個小小背影,似曾相識。是那孩子,他浮上一抹笑,真是個好孩子。正想著,四肢微微發熱,是血氣暢行的徵兆,他斂了心神,運氣逼毒,真氣翻湧時,一朵粉色桃花在他額間若隱若現。
  
  門外的人對門內之事絲毫無覺。
  
  「你這麼盡心盡力,他未必領情。」坐在石欄上的矮胖少年拍拍身邊的石面,輕佻道,「來,到師兄這兒歇歇,順便讓師兄我教你幾招劍法。」
  
  少年名叫宋啟,是今日門下大弟子,拜師七年,學了些劍法,因憊懶貪玩,至今未通過羽級弟子的試煉。跟著今日久了,他熟知今日性子溫吞任他們如何放肆都從不發火,漸漸膽子越來越大,便不把他師父放在眼裏。
  
  連送拒絕道:「謝師兄,我不累。」
  
  「師兄叫你來就來。」
  
  「我真不累。」
  
  「我的話你膽敢違抗!」宋啟作勢要教訓連送,忽然鼻翼扇了扇,左右看道,「哪來一股藥味。」
  
  正說著,連送一棍子紮過來,宋啟畢竟練過武反應快,向後仰平身子躲過去。他迅速跳起,罵道:「你膽敢……」話說到一半,赫然見到連送的棍子上纏著一條蛇。
  
  「蛇!蛇……」宋啟小時候被蛇咬過,恐懼非常,又見蛇是剛從他身上挑下來的,嘴裏囁嚅兩聲竟暈了過去。
  
  其他人嚇的嚇,厭的厭,都縮在一邊。連送捉住蛇頭,玩心大起。想當年她在家鄉戲耍捕蛇人,被他們用蛇嚇唬,次數多了她一點都不怕了,還覺著這小頭長身的東西挺可愛。
  
  「師兄。」連送笑嘻嘻地拍醒宋啟。宋啟迷迷濛濛睜眼,猛然見一蛇頭咧嘴叫他師兄,眼睛一翻,又昏過去。
  
  連送吐吐舌頭,趕緊掐了掐宋啟人中。宋啟暈的徹底,她怎麼掐都不醒。
  
  「行了,你不用管。」催英不知何時進了院子,命身後的小弟子們抬了宋啟出去,扔給連送一個大竹筐,「不管抓到什麼都扔這竹筐裏。」走之前又瀟灑轉身,他今天穿了身藍緞面袍子,邊上是一針針絞上去的貂絨,白綢中衣的衣襟折了三折軟軟垂在頸下,外緊內松搭配著顯得人挺拔又不失風流。
  
  連送這種不開竅的丫頭都不免多看了他幾眼,心道,果真是有什麼樣的師父就有什麼樣的徒弟,都這樣愛打扮。
  
  催英掃視了眾人,目光停在連送處,對她拋一個媚眼,「師妹若是害怕,儘管叫我,師兄就在外頭。」
  
  連送一哆嗦,抱著竹筐閃到屋簷下。
  
  騷亂過後,弟子們皆凝神警惕,再不如剛才那般散漫。連送依舊持棍筆直而站,其他弟子並排站在她兩側,有兩個年紀小的,躲在連送背後不敢出來。
  
  「喂,你們兩個,」年長的師兄道,「躲在師妹背後,有沒有出息?」
  
  「我、我們是來習武的,又不是來抓蛇的。」兩人心虛爭辯,不由自主往連送身上靠了靠,靠的正安適,安全的屏障忽然消失,他們陡然一驚,差點摔倒。
  
  「看,又有一條。」連送沖出去抓了條蛇回來,笑嘻嘻地對他們獻寶。他二人自小在家被慣著寵著,哪受過這樣的驚嚇,哇的一聲跌坐在地上,爬起來哭著跑了。
  
  「師兄……」連送叫不回他們,與蛇對視一眼,歎息道,「你雖無心害人,人卻誤解於你。」連送把蛇小心放進竹筐裏。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紛紛遠離她以及她身後的竹筐。
  
  藥味又溢出來。
  
  弟子們在心裏祈禱:「蛇莫來、蛇莫來……」
  
  天不從人願,來的又是蛇,有六七條,花花綠綠的。連送和幾個膽大的師兄把它們收拾了,一回頭,發現人又跑了幾個。
  
  接著蛇來的少了,來的是些蜈蚣啊、石蛃啊、豆娘啊、螳螂啊,飛的跳的爬的,好不熱鬧。連送蹦來蹦去地翻騰,玩的不亦樂乎。很多蟲子來不及抓,被踩爛在地上,越積越多,爛黃爛黃的散發著腥味,幾個師兄忍不住一直嘔吐,吐到胃裏發酸,腦袋昏沉,不得不被扶了出去。
  
  折騰到晚上,堅持下來的只剩兩人。
  
  深夜黑沉的天邊泛起紅色,不多時下起雨來。雨水將藥味沖淡,蛇蟲們也多不在雨天露面。勞累一天的連送終於松一口氣。
  
  「師妹真是好精力啊。」躺在地上的少年悠閒地看著站在一旁的連送。
  
  連送站的沒那麼直了,但依舊不肯鬆懈。她撐著棍子,眼裏觀察四下動靜,嘴裏說道:「晚上黑漆漆看不清,萬一有疏漏可不好辦啊。」
  
  「那就勞煩師妹你代為照看會兒,師兄可累了,要休息片刻。」有個人積極挺身,他自然樂得省心,隨即席地而眠。睡了不到一個時辰,迷迷糊糊聽連送說:「怎麼又來一條蛇。」
  
  少年懶懶翻個身:「師妹是打蛇好手,收了它便是。」
  
  「可、可是……像碗口那麼粗的蛇,不、不好辦啊。」連送的聲音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聽的不太真切。少年狐疑地坐起身,借著廊上燈籠的幽光往庭院裏瞧了瞧,頓時僵住。
  
  一條青黑色的蟒蛇正吐著信子在他們對面立著,雙眼冒著慘綠螢光,仿若地獄來的惡鬼。
  
  「這這這……」少年慘白了臉,咽了許久方淒厲叫出一聲,「媽呀!」
  
  什麼都顧不得了,他抱著頭撒腿便跑。
  
  那蟒蛇一見有活物,立刻追過去,眼看就要咬上少年的腰,被連送疾棍打在蛇頭上。
  
  巨蟒怒轉蛇頭,向連送襲來。連送人小力微,左支右絀難以應付,好不容易用棍子抵住蛇口,卻被它硬生生咬斷,反沖的力量將連送甩進花圃,滾了滿身泥濘。
  
  雨水眯了眼,眼看黑色巨物沖來,連送趔趄著站起來沒命地跑,蛇追來。
  
  千鈞一髮之際,她不幸踩中濕泥,撲倒在門廊上。
  
  再要跑已來不及,只能雙手擋在身前不停後退。眼看著越來越近的血盆大口,連送心中哀歎,爹娘,送兒提前來報導了。
  
  閉眼的剎那,後背觸到溫熱胸膛,周身儘是暖香,卻在頃刻間被血腥味道淹沒。
  
  連送疑惑睜眼,震驚地看到一隻臂膀擋在她身前,臂膀上是被斬斷的蛇頭,鋒利的蛇牙已經沒入骨肉,鮮血汩汩流出。
  
  連送僵硬地轉頭,顫聲叫道:「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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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6 AM

006 相見時難(一)

  「徐鉉來遲,累師叔受傷。」徐鉉持著劍,單膝跪地面有愧色。
  
  「無妨,來了便好。」今日朗收回手臂,對連送一笑,「沾你的光呢。」
  
  連送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她急的幾欲落淚,跪著道:「弟子沒保護好師父,弟子……」
  
  「你已盡力。」今日朗把蛇頭從臂上褪下,血流的更凶,而他眉頭皺也不皺。
  
  連送看的心驚,忙撕了裙角給師父包紮。
  
  今日朗垂著手臂任她慌手慌腳的擺佈,其間催英一群人姍姍來遲,喧鬧聲驚醒了幾位上師,也一併過來。看到地上的斷蛇和今日朗的慘狀,紛紛倒抽口氣。
  
  「你說引蛇蟲,怎麼把蛇娘娘給引來了……」賀鑄道用腳尖踢踢蛇尾。
  
  「傲岸山叢林幽深,藏著什麼精精怪怪不稀奇。」今日朗收回受傷的手臂,隨意瞥一眼,卻見上面綁著一個蝴蝶結,展的平平整整。他忍俊不禁,對滿臉凝重的連送說:「手藝不錯。」
  
  連送驚訝,她師父怎麼什麼時候都笑的出來。
  
  這事原是個意外,不明就裏的弟子們被師父遣散了。幾位上師圍著傷殘人士今日朗唉聲歎氣。
  
  連送被命等在門外,她等乏了,小睡一會兒。
  
  開門的聲音驚醒了她。斯放第一個出來,寒著臉罰催英去山下激雷瀑靜坐三日。連送第一次見催英臉色煞白的樣子,稍感同情。
  
  「連送。」
  
  袁滄州內力渾厚,聽得連送一個激靈。她怕是也要被罰的吧。
  
  「明日起,你搬到朗風院,跟隨你師父習武。」袁滄州睥睨著她道,「我玄宗對男女一視同仁,你不得找藉口懈怠。」
  
  「是。」連送低頭應著,眼珠子轉來轉去。她怎麼覺得天上老掉餡兒餅?上一次才掉了個師父。
  
  袁滄州又交待道:「你師父素喜清淨,你別擾他。你雖年紀小,畢竟是女子,他是男子,要避嫌,你可明白?」
  
  「明白。」連送心想,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把師父當父親一樣孝敬便好。
  
  一切安排妥當,天已微亮。今日朗體諒連送,讓她回去歇息不用參加早課。
  
  回到房裏,天已大亮,連送洗漱之後爬上床,蓋了被子躺平。等了很久卻毫無睡意,眼睛直直望著床頂,小臉忽然擰起,她嘻笑一聲,雙腳胡亂踢騰著,小聲歡呼:「我馬上就可以學武功了!」
  
  歡快得像是有雲霧拖著她,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著。
  
  她做夢了,夢到娘親。娘親總愛穿白衣裳,即便是夏天,手指也冰冰涼涼。她給娘親端茶送水,替娘親捶背。娘親咳了一陣,緩過來,冰涼手指撫上她的臉說:「送兒乖,莫守著娘。外頭日暖天晴,快去玩吧。」
  
  娘親說完,她就醒了過來。
  
  外頭果然陽光明媚,有女孩家的笑語聲,隱約夾雜金屬相撞的聲音。
  
  是師姐們練完功回來了吧。她撐著手肘想坐起來,嘴角一咧,這身子似乎不是她的了。左揉揉右捏捏,勉強能動,慢吞吞穿好衣服。
  
  下了床,鼻尖聞到一股香味。不知誰在她的書桌上放了兩個饅頭,還熱騰騰的。她猜是哪位好心的師姐替她留的早飯,立即捧了來吃。
  
  屋外動靜越發吵鬧,她吃了一個饅頭,拿上第二個,推開門想瞧個清楚。
  
  剛跨一腳,一抹明豔紅色落到她面前,不待她看清楚,紅色一躍不見,疾風劍氣劃過她腳邊,泥土翻飛迷了她的眼。她嚇的摔坐在地,屁股生疼。
  
  「咳咳……」咳嗽著,眼淚直流,連送抹到一臉的灰。
  
  「哈哈哈……」嬌俏笑聲自樹上傳來。
  
  紅衣少女坐在樹杈上,指著狼狽的連送,粉腮紅潤笑的東倒西歪。
  
  「哼,」提劍的白衣少女目光不屑地掃過連送,對著樹上挑眉冷笑說,「譚佳,小心從樹上掉下來,摔成個半殘的傻子。」
  
  「丁折柔!你竟敢直呼師叔我的名諱!」縱是嗔怒也帶著三分俏麗,譚佳自樹上躍下,拔劍相向。
  
  「你不過運氣好些,師叔祖臨終之時感念你祖上襄助之恩收你為徒,名義上而已,你又不曾習得師叔祖半點武功,哪有臉標榜自己為師叔。看劍!」丁折柔說話之時,一步步走近譚佳,趁她不妨忽的刺出一劍。
  
  譚佳閃避不及,袖子險被削去一塊,大怒,揮著劍與丁折柔拼殺起來。
  
  眼中不適之感過去,連送睜開眼看到一紅一白兩個身影飛來閃去。那紅色人影身姿輕靈,劍上力道卻不夠。白色人影的劍法精准有力,腳下卻遲重了些。雙方均用自己的優勢攻擊對方的劣勢,均沒占到上風,打的不可開交。
  
  連送心疼地撿起掉在地上的饅頭,貼著牆面走到離她二人遠些的地方。
  
  那穿白衣的,是賀上師門下弟子,姓丁名折柔,性子剛烈,爭強好勝。曾經與連送有一飯之爭。同為無名弟子時,管事師兄發令,誰先最快默完老子道德經第一篇,那特製的紅棗蓮子糯米香飯便歸誰。連送為了鍾愛的紅棗卯足力氣勝了丁折柔,被她記恨至今。
  
  那穿紅衣的,叫譚佳,是師叔祖機緣之下收的徒弟,年紀雖小,輩分卻高,出生江南士族,高門大姓,性子也比常人傲幾分。不過只要不開罪於她,算是易處之人。
  
  連送繼續吃她的饅頭,身後的房門打開,走出一個藕色衣裳的小姑娘,年歲比紅白二人小些,和連送差不多。她容貌恬靜,瞧了眼打鬥的二人,面無波瀾,似是習以為常。
  
  連送叫了聲:「曾師姐,你探親回來啦。」
  
  曾甯看到連送,對她微微一笑,不再言語,靜立一旁。
  
  她們這邊看著,那邊拼到激烈處,丁折柔大喝一聲:「淩風射月!」腳下劃一半弧,單手舉劍向天。譚佳反應敏捷,腳尖落在劍尖上借力彈跳開去。丁折柔見一擊不成,又換了招式,兩人面對面過招,速度越來越快。
  
  曾寧隨口道:「沒想到短短數月不見,她二人的武功進步神速,竟然看不清招式了。」
  
  連送聞言,細看了會兒,那一紅一白如何出腿如何使劍,一招一式在她眼中清晰明確。曾甯師姐已是化級弟子,怎會看不清?
  
