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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09:53 AM

竹西 -【麻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7-7 12:44 AM 編輯

【書名】:麻煩

【作者】:竹西

【內容簡介】:

  袁大學士說:天涼了,夫人的病也該有個說法了。

  然後,侯珊娘就死了。

  說起這位閨名叫珊娘的侯家十三姑娘,京城裡無人不豎拇指。別看她是庶出,在家時卻是家裡最受寵的女兒,出嫁了也是嫁得前程最好的夫婿,兒子小小年紀便是兩榜進士,女兒聘為世家宗婦……她這一生,世人一致評論:值。

  值嗎?機關算盡,步步為營,替自己掙得內外賢名又如何?操碎了一世心,換來的不過是捂不熱的良人和不諒解的兒女。臨終前,侯珊娘總結自己的一生,也得出一個字的評論:累。

  許是只有經歷過世情,才能看透世情。若有來生,珊娘想,她一定要換種活法,不爭不搶不算計,只做那牆角安靜開放的小花,便是沒什麼大富貴,終能隨著自己的意願自開自敗,自得其樂,再也不用強逼著自己去成為別人眼裡的「優秀」,也不會再逼著誰成為她眼中的期待……

  閉上的眼重新睜開,居然不是轉世投胎,而是一切推倒重來。 於是重生後的侯珊娘忽然就多了一句口頭禪:麻煩!

  宅鬥爭寵什麼的……多麻煩啊,不參與!

  算計和被算計什麼的……太麻煩了,隨他去!

  至於那個什麼「猿門猴氏」……此生更是敬謝不敏!

  只是,誰能告訴她,這又是什麼神轉折?!前世清冷的高嶺之花,此生怎麼忽然就變得如此灼熱纏人了?!珊娘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這位袁長卿袁大才子,才是她這一生真正的大麻煩!

  被纏得煩不勝煩的侯珊娘表示:袁老大,至少這一世求放過。您做您的高冷才子,我做我的牆角小花,咱各不相擾,行不?

  袁長卿抬頭看天:天涼了,珊娘該出嫁了。

  然後,打著寒戰的侯珊娘被鄭重包裹起來,塞進花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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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0:00 AM

前章 前塵往事

  袁大學士袁長卿才剛下朝,就被等候在宮門外的下人急急叫回了府。

  於是滿朝文武便都知道,袁大學士的夫人侯氏似乎又不好了。

  這是今年的第幾回告急了?

  果然是天妒紅顏,英才易逝啊……

  宮門外,聽到這消息的人們看似熱心地感慨著,其實轉眼就事不關己地散開了。最多在回家後,和家裡的夫人小妾們提及此事時,對那位纏綿病榻多年卻賢名在外的袁門侯氏豎上一豎拇指,然後再評論上一句:值。

  也是,要說起這位閨名叫珊娘的侯氏十三姑娘,京城裡還真是無人不豎拇指。別看她是庶出,在家時卻是家裡最受寵的女兒,出嫁了,也是嫁得前程最好的夫婿。兒子小小年紀便是兩榜進士;女兒嫁為世家宗婦,將來妥妥的一品誥命……這樣的一生,聽起來果然很值。

  值嗎?

  躺在病榻上,等著要見夫君兒女最後一面的侯珊娘,此刻心裡卻似乎另有想法。

  人將死之時,好像總愛總結一下自己那卑微的一生。而要珊娘給自己這短暫的一生做個結論,她只會用一個字來概括:累。

  從還是西園裡待嫁的十三姑娘起,珊娘就覺得她這樣活著很累。但要她放棄那些好不容易才爭取到手的利益,她又覺得心有不甘。於是,人為物累,心為形役,她想要的越多,便因此而越累。越累,便覺得得到的東西越不值得她那麼累。而已經那麼累了,又總叫她不甘心地認為,一切總要累得值得……

  值得嗎?

