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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2:12 PM

掃雪煮酒 -【滿堂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7-6 08:50 PM 編輯

【書名】:滿堂嬌

【作者】:掃雪煮酒

【內容簡介】:

  癡情的富家少女真真,立志功名的窮小子王慕菲,心高氣傲的才女滴珠,這樣的三個人相遇,到底是窮小子得享齊人之福?還是兩個女人不死不休的老公爭奪戰?

  非穿越、非種馬,很狗血、很八卦明朝歷史生活劇即將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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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2:19 PM


【卷一‧盛夏】

第一章:桃花鎮(上)

  大明松江府有一處所在名喚桃花鎮,出產極好的水蜜桃,每到初春二三月間,所謂萬枝丹彩灼春融是也。十里桃花盛開時,常有那附庸風雅的士子去吟詩做對,就是渾身上下銅臭味的商人們,也要借他幾片桃花破破俗氣,將一二個小唱,隨三四個蔑片,去走七八里路兒,享那十里桃花的美景。

  卻說那桃花深處有一戶王姓人家,搬來才幾個月光景,小兩口兒租隔壁秦老漢幾畝地種棉花過活。白日裡兩個手牽著手下地,到晚來家,點一盞油燈,男的讀書、女的紡紗織布到二更,燙兩杯自家釀的酒吃了去睡,極是恩愛。

  這一天落大雨,秦老漢無事過來尋王小哥說話,見他桌上幾本《論語》、《尚書》都翻爛了,感歎道:「我家那兩個孫子若得王小哥一半就好了。」

  王小哥笑道:「老伯說哪裡話。」他的渾家放下手裡的木梭,搬了個方凳到窗邊,請秦老漢坐了,又去灶前吊罐裡舀了一大瓢開水,燙了兩個茶碗,送上兩碗白水來。

  秦老漢站起來接過,笑道:「聽說縣衙門口貼了告示,學道轉眼就要來松江,小哥為何不去考考。」

  王小哥苦笑道:「才搬來不久,衣食還不周全呢,哪敢癡心妄想。」

  秦老漢道:「小老兒癡長幾歲,也會看人面相。小老兒看小哥的面相卻是大富大貴呢。小哥的文章也還過得,何不下場走一番。就是考不上,也不過誤幾天工罷了。」

  王小哥有些意動,捧著茶碗半日,方道:「雖是這樣說,只怕人家攻我冒籍。」

  秦老漢笑道:「這個小哥不必煩惱,我家大女婿在縣裡做書辦,叫他與你做保山就是了。」

  王小哥大喜,拉渾家尚氏鄭重與秦老漢作揖,又叫她去淘米殺雞。秦老漢道:「緊鄰何必如此。」家去說了一聲,到底將了一尊酒過來。

  尚氏下廚整治了一碗川炒雞、一碟韭菜炒雞蛋,又冒雨去村頭豆腐店買了幾塊豆腐乾回來,巧手煎炸,幾樣菜秦老漢吃得贊不絕口,大醉而去。

  客人去了兩口子方正經吃飯,王小哥把自家碗裡並不曾動過的幾塊雞和幾塊豆腐乾都夾到娘子碗裡,笑道:「老人家喜歡吸筷子夾菜,這幾塊是我先夾出來的,你吃吧。」把那幾盤殘羹挪到自家面前,又笑道:「有秦老做保山,我進了學再招幾個學生,也省得真真你日夜操勞。」

  尚氏自灶台取來一碟鹹菜,笑道:「我若是圖衣食富貴,嫁你做甚?阿菲,若不是我,你也不得日夜做活辛苦。」把那幾個剩菜盤子搬到灶台邊的泔水桶裡傾了丟在鍋裡,回來又道:「虧你怎麼吃得下去,都是老人家的口水呢。」

  王小哥曉得她的素愛潔淨,轉口笑道:「若真是進了學,還有花錢處,咱們還有多少銀子?」

  尚氏道:「還有二十兩整不曾動用,不曉得夠不夠?」

  王小哥歎息道:「省著些必是夠了,只怪我當初不曉得生活艱難胡花海用,如今拖累你。」

  尚氏笑道:「相公你又來,既是要考,還要抱抱佛腳兒,明日天晴了你休下地,只在家看書罷。」

  王小哥哪裡肯,兩口子搶著洗碗掃地燒豬食,因天色還早,王小哥替妻子把紡車移到門邊,自家也捧了本書讀。第二日天晴依舊下地鋤草,只早晚苦讀。

  蒼天不負有人心,果然就教他進了學,有那二十兩銀子打點學官和縣太爺的禮,人也不十分為難他。鎮上那幾個十多年都不得進學的老童生酸氣沖天,卻怕秦老漢的女婿的權勢,不過在家跳腳,背後罵幾句罷了,當面還要和王秀才稱兄道弟。

  還虧得秦老漢約了村裡人集分子,攏了約有十幾千錢來賀他,因他打算將來教幾個小學生,又替他兩口子主張,在桃花鎮上典了幾間房居住,剩的幾千錢買家什,修屋頂,隨手都用盡了。

  他那幾間房外邊有個大院子,牆根還有幾棵大樹。秀才自然不好再租人家田種棉花,收拾出一間大房,擺了一張桌一把椅子,秀才娘子當了耳上一對一點油的金丁香換了一方硯兩塊墨幾竿筆,王秀才取張紙寫上「私塾」兩個大字貼在門板上。不到一個月就招了七八個小學生,無奈學生小束脩不多,兩口兒反倒過的不如從前種田織布。

  這一日清早起來,王秀才掃地,尚氏當後窗放了鏡子梳頭,一邊道:「阿菲,自你進了學就不許我再紡紗織布,我閒了這許多時候,卻是不慣呢。不如把織布機收拾出來,也好補貼家用呢。」

  王秀才擺手道:「從前那是沒法子,叫你日夜操勞。咱們苦這幾日,到年底學生們送了年禮來就好過了。」

  尚氏微微點頭,梳洗過兩口子吃了早飯,秀才自去書房教孩子們,秀才娘子央鄰居來收拾織機藏在廚房隔壁的一間空屋,又去舊主顧處賒來棉紗。過了十來日,手裡積了些錢,割了兩斤肉、沽了幾斤酒來家,叫相公去請秦老漢來吃酒。王秀才問她:「你又當了什麼東西?」

  尚氏笑道:「不曾,不過替隔壁張家阿花姐織了幾天布,她分了我些工錢。」

  王秀才道:「無錢謝秦老叔也罷了,他曉得我家景況呢。下回休要這樣操勞。」

  尚氏還是點頭,待秦老漢來了,數出幾個錢來叫相公去買醬,央秦老漢道:「自我家相公進了學,就不許我做活。奴家曉得他是待我好,只是我不做活家裡過不得。如今又不用種地,白日裡不過一日二餐,奴家卻是閒得慌呢。就是街東頭劉秀才那般有錢,他家娘子女兒也要織布做活。還請秦老和我家相公說說,叫我照往日做活就是。」

  秦老漢果真席間就和王秀才說:「秀才娘子說在家也是閒,織幾指布換些零錢也好。婦人家多是好吃懶做,你有這樣賢惠的娘子,禁她做甚?」

  王秀才依了,送到秦老漢,回來抱怨娘子道:「實是捨不得你操勞,為何還要央人來說?」

  尚氏只是笑,笑得王秀才吹熄了燈抱她入房。第二日早上兩個高高興興起來,王秀才就先把織布機搬到堂屋光亮處,尚氏又照從前勞作,到得年關居然還存了兩三吊錢,王秀才去買了個大甕,把錢換成碎銀投進去,泥封上留了小口,笑道:「存到十兩,請你吃雞。」

  尚氏低頭咬斷線頭,把換了新面子的棉袍拍了拍,笑道:「前幾日阿花姐說過了年不織布了,叫我和她一起織素綾,極是有賺頭的,存十兩卻是容易,可憐那只雞了。」

  過了年又有幾個小學生來投,正月裡束脩自然要豐厚些,各家都送有一掛鹹肉幾條鹹魚,尚氏算計了許久,只留下一掛鹹肉兩條鹹魚,那些禮物都托阿花拿到她娘家鎮上轉賣,得來的錢投到甕裡。她自家又肯吃苦,心思又靈巧,織出來的素綾一匹要比人家的多賣五分銀子。積夠十兩銀子正是收絲的時候,她就拿去收絲,收得的絲並不賣給客人,卻是送到當鋪裡邊,把當的錢又去收。如此反復。等到大客人來時,她小小十兩本錢滾出七八擔絲來,除去利錢,十兩滾成三十多兩。秋天收棉花,又是這般當當,到過年就有一百多兩銀子到手。

  王秀才想買屋,尚氏不肯道:「阿菲,這些銀子留著明年去外鎮收絲,怕不是又能滾出幾百兩來,到那時再買大屋如何?」

  王秀才想了想,心裡服氣,笑道:「我只會讀幾句死書,論做生意實不如你呢。真真,你怎麼想就怎麼作罷。」

  尚氏歎息道:「當初實是我不懂得生活艱難,帶出來的數千金銀都隨手花去,若是早些開竅,也不叫你教書辛苦。」

  王秀才也自後悔當初,摟著娘子的細腰,笑道:「換做才成親的那年,我兩個可想得到我會教書你會織布?」

  尚氏輕輕笑起來,道:「其實這苦日子也有滋味。」因火盆上熱的酒沸了,推開相公提起酒壺,又去廚下蒸鍋裡取菜到臥房,兩口子吃酒不提。

  午後秦老漢親自來請王秀才去吃酒。尚氏獨自在家,因是年下,也不到隔壁去耍,只掩著院門等相公來家,依舊在堂屋織綾。

  才織了寸把,就聽得有人在外頭敲門,問:「這裡是王慕菲王秀才家?」

  尚氏以為是人家送小學生來,忙高聲應道:「就是,王先生吃酒去了,大哥明日再來罷。」

  外頭靜了半日,才有一個熟悉婦人聲音問:「真真?」

  尚氏閨名真真,也只自家丈夫無人時叫幾聲,聽得有人這樣叫她,手下抖得一抖,外頭一闖進一個珠玉滿身的婦人來。頭上是昭君套,上身是一件石青刻絲灰鼠披風,面容卻和她有七八分相似,一邊抹淚一邊笑道:「妹妹,叫姐姐好找,原來你在這裡。」

  尚氏忙接出來道:「姐姐……你是怎麼尋來的?爹爹他,可還生妹子的氣?」

  尚鶯鶯拉著妹子粗糙的手,上下打量她,妹子渾身上下都是粗布衫裙,心痛道:「當初你姐夫做不來事,叫你吃了這幾年苦,爹爹其實想你呢。不如跟姐姐家去罷。」

  尚氏滿心喜歡,笑道:「這三四年無一日不想念爹爹和姐姐姐夫呢,妹子就去叫阿菲回來,同去見爹爹。」

  尚鶯鶯卻不回話,在妹妹幾間屋裡轉了轉,歎息道:「沒想到你過的這樣窮日子。」

  尚氏低頭看腳尖,好半日才道:「妹子從前不懂事,不曉得銀錢得來不容易,那半盒金珠都胡亂花費了。其實……自阿菲進了學後,我們存了十兩銀,妹子做了些小生意,今年也掙了有一百兩呢。」

  尚鶯鶯看妹子還似從前心直口快,捉住妹妹的手落淚道:「一二百銀算什麼,如今卻叫妹妹這樣喜歡,還是跟姐姐回去罷。那個王慕菲,由他去罷。」

  尚真真聽姐姐意思是叫她棄了相公回家,立時甩開姐姐的手,道:「雖然這幾年過的都是窮日子,妹子和他真心換真心,過的卻是快活。爹爹若是認這個女婿,就有真真這個女兒,不然,只當真真死了罷。」

  尚鶯鶯勸道:「妹妹休要糊塗,還是棄了他和姐姐回去罷。」

  尚氏咬唇,只是搖頭。姐妹兩個相持不下,外頭又走進來一個華服公子,卻是尚鶯鶯的夫婿李青書。李青書和真真對行禮畢,方道:「方才我命人四下裡訪問,都說王秀才待渾家極好的,鶯鶯,何必為難妹子呢。」

  尚鶯鶯跺腳道:「這是我尚家事。」李青書也不和她爭吵,拖過妻子出門,對送出來的小姨子道:「妹子休要傷心,容姐夫回去勸勸她。必叫你和泰山大人和好。」

  馬車走幾步又停下,李青書跳下來遞給小姨子一個小匣兒道:「這裡有幾錠金子,你姐姐叫你將去零花罷。」

  尚氏搖頭不肯接,李青書笑道:「幾時改了性子?」因真真不肯接,想了想,用力丟進她家院子裡,掉頭去了。

  尚氏站在門口一直望著馬車出鎮,才擦了眼淚回頭從雪地裡尋出那只匣兒,回房裡取根銅簪撥開,裡邊除一把各色花樣金裸子,還有乃姐方才戴在手上的兩個寶石金戒指,兩雙金鑲寶石鐲子。尚氏把匣兒收起來,隨手擱到鹽罐邊。心裡感激姐姐,又想到老父,又掉下淚來,有心家去看看,只捨不下相公。爹爹和姐姐不喜歡相公,要她棄夫回家,這些話自然不好和他說起,是以晚上王慕菲回來,她就不提姐姐來過。

  晚間洗腳上床,王秀才和尚氏商議:「真真,我去年歲考只在四等,府學裡眾生都說我中舉沒指望呢。今年我偏要掙口氣。我早晚要讀書張羅不到家裡,還是要尋個使女與你做活的好。」

  尚氏搖頭道:「一個使女也要好幾兩銀,還要張羅吃穿,總要十兩吧。挑水劈柴為妻做不動,一日幾個錢尋人來做就是。灑掃這些小事,也不消日日做得。十兩銀的本錢能做許多事呢。」

  王秀才沉默許久,道:「卻是為夫的不是,叫娘子如今越發的會過日子了。」

  尚氏微笑道:「只要相公青雲得意。奴家吃些苦算什麼?」

  王秀才心裡感激,執娘子的手道:「定當與娘子掙鳳冠霞帔。」

  真真想起那匣金珠,幾次要開口,又不好提她姐姐說的那些話;要叫她說謊,她又不是那樣人,忍在肚裡難受,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滾到天明,起來燒水做飯,看到那個匣子,越發覺得拿在手裡滾燙。就使砍柴草的砍刀在灶後挖了一尺深的坑把小匣埋起。王秀才心裡裝的都是論語尚書,實不曾留心娘子異樣。

  卻說鎮上有一個富戶要請王秀才去坐館,趕著還在過年,一日清早來請他去吃酒。尚氏送相公出去,就緊拴了院門回家。要趁這幾日空閒做幾件春衣。她在窗邊飛針走線,聽得外邊她爹爹的聲音喊:「真真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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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2:23 PM


第二章:桃花鎮(中)

  尚氏看見爹爹比前幾年老了許多,鬍鬚都白了一大半,就覺得眼睛酸酸的,伸手想拭又怕爹爹看見紅腫脫皮的手,飛快縮回去笑道:「爹爹屋裡坐。」

  尚老爺走到廳裡看見當中擺著一張織機,條桌上只幾個倒扣的茶碗,一把灰撲撲雞毛撣子臥在上頭,也自心酸。再進到臥房,窗格子上貼的都是寫過字的紙,滿眼都是舊家什,只衣架子上幾件男人的衣裳簇新,不由傷心起來,道:「癡兒,這裡如何住得人?隨爹爹回去罷。」

  尚氏輕聲道:「過幾日必和相公回去探望爹爹。」

  提到王慕菲尚老爺就吹鬍子瞪眼:「休要提他。」沖上去拎了那幾件新衣裳道:「這個是什麼?窮成這樣也罷了,他的俱是新衣裳,年節下你還是舊衣。」

  尚氏低頭道:「女兒在家做活穿什麼都使得,阿菲男人家外頭總要幾分體面。」

  尚老爺心疼女兒,破口大罵:「狗屁!分明是不把你當正室。」

  跟在後邊的尚鶯鶯也看不過眼,拉住妹子的胳膊道:「從來貧賤夫妻百事哀,不如和我們回家去,另尋門當戶對的親事。」

  尚氏搖頭道:「姐姐休說這些,妹子嫁他從不曾後悔,就是吃黃連也心甘情願。」

  尚老爺這幾年牽掛女兒越多就越恨那個拐了他女兒的王慕菲,原以為嬌生慣養的女兒吃不得苦頭自會回家,沒想到過了幾年窮日子還不肯醒悟,越發的著惱,分開兩個女兒的手道:「總有你後悔的那一天,休要回娘家哭。就當老夫沒有生這個不曉事的女兒。鶯鶯,咱們家去。」

  氣呼呼沖出幾步,又回頭牽住大女兒的手大步出門。尚氏欲言又止,眼淚汪汪送父親和姐姐出門。門口還圍了十來個看熱鬧的人,見到尚氏,就有大膽的問:「王師娘,這是你家親戚?」

  隔壁的阿花姐跟著尚氏寸步不離,問她:「那是你娘家?」

  尚氏料得瞞不住,微微點頭道:「是我娘家。」

  阿花教尚鶯鶯的滿頭珠翠晃花了眼睛,搖頭晃腦羨慕道:「原來你娘家這樣有錢。」不小心撞倒一個板凳,也顧不上拾起,只追在她身後問:「怎地就叫你受窮?」

  尚氏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私奔的,紅著臉含糊道:「也有些嫁妝的,只是都花費了。」

  阿花因她臉色不好看,辭了出來。婦人們天生都愛珠子玉石、綾羅綢緞,見了尚鶯鶯的那樣的華衣美服,沒有不愛的,左右鄰舍一連說了三四天,就有風聲傳到王秀才耳裡。

  家去王秀才就問娘子:「真真,你可是有事瞞我?」

  尚氏想了想,道:「那一日你出去吃酒,爹爹和姐姐來過,奴家不和爭了幾句,惹惱了爹爹。」

  王秀才跺腳道:「泰山大人肯來,自是願意與你和解,就順著他老人家的意思些兒也罷了。」

  尚氏低眉扯衣角兒,慢慢道:「卻是奴家的不是。」

  王秀才因她神情淒苦,撫她的後背道:「也罷,明日咱們買份禮去陪個不是。」

  尚氏搖頭不肯,王慕菲再三的問,她本是不慣說謊的人,只得老實說:「爹爹依舊惱你,要接我回家另嫁,如何依得他老人家。」

  王秀才呆了半日,不言不語走到桌邊取書看。尚氏不敢尋他說話,自去廚下忙碌,好半日捧出一碗火腿筍片湯、一碗煮豆腐、一碟鹹魚到桌上,擺好碗筷請相公來吃飯。

  王秀才默不作聲坐在桌邊使筷子撥飯米粒,真真其實胸口也哽得緊,夾了塊豆腐咬在口裡,只覺得酸牙,勉強咽下去,偷看相公,還在那裡撥飯耍子,心疼他道:「多少吃些。」

  王秀才依言吞了兩口白飯,夾了片筍嚼著,突然道:「怨不得你爹爹不喜我,誰家肯把女兒嫁給一窮二白的窮小子,待我金榜提名,必叫泰山老大人回心轉意。」夾了片火腿送到妻子唇邊笑道:「多吃些,雖然還窮,到底也要把你多養些肉,回娘家才好看相。」

  分明是鹹火腿,尚氏卻吃出甜味來,因菜都涼了,兩個搬回廚下熱過,就在灶台邊吃。尚氏想起那匣金珠,丟下吃了一半的飯碗,取柴刀刨開土,跟王秀才道:「姐姐前些天來丟下幾塊金子與我,奴家怕你著惱,藏在此處,若是你不喜歡,將去還給姐姐罷。」

  王秀才接過匣兒吹去塵土,揭開來看時,裡邊都是金子打就的精巧的錁子,有的像蓮實,有的像石榴,掂掂約有十幾兩。還有幾樣首飾,映著門外的雪光,他只覺得耀眼之極,想來也值不少銀兩。

  尚氏接過來隨手丟到放雜物的一張半桌上。王秀才忙拾起來道:「小心些,丟了可怎麼還給人家。」想了想又道:「你總說本錢不夠,首飾咱們不動,不如先拿這些金子做本錢,或能像舊年得利,咱們買幾十畝水田衣食無憂不好?」

  尚氏笑道:「相公所見極是。這幾個鐲子戒指收起來罷。」兩個手牽著手兒到臥房,擦去木匣上的浮灰,把金子取出來尋塊布包起,那幾樣首飾連匣兒一起藏到箱底。多了這十幾兩金子,總能兌百餘兩銀,攏共二百多兩的本錢什麼生意做不得?兩口子都過了二三年苦日子,曉得銀錢得來的不容易,相對著笑了盞茶時間,王秀才就揣著金子去換錢。

  松江府本就富庶,又是正月間,城門內外擠了無數的人。王秀才擠了半日才擠進去,尋了個錢鋪摸出那包金子來要換。那伙計因和掌櫃的和了氣,存心要壞生意,和他說:「小店一兩金只換得六兩銀,不如去尋老鳳祥,這些金錁子打造的極精巧,又是年節邊上,十換只怕他都肯。」

  王慕菲信他,收起出門問老鳳祥,原來是松江出名的首飾店,極大的三間門面,裡頭擠滿了人。王秀才等了許久,才擠到櫃前,掏出那包金子問道:「這個貴店收不收?」

  那伙計看他穿著窮酸,胡亂看了一眼,道:「咱們這是松江府頭一號的大店,不是什麼破銅爛鐵都收的,勞駕客官出去左拐第三家,門口掛個王家錢莊,他家兌的都是上好黃邊錢。」

  王慕菲道:「錢莊鋪子說你們收的,支使我來這裡賣。」

  那伙計不耐煩道:「咱們這裡只有賣的,沒有買的,休要擋著我們做生意。」伸出兩個胳膊一權,王慕菲被推的倒退幾步,一塊金子掉落,滾了幾尺遠。王慕菲手忙腳亂蹲下來撿,手裡的金子又掉出一塊來。

  一雙纖纖玉手拾起來,送到他跟前。王秀才連忙接過,道謝時才看清是位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一雙笑起來彎得如同月牙一樣的眼睛卻有八九分像他的妹子青娥,由不得多看了兩眼。

  那個少女教他看的不大好意思,牽著女伴避過一邊。

  王慕菲滿心只想著換金子,又不想和伙計爭吵,只得出門。長街上隨便撿了個大門面進去,那家卻是掌櫃的親自接待他,把這十幾塊金子都細細看過,笑嘻嘻道:「與你一換七如何?」

  王慕菲雖然不善營生,方才人家說能十換,如何肯七換,搖頭道:「十換,不然我去尋別家。」

  掌櫃的看了又看,不舍道:「最多八換。人家都只有六換呢,老夫只愛他精致,買下給孩子頑罷了。」

  王慕菲猜想再到別家也不過如此,就依他了。掌櫃的取等子稱了有十六兩重,就叫伙計從後邊取出十二個十兩的元寶來,又稱了八兩碎銀與他。王慕菲討了個包袱包了十二錠元寶拴在棉衣裡,只揣著八兩碎銀,滿心歡喜歡出門,頭撞見方才拾金的那個少女進來,就和她擦肩而過。

  那個少女因是第二番見,死死的看了他兩眼,到後邊問伙計:「方才那個憨大來做什麼?」

  掌櫃的托著那十幾個金錁子進來,笑道:「滴珠,這個給你頑。」

  滴珠跺腳道:「爹爹,女兒改了名字叫湘蓮。」翹著嘴走到門口,又沖回來搶過金錁子進內院,想到那個傻秀才呆呆的,不知哪裡得來這樣稀罕東西,一邊把玩,一邊忍不住笑起來。

  卻說王慕菲一路所見,盡是華衣美服的男女,自家妻子終年一身布衣,心裡憐她好衣都舍不得穿一件,忍不住到香露園花四兩銀買了兩套顧繡衫裙,喜滋滋捧著回家給娘子看。

  尚氏從小什麼好的沒穿過?哪裡把這樣衣裳看在眼裡,何況她又一心要做人家,自以為荊釵布裙才是賢妻,翻了翻隨手丟過一邊,問他:「換了多少銀子來家?」

  王慕菲心裡有些失望。解下包袱把銀子一錠一錠擺在桌上,笑道:「一百二十八兩。我花了四兩給你買衣衫,這裡還有四兩碎銀。」

  尚氏取了約一兩重的一塊,那三兩又推到他跟前,笑道:「那些做本錢不好花費,我取一兩買米,這些你收起罷。時常在外行走,也要有幾兩銀子在身上。」

  王秀才想到舊年鎮上幾個秀才文會,因每次都要五分銀子的分子,他不去人家都笑他。有這幾兩銀,也夠一年和學裡朋友來往,就笑著收起。

  尚氏只忙著把銀元寶收進箱裡子,那個包顧繡衫裙的紙包丟在一邊就甚扎王秀才的眼。秀才因娘子總不提,等她收好銀子,就把那兩件衣服攤在床上,拉她來看,笑道:「都說顧繡好,你來瞧瞧。」