  此時,門外進來一人打斷了紅白二人的纏鬥。
  
  徐鉉輕皺眉頭:「師祖今日出關,你二人不急去問候,倒在這裏私鬥,成何體統?」
  
  「師叔出關了?」
  
  「師祖出關了?」
  
  紅白二人均是一喜,收了劍,雙雙看向對方,做出淩人之態道:「先放你一馬,明日再戰。」
  
  譚佳施展輕功快一步而出,丁折柔恨恨看她一眼,加快步伐沖出門去。
  
  徐鉉不看她二人,對曾甯溫聲道:「曾師妹,你也快一些。」目光轉向連送,卻冷了臉:「你不用來,自去歇著。午時以後,收拾衣物儘快搬去朗風院。」
  
  連送點頭應了。
  
  不到午時她便收拾妥當,挎著小包袱與住了六年的院子告別。觸景生情,她吟了幾句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咦,這兩句詩是哪里來的,難道她最近才情大漲?
  
  管他呢。
  
  連送雀躍著,蹦蹦跳跳上了路。
  
  師祖剛出關,師父這會兒應該不在朗風院吧。她推開門,往院內探了探。冬天草都枯著,花兒也眠著,師父的院子裏冷冷清清。果真沒有人。
  
  連送放心,大搖大擺晃進去。
  
  幾位上師住的院子,就數她師父的最雅。院裏種幾株臘梅,樹下放一方桌配一小椅。她能想像出師父抱著杯熱茶坐在樹下打瞌睡的樣子。不知師父的住所長什麼樣?連送好奇之極,決定看上一眼。
  
  很香。
  
  連送半開了房門,香氣撲鼻而來。
  
  除了這香氣,師父房裏並無特殊。只那妝臺上一個雕花錦盒吸引了她的注意。
  
  「看中我房裏哪一樣了?」
  
  師父溫潤的嗓音響在她頭頂。她驚了一跳,沒站穩,跨進房中。
  
  長挑的身影遮住窄門外的光,連送看不清師父神情。但她知道他是笑著的。他總是笑著的。
  
  「沒、沒看中哪樣。」她自覺有些丟臉。
  
  「哦,我房裏竟沒有你看得上眼的麼?」今日朗說著,邁步進門。
  
  光線明朗許多,連送瞧見師父嘴角果然微揚。如水君子白衣依舊,沾著門外透進來的暖陽,似披著一身月光。「嘻嘻,這房裏我最看得上眼的就是師父了。」連送發自內心的欣賞。
  
  笑容逐漸從臉上散去,今日朗凝視面前的人,張口欲言,臂上的傷口忽然疼痛起來。
  
  「呀,滲出血了。」連送奔至師父面前,撕了一截裙子替師父把傷口重新包好。
  
  壓下妄行的真氣,今日朗額頭出了層薄汗。要說的話,也壓下到了不知哪一層地獄。
  
  臂上又多了一隻蝴蝶。
  
  「你那裙子,快不能穿了。」他指指被連送撕得短一半的襦裙。
  
  連送捧著剩下的布,好好的裙子幾乎成了圍兜。可她就這一條裙子,沒得換。有些苦惱。
  
  「我有幾件少年時的外袍,你暫時先穿著吧。過些天,我下山去給你裁幾件女兒家的衣服。」今日朗從櫃子裏取出袍子,皆是白色打底,或是白色間藍,或是白色間紅。
  
  衣服略微寬大,連送直接裹在身上,對鏡自照。
  
  人靠衣裝,退去一身灰衣,換上白雲緞錦的連送玲瓏剔透,七分的嬌中帶著三分的俊。
  
  「師父待我真好。」連送笑眯的眼。
  
  今日朗滿意地看著被自己的衣服包裹著的連送,漫不經心道:「聽說前天累你罰跪?」
  
  「我還沒謝師父替我拿回掃帚和木桶呢。」連送學著師兄們,一手甩開長袍下擺,單膝跪地對師父行了抱拳禮,「謝師父。徒兒日後一定用心習武,絕不辜負師父教導。」
  
  她的眼中有璀璨的星。
  
  今日朗與她對望,微俯□,讓她看清楚他的眼瞳:「你可知,一入了我的門,便再也出不去了。」
  
  連送照自己的意思理解,承諾道:「連送今生只得您一位師父,甯死不投他人門下。」
  
  「甚好。」今日朗笑容溫文,顫抖的指尖被握進拳裏,近乎自言自語道,「一切是你自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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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6 AM

007 相見時難(二)

  夢裏。
  
  「歡好無常,燦若煙花,思之而不得,久之近死矣,遂於崖上築一忘……」女孩撐著下巴坐在沿廊上,嘴裏念誦著偶然看來的寄語。望著滿院繁花似錦,豆蔻的年華,不解清愁。
  
  「你去了築忘崖?」眉目如畫的青年緩緩走至屋簷下。風裏花兒競相爭豔,青年卻吝嗇停下一眼,只望著身旁灰衣布衫的女孩。
  
  「師父不是說那兒清淨夷曠最適合練功嗎。不過師父,歡好是什麼意思?」
  
  「就是指……你一見某人便莫名歡喜,想與她永世交好。」
  
  「那徒兒要與師父歡好,好不好?」
  
  「甚好、甚好……」
  
  「哎呀,師父,你臉怎麼這麼紅?」
  
  「咳,你師父我,向來人面桃花。」
  
  「那是那是,凡見過師父的沒有不稱讚的。可是師父,為什麼歡喜某人,交好某人,到最後卻要築一忘呢?」
  
  「那道士在山上修仙,要得九天不滅之身,只得拋卻人間凡情負累。自私的很。」
  
  「那師父以後要是成仙了,可不要把我給忘了。」
  
  「我又不是道士,成仙無望,若做不成人,怕也是成妖、成鬼、成魔。」
  
  「不管成什麼,我都與你同去!」
  
  「嗯,甚好。師父沒有白疼你。」
  
  他伸手捏她臉頰。他們素來親昵,她也不躲。她雖不躲,人影卻逐漸淡去,無可救藥,如霧般消散在春日的微風中。
  
  風從指間過,空空落落,心中一痛,醒了過來。離魂欲合未合間,聽到敲門聲,夢裏人問他:「師父可曾起?」
  
  是她再度入夢來了?還是,他又入了她的夢裏?
  
  今日朗神智輕蕩,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坐起,對窗外道:「進來吧。」
  
  錦袍的下擺在膝蓋處跳了一下,連送似乎很習慣男子衣袍,如魚得水,瀟瀟灑灑進了屋子。
  
  屋外寒風瑟瑟,她心細關了門。
  
  一舉一動均落入床上人的眼中。
  
  「師父,今天開始練功嗎?」連送守禮站在屏風外。
  
  隱隱約約的人影,看不清,難耐。
  
  「你過來。」剛醒的聲音曖昧慵懶。
  
  一心敬重的人,說什麼都是聖旨。
  
  連送繞過屏風,大大方方站到師父面前。床上人只著一件棉薄底衣,睡散了衣襟,露出半邊鎖骨,又被一縷青絲遮了半邊。
  
  「師父是去瑤台飲宴剛回嗎?」連送笑問,目光坦蕩。
  
  她從小到大見慣了父兄們光著膀子在院子裏曬漁網,對男子身軀已習以為常。初來傲岸山,曾不小心闖到師兄們沐浴的地方,那一次她被嚇著了,不是被師兄們的裸體嚇到,是被師兄們的尖叫嚇到,那些平日裏鎮定自若的師兄們潑了她一盆子的水。
  
  今日朗不答,細細地打量她,看的她面皮繃不住。
  
  「我早上洗過臉了。」她不好意思搓搓下巴,難道早飯喝粥忘記擦嘴?
  
  「你很像師父的一位故人。」他終於移開目光。
  
  「哪一位故人?」她對師父的事總是好奇。
  
  「你……去給我倒杯茶來,涼的便可。」他轉移話頭。
  
  「好。」她來去如風,一杯茶雙手奉上。說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給師父奉茶呢。
  
  今日朗接過小小釉瓷杯子,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手指。茶送入口之前,他不經意問一句:「手這麼涼,外頭很冷嗎?」
  
  「不瞞師父,我生在溫暖濕潤的江南,來傲岸山住了這些年,還是不太習慣這裏的冬天。特別早上冷的徹骨,手腳一直都是冰的。」她聳聳肩抱住手臂。
  
  今日朗放下杯子,拉過她的手,包在自己掌中。
  
  「可暖和點?」
  
  「……」
  
  連送愣了愣。暖和了,是臉頰上暖和了。
  
  師父對她的好,超過了她預期,不知道該怎麼回報怎麼反應,心裏還有些惶恐。
  
  到底是心思簡單明淨,她不作多想,照實說:「師父自己的手也是涼的,我去幫師父拿件衣服過來?」
  
  「不用。」他手中緊了緊,連送被握的有些疼。
  
  漸漸的,手背上暖起來,雙手都熱了,掌心在出汗。連送察覺出變化,驚訝道:「師父,你在運功嗎?」
  
  「嗯。」今日朗熄了內火,抬頭問她,「現在可冷了?」
  
  「不冷了。」
  
  「身子還冷嗎?」
  
  「有一點……」
  
  眼前的景物翻置,沒來得及驚呼,連送被圈進師父溫暖的胸膛。冰雪塑的佳人,此刻全身滾燙。連送貼在他背上,真擔心他會化了,也擔心自己會蒸發了。
  
  心跳的飛快,全身血液奔流。這這這……師徒之間可以這般親密?
  
  「暖了麼?」
  
  「暖、暖了。」不是暖,是燙。師父噴在她頸邊的氣息更燙。
  
  「師父要一直這麼抱著徒兒嗎?」連送被灼的滿面赤紅,想掙脫,又不敢。她固執地認為師父的一切都是聖旨,在這條路上翻山越嶺,始終找不到那一點異樣是來自哪里。
  
  「師父在教你練功。」他臉不紅氣不喘。
  
  「什麼功夫,要這樣練?」連送眨眨眼。
  
  「纏綿。」
  
  香裘暖帳,錦褥似海洋。
  
  連送的世界又翻了個個。灼燙的後背觸到柔軟的褥子,有些涼。被師父抱著,眼前只有青雲帳頂。
  
  臉上,火熱的手指從額頭拂至下巴,師父捧著她的臉與她對視。此時的師父與以往大不相同,連送的腦子還在翻山越嶺,找不到出路。
  
  溫暖的唇瓣擦過她耳垂,師父的聲音如同蠱惑:「這纏綿,是師父的獨門秘功,我只教你一人,切不可同旁人說。」
  
  「哦……」只要師父說的,她全都遵守。
  
  「呵呵。」今日朗不知是被她還是被自己逗笑了。他抱她坐起,笑著說:「傻丫頭。」
  
  一屢綿密的溫情逐漸在彼此的體溫交換之間彌漫開來。連送嗅著師父身上的香氣,小聲說:‘師父……」
  
  「嗯?」
  
  他的手放在她的氣海穴,在她全然無覺時,緩緩注入真氣。
  
  「你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真氣在源源不絕匯入,漸成溪,修煉得當,終成大海。
  
  「哪一位故人?」
  
  「我娘……不不,我爹。」
  
  「是麼。你爹也會這樣抱你麼?」
  
  今日朗撤回內力,猛的把連送抱的更緊。
  
  她的胸口甚至能感覺到他溫暖的心跳。窒了一窒,她試著推開他:「沒、沒這麼緊。」
  
  他在呼吸。
  
  很多往事如同呼吸一般,不去刻意關注,以為自己忘記,一旦稍有留心,卻發現他們還是在那裏,在靠近心臟的地方,一收一放,小聲的低吟。
  
  「你今年……十六了吧。」
  
  「剛滿十六。」
  
  「旁的姑娘在你這年紀早就懂了。」
  
  「懂什麼?」
  
  「你早就懂的事情。」
  
  「是什麼?」
  
  「是……」
  
  「師叔起了嗎?小侄徐鉉,我師父讓我請師叔去出雲殿,師尊有事相商。」
  
  忽然闖入的聲音讓他二人皆是一頓。
  
  連送緊張起來,似乎做了錯事被人抓住。「師……」她正欲開口,被今日朗點住嘴唇。
  
  「你先去吧,我稍後便來。」今日朗的聲音聽不出一絲異狀。
  
  「小侄先告退。」徐鉉在門外作了揖。
  
  等他走了,今日朗對連送說:「你先出去吧。我回來之前不要離開朗風院。」
  
  連送點頭下了床。
  
  今日朗側過身解開底衣的束帶,余光瞥見連送沒有離開,站在床邊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他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問:「怎麼,想看師父脫衣?」
  