  珊娘的唇邊掛上一抹譏嘲微笑時,她的夫君,袁長卿袁大學士終於來到了上房門口。

  才剛撩起門簾,袁長卿一眼就看到了病床前垂著的淺灰色帳幔。於是他忽地止住腳步,伸手捏了捏眉心——大概再沒人比他更清楚,他這夫人是如何擅長以環境來營造出一種她想要的氛圍了。

  而這灰色的帳幔,在袁長卿看來,顯然是侯珊娘想要給他製造出一種她將死的可憐印象。

  站在臥室門口,他都沒有靠近那帳幔,只揉著眉心一臉疲累地道:「天涼了,夫人的病也該有個說法了。」

  帳幔內,原本滿心期待的侯珊娘一愣,然後那看著總像是含著幾分笑意的唇角便又往上提了一提——真是難得,她居然一下聽懂了他的意思。

  原來放羊的孩子果然是存在的,之前為了騙他來見她一面,她曾製造過太多次的病危,如今她真的快死了,他卻早已經不再相信她了。

  這一生,她幾乎沒做過一件叫他滿意的事,也許至少這件事上,她終於可以叫他如願一回了。於是她輕輕低喃了一聲:「好的。」

  只可惜,瀕臨死亡的她氣息太弱,聲音甚至都未能傳出帳幔。

  不過,顯然門口的人也不需要她有任何回應,腳跟一旋,便兀自出了臥室。

  帳幔內,侯珊娘緩緩閉上眼,卻發現自己連一點傷心失望的情緒都沒有。

  當年她怎麼會如此癡迷於他?癡迷於他的沉默寡言、癡迷於他的清冷淡漠、癡迷於他冷淡地對待她為他付出的一切?!明明知道他是塊怎麼也捂不熱的石頭,明明知道就算她用盡全力,只要他不想,她便不能靠近他半步,她怎麼就對這麼個不值得的人,癡心不改了一輩子?!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便響起袁長卿那清冷了一輩子的聲音:「你們怎麼來了?」

  「他們說,娘快不行了。」

  門外響起女兒的聲音,且那聲音裡還帶著明顯的焦急。

  病床上的珊娘頓時只覺一陣狂喜——她的女兒回來了,她的女兒不計前嫌,回來看她了!

  就在她掙扎著想要起身,想要去對女兒說一句早該說的「對不起」時,就聽到另一個聲音冷笑道:「這你也信?!」

  這是她兒子的聲音。那個離家數年不曾相見的兒子……

  「這都多少年了,你居然還信。」兒子的聲音裡透著冰寒入骨的譏誚。

  珊娘一呆,那強撐起的最後一點氣力,就這麼一點點地泄了下去。

  原來,就算她想要求得原諒,也早已經沒了要求原諒的資格。在她不顧兒女的意願,強行插手兒女的未來,甚至以強硬的手段逼得兒子愛慕的那個姑娘以死抗爭後,她就再沒了求取原諒的權利……而也正是因為那件事,才叫袁長卿對她徹底地失了望……

  門外靜默了一會兒,袁長卿道:「好了,都回去吧。」

  又靜了一靜,女兒才道:「我再坐一坐。」

  一陣腳步聲過後,外面恢復了寂靜。寂靜中,一個聲音低低說了句什麼,病床上的珊娘沒聽清,但她女兒那原本還有幾分慌亂的聲音,卻在忽然間變得尖利刻薄起來。

  「呵呵,我真傻,居然差點就信了!她以為她這麼鬧,我就會去見她了?!當年我就說過,不到黃泉不相見,既然她還沒死,那就還沒到我去見她的時候。」

  那低低的聲音似乎又懇求了一句什麼,於是便聽她女兒又冷笑道:「六安姨娘可真是做了一輩子的好奴才!你怎麼不想想,當初若不是她硬逼著你給我爹做妾,你如今又會如何?至少可以成為別人光明正大的妻子吧!明明害了人,卻還裝出一副她是為你好的模樣,怎麼你到現在還看不清……」