  尚氏摸了摸料子,笑道:「好卻是好,奴家一年能出幾次門呢。可惜了好衣裳。」

  王慕菲提起裙子替她比一比,笑道:「這個上邊繡的是什麼花?纏成一團到是好看。」

  尚氏呸他道:「什麼纏成一團,那是纏枝蓮。」

  王慕菲搔她胳肢窩,兩個笑成一團。尚氏縮到床上只推他道:「休鬧。灶上還煮著一隻野雞呢。」

  王秀才笑道:「休哄我,你這樣會過日子,哪捨得買野雞。」抽鼻子聞到真是雞湯香,爬起來道:「了不得,太陽打西邊出來。」

  尚氏忙坐起來理頭發,繫衣帶,都收拾好了跑到門口笑道:「是阿花姐送來的,她存了幾兩私房,說今年我們販絲她要入伙。」

  王秀才笑起來,好半日才道:「你答應她了?」

  尚氏點頭道:「總是緊鄰,她又常來幫我做活,送她一場小富貴也罷了。」

  王秀才道:「你不曾見識過窮人,不曉得得寸進尺這四個字怎麼寫,只怕好得了十兩想百兩呢。」

  尚氏笑道:「相公休要小看婦道人家,爹爹做生意奴家也從小看到大看,必不叫咱家吃虧就是。」

  王秀才不能說服娘子,只得又撿起顧繡說話:「趁這幾日小學生還沒來,我做家務,你把新衣裳做起來罷。」

  尚氏因他出門,自家什麼都不曾買,卻想到給自己買兩身衣裳,到底不好把衣料壓到箱底,果真去買了二兩綿線來家,裁剪半日,整整縫了兩天,做成兩套整齊衫裙,撿了天藍的那套穿在身上,王秀才才真喜歡了。

  正月二十私塾開學,卻無新學生來投,還是那十一二個孩子。散了學王秀才回堂屋,翻翻裝束脩的紙包,歎氣道:「這十來個人,一人一年才幾分銀子,三節再加一錢銀子的禮物,糊口都不易。」

  尚氏笑道:「咱們也有二百多兩銀,若是販絲販棉做的好,明年就是二千兩。也能買個小莊過活,你愁什麼呢。」

  王秀才苦笑道:「掙錢養家本是男人份內事,再吃苦受累都是應該,到我家卻反過來,相公我心裡不好受。」

  尚氏忙笑道:「收絲時相公去罷,奴家其實也不愛出門。」

  王秀才道:「你要我去,我自然要去,只是賠本了不許惱我。」

  尚氏看著他只是笑,王秀才有些不好意思,走出來要關院門,卻見上次吃酒的那個大戶又使了人來請他,說他家老爺立等王先生說話,扯著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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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2:33 PM


第三章:桃花鎮(下)

  尚氏趕著送出一雙厚靴子來,王秀才扶著門框換了,吩咐她道:「想來還是要請我到他家坐館,我去去就來。」

  尚氏替他理了理衣領,又遞給站在邊上不耐煩的管家十個錢,笑道:「勞動都管,買盅酒吃。」

  那管家接過,眉開眼笑引著王慕菲去了。尚氏到廚屋打了個轉,因鹽和醋都沒有了,袖了幾十個錢抱著醋瓶去前街。

  雖然是二月,道邊還有薄雪,若是不留神踩到低窪處,就是一腳泥水。尚氏抱著醋瓶走到前街,鞋襪都濕透了,一個婦人認得她是師娘,從鋪子裡出來拉她道:「王師娘,進來烤烤火罷。」

  尚氏不好和她在道上拉扯,隨她上台階,才上得兩級,已是印下兩個腳印,自己先羞紅了臉道:「等著買鹽做菜的,改日再來說話。」先到鹽店稱了兩斤鹽,又到隔壁打了半斤醋,繞著方才那家回去。

  卻說那婦人家一個親戚前後腳過來,見到留在台階上的一雙小腳印,留連許久,問:「好一雙尖尖趫趫小金蓮,這是誰家閨女?」

  那婦人出來看了看,拍腿笑道:「怪道王師娘上了兩個台階就逃了,原來是怕留腳印。」取掃帚涮乾淨台階,請親戚屋裡坐。那親戚還有些不捨,問她:「王師娘生得如何?」

  那婦人道:「我家小寶的師娘,若說長相,一個桃花鎮再找不到第二個和她一般標致的,只是人家是正經人,你休去招惹。」

  越是這般說,那人越是掛在心裡,打個花狐哨,推說別處吃酒,慢慢拐過街角,就和人打聽鎮上有個王先生住在哪裡。有個小童與他指路:「王先生家在鎮東桃根巷,從巷口數第二棵柳樹底下就是。」

  那人高一腳低一腳踩著泥水尋到桃根巷,家家門口種的都是杏樹和李樹,尋了許久才在一家門首看見兩棵小柳樹,他整了整衣裳去敲門,片刻出來一個少年婦人,烏黑油亮的頭髮使的一方葡萄紫銷金纏枝蓮的首帕勒著,越發襯的臉雪一般白,唇櫻桃一樣紅,未語先笑,腮邊就現出兩朵梨渦來。那人霎時軟了半邊。

  尚氏笑道:「王先生不在家呢,若是有孩子來上學,明日清早送來就使得。」

  那人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尚氏因他一雙眼睛盯牢自己,不好意思起來,掩上門道:「大哥回去罷。」

  那人聽到大哥兩個字,心就突突的跳起來,不由自主道:「小娘子,跟哥……」才說得幾個字,大門就擦著他鼻子尖闔上,緊接著光當一聲上了門拴,把他臊得滿臉通紅。走到巷子口,他還是不捨,又轉回來在王師娘門口走了兩遭才依依不捨回去。打從那一日起就得了相思病,睡夢裡只叫:「王師娘,大哥不回去。」

  他又常去王師娘門口打轉。日子一長,他家娘子就覺得醋賣得便宜了,攬了幾大缸回家,潑灑的四鄰捂著鼻子到處說他家酸氣沖天。小鎮上一年也唱不了幾出戲,熱心人傳唱的到處都是。

  王慕菲一日被一個小學生的老子請去吃酒,席間小學生的舅舅是外鎮人,說起這樣風流事體就彷彿親眼所見,還問他:「若是王先生這般俊秀的人去桃根巷的柳樹下走一遭兒,那小娘子必跟著你走。」

  王先生勉強捏著酒杯坐在席上,小學生的爹兩個眼睛彷彿得了急驚風,抽了左邊抽右邊,偏舅老爺吃得幾杯熱酒,魂靈都叫王師娘攝走了,捏著小酒鍾「滋」了一口,笑道:「從來都說桃花鎮裡無美人,改日必要去瞧瞧這位王師娘,是不是仙女一般的人物。」

  王慕菲腹內早燒起一把火,叫他幾盅酒澆下去,差不多就要冒出來。主人家忠厚,曉得王師娘雖然生的美貌,其實貞靜,自家日日送兒子到學堂也常遇見,並不是輕薄無行的婦人。此時如何好叫先生難過,忙站起來拉舅老爺道:「三舅吃醉了,我扶你房裡睡去。」半扶半架哄他出去,回來賠禮道:「我家這個妻弟為人糊塗,先生休怪。」

  王慕菲越發的坐不住,拱了拱手辭回家去,一路上狐疑:「真真從沒在我面前提過半句,難道真做下什麼事來?教全鎮人看我笑話?」

  回到家就沒有好聲氣,一邊拍門一邊道:「娘子,拴什麼門?」

  尚氏本在廚屋裡和阿花姐炸肉丸子,不能就丟開手,撈了丸子一路小跑出來,王慕菲已經等了個不耐煩,推開她沖進屋子四處查看,並無人來過樣子。尋到廚屋,阿花姐正朝油鍋裡丟丸子,他定了定神,出來拉尚氏的手,笑道:「這幾日可有什麼人來找我?」

  尚氏想了半日才想起來,笑道,那一日你被劉大戶請去吃酒,有人說要送孩子上來學,我叫他第二日再來的。等了這許多天也不見他來。」

  王秀才出一口氣,笑道:「原來如此,那個人卻是叫你迷住了呢,睡夢裡都喊王師娘。」

  尚氏心裡並無綺念,只道:「哪個耐煩管他,才炸的丸子相公吃一碗?」

  王秀才踏著門檻,待進不進,好半日才道:「也罷,我吃幾個罷。」抽身回到前邊的學堂,抽出一本時文卷子看。尚氏送過一隻細瓷深碗,裡頭大半碗熱湯,浮著幾個肉丸子,幾個蘿蔔子,還有焯過水的幾根綠蘿蔔纓子,上邊架著一雙黑漆鑲銀頭的木筷子。這兩樣都不是家裡常用的家什,王慕菲越發的留心,揀了幾個肉丸子吃了,心裡氣悶,隨手擱在台子上,在院子裡散步,隨手開門要看門外兩棵柳樹,劈頭撞見一個男人站在對角張望,看到他出來頭一縮就回去了,匆忙間王慕菲只看見他生的粗俗。這樣豬狗一般的人物自是不放在王慕菲心上,心裡大石定定的落下,他臉上就露出笑來。等阿花姐提著小半籃丸子出門,就把酒席間聽來的那些話當作笑話說給娘子聽。

  尚氏漲紅了臉,惱道:「不過說句把話,怎麼鬧出這樣事體。」

  王秀才笑道:「我家娘子本來就生得美貌,怨不得他顛狂呢。」

  尚氏低頭道:「你還得意,這些話傳開了,奴家怎麼做人!」

  王秀才笑道:「前幾日那個劉大戶再三的請我去府裡他大兒子家坐館,不如我去應了他。搬到府裡去住,再買個小婢支使。家裡多個人,自然少閒話。」

  尚氏雖然心疼錢,到底婦人家的名聲要緊,遂依他行事。王秀才就把這十來個小學生都轉托給鎮上另一位李先生,自家先去劉大戶家應承坐館,就便托他在府裡買房,那劉大戶為著孫子,盡心盡力替他在府城莫家巷尋得一間小院,一扇紅漆小門進去,左右各有兩間廂房,當中一個天井,種著一棵桂花樹。南邊三間正房,房後還有幾步地方,搭了個葡萄架兒,架邊還有一口小井,色色齊備。房主要價卻低,只要三十六兩銀,劉大戶又不是自己住,不問他根底,只說便宜,屋舍俱牢固,就替他墊了訂金。王秀才自家看,也覺得好,又托劉家買了個十歲的丫頭取名叫做小梅。劉家又送了兩車家俱來,王秀才擇了日子兩口兒搬來。第二日王秀才就到劉家去教書。尚氏帶著小梅收拾這幾間屋,把東廂兩間外間做客座,裡間做書房。只牆上空落落的不好看。尚氏從前做小姐的時候,也學過琴棋書畫,就自己尋了幾張紙,畫了幾筆蘭,描了幾朵梅,再抄了幾句詩。粘在脫了石灰的壁上正好遮醜。

  忙了幾日,尚氏稍覺得滿意拉相公來看,王秀才道:「娘子好本事呢,就這幾幅字畫,也要不少錢吧?」

  尚氏搖頭道:「這是奴家胡亂畫著玩的,不然牆上那幾處脫了石灰,不好看相。」

  王秀才笑道:「閨房裡的東西卻不好叫外人看見。咱們取下來貼臥房裡罷。」

  尚氏卻是不曾想過這些,忙依著他,噴水都揭下來。王秀才隨到街上使二錢銀子問一個開字畫店的時山人買了四幅山水回來補牆壁。

  自此尚氏就留心,不肯寫字畫畫,只一心操持家務。連那兩件顧繡衣裳,她覺得都是自己妝扮了惹來的禍事才要搬家,都收拾起不肯再穿,家常只幾件青布衣,幾條馬面裙,平常到巷口雜貨鋪都帶著小梅去。王秀才起先還怕娘子拋頭露面又會招蜂引蝶,在莫家巷住了個把月卻無異樣,也就放下心來,日日去劉家教他家幾個童子讀書不提。

  松江地方風俗,收繭那幾日學堂都要放假,要叫子弟們在家助忙。王慕菲得了空問娘子:「我還去桃花鎮收絲如何?」

  尚氏支開小梅,取出銀子道:「搬到府裡來花去了四十多兩,相公取一百兩去如何?把這幾十兩留個根本。」

  王秀才道:「去年那樣好賺,為何不都把我去收絲。」

  尚氏笑道:「天底下無只賺不賠的生意,留些銀子在手裡心安呢,若不是我當初苦留那二十兩,你進學哪裡覓錢使用?」

  王秀才雖然心裡不以為然,當著嬌妻面前卻不好說得掙錢要趁早的話。將著一百兩銀子再去桃花鎮,先到舊主人秦老漢家借了間屋。就到四鄉去收絲。

  奈秀才們肚子裡若問詩書都有幾句,要找會做生意的,十個裡邊也挑不出一個來。王秀才收絲,驗看都不會,流水價收了十來擔,依著娘子的舊例送到當鋪去當,當鋪裡的朝奉看了不肯收,道:「王先生,這十來擔都是一樣,只外頭是好絲,裡邊俱是陳年舊絲,賣不出價錢的。」

  王慕菲奇道:「舊年我娘子去收絲,你們怎麼不說?」再三的說人家都不肯,只得把絲寄放在秦老漢家,雇了個轎子回家接娘子來看。尚氏扒開看看,歎息道:「裡頭還夾著爛棉線碎石子,人家如何肯當。也罷,把好的揀出來當銀子,奴家再和你一道去收,這些回家去揀揀,織些絹自家做衣裳還使得。」

  秦老漢叫一家大小都來幫忙,揀出四擔好絲挑到當鋪當了,王慕菲又和劉家告了半個月假,兩口子忙了十來天,屯了二十多擔絲,等大客人來換了二百來兩銀子和七八擔陳絲家去。

  王秀才免不得歎息:「百無一用是書生哪,我堂堂八尺男兒就不如你一個三絡梳頭兩半截穿衣的婦人會趁生活。」

  尚氏笑道:「我家沒有兄弟,從小兒我爹爹就手把手教我和姐姐做生意,奴家只愛讀書,所以後來家事都是姐姐做主。若換了我姐姐在此,必然不只這些出息。」

  王秀才搖頭道:「令姐哪裡有你半分好,凶巴巴的也只你那個姐夫當她是天仙。」

  尚氏再把銀子都看過了成色,分幾處藏好,方道:「我姐姐只是性子直些,其實最是心軟。當年不是她贈我一匣金珠,又故意丟鑰匙在我房裡,我如何能跟你配夫妻?」

  一番話說的王秀才消了氣,要討愛妻喜歡,走到樊家樓,花一錢銀子買了個灌糯米的豬肚,教伙計切成片,使細繩捆了荷葉包提回家。走回莫家巷口,卻叫他遇見上回換金子的那個少女。

  暮春天氣,那女孩兒穿著藕色的小衫,繫著一條白紗裙裊裊經過,頭上簪了一排茉莉花,經過處都有香氣,依稀有二三分當年初尚真真的影子。王秀才想起初遇真真,微笑搖頭,怕豬肚子涼了不中吃,快走幾步搶到少女的前邊進巷,一溜煙跑回家。

  姚滴珠時常把玩那幾顆金子,卻是記得王秀才的。今日偶遇,故意裝作不識走過,要看呆秀才會不會上來尋她說話,誰知那人反搶到前邊走進對面的一個紅漆門,她就留了心。第二日早起上學,她父親催她:「日頭都出來了,怎麼還不去女學?」

  滴珠只倚著門慢慢提鞋,提了鞋又繫衣帶,連兩隻胳膊上的鐲子都理了一回,才看到對門的呆秀才出門,扭著著對門裡笑說了幾句,滿面春風去了。滴珠就不再磨蹭,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追上去,經過那人時,看他目不斜視的樣子呆的好玩,輕笑一聲,腳下卻不肯停,一陣輕風樣跑過幾條巷子,才靠著牆喘氣。想想方才,自家也覺得好笑,笑了幾聲突然覺得臉上發燒,回頭看那秀才早不知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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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2:39 PM


第四章:愛女之心(上)

  尚老爺禁住大女兒鶯鶯,不許她去尋小女兒,其實自家一直掛念。這一日趁鶯鶯到夫家去了,帶了個傻小廝阿威去桃花鎮。

  六月天氣炎熱,老人家又胖,走到半道上解開衣襟脫去帽子,裡邊的小衣都濕透了。汗流浹背尋到桃根巷,女兒家大門敞開。尚老爺心道:「雖然天熱,真真必不會開著門午睡,難道遭了賊?」愛女心切,就牆邊柴堆上抽了一根柴,掂在手裡悄悄進客座。

  原來擺在當中的織機不見蹤影,倒是換了一堂新家具,供桌上掛著一副壽星老兒,左右貼著對聯:「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尚老爺放緩腳步,咳嗽了兩聲叫道:「真真?爹爹來望你來了。」

  屋裡出來一個老太太,見拎著棍子的胖老頭,唬的在屋裡亂叫,叫出兩個打著赤膊的兒子來,要扭送尚老爺到地方,尚老爺被捉住了,問:「這裡住的不是教書的王秀才?」

  阿威抱著一抱衣服進來尋主人,見到主人吃虧,丟下衣服上來喊:「老爺,二小姐和姑爺為何如此?」老太太口水四濺在那裡叫四鄰來捉肥賊,他呀了一聲又道:「怎麼二小姐變老了?」

  氣得尚老爺百忙中還踢他一腳,罵道:「糊塗,你去問問鄰居,是不是二小姐搬走了?他們必有人認得我。」

  虧得隔壁阿花姐有一雙大腳,聽得這邊有動靜,丟下木梭就跑來,上前看這個胖老頭有幾分像王師娘,地下幾件衣服又都是綢子,就猜到是王師娘娘家人,勸道:「這是先頭住在這裡的王先生家親戚呢?」

  那老太太猶在院子裡對著人指手劃腳的罵,她兩個兒明白事理,放開尚老爺,做了個揖賠禮道:「實不知是王先生的親戚,得罪了。」尚老爺原是自家有錯在先,也拱手道:「原是老夫莽撞了,多有得罪。」

  阿花姐就引尚老爺到她家院子裡杏樹下坐。阿花姐的相公張老實從井裡打了一桶涼水,舀了兩大海碗,一碗遞把尚老爺,阿威就自取了另一碗,咕咚咕咚幾大口吃下,抹一把汗,咧嘴笑道:「俺家二小姐怎麼幾日不見連那麼大兒子也生下來了?」

  尚老爺一口涼水嗆在嗓子眼,咳嗽了半天,踢阿威兩腳,罵他:「蠢才。休要亂說話。」

  轉過頭來問張老實:「隔壁王秀才搬了?」

  張老實道:「搬了有幾個月了,聽說是搬到府裡去教書,就便在府裡買房。」

  尚老爺心猜必是大女兒暗地裡資助,急著回去問大女兒,說了幾句閒話,丟下幾錢銀謝阿花姐。待他去了,張阿花吐舌道:「原來王師娘真是有錢人家小姐,老太爺隨手就是三四錢銀子賞我們。」

  張老實道:「這事卻奇了,王秀才住在隔壁也有一年多,王師娘娘家來過一回不久他們就搬家。這回又尋來,哪有自家人不曉得自家人搬到何處的?再有人問起,你休說他們搬到哪裡去了。」

  阿花姐笑道:「我賣她做什麼?你以為我不曉得她住在莫家巷?她兩口兒從不與親眷來往,必是私奔出來的。想是怕家人來尋,才避到府裡去的。」

  卻說尚老爺撲了空,又受了驚,再叫暑氣一蒸,回家就病倒了,急召大女兒來家,問她:「把真真又藏到哪裡去了?叫她回家罷。」

  尚鶯鶯叫老子問的沒頭腦,好半日才道:「這一向事忙,並沒到桃花鎮去看妹子,爹爹為何這樣說話?」

  尚老爺道:「我昨日去找你妹子,已是搬走了。想必是你不想我拆散她和那姓王的小子。把她們藏起來。」

  尚鶯鶯聽說妹子又走了,心下也著忙,急道:「女兒和爹一樣不喜歡那姓王的臭小子,藏他們做什麼?」

  尚老爺歎息道:「如今為父只要見見她,速去把她尋來。」

  尚鶯鶯應了一聲,出來吩咐使女們好生守著,回自己的院子裡,坐在窗下托腮想心思。使女搬了一大盆冰放在她身邊,又使了一把大扇扇涼風,尚鶯鶯想不出妹子會躲在哪裡,取了一柄菱花小手鏡在手裡把玩,突然珠簾搖晃,她相公進來。李青書一邊脫衣裳,一邊笑道:「這樣暑天,你倒會納涼。含笑去切只西瓜來。熱死人。」取了一把象牙骨的小折扇扇風,又問:「方才我去看過老泰山,中暑叫人刮刮痧也罷了,怎麼就那樣沒精打彩?」

  尚鶯鶯也沒精神,好半日才道:「爹爹昨日去桃花鎮看妹子,妹子搬走了,只當我藏的她,叫我尋她來家呢。」

  李青書用力扇了幾下,笑道:「老丈人也是脾氣壞,說到底妹子已是生米煮成熟飯,就正經認下那個女婿如何?偏偏要拆散她們,人家如何不躲了去。」

  尚鶯鶯奪下扇子,用力拍在案上,怒道:「你曉得什麼,那王家……」眼睛橫掃了屋子裡的幾個使女。尚家向來大小姐說話比老爺還算數,一群丫頭都低著頭退出去,她方道:「那王家什麼來歷?叫我放心把妹子嫁他?」

  李青書道:「你妹子那死腦筋,已是和他有了首尾,必不會再尋別人。他王家雖然窮些,只叫他兩口子分家出來,有你這樣的姐姐,自然不吃虧的。」

  尚鶯鶯舒展娥眉,微笑道:「就怕不她要做上奉公婆,下撫小姑做賢良淑德的好媳婦呢,以她那性子,天生就是讓人欺負的。何況又是私奔,更是叫人為難了,王老太爺可不是善人。」

  李青書歎道:「我倒是想起來那年去王家找妹子,倒叫王老太爺追了我半條街。難道他兩口子回王家了?我使人先桃花鎮打聽去。」等不及西瓜送上來,重披衣裳出二門,叫他貼身小廝阿牛來,吩咐道:「去帳房支十兩銀子,悄悄兒到桃花鎮打聽尚家二小姐下落。」

  鶯鶯叫人把澡池子放了水,又撒了一包香屑,她也不等相公,先脫了衣裳泡在涼水裡納涼,水面上還浮著一個小木桶,桶裡盛著小半桶冰渣,冰上鋪著拳頭大小的水蜜桃,雞蛋大小的青棗和紅李。尚鶯鶯趴在一根大木頭上,握著一個桃子正咬的快樂。李青書進來,使女替他寬去外衣,掩上門出去。他因衣裳都濕透了,索性就這樣跳下池子,劃拉兩下才把中衣扒掉。

  鶯鶯皺鼻子嗔道:「灑我一臉都是水,你使的誰去打聽?」

  李青書笑道:「自然是我家的阿牛,你家的管家們,出了門一個個比主人家還牛氣,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鶯鶯瞇著眼笑起來,道:「什麼樣的人都有用處呢,誰家不養幾條會咬人的狗?我爹爹只得兩個女兒,若沒有些惡僕,只怕就叫有心人生吃了。」

  李青書道:「總是你有理,桃子給我咬一口。」伸嘴在妻子的手上啃了一口,還要再咬。

  鶯鶯咬著桃子游到另一邊,他偏放著桶裡的整桃不取,非要和妻子爭那小半個殘桃。鶯鶯叫他纏的煩了,把桃核丟給他,另取了只桃咬過一口,看他又追過來,索性丟給他,爬起來走到池子邊上一個放了熱水的半人高檜木澡盆裡,李青書吃了兩個桃,也爬到另一個盆裡泡著,問妻子:「你家老太爺怎麼想的?這許多家產是要過繼給侄兒,還是給你姐妹平分?我家那些堂兄弟們指著這個在老奶奶面前說我有錢呢。」