  「不,我是想問,」連送低下頭,「我是想問,我們以後要一直這麼練功嗎?」
  
  「你不喜歡?」今日朗捕捉到她眼中疑慮,勾起她下巴讓她看著他。
  
  「不是。」連送看自己的鼻尖,「師父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今日朗想笑,忍住了,說:「原來我門下有一十八名弟子,之前讓你們為我護法其實是在試煉你們。那些個沒通過試煉的都被遣回了。現在我只得你一個,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只得我一個了?」
  
  「可不是。他們既沒練武天資,又不夠勤勉,留下來也是浪費時日。你為師父鞠躬盡瘁,師父當然留下你。」
  
  「那叫什麼鞠躬盡瘁。」連送深感惶恐,她做的只是分內之事,還沒做好,讓師父因為保護她而被蛇咬傷。
  
  「徒兒莫要謙虛,」今日朗刮一下她的鼻子,「你有幾分真心我很清楚。現在你是我唯一的嫡傳弟子,你可不要辜負我一片苦心。」
  
  「多謝師父厚愛。」連送心中充滿感激,「只要師父不嫌我愚鈍,願傳授我纏綿的功夫,以後我們天天練,日日練,徒兒絕不喊一句苦。」
  
  「好,以後我們天天練,日日練,只要你撐得住,師父時時刻刻都陪你練。」
  
  她哪聽得出這其中曖昧,瞧著師父眼角眉梢盡帶春意,只道師父果真很像娘,都有那一股子她看不懂的風情。
  
  師父要換衣,連送出了屋子。
  
  門內門外的人,都靜默著,各自為了不同的心事。片刻後,一個拉起袖子,一個拾起換下的底衣,嗅了嗅那人在上頭留下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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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8 AM

008 相見時難(三)

  連送晃著腿坐在梅花樹下師父的小椅上。她剛坐下去時,彎彎的籐椅背把她的身子收的正好,她懷疑這椅子真是師父的嗎,或者是師父少年時候用的?就如同她身上的袍子一樣。
  
  今日朗出門時,顯然是匆匆,髮髻和衣襟都有些松垮,瞥見連送,她早機靈地雙手放平在膝上,做個端端正正的女弟子。
  
  「坐在外頭,不冷嗎?」他閒步走到她面前。
  
  連送畢恭畢敬地站起來道:「練了師父的纏綿功,一點都不冷了。」為什麼師父這麼關心她冷不冷?萬一她說冷,是不是又要給她……捂熱了?心波兒投下一枚石子,漾啊漾啊。哎呀,娘說,做女人要甯心靜氣、寵辱不驚,她應坦然接受師父的好才行。
  
  連送的臉色白轉紅,紅轉粉,面皮兒忽松忽緊,今日朗看的甚為有趣。這丫頭一緊張總愛擺個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架勢,其實只是個泥塑的面具,一戳就破,什麼都藏不住。
  
  「誒?師父,你髮髻怎松了。」
  
  還不等他戳呢,她就破了。
  
  「是麼。」今日朗扶了扶發冠,他手臂上的傷還沒好,挽發時確實感到些微吃力。
  
  「我幫你梳。」連送自告奮勇。她在家最愛給娘親挽發。
  
  站在椅子上,連送將將比師父高一點,她用細瘦的手指把師父的頭髮一根根收在手中,師父的頭髮很滑順,不容易束緊。
  
  等她束好,三兩片梅花花瓣落在頭頂她渾然不覺。
  
  今日朗轉過身來,仰起臉,他的眼瞳裏倒映出一樹梅花以及花下笑意盈盈的少女。
  
  這是連送第一次可以俯視師父,平時她不抬頭只能瞧見他下巴。師父不管哪個角度,都很好看啊。
  
  今日朗為她拿下發間的花瓣,抬起的手緩緩落下,落在她腰間,稍一收緊,抱了她下來。
  
  「竟敢俯視師父,罰你明日多練兩個時辰的功。」他假裝不悅,捏她臉頰,怕捏重了,又曲起手指輕揉兩下。
  
  連送直覺想躲他的手,忍了忍,怪自己太過拘謹。萬般人有萬般種的好,師父的好便是這樣不拘禮,像父女更像母女,她該爽快接受才是。
  
  目送師父離開,連送不打算閑著,憑記憶試著耍了幾招從丁折柔那裏看來的劍法,丹田發暖,手腳都是氣力,一套從未學過的劍法竟順利打了下來。
  
  劍氣所到之處,梅花落了滿地。
  
  今日朗聽著越來越遠的舞劍聲,舊日的情景在心頭徘徊。
  
  他上山時比連送當初還小兩歲。
  
  他的父親直到盡六十才得他一個兒子,寵愛無以復加。父親官拜相國,他自小便過著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生活,或許是因為什麼都有,從不想爭什麼,性子隨喜自在,逢人便笑,愈加受到憐愛。然而自古廟堂之上波雲詭譎,一夕之間風雲變幻,父親從一品重臣,貶為庶民。還鄉的路上母親鬱鬱而終。父親也病重。他一人扛著重擔,帶了幾個忠心的僕役,牽著老父回家。
  
  在涼州的官道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踟躕而行,老者的馬因年老病痛奄奄一息。
  
  他把自己的馬讓給了老者,替老者埋了老馬,帶著父親繼續趕路。父親卻沒撐到最後。
  
  父親去之前對他說:「朗兒,世事無常,人各有天命。勿喜勿悲,不可覓,不可求,方能長久。」那是父親總結了一生的道理。
  
  他幫老者埋了老馬,老者幫他埋了老父,帶他上了山,收他為徒。人常說,東方不亮西方亮,他做不成廟堂上的相國公子,卻成了武林中的留芳公子。老天似是特別垂愛某些人,他是練武奇才,一切,都順其自然,不曾需他刻意爭過。
  
  對那些刻意要爭或不得不爭的人,他這樣的命數,最是該恨。給你那麼多,總該在什麼地方少了你的,不准委屈,更不准要回。
  
  他少了什麼呢?
  
  對他所有的,他全不在意,少了什麼,又有多大關係。
  
  要說真正在意的,只有玄宗門,這裏算得上是他第二個家。師父以及師兄弟們,是他的親人。在亂世之中,保住傲岸山一方清淨,留一院子,讓他練功、發呆,一輩子只是彈指間。
  
  在那人出現之前,他從不知道什麼叫度日如年。
  
  那人……
  
  腳步微頓,原來他已走到出雲殿外了。
  
  殿內正在商議武林大會的安排。距上次除魔大會,已過去四年。武林中一直風平浪靜,此次聚集各門派,只為了一件事——宣佈玄宗門下任繼承者。
  
  傳位這等事本是門派私務,但玄宗門一支獨大已多年,地位舉足輕重,莫說換個掌門,就算新晉個冠級弟子,在江湖上也要被傳個十天半月。
  
  玄宗門有八位上師,是鴻慕真人親傳的徒弟,其中七、八二徒在除魔一役中殞命,三、四二徒中了魔教迷魂散,回來後神智癲狂,雙雙走火入魔而死。餘下的四位弟子之中,袁滄州是首徒,不管人品武功皆是一流,威望也高,所以雖然鴻慕真人沒有表態,各門派早已把袁滄州默認為下任掌門,早早地就暗自送上拜禮。
  
  對這些,今日朗心如明鏡,又如止水。輕放了往事,他舉步跨進出雲殿中。
  
  眾人寒暄兩句。與徒弟們在一起時,鴻慕多沒有掌門的架子,與徒弟們說笑隨意。他白眉下的雙眼明亮如珠,眼含讚賞打量今日朗,笑道:「我徒兒果然俊彩豐神。一年不見,師父我已覺景薄桑榆,精神日減,你幾位師兄額上也添了皺紋,就只有你,十年如一日,容貌不老啊。」
  
  賀鑄道扭過頭,邊腹誹今日朗是花架子,邊不由自主地伸手撫平額頭。他今年也三十有七了呢。
  
  斯放哈哈笑了兩聲,拍了拍今日朗肩膀,顯得與他特別親厚,說:「誰能想到留芳功還有駐顏的效果,早知如此,當初進汲典閣,我也選來練一練。可惜啊,內功法門不同,現在想練也練不成。」
  
  賀鑄道納悶:「留芳留芳,一聽就是適合女子練的武功,不知六弟怎會一眼相中了她。」
  
  「這個問題我問過,」斯放替今日朗答道,「當初他拿了留芳秘笈出來,我問他那麼多前輩高人親自手抄的神功密錄,你怎麼單挑了這籍籍無名的一本。你們知他說什麼?他說,這本字兒大,清晰,皮兒乾淨。」
  
  「呵呵……」
  
  眾人都笑起來。
  
  今日朗也隨著笑,感慨道:「師兄還記得。」
  
  鴻慕捋了捋鬍子,想到武林半數的秘笈都收藏在其汲典閣中,心中滿足,口中卻不在意道:「武林之中少有文人學士,多不懂書法,那些個秘笈上的字確實寫的含糊了些。我玄宗門收徒必先使弟子通讀詩書,曉禮義懂大義,書寫繪畫也得掌握,能文能武,彌補前人之不足。」
  
  「師父說的甚是。」
  
  「說到收徒,」鴻慕看向今日朗,「日朗,你那唯一的徒弟,教的如何?」
  
  一股暖意浮上心頭,今日朗答:「她天資一般,但是勤奮刻苦,假以時日應有一番成就。」
  
  鴻慕道:「自那蒼梧派祖師玉機子之後,江湖上再未出現過一位像樣的女宗師,若是我玄宗門能培養出玉機子第二,也是好事一件。」
  
  今日朗道:「她悟性不高,弟子不奢望她成為一代宗師,最多做個行俠仗義的女豪俠,不辱沒了門楣便好。」
  
  「若是資質不足,勉強也無用。你不考慮另收徒嗎?」
  
  「弟子的留芳功練到第七層再無精進,自顧不暇,暫不考慮收徒。」
  
  「也好。留芳功著實難練。前人練到第五層都要三十年,你十幾年便練到第七層,已屬不易。」可這第七層他已練了五年,若還無精進,只怕是天資用盡,與那「功德圓滿」就緣盡於此了。這些話,鴻慕不便說。「話說回來,下月十八就是武林大會,這幾天各門派會陸續派人上山。你們勘察要嚴謹,上回不慎讓魔教左冀千面佛給逃了,此人擅易容,切莫讓他混入山中。」
  
  「弟子遵命。」
  
  日落之時,遣了弟子們散去,鴻慕盤坐未動,袖內的手握了握腳踝,鼻中氣息微重。幾不可聞的聲音卻被今日朗察覺,他腳步未停,神色無異。
  
  院中有人在等他。
  
  連送趴在桌上對著滿桌飯菜發呆。
  
  「怎不吃?」今日朗撩了袍子坐在她身旁。
  
  「師父沒回來,我怎能先動。」連送見師父回來,歡喜坐起。
  
  「以後不用等我,儘管先吃。」今日朗遞給連送筷子。
  
  連送伸手去拿,白嫩的手背上赫然一塊紅腫燙傷。
  
  「怎麼弄的。」今日朗變了臉色,握住連送手指。
  
  連送抽了抽,沒抽回手:「去廚房拿飯菜時,不小心打翻了熱水。」
  
  「是你自己打翻的?」今日朗眯起眼。
  
  「不是,」連送回憶當時情景,「我去端盤子,小蔚從鍋裏舀了熱水燙豬皮,手滑了,水倒下來,正巧倒在我手上。」
  
  「小蔚是誰?」
  
  「是和我要好的師姐,我和她年紀相仿,都是無名弟子,曾一起在廚房幹活。」
  
  今日朗心中明白了大概。那個小蔚定是嫉妒連送被收了關門弟子。
  
  「從今天起,你不再是無名弟子。以後別再同他們混在一起。」
  
  今日朗說著,去櫃子裏取了凝香散出來。
  
  「師父要升我做化級弟子?」
  
  「你若是想,升你做冠級也成。」
  
  「不不不。我何德何能。」
  
  今日朗放了玉瓶,拉過連送的手到唇邊:「只要你願意,師父什麼都可以給你。」
  
  他在她傷處輕舔,唇舌所到,一片濡濕,凝香散敷上去,白色的粉末凝在她手背。
  
  連送一整條手臂爬滿了雞皮疙瘩。
  
  我被蜜蜂蟄,娘也是這麼幫我舔傷口的。連送對著師父近在咫尺的俊顏,拼命想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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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19 AM