  帳幔內,珊娘緩緩閉上眼。

  六安……她竟忘了,她該要道歉的人裡,還有個六安……

  當年她之所以挑中六安,就是看中了她的老實本分,不會跟她爭寵……

  爭寵。想著這兩個字,珊娘忍不對著自己又是一陣冷笑。人都快死了,還有什麼不能承認的?她原本就沒有過什麼寵,又哪來的一個「爭」字?!而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她把六安送到袁長卿的床上,才叫他們的夫妻關係變得更加冷淡……

  當年她跟六安提起這件事時,六安是什麼表情來著?樂意還是不樂意?她忘了。或者說,就算是留意到,她也沒有在意。因為她覺得,她給六安的,是一個更好的未來……

  「……別說了!」門外,再次傳來女兒憤怒的低吼,「她確實是生了我們,可我真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我們的母親!如果不是爹,我這一輩子就被她給毀了!而且她已經毀了哥哥的一輩子,我們憑什麼要原諒她?!你也別說什麼她是關心我們,若她真是關心我們,為什麼一心只想掌控我們,根本就不關心我們到底是怎麼想的?!——錯了,應該說,我們怎麼想根本就不重要,在她眼裡,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她自己!我們,包括我爹,對於她來說到底是什麼?!是家人,還是她用來博取名聲的工具?!我看她這一輩子在乎的東西就只有一樣,既這樣,就讓她抱著那些虛名過一輩子吧!」

  帳幔內,緊閉的眼角處終於滲出兩滴清淚。

  錯了嗎?她真的做錯了嗎?!她只是努力想要去爭取最好的一切,努力想要把她認為最好的全部給予她所愛著的人。這也錯了?!

  不,也許她真的錯了。她那麼用力去爭取的時候,從來沒問過,對方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從來沒問過,她認為最好的,是不是別人也認為最好……

  原來,真的不是她以為最好的,對於別人來說就是最好;不是她努力給予的,對方就必須得接受……

  就像袁長卿。

  這一輩子,用盡了一切力量去追逐他,想要給予他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卻忘了問一問,他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忘了去問一問,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也許終其一生,她在他的眼中,一直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給予她的那個無聲評論。也許對於他來說,她一直都只是個麻煩的存在……

  好吧,抱歉了,袁老大,很抱歉這一輩子麻煩到你了。不過好在我就要死了,以後再不會麻煩你了……還有個好消息,聽說人死後會轉世投胎,如果有來生,希望我們再不相見,便把我這糟糕的妻子和不稱職的母親,只留在這一世吧!

  彌留之際,珊娘竟微笑起來。恍惚間,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時候的袁長卿。

  那時候的他,一身白衣勝雪。在盛開的海棠花下,他伸手去抱那隻被困在枝杈上的貓,清冷的眉宇間蕩漾著淺淺的笑意……

  而清冷的人笑起來,總是顯得格外的勾魂。

  那時候看呆了的她,腦子裡想著些什麼來著?

  啊,她居然忘了……

  忘了也好。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要死了……嗯,其實死一點兒都不可怕,甚至還挺舒服的。至少自她病了後,還是頭一次感覺如此舒適,舒適得她有點想睡……好吧,睡吧,等睡醒後,也許就是另一段人生了……

  說起來,自七歲那年被老太太帶進西園後,她就再沒睡過一次懶覺,雖然其實她一直都挺愛睡懶覺的……這麼想來,其實西園裡教的很多東西她都不喜歡,之所以逼著自己去堅持、去爭取,是因為……

  因為什麼來著?

  啊,好像是為了得到別人羨慕的眼神。還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同於其他兄弟姐妹的特權;以及那種被所有人高看一眼的……

  什麼來著?