  鶯鶯微睜開眼,笑道:「爹爹怎麼想我們做兒女的哪裡曉得,若是你做女婿的孝順,分你一星半點也容易;若是你有二心,半個錢也不會把我。」

  李青書苦笑道:「我若是為錢,為什麼不娶沈百萬家的表妹,得沈家的絕戶財?只是你在我家向來不把妯娌放在眼裡,都等著看你笑話呢。」

  鶯鶯冷笑道:「我家生意我也掌管了好幾年,就是老太爺一文錢不與我,變賣我的嫁妝也有一兩萬兩,什麼生意做不得?叫我看她們臉色過活,休想。」撐起上半身瞪著李青書道:「你那些堂兄弟打的什麼主意打量我不知道?你若是跟他們混在一處,我就先休了你。」

  李青書歎氣道:「又動氣了不是?只怪咱們命不好,有個一兒半女,老祖宗跟前也說得響。如今又沒有兒女,你又不肯納妾,也怨不得人人看不慣咱們。」

  提到生兒育女,鶯鶯低頭半日,方道:「這卻是我對你不住,若是你想要有兒女,抱一兩個也罷了。想要納妾,卻是不能。」

  李青書忙跨到妻子澡盆裡,抱著她,臉偎著臉笑道:「你不喜歡我就不納。回頭咱們看誰家的孩子好,抱一個過來就是,堂兄弟們必定搶著要把自家兒子過繼給我們。」

  鶯鶯回嗔作喜,取手巾替夫君擦背,兩個相幫著穿好衣裳出去。粗使的婆子們進來倒水,一個新來的歎道:「阿彌陀佛,大小姐和姑爺洗個澡,就得十幾二十個人忙半日。這一大池子水,夠澆半晌地了。」

  一個老人道:「這算什麼,從前二小姐在家,放一池水不算,還要倒幾桶牛奶子進去呢。」

  那個婆子念了半天佛道:「可惜了這樣金貴東西,天雷怎麼不劈……」

  管事的聽見不好,踢她一腳道:「休要胡說,叫上頭聽見。咱們都要捲鋪蓋回去!」

  過了兩日李青書的小廝訪的明白,回府報與尚鶯鶯兩口子知道:王秀才和二小姐搬到府裡莫家巷居住,王秀才每日早上去一個劉富戶家教書,中飯都不回來吃。將晚才回家。二小姐和一個使女小梅在家過活,等閒不出門。王家彷彿也不曉得他家兒子回來,並無半點動靜。

  鶯鶯聽了,良久都沒有說話,支開服侍的人和尚老爺商議了半天,開了門父女二人都笑嘻嘻的。李青書再三的問,鶯鶯一個字都不肯說。她問管家媳婦子借了幾樣衣服首飾,第二日妝扮好了,只帶著一個老僕,騎一頭走騾到莫家巷,尋著妹子家,敲門問:「王先生在家否?」

  尚氏趁早上涼爽在院子裡織絹,聽得姐姐的聲音,喜出望外來開門。鶯鶯沖妹子擠擠眼,真真忙支使在邊上的小梅道:「去後邊把昨日買的那條魚殺了,剝了魚皮剖去魚骨。切出魚片來,我要待客呢。」

  小梅愁眉苦臉到井邊去,鶯鶯只叫老僕牽著騾子出去轉一兩個時辰再來接她。牽著妹子的手道:「爹爹病著呢,和我回家去瞧瞧?」

  真真聽說爹爹得病,心裡也急,忙道:「我叫小梅去雇轎子去。」

  鶯鶯微微笑道:「不急在這一時,明日和王秀才一起去罷。」

  真真喜極而泣,笑道:「爹爹不惱我家相公了?」

  鶯鶯點頭道:「木已成舟,難不成真叫你改嫁?只是勸著你家相公,爹跟前放軟和些。咱們就認他這個女婿。」

  尚真真霎時彷彿脫去冬衣換上紗衫,拉著姐姐的袖子只是嘻笑。鶯鶯推她道:「帶姐姐瞧瞧你新房子。」

  尚氏忙引著她先到西廂,裡間擺著幾個架子,幾個青瓷描花大缸貯藏米面等物。靠牆還有幾筐絲。一個紡車。外間搭著灶,當窗案板上還擺著幾把小白菜半籮紫茄子,牆上幾個釘子上臘肉也有,鹹鴨子也有。再到東廂、正房,收拾的都還入眼。光景比過年時要好些兒。

  鶯鶯心裡算計了一番,問她:「錢都用盡了?」

  真真笑道:「大姐放心,妹子換了金子做本錢,收了兩回絲,如今也有三百多兩在手。再過兩個月再販一次棉花,就夠買幾頃地取租過活啦。」

  鶯鶯笑道:「你販絲我也聽說過,雖然有賺頭,卻是太辛苦,你有三百兩的本錢,姐姐替你指條路罷,莫家巷巷口的那家雜貨店虧了本要出脫,你叫你家相公問問,若是使得,就接手下來,那鋪子的管事卻是老實人,你買下來不要過問,年底自然有分紅。」

  真真問道:「那是咱們家的?」

  鶯鶯笑道:「明日就姓李了,再過幾日就要跟你姓尚呢。你家相公愛使小性子,休叫他明白底細。」

  真真點頭道:「他若知道,必不肯受的。今年他去收絲,吃了好些苦頭,實不是做生意的的。偏他進了學,越發的講究起來,倒不好再去收棉花。多謝姐姐替妹子想的周道。」

  尚大小姐心裡歎息妹子一往情深,姐妹兩個久別重逢又說了許多話,吃過中飯尚鶯鶯才回家,叫個管家把莫家巷口的大雜貨鋪買下,揀了個忠心能干的管事過去。

  卻說真真好容易等王慕菲來家,笑語央求他:「今日姐姐尋來,說爹爹病重呢,叫我和你回去看看,也叫老人家喜歡喜歡。」

  王慕菲遲疑道:「莫不是你姐姐又施計要賺你回家?」

  真真惱了,跺腳道:「你爹爹也不許你娶我,難不成你爹爹病了,我也不許你去看他麼?」

  王慕菲道:「我爹爹若是生病,自是要去看望。只是你爹爹久有把你另嫁的心思,指著叫你回家看望,一把鎖鎖你在家,卻把我推出來,何如?」

  真真道:「怎會如此,若照你這麼說,今天白日你不在家,一頂小轎抬了我就去,你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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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2:45 PM


第五章:愛女之心(下)

  尚真真本來性子柔順,相公說一她不說二的。一頭是恩愛夫妻,一頭是爹爹,哪頭她都放不下,也不再和王慕菲再爭論,默默走到窗邊,借著一點天光給磨爛的襪子打補丁。補了幾針,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滴在襪子上。

  王慕菲瞧見不忍,走過去替她拭淨,摟著她的肩道:「原是我的不是,明日早上我和劉家說一聲,中午來家吃過飯,陪你回去罷。」

  尚真真拭涕轉笑道:「早些說不是好?偏要嘔的人家哭了才松口。」手底下就快起來,運針如飛補完了破襪,又取出一雙蒲鞋道:「上回你說才買的蒲鞋扎腳,奴家使青夏布重滾了邊,又使棒槌捶了幾回,你再試試。」就在王慕菲腳邊蹲下與他換鞋。

  王慕菲伸腳看看,又在地下來回走了幾步,笑道:「還是娘子手巧。」對娘子拱手做謝。

  尚真真含笑回禮,把他按回桌邊,笑道:「今兒燉了只老鴨子,下掛麵你吃?」

  王慕菲道:「我去我去,叫娘子受氣了,原該為夫賠罪。」除下新鞋交到娘子手裡,趿著雙舊布鞋到廚下。

  小梅守著小風爐正在用力煽風,滿頭汗水混著炭灰在臉上淌成一道道灰黑的印子,嘴邊一圈烏青,看到主人進來,越發賣力揮舞手裡那把破扇,扇得爐子裡的灰都撒出來了。王慕菲忙道:「放下,放下,去洗把臉,抹得跟花貓一樣。」

  小梅低著頭貼著牆角出去。王慕菲尋了條圍裙繫上,自櫥裡尋出兩把掛麵來,又在案板底下尋到薑蒜等物,下了三大碗掛麵,擱在桌子上到門口喊:「娘子,吃飯了。」

  正房裡靜悄悄的沒動靜,王慕菲尋到後院。小梅蹲在井邊洗臉,尚真真吃力的從井裡提一個柳條筐來,王慕菲忙上前幾步拎麻繩,抱怨道:「又逞能,一頭跌到井裡如何是好?」擠開真真,提出一筐碧綠的西瓜。

  真真抱起一個四五斤重的,笑道:「這一筐五個還不到三十斤呢。」

  王慕菲把筐又吊下井,接過西瓜,對慢吞吞洗臉的小梅道:「手腳快些兒,麵都糊了。」

  真真推他道:「小梅叫她老子打怕了的,咱們先去罷。」到廚屋取一大碗麵架上筷子擺到門口的板凳上,又從自己碗裡撥面給王慕菲。

  王慕菲又替她撥回去,笑道:「又不是吃不起這幾箸麵,何苦如此克己。」挑了幾根面吃在嘴裡,又伸筷指著外頭笑道:「多吃些,明兒回娘家瘦了可不成。」

  真真飯量本來不大,教相公說得強撐著又吃了幾筷,實在吃不下放下,那半碗王慕菲接過去幾口就吃盡了,撈過還曬在衣架上的兩件中衣到後院洗澡。尚氏搬了張涼床到階下,一邊吹過堂風,一邊折衣裳,手指輕輕撫過王慕菲的每一件衣裳,慢慢笑出聲來。小梅丟下碗,湊過來結結巴巴道:「小姐真好看。」

  尚氏撫她的頭頂,柔聲笑道:「真的?」

  小梅用力點頭道:「比我娘還好看。」

  尚氏看看自己老薑一樣粗糙的雙手,微微歎口氣道:「若是遇到你娘,我必將她買下與你團聚。」

  小梅感激涕零,爬到地下給尚真真磕了七八個頭,真真扶她起來道:「休歡喜的早了。」自此小梅待她極是忠誠。

  卻說第二日王慕菲果真和劉家說了,中午回家,尚真真早擺出一桌精致小菜和粥餅候他,兩口子吃完留小梅看家,王慕菲取了把油傘擋太陽,一手扶著妻子出門。

  尚家是松江府裡數得著的大布商,尚老爺十數年積蓄,除府城東南二裡許有一個幾頃地的小莊外,只城裡一處花園,占地也有二三十畝,自家住著前邊的聽松院,一個鶴來院做客舍。大女兒鶯鶯雖是嫁把李家,其實還是在松蘿院住院的時候多。另有一間綠蘿院是小女兒真真居所。尚老爺不愛買田置地,最愛的是美酒佳餚,養著七八個有名的廚子,花錢如流水,在兩個女兒頭上更是極捨得。所以慣得尚家兩個小姐都是一副視金珠如糞土的豪侈性子,房裡陳設極是奢侈。

  尚氏和相公走到大門早有自己綠蘿院中的舊人來接,原來的貼身大丫頭拾翠領著回房去歇息。真真離家三四年,她房裡一草一木都還是舊時樣子,妝台上一面大玻璃鏡依舊拭得透亮,出走前夜跌成兩半的牙梳鑲了金拼成一塊,還擱在鏡邊,尚氏一一撫過,無限感慨。

  王慕菲卻是生平頭一遭見識這樣富貴華麗的閨房。雪白地毯足有半尺厚,踩一腳軟綿綿的。一個花梨木掐牙透雕的架子上擺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鍾。窗前還掛有一個鸚鵡架,架上食水兩個小罐子卻是白玉的。看得他眼花繚亂,生怕自己出錯叫尚家人笑話,拘謹得如木石般坐在桌前不敢動。

  少時拾翠捧著一個雕漆海棠式的小盤上來,頭一碗茶奉給王慕菲,尚真真隨手接了第二碗,吃了一口笑道:「這是今年的松蘿?」

  王慕菲吃了一口,味極清,咽下去好半日,喉頭還有清甜滋味,再吃得幾口,入口又微苦,轉瞬就化為甘甜。正想問妻子為何一碗茶有兩般滋味,卻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進來,打千兒道:「老爺請小姐過去說話。」又掉過頭來給王慕菲行禮,笑道:「此時不好就見二姑爺的,還請姑爺稍候。」

  真真看了看提心吊膽的相公兩眼,到底父女天性捨棄不下,微微笑道:「爹爹就住在前邊,奴去去就來。」

  尚真真一去,房裡幾個服侍的都低著頭悄悄兒退出去。王慕菲在中間客座枯坐了一會,站起來走到西裡間,這邊本是真真的書房,兩張一人多高的書架上磊的滿滿的俱是詩書,只是此屋與東裡間不同,樣樣都是舊的,牆上掛著一張灰撲撲的舊琴,一個大畫案上,擺著極大一個舊磁筆筒,如樹林一般插著一大把用過的筆。邊上一個鑲龍紋的半新不舊盒子,花樣極精致,王慕菲以為必是什麼好東西,揭開來看是一塊舊瓦磨的硯,叫人大失所望。又半截小指頭長短一塊黑墨橫在硯上,噴鼻的香。王慕菲看了半日覺得無趣,偏東裡間又奢華太過不敢進去,只在廳前苦候,直候到日影西斜,方才那個拾翠才進來,笑嘻嘻道:「老爺請二姑爺過去說話。」

  王慕菲遠遠隨著拾翠穿花分柳,經過一道七折曲尺板橋,一片松林裡現出一間小院來,門上掛著「聽松」二字的匾額。院子裡只擺著幾個青瓷大蓮紋缸,缸裡綠苔生得有寸厚,俱是金魚在裡頭嬉游。松蔭把日頭都擋在外頭,雖然外頭暑氣滾滾,這裡卻涼風沁人。

  一個穿著白夏布小褂,青布褲的小廝候在階下,撩起簾子笑道:「二姑爺這邊請。」

  王慕菲的大姐雖是嫁把一個老財主,到底沒見識過這樣排場,心裡發慌,頭略低的遲了些,壓簾子的綴腳打在他胳膊上,王慕菲定睛一看,卻是一塊打磨的極光滑的美玉,雕成小獅子滾繡球模樣。這樣的玉他老子也有一塊,命根子一般藏在箱子裡,年節時才拿出來擦拭把玩,萬想不到尚家竟奢侈至此。

  進了屋又一個小廝上來笑道:「二姑爺,我們老爺和二小姐在後邊葡萄架下呢。請隨我來。」

  王慕菲小心隨他轉過一座大屏風到後院,尚老爺家常穿件雷州葛的袍子坐在一張斑竹涼床上,笑嘻嘻看著他的妻子打譜。

  真真側坐在下手正在一個碧玉棋坪上布子。見相公來了,忙丟下手裡的籐盒,站起來笑道:「爹爹,這是您二女婿慕菲。」退後幾步拉王慕菲道:「快些兒給我爹爹行禮。」

  王慕菲略有些遲疑,尚老爺就有些不快,板著臉道:「老夫受不起他的禮。」

  尚真真推相公道:「快些兒。」

  王慕菲勉強做了個揖,還不曾起身,尚老爺又不陰不陽道:「老夫嬌養了十多年的女兒,他不聲不響賺了去,難道當不得他幾個頭麼。」

  王慕菲變了臉色,兀自忍受。尚真真看看爹爹,又看看相公,急得都要哭出來。尚老爺咳嗽了兩聲,不緊不慢道:「我女兒也跟你過了幾年苦日子,雖然老夫有幾兩村銀子替她賠嫁,到底不曾明媒正娶。你家去叫親家老爺擇日來行禮下聘罷。」揮袖道:「送二姑爺出去。」

  尚真真不由捏緊了相公的手,央求道:「爹爹,相公他為了我不肯和公公婆婆來住久矣。女兒已和他拜過天地,哪消得再行禮下聘?」

  尚老爺並不搭理女兒,一雙眼只狠狠瞪著王慕菲。王慕菲覺得妻子正在微微發抖,伸手攬她的腰,大聲道:「我和真真早已拜過天地,泰山大人又何必再費事。難道要叫全松江府的人都曉得令嬡和小生是私奔的麼。」

  尚老爺揮袖,一個茶碗跌到地下摔成兩半。老太爺站起來大聲道:「難道你不是拐了我女兒私奔!此時又曉得廉恥了?若無明媒正娶,我女兒算是什麼?」

  王慕菲朗聲道:「小婿和令嬡兩情相悅,雖然不曾稟明父母,卻不是無媒苟合,有天上日頭為媒,哪裡就丟人了!」氣呼呼扯真真道:「令尊不認你呢,咱們回去,休要污了人家地方。」

  尚真真扭頭看了看盛怒的爹爹,到底教王慕菲拉著出了尚府。兩口子才到家,尚家使了一個管家來說:「老爺有話,三日為限,若是二小姐肯回去,二姑爺請媒來說,還是照舊的女兒女婿,自有贈嫁與二小姐。不然,老爺只當少生了一個女兒。」說罷自去了。

  王慕菲惱道:「難道我會為了你的贈嫁低頭麼!分明是曉得我窮人給不起彩禮,要叫我知難而退。」

  尚真真坐在床上默默彈淚,小梅捧了一個瓦盆進來,裡邊浮著兩條舊手巾。王慕菲想到方才真真香閨裡的富麗繁華,越發的心痛如刀絞,取了手巾替娘子拭淚,跪在她膝邊舉手發誓道:「我王慕菲總有一天功成名就,替娘子掙鳳冠霞帔風光回娘家。」

  尚真真哇的哭出聲來,抱著王慕菲道:「原是我拖累了你,叫你吃了這幾年苦,都不曾和公公婆婆相見,還叫你這樣為難。」

  王慕菲道:「只怪我沒出息,若早些進學中舉,你爹爹哪裡會看輕我。真真休哭。等我明年中舉,再帶你風風光光回娘家可使得?」

  真真點頭。小梅在廚下擺出一碟醬王瓜、一碟鹹魚,又是一小鍋稀飯,來請他兩口兒吃晚飯。王慕菲看著家裡的家什不是粗陶的,就是爛瓦的,歎息良久,喝了幾口粥就到書房用功。尚真真想著明日姐姐還要來瞧她,擦了淚收拾了房裡動用的家什,叫小梅去廚屋睡了,在燈下縫補舊衣,直到三更王慕菲做完了功課,兩個打了井水洗浴睡去。

  天才亮王慕菲又起來苦讀。候他出門,尚鶯鶯騎著頭小驢,帶著那個老僕來尋妹子。進了門除下青紗眼罩,笑道:「昨日爹爹的話,妹子可曾勸轉了妹夫?」

  尚氏搖頭道:「他自和我成親後再不曾見過爹娘,如何央得公公婆婆去請媒人?這是爹爹故意為難相公呢。」

  尚鶯鶯道:「如今爹爹一讓再讓,極是不易,叫他低頭回去認個錯兒,求媒來說又有何難?奔者為妾呢。叫他尋媒來說,也是為你天長地久。」

  尚氏發愁道:「平常也聽相公提起過,我家公公脾氣古怪,他離家時本是賭咒了的,不中舉做官必不肯回去,此時一個小小秀才,怎麼好見面。那尋媒提親的話越發說不得了。」

  尚鶯鶯冷笑道:「且再看罷。巷子口那家鋪子已替你安排妥當。」從袖裡抽出兩張契紙和一枚小章給她,又道:「且小心收好。已是和李二叔說定了,一個月支十兩銀子與你零花,年底分紅另算。從此以後你就是瑞記雜貨鋪的東家。」

  真真細看,一張是她出三百兩本錢的收契,另一張卻是按月支錢和分紅的章程。

  鶯鶯又道:「回頭你當著人隨便送幾兩銀去和掌櫃的李二叔說一聲便了。」咬了咬唇,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罵她:「脂油糊了心,詩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偏當他是塊寶。」

  真真卻不惱,提起相公雙目發亮,含情脈脈笑道:「就是窮的只有一碗粥,他也分半碗與我,富又如何窮又如何?只要阿菲與我一心一意,就是吃糠咽菜妹子也情願。姐姐,若是姐夫窮了,你肯和他過窮日子否。」

  尚鶯鶯歎息道:「這卻不提,我和他結縭也有五六載,兒花女兒皆無,若不是他們李家畏我們尚家有錢,只怕早替他納妾。你這幾年有動靜否?」

  真真微微搖頭道:「哪裡那樣容易。」

  鶯鶯越發失望,扶著柱子愣了許久,方道:「我先回去,改日再來望你。」

  尚氏送她出門,回來收拾銀子,取了一個大食盒裝了二百兩,和小梅抬到巷子的雜貨鋪,果然換了她家的老管家李二叔做掌櫃,當著許多顧客的面收了她的銀子改口稱她東家,要叫莫家巷的人都曉得王先生成了瑞記雜貨鋪的東家。

  晚間王慕菲回家,真真把那兩張契紙與他看,只說是自己訪得瑞記鋪子少本錢,去一說就得入股。王慕菲雖有自家使那幾百銀子做生意的雄心,卻曉得論讀書識字他娘子不如他,要講做生意賺銀子,十個王慕菲擺在一起比不得半個尚真真,盡都依她安排。

  真真其實心裡也巴望相公肯向公公婆婆低頭,無奈過了三日之限王慕菲都無半點動靜,她也只得把心事收拾起。因有鋪子按月支銀,她就想著辦個小作坊,和相公商議,雇人在後院拾了兩間披廈另做廚房。把西廂兩間空出來,就取出餘下的幾十兩銀租了兩架織機,叫王慕菲去板橋短工市雇了兩個工人來,又托李二叔去買絲。這些營生都是她從小看慣了的,做興起來一絲也不犯難,哪消兩三個月,又添了兩張織機。

  王慕菲因家中男人出入,不好再叫妻子拋頭露面為難,偏他歲考又是四等,索性辭了館在家中專心讀書,有事他也方便出來照管一二。尚氏得相公白日黑夜相守,自然喜歡,何況王慕菲大事小事從不自作主張,和她有商有量,又手中有鈔,家事興旺有望,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

  尚鶯鶯來過一二回,看妹子心寬體胖,也有兩三分喜歡他。就是尚老爺賭著一口氣拉不下來臉看女兒,聽鶯鶯回家說起,也道二女兒遇到這樣的夫婿是傻人有傻福,只等著二女婿中舉那一日來家奉茶。

  這一天王慕菲靜極生動,袖了一兩銀子要和幾個學裡朋友去桃花庵裡詩會,半道上遇見一個老頭,扯他下驢,罵道:「臭小子,逃走這幾年,都不肯回家望望你娘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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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2:49 PM


第六章:初見公婆(上)

  那老爹一頭說一頭伸手鉗住王慕菲的耳朵。王慕菲狼狽下驢,護著擰得通紅的左耳告饒道:「爹爹,實是兒子的錯。」

  路邊一個大鬍子想是和王老爹認得,撥開看熱鬧的眾人,勸解道:「令郎也是衣冠人物,這樣教訓不好看相,有什麼話家去說不得?」好說歹說,王老爹才鬆手罵:「不曉得這個小畜生哪裡偷來襴衫妝讀書人,快與我脫下這件青皮!!」

  王慕菲把領口理正,先沖鬍子拱手做謝,方慢慢道:「兒子進學也有兩年,只是還不曾中舉,所以無臉回去探望爹娘。」

  王老爹聽說兒子真的進了學,心中喜歡,臉上由不得浮出一點笑來,拈著花白鬍鬚道:「若果真是進學了,也算你有些出息。」

  那鬍子湊趣道:「這樣喜事,也要大家做興來賀,少不得還要叨擾老哥幾杯酒吃。」

  王老爹好似他自家中舉做了官一般,昂然道:「少不得有幾盅濁酒請胡兄。」

  王慕菲看左右圍上來瞧的又多了幾人,臉上發燒,輕輕道:「兒子和學裡朋友約了今日文會,散了再回芙蓉鎮尋爹爹去。」

  王老爹年紀雖然大了,腿腳卻敏捷,看兒子又有躲的意思,沖上來還要擰耳朵。王慕菲到底是年輕的小伙兒,抬腿上驢,揚鞭甩在驢屁股上,那黑毛驢一蹬後蹄,揚起的灰塵迷住王老爹的兩眼。王老爹緊趕幾步要上前,黑驢早揚著蹄歡快地跑出半條街,已是追不上了。