009 記我名姓(一)

  有一種兔子,天生不怕人。誰給它吃的就跟誰走。要是想養它,必須得狠心,要是它吃了別人的東西,見一次打一次,見一次打一次,打完了再給好吃的,抱著哄著,這樣它才會只吃你的東西,只聽你的話,只跟你走,你讓它做什麼,它都只肯為你做。
  
  連送今天被師父罰了,原因是她在前門廊子等師父時遇到從激雷瀑出來的催英,跟他多講了兩句話。激雷瀑不是普通的瀑布,沉砂連著碎石從上游沖下來,落在身上皮開肉綻。從羽級升為冠級弟子,其中一項試煉就是在激雷瀑下靜坐三天。
  
  再是如何瀟灑不凡,從激雷瀑出來也是狼狽不堪。連送看到催英那人鬼不分的樣子,心裏難受。催英先看到她,被兩個小僮攙著硬是往她這兒走了兩步,扯開嘴角對她露出一口白牙,任何時候都不肯丟他輕佻公子的本色。
  
  「連師妹可好?」
  
  他一說話,嘴角的傷口又破了。
  
  「催師兄……」
  
  連送幫他疼。
  
  「連師妹,以前我不懂,現在想想,倒真是羨慕你。」
  
  「羨慕我?」
  
  「咳咳……」
  
  連送想問清楚,催英虛弱地咳嗽幾聲。
  
  「師兄快去休息吧,多說話耗了元氣。」連送忍住想幫他拍拍胸口的衝動。
  
  「這就歇著了。」催英對小僮使了個眼色,小僮扶他往裏走。不知為了什麼,他挪了一步又不動了,重新望著連送,烏黑的手指抬了抬,指她臉頰說:「你還是戴那兩隻紅耳環,最好看。」
  
  連送摸摸自己的耳垂,她怎麼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戴過紅耳環。
  
  催英又咳嗽起來,咳得眼圈都紅了。小僮忙扶了他離去。
  
  連送還在計較紅耳環的事,她的首飾早就為了給爹娘建墳全都典當,身無分文上了傲岸山,哪來什麼耳環。想著想著,竟然沒聽到師父在叫她。
  
  「這麼記掛你師兄,師父喚你半天都沒聽到?」
  
  今日朗負著手,背著陽。早晨連送給他紮的白玉簪子借著豔陽射出瑩潤的光。
  
  「師父。」連送笑嘻嘻地跑過去,「師父已把蒼梧派的人都安頓好了?她們是否真的都是道姑子?徒兒很好奇呀。」
  
  連送說著,順勢握住了師父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方才的一點不悅,因她這下意識的動作消減了大半。才教了幾天,她已經習慣到會主動握他的手了,今日朗甚感欣慰。但是,他很快撤了手。
  
  她還不太明白,有些事是要避人的,四方都是耳目。
  
  「好奇什麼,下回設宴時,你不就看到了。」今日朗負著手往朗風院走。
  
  連送快步跟上。以往師父走路都是不緊不慢的,像在賞風景,她怎麼著都不會被落下。今天卻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跟在他後面,跑的都喘氣兒了。
  
  回到朗風院,今日朗才開口,問:「你跟你那些個師兄弟,都很要好?」
  
  連送關了院門,答說:「我也不知為什麼,他們待別的師姐都很恭敬,待我卻跟待別的師弟一樣,要麼給我使絆子,要麼往我飯裏攙沙子。我不理他們,他們就非攔在我面前。我一生氣,罵他們,他們就笑著跑開了。每次都是崔師兄起的頭,不打不相識,這幾年我和他確實走的近一些。今年我過生日,他還送了我禮物。「
  
  連送在衣袋裏摸啊摸,摸出一塊石頭。今日朗看一眼,竟是塊翡翠原石。
  
  「男女弟子私相授受。你可知是壞了門規?」今日朗握住那石頭,展開手掌,石頭已成掌心灰。
  
  師父天生一張含笑的臉,此刻卻沒有一絲笑容,也無怒。相處了幾日,連送逐漸摸索出來,師父與別人不同,他從不發怒,笑,開懷大笑,只是一般高興,他要是不笑,臉上平平靜靜,就是生氣了。
  
  先認錯總是沒錯的。連送跪下來,低著頭說:「我看只是塊石頭,地上隨便撿撿就有,當他是逗我玩,就收下了。沒想這樣壞了門規。請師父責罰。」
  
  「有沒有別人送過你什麼?」他不打算放過她。
  
  「有。還有宋啟師兄送的糖豆子,陸完師兄送的荷葉泡茶,還有……還有徐鉉師兄的銀針。他老拿銀針紮我,我就藏了他的銀針……」越說越小聲。
  
  「你在此跪半個時辰,好好反省。」今日朗甩過寬袖,進了屋子。
  
  連送認認真真地跪著,背都不肯彎一下。
  
  今日朗在屋內看著她,臉上恢復了淡淡笑意。這孩子的性子很容易招人欺負,但也很容易招欺負她的人喜歡。她是別人對她好一點,她就會對別人好十分,如果不對她動一些手腕,威懾住她,她不可能服服帖帖只對他一個人好,只聽他一個人的話。
  
  半個時辰到了,今日朗開門說:「起吧。」聲音涼涼的。
  
  連送當她師父還沒消氣,起來後也不敢揉酸痛的膝蓋,趕緊想對策。看師父又要關門了,她喊住他:「師父!我們,來練纏綿吧。你再教教我,好不好?」
  
  她看出來了,每次和師父練纏綿,師父一整天就會心情大好。
  
  果然,師父轉過臉時,面色柔和不少。
  
  她見好就上,跑過去一把抱住師父,把臉埋在他脖子裏。
  
  今日朗對她的投懷送抱微微錯愕,愣了一愣,才抬手反抱住她。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不能讓她看到,還沒到時候。
  
  「你做錯了事,還想師父教你武功?」他把她的腰摟的更緊了些。
  
  「那……那我幫師父梳頭。」連送說一是一,不管她師父同不同意,拉了他到妝鏡前。比她高一個頭的男人,被她毫不費力地按了坐下。
  
  替師父解了發冠,青絲流瀉。
  
  她動作輕柔,今日朗被她弄的癢癢的,很舒服,彎著嘴角,像一隻滿足的貓。
  
  眼尖看到臺面上有一絲緞發巾,連送取了來,她一手握滿青絲,一手纏上緞帶,學著家鄉喜婆,口中吟道:「纏頭錦,願得常稱心。」
  
  手忽然被握住。師父的掌心總是冰涼。
  
  「還沒好呢。」連送不願放開發巾,再纏一圈就好了。
  
  今日朗拉下她的手,不讓她再纏。滿頭的青絲再度垂散,如流雲般壓了下來,壓在他心上。
  
  「師父……」連送疑惑地看著師父的眼睛,他的嘴角明明是笑著的,為什麼眼中卻似有悲傷。
  
  「送兒。」今日朗一根一根撥開她的手指,緊緊與她相扣,「總有一天,不管何時何地,你想牽師父的手,盡可以來牽,你想抱著師父,盡可以來抱。師父永遠都不會再推開你。」
  
  「師父在跟我說話?」連送從未看過師父這樣,他看著她,好像她身後站著另一個人。
  
  炫彩紛繁,落英漫天,今日朗眼前忽然出現幻象。唯一的知覺,只有一隻溫暖的手,他極力攥住這份暖意,循著她的方向,聚攏渙散的意識,把所有破碎的心神都託付在這溫暖中。
  
  倏然間,窗明几淨,景色分明,微風穿過不知哪里的縫隙,吹動少女額前的碎發。
  
  「師父額間有一朵桃花,是不是我看錯?」連送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眉心。
  
  他的目光隨著她的手,又送回她臉上。他閉了眼,又睜開,她還在那裏。
  
  還在那裏,有溫度,有氣息。
  
  連送再度入了師父的懷抱,她面對著鏡子,看鏡子裏如兩股繩子一樣緊緊纏連的二人,臉頰飛上了紅暈。這樣真的可以練功?疑慮一出,立刻被她打消。當然是在練功了,她這幾天練劍越發的身輕如燕,肯定是纏綿的功效。
  
  從小到大,很少有人騙過她。在市井混了一些時日,好的不好的,她都看過。她仍然相信娘說的:世上還是好人多。可是,除了爹娘,比師父還要好的人,她找不到第二個。擇師會上,只有他不嫌棄她拙笨。幾年前的除魔大會,她被打發去清掃迎暉苑,孤獨失落之際,遇到師父。只有他肯陪她說話,教她研香,給她讀詩。或許師父不記得了,她可從沒忘記過。更後來,師父把唯一一顆稀來丹給了她。攸關性命的解藥,說給就給。
  
  她曾假裝無意,問小蔚,問曾甯,問譚佳,問她們,師父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們對師父的瞭解各有不同,可有一樣是異口同聲的——師父是慈悲之人。
  
  他不會騙她。
  
  門外來了人,女子的聲音柔柔喚道:「留芳公子,蒼梧派莫淩煙前來拜會。」
  
  連送立刻從他懷裏跳開,眼神慌亂,整理頭髮拉好褶皺的衣衫,身上都是師父的體香,她遮掩不住,眉頭緊鎖。
  
  今日朗漠然地打量她一番動作。
  
  門外還在催促:「留芳公子?」
  
  連送看看外頭,又看看師父,驚覺師父的頭髮還散著。她欲為他挽發,卻被他揮開了手。他自己束好頭髮,戴上發冠,比她為他梳的還要快還要齊整。
  
  既然如此,為什麼每次都要她為他挽發。連送忍不住不去想。
  
  蒼梧派的莫淩煙,二十五歲任掌門,距今已有十年,可連送見到的卻不是道觀裏面色蠟黃皮膚枯槁的老道姑,而是一位身形窈窕步生蓮花的妙齡女子,紗巾半遮面,露出來一雙秋水剪瞳,完全不似三十多歲的人。
  
  「留芳公子。」莫淩煙手握拂塵,輕彎了楊柳腰,行三清禮。
  
  「淩煙,你特意來找我所為何事?」
  
  今日朗在莫淩煙還是蒼梧派的小師妹時便與她相識,私下裏不叫她莫掌門,只叫她淩煙。
  
  連送被師父留在房內。她本來很好奇武林唯一由女子建立的門派是何等情狀,可師父讓她留在房內時,她反松了一口氣。從視窗處窺探是不夠磊落,可總比被人看到她與師父衣衫不整的好。這世上膚淺之人甚多,他們只會以為他們師徒有苟且,怎麼會想到他們其實在練功呢。連送越想越覺得在理,師父果然考慮周到。
  
  莫淩煙往門廊邊走了兩步,道:「此次前來也沒要緊的事,只是方才弟子眾多,想與故人敍舊也不方便。」
  
  今日朗道:「你如今是一派掌門,約束是要比從前多些。」
  
  「你也知道,我這掌門當的是心不甘情不願。當初被毀了容貌,一心求死,師父用掌門的位置換來我振作。十年過去,我心已寧靜。許是受你留芳公子的影響,我也要無欲無求了,只希望能放下掌門的擔子,找個清淨的山林歸隱參道。」
  
  莫淩煙用拂塵掃去石欄上的灰,款款坐下,略微側了身子,抬首間,與窗內的連送四目相接。
  
  連送嚇得躲了進去。室內昏暗,窗格又密,她不確定淩煙是不是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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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32 AM

010 記我名姓(二)

  再望出窗外時,只能看到一片白。是師父常穿的白緞子滾銀邊的冬日長袍。
  
  有師父護著,連送安心。
  
  「你可曾選好繼任掌門人?」今日朗問。
  
  「已選好,我師妹淩雲武功卓著少年老成,剛進山的小弟子們都以為她是掌門呢。」莫淩煙頑皮一笑,語氣神態嬌俏若少女,「交給她我可以瞑目了。」
  
  「既然如此,恭喜你得償所願。」
  
  「留芳,記得四年前除魔大會我們遇見,那時你曾和我說想要歸隱。現在我先你一步,你可羨慕?」
  
  「自是羨慕。」今日朗微微一笑。
  
  莫淩煙滿意點頭,笑道:「你也莫著急。剛見你時,你還是個孩子,那會兒就是這淡淡的性子。我看你即便不歸隱,也總有一天會飛升成仙。」
  
  連送在窗內點頭,她也這麼認為。
  
  「成不了仙,」今日朗遺憾搖頭,「做人的樂趣,還沒享夠。」
  
  莫淩煙隨即問:「有何樂趣?」
  
  今日朗凝望院中梅花,習慣帶著淡淡笑意的嘴角,似嘗到蜜,一時之間堆滿歡喜。
  
  莫淩煙繞到他身側,抬頭看他,撲哧笑了,笑容漸淡,愁雲籠上眉間,她與他一同望著梅花,看花瓣被風卷落下,歎道:「做人有太多俗事可惱,那點樂趣終究是曇花一現。」
  
  「你忘記,我練的功夫叫留芳,能讓芳華永駐。」今日朗眼中透著堅定。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啊。」莫淩煙把拂塵換到另一隻手中。
  