  對了,女兒說,那叫虛名。

  原來,她真的為了那些虛名,不快樂地掙扎了一輩子……

  好在她就要死了,這錯誤的一生也終於要到了盡頭……解脫了她,也解脫了那些被她困住的人。

  抱歉了,各位,給大家造成了麻煩。

  人死後,是會轉世投胎的吧?如果真有轉世投胎這回事,珊娘想,那她一定要換種活法。這一回,她要不爭不搶不算計,哪怕只是做朵牆角的小花,她也要隨著自己的意願自開自敗,只做她願意做的自己,再也不強逼著自己去成為別人眼裡的優秀,也再不會逼著誰成為她眼中的期待……

  換一世,她定要換一種活法……

  閉上的眼再次睜開時,珊娘才發現,原來人死後不是只有轉世投胎一條道。原來人還可以回到過去,回到一切錯誤發生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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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0:07 AM

第一章 懶散的十三姑娘

  兩頭翹的花梨木長案上,那隻西洋自鳴鐘的指針彎成一道不悅的下彎勾,看著就像昨兒晚上老太太看向十三姑娘時的那個表情。

  剛學會看鐘點的小丫鬟六安盯著鐘面看了一會兒,又謹慎地數了半天,這才最終確認,此時應該是西洋時間的早晨八點二十分。

  換算成大周時間,就是辰時五刻。

  這個時辰點,不由就叫六安想起她那已故的老祖母來。六安的祖母是府裡老老太君的陪房,一輩子都死守著那種老式作派。六安小時候沒少聽老祖母說起當年老老太君還沒出嫁前,在娘家守著怎樣森嚴的閨秀規矩。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辰時初刻(也就是西洋時間的七點整),所有姑娘們都要收拾打扮整齊,去上房給長輩們請安。

  此時已經是辰時五刻了,東廂十三姑娘的臥室裡卻仍是一片寂寂。

  六安扭著手指看看臥室緊閉的門,又回頭看了一眼自鳴鐘,再次確認了一遍鐘點,這才躡手躡腳退出屋去。

  屋外的長廊下,大丫鬟三和正帶著七彩和八錦兩個小丫鬟坐在美人靠上理著絲線。另一個大丫鬟,脾氣急躁的五福則搓著手,在長廊和大敞著的雕花隔扇門之間不停地來回走動著。見六安出來,五福立時停住腳步,瞪著雙比旁人都要大上一號的眼,帶著種惡狠狠的氣勢迫向六安。

  雖說六安的老祖母是府裡老老太君的陪房,可所謂「一朝君子一朝臣」,老老太君故去後,他們一家就給老太君的人讓了道。加上她祖母不是個擅長巴結奉迎的性情,連帶著她爹娘也都是老實本分的人,所以一家人早早就被發配到一個小農莊上去了。此次六安能被挑進大宅當差,靠的不是祖上的餘蔭,而是她那在鋪子裡當二掌櫃的小舅舅花錢給鋪的路。

  今年不過九歲的六安自小就生活在農莊上,連城門都只進過一次,如今忽然被挑進大宅,且還是被分到在老太太跟前頗得體面的十三姑娘的屋裡,她興奮之餘,難免也帶了點底氣不足。被急脾氣的五福以那種盛氣淩人的眼兒一睃,她不由就慌了手腳,跨出門檻時,竟險些被自己的裙擺給絆倒。

  她這慌慌張張沒出息的模樣,頓時就叫五福一陣看不上眼,不客氣地冷哼一聲,回手指著六安,沖三和抱怨道:「瞧瞧瞧瞧,都給我們分了些什麼人來!我們姑娘不過是一時躲懶,一個個就這麼欺負上來,往後若真有個什麼,那……」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三和在那裡細聲慢氣道:「你的聲音還可以再大些,倒正好順便叫醒姑娘呢。」

  五福一嗆,頓時沒了聲兒。只是,她一向不是個肯吃虧的性子,從三和那裡吃了癟,不好在三和身上找補回來,她總能欺負欺負比她小的。於是一轉身,就把怒氣發洩到了六安身上,沖六安喝道:「叫你看個時辰,竟磨蹭了這麼久!還不快說,什麼時辰了?!」——話雖沖,嗓門兒倒真是壓低了下去。