  卻說王慕菲繞了兩條街出城,回頭看看老子沒有追上來,鬆了一口氣照舊去桃花庵。席間學裡朋友看他有些魂不守舍,紛紛問他:「王兄有心事?」

  王慕菲歎氣道:「小生從小頑劣,最不喜讀書,常叫家父母教訓。前幾年離家時賭咒不中舉不回家。如今才曉得讀書難哪,方才路上遇到老父,卻是無臉回去,無奈一別數年,心裡又放不下。」

  一個唐秀才揮著折扇笑道:「這世上,第一就是要敬父母,你白身離家,進學回家也是光宗耀祖的事體,如何不好回去。若再把幾兩銀子納了監,不日就是個官,極是長臉的事,有什麼不好回去得?」

  眾人都搖頭晃腦,哄然叫妙道:「我輩文才風流,論才學都是好的,何苦像何呆子那樣傻讀,還是納監好。」

  王慕菲盤算家裡小作坊著實興旺,就是再考三五年不得中舉,也能積得四五百兩銀納監。又是半道上遇見老子,不回去只怕老頭子鬧起來更是難看,忙笑:「那小弟就回家去。」

  唐秀才斟了一杯酒遞給他道:「速去速去,下回就是王兄做東。」

  王慕菲仰脖一飲而盡,棄了杯拱手作別,跨上他的小黑驢,輕輕打了幾鞭,拐到通西南的大路上,不過三四裡路就是芙蓉鎮,他家就在鎮外一個池塘邊。

  深秋天氣,池塘裡只有幾莖老荷,一條小道上積滿了半黃的柳葉,門口的竹籬笆上還掛著幾朵牽牛花,花瓣皺成一團,在秋風裡發抖。柴門上貼著的紅春聯上半截叫雨淋的發白,右邊還能認得出是「春滿乾坤福滿門」,王慕菲把驢拴在門口的桑樹上,才推開門,屋裡王老爹沒好氣的喊:「是誰?」

  王慕菲忙讓到門邊站立,恭恭敬敬道:「是兒子回來了。」

  王老爹伸頭看果真是兒子,順手取下門栓沖出來。王老婆子在後邊抱住老頭子的腰,喊道:「死老頭子,不是你打他,我兒怎麼會跑出去這幾年!」用力把老頭子推倒,搶到前邊拉住王慕菲,摸了臉又去掐他胳膊,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甩出來,口內只道:「我的兒,吃了這許多苦才來家。」

  王慕菲左右躲閃,連聲道:「娘,兒子不曾少什麼物件。」

  王婆子摸了又摸,好像真比從前胖些個,鬆手笑道:「我兒,哪裡賺來這身讀書人的衣裳。」

  王慕菲跺腳道:「你兒子進學兩三年了,秀才又不是什麼稀罕物兒,誰耐煩妝他。」

  王婆子拍他道:「狗,一個秀才也值幾百兩銀呢,一年也少交好些賦稅,怎麼不值錢!」

  還是先前遇見的那個大鬍子從屋裡出來,笑道:「世兄來家,你們一家人好生說話,老胡我約幾個朋友明日來賀。」王老爹兩口子送客人出去,回來兒子早脫了外頭大衣服,坐在桌邊捧著一隻大海碗吃桂花酒釀圓子。

  小女兒青娥倚著哥哥,問長問短:「二哥,你真是秀才?二哥,嫂子生得如何?」

  王慕菲一邊吃,一邊笑著搖頭。冷不防王老爹想起舊恨,又沖上來扭他耳朵,喝道:「尚家那個小賤人還和你在一處?」

  王慕菲心下不快,丟下碗站起來道:「真真與我拜過天地,就是我王慕菲的妻子,就是爹爹也不好叫她賤人。」

  王老爹兩個眼睛瞪得牛眼樣大,唾沫星子噴到兒子臉上,大罵道:「我兒子教她哄騙私奔,幾年都不肯回家,這樣的沒廉恥女人不是賤人是什麼!」

  王慕菲拿袖子擋著,冷笑道:「若是不認這個媳婦,就沒有兒子。」站起來甩袖子要出門。慌得王婆子沖上來摟住兒子的腰,青娥也扯住哥哥的袖子不肯放手。王慕菲動彈不得,恨道:「放開我,哪裡又走了!」

  王婆子沖王老爹臉上呸了一下,罵道:「兒子好容易肯來家,再叫你氣跑了,老娘跟你拼啦!」

  王老爹避到牆邊撿根長板凳坐下,氣呼呼道:「兒子是個秀才,又有秦老爺那樣的好姐夫,對門好親不在話下,偏捨不得丟下那個小賤人……」

  王慕菲聽到賤人兩個字,撥腳又要走,王老爹忙改口道:「尚家那個姑娘,當初尚家發出話來,說只當沒生這個女兒。你好容易掙個出身,自當尋個好岳丈。聽爹爹的話,棄掉她另娶罷。」

  王慕菲搖頭道:「她不肯棄我回家重享富貴,叫我棄她另娶,豬狗一般的行徑兒子做不出來?」

  王老爹又要說話,王婆子擋在當中道:「老頭子且從長計較。兒子這幾年在外也吃了許多苦,明日搬回家來住就是。」

  王慕菲心下略安,搖頭道:「我們在府裡買有一所小院,還有四架織機,卻不好搬回來住,明日兒子再帶媳婦回來探望爹娘,真真極好,爹娘見了必喜歡她的。」

  王婆子沖青娥使眼色,叫小女兒送兒子出門,自家擋著王老爹道:「老頭子,你不曾聽兒子說得明白?他二人如今正打得火熱,哪裡分得開。且看看罷。」想了想又笑嘻嘻道:「打斷骨頭連著筋,尚家聽說比秦家女婿家還有錢呢,又沒有兒子,將來那份家財還不叫我兒分一半去?」

  王老頭歎息道:「若果真如此,也還罷了,到底是私奔的,不好見親友。」

  青娥笑嘻嘻回來,掌中托著一兩碎銀,遞到爹爹跟前道:「二哥說把我買嘴吃。」

  王老頭搶下來,數出二錢,略遲了遲,又撥回去一錢多,只把幾分碎銀子還給青娥,道:「這些爹娘收起,留把你做嫁妝。」

  青娥不敢爭,握著銀子回自己房裡。王老頭看小女兒不在跟前,方道:「這臭小子想是發了財,他向來撒漫使錢,還要叫他搬回來一處住才好。」

  王婆子也道:「隨手就是一兩銀子叫妹子買嘴吃,卻是大手大腳,拘束著好些。」

  卻說王慕菲回家,正好幾個織工散工,小梅在院子裡掃地,真真取只小匾在膝上剝蒜,看見相公回家,一邊站起來接,一邊笑道:「稱了幾斤肉,晚上燒東坡肉你吃。」

  王慕菲按她坐下,挨著她坐了,道:「今日出城時遇見爹爹,叫我回家呢。」

  真真手下停了停,笑道:「那是公公不生你氣了,卻是好事,奴去買禮,咱們明日回去,奴也要見見公公婆婆呢。」

  王慕菲沉默良久,方微微點頭道:「我去買罷,你不曉得我爹娘喜歡什麼。」

  真真忙回房取了一包碎銀子出來,遞把相公,王慕菲掂掂卻有七八兩,曉得娘子把家裡的現銀都拿出來了,只取了一塊二兩多的,又把紙包遞回去,笑道:「這些就夠了,都花費了,咱們吃什麼?」

  真真強遞,王慕菲輕輕推開她,走到門口,又扭頭囑咐道:「咱們明日去,還要托李二叔來照看,你去說說罷。」

  尚真真點頭,解下圍裙出來。王慕菲早出了巷子口,尚真真想追,左右瞧瞧,又有些不好意思,攏了攏鬢邊碎髮,順著牆根目不斜視走到瑞記鋪子,李二叔接到裡間帳房,就要叫小伙計奉茶。

  尚真真坐在上頭微微搖頭道:「鍋裡還煮著肉呢,明日我要隨相公去鄉下看望公公婆婆,那幾個織工還要李二叔照管一二。」

  李二叔都依了,真真又在鋪子裡挑出四方首帕,一雙膝褲,並二匣香粉二盒胭脂,叫個小伙計提著籃子送回家。真真叫小梅接過籃子,正在門口吩咐小伙計:「叫李二叔明日來吃早飯。」外邊一群十四五歲的妙齡少女,都提著小小的籐書箱,一路嬉笑經過。嘴裡說得不是詩詞,就是八股,引得路人盡都注目。她們卻昂著頭看也不看。

  尚真真看了心生羨慕,笑道:「這幾個女孩兒好自在。」

  那小伙計扭頭看了看,笑道:「那個穿桃紅夾襖的是對門姚老板家的閨女呢,家裡也有幾貫錢鈔。都花在這個獨養女兒身上,送她上松江府有名的女學不算,還另請了柳山人教她學畫畫學下棋。這幾日又找了個李樂工教彈月琴。人家都說這不是教閨女呢。」

  尚氏越發的好奇,問道:「不是教閨女,是教什麼?」

  小伙計吐舌頭道:「娘娘不罵我就說,又要會琴棋書畫,又要會吹拉彈唱,都說人家行院裡是這般教粉頭的。」

  尚氏低聲啐道:「休胡說,哪家千金小姐不學這些。」叫小梅取了塊發糕給他,吩咐他道:「總是街坊,以後休這般說話,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臉上不好看。」

  那小伙計咬著糕去了。尚氏看小梅還一臉向往的看著方才姚小姐過處,笑道:「別的我教不了你,識幾個字卻不難,休看了。」

  小梅笑嘻嘻道:「小姐教,奴婢就學,若能助小姐,也省得小姐和姑爺夜夜算帳到三更天。」

  尚氏摸摸她的頭,取樹枝在地下畫「小梅」兩個字,指著道:「這是你的名字呢,小梅。你在這裡畫畫罷。」又握著小梅的手教她寫了幾回。眼見天色暗下來,尚氏心裡擔憂明日見公婆,回房開箱尋出舊年做的幾件好衣裳來,想了又想,揀出兩身半新不舊的搭在衣架上好明日穿,又在妝盒裡挑挑撿撿,決斷不下用哪幾件首飾。

  王慕菲拎著一個攢盒一壇酒來家,看到妻子還坐在妝台前挑撿,笑道:「你只家常打扮罷。我爹爹不喜奢華的。」

  真真笑道:「醜媳婦頭一回見公婆,心裡總有些不安。」舉著兩朵頭花問:「那我只勒首帕罷,再插朵花兒,粉的好還是紫的好?」

  王慕菲笑道:「哪朵都使得。我爹爹脾氣不大好,若是說什麼不中聽的話,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回了家,打我一千下與你出氣都使得。」

  真真笑道:「奴家心裡有數。」又從箱子底取出幾個尺頭,和雜貨鋪裡的零碎打成一個包袱。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王慕菲出去雇了輛車來,尚真真把家事交給李二叔,隨著王慕菲出門。

  一路上真真覺得手心出汗,兩腳發軟。就是王慕菲,也有些心虛,怕他家老太爺當面給他下不來。還好芙蓉鎮不算遠,小半個時辰就到他家門口。恰巧王老爹在院子裡指點幾個長工做活,看到兒子扶著一個年小婦人進來,忙忙的打發了長工,哼了一聲進房。

  尚真真進不是退不是,只看著王慕菲。王秀才把包袱送到妻子手上,自己抱了那兩樣走在前頭,小聲笑道:「無妨,跟我到後邊廳上去」

  廳裡老太爺和老太太高高端坐在兩把椅子上,青娥走到門口接過嫂子的包袱,悄悄叫了聲:「嫂子。」尚真真沖她笑了一笑。

  王老爹狠狠的咳嗽起來,青娥嚇了一跳,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站到王婆子身後悄悄兒吐舌頭。尚真真屏聲靜氣站在公公婆婆跟前,和王慕菲並排跪下給公公婆婆行禮。小兩口三叩首後直挺挺的跪了許久,王老爹也不開口叫起,只板著臉坐在上邊吃茶。

  王婆子心疼兒子,開口道:「阿菲起來說話。」

  王慕菲早跪得不耐煩,爬起來就扶妻子。真真為難,因婆婆並不曾叫她起來,不好就站起來。王慕菲拉她,又不好當著公婆面不順著相公,王慕菲哪裡想得到妻子肚裡有那些彎彎繞,大力把她扯起來,笑道:「青娥,過來見過你嫂子。」又和真真道:「這是我家小妹,大姐在府裡不曾回來,改日再見罷。」又解開包袱沖青娥招手兒,把胭脂香粉推到小妹跟前,笑道:「這是你嫂子給你的見面禮,還有這塊白綾是給你做襖的。」

  青娥捧著幾個精致的小瓷盒,這個也愛,那個也愛,哪一個都捨不得放下。

  王老爹看了有氣,冷冷的哼了一聲,從喜滋滋的女兒手裡搶過脂粉,丟到地下,使腳踩了又踩,罵道:「好好的女兒家,學著塗脂抹粉做什麼!」

  青娥心痛,尚真真尷尬,王慕菲難為情。王婆子心裡也覺得可惜,怕老頭子撕首帕尺頭,忙上前把包袱拎回房,出來叫青娥到廚下去做活。

  王慕菲推真真道:「你跟妹子一起做活去。」

  青娥忙拉著嫂子的手下去。王老爹吃了口茶就道:「穿得就跟鎮上賣豆腐的差不多,她真是尚家的二小姐?」

  王慕菲道:「前幾日她爹爹還喚我們去尚府,叫我家央媒去提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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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2:52 PM


第七章:初見公婆(下)

  王老爹忙道:「這般說來,是他求著要把女兒嫁你,尚家的嫁妝若是不稱心,莫依他。」

  王慕菲漲紅了臉道:「我不希罕!我自己掙錢過日子,不要人家的錢用。」

  父子兩個正爭執不下,外頭老胡和一個高帽子白衣服的人手牽手進來,笑道:「這是逐客麼?」

  王老爹忙站起來讓他二人上座,對兒子道:「這位胡大叔三十年前和我們是鄰居,乃是當世有名的豪俠。」

  王慕菲忙站到下手行禮,胡大叔笑道:「三十多年前的舊事,提他做甚,還是老哥有福氣,咱們琅琊郡幾百年也沒出過這樣一個讀書種子。」重重拍王慕菲的肩頭道:「好好讀書,掙個官兒做,也叫世人瞧瞧咱們琅琊山裡頭不只出傻蛋。」

  王慕菲極是不安,偷偷瞧那個白衣服的人,那人咧嘴一笑道:「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王慕菲鬆口氣,做揖稱:「世叔。」說了幾句客套話,借口端菜,出來到廚下透氣。

  廚房裡只有真真和他妹子兩個人。青娥在灶後燒火,真真挽著袖子在炒茄子。王慕菲看桌上還有幾樣菜,舀瓢水澆手就切。青娥笑道:「二哥可是轉了性子,從前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

  真真微笑道:「如今他做飯可是比我做得好。」

  王慕菲笑道:「那是,真真你且到門口吹吹風,就說這茄子,你就沒我燒的好吃。」推開娘子來掌勺,就是一勺菜油澆下去,茄子在鍋裡都漂起來,他還覺得不夠,又是一勺。

  真真本想說他,卻怕當著小姑掃了相公的面子,只得由著他胡鬧。

  王婆子拎著一籃子剖開的魚來家,看鍋裡盡是油,籃子都等不及放下,先道:「盛兩勺起來。菜油不要錢買哪。」兩隻眼睛看著真真,推王慕菲道:「老娘養你幾十年,可曾叫你做過半點活?你這個不爭氣的!反給人家做牛做馬。」

  王慕菲只當聽不見,又擠到真真身邊打下手,王婆子過來打他的手道:「把攢盒送上去,就在席上溫酒罷。」

  王慕菲不肯動,到底叫真真把盒子按到他手上推出去。因都是琅琊郡的鄉親不須回避得,少時王婆子捧著盤油煎魚也到席上坐地,幾個人吃吃酒,說說幾十年的舊話。王老爹興起,自家走到院子梨花樹下又刨出一壇好酒來,叫兒子到鎮上買了五斤新酒來摻著吃,從早辰吃到後晌,俱都吃的大醉。

  王慕菲記掛妻子,趁娘老子和客人都吃醉了,逃席出來到後院。真真和青娥一人捧著碗稀飯正肩並肩坐在石磨上,老遠就聽見兩個女子清脆的笑聲。

  王慕菲輕手輕腳走到兩人背後,一人拍了一下。青娥跳起來道:「哥哥,你又嚇我。」

  尚真真把手裡的大半碗粥遞過來,笑道:「你吃了這一天的酒,想來也餓了,喝些粥罷。」

  王慕菲就著尚真真手裡喝了幾口,因青娥似笑非笑湊過來,伸出左手楂在妹子臉上,推她道:「看什麼!」接過碗要餵妻子。

  雖然他兩口兒家常都是這般你餵我我餵你,此刻當著小姑子面,真真不好意思,讓開道:「阿菲,秋天天黑的快,我們幾時家去?」

  青娥年少,自哥哥出走後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哪裡捨得這個性情溫順、好言好語的嫂子就去,忙放下碗摟著真真撒嬌道:「好嫂子,今兒就在家裡歇一夜,我們好好說話。」

  王慕莫看真真眉頭微微皺起,料定是自家爹娘有心為難她,她嘴上不說,到底心裡不快活。忙拉開妹子道:「我們就住在府城莫家巷,離的也不遠,隨你哪一日想嫂嫂了,來住幾日都使得。看天陰陰的,咱們先家去罷。」牽娘子的手就從後門出來,吩咐關門的妹子道:「爹娘醒來,說一聲兒,哥哥要收心讀書,到冬至節再回家望他們。」

  走了幾步,真真回頭看前後都無人,伸手伸腳笑道:「難怪我姐姐說做人家媳婦不容易呢,只這一日,奴家就覺得辰光難捱。」

  王慕菲輕輕握住尚氏的手,柔聲道:「我爹娘最是愛錢,所以我姐姐嫁了幾回都是有錢的老頭子。娘子且忍耐幾時,到為夫中舉做官,那時大把的銀子捧到他們跟前,跟你就親熱了。」

  尚真真心裡比蜜還要甜,輕輕啐了他一聲,指著山坡下的野菊花道:「這個曬干了做枕頭最好。我們去摘些來吧。」

  王慕菲有心撫慰妻子,巴不得借此效勞。沖下山坡尋到一大蓬開得正好的,連根撥起丟上山道。真真忙蹲下來,撿好的花枝折下三五枝留做插瓶,就把花朵都摘下來,堆在道邊一塊方桌大小的白石上。兩個人且笑且頑了小半個辰,看夠做兩雙枕頭,王慕菲脫下長衫,把袖子都打了結,裝了大半袋黃花扛在肩上,又取一枝插在娘子鬢邊,要拉著她的手走回家去。

  真真不肯,王慕菲道:「這有什麼,你我二人已是夫妻,就是再親熱些兒別人也無話說。不過牽著手走幾步路罷了。平常你難得出一回門,不如咱們走回家去罷。」

  尚真真原來住在小鎮上時常出門,到府裡最遠不過到兩條街外的菜市買菜,每每看見人家自在街上閒逛都羨慕,相公這樣說自是喜歡,只是不肯牽他手,偏要落後他幾步。

  王慕菲生性跳脫,生怕人家不曉得他和娘子一路,走幾步就要回頭道一聲:「娘子小心,休走丟了。」惹得路人盡掩口而笑,都喝彩道:「好一雙俊俏的小夫妻兒。」羞的尚真真都不敢抬頭,偏王慕菲極是得意,但有人這般說話,都要沖人家拱手作謝,一路行到莫家巷口,方老實幾分,從真真手裡要過那大捧花,笑道:「你不肯叫街坊們看見,上前幾步罷。」

  真真嗯了一聲。王慕菲脫了外衣,一手持花,一手拎著當布口袋用的長衫,巷子裡的孩子們看了都笑話他狼狽他也不惱。

  卻說姚滴珠散學,約幾個同是商人家女兒的同學到她家去吃點心,恰好就在王慕菲身後兩三丈處。

  一個劉珍姐是家裡開當鋪的,素來眼高於頂,指著王慕菲的背影笑道:「這個人,一身是花,男不男女不女的,卻是好耍。」

  姚滴珠仔細打量,原來是那個呆子,抿嘴笑道:「這個人極呆的。」沖上前幾步,拍他後背道:「呆子,你這是做什麼?」

  王慕菲回頭,正撞上一雙水汪汪的鳳眼,那雙眼睛的主人馬上漲紅了臉,輕輕啐了一口扭頭跑開。王慕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悶悶追上娘子道:「我是呆子?」

  尚氏橫了他一眼笑道:「卻有三分呆氣,誰家秀才脫了襴衫做口袋?還插一頭的黃花在街上走?」伸手替他摘下頭了幾朵小花,又道:「快些家去罷。」王慕菲笑著牽起娘子的手,兩人偎依著回家。

  劉珍姐看前頭二人恩愛,忍不住又道:「這個呆秀才待他娘子卻是好。」

  姚滴珠因方才造次了,羞答答低著頭,不覺手伸到腰間的小荷包裡,觸到那幾塊金子,心裡越發的對那秀才好奇。直到劉珍姐她們散去,她還在想方才那個秀才,生得又俊俏,待娘子又溫柔,這樣的男子,不曉得自家有沒有福氣也遇到一個。正托著腮在臥房裡想心思,姚老板笑呵呵進來道:「女兒,爹爹遇到從前一個好朋友,叫我和他一道出海販貨呢。」

  姚滴珠魂不守舍,隨口問道:「去哪裡?」

  姚老板想了許久,方笑道:「到馬刺甲販香科去。聽說有五十分的利還不止,只要走得一遭,就是潑天的富貴呢。」

  過得幾日,姚老板就把錢鋪變賣,多年積蓄所得約有七八千兩銀子,留下二百兩給女兒壓箱底,又在一個開綢緞鋪的朋友處入股八百兩銀,其餘的銀子盡數買了磁器和茶葉,從松江坐船到泉州,再偷偷換船出洋。且不提他一路上景況如何。

  只說姚小姐沒了父親管束,和她那幾個糊塗商人家的同學,不是今日去看戲,就是明日去廟裡燒香。頭幾回只有女子同行,漸漸就有表兄表弟追隨。只不過兩三個月功夫,就定了例,每五日在姚家一聚,吟詩作對好不快活。漸漸松江府就傳開:有個姚小姐,吟詩作畫無一不精,生得又甚是美貌,乃是當世才女。

  眼看著已是臘八,王慕菲怕真真再受娘老子的氣,一直不肯回家。王老爹叫想兒子的老伴念搗得坐不穩龍庭,提著一個豬腿來看兒子。進了城北風吹的越發的緊,天色陰沉沉的好像要落雪,老頭兒雖然極會過日子,卻怕問路時人家笑話他不曉得自家兒子住在何處,在懷裡摸了又摸,摸出幾個大錢來,雇了頂轎子到莫家巷口。

  巷口有一家瑞記雜貨鋪子,三開間的大門面,極是興旺。不時有人出入,青布棉門簾裡透著熱氣來,王老爹才踏上台階,一個小伙計就挑簾子迎出來道:「老叔裡邊請,小店乾鮮果品俱備,針頭線腦兼全。」

  王老爹進去一瞧,除西邊一間靠牆有架胡梯通樓上,那兩間齊齊的擺著八個大櫥,都是時興的明水家俱式樣,使玻璃做的櫥門,裡頭擺著各色貨物一眼就能看得到。就是那櫃台也和尋常店家不同,他家的櫃台台面也是玻璃,底下擺著精致川扇、濟南頭花闔上好的瓷碗、新樣的玻璃器皿。俱都光彩奪目。王老爹樣樣都愛,看了半日,手裡豬腿墜手才想起來意,問小伙計:「這莫家巷有個王慕菲王秀才,家住在哪裡?」

  那小伙計聽說是尋東家的,手裡提著豬腿,想必是來送禮的,越發的恭敬起來,重新打個千兒道:「敢問老丈可是王府親戚?」

  王老爹點點頭,那小伙計忙笑道:「小的帶老丈去罷。」和李二叔打個招呼就在前邊引路。

  只耽誤了這片刻功夫,地下已積了薄薄一層雪,小伙計縮著頭在前邊一路小跑,留下一串腳印。走了一會指著一條岔出來的小巷道:「這裡進去一個紅門就是他家。」又替他敲門。

  王家正因下雪,尚真真帶著小梅在廚下煮酒釀做點心,王慕菲在客座聽得有人敲門,親自來開。看到板著臉的老爹,先就唬了一跳,接過豬腿打發小伙計道:「去搬壇子好花雕來,再去學宮門口那家五葷鋪買個九格攢盒,記我們帳上。」看老子臉上微有些笑,才敢請安問好,引著到房裡坐定,提著豬腿到廚房跟娘子說:「爹來了。」