  天色不早,來客起身告辭。今日朗贈了她一盒香,囑咐說:「這是佛手,忌沾酒氣。不能讓好酒的人聞,否則容易爛。」
  
  莫淩煙接過,謝道:「這些年多虧你這些香料為我駐顏。我已戒酒多時了,絕不會糟蹋你的好香。無以言謝,這裏有點寶貝,送你。」
  
  瞥了一眼窗內,莫淩煙往門外走。走至門口,她腳步猶豫,終是停下來,沒有轉身,問:「你可有思庭的消息?」
  
  等了等,聽到一聲「沒有」,她再次謝過,不作停留。
  
  莫淩煙送的寶貝是一盒胭脂。
  
  連送奇道:「道姑們也用胭脂?」
  
  「女為悅己者容,可曾聽過?」今日朗微笑遞給她。
  
  連送又遞回過去:「我不用。」
  
  「你不肯為師父用一用?」
  
  「我不會。」
  
  「有姑娘家不會用胭脂?」
  
  「我娘也不用。我們家有時連飯都吃不上,我娘從不買胭脂。」
  
  「師父偏要你用。」
  
  今日朗板起臉。
  
  連送立刻噤聲,拿了胭脂,乖乖塗上。她是真不會,胡亂用的,把口脂塗到了面頰上。
  
  今日朗失笑。接了她手中的小盒,用拇指沾一些,輕輕抹上她的嘴唇。
  
  她飽滿的雙唇像一朵花在他指尖綻放,柔嫩嬌豔似要滴出水來。
  
  在紅色的映襯下,雙眼更加烏黑,眨一下,更加明亮。
  
  劃過她嘴唇的手指,來到她耳後,微一用力,她的紅唇送過來,近在眼前。他高挺的鼻樑幾乎觸到她的面頰,火熱的鼻息比她快比她深。她莫名地恐懼,她有些吃不消了,心要跳出來,她按住他的肩膀求饒:「師父,別……」
  
  今日朗迷醉的雙眼頓時凍住,他深吸口氣,停止了想親吻她的動作,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觸著她的鼻尖。兩個人都在微微出汗。
  
  「師父,你……你這是要做什麼……」
  
  連送哭了。
  
  她也不知道她在委屈什麼。好像有人用堅硬的棍子敲打了她心中最堅貞的信念,一塊透明乾淨的水晶。破破碎碎的疼。
  
  捧著那張無辜的受傷的臉,今日朗又生氣又疼惜。還有絕望。
  
  「你不懂。你還是不懂。」他推開她。
  
  連送踉蹌幾步,咬著嘴唇忍住大哭的衝動,倔強地問:「師父要我懂什麼?」
  
  今日朗豁的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道:「我如此待你,你還不明白?」
  
  幾日來,他對她不是師徒,不是父女,更不是母女,他用戀人一樣的方式待她,噓寒問暖,愛寵憐惜,凡有所求無所不應。她怎麼居然還不明白!
  
  耿直的脾氣上來,顧不上面前的人是最敬重的師父,連送大聲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師父對徒兒有什麼期許有什麼要求,說出來便是。徒兒愚鈍,我們才不過相處親近了四五天,你要我猜你心思,我怎麼猜的准。」
  
  連送別過臉,抹幹眼淚。
  
  「四五天……」今日朗重複著,心中繩索漸松,自言自語道,「是了,才不過四五天。那許多度日如年的日子,快讓我算不准時日了。」
  
  他回過神,對連送溫聲說:「送兒,是我忘了。你別氣。」
  
  連送聽他這樣說,心也軟了。
  
  今日朗從身後抱住她,她徒勞的掙扎淹沒在他臂彎裏,今日朗臉上又掛了笑,只是剛剛動了怒,笑容有些勉強,他說:「送兒,四五天不夠,我就等你四五年。你別忘了,你是進了我的門上了我的榻的,到哪兒你都是我的人。」
  
  連送不語。
  
  自那日爭吵過後,連送對今日朗恭敬客氣,單獨相處時總有些彆扭。今日朗旁觀她的變化,稍稍改變自己的態度。不再隨意寵她抱她,做回一個師父的樣子,教她劍法,領她拜訪上山來的各大門派。
  
  兔子被驚著了,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上好的菜葉子再度引她回來。
  
  連送對學武功極有興趣,有時沉浸在某一招式的繁複的變化中,絲毫留意不到她師父正扣著她的手導她運劍,或者護著她的腰防她摔倒。
  
  離武林大會的日子越來越近,上山的門派絡繹不絕。今日朗沒有太多時間教連送武功,每日帶著她穿梭在個門派居住的廂房之間。
  
  連送見識了很多奇人異事,眼界開闊,動了想去外面看看的心思。到了十八歲,她就可以下山遊歷了。她暗自盼望著,人群中,忽然對上師父的目光,他溫柔看著自己,好像有一整個春天在他身後。她又不想走了。
  
  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各門派把傲岸山逛遍,要訪的人訪遍,百無聊賴便坐在一起閒話武林中的軼事。連送經過時,無意間聽見幾個蒼梧派的女弟子們說話。這幾個女弟子自從進山以來便時常成為武林少俠口中的話題。武林中自來女子少,漂亮的女子更少,少俠們難得看到,雖是道姑,也難免春心動。
  
  連送聽人提起蒼梧派的閒事多,聽蒼梧派說別人閒事,倒是頭一次。她也沒什麼事,就坐下來一塊兒聽。光天化日的,她也沒躲沒藏,她們沒看到她罷了,不算偷聽吧。
  
  原來女弟子們聊的也多是男少俠。青峰派的俞三俠長的很英武就是腿太粗,靈岩山莊的陳四公子扇子耍的不錯就是字兒太醜,玄宗門的徐鉉冷著臉像誰欠他幾吊錢,北海十七截的大弟子……是個女的吧。
  
  連送捂嘴偷笑。
  
  講玩少俠,又開始講少俠們的師父,既然從師徒關係說開去。
  
  「聽說各門派之間,玄宗門對徒弟是最嚴厲的。你們看到那個每天跟在今上師後面穿白衣的姑娘沒有,她來玄宗門都六年了,還是無名弟子呢。可見,要學玄宗門的武功有多不容易。」
  
  連送對自個兒吐吐舌頭。
  
  「跟我們師父也未必輕鬆。你我練了這麼多年,不也還是學的普通,上層武功一點沒有摸到。」
  
  「你我是女子,練到這層已經夠了。又不想當掌門,要像師父一樣毀容,還不能嫁人,我可不幹。」
  
  「你這丫頭,春心動了吧。」
  
  「我都一十九了,尋常女子到我這年紀早就嫁人了。就被師父拖著不准我出山,我發小在青峰派,十五歲就被師父指了婚,現在孩子都有兩個了。」
  
  「青峰派與我們不同。那裏男子多,姑娘留大了總歸有些閒言閒語。你沒聽說空桑派的汪荷嗎,被師父留到二十歲,孩子都留出來了。」
  
  「什麼孩子?」
  
  「你沒聽說?空桑派的謝上師,呸,什麼上師,那謝老不要臉的,跟他徒弟苟且,連孩子都有了。」
  
  「乖乖,還有這等事。好險我們身在蒼梧派。」
  
  「是啊。玄宗門這樣的大派還好些。像什麼空桑派啊綠衣派啊,師父輕薄女弟子的事情多了去了。以傳授武功為名,對徒弟摟摟抱抱,動手動腳,把徒弟往床上帶。做出這多無恥之事,出門見客,依然風度翩翩滿嘴什麼道德仁義。真是讓人不恥。」
  
  「就是就是。要是遇上這些荒淫無道的賊師,我定要一刀把他切了!」
  
  「切了?切哪兒?」
  
  「好啊,你也是個小賊娘子,看打。」
  
  兩個少女在流水回廊上嬉笑追逐,天真浪漫。
  
  一旁樹下的連送,面容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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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39 AM

011 記我名姓(三)

  劍,是在他房中找到。
  
  她初次看到這把黑柄黑鞘的利劍,不相信會是師父的。這沉黑邪煞之物,怎麼配的上師父高潔氣質。
  
  如今看來,一切事物,只要是虛妄,都有他的徵兆。她一心敬重的人,徒有一副如蘭君子的外表,內裏恰如這把劍,陰沉邪惡,不知包裹著怎樣齷齪的心思。
  
  頭上罩了片惡雲,她蒙頭往外沖,平地起大石,一頭撞上去。扶著腦門才看清,不是大石,是她正要去找的人。
  
  羞憤、失望、惱恨,一起湧上。
  
  「無恥之徒!」
  
  她拔了劍,直刺他胸口。
  
  卻被他一指攔下。他指尖輕輕一推,她立刻失了穩健,向旁栽去。
  
  觸地之前,她提息而立,追上一劍,他輕巧退開。她雖武功進步神速,畢竟修煉時日短,激憤之下,連個完整的招式都使不出來,幾次變招之間,險些用劍傷了自己。而他只是退避,毫不費力,甚至抽出空隙攔下正要被她自己往自己身上送去的劍鋒。
  
  以卵擊石,勝負立下。
  
  連送看著被他用一指彈出,落在數丈開外直插入地的劍,不甘地咬著嘴唇。她太笨太衝動,這人看似溫和無害,實則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憑她三腳貓的功夫妄想傷他?
  
  此路不通,她也沒有別的退路了,恨恨說道:「你殺了我吧。」
  
  「我為何要殺你?」
  
  衣服頭髮紋絲不亂的人,俯視著地上狼狽的連送,此刻他臉上平靜的笑容,在連送看來是最大的諷刺。
  
  「你不殺我,我就殺了你。」連送握緊了拳,只要她還有力氣,她一定會再拿起劍。
  
  「你為何要殺我?」
  
  他竟裝作無辜!
  
  「你……」她說不出口。可恨可恨,恨自己太大意,居然連被人輕薄都不知。
  
  「我什麼?難道是一時興起,想殺了師父?」他倒不依不饒了。
  
  「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她只能罵,奈何姑娘家聲音柔亮,毫無威懾的氣勢。
  
  從相國公子到玄宗上師,被人用這些詞形容是頭一次,卻是出自他最心愛人之口。無奈笑笑,這場戲,還是要演下去。
  
  「我哪里卑鄙,哪里無恥?」他倒像是在哄孩子。
  
  「你教我練纏綿,難道沒有別的目的?」說到痛處,她聲隨淚下,「你為何要騙我,我那麼信任你。」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抱著你時便告訴你那叫纏綿。」
  
  「你欺我不懂。」
  
  「那你什麼時候才能懂?」
  
  「我現在懂了。」
  
  「你懂什麼?你懂師父寵你,是在輕薄你?」
  
  「你是我師父,我是你徒弟。師徒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動那份心思。」
  
  「哪份心思?」
  
  今日朗攫住連送目光,把她看透徹。
  
  有根線在心尖上顫,連送被他這麼看著,底氣消了大半。連日來的荒唐,不知真相時,每每相擁相偎都是道不明的溫暖安慰佔據胸口,現在明白了,生氣之餘,那份道不明的曖昧卻沒從心坎上抹去,反倒在他的逼問下,越是強壓越是冒進。
  
  可,他們畢竟是師徒,禮義廉恥,她要懂。
  
  她瞪著他,比方才多用了十分的氣力決絕道:「你殺了我吧!」
  
  「冥頑不靈,我真恨不得……」
  
  掌風落在她頭頂,連送反射地閉起眼睛。身上毫無異樣,她睜開眼,他已撤了掌,偏著頭看她若有所思。
  
  半晌,他輕聲地笑,笑聲低沉歡暢:「你已經懂了。」如果不懂,她不會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寧願他殺了她。「你對我動了心,是不是?」他真的笑起來時,眼角帶勾,勾人心魄。
  
  她被他笑的慌亂無措。畢竟年輕,如何能跟看透世情的成熟男子相拼。姑娘家懵懵懂懂的心事,被人貼身教了個明白,又被那人親手撕開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她難堪之極,嘴唇咬出血來。
  
  今日朗收斂了笑容,他知道她性子擰,凡事不能硬逼,只能軟磨。
  
  他勸慰她:「好了,我以後不再碰你。除非你願意。我還是你的師父,是不是。」
  
  她松了唇,不答,怒意難消。
  
  他歎了口氣,走去拔了地上的劍,劍鞘歸位,在她手邊安放。「等你能拿穩這把劍,再來殺我吧。」
  
  矛盾。
  
  連送抱著劍,眉間堆出個川。
  
  她已躲了師父三天。
  
  這三天她想了很多。她想起在家鄉時,雖然父母早逝,可她得幾位表兄弟照顧,在市井中閑晃的日子也不見得有多辛苦。孫嬸嬸送她來傲岸山,本意是想走個野路子,讓她在男多女少的地方覓個好夫婿。然她對這事並不強求,將來她下山學著街坊鄰居們做做小買賣,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她喜歡的是學武功。
  
  要真在山上遇著個可心的,她也不是拉不下臉的人。怎知道,半路出了一個天煞的師父。他雖沒有真正毀她清白,可天地神明在看著,以後面對自己的夫婿,這一筆賬如何交代,她如何心安?
  
  怪就怪她涉世不深,在山上只顧偷懶享福,不通男女世情。若是她一開始就看出他動機不良,嚴詞拒絕,也釀不成現在這後果。
  
  想來想去,只有離開。
  
  她下了決心,收拾細軟。
  
  來時也沒什麼東西,走時卻發現東西多了一大堆。幾乎全都是師父送的。
  
  他送的衣服,他送的詩書,他送的胭脂……她一概不要。
  
  換上自己破爛的裙子,她把包袱再檢查了一遍。
  
  好像少了什麼。她仔細想,少了一個荷包。當時孫嬸嬸家的麗姐姐給了她一個荷包,她本來要送給徐鉉,被他教訓了一頓她才知道荷包是不能在傲岸山隨意送人的。於是她把它收在舊衣裏,如今還在。可是她自己的卻不知去了哪里。按理說兩個荷包應該放在一塊兒。
  
  是弄丟了還是送人了?那是娘親手為她縫的,她絕不會亂丟。可要是送人了,她怎麼可能不記得。
  
  心裏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難道,她和她未來的相公當真沒有緣。
  
  愁雲慘澹,她背上包袱腳步沉重地出了院子。
  
  這會兒武林大會開的真酣,沒有人會留意到她,師父也不會中途撇了賓客回來,她要走,是最好的時機。
  
  下山必須繞過出雲殿,為了不被發現,她矮了身子沿著石壁走。殿內吵雜的人聲隱約傳來,她向來愛熱鬧,換做平時她怎麼也要去看看。可惜了,上次除魔大會沒看著,這次武林大會也沒看著。
  
  她正暗自歎息,忽聽上方大殿傳來一聲慘叫,接著刀劍兵刃交接的尖銳響聲頻繁響起。殿外駐守的弟子們紛紛往殿內沖。
  
  出大事了,她猜。
  
  在去和留之間,掙扎之時,一條斷臂飛到她腳邊。她嚇的嘔出來。肯定出了了不得的事,她身為玄宗門弟子,怎麼能一走了之。
  
  旋即,她跑上階梯,卻發現殿門緊鎖,裏面明確傳來廝殺聲。一個念頭閃過她腦中:師父還在裏面。她跑到出雲殿的後殿,從專門用來放茶水的暗門進去。
  
  站在外層的人遮了視線,連送看不清裏面發生了什麼。那些人都全神貫注盯著大殿中央,連送擠過他們身邊,他們看也不看她。
  
  擠到內層,連送吃了一驚。站在後面的估計都是一群怕死的,身上沒什麼傷,而裏面的,一個個不是斷手就是斷腳,手腳健全的身上也掛了彩。
  
  她慌忙找她師父,把自己要走以及為什麼要走的事,都拋到腦後。
  
  幸好,她師父完好如初。
  
  玄宗門的人聚集在大殿正前方。鴻慕師尊坐在中央穩如泰山。幾位上師分立兩側。其他弟子站在各自師父身後嚴陣以待。
  
  確定她師父沒事,連送才開始瞧引起此次動亂的罪魁禍首。
  
  她曾在茶館聽說書先生說紅顏禍水。果然不錯。
  
  被眾人圍在中間虎視眈眈的,前面一個是昂首挺立的偉岸少俠,後面一個是嬌滴滴的蒼梧派掌門莫淩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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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44 AM

012 記我名姓(四)

  「殷思庭,你竟敢來武林大會擄人,也不看看玄宗門是什麼地方!」
  
  賀鑄道怒目圓睜,唇上三寸黑須跳動。武林祥和了幾年,各路豪傑難得歡聚一堂,師父正要宣佈掌門人選,他正躍躍欲試,怎奈全被這中途跳出的小子打斷。幾場惡鬥下來,連個名目也沒有。
  
  若不是淩煙師太喚他一聲思庭,他們全都沒認出,來鬧事的,竟然是十年前被蒼梧派逐出師門的男弟子殷思庭。這殷思庭原是個流亡的孤兒,機緣巧合被莫淩煙所救,帶上蒼梧山收他為開門弟子。誰知他自小心術不正,對師父存有妄想。十年前,也是像今天這般聲勢的武林集會上,蒼梧派前掌門郭齡師太把弟子淩煙許配給玄宗門已故的三弟子余澄冰,眾人齊來道賀,殷思庭卻當著眾人面道出自己不可告人的邪念,妄圖毀她師父名節。
  
  餘澄冰為保聲譽與他單打獨鬥。這初出茅廬的小子把蒼梧派秘傳的一套翻雲覆雨劍打得出神入化,餘澄冰三十年的功力只能和他打個平手。眾豪傑看不過眼,紛紛出手,以幾十抵一,殷思庭支撐了百招,全身經脈盡傷,無力對抗。莫淩煙顧念師徒之情,請眾人饒他一命,逐他出師門。
  
  鬧了這一番,武林上無人不知莫淩煙曾被門下弟子覬覦,蒼梧派顏面掃地,與玄宗門的聯姻也作罷。莫淩煙自毀容貌以表貞潔之心,當了掌門之後,對門下嚴格管教,從此不再收男弟子。
  
  武林上男不收女,女不收男的規矩也從那時興起。只不過年月久了,規矩也散了。如今,男師收女徒並不少見。
  
  而當初那倉皇出逃的少年,不知經歷了怎樣的遭遇,化為復仇的羅剎,把太平武林攪得肝膽俱裂。
  
  「賀鑄道,當年你在我背腧穴重擊一拳,今日我要三倍奉還。」話音剛落,殷思庭拋了手中的劍,人未至拳已到。
  
  賀鑄道生生受了他三拳,待要還擊之時,雙臂軟若無骨,痛絕跪地。斯放扶了賀鑄道往他嘴裏塞了一顆保命的稀來丹,今日朗和袁滄州擋在他們身前。
  
  拋出的劍不偏不倚,剛好在殷思庭出完拳伸出掌的一刻落入手中。他劍勢未收,又劃一半弧,指向人群中一臉圓鼻塌故作威嚴的華服胖子,冷聲道:「青峰派徐掌門,當年你率先向我發難,被我幾招打發了,心有不甘便趁眾人聯手攻擊我時偷襲我下盤。我倒要看看,過了十年,你三腳貓的功夫有沒有長進。」
  
  眼前白光一閃,徐騰虎連連後退。殷思庭出手之快讓他連拔劍的時間都沒有,手臉腿腳,無一處完好。殷思庭像是在耍他,不立刻殺他,只為看他堂堂一個掌門在地上連滾帶爬出盡洋相。
  
  他已無暇在乎出什麼洋相,只為保命,看出殷思庭已有殺他之意,他驚惶大叫:「我當時並未用劍,並未用劍!」
  
  殷思庭對他的垂死詭辯極是輕蔑,和小人無需爭論,他當下拋了劍,用盡全力開出一掌。
  
  就在殷思庭由劍換掌的瞬間,徐騰虎看準時機抓住離他最近的一個玄宗弟子向殷思庭扔去,隨即用了出娘胎的氣力躍過眾人頭頂,躥出不見。
  
  眾人只道徐騰虎無計可施之下要用拿手的劈山掌與殷思庭決一死戰,哪想到他使出這種卑劣手段給武林正道丟臉,又是詫又是歎,一詫一歎之間,那倒楣的替死鬼已飛到殷思庭掌前,就算有心要救也沒那快的輕功。
  
  眼看黃泉大門對她緩緩打開,連送唯一的反應是死死抓著包袱。她腦中一片白晃晃。忽的,眼前白晃晃一片。師父一手把她攔腰截下,另一手接住趙思庭致命一掌。
  
  拼掌拼的是內力,兩強相遇頃刻間震的魂魄離體。雙方內力交纏,如同立于懸崖峭壁的方錐之上,稍退一步則粉身碎骨。
  
  「我並不想傷你。」殷思庭一字一頓地說道。十年前,那些個自詡為正人君子的武林前輩對他一個無名小輩群起攻之,唯有一人暗中助他一掌,如果不是那一掌,他不可能筋脈盡傷而逃,只可能筋脈盡斷而死。
  
  「你殺的人已足夠多,回頭是岸。」今日朗警告。
  
  「憑你也想制伏我?」殷思庭加重掌力想讓今日朗知難而退。他早已聽聞這幾年今日朗枉負盛名,功力毫無長進。他自信可以勝他。他彙聚內力步步逼進,卻總一股純陽之氣阻擋在前,越是逼進,阻力越大。以他經驗,那股深厚內力是普通人練足五十年才能達到的,他不相信外表斯文如書生的今日朗有如此神威。
  
  可由不得他不信。兩人相持越久,他的內力越發稀薄,而今日朗卻面不改色。
  
  無形內力的交流,眾人看不出端倪,只憑雙目所見,殷思庭緊逼而今日朗一味防守,似是今日朗處於弱勢。怕禍及自己,無人敢上前相助。袁滄州亦有顧慮。鴻慕出關時已告知他真相,稱自己連日來氣海空虛,是將死之勢,要儘早定下掌門人選。方才混戰之時,鴻慕已吐出一口心竅血,現在聚攏最後一口元氣。袁滄州此時此刻絕不能離他半步。玄宗門的高手僅剩下斯放,而他護著賀鑄道打算靜觀其變。其他的弟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師父命令誰也不敢亂動。
  
  戰勝之心勝過一切,殷思庭傾盡餘力對抗今日朗,此時,莫淩煙從旁喚道:「思庭,收手吧。」
  
  殷思庭一怔,分了三分心神,眼角一瞥,猛然見到一個紅衣少女舉著劍刺向莫淩煙後背。他心神具亂,被內力反噬擊出數丈,口噴鮮血,硬撐著舉劍砍向那紅衣少女,劍到了少女身前已是強弩之末。
  
  紅衣少女正是丁折柔,她輕易劈開殷思庭,躲到今日朗身側,昂著頭笑的格外得意,似在等他稱讚她。
  
  今日朗眼中有怒。丁折柔微微錯愕。
  
  下有圍觀之人偷偷議論:小小年紀,如此心機……
  
  「思庭!」莫淩煙驚叫著抱住殷思庭,眼淚把面紗打濕,「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
  
  時隔十年,魂縈夢牽的人觸手可及,卻在下一刻便要咫尺天涯。殷思庭心脈具碎,笑著咳出一口血:「師父……淩煙……不,阿雪,我來帶你走……」
  
  「好好好,我們走,」莫淩煙托著殷思庭染滿鮮血的下巴,好像這樣就能阻止鮮血湧出,她顫聲說道,「我早就打算武林大會一結束就退隱山林,到時我便去找你……」
  
  「你騙我,」殷思庭握住她的手,提著一口氣說道,「你為了蒼梧派的聲譽,為了狗屁武林大義,永遠不會來找我。我只有……只有來搶走你。你放心,那些辱駡過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很快、很快你就自由了……只可惜,我不能……」
  
  「別說了,別說了……」莫淩煙哭到顫抖,她忽然想起什麼,尖聲叫道,「今日朗,你救救他!你的留芳功不是可以讓芳華永駐嗎?你不是可以妙手回春嗎?求求你,救救他!」
  
  今日朗搖搖頭,道:「他吃了乾坤丹。」
  
  殷思庭笑了:「好眼力。」
  
  莫淩煙渾身涼透。乾坤丹被魔教封為聖物,若是有內力的人吃了,只要催化得當,功力可以數倍增長,但若是被沒有內力的人吃了,一夕之間內力猛增,但就如同高樓殿宇沒有根基,稍一重壓,土崩瓦解。傷了筋脈很難再練武功,殷思庭服下乾坤丹,根本是想破釜沉舟。
  
  「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莫淩煙喃喃自語,失了神。
  
  殷思庭捏捏她的手,喚回她神智,氣息不穩道:「讓我……看看你……」
  
  莫淩煙聞言,緩緩拉下面紗,臉上光滑如鏡,只看得到淺淡的粉色疤痕。
  
  「承蒙留芳公子相助,我不僅祛了臉上的疤,還駐了顏,怕萬一哪天見了你,認不出我,嫌我老,嫌我醜。」莫淩煙大痛之下,目光癡癡,語若夢囈。
  
  「我說過,就算阿雪哪天頭髮白了,牙齒掉光了,都認不出我了,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殷思庭緊緊握住莫淩煙的手,握著握著漸漸松了。
  
  「思庭?」莫淩煙的心智驟停。她凝視他微微翹起的嘴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隨師父回蒼梧山,在山道上撿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她以為是個孤苦無依的小姑娘,歡喜的緊,帶上山收她做第一個徒弟。怎知道,洗將出來,卻是個白白淨淨的男童。
  
  男童逐漸長大,濃眉大眼,英武挺拔,十六歲時已比她高出半個頭。他總是追在她身後,不叫她師父,叫她的乳名阿雪,他說誰欺負阿雪就殺誰,他說會照顧阿雪一輩子,他說要陪阿雪到海角天涯。
  
  他們雖不能到海角天涯,上窮碧落下黃泉,她總要跟去的,她不能再辜負他。
  
  「掌門!」蒼梧派齊聲驚呼。
  
  眾人歎息搖頭。丐幫一老乞丐不屑地哼哼:「師父愛上徒弟,還學人殉情,真是玷污了‘殉情》二字。」
  
  蒼梧派的人跪在自刎而死的莫淩煙身旁不住落淚。
  
  丁折柔不耐煩道:「快抬走,別弄髒了我出雲聖殿。」
  
  莫淩煙的師妹武淩雲紅著眼睛瞪向丁折柔,咬著嘴唇什麼也沒說。畢竟是她蒼梧派的掌門做出敗德之事在先,她們雖痛心,也不好爭辯什麼。她含淚對門下弟子招手,大家合力把莫淩煙和殷思庭的屍身抬出去。
  
  戲幕落下,眾門派在偌大的出雲殿各自尋了一處坐下休憩療傷,有餘力的還在小聲討論方才的悲劇。無非是說師徒相戀,應有此報。
  
  連送作為旁觀者,太過入戲,眼淚直直地流著,大顆大顆從下巴滴下。
  
  今日朗雙手收入袖中,負在身後,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他走到連送身邊,看看她,又看看她腳邊的包袱,微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再有下次,我便打斷你的腿。」
  
  說完,他依舊雲淡風輕,為玄宗派各人診脈療傷,命沒有受傷的弟子去藥房取藥,為其他門派供給所需,一切在他掌控之下井然有序。
  
  多年之後連送才知道,莫淩煙獨自葬在蒼梧山上,殷思庭的屍骨在歸途中被武淩雲拋棄荒野,遍尋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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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46 AM

013 記我名姓(五)

  這就是師徒相戀的下場?
  