  尚真真笑道:「現成的酒釀,加兩個荷包蛋你先捧去給爹點點心。奴就去菜市買菜去。」

  王慕菲道:「是雜貨鋪小伙計送爹來的,我叫那小猴兒買酒買攢盒去了。我爹吃酒愛的是各色乾果子,你收拾幾個下酒菜來罷。」

  真真點頭,忙忙的把手裡收拾的魚放下,添火洗手。鍋裡下油,除油炸花生米外,又裝出一高盤大壯瓜子、一高盤天目山的小核桃,叫小梅去熟食店切了幾十個錢的豬耳朵、鹵鴨頭。收拾四個盤子拿大托盤裝了,自家小心翼翼送到客座,又進上一壺溫的滾滾的黃酒。王老爹高高坐在上首,冷眼瞧這個尚真真低頭殷勤服侍,恭敬無比,再看兒子笑嘻嘻眼巴巴望著他,不好再擺出一副冷臉,微點頭道:「媳婦辛苦。」

  王慕菲笑得兩個嘴角都要貼到耳根。就是真真,退出來半個時辰,小梅猶問她:「小姐,你笑什麼?」

  尚氏摸臉,果真嘴角上翹,笑道:「沒有什麼。」轉過身還是在笑。

  雪天路滑,李二叔怕小伙計砸了酒,親自抱著一個十五斤的大花雕送來。王慕菲留他吃了兩盅酒去了。王老爹就問:「這個老板卻會做生意,這樣大雪天親自來送貨。」

  王慕菲也是存心要在老子跟前顯本事,輕描淡寫道:「他領著我家的本錢,自然殷勤。」

  王老爹不動聲色,撿了把瓜子在口裡磕,心裡盤算那雜貨鋪子裡盡是時興稀罕之物,再連三上三下的鋪面,少說也要二三千兩銀的本錢。這個臭小子當年離家身上一個大錢沒有。想來都是那尚氏的私蓄,難怪兒子對那婦人言聽計從。想到此處就問兒子:「那你這個鋪子一年紅利多少?」

  王慕菲笑道:「真真說今年生意極好,且等過了年正月裡那幾日得閒再算。」

  王老爹又道:「我看你西廂裡也有幾台織機,可有賺頭?」

  王慕菲搔頭道:「想是有吧,多少卻要問真真,兒子要讀書,不耐煩管這些俗事。」

  王老爹不再說話,吃了幾杯不肯再吃,只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就要家去。王慕菲到臥房和娘子說知。真真忙開櫥翻出給公公婆婆做的兩件藍底金壽字緞面皮襖兒,給小姑子打的一雙金手鐲,還有幾雙鞋腳。就要打成包袱。王慕菲攔她道:「且住,爹爹叫我們回家過年,你備的這幾樣禮物到那時再送罷。」

  真真做難道:「總不好叫公公空手家去。」

  王慕菲笑道:「前幾日那一簍花筍干,咱們這裡少見,叫爹爹捎回去,又不費事又有面子。」

  真真忙搭上胡梯,到閣樓取下來,卻是兩隻簍子,那一簍是山東大紅棗。兩口兒送到巷子口,到底雇了輛車送王老爹家去。

  卻說王婆子接著吃醉了老頭子,問他:「你在兒子家吃的好酒!問得兒子何時回家否?」

  王老爹大聲道:「叫他過年回家呢,我說這臭小子這麼怕那個尚小姐,原來作坊和雜貨鋪,都在她手裡。問我兒一年有多少紅利,他說什麼?問真真!」

  青娥拎著兩隻小簍子,抿著嘴只是笑。王婆子一巴掌拍在小女兒後腦,傷心道:「我吃盡苦頭養大的兒喲,怎麼就叫那個小狐狸精迷的不認得自家爹娘。」

  青娥丟掉兩隻篾簍,抱著肚子靠在牆上笑的要死,王老爹就覺得喉嚨裡癢得緊,咳嗽一聲緊過一聲,嗓子都要咳破,王婆子才自醒悟,拍著大腳數落他父女二人:「天這樣冷法,還站在外頭吹風!」拎起兩隻簍子飛一般進屋,舉起剪子喀嚓兩下剪斷麻繩。王老爹扒開蓋子,裡頭還有一層草紙,再扒開,原來是一簍花筍干,一簍大紅棗。

  王老爹越發的著惱,推翻兩隻簍子,怒道:「不孝子,年節邊上拿這樣不值錢的東西糊弄娘老子。」

  滿地下都是紅通通的大紅棗和雪片一樣的筍干。青娥愛惜,一枚枚拾起,順手納一枚紅棗到嘴裡,又取一枚送到王婆子嘴邊,笑道:「娘,你嘗嘗,可是好吃。」

  王婆子吃了一個,果然好吃,肉厚甘甜,還沒有棗核。她再取一枚掐開,原來這棗子挖去裡頭的核,填上了不知道什麼餡在裡頭。這棗子丟到口裡極甜,老太慶嘴上卻不肯承認,只道:「這些值得幾何?分明是有了媳婦忘了娘。」手下把兩隻簍子重新拴好,青娥還要抓一把,王婆子打她的手道:「留著送你姐夫年禮,也是咱們一家的臉面。」

  青娥低頭抱怨:「又說不值錢,又說送年禮有臉。姐夫家那樣有錢,哪裡看得上這幾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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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2:57 PM


第八章:賞雪(上)

  這一日王慕菲和學裡朋友去梅花庵賞雪做詩。因過幾日就要放年假,尚真真要打點織工們的工錢並賞錢,算了許久的帳只覺得脖酸眼疼,放下算盤站在窗邊揉眼睛。卻見她姐姐披著一件大紅猩猩氈的斗篷,笑吟吟轉過照壁,踏雪而來,小梅捧著一枝紅梅在前邊引路。

  真真出來鼓掌笑道:「踏雪尋梅,姐姐真是雅人。」小梅尋出一個舊磁瓶注清水供上那枝梅花,送到真真日常坐臥的東間裡窗下。

  真真替姐姐解開帶子,尚鶯鶯一偏頭,現出一隻押發的點翠嵌寶大蝴蝶,觸角上兩粒小指頂大小的雪白珍珠,如同雨中荷葉上的水珠般跳個不停。

  小梅吸氣,笑道:「大小姐真好看。」湊過了看又了看,含著指頭不捨得走。

  真真輕輕彈她一下,道:「什麼好的,快去煮茶來。」

  尚鶯鶯從袖子裡掏出一個五彩繡的荷包遞給小梅,笑道:「裡邊有香茶,你掃庭中桂樹上雪水,去煮兩碗好茶來,這個荷包就賞你了。」

  真真忙道謝,推還在低頭看荷包的小梅出去,說她:「叫我慣壞了,無人處隨你怎麼看都使得,偏要當著人叫我沒臉。」

  鶯鶯笑道:「我卻喜歡她憨,倒比咱們家那幾個人精強。小梅快去罷,若是惹得你家小姐惱了,小心我走了給你排頭吃。」

  小梅甜蜜蜜笑道:「我們小姐最是善,從來不罵我的。」一邊把玩荷包,一邊哼著小曲兒出去。

  尚鶯鶯待她出去,就掩上門,真真會意,帶她到臥房後平常梳妝的小隔間裡,搬了個秋香色海棠坐墩與她,笑道:「這裡新裝了面玻璃,又亮又隔風,姐姐這裡坐。」又自家搬了個坐墩在窗的另一邊。

  尚鶯鶯看著自己的手指甲道:「爹爹說明年新來的那個侯稅監,是出了名的貪。所以打算把家裡生意都收起,橫豎咱們家的銀十輩子也花不完。妹子過了年且歇了小作坊罷。松江大戶們都收手了,只怕就要欺壓到平民小戶頭上。」

  真真道:「我也曾聽織工來說,問我家還要不要請幫工,說是他家兄弟原來在蘇州住,自家也有織機,派了差使才半年就賠個精光來投奔兄弟,我還以為他哄我呢。」

  尚鶯鶯道:「卻是真的,只怕咱們松江也有這一天呢。所以爹爹已把綢緞鋪、作坊和貨棧都變賣了。趁現在人多不知,出手還有幾分利,妹子你也早做打算罷。」看尚真真微微點頭,又道:「爹爹只你我兩個嫡親的女兒,又無房族兄弟過繼,早有打算把家財平分你我二人。只是打聽得你婆家名聲兒……」

  尚真真笑道:「姐姐不必說,妹子心裡明白的,阿菲的姐姐嫁過二三回,回回都是與老財主做填房。爹爹想是怕分錢與我,叫阿菲的姐姐捲去去可是?」

  尚鶯鶯不好意思當著妹子的面說她婆家不是,含糊點頭道:「所以,我和爹爹商量,明裡只說不認你和妹夫,暗地裡分做兩分,還是姐姐替你照管。」

  真真忙謝道:「甚好,姐姐比妹子能幹,其實我也不耐煩這些。只是阿菲不善經營,讀書一條路或許能出頭。少不得我操些心罷,不然我無事讀幾卷經,或是和姐姐說說話、看看書彈彈琴耍子不好?」

  尚鶯鶯也曉得妹子和她志向不同,笑道:「咱們親姐妹,這麼客氣做什麼。此事只除你姐夫知道,你家的小秀才面前休透了口風。只怕他有了錢就不肯上進呢。不如等他中了舉再和他說。橫豎你們小作坊一個月也能賺四五兩銀子,再加上雜貨鋪紅利,養十幾個人都夠了。」

  真真思量許久,雖然瞞著相公不好,奈何爹爹的意思也不好違,不如裝糊塗罷,他不問就不說,且等他金榜提名時再說破。因道:「爹爹和姐姐所見極是。妹子無事做了幾雙鞋,姐姐替我捎給爹爹穿罷。」就打開櫃子,取出一個大紅綢面子白棉布裡子的包袱來,裡邊兩雙千層底青緞面兩片瓦的厚棉鞋,又是一個小包,包裡兩雙小繡鞋,一雙繡著鸚鵡啄櫻桃,一雙繡著喜上梅梢。

  鶯鶯因她繡得極精致,握在手裡良久方道:「難為你,這要費多少功夫呢,又比不得從前你在家無事。下回休要再做,無事歇歇不好呢,看你倒比上回瘦了些。」

  尚真真不好說是因為公婆不喜她,日夜有所思才消瘦,點頭笑道:「下回姐姐來妹子燒幾個家常菜孝敬罷。卻不費功夫的」

  尚鶯鶯因妹子不善生理,又替她謀劃:趁過年打發幾個織工,就把織機托李二叔做速賣掉。年底雜貨鋪要分二百兩的紅利不動,連賣織機的錢添做本錢。明年依舊每個月支十兩銀子,足夠她兩口兒加小梅吃穿用度。

  真真都依了,笑道:「雖然他如今人情漸多,一個月有五兩也足夠了。只怕明年僥倖中舉沒有錢用。」

  尚鶯鶯道:「中舉了自然錢也有,田也有。你不消操心的。」看窗外雪花如扯絮般連綿不絕,窗上已積了厚厚一寸,站起來道:「世上的公公婆婆沒有不偏向自己家兒子的,想必是心裡怨你害他兒幾年不著家,你且把心放寬些罷。好在你們兩口兒不靠公婆過日子,年節上去望望就使得。待妹夫中了舉你做了夫人,想必就好了。」

  尚真真甜甜的笑起來,輕輕道:「相公也是這樣說呢。」炭盆裡的一塊炭發出辟叭的聲音,真真取火箸撥了一下,冒出一股青煙。

  尚鶯鶯微笑,蝴蝶押髮上的那兩顆珠子跳躍,映著窗外的雪光越發閃亮,她揮著手裡的帕子,笑道:「有這幾雙鞋,只怕爹爹明兒要背著我給你捎些什麼來。」

  小梅笑嘻嘻送上兩碗茶,真真看她已把那個荷包拴到腰上,取茶時沖她擠擠眼,小梅紅著臉把荷包解下塞回袖子裡。尚鶯鶯立飲一杯,把包鞋的包袱拴在手上笑道:「我先回家去一遭兒再去李家,這樣天氣不好叫他李家的管家們在外頭久等。」

  真真送她到巷口,轉身沒走幾步就滑了一跤。她怕相公天黑來家會滑倒,就和小梅兩個到廚下撮柴灰,頂著風雪仔細撒在道上。撒了半日,廚下灰盡。主僕兩個灰頭灰腦站在門口,相對好笑。小梅臉上沾著厚厚一層灰,再叫化了的雪水淋下,一道黑一道白,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齒。真真猜想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正彎腰撿掃帚簸箕,卻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好髒的孩子。」

  小梅看那起人都從她們撒過灰的道上經過,極是不樂意,上前牽小姐的衣袖。真真只是笑笑,抬起身時正見一群男女走到對門,其中一個穿古銅地織金團花長襖的極是眼熟。真真還要細看,那群人都進了門,只傳來一陣哄笑,這回聽的分明,就是她家相公。

  尚氏因桃花鎮上招惹了是非,到府城格外謹慎。府城又比不得小鎮上的婦女們喜歡串門,所以真真也不曉得對門住著什麼人。此番相公徑直去了對門,卻有些叫她好奇,把掃帚等物歸置好,又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只看到對門有幾個管家拎著籃子出去,其中一個就進了她家的雜貨鋪。真真馬上回廚房洗臉,換件乾淨衣服就到鋪子去。

  瑞記雜貨鋪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擠著一屋子的人。真真走進帳房,叫小伙計取了一包乾筍一包絲線來,裝做無意,指著方才對門出來的那個管家道:「那是哪位財主府上的都管,乾果子一買就是好幾兩銀子的?」

  小伙計小三兒笑道:「就是小的和小姐說過的姚老爺家。」小猴兒壓低聲音道:「聽說姚老爺販洋貨,賺了許多錢捎來家。他家只有一個姚小姐,沒了大人管束,極是肯花錢的。」伸頭出去看姚家管家出去,又笑道:「如今咱們松江府裡都叫姚小姐是賽嫦娥,說她雖是生在商人家,卻無半點銅臭氣,又有才又有美貌,端的是個玉潔冰清的月宮仙子下凡呢。」

  真真聽說是這樣的妙人兒,心裡大定,使袖子掩著口笑,好半日才道:「姑娘家有了這麼個名聲兒,可怎麼好找婆家?」

  小三兒吐舌道:「小姐不知,那賽嫦娥沒有兄弟姐妹,又無遠支近族,若是娶了她,不是天上掉下一場大富貴麼。怎麼會無人娶她?若是姚小姐肯嫁,只怕願意娶的公子少爺能從松江府的東城門排到西城門呢。」

  李二叔敲了小三兒一下,喝道:「快去做事,再這樣胡說,小心扣你工錢。」輕輕一腳把他踢出帳房,對尚真真陪不是道:「這孩子有一分能說成十分,休叫他哄著了。」

  真真笑道:「不過隨口說說罷。」站起來拎著紙包兒就要出去,李二叔微搖了搖頭,真真便走到窗邊看玻璃窗外一枝老梅。帳房知趣退出去。李二叔方道:「今年的紅利共計九百八十一兩,扣除小姐支用的六十七兩,還有九百多。」

  尚真真笑道:「哪來這許多?我們可是只出了二百兩的本錢。」

  李二叔笑道:「大小姐私下裡添了一千,前幾日老爺背著大小姐又添了一千五。明年本錢足夠,二小姐不如把這幾百兩收起零花。」

  真真思索良久,搖頭道:「家常用度哪用得這許多,收在家裡做什麼?就是存到錢鋪子裡也有一分利錢,還是添做本錢罷。只是明年七八月間相公若是中舉卻有不少花費。李二叔到六月能積下一千現銀來就使得。」

  李二叔應道:「有這三千多兩的本錢,老奴有本事明年翻成六千兩。」

  真真因無他事,辭了李二叔回家。王慕菲已經坐在火盆邊,脫了靴子烤襪子,看到娘子手裡兩個紙包,笑道:「買了什麼好東西,包的這樣嚴實?」

  真真偏著頭看他,笑道:「是乾筍和絲線。」高聲喚小梅:「打盆熱水,泡兩把筍。」又故意道:「今兒在鋪子裡聽見說我們巷子裡住著一位賽嫦娥的才女,做得好詩。相公可曉得?」

  王慕菲先是一呆,再是大笑,手裡的襪子掉到火盆裡。真真忙拾起,已燒掉了半截,焦臭難聞。忙丟到外邊,又開窗開門透氣。王慕菲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拿大拇指擦了又擦,笑道:「說得可是姚家小姐?」

  尚真真有些心虛,點了點頭,只說北風吹亂了桌上的繡線,又站起來關門門窗。

  王慕菲笑道:「我今日在梅花庵就遇見她了,方才還到她家去過呢。什麼做詩,什麼才子才女,一群毛孩子胡鬧罷了。」

  真真取來一雙新襪,半跪下替相公穿上,一邊笑問:「這是怎麼說得?李二叔也罵小三子信口胡謅來著。」

  王慕菲搖頭道:「咱們薛知府辦的那個女學,你知道的,明德女學。」

  真真笑道:「怎麼不知,我姐姐還去上過幾天學,嫌那裡太苦,沒幾天就來家,後來才請的先生教我們。一轉眼都有三四年了。」

  王慕非歎息道:「自薛大人升了糧使,那女學就不如從前嚴謹。女學生們反到一個比一個覺得自家有才。只姚家那小女孩兒是個異數,雖然肚子裡沒什麼墨水兒,卻寫的一筆好字,做的詩也還看得,所以那些女學生們眼紅不過,都叫她是賽嫦娥。」

  尚真真微微皺眉,又笑道:「方才在店裡看到姚家買了好幾兩銀子的乾果子呢,想是要擺酒請客,你怎麼家來了?」

  王慕菲笑道:「吃幾杯酒罷了,席間又要做詩,做詩也罷了,偏偏有位謝公子和位柳公子,都是認字認半邊的主兒,還有人拍馬叫好。我在那裡做什麼?不如來家和我的親親娘子吃幾杯梯己燒酒。」

  真真忙道:「那我去西廂放桌子,有煨的稀爛的山藥羊肉和糟的鴨掌,奴再拌個蘿蔔絲,咱們吃火鍋罷。李二叔送了我們家一個山東出的銅火鍋,」

  王慕菲略點點頭,眼看著真真如翠鳥掠過荷塘,轉眼投進西屋。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心裡想的卻是與自己家一巷之隔的姚家。

  方才幾個學裡朋友起哄,擁到姚家去耍。才進門就有一個大天井,當中種著幾株梅花,晶瑩積雪下微露猩紅,卻是讀書的好地方,可惜一群不學無術的小姐公子們一進去就堆個雪人,還插著雞毛撣子,大煞風景。想到此處,不覺又搖起頭來,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一個女子的聲音喊:「王秀才在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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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3:02 PM


第九章賞雪(下)

  王慕菲聽見娘子叫小梅,忙道:「叫小梅幫你打下手罷,我去開門。」披了件薄披風,推開木門,門外站著一個小丫頭,年紀十三四歲光景,穿著大紅遍地金比甲,撐著一把蘇樣油紙傘,笑起來紅撲撲的臉蛋好像五月的桃子。

  王慕菲想不起來她是哪家的侍兒,正要開口問,那婢子行禮遞過一張梅紅灑金單貼來,笑道:「我們小姐說啦,書房有一枝紅梅初綻,邀先生與二三知己賞雪小酌。」

  王慕菲心裡只想著娘子煨的爛羊肉,哪肯和那些公子去席上把醋當茶吃,笑回道:「舍下還有俗事一二脫不得身,回去稟你家小姐,只說王某心領。」拱拱手,擦著這個小丫頭的鼻尖兒把門重重頭上。他嫌那張帖子礙事,隨手扔出去。一陣北風夾著雪花刮過,帖子打了幾個轉,飄到門底下的縫隙裡,只露出一個角來。

  那小丫頭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低頭愣了一會,再推門恰好看見門下一角,認得是她方才遞出去的帖子,惱的狠狠跺了大門一腳,回去翹著嘴稟她家小姐道:「那個王秀才好不識好歹不肯來,連帖子都擲到地下。」

  姚小姐當著眾朋友下不來台,紅著臉道:「王兄台謙謙君子,怎會如此,小桃紅你休要胡說!想必是有什麼事纏住了來不得。」

  邊上一個久對姚小姐有意的陳公子忙笑道:「在下再去請一遭,若真是有事就罷了。」整了整帽子,邁著四方步出去,在門口打了個轉就來,說:「實是真有事。」

  在坐的男女都哄然笑道:「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咱們先做詩要緊,休要辜負了良辰美景。」

  姚小姐雖然心裡不快,面上卻笑嘻嘻道:「吩咐下去,書房玻璃窗下擺兩張桌兒,再抵著窗擺上那張油粉大畫案,擺上我新得的那個象牙詩簽筒子。」

  酒至半酣時,姚小姐有心,推說去廚下看湯,召小桃紅回臥室,掩了門問她:「真是扔了我家的請貼?」

  小桃紅指天賭咒道:「婢子若有半句假話,叫老天爺雷劈我。親見他把小姐的帖子擲下,門下還露著半個角兒呢。」

  姚小姐從小兒事事順心,這一二個月更是叫人捧的高高在上,偏一個小秀才視她如無物,如何不惱,咬著銀牙道:「瞧瞧去,若真是這樣,看我明兒還理不理他!」從衣架上扯下一件披風胡亂搭在身上,連帽子都沒坎上。一陣風從夾道繞到前邊。

  正要開門,小桃紅道:「小姐,聽,他家開門呢,且避他一避。」

  姚滴珠湊到門縫看。果然對面那扇紅門吱呀一聲推開,幾個織工模樣的人出來,後頭王秀才吃的臉紅紅的,牽著一個婦人送他們,站在門口道:「各位辛苦。」

  那個婦人輕輕靠著王秀才,微微笑道:「明日還要請各位助半日忙,所以中午備個便飯,還請早些兒來。」

  那幾個都道東家辛苦,回禮撐傘出巷。王秀才握著那婦人的手,溫存道:「娘子,天氣冷,回去為夫燙兩盞酒與你驅寒氣。」

  那婦人眼底眉間俱是笑意,推他進去。姚小姐就看見她伸出穿了沉香色小小羊皮靴的小腳,在那張帖子上踩上一腳,留下一個小巧的印子。伴著關門的聲音,他兩口子的笑聲格外可惡。小桃紅生怕她家小姐罵她扯謊,開了門一溜煙跑出去從門下縫裡摳出那張帖子,遞到小姐面前道:「喏,就是這個。」

  姚滴珠推開她的手,罵道:「濕答答的,小心淋到我身上。」怒氣沖沖回臥房,舉起一個花瓶要砸。房裡丫頭媳婦子圍上來要搶,她卻慢慢放下,輕輕又放回供案,笑道:「去廚房撿一碗紅燒野雞、一碗清蒸果子狸,使那個新得的剔紅小方盒,先拿房裡來。」

  小桃紅心裡直打鼓,看著小姐笑瞇瞇走到書桌前,尋出錦盒裡一張磨光的烏絲箋,又尋了本書,抄了幾句話,折成一個方勝兒,遞給她道:「你把盒子送去給王秀才。」

  小桃紅不敢做聲,接了在房裡等盒子,看小姐出門了,方和守火盆的媳婦子道:「小姐的脾氣越發古怪了,明明是惱了,為何還要送兩碗好菜與他?」

  那媳婦子低頭向火,並不理會。小桃紅悶了一會,隨手把方勝兒扔到盒子下邊,嘟喃道:「可惜了這個二兩三錢七分銀買來的好盒子。」縮著脖子捧到對門,一邊敲門一邊喊:「王公子在家否?」

  王慕菲和真真掇著張小桌在火盆邊吃酒,正得趣。聽得又有人叫門,真真就要起來,王慕菲按下她道:「想來又是對門叫我去吃酒,她家那些人無趣之至。叫小梅去罷,若還是尋我,只說我不在家就罷了。」