  莫淩煙和殷思庭的屍體已被抬了出去,地上的血跡也已擦拭乾淨,連送仍是流著眼淚,不明白為何忽然抑制不住心中悲痛。
  
  「你在同情他們嗎?」丁折柔橫眉冷看著連送。
  
  連送無言以對。在他們殉情而死的那一刻,她真實地希望過,希望殷思庭能活過來,帶著莫淩煙遠走高飛。
  
  「你敢同情他們,就是心有戚戚了?」丁折柔質問。她一早看連送不順眼。連送和那個譚佳一樣,毫無實力,只憑運氣被收為弟子。她與今日朗朝夕相處,難道不會對她師父暗生情愫?今日朗是朗空之上皎皎明月一般的人物,玄宗門這幾個丫頭,有誰敢說沒對他有過一點點遐想。若是抓住這一點,她一定有辦法把她趕出師門。
  
  丁折柔的話觸到連送心中酸處。心有戚戚,難道她抑制不住悲痛,是因為心有戚戚……
  
  「你不答,就是默認了?」
  
  「……」
  
  「連送,隨我去朗風院取幾瓶活血丹。」
  
  今日朗從人群中走出,白衣上沾了鮮血,斑斑駁駁。
  
  「師叔。」丁折柔立刻收了冷厲的表情。
  
  今日朗笑著應聲,道:「你在這裏做什麼,你師父需人照顧。」
  
  丁折柔紅了臉道:「弟子立刻就去。」
  
  等丁折柔走遠,今日朗掃一眼連送:「隨我來。帶著你的包袱。」
  
  連送拿上被她揪成一團的包袱,默默跟在今日朗身後。莫淩煙和殷思庭的身影在她腦中揮之不去,長這麼大,她從未見過有人活生生在面前死去,一場慘烈的殉情在眼前上演,她真切地心痛,仿佛他們這一世的經歷是她上輩子的記憶,她陷入了別人的戲裏,拔不出。
  
  進了朗風院,四下無人了,今日朗對連送道:「你回來,是擔心我,對麼。」
  
  連送一個字也不想說。
  
  今日朗又道:「以後別再動想走的念頭,你走不了。」
  
  連送垂了眼,點點頭。
  
  今日朗看她失神的樣子,不忍心再說她什麼,從她懷裏接過包袱,拿進自己的房間。
  
  換好衣服出門時,他沒在院子裏看到連送,以為她又想什麼鬼主意跑了,一低頭,發現這沒心機的姑娘抱著膝蓋坐在他門前發呆。
  
  「怎麼了?」他拍拍她的肩膀。
  
  連送搖搖頭。等師父換衣的那段時間裏,她把莫殷二人的死又從頭到尾記憶了一遍。
  
  「他為什麼叫淩煙師太阿雪?」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今日朗了悟,原來是方才的一場殉情對她的觸動太大。十幾歲的姑娘,還沒有嘗過人世間的況味,忽然喂她一口烈酒,難免燒心。
  
  他耐心解釋:「她的本名是莫峰雪,拜師之後依照蒼梧派的輩分賜名淩煙。」
  
  連送明白,又問:「師父拜師之前也有別的名字嗎?」
  
  「怎忽然關心起我來了。」今日朗笑問。
  
  「只是想知道。」連送的頭埋進膝蓋。其實,在之前,她對她師父的事一向很關心,要不是……
  
  「你鴻慕師尊沒有幫我改過名,我一直叫今日朗。不過……」今日朗走到廊下,勾起連送深埋的下巴,「我再對你說一遍,世人都以為我姓今,其實我不姓今。我複姓今日,單名一個朗字。你可記住了?」
  
  「師父姓今日?那為何從來不說,任由他們叫錯你名字。」連送疑惑中,下巴依舊擱在他手上。
  
  今日朗在她下巴上小捏一下,說:「名字而已,那些人如何叫我並不重要。只要你記住就好。」
  
  連送的心咯噔一下。一直以來,師父給她的感覺是高深莫測的一片海,而她是一顆被繩子綁著吊在海面上的石頭。她不想被他時而泛起的浪花捲進去,掙扎著裹緊自己。可是繩子越來越松,就在剛剛那一刻,師父說只要她記住他名字的那一刻,綁著她的繩子斷了,她清楚聽到自己掉進水裏的聲音。
  
  她眼神慌亂,忙轉過臉。
  
  「送兒,你……不敢看我?」
  
  目光的躲避,是因為厭惡還是羞怯,今日朗清清楚楚。姑娘家情竇初開的樣子,比三月的花兒還要美好。他見過一次,現在再見,恍若隔世。
  
  「師父,師徒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就像淩煙師太他們那樣。」連送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他們是辦不到,但我不同。」今日朗專注的目光,洩露了潛藏在心底的桀驁。
  
  連送仰望著師父,他身上有一種魔力吸引她,讓她忍不住相信他。
  
  「師父為什麼如此對我?」她相信他,可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她相信他。
  
  「你不是已經明白了。」
  
  「我是說,為什麼是我不是別人,比如譚佳,或者折柔?」
  
  「因為,除了你,沒有人會為了給我療傷,不惜每天劃破手臂滴血釀四十八香方。除了你,沒有人會偷偷學輕功被罰得皮開肉綻,只因為我說夏天知了太吵睡不踏實,要為我抓蟲子。除了你,沒有人會堅持守在門外一天一夜,拼了命也要幫我擋住巨蟒。除了這些,你還要我說出別的嗎?」他眸中泛紅,微風吹了桃花落春水,竟似動情。
  
  連送想了又想:「除了最後一件,其他我都不記得。」
  
  「你不記得不要緊,我記得便好。」這句承諾,他已說過兩遍。他不讓她再問,他不肯再退,進逼一步問她:「你還想殺我嗎?」
  
  連送心念急速亂轉,然而她心裏的東西簡單,歸放整齊,道路明確,亂轉的心念最終不過一條出路——她是喜歡師父的。
  
  甭管她這塊石頭是被怎麼拽進水裏,石頭就是石頭,不會游泳,只能下沉。那水是溫柔鄉還是惡水渡,她都沒得後悔。
  
  「不殺了。」她聳起的肩膀又放下。撥開烏雲見明日,雖然來了傲岸山,但她自小見慣了的那片寬廣的天、碧藍的海,一直在她心裏,她不要做別人眼中的好徒弟,她要做她性喜自由的連送。
  
  連送想甩袍子,一觸才知自己今天穿的是半截的裙子,她不去在意,左右把衣服拉正,恭敬站在她師父面前,抱著拳道:「徒兒願意追隨師父,與師父永結同心,不管將來被逐出師門也好,被武林同道追殺也好,我對師父永遠不離不棄。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誰要你發誓了。」今日朗捂住連送的嘴,嗔怪她。他們四目相視,情意流轉,到底是做師父的老練些,主動抱住那人。「夠坦率的。」他心喜。他就愛她這份有板有眼的傻氣。
  
  抱夠了,他牽起她的手:「走吧,這幾瓶活血丹取的夠久的。」
  
  久到一朵花,從含苞到開放。
  
  院外,有人從遠處走來,他們心有靈犀一起松了手。有時放開也是一種保護。
  
  來人是一名小弟子,面如白紙地停在他們面前,對今日朗疾聲稟報:「今師叔,不好了,魔教的人混進出雲殿,把各派掌門都打傷了!」
  
  連送一驚。魔教不是已經被殲滅了嗎。她還以為殷思庭是魔教最後一點殘存星火,怎會如今又跑出幾個。
  
  今日朗並不慌張,似一切都成竹在胸。他想讓連送去別處躲避,就在他話要出口的當口,前來稟報的小弟子忽而眼神一狠,抽出短刃刺向今日朗肋骨。今日朗反手擒住,一掌震他胸口當場斃命。
  
  今日朗分別查看了屍身的脖子、胸口和手臂,只見手臂處一顆銀白月牙狀印記。
  
  他沉吟:「迷仙蠱早在五年前就被師父焚盡,他們如何得來蠱種。」
  
  武林中,談及迷仙蠱人人色變。迷仙一旦發作,如果沒有解藥,中毒之人每到月圓之夜便會百脈倒流,肌膚寸寸欲裂,有如褪掉一層皮,卻又死不了,一月過去又長出新皮,月複一月年復一年的折磨,讓人痛不欲生。二十年前,魔教奪走蠱種,殘害了武林諸多義士。今日朗的三四兩位師兄就是種了此蠱又不肯向魔教低頭,最終走火入魔自絕而死。而貪生怕死的,便投靠魔教,依賴他們每月一次的解藥而活。
  
  不管他們如何再次尋得蠱種,魔教想捲土重來的野心昭然若揭。被他們控制的人,定不在少數。
  
  別處怕也不安全,珍貴的東西還是帶在身邊最放心。今日朗拿一顆蠱物們最怕的香珠給連送吃了,帶她一起進出雲殿。
  
  大殿之內,各門派混戰在一處,刀光劍影,分不清哪個是正哪個是邪。今日朗緩步步入戰局,在群魔亂舞之中細細分辨,一切分明,他身動如驚鴻,在各方人馬之間穿梭自如,如一把利劍砍去交纏的老藤枯蔓。人群中四處傳來尖叫,接著一個個應聲倒地。一一檢查倒地的屍體,果然臂上都有一顆月牙,他們命門穴上均插著一枚銀針。
  
  北海十七截死了最心愛的大弟子,他抱著弟子屍身大聲疾呼:「誰要害我!」
  
  各門派內死的都是自己的兄弟手足,被他一聲疾呼,紛紛咬牙切齒義憤難平。
  
  「一定有內奸!」丐幫的長老大聲罵道,「是哪個下三濫的,給老子出來。老子和你單打獨鬥!放蠱害我們弟子,算什麼好漢。」
  
  那灰白頭髮的長老罵到一半,胸口鬱悶之氣滯澀,痰濕內阻,一口黑血噴出。此時,眾人都覺胸口如壓大石,可丹田又空虛不濟,一個個紛紛腿軟跪倒,打坐調息。
  
  今日朗試著運氣,同樣充斥了無力感。他支撐著走到連送面前,擋在她身前坐下。
  
  「師父你中毒了?為什麼我沒事?」連送焦急地問。她環顧四周,眾人的樣子都似中毒,連師父都不支,但她卻無事。
  
  「噓……」今日朗微側過頭,對她狡黠一笑。
  
  「哈哈哈哈……」大殿之上,鴻慕忽然放聲大笑。
  
  袁滄州正打坐調息,聽他師父大笑想去看個究竟,剛睜眼,背後被人一掌打下,五內具碎,動彈不得。
  
  鴻慕一躍至大廳中央,看著如破爛棉絮塞的人偶般一動不動的各門各派笑的倡狂,「鴻慕已經被我殺了,袁滄州也被我打傷,現在你們還有誰能勝我!」
  
  有人認出他道:「你是千面佛萬千里?」
  
  「不錯!」萬千里撕了偽裝,鶴皮白須一把抓下,露出一張平凡無奇的男子臉孔,四十上下,由於長期偽裝不見天日,膚色甚白,血絲密佈。
  
  變故又生變故,眾人見了萬千里真面屏息之時,又是丐幫一黑面長老率先開口,張著無牙的血口笑道:「哈哈,沒想到堂堂玄宗門,連師尊被人殺害掉包,與賊人共處數日都不知道。你們有何面目在武林中稱雄?」
  
  丐幫對玄宗門不滿已久,形勢逆轉至此,大夥全都自身難保,也不管什麼顏面不顏面,交情不交情,有氣撒氣有怨報怨了。
  
  「這也怪不得他們。」萬千里臉上儘是虛偽笑意,他猛地拉開寬袍下擺,露出一雙黑皂銀邊的鞋,把一隻腳從鞋裏伸出。不,那鞋裏,竟然沒有腳。
  
  「你竟……」黑面長老詫異語塞。
  
  「為保此次天衣無縫,我割了雙腳以求與那鴻慕老兒身高無差。花了半年時間才練成用沒有腳的腿走路,又花了半年時間練得和鴻慕走路姿勢絲毫不差。鴻慕老兒年老體衰,心肺孱弱,我就服了冰纏子,凍傷心肺,以求說話聲音一致。並且,人人都知道玄宗門善醫,要是把脈之時被看出破綻,我就功虧一簣了。幸好幸好……」說到此處,萬千里又忍不住笑出來,笑的太厲害,牽動了心肺,他咳嗽不止,怕有人趁機攻擊,他大袖一揮,沉啞著聲音道:「眾弟子聽令,咳咳……」
  
  一聲令下,各門派均有弟子竄出,圍在萬千里身旁。
  
  最後一個竄出的,是玄宗門的催英。
  
  斯放又驚又怒,指著催英說:「催英,你……」
  
  催英冷笑著:「師父,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你為何背叛我!」斯放震怒。
  
  「為何?」催英啐一聲,喝道,「你知你如何待你門下弟子,不是鞭打就是辱駡,打的我們無力練功又恨我們懶惰,罰去激雷瀑下一坐就是三日,這些年受不了你折磨而死的,你夢裏有沒有見到!前幾年我父母來看我,你竟然用我要通過冠級弟子試煉為由,把我父母拒之門外。你可知道,他們在歸途中慘死于流石之下。此仇不報,我催英誓不為人!」
  
  眾人聽他這樣說,都感疑惑。那斯放是名門之後,性情謙恭,平日裏的為人也是和氣寬厚,怎會對弟子如此刻薄。
  
  催英自然明白眾人看法,譏諷道:「你們以為他是什麼正人君子,我看不過是心胸狹窄的小人。既要我們勤練功為他裝門面,又怕我們的功夫勝過他不肯把功夫全教給我們。還讓我去為他做齷齪的勾當。為了不讓他師弟今日朗傷好之後在武林大會搶他風頭,竟讓我引蟒蛇上山。出了事,就由我一人承擔。如此為人師表,我怎能不反!」
  
  「好了催英,」萬千里握住他顫抖不停的肩,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待會兒我給你個機會,一刀宰了他。不過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問你,我讓你找的人可曾找到?」
  
  催英緩了緩鬱氣道:「我已查明,當年教主昏迷之前要找的真陽童子就在傲岸山,是個女童,只是,我還沒確定是哪一個。」
  
  「女童?」萬千里欣喜萬分,「這好辦。傲岸山現今就四個女童,我一一找過來,還怕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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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48 AM

014 舊日重現(一)

  譚佳、曾甯、丁折柔、連送,是傲岸山上僅有的四個女徒。
  
  其中,連送是武功最不濟的。她幾乎沒學過幾天。
  
  萬千里要找的真陽童子,據說丹田虛若空穀,是接納純陽真氣的最佳載體。魔教教主軒轅不破在兩年前中了鴻慕的元陰五帝掌,功力盡毀昏迷不醒。他們雖有乾坤丹,但教主本身失了內力,吃了也無用。只能先以他人的內力輸送做基礎,再服用乾坤丹恢復功力。可是各人所練武功不同,內力也不同,若混雜在一起,以軒轅不破虛弱的肉身根本無法承接。而真陽童子的出現,是他們唯一的希冀。
  
  真陽童子天賦異稟,可以精純各種真氣為已所用,然而這不是最奇的地方,最奇的是,真陽童子心無雜念,純淨如水。真氣疏導的一刻,如同提煉真金,若出一絲一毫的差錯,熔鼎頃刻爆炸。只有片塵不染的真陽童子,才能在輸送真氣之時,不會讓駁雜的欲念惡念妄念干擾了真氣的運行。用真陽童子的真氣輸入軒轅不破體內,恰如久旱逢甘霖。
  
  「你們可知,真陽童子百年難遇,你玄宗門有如此良材竟然不知,真是有眼無珠暴殄天物。」萬千里說著,目光在四個姑娘身上一一掃視。曾寧被他的目光掠過,險些叫出聲來。
  
  「就讓我萬某人來為你們育此良材吧。」萬千里佞笑著走到譚佳身旁。譚佳體內毒氣翻湧,她在任何時候都不願被人看到狼狽之相,獨自頑力克制著毒發直冒虛汗,無暇顧及萬千里。萬千里探她四神聰、印堂、十宣、鶴頂四處奇穴,搖搖頭走開。
  
  走到丁折柔身旁。丁折柔忍著毒氣鑽心的痛苦怒瞪著他。他扯了扯嘴角,猛給了丁折柔一巴掌。這一巴掌打的丁折柔口角開裂,她毫不示弱甩頭再看,仇恨的目光幾乎噴出火來。這回萬千里探也沒探,直接說:「不是你。」
  
  他又走到曾寧身旁。曾寧驚恐難抑,直往後退。萬千里探了她的穴位,目光一凜,又去探了探連送。連送按師父所說靜坐不動,她並未中毒,加上吃了師父的香珠,真氣充盈體內。
  
  「是你!」萬千里驚喜地一把抓住曾寧前襟提了起來。
  
  「不是我不是我!」曾寧掙扎大叫。
  
  「哈哈,就是你。」萬千里大笑說,「教主曾說,真陽童子十四年紀,樣貌清秀,並且毫無內力。過了兩年,現今應是十六,就算經過兩年修煉內力也應尚淺。你年紀、容貌在四人之中最為相符,我探你大穴,發現你內力比你師妹還要淺薄,不是你還是誰?」
  
  「師父救我!」曾甯情急之下向斯放呼救。
  
  斯放正在運動逼毒的關鍵處,先前催英放話要殺他,他可不當他是開玩笑,他要極力在他動手之前衝破關口制伏催英,對曾寧的呼救只當沒聽見。
  
  萬千里點了曾寧啞穴交給身後弟子,環視一眼眾人,仰天大笑,笑夠了,他冷聲道:「今天讓你們死個明白。你們可知,為了讓你們這些當世高手齊齊中毒,費了我多少心思。不惜浪費了一顆乾坤丹給殷思庭,再用他的血做引子喂毒。這姓殷的小子真夠癡情,為了見他師父一面,不惜做人殉。你們砍了他,我放的毒正好隨他的血蒸發至微塵中。你們一個個可謂自食惡果。前前後後花費了我三年的時間才有今日成就。為了不讓我白白辛苦,今日我要將我的成就永留千古。」
  
  「眾弟子聽令!」他退至弟子身後喊道,「把這些格老子名門正派全都殺光一個不留!」
  
  接到命令弟子蜂擁而上。催英第一個沖向斯放。斯放還未衝破關口無力抵抗,千鈞一髮間,白衣翩翩的人影閃至身前,軟劍似銀蛇抽出,砍斷催英一臂。
  
  「今日朗……」萬千里驚愕立住。隨著弟子一個個倒下,他的驚愕更甚,臉上的血管幾欲爆裂。
  
  魔教弟子被斬殺殆盡,只餘斷臂的催英。
  
  「不,不可能。」事實擺在眼前,萬千里仍是無法相信,「若不是忌你百毒不侵,我也不必費此心思用活人喂毒。此毒可以說是為你而創,而你盡然毫髮無傷?不可能!」
  
  今日朗垂手握著劍,從階上慢步下來,姿態嫻雅悠然:「從你出關那天起,我就知你不是鴻慕。」
  
  「絕無可能!」萬千里氣急敗壞,他的易容術名震江湖,從無敗績,他不惜一切代價從不容許自己失手,現居然被人一眼識破,他怎能甘心。「你定騙我。你們中原武林全都是狡詐奸猾的小人!」
  
  今日朗毫不理會他的謾駡,從袖中取出幾粒香珠,徒手捏碎,散於空中。「你放的毒,我早有解藥。」
  
  萬千里連退三步,他不信也得信。若不是一早看出他偽裝,早做準備,今日朗不可能在一時半會兒配製出解藥。他怒極吼道:「你如何看得出?我自認做的天衣無縫!」
  
  「我與鴻慕師徒日久,他的一舉一動我怎會看不出。」他的解釋在意料之中,可說服不了萬千里。看萬千里不相信的樣子,他補充道:「往往萬無一失的事情,總有失之萬一的時候,你敗就敗在太過自信。」
  
  萬千里無可辯駁,但仍不甘心,他咬牙問:「你既然知道我是偽裝,為何到如今才揭穿我,誠心看我笑話玩我於鼓掌!」
  
  「若是一早揭穿你,怎引得來你安插的叛徒一網打盡。」今日朗笑的一臉謙遜。
  
  說話間,眾人的毒已慢慢退去,睜開眼後第一個看的就是萬千里,手腳蠢蠢欲動要把他碎屍萬段。
  
  萬千里看自己大勢已去,笑的蒼涼:「好好好,沒想到中原武林之中藏龍臥虎。是我輕敵大意,竟也犯了以貌取人的惡習。留芳公子,原以為你只是徒有外表,沒想你是心思深沉藏而不露之人。若是你看中名利,如今早已是武林至尊,我能死在你手上,也不枉此生了!」
  
  「謬贊。」今日朗客氣點頭,緩緩提劍,「得罪了。」
  
  展劍之時,門外忽倒掛一人頭下來,人頭口中吹出一顆鐵珠,被今日朗提劍擋下。剎那的工夫,人頭落地是一瘦小的紫衫人,他叫一聲:「老萬遮眼!」隨即又扔出一顆鐵珠,炸出紫煙滾滾,濃煙之中拉住萬千里使輕功飛走。萬千里被救走之前,不忘抓了曾寧。
  
  煙幕散去,只餘今日朗和催英在大殿門前。
  
  催英扶著斷臂踉蹌站起,他自知死期將至,臉上毫無畏懼神色,說道:「要殺便殺吧。」
  
  斯放拍地而起,手起刀欲落,卻被今日朗擋了下來。他說:「師兄,他畢竟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弟子。送他去虛空殿吧。」
  
  「不,我死都不去虛空殿。」催英拼命掙扎被幾個弟子攔下。
  
  虛空殿是玄宗禁地,由玄宗門三位餘百歲的師尊看守,凡到了那裏,日日受萬年極苦寒冰的煎熬,直至心灰意也冷,滅情滅性,再也不對紅塵世間有任何眷戀。
  
  就算不傷性命,哪一個人願意被滅了活在人世間的快樂之源,做一個無情無性的行屍走肉。
  
  斯放考慮了一會兒,點頭同意。催英見狀,用力推開攔住他的人,向斯放劈掌。斯放一刀砍在他後背。
  
  催英吃痛,向前栽了數丈遠。一旁的連送不忍,奔上前去。催英雖總是捉弄她,可偌大的玄宗門,除了師父,他是和她說話最多的人。看著昔日英姿颯爽鮮衣怒馬的少年,如今傷痕累累不堪一擊,她當真痛心。
  
  「催師兄!」連送撲到他身上,想為他擋住接下來的一劍,卻被他忽然兇狠的眼神嚇住。催英沒來由一掌打在她額上。她瞬間失明,意識幻滅。
  
  「為什麼……」她很想問。
  
  催英的手指一根根劃過她的臉頰,他虛弱地笑了,臨死之前,腦中浮現的全是連送的摸樣。她是他在這冰冷的傲岸山上的唯一安慰。從十歲到十二歲,不管他怎麼欺負她,她都仰著小臉,不服輸地目視遠方。他很想讓她看他,只看他,可是她竟像是沒有心的,從來不懂。不懂便罷,他帶她一起去陰曹地府,慢慢教她吧。黃泉的路上,一個人太寂寞了。
  
  幻滅的意識遊走在陰陽邊界,迷路的連送四顧茫然,轉身一望,師父翩然而立,對她伸出手喚她:「送兒。」
  
  送兒……連送倏然覺醒,聽到師父焦急地聲音,她很想睜眼,可是額頭上像壓了千斤的大石,越來越沉。一片耀眼白光之後,她又沉入漆黑。
  
  是的,漆黑。
  
  那邊的除魔大會開的如火如荼,大夥兒全在出雲殿看熱鬧,後院裏冷淒淒的,連個燭火都沒有。連送扛著掃帚到迎暉苑門口,瞧裏面漆黑一片,真想掉頭就走。
  
  不過,遇難則退可不是她連送會幹的事。硬著頭皮進去,她借著初升的月光看清四周,放下掃帚時,屋裏有火光閃了一下,
  
  她張嘴僵住,有鬼?!可,鬼也會點燈?顯然不是。
  
  走近了,發現視窗有一人,手中不知弄著什麼,影子映在牆上起起落落。
  
  再走近了想看個究竟。門內的人忽然出聲道:「門外是誰?」
  
  她聽聲音就知道門內是誰了,驚喜地推開門,行了個禮:「師父,是徒兒。」
  
  師父停了手中的活兒,仔細看了她道:「你是我的弟子?」
  
  她猛點頭:「是啊,我是你兩年前收的徒弟,我叫連送。」
  
  「哦……我想起來了。」師父一手撐著頭,看著她笑。
  
  師父燭光下的臉溫暖如初。
  
  哦,她也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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