  小梅有眼色,不等小姐說話就跑出來,門縫裡看見一個衣裳華麗的小姑娘捧著盒子,趾高氣揚的問王公子,小梅就道:「我家姑爺不在家。」再不肯開門。

  小桃紅怕回家叫小姐責罵,只得裝出笑來道:「姐姐,這是我家小姐送給王公子的,還請姐姐收起則個。」

  小梅飛快的開門取了盒子又重重把門關上。小桃紅在門外氣得要死,罵道:「你也不問問是誰家送的?醜丫頭!」

  小梅因男主人不肯見她,料得罪她也無妨,笑道:「醜丫頭送的嘛。」故意把門拴拉開又重重拴一回,巴答巴答踩著木屐回上房道:「對門送來的。」

  真真搶在前頭揭盒子,一眼就看到碗縫裡有個方勝兒,口裡笑道:「對門因你不肯去吃酒,還要送兩碗菜來,卻是多禮。」伸手去取碗,順手就把那個方勝兒捏到手裡,縮回袖裡。又道:「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也要回她點什麼才是個禮。奴家上回揀了些酥油泡螺,再有上回得來的果餡椒鹽金餅,小梅快取兩個碗來換了,就拿他原碗回禮罷。」

  王慕菲點點頭,夾了塊燒雞慢慢嚼,指著那碗果子狸道:「小梅,你拿去吃罷。」

  真真推去裝泡螺和餅,走到臥房裡邊拆開那個方勝看,上邊寫著:「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真真苦笑道:「只比螃蟹爬的略好些就敢叫才女,果然極是有才。」將那張字紙團成一團丟到牆角的小火盆裡,取出十六個餅,又傾出一盤泡螺。都用原盒裝好,才在妝盒裡尋出一個帖子來,裁下半截,寫了個謝貼,落款只王門尚氏四個字,吩咐小梅道:「送對過去。」

  卻說小梅送盒子到姚家,媳婦子捧到席上說道:「對門回了兩樣點心來。」

  姚小姐笑道:「快綴上來,咱們瞧瞧王兄台在家都吃些什麼好的。」挽了袖子親自捧到桌上,一樣是什麼她不認得,另一樣是餅,下邊還有半張舊帖子。她拾起來笑道:「還有回帖,咦?王門尚氏,這是嫂夫人寫的?」

  眾人都笑道:「王兄可是窮的,連個新帖子都尋不出來。」姚滴珠得意洋洋,把這個看,把那個看。

  陳公子本是世家子弟,這幾年雖然窮了,眼力還在,取了那半截帖子細看半日,笑道:「好大手筆,這是澄心堂的玉版紙呢,我家老爺子收著幾張愛如珍寶。他家居然隨手就裁半截回你,可是看重你。」捏在手裡半日,又道:「這字也好,風流雍容兼有之,想來王夫人打小是當男子教養的。」

  滴珠心裡作酸,搶過來道:「這樣好東西,我要藏起來的。」

  陳公子拍拍頭頂心腳底板都活動的人,如何不知她心意,忙夾了枚泡螺遞到她的碟子裡,笑道:「這樣東西雖然平常,卻要花心思揀,須要領王兄的心意,不是看重妹子,他捨得回這個?」

  滴珠奇道:「這個紅紅白白的是什麼東西?入口就化了,卻是甜的緊。」

  陳公子笑道:「這個是北方點心,多是人家自做的,南方卻是稀罕。我們家房族眾多,也只一個表嫂會撿。」

  眾人都道稀罕,各取了一兩個嘗了,都說好吃,就有冒失鬼道:「王秀才好福氣呢,似這般美味叫他日日享用,難怪不肯和咱們一處吃酒。」

  姚滴珠咬著嘴唇道:「我家沒有這樣好東西的。」

  陳公子因她惱了,忙笑道:「不是托你的福,咱們哪裡嘗得著這個。」看席間並無可吃之物,倒是那餅還有些意思,取一個剖開,笑道:「這是椒鹽的,你嘗嘗。我家廚子做的賣相卻比它好,若是你喜歡,我叫他做幾斤送你。」

  滴珠嘗了一口,笑道:「只送我一人,我可不承你情,若是在座的都有賜,我就下廚做碗麵謝你。」

  陳公子得意,忙道:「都有都有,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滴珠橫了他一眼道:「說話要算數,不然下回要罰你一個人做首長詩。」果真離席到廚下,吩咐廚子道:「用心做幾碗麵。」靠著火把那半截帖子看了又看,納悶道:「澄心堂是哪裡的?哪裡就那樣金貴?」叫她家大管家上來吩咐道:「明日去澄心堂買幾刀紙來。」

  候面好了,自取五彩小面碗盛過,叫個媳婦子捧到席上。眾人把她誇的如同七仙女下凡,到底盡興而散。

  第二日滴珠還想寫幾句話捎一二碗菜與對門,偏從泉州來了一個洋商,說是在外洋遇到她老子,捎了一箱呂宋的方物(土特產)與她,混到中飯後辭去。她本是愛熱鬧的人,乍一安靜下來就覺得冷清無比。偏家人在老管家支使下忙著過年,家裡再無第二個閒人。姚小姐從臥房轉到書房,又從後院轉到門房,推開半扇門,屏聲靜氣看外頭小小子們在雪地裡放花炮。突然聽得光當一聲,卻是對面開門,王秀才換了身極出挑的衣裳,才出來半個身子,院中伸出一雙纖纖素手替他理了理帽子,緊了緊腰帶。王秀才走出兩步又回頭貼著那婦人,想是說什麼笑話,那婦人笑得花枝亂顫,倚在門邊看王秀才出了巷子,才慢慢轉過頭來,對著姚滴珠微微一笑,施了個半禮。

  滴珠才曉得人家早就看見她了,紅著臉愣在那裡半日才想起來要回禮,人家早緊緊閉了大門。小女孩家家的心性,明明曉得自己不如別人,偏不伏氣要強壓人一頭。明明是自家的短處,偏要當成人家的錯處。滴珠就是這般,恨恨跺了幾腳,回來吩咐道:「都給我記住,再不許對面的王秀才進門!」

  話說真真和王慕菲商議明年要歇機房,慕菲不肯,笑道:「只怕是你姐姐瘆人憂天,若侯稅監真是那樣人,咱們再歇不遲。」一力主張,叫織工們過了初八就來上工。所以這一日織工們來只是收拾西廂房,替主人家打掃庭院,粉涮牆壁,中午吃過飯領過主人家的賞錢都辭了去。王慕菲無事,就去採買回家的禮物。

  真真送他出門,一眼瞧見對面半掩的門後有一個彷彿見過的少女,盯著自家男人出神,自然留心,也猜是姚家那位賽嫦娥,所以故意倚在門邊瞧了一會,看她並無半分閨秀的教養,料她入不得自家相公的法眼。對她施了半禮,微微一笑,就把她丟到門外,再不曾放在心上。

  過了不久又有人敲門,小梅開門,卻是一個不認得的老蒼頭,押著一輛車來。等小梅請小姐出來,幾個小廝早把東西都搬到院中。真真認得那是她爹爹的心腹尚忠,忙道:「還請忠叔到房裡吃茶。」

  尚忠先跪下給小姐磕了個頭,稟道:「大小姐有些須年貨送與二小姐,因為年下事忙,叫老奴送來。還要趕著回去聽差,不敢領賜。」從懷裡掏出禮單,笑道:「還請小梅姐姐前邊帶路,這幾箱是小姐貼身使用的東西,還是放到臥房裡的好。」送進四只箱子,又是一隻小箱子把小梅的,尚忠親自替她拎到廚隔壁的耳房安置,又看著車夫們把吃的搬到廚房,用的搬到西廂空房,一一替小姐歸置妥當方辭去。

  真真支開小梅,開箱取看,那四箱是俱替她新做的四季衣裳,每個箱子角壓有一錠五兩重的金元寶。真真取了塊舊手帕把四錠金子仔細包好放到妝盒底下,想到爹爹的疼愛,姐姐的愛護,默默坐了許久,方站起來取了一件新夾襖添在襖裡,把那四只箱子鎖起,禮單看了一遍壓到妝盒最底下,走到耳房敲門問小梅:「待做晚飯,在房裡做什麼?」

  小梅打開門,壓低的聲音裡都是快活,指著她小床上那一堆,笑道:「我的,我的。我的新衣裳。還有一個妝盒。」

  真真摸摸她的頭頂,微笑道:「這是我家舊例,人人都是這樣裝扮的,自然不好叫你例外。」拉小梅坐在床沿,替她解開繫頭繩打散頭髮,又道:「這妝盒裡各樣頭花都是一定的,替你改梳個樣子罷。」替她挽了雙環,開妝盒取了兩朵頭花,一雙耳墜,一雙銀手鐲,笑道:「若是在我娘家,你這樣的,一個月還有一吊錢零花,可惜小姐是窮人,給不起月錢。」

  小梅笑道:「奴婢不要錢,只要跟著小姐,叫小梅吃糠都使得。」

  真真又替她撿出兩套衣棠來,指著蘋果綠比甲道:「這幾日你穿這個罷,正月換桃紅的。這回不眼紅人家穿的比你好了吧。」

  小梅想起對門那個穿大紅遍地金比甲的丫頭,呸道:「我眼紅她做什麼?主人家的臉都叫她丟光了,誰家丫頭送個東西到鄰舍,那樣浪聲浪氣叫門?」

  真真「啪」一聲拍小梅一下,嚇她道:「休要說粗話,再有下次,叫姑爺拿荊條抽你。」

  小梅吐舌頭,笑道:「不敢了。」快手快腳把衣服小心收起,把妝盒放到窗台上,問:「晚上吃什麼?」

  真真想了想,笑道:「必有冬筍的,咱們煨筍吃,你使溫水泡兩片火腿。」兩個繫上圍裙在廚房一邊做活一邊說笑,不知不覺中風雪越發的猛烈,天色漸漸昏黑,還不見王慕菲來家。

  真真到門口看了兩回,擔心道:「這樣大雪天,若是吃醉了半道上叫風吹著了可怎麼處?」飯菜涼了又熱一回,主僕兩個吃了些,怕王慕菲吃醉了,移到東廂使大火盆燒著兩大壺熱水,就在窗下做針線等候。

  但聽見隔壁的狗吠,真真都要開門瞧瞧,小梅索性點了盞燈籠掛在門首,勸真真道:「婢子去前邊雜貨鋪站站,小姐拴了門等可使得。」

  真真想了想,笑道:「這樣去平白叫人笑話,你去廚下取兩條魚送到鋪子裡去。只說走累了要歇歇。若是姑爺還不回來,你只叫小三兒送你來家,到門口再吩咐看著些,若是姑爺吃醉了就扶他回家。」

  正說話間,就聽見外頭人喊馬嘶,王慕菲大聲喊:「娘子,快開門,爹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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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3:05 PM


第十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上)

  真真手忙腳亂拉開門,只見外頭站著四個抱著包袱的瑟瑟發抖的雪人,還有一輛大車,車上堆著些箱籠之物。真真忙去接婆婆手裡的包袱,笑道:「娘,媳婦來抱。」

  王婆子不肯鬆手也不說話,真真愣在那裡進退不得。王慕菲看娘子面上有些下不來,忙道:「那個重,你抱不動的,且去燒鍋開水來。」

  真真只得領著公公婆婆到客座,搬出兩張骨牌凳安到火盆邊,又撥了撥灰,讓公公婆婆道:「爹娘且先烤烤,媳婦去燒些薑湯來。」走到灶後添柴,就覺得眼睛酸酸的。

  小梅跟過來,抱怨道:「我幫著擦擦箱籠水漬,老太爺罵我是小偷呢。」

  真真歎氣,良久方道:「老太爺老奶奶雖然脾氣都有些古怪。到底是長輩,他們面前多放些小心。」整理出四碗薑湯,叫小梅捧到客座,自家在廚房又發了一回呆。王慕菲尋來道:「這幾日雪大,家裡草房都壓塌了。只怕爹娘要在我們家長住呢。且把東西廂收拾出來給爹娘和妹子住罷。」

  真真為難,舉著燈帶相公到西廂看,兩間房一間擺著織機等物,另一間擺著幾筐年貨並些雜物,雖然還能搭個鋪,給公婆住到底有些不恭,因道:「這樣雜亂,公公婆婆如何住得?不如把我們西屋裡外兩間收拾出來罷,妹子叫她住外間,如何?」

  王慕菲遲疑道:「都擠在一處怎麼好?和我爹爹在一間屋子裡頭,我哪裡睡得著。也罷,我把這幾架織機搬到柴房去。」

  真真心疼他奔波一天,道:「奴使小梅去鋪子裡叫兩個伙計來搬罷。」

  王慕菲搖頭道:「叫人來搬,多少總要把幾文賞錢,老人家過慣了節省日子,看我們大手大腳花用,又不知怎麼說呢。還是我自家來罷。」回到房裡換了一身舊衣,連帽子都除去。不過一會功夫,不只織機,就是那些雜物都搬到小梅房裡。兩口兒再加上小梅三個人,七手八腳搭出兩張床鋪來。真真抱來厚被褥,小梅移過兩個大火盆。王慕菲和妹子青娥把他家搬來的箱籠又移到西廂裡,足足忙了一個時辰。真真在後邊收拾出一桌飯菜,王家四口兒吃過了。青娥笑嘻嘻到廚房,搶著做活。真真推她出來道:「小姑奶奶,你是客,哪有叫你做活的道理。」

  青娥笑道:「哥哥嫂嫂的家不是妹子的家麼。方才爹爹說了,一家人分兩處住不像,鄉居又甚是不便,以後就和哥哥住在一塊,等嫂嫂生了小侄兒,也好叫我娘照看。」

  真真心裡打個突,請公婆搬來同住的話她也曾和相公提起,只是相公一直不肯。如今公公打定主意要長住,比不得從前兩口兒獨居自在,想必相公極是不樂意。她隨著小姑子走到西廂,看到窗上映出三個人影,他父子三人正聚在一處不不曉得說些什麼。青娥推門進去,屋裡三人都停下,真真因公婆面色不善,相公也是一臉不快,想了想,笑道:「媳婦才想起來,前些天替爹娘做了兩件皮袍,奴就去取來。」反手將門輕輕闔上,就聽見婆婆壓低嗓門說話。真真無心細聽,到房裡開櫃取出早就打好的兩個包,轉到階下套上木屐,皮靴雖然厚,咋一踏到寒冷的木屐裡,只凍得真真想跺腳。她咬著牙吧答吧答從院當中穿過,到西屋廊下重重跺了跺腳,裡屋突然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真真推門,門是拴上的。王慕菲一邊開門,一邊笑道:「叫小梅送來也使得,這樣冷天進進出出小心著涼。」

  真真就覺得鼻子發癢,側過身打了個噴嚏。王婆子一邊使黃銅火箸撥火,一邊慢慢說道:「想是凍著了,快回房去焐一焐。」

  真真忙拿袖子掩著嘴,笑道:「那媳婦先退下。爹娘累了一天,還請早些歇息。」回到自己房裡,脫了大衣服,如釋重負倒在床上,外頭雪花簌簌落到窗上,隱約能分辨公公的粗嗓門和婆婆尖細聲音。

  桌上的一支白蠟燒到只剩一寸,王慕菲才打著呵欠回來,愁眉苦臉歎氣道:「爹說要搬到城裡來住呢。他哪裡捨得買房,必是要和咱們擠一處,完了,完了。」

  真真一邊替他寬衣,一邊安慰他道:「住在一處雖有許多不便,到底是你親爹娘。」

  王慕菲苦笑道:「好不好,住幾日你就曉得了。明日我去大姐家裡捎信。等大姐來了,你且好好瞧瞧她是怎麼對付爹娘的。」無意中看見房裡多了四個箱子,忙問:「這是你娘家搬來的?」

  真真略點點頭,她爹爹送來的東西雖多,卻無半件是給王慕菲的,所以她心裡極是愧疚,賠笑道:「爹爹上回見我穿的舊了些,所以取了幾件從前舊衣與我。還有幾塊上好尺頭,奴明日去尋幾斤上好絲棉,給妹子做件新襖罷。」

  王慕菲看了看房裡,差不多都是這幾個月從真真娘家搬來的,好半日才道:「我爹娘最愛的是銀子,最恨的是花銀子。咱們且把房裡扎眼的東西歸置起來,休經了二老的眼,平白叫他們說你。」

  真真頓時覺得滿腹的委屈都煙消雲散,興高采烈取出一個白地繡紅梅花的緞子,掛在身上比給相公看,「夫妻,這個給妹子做件家常穿的褙子如何?奴用梅紅壓細邊。」

  燈下尚真真的笑臉格外嬌艷,王慕菲感念嬌妻,取下尺頭放在一邊,摟著娘子笑道:「叫青娥自家做去。咱們做些正經事要緊。娘問我們什麼時候養個孫子給她抱?你說說咱們什麼時候給她抱孫子?」

  王慕菲口裡的熱氣一陣一陣噴到真真的耳垂。真真就覺得自己一寸一寸軟下來,貼著相公寬闊溫暖的肩膀再也站不起來,輕輕倒下去,倒下去。王慕菲吹熄燈扯下帳子,黃銅帳鉤蕩了許久也不肯歇。

  王老爹咳嗽了一夜,到了清早醒來,推王婆子道:「老婆子,起來燒水做飯。」

  王婆子伸個懶腰,笑道:「老頭子,你糊塗了,有媳婦呢。」

  王老爹披衣起來道:「叫青娥起來,叫兒子收拾收拾東廂兩間,咱們搬那邊住。這邊原是他的作坊,咱們住著,作坊怎麼辦?。」

  王婆子道:「若說住人,誰家兒子媳婦住正房,反叫娘老子住東廂的?」

  王老爹歎氣道:「你慣的好兒子,何曾把爹娘放在眼裡過?」

  王婆子不快活。一邊穿衣一邊道:「素娥在秦家是當家太太,不然咱們搬到她家去住罷。」

  王老爹吐出一口濃痰,喝道:「放屁,誰家放著兒子家不住,去投奔女兒的?」唧唧呱呱數落了老太太一早辰。

  真真聽了半日,爬起來想去勸說,王慕菲伸出胳膊摟住她,用力把她拖回被臥裡,笑道:「爹娘無一日無一事不爭幾句的,休要理會。昨晚上叫娘子勞累,且再睡睡。」

  真真用力掙脫相公,道:「看情形公公婆婆都起來了,我做媳婦的哪好意思再睡。」忙忙的光梳頭淨洗臉,繫上圍裙去廚屋和小梅一起做活。少時青娥也來幫忙,煎魚燒雞,收拾出十來碗抬到客座,請公公婆婆來吃飯。王老太爺對著滿滿一桌雞鴨魚內,極是捨不得,使筷子點了七八樣,對青娥道:「這幾碗撤下,哪裡吃得下這許多。」

  青娥看著嫂嫂,只道:「這是哥哥嫂嫂的心意呢,又是過年,多幾碗葷菜怕什麼?」

  王老婆子拿筷子敲碗,清了清嗓子道:「過日子哪能這樣奢侈,細水長流才是正理,叫你收起就收起,哪有那麼多怪話。說到你哥哥嫂嫂,怎麼你哥哥還沒有來?」

  真真小心捧了碗粥送到婆婆跟前,笑道:「想是在房裡做什麼,媳婦叫他來就是。」

  王老婆子忙道:「想是還在睡?媳婦,不是婆婆說你,不要只顧自家賢惠。你男人好吃懶做也要提點些,人家說起王秀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你的名聲兒就好聽麼?」

  其實王慕菲早就起來,因嫌娘老子煩,縮在房裡看書,渾忘了吃早飯。真真去叫過一回,因他正經要背書,回說背完了再來的。無緣無故叫婆婆搶白了幾句,真真雖然好脾氣,也免不得辯白「實是和媳婦一早就起來的。不曾睡懶覺。」等語。

  王老爹在席上只是咳嗽,王老婆子一張臉陰沉沉的能滴出水來。真真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小。青娥替嫂子不平,卻不敢說話,偷偷溜出來,尋王慕菲道:「二哥,你還不來吃飯?娘在說嫂嫂呢。」

  王慕菲叫妹子打斷了,本來就惱火,聞言放下書本,趕在妹子前邊到東廂,正好看見老娘拿著筷子沖娘子指指點點,口內正說:「我們窮人持家過日子,能省則省。又不是請酒,擺出這許多菜來做什麼?」

  真真低著頭看碗,不敢做聲。王慕菲心疼娘子勞碌了一早晨反受褒貶,沖上前道:「我們平常在家吃早飯也只一葷一素兩個菜,為著爹娘好容易來一回,才把這些捨不得吃的雞鴨魚肉都擺上來。娘若是嫌我們奢侈了,都撤下。」乒乒乓乓把桌上的菜碗都搬開,只留下一碗梅干菜燒肉,一碗鹹豆角在桌上。大聲跟真真道:「中午這兩個菜沒吃完,不許添菜!」

  真真偷偷看婆婆,老太太伸出去夾胭脂鵝脯的筷子還懸在半空中收不回去,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忙站起來道:「妾身都記住了。」甜絲絲的看了相公一眼,召呼小梅把菜都搬回廚房。

  王婆子本是早晨受了老頭子幾句氣話,又因兒子對這個媳婦偏聽偏信,存心要殺媳婦的威風。卻不料兒子長大了,敢當場給老娘沒臉。再看他兩口兒一條心,格外的惱火,把筷子丟到桌上,抹眼淚道:「我養活你幾十年,就給幾根鹹菜給你老娘吃。」

  王慕菲懶得理她,說道:「我還有半篇字沒有寫完。妹子回頭送兩碗粥去給我。」反手還捎走了幾上一碗沒來得及搬走的煎黃魚。走到廚下吩咐小梅道:「鹹豆角,醃雪裡紅,醬王瓜一樣一碗。再加上一個葷菜就使得。老太爺老奶奶在家,不許多上菜。」

  真真本來還有些氣悶,聽出來相公在耍性子,忍不住笑起來,偏著頭道:「休要胡說,哪有給公公婆婆吃鹹菜的。三葷兩素到底寒傖了些,再加個什麼才好?」

  王慕菲也笑了,接過娘子手裡的茶,吃了幾口道:「我回房去背完那半張卷子,去尋姐姐來。這幾間房窄鱉鱉的,如何住得下這許多人。姐姐家在府裡租房不少,隨她挑個院子給爹娘住著也罷。」

  真真雖然叫相公體貼的無一絲抱怨,到底見識過公公婆婆的本事,心裡多少有些不想同住的想法,只是不好和相公說,料得相公回頭要請公婆搬走必有爭吵,不如先避避,笑道:「我姐姐送了這許多年貨,我們也要回個禮才好。她家什麼沒有?只送她兩盒泡螺表表心意罷,到底是我撿的。」招手叫小梅道:「快去換衣裳,帶你出門去。」連早飯也不肯吃,換了衣裳,小梅捧著盒子,先到雜貨鋪子落腳,掌櫃李二叔喊了兩頂轎子送她們到尚家去。

  且說王慕菲送走了娘子,吃了粥又被老子叫去。王老爹指著對面道:「你們這西廂原來是作坊吧,轉過年還要重架織機,我們不好在這裡居住,還是搬到這東廂來的好。」

  王慕菲忙道:「我家就這幾間屋,爹爹暫住幾日還罷了,若要長住,還是另覓個屋舍多的宅子罷。妹子也大了,怎好叫她住在爹娘外間。」

  王老爹恨恨道:「敗家子,有了幾兩銀子就想著買房置地!怎麼不夠住?你們兩口兒挪到東廂來,我和你娘住上房東裡間,叫你妹子住西裡間就使得。」

  王慕菲唬了一跳,站到門邊道:「我住慣了的,不要搬。放著姐姐、姐夫家裡那許多取租的屋舍不去住,偏和我們擠什麼。就是姐姐那裡不好住得的,爹爹也不是買不起房的人,何不買幾間房住?」

  王老爹是一文錢愛如性命的人,叫他花錢如剜他的肉一般。順手撈起一個茶盅丟出去,王慕菲眼疾手快接住,笑道:「二錢銀子一個呢,碎了可惜。」轉手丟給妹子,又道:「爹爹想想兒子說得可是正理,秦姐夫家還有三四個大兒,家產將來姐姐學不曉得能分幾分兒,不如咱們去要間大宅住。」

  這話卻趁王婆子心意,老太太笑道:「我的兒,就數你乖。他秦家從聘素娥出了三百兩的聘禮,年節也不過六個盒子,就是把我們間大宅住也是應當。兒,快去叫你姐姐來。」

  王慕菲看老子面上鬆泛了些,笑嘻嘻坎上帽子出來,雜貨鋪尋著掃地抹灰的小三兒,給他幾個錢道:「取紙筆來,我寫個帖子你送到香露園秦家,給秦老太爺的填房王氏,那是我姐姐,你只說家裡草房叫大雪壓塌了,如今爹娘在我家住著呢。」

  秦老爺六十六歲時正經娶了個二十出頭的孀婦做填房,家裡三四個大兒鬧得家反宅亂,誰知鬧了個把月,反說起繼母好來,家事盡交把那個王氏掌管。所以松江府裡提起香露園秦家,多是知道的。小三兒捏著信走了兩刻鍾,到秦家門房,只說是王夫人娘家送住來的,那門房屁滾尿流送進去,少時裡頭一個大管家出來,給他二錢銀子的賞銀,問得王家在莫家巷。那管家就道:「夫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和舅老爺說知,我們夫人換過衣裳就動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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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3:07 PM


第十一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中)

  話說真真不在家,慕菲不肯敷衍爹娘,捧了本書在臥房裡苦讀。王婆子和王老爹輪番進來,都是有話要和兒子說得意思,偏王慕菲指指書本,一句客套話都沒有。

  王婆子扯老伴,悄聲道:「兒子有心上進,卻是好事。咱們到廚房說話。」

  王老爹哼了一聲,大步出來,路過小梅住的那間房,推門進去瞧,裡邊擺的東西極多。王老爹翻翻,臘肉、火腿、板鴨、香腸等俱是隨隨便便堆在角落裡,這些隨手就能拿去換錢之物如何能放在丫頭房裡?王老爹左手拎兩隻板鴨,右手牽一掛香腸,對王婆子說:「咱們把這些都搬到東廂裡間去。」

  王婆子忙叫來青娥來,三個人累出一身汗來,才把小梅房裡值錢之物盡數搬走,王老爹還不放心,從他帶來的箱子裡取了把鎖,把裡間門鎖上,拍拍身上的灰塵,教訓女兒道:「記住了,僕婢皆不可信,咱們做主人的,一根針都要看好。」

  王婆子還想翻小梅床頭的一個箱一個櫃。青娥忙道:「嫂嫂不在家呢,不好翻她丫頭的東西。」

  王婆子呸道:「不是我家銀子買的?有什麼不能翻的?」推開女兒,掀起箱蓋,拎出幾件衣裳來,都是極好的料子。老太太心痛銀子,哎聲歎氣道:「你哥哥實不會當家,這樣的好綢緞給丫頭做衣裳,有錢燒的麼。」把小梅的衣箱翻了個底朝天,氣呼呼回房取個大包袱來。

  青娥不解,問:「娘,你要把小梅的衣裳收到哪裡去?」

  王婆子心疼道:「她哪裡配穿這些好衣裳?我收起來,把你穿。」

  青娥笑道:「小梅這幾件衣裳雖然都好,可是女兒比她高了一個頭呢,哪裡穿得上?娘還是放回去罷。」

  王婆子比了比,果然青娥穿是小了。王婆子猶不捨道:「你穿不得,收起來等你嫂嫂生了女孩兒,長大了給她穿。」

  王老爹咳嗽了一聲,罵道:「沒見識的婦人,我的孫男孫女豈是穿底下人的衣服的?都給我丟回去。」上前搶過大包袱,把衣裳胡亂丟回箱子裡。對王婆子說:「眼看到中午,兒子不是說素娥要來?你們快去廚房備飯。」

  王婆子好容易做了一天高高在上的婆婆,只隔了一日又要做活,抱怨道:「做活做活,有了媳婦還要叫我做活!青娥,你嫂嫂到哪裡去了?」

  青娥笑道:「聽說嫂嫂去她姐姐家送年禮去了。」

  王婆子等王老爹進了東廂房,才道:「就是送禮,去了這一日也當來家。偏生家裡要來客,她反到躲出去閒逛。」

  青娥極是喜歡這個嫂嫂的,忙替嫂子說話:「嫂嫂走的時候可不知大姐要回來,聽說她姐姐夫家就是城東李百萬家,想來必要留她住一二日。」

  王婆子聽說是李百萬家,李家在松江乃是大族,現今在各處做官的也有十幾二十位,不禁感歎道:「松江最有錢的就是他家,若是你能嫁到李家就好了。」這麼一想,提高了嗓門又道:「你嫂嫂怎麼就不曉得帶你去!」

  青娥愣了一下,笑道:「哥哥叫我泡茶的,偏忘了。」飛快的拎了一壺開水,夾著兩個茶碗跑出來。走到正房台階下,小聲道:「哥哥,喝茶。」

  王慕菲放下筆不耐煩道:「進來罷。」看妹子手裡兩個茶碗,嚇得他跳起來看後面,還好老爹不曾進來,忙道:「什麼事?」

  青娥跳了幾跳,取不到架子上的錫罐,笑道:「娘又在那裡說我嫁人的事,借哥哥這裡暫避一避。」

  王慕菲走過來取下錫罐交給妹子,歎氣道:「爹在做什麼?」

  青娥取茶葉倒水,又把銅壺架到火盆上,王慕菲到裡間取了一盒點心遞給妹子,微笑道:「吃罷,稻香樓的核桃酥和雲片糕,聽說你喜歡吃,你嫂嫂特為留著,打算過年捎給你的。」

  青娥搬了個小几在火邊,笑道:「難為嫂嫂記得,哥哥也吃。方才爹爹把小梅房裡那些醃肉、乾筍、冬菇等物都搬到東廂裡間鎖起,說是怕小梅偷拿。娘問嫂嫂幾時回家?」

  王慕菲兩條眉毛絞在一處,好半日才歎氣道:「你嫂嫂難得走一次親戚,只怕要到晚飯時回來罷。」擱下茶碗就站起來。

  青娥忙把手裡的幾片糕吞下,鼓著腮幫子拉哥哥坐下,含糊不清的說:「好哥哥,叫我歇歇。天天紡紗紡的手都抽筋,還好今日爹娘都想不起來叫我做活呢。」

  王慕莫指著中間那屋道:「你嫂嫂也是天天織布,就沒聽見她抱怨?還是你懶!」

  青娥不敢做聲,吃了半碗茶,走到書桌邊看了看,笑道:「哥哥比從前越發出息了。這字寫的比從前在家時好多了。」

  王慕菲又好氣又好笑,道:「哥哥我是明白過來了,倒是你,平常無事不要只曉得吃,還要讀幾句詩破破俗的好。你不曉得對門住著一個大才女呢。多少世家公子日日圍著她打轉,都巴不得娶她回家,你若有她一半的本事自己尋個小女婿子,還怕爹娘嘮叨你的婚事?」

  青娥含羞嗔道:「若是妹子這樣無法無天,豈不叫爹爹活活打死?」

  此話恰恰彈著王慕菲心事,他可不是自己尋的娘子?由不得臉就板起來,青娥猜是說錯話惱了哥哥,忙站起來小聲道:「我去熱菜。」

  王慕菲想起妻子找出來的兩個尺頭要給妹子做衣服的,忙尋出尺頭道:「你嫂子說要給你做件新襖。喏,這包裡絲綿、棉線俱全,你拿去自家做罷。」

  青娥解開包袱看,摸著白底小紅花的緞子愛不釋手,問她哥哥:「我就在哥哥房裡裁開吧。」王慕菲丟了把剪刀給她,笑道:「床後有張大畫案,你去那裡裁罷。」

  有人把院門砸呯呯響,王老爹開門,小三兒原是見過老爹的,忙退後一步打個千兒,笑道:「老太爺好。東家叫小的去秦家捎信,秦夫人就來的。」伸伸頭看裡邊,又問:「老太爺還有什麼吩咐?」

  王老爹拈著鬍鬚不做聲,小三兒又行了個禮,一溜小跑回店裡。李二叔喝道:「小猴子,這半日你跑到哪裡去了?」

  小三兒笑道:「姑爺的高堂和妹子都搬到莫家巷來住,方才叫小的給秦家的姑奶奶送信的。」

  李二叔也曉得是那位六十多娶填房的秦家,忙道:「伙計們上門板,這樣大雪天必無客人來。我回去一趟。」坐著運貨的車趕到尚家。

  其時尚老爺正和真真姐妹兩個坐在暖閣裡商議家務。李二叔有心,只叫小僮悄悄兒請大小姐出來,回道:「昨日二小姐的公公婆婆搬來,聽說是要在莫家巷住下,今日二姑爺又去請他們姑奶奶回來,想是有什麼話說。」

  鶯鶯聽了,冷笑道:「難怪妹子初來時有些悶悶不樂,原來一家子都搬到城裡來享福來了。他家人知道瑞記是二小姐的?」

  李二叔皺著眉道:「想是知道,上回王老太爺尋二姑爺,是鋪子裡一個小伙計帶的路,說是東家呢。」

  鶯鶯道:「真真寫的字據只有二三百兩吧?」

  李二叔恭聲應了個是字。鶯鶯才道:「我都知道了。你們累了這幾個月,都到帳房領上等封賞去。明日就放年假罷,過了正月初十再開門。」揮手叫個小僮帶他去帳房,回來問妹子:「你公公婆婆搬來,怎麼不說?」

  真真笑道:「公公婆婆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處也是天經地義,有什麼好說得?」

  鶯鶯道:「我花了許多心思,怕你和公公婆婆同住吃苦頭,特為替你安排的莫家巷那房,就只夠住你們兩口兒。人家的媳婦哪是那麼好做的?你倒好,打開大門把他們迎進去,有你哭的日子在後頭!」

  尚老爺喝道:「鶯鶯!雖然爹爹看不慣姓王的臭小子拐了我女兒。公婆面上,到底還要恭敬些兒。若是你家那個小子這樣說我,你待如何?」

  鶯鶯紅著臉道:「賞他兩巴掌,休了他!」

  真真抿著嘴只是笑,替爹爹和姐姐各斟了一碗茶,姐姐那碗遞到她唇邊道:「姐姐吃口茶去去火氣。我公婆雖然都有些小性兒,卻是天性流露。就是小姑子青娥,脾氣相貌都是極好的,姐姐見了必愛她。下回妹子帶來你瞧瞧。許是節儉慣了,看不得我使錢如流水,說我幾句是有的。」

  鶯鶯吃了茶,撫著額頭歎氣道:「你那個叫使錢如流水?爹爹你評評理,你養的女兒一個月花不到十兩錢就敢說她使錢如流水呢。說出去我都嫌丟人。」

  尚老爺心疼小女兒這幾年過的困窘,敲敲桌子道:「鶯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李家係鳴鍾鼎食之家,一日花幾百上千不為多。你妹子嫁把種田的人家,一個月花十兩可不少。豈能混為一談。真真的公婆會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鶯鶯滿臉不樂意道:「錦衣玉食把她養到十幾歲,愛如珍寶一般……」看爹爹老臉發黑,忙改了口道:「我做姐姐的不捨得嘛。」

  真真微笑道:「姐姐不必為妹子操心,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明年阿菲必能中舉,我們日子就好過了。」

  鶯鶯看妹子提起相公就滿臉堆笑,忍不住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你家相公快快的高中。不然和你公公婆婆擠在那處小院裡子,連放個屁都不敢響聲,看你忍到何時?」

  尚老爺盡力咳嗽兩聲,道:「真真,你公公婆婆在家,總不好叫老人家做飯,且叫管家趕車送你家去罷。」

  真真其實心裡也牽掛家裡,忙站起來道:「初二再和您女婿來看您。姐姐那日也來?」

  鶯鶯笑道:「初三到初十要請家裡伙計們吃散伙酒呢,我哪能不來。先約下妹子,那幾日回娘家幫忙罷。這事你姐夫不好出頭,倒不好拉他來。」

  真真點頭道:「使得。妹子也和姐姐學學怎麼管家。」

  鶯鶯捂著嘴笑道:「心急了?怕做不來舉子娘子了?」

  尚老爺背著手在房裡轉了兩圈,真真和鶯鶯等他半日,他才慢慢道:「我久有心去尋一個修仙的朋友,又放不下你們兩個。如今你二人各得其所,過完了正月為父就先去峨眉住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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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3:10 PM


第十二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下)

  尚大小姐頭一個不依,沖妹子擠擠眼,姐妹倆一邊一個挎著爹爹的胳膊,撒嬌道:「不許爹爹去。」

  尚老爹何嘗捨得女兒們,看看左邊的鶯鶯,再看看右邊的真真,不捨道:「癡兒,人只活一世,草木只得一秋。若是爹爹得證大道,再來渡你們不好?不然咱們父女不過聚這幾十年,又能樂幾時?」

  鶯鶯低頭良久,慢慢鬆開爹爹,哽咽著說:「爹爹是想娘了。只求爹爹遇著便人就寄信回來。若是得空,一年回來一遭兒才好。」

  真真也流淚哭泣,抱著爹爹道:「總是真真不懂事,連累爹爹早生華發。還是多聚幾日再走罷。」

  尚老爺摸摸真真的頭頂,強笑道:「臭小子待你真心實意,爹爹也放心。其實老友候我久矣,且為你再多留一月。出了二月再走罷。」

  尚忠進來回稟馬車已備好,問二小姐何時動身,尚老爺催著女兒回家。鶯鶯送了幾步回來,提起王慕菲的父母搬來同住,怕妹子受氣,因道:「不如把板橋那邊的宅院收拾一間出來給妹子住罷。」

  尚老爺擺手道:「使不得。這不是明擺著說你妹夫沒本事麼。且叫他王家想法子去。若是那個小王八蛋待真真不好,吵鬧的過不得了,卻是不能共患難的夫妻,倒不如叫真真棄了他別覓良人。」

  鶯鶯笑道:「爹爹的心思女兒都明白,好像他李家,若我換成種地老漢的女兒,縱然青書待我極好,他家必是不肯的。」

  尚老爺微微點頭道:「門當戶對就是這個道理。你妹子嫁的人家略窮了些,咱們行事就要格外當心,一招不慎,人家以為我們仗著財勢欺人,反倒不美。」

  尚老爺沉吟良久,走到博古架前,取出一隻小錦盒來,裡面一雙鳳凰牡丹紋銀鐲。鶯鶯認得這是爹爹時時把玩的愛物,睜大眼看著爹爹取了一隻套在她手腕上,問道:「爹爹?」

  尚老爺輕聲道:「這對鐲子是你娘的留下的,那一隻留給你妹子罷。」

  鶯鶯忙把那一隻也套到手上,應道:「這只鐲子女兒不會離身。這只也叫我戴幾日。」

  尚老爺輕輕敲了敲女兒,彷彿她還是六七歲淘氣的孩子,笑道:「這個爭強好勝的脾氣,分一半給你妹子就好了。」理了理衣服,出去到花園靜齋獨坐。

  鶯鶯握著兩隻鐲子垂淚許久,夫婿李公子青書尋來,攬著她的細腰道:「娘子,怎地又傷心起來?為夫替你賠個不是罷。」取了一方舊絲帕子替娘子揩去眼淚,磨過她的臉偎著自己的臉,嘴碰著嘴笑道:「好娘子,笑一笑。你要什麼,上天入地相公我都替你尋來。」

  「呸,那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鶯鶯叫他嘔得笑出來,推開他道:「家去罷,不然你家老祖宗又要念:我的孫兒哪去了?」自顧自披上披風,繫帶子時手腕上的銀鐲子碰到金鐲,叮當響了兩下。鶯鶯忙道:「先到莫家巷走一遭,我要分只鐲子給妹子。」

  李青書抬起娘子的手細看,鶯鶯雪白的手腕上幾只鑲寶石的金鐲子都是他送的,眼生的只有一對再平常不過的銀鐲子,疑惑道:「這有什麼典故?」

  鶯鶯抽回手,抬起鐲子輕碰嘴唇,微笑道:「這是我娘走時留下的,那時真真還小,什麼都不記得。爹爹又不肯和她說緣故……走罷。」

  李青書其實也想問緣故,看娘子的神情,把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移開半步扶著她出來坐車,徑到莫家巷。

  真真其實到家也不久,小梅正服侍著換家常衣裳。

  外頭有人敲門。青娥以為是姐姐來家,三步並做兩步跑去開門,看見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停在門口,就把她嚇著了,結結巴巴問車夫:「你是我姐姐家的?」

  青娥家常穿著綠裳紫裙,那車夫看她打扮不像婢女,倒像是個窮親戚光景,卻也不敢怠慢,上來打個千兒道:「我們是李九公子和九少奶奶,來看九少奶奶的妹子的。」

  青娥想到早晨她娘算計要和李家結親,過了晌午李家就有人來,紫漲了面皮掉頭奔回廚房裡,探頭說了聲:「嫂嫂,你姐夫姐姐來了。」躲藏到房裡不肯出來。

  王慕菲嫌妹子舉止失儀,皺著眉要去說她。真真拉他道:「姐姐必是有什麼要緊事趕著追來。咱們出去接接。」掠了掠頭髮,兩口子笑著接出來。

  李青書扶著尚鶯鶯正好走到門口。鶯鶯掃了一眼院子裡,看見一個婆子伸頭出來又縮回去,心裡有三分不耐煩,怕自己說話不留心傷到妹夫的面子。真真再三的請她房裡坐,她只是不肯,就在院門口脫下一隻鐲子給妹子,微笑道:「這個是方才尋出來的,爹說我倆一人一個。」也不顧天上還飄著小雪花,擼起妹子的衣袖替她套上,鄭重道:「不許脫下來,回頭得空我再說緣故你聽。」沖王慕菲嫣然一笑,就拉相公出門。

  李青書沖小姨子和連襟拱拱手,笑道:「年節下忙的緊,初二回門再和妹夫好好喝幾盅。」

  真真摸著那鐲子若有所思,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回來看到妻子還在桂樹下發愣,笑道:「巴巴兒送這麼一個不值錢的鐲子給你,其實蹊蹺。」

  真真牽著相公的手,笑道:「過些日子自然知道。」因她展顏一笑,王慕菲還沒有喝酒就醉了,伸手摟過娘子,就要親。豈料王婆子從西廂房跳出來,真真唬一跳,霎時離王慕菲就有二尺遠。

  慕菲掃興,沒好氣道:「娘,你又有什麼事?」

  王婆子道:「你姐姐何時來?」

  王慕菲冷笑道:「秦夫人想何時來就何時來,我哪裡曉得。」上前兩步扶著娘子上台階。真真為難,輕輕附著相公的耳朵道:「和婆婆說話你客氣些如何?」

  王慕菲冷哼一聲。王婆子隔得遠,聽不清兒子媳婦說什麼,心裡惱羞成怒,轉身回房和烤火的王老爹說:「這個媳婦仗著娘家有錢,極是可惡。還要削削她的傲氣才好。」

  王老爹瞇著眼睛縮在火桶裡,面皮牽動鬍子,算是笑了一笑,只道:「取茶來我吃,你就不能安份些?」

  卻說小梅得空到自家房裡,一眼就看到少了許多東西。再翻箱櫃,都叫人翻得稀爛。慌的她連箱蓋都不曾和起,連滾帶爬跑到門口扯著嗓子哭喊:「小姐,姑爺,有賊來。我房裡年貨都丟了!」

  王慕菲和娘子大半天不見,兩個縮在房後小窗前你濃我濃。小梅這樣一喊,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住了。真真只當是真遭了賊,拎著裙子先跑出來。王慕菲本是想拉住娘子說那些東西叫他娘搬到東廂房裡間鎖起,只是老娘行事到底不光彩,他又不肯在娘子面前說自家人的不是,遲了幾步才到小梅門口。

  小梅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指著空屋,來來回回只有一句:「不得好死的賊。」

  青娥從廚房出來,臉紅紅的看著哥哥。王慕菲不得已,上前喝住小梅道:「並不曾丟什麼。休要哭鬧。」用力把發呆的真真拖回房,緊緊拴上門,賠著笑道:「是我娘無意路過,怕小梅房裡太擠,所以將那些東西都搬到東廂房去。」

  真真老實,猶自問道:「東廂本是客座書房,擺了那些鹹鴨臘肉,正月間來個客,坐哪裡吃酒?」

  王慕菲眼珠一轉,笑道:「我家姐姐只怕就要來接爹娘去住。咱們這幾間屋擠著,哪裡像話。」

  真真面上笑了笑,其實心裡不快,嫁把王慕菲這幾年,他兩口兒過的和美,阿菲有事都和她商議,就是家務活都搶著做。公公婆婆來了才二三日,不只事事都受婆婆褒貶,樣樣都不得她拿主意。又趁她不在家收拾東西,翻她丫頭的箱櫃,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氣。真真低著頭,也不說話,把房裡的箱櫃一一翻過,掇出幾件破衣爛衫,把桌上的妝盒並幾樣值錢之物都收起上鎖,鑰匙細心拴在腰上,方道:「我曉得爹娘是信不過小梅的意思,房裡還是嚴謹些好。」

  慕菲何等伶俐的人,曉得真真惱了。忙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笑道:「我娘小氣,你也不是頭一回得知,且忍這幾日罷。」

  真真低頭嗯了一聲,出去安撫小梅。王慕菲心裡著急姐姐不來,走到院門口等了好半日,才看到兩個管家挑著寫著秦府兩個大字的紅燈籠在前引路,中間四個青衣小帽的小廝抬著頂福建官轎,一個長圓臉,鼻翅上有幾點俏麻子的大丫頭扶著轎桿,後邊跟著兩個挑擔子的管家,兩個抱包袱的婆子。

  那個丫頭看見王慕菲穿著襴衫繫著黑帶,像是個書生模樣,又和女主人生的有二三分像,走上前萬福,笑問:「這裡可是芙蓉鎮王秀才家?」

  王慕菲點頭道:「正是。」上前幾步,笑道:「姐姐,幾年不見了。」伸手拉起轎簾。王素娥欠身站起,扶著兄弟的手慢慢出來,滿頭珠翠映著雪花,越發的襯得她粉光脂艷,別有一番動人的豐姿。

  秦夫人素娥站定,使水汪汪的眼睛細細打量眼前的小院子,只看得見七間舊房,西廂牆上還掛著一架紡車,當中院子裡只有一棵大桂樹,此時雪積的甚厚,偶爾有雪塊跌落。石頭台階上結著一層薄冰。素娥皺了皺鼻子,厭惡道:「兄弟,你就叫爹娘住在這個地方?」

  王慕菲笑嘻嘻道:「兄弟我是窮人,既然此處住不得人,還要煩姐姐相助,尋處好宅院安置爹娘和妹妹。」

  素娥微微點頭道:「那是自然,秦木頭?」

  一個白面微須的管家小跑著上前。

  素娥道:「咱們家在東門荷花池那邊不是有一所三進的宅子空著,即刻叫人粉涮。一切動用家活器皿叫吳都管撥給。」那管家小跑著去了。

  王慕莫得償心願,以後不和爹娘住在一處,心裡喜歡。倒不計較姐姐嫌他這裡粗陋,幾大步踏到東廂,叫道:「爹,娘,姐姐來了。」

  素娥倚著丫頭,前呼後擁進客座。一個婆子搶上前把一個太師椅用力擦了幾把,從包袱裡取出一個厚錦墊鋪上,素娥先對爹娘行了禮,方款款坐下。又一個婆子從包袱裡取出茶碗、手爐等物排列在小几上。王婆子低眉順眼道:「又有半年不曾見你,倒比前些胖了好些。」

  素娥慌得丟下手爐,雙手撫臉,掉頭問兄弟:「阿菲,我是不是又胖了?」

  王慕菲還來不及說話,立在邊上的那個大丫頭已是笑道:「夫人說哪裡話,奴婢瞧著夫人甚是操勞,倒是比去年還瘦些。」

  素娥重重歎了一口氣,眼角露出些笑。慕菲卻是曉得,但是相貌生的好些的女人,沒有不怕胖的,忙道:「我看著也和前幾年差不多,倒是腰好像還細了一分。」

  素娥這才滿意的笑了一笑,側著頭看看窗外,頭上那掛黃豆大的雪白珠串晃了一晃,問道:「弟妹和青娥呢?」

  慕菲笑道:「她兩個在廚房忙呢,我去叫來。」

  素娥道:「你去做什麼?」換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吩咐:「劉媽,你去後邊請舅太太和青娥來。」

  那個婆子應了一聲就要出去,青娥已是挑開簾子,真真捧著三只細磁茶碗進來。那婆子看了看女主人的臉色,退到牆邊不動。

  青娥先捧與爹娘,第三碗捧到姐姐跟前,笑道:「嫂嫂,這是我家大姐。」

  真真放下托盤上前萬福,笑道:「姐姐好。」

  素娥一手抬著茶碗,一手揭開蓋子撇茶沫,淺淺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待笑不笑道:「這是弟妹?」側頭和她的丫頭道:「元寶,把見面禮取來。」

  元寶從懷裡掏出一個彩繡荷包遞給真真。真真雙手接過,謝了大姑子又謝公婆,才鄭重把荷包系到腰間。

  素娥打量真真,頭上勒著一方葡萄紫的首帕,穿件半新不舊的月白緞面小皮襖,下邊繫著條湖藍的馬面裙,實不像富貴人家女兒出身,若說是哪家鋪子裡的老板娘倒有八分像,雖然生的還不錯,哪裡配得上自家風度翩翩的兄弟!

  真真也站在一邊打量大姑子。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彷彿把妝盒裡的首飾都掛在身上。最耀眼的卻是掛在脖上的那一掛多寶串,都是蓮子大小的紅綠寶石。下頭串著一個白玉透雕的繡球,本是供在案上清玩之物,偏偏叫她掛在脖上。真真因大姑子如此,想了想,笑道:「奴去後邊照看。」沖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都出來,真真就道:「你姐姐帶的這些人都要招待呢,相公把他們請到小梅房裡暫坐罷,我去取賞錢來。」

  王慕菲依著她,叫小梅把外頭的幾個轎夫都叫進來,從他們房裡移出一個火盆。真真回房封了十來個紅包,每個裡頭一錢銀子。出來遞給相公道:「回頭送客的時候一人一個,姐姐身邊的大丫頭須給她兩個。休叫秦家笑話咱們窮人沒有禮數。」

  王慕菲笑道:「姐姐已叫人收拾荷花池那邊的房子去了,想來爹娘年前就能搬的。」

  真真嗯了一聲,想到房裡秦夫人,就覺得頭疼,笑道:「小梅一個人在廚房可不成,我去照看,收拾幾樣熱點心送上去,再煮一鍋熱酒釀與秦家的管家們驅驅寒。」

  王慕菲也道娘子想的周全,一個人回東廂。素娥看只有他一個進來,忍不住笑道:「你娘子呢?」

  王慕菲坐下來笑道:「收拾點心待客呢。」

  素娥就道:「她不是尚家的小姐?怎麼連使喚的人都沒有?難道尚老爺沒有給她贈嫁?」

  慕菲想了想,道:「花岳家的銀子有什麼出息?」

  王婆子心裡打鼓,生怕傻兒子推掉妻家的錢財,忙道:「胡說,誰家嫁女兒沒有嫁妝?你姐姐說尚家極是有錢,尚老爺買泥巴做的茶壺,一把都捨得出二三百兩。就是把二三萬兩銀子給他女兒做嫁妝又待如何?」

  王慕菲氣悶,拍桌子道:「那也要正經三媒六聘才有嫁妝。兒子我不和哄真真與我私奔,如今哪有臉去要嫁妝!」

  王婆子看了看王老爹臉色如常,大著膽子道:「若是他不把,你就說那個尚真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不要她!」

  王慕菲越發著惱,站起來大聲道:「我做不來那樣的事。也不會棄真真另娶。還請娘對真真尊重些,不然,兒子跑得了一回,跑不了二回麼!」氣呼呼推開牽著他衣袖的青娥要出去。

  素娥笑道:「喲,幾年不見,兄弟到有擔當了。還不坐下。他尚家不給,姐姐替你安家就是。回頭就把荷花池那間院子的地契送來。再送你兩房家人,如何?」

  王慕菲搖頭道:「我不要。我家這幾間破房雖然小,也夠我和真真過日。」

  王婆子生怕房子和家人飛了,偏王老爹咳嗽個不停,她又不敢出聲,眼巴巴的看著老伴。

  王老爹取茶呼啦啦嗽口,轉身吐到腳下,用力踏了幾腳,方道:「既是你姐姐有心贈你,就收下罷。這裡實住不得許多人。」

  慕菲挺身道:「我住慣了這裡,不搬的,要搬爹娘搬去就是。」

  王老爹拍案,鎮得茶碗跳起來,青娥怕嫂嫂心愛的茶碗跌壞,上前移過茶碗。王老爹指著兒子的鼻子罵道:「孽畜,別以為認得幾個字進了學就敢不把爹娘放在眼裡。誰家父子分居的,小心老子去府衙告你一狀說你不孝,削了你的生員,看你怎麼中舉人中進士!待荷花池那邊收拾好了,全家都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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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3:13 PM


第十三章:第一次PK(上)

  青娥最是膽小,嚇得一哆嗦,擦著素娥帶來的兩個婆子溜出來,幾步跑進廚房。真真看她小臉一陣青一陣白,舀一小碗熱酒釀遞給她,笑道:「吃幾口定定神。」

  青娥吃了兩口,眼睛發酸,索性放下碗,抱著嫂子哭起來。真真慌了神,手忙腳亂拍著她的肩膀問:「怎麼了?怎麼了?」

  青娥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扭頭看窗外,兩個秦家的轎夫正在外頭說話,強笑道:「無事。」縮到灶後看火,低著頭不肯再做聲。

  真真雖然納悶,到底她是做人家媳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鍋裡酒釀還下著元宵,也由不得她再去安撫小姑子,忙忙的裝了一個攢盒,叫小梅送去。自家取了一疊大碗,盛了六七碗送到隔壁,就見那個叫元寶的丫頭下台階,一步一滑的過來,看到真真手裡正拿著一碗酒釀,湊過來笑道:「怎麼舅太太還要自己做活?」

  真真淡淡看了她一眼,把碗遞給她,也不說話,轉身回廚房又端了兩碗出來送給轎夫。元寶自恃身份,不肯和轎夫們坐一處吃,端著碗到廚房,嫌板凳上有灰,指著青娥叫道:「噯,過來把板凳擦擦。」

  青娥老老實實站起來尋了塊抹布。那元寶看清是她家主人的妹子,慌的手腳都沒有地方放,忙放下碗來接過,討好的笑道:「哪裡敢勞動二小姐。」擦完了要扶青娥坐,青娥搖搖頭,又縮回灶後燒火。元寶還想代勞,真真過來,輕輕說道:「元寶姑娘,這裡髒亂,還請到客座去。」

  元寶這才想起原是夫人叫她來喚舅太太的,忙道:「看我昏了頭,我家夫人請舅太太和二姨過去說話呢。」

  真真看了一圈廚房,笑道:「如此,還請姐姐幫著看火,我們去去就來。」丟下苦著臉的元寶,拉著青娥出來。就在桂花樹上抓了一把雪,替小姑子擦了擦臉,笑道:「好了,方才像個花臉貓似的。走吧。」

  青娥磨磨蹭蹭跟在真真身後,進了門又想順著牆邊溜到角落裡,偏生王老爹看見,大喝一聲:「青娥!誰似你這般縮頭縮腦!」跳下來把拉住她的頭髮,一巴掌甩過去,王慕菲和王婆子都來不及拉。真真卻是從來沒有想過做爹爹的會捨得打女兒,王慕菲拉她到邊上坐下,好半日她還愣愣的。

  王婆子把小女兒藏到身後,對穩穩坐在太師椅上的大女兒說:「青娥還小,又不似你曾讀過幾年書,到底不如你行事大方得體。」

  素娥橫了兩個婆子一眼,秦府的家人和小梅都退出去,她才開口說話:「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若不打她兩下,她就不曉得改!」

  真真看小姑子微微聳動的肩膀,心裡極可憐她,胳膊才抬起,就叫相公不動聲色用力按住,她疑惑的看了王慕菲一眼。王慕菲微微搖頭。

  王婆子卻是想找個台階下,偏兒子媳婦都不動,只得看老伴。王老爹取了一片玉米松慢慢嚼,彷彿邊上哭泣的不是他女兒,吃完了才對真真說:「媳婦,後日我們搬到荷花池去住,你且把你房裡動用的物件都收拾收拾。咱們到那邊過年。」

  真真看王慕菲面無表情,只得站起來含糊應了一聲。

  秦夫人舉起戴了三個明晃晃寶石戒指的左手擋著櫻桃小口打了個呵欠,輕笑道:「我來了這半日也乏了,且等爹娘搬到新居再說話罷。」伸出手半日,也不見元寶來扶她,尖起嗓子叫:「元寶!」

  真真恍惚聽婆婆叫她一般,正想站起來,只見那個元寶飛跑進來,秦夫人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在元寶胳膊上擰了一把,扶著忍著疼的元寶出去。王家人送素娥至門外,真真輕輕推了推慕菲,他才想起袖裡那一把賞錢,忙掏出來散把婆子、轎夫,元寶格外給了雙份兒。

  轎子走了沒多遠,王婆子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麼?」

  王慕菲頭疼,道:「賞錢。」

  王老爹還不放過他,追問道:「那樣一個小包,裡頭能包幾文錢?」

  真真含笑道:「不多,都只包了一錢銀。」

  王老爹雖然心疼,到底不是從他荷包裡掏出來的,心裡難受咳嗽了幾聲,把責罵的話都咽到肚裡。王婆子的嗓門兒提得極高,如鍋鏟刮過鍋底一般,尖叫道:「一錢!他們十來個人就是一二兩銀子!我的兒,恁般有錢?」

  王慕菲不耐煩道:「咱們不要臉,姐姐還要臉呢。回娘家來底下人半個錢不賞,她在秦家如何抬得起頭來?」

  王老爹覺得兒子想的周全,笑嘻嘻點頭道:「兒子說得有理,只是一錢太多,一人給他五十文足矣。下回再要把人賞錢,須先問過我方可行。」

  王慕菲皺眉,哪裡願意再教爹娘綁住手腳,鼓氣勇氣道:「爹,這裡是府城,不是芙蓉鎮鄉下。人情來住自有我和真真做主。爹爹享兒子福便了,何必操這些閒心。」

  王老爹鬍子翹得老高,彎腰拾了一根人家小孩棄在地下的燈籠桿要抽兒子。那根棍子上沾著泥,又結了一層冰,只一棍,王慕菲的身上那件寶藍團花綢面襖上就是一條漆黑的印子。王婆子忙攔道:「才上身的新衣裳,你怎麼下得去手!」

  王慕菲皮襖下還有小襖,穿的厚並不覺得疼。王婆子攔,王老爹要打,他也不躲避,由著老子抽了幾下,冷笑道:「爹爹,兒子不是拖鼻涕的小毛孩,不是說打就打的。」牽著真真的手道:「咱們出去走走,等爹爹消了氣再來家。」不由真真說話,拉著她出莫家巷,尋相厚的一個朋友去了。

  王老爹愣了一會,丟下棍子回家,把老伴和女兒都拉進門,用力拴上門拴,啐了一口罵道:「狗崽子,看你回來求我開門。」

  王婆子心疼兒子,求情道:「這樣冷天,怎能叫我兒在外頭吹風,若是凍著如何是好?」就要上前開門。

  王老爹打落她的手,罵道:「就是你慣的他!手裡有了兩個臭錢,連老子也不敬。」

  想到兒子手裡的錢,王婆子跳起來道:「不能再叫他跟著那個小賤人跑了,咱們去他房裡搜搜,把金銀收起,一文錢難到英雄漢,手裡無錢看他往哪裡跑?」

  王老爹覺得有理,帶頭闖到正房翻東西,王婆子拉青娥就要跟上,青娥難為情,抱著桂花樹死也不肯鬆手。王婆子拍了女兒一巴掌,罵道:「沒出息的貨!」顛著屁股追老伴進房。青娥看爹娘都進了房,忙忙的開門,一直追到巷子口都尋不著,垂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回家,拴上門到廚房尋小梅想法子。

  小梅繫著圍裙在那裡洗碗盞,見了青娥,忙笑道:「青小姐,要換新房住呢,怎麼不高興了?」

  青娥臉上紅霞飛起,結結巴巴道:「方才哥哥賭氣帶嫂嫂出門去了,爹娘怕他們再……」聲音低下去,又提起來,「要把哥哥的銀子都收起來呢。」

  小梅手裡一個大海碗跌到地下粉碎。她顧不得撿,扯下圍裙丟給青娥,道:「隔一條街有個梅秀才和姑爺要好,必是在那裡。我去尋。」提著裙子飛一般跑出去。青娥吐一口氣,取條帚掃過地,繫上圍裙慢慢洗碗,才洗了五只,就聽見王婆子尖尖的嗓門罵:「這是防咱們呢,凡是箱櫃都上了鎖,老頭子,取錘子砸了!」

  王老爹歎了口氣,道:「兒大不由娘,還當是他小時候拾枚銅板都給你?」

  王婆子嘟喃道:「我兒子從來老實,必是尚家那個妮子鎖的。」兩個兩手空空出來,看見院門洞開,扯開喉嚨叫:「青娥!」對面的大門光當一聲打開,幾個管家模樣的都伸頭出來看熱鬧。

  青娥從廚房跑出來,王老爹問她:「門是你開的?」

  青娥小聲道:「不干我事,小梅打醬油去了。」

  王老爹厲聲道:「不許打醬油!」

  王婆子看門口圍了一圈人指指點點在看笑話,沖門外吐了一口口水,把大門關上,又問女兒:「小梅到底到哪裡去了?她不問我們拿錢,如何打得醬油」

  青娥道:「巷口的鋪子不是有哥哥的本錢麼,嫂嫂但是要什麼都是叫小梅去取,從來不曾取錢。」

  王婆子念佛道:「阿彌陀佛,這樣哪使得,以後買東西老身親自去罷。」

  正說話間,只見小梅氣喘吁吁拉著尚真真和王慕菲回來。真真臉上微有怒容,王慕菲也是臉色發青,理也不理站在門口的娘老子,拉著娘子直闖進房門,大力關上當中的門。

  王婆子臉上掛不住,只看王老爹。王老爹若無其是道:「我去和兒子說。」上前幾步推門,門卻從裡頭拴上了,怎麼也推不動。王老爹喊道:「兒子開門!」

  王慕菲隔著門跺腳道:「明日你們就搬荷花池去!這是我家,不要你們指手劃腳!」

  王老爹極是惱火,踢門道:「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老子說得話就是天條,你敢不從,快開門。」

  真真輕聲念道:「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世上哪有公公無故搜媳婦箱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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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6-6-26 03:15 PM


第十四章:第一次PK(中)

  王老爹粗通文墨,曉得媳婦這幾句話無異指著他鼻子罵他為老不尊,氣得他用力也咳不出聲來,漲紅了臉回西廂,忙忙的卷包袱扛箱子,氣呼呼對跟在後邊進來問長問短的老伴說:「你兒子媳婦齊心要趕我們走呢。」心裡卻在疑惑:兒子怎麼還不出來來留他?

  王婆子奇道:「媳婦不是說阿菲不是?」

  王老爹的臉紅裡透黑,環顧左右,青娥不在跟前,方道:「你大字都不識幾個,和你說也無益。橫豎不是好話,且張羅搬家罷。」

  王婆子一屁股坐在床沿,壓著一個大包袱的邊角,冷笑道:「尚家的小賤人不是我王家大紅花轎抬來的,做不得數。好不好一頓鞭子趕到廚房做活去,哪能由著她爬到公公婆婆頭上作威作福!」

  王老爹也心動,尋思著,把兒子媳婦各打幾鞭子,自然聽話。從前素娥也逃過一次家,叫他狠狠打過一遭兒,後來就好了。兒子卻是老伴慣的緊,不曾好好教訓過。正想尋鞭子,聽見外頭開門聲,青娥領著朋友老胡進來。

  老胡看他房裡橫著的箱子二三只,床上的包袱四五個,亂的如同打過仗一般。老兩口一個坐在桌邊,一個站在窗前,臉色都不好看,笑問道:「老哥哥老嫂子年下搶零嘴吃,惱了不成?」

  王婆子性子急些,顧不得老頭子對她使臉色,把方才的事細細數落一番,抹著眼淚歎道:「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如今倒會沖娘老子摔門子給冷臉。」

  老胡想了想,拈須沉吟道:「你家媳婦是不是姓尚,排行第二?」

  王老爹點頭道:「是姓尚,他家還有個大的嫁把李百萬家了。」

  老胡鼓掌道:「原來就是他家,恭喜王老哥,他家的錢不比李百萬家少呢。」

  王婆子忙道:「他家又沒有田又沒有地,只幾個破作坊,尚老爺又是花錢如流水,能有多少錢?」

  老胡伸頭出去看看外頭無人,縮回來笑道:「這事除非問我,別人都不知的。這個尚老爺前幾年買了幾個鹽窩子,是我一個朋友做司客幫著跑衙門的。偏他時運高,買一個發一個,如今揚州鹽商裡頭最有錢的只怕就是他。只是萬事他自家極少出頭,人多不知罷了。」

  揚州鹽商富甲天下,這幾句話說得王婆子全身酥軟,緊緊揪著老胡追問:「那他家有多少錢?真的比李百萬家還有錢?」

  王老爹用力掰開老婆子的手,教訓她道:「揚州的鹽商哪一個不是有錢!隨他哪一個買下半個松江城也夠了。」

  老胡又道:「尚老爺最偏疼女兒,妙的是也不曾聽說他家有子侄。將來家產必是兩個女兒繼承。老哥哥,我那世侄可是尋了門好親呀。」

  王老爹咳嗽了幾聲,罵老伴:「房裡這樣亂,還不快收拾。我和老胡到前頭酒樓吃幾盅酒去。」

  極親熱拉著老胡的手出去。王婆子一邊收拾,一邊喃喃自語:「真是?為何捨不得替女兒辦一副體面嫁妝?」

  且說真真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想要開門跟公公賠不是。王慕菲摟住她,埋首在她懷裡,廝磨好半日才道:「從前實是受不得爹娘行事才離家的,如今兩位老人家越發的糊塗。爹娘養我一場不易,我是應當,卻叫娘子因為我受委屈了。」

  真真伸手貼近相公的臉,他下巴上冒出幾根鬍子扎在手心麻麻癢癢,這幾日積在胸口的不快因他這句話剎那間煙消雲散,微笑道:「和公公婆婆好生說說罷,咱們雖然窮,一個月拿五兩銀子供養老人卻不難。」

  王慕菲捉住娘子的手親了親,歎息道:「落到我爹娘眼裡的銀子哪裡撥得出來?為何那幾只箱子不許小梅去碰。裡頭裝著不下五六千兩銀呢?不捨得買地,不捨得做生意,還怕銀子壞了,恨不得藥水煮過埋在地下呢。」

  真真擋他的嘴,輕輕道:「到底是你爹娘呢,咱們有個小鋪子,日常用度不愁。明年你或是中舉,或是納監,必能得個一官半職。還怕沒有銀子用?爹娘的那點銀子就叫爹娘收著罷。」

  王慕菲感動,貼著真真的耳朵道:「難得你明白道理。只是一個月分五兩銀子孝敬爹娘,我若得中舉必要打點,手裡不方便再問爹娘討要又何必?且等等罷。」

  真真不過看相公情分,其實心裡不喜公婆,點頭道:「相公怎樣說,奴便怎麼做。」兩個鬆開手,把被翻亂的床鋪重新鋪平。王慕菲因外頭靜悄悄的,到底是他爹娘放心不下,趁真真還在那裡理抽屜,輕輕推開門出來。

  東廂外間一盆炭火燒的正旺,一陣一陣鹹魚混著醃肉的味道傳出來,王慕菲歎氣,捏著鼻子又到西廂,這兩間房裡新箱子上疊著舊箱子,明晃晃七八把銅鎖極是引人注目。他們房裡抱出來的新被褥不見蹤影,床上攤著的是爹娘蓋了二十年的舊被子,上邊還打了三塊大補丁。妹子床上,原是真真極心愛的一床杏子紅綾面的被子,也換成了青布破薄被。王慕菲再次歎氣,輕輕掩了門到廚房,卻見老娘在井邊剖魚,妹子在洗白菜。

  看到兒子過來,王婆子笑嘻嘻道:「真真最愛吃煎魚,晚上咱們煎兩條鯽魚吃罷。」

  老娘這樣和顏悅色反倒叫王慕菲心裡打戰,結結巴巴道:「娘,你怎麼了?」

  王婆子毫不做難,甩甩手上的魚鱗,笑道:「娘是叫豬油糊了心,以後再不動你們房裡一根針。如何?」

  王慕菲半信半疑,眼睛只盯著妹子。青娥轉了轉眼珠,王慕菲會意,走到廚房裡去。少時青娥提著菜回來,附到哥哥耳邊道:「胡老叔方才來尋爹娘,不曉得勸了爹爹什麼話,爹爹請他吃酒去了。」

  王慕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什麼緣故叫娘前後判若兩人,自懷裡掏出一錠半兩的銀子把妹子,笑道:「這個把你買針線用,若是娘爹有什麼話說,你不妨記在心裡,無人時和哥哥說知。」

  青娥已是接過銀子,聽得哥哥這樣話說,彷彿手裡是塊紅炭一樣,把銀子往地下一拋,搖搖頭跑開。王慕菲撿起銀子,恰好老娘進來,只得在懷裡又掏出兩塊來,也不知有幾兩,遞把老娘道:「娘,明日搬家的腳錢,先把你。」

  王婆子接在手裡,笑道:「哪裡要這許多。」一面說,一面納到袖子裡。喊:「小梅,菜油在哪裡?」

  王慕菲走到門口看看,北風刮得越來越猛烈,漫天雪花飛舞,路人都是神色匆匆,留下的腳印不一會又叫雪蓋住。他靠著門框看雪景,心裡還在想老娘為何對真真好起來。

  突然撲哧一聲嬌笑,對面的黑漆大門慢慢移開一道縫,姚小姐伸出手來招他道:「王兄,方才有只呆雁飛過,你瞧見沒有?」

  王慕菲看她穿著朱紅的長襖,頭上是雪白的昭君套,無憂無慮的彷彿是赤子一般,本來沉重的心也跟著輕鬆起來,由不得笑道:「一隻不曾見,倒是見到一雙呆雁在雪地裡看風景呢。」

  他本是無心之語,姚小姐聽到「一雙」驀地紅了臉,縮回去又移出半邊身子來,笑道:「若是王兄無事,來小飲幾杯如何?梅兄和陳兄就到呢。」

  王慕菲卻是曉得那位陳公子對她有意,自是不願趟這淌混水,忙擺手道:「大節下,家裡還有事呢。多謝多謝。」

  掩上門回來,真真抬頭見他衣帽上都積了雪,取了手巾替他擦拭,順口問他:「哪裡去了?」

  王慕菲答道:「門口看看,恰巧遇到對門姚小姐,說了幾句話。說起來她也怪可憐的,女孩子家家又沒人管束。跟一群風流才子混在一處,將來嫁了人家,公婆不知怎麼看他呢。」

  真真微笑道:「不是說想嫁她的人多的是麼,只怕公公婆婆看在孔方兄的份上,待她如寶似珠呢。」

  王慕菲點頭道:「說得也是。方才我娘在井邊剖魚,說是晚上要煎魚把你吃呢。」

  真真哎呀一聲,尋出圍裙道:「我去我去,你娘來這幾日,只到廚房裡轉過一兩圈,她哪裡曉得油鹽醬醋放在何處?」出了門又回頭道:「我叫娘到東廂烤火去?」不等王慕菲回話,踏著輕快的腳步已是走遠了。

  且說王婆子心裡翻江倒海,看見媳婦進來,忙笑著推她出去,道:「今天是娘的不是,媳婦你回去歇歇。」

  真真不動,笑道:「娘是貴客,哪裡能叫您做活?」喊小梅道:「小梅,扶老太太到東廂烤火去。」又推青娥道:「妹子也去,實是嫂嫂的不是,怎麼叫你去洗菜。」青娥愣住了,叫真真推出來,扶著娘到東廂坐定。王婆子扁了扁嘴,道:「明明是我家,怎麼是客。」

  青娥只要爹爹不在跟前,膽兒卻大,笑嘻嘻道:「這是哥哥嫂嫂家,咱們來了怎麼不是客?」

  王婆子道:「你哥哥不是我的兒?你哥哥家不是咱們家?」

  青娥指指天指指地,問道:「這裡有一片瓦,有一塊磚是俺爹給他蓋的呀?都是嫂嫂紡紗織布積了十兩銀,和哥哥做了兩年小生意賺來的。」

  王婆子想想自家兒子當初叫老伴打了一頓離家,身上實是一個大錢沒有,啐道:「胡說,誰家兒子和老子分的這樣清楚。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的就是我的!」

  青娥低著頭撥火,冷不丁問道:「那姐姐嫁把秦家,姐姐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秦家怎麼不是我家的?」

  王婆子道:「傻丫頭,現在不是,等你秦姐夫死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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