  六安被吼得又是一陣心慌,但好歹她老實,老實人有老實人的好處,即便心慌慌的,她也沒忘了她的差事,忙垂手答道:「八點二……辰時五刻。」

  五福頓時就擰緊了眉。隔著門檻看看緊閉的臥室房門,她著急地跺了一下腳,一回頭,見三和仍是那麼心平氣和地教著小丫鬟們理絲線,五福立時氣不打一處來,三兩步衝過去,劈手就奪過那隻裝著絲線的笸籮,壓著聲音沖三和惱道:「都這時候了,你竟還有心做這些!姑娘一向聽你的,你好歹也勸著姑娘些!不為別的,咱們姑娘走到如今這一步容易嘛?!若真這麼被送回去,以後可怎麼辦?!」

  卻原來,昨兒晚上老太太指了十三姑娘和七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幫著大太太一同籌備春賞宴時,別的姑娘都喜氣洋洋地應了,偏輪到她們姑娘時,十四姑娘一臉關懷地插了句嘴:「我怎麼看著十三姐姐的氣色不太好?」

  若是往常,十三姑娘一定會反駁的,不想那會兒她只是懶洋洋地應了聲,「是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老是覺得精神頭不足。」

  「既這麼著,可別誤了差事才好。」十四姑娘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當即便給十三姑娘下了絆子。

  老太太那裡盯著十三姑娘看了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也沒能聽到十三姑娘替自己辯解上一句。於是老太太便也一臉關懷地道:「這怕是病了。既然病了,就好生將養著吧,小小年紀可千萬別作下病根兒才好。」

  然後老太太就免了她家姑娘的晨昏定省。只是,隨後老太太又加了一句:「當初你進西園時,才不過七八歲年紀,這一轉眼都快十五了。唉,想想倒是我的不是,只顧著自個兒含飴弄孫的樂趣,倒忘了你還有父母兄弟,趕明兒我把你送回去住兩日可好?」

  送回去容易,什麼時候接回來,甚至是會不會再被接回來,可就兩說了!

  老太太雖然說得和緩溫柔,但那屋裡只要是帶了耳朵的,就沒一個聽不出這言下之意的。

  要說當年老太君嫁進侯家,是直接跳過她婆婆老老太君,從老老老太君手裡接過管家大權的。自那以後,老太君就給家裡立了條新規矩——雖說各房的孩子還是養在各房,但如果其中有特別出挑的,則會被老太太帶在身邊親自撫養。這些被挑中的姑娘小爺們,會跟著老太太一同住在精美的西園裡,一切吃穿用度都不同於其他兄弟姐妹,自然,往後的前程也不同於人……

  現今被老太太養在西園的姑娘只有三位,其中兩位都是嫡出的姑娘,只有十三姑娘侯珊娘是五房庶出的女兒。可雖說是庶出,這珊娘卻打小就聰明伶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幾乎年年學考都是女學裡的第一名。因此,府裡人都說,十三姑娘是玉字輩姑娘中最為出挑的一個,也是最得老太太歡心的一個。

  當然,也因此,珊娘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如今老太太這麼一放話,顯見著是不打算繼續容忍十三姑娘最近的懶散懈怠了。

  五福簡直不敢想,萬一她家姑娘真被送回去,等著她家姑娘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自然,做主子的不得好,她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會落下什麼好!

  此時已經是辰時五刻,早過了該去上院請安的時辰。如果說今兒一早五福還抱了幾分僥倖,如今則真覺得她家姑娘是破罐子破摔了。此時她已經不抱任何指望,只想著該如何善後挽回才好。

  五福那裡著急上火,三和卻是人如其名,只心平氣和地看著她抿唇而笑,「怎麼辦?涼拌。我說你可真夠操心的,姑娘自個兒還在那裡吃得好睡得好的,你這麼著急上火的幹什麼?」

  「我著急上火,可不就是因著姑娘不著急不上火嘛?!」五福跳腳。

  三和再次抿唇一笑,心說,為了姑娘還是為了自個兒,還兩說呢。

  「我覺得吧,姑娘這麼做,定然是有姑娘自個兒的打算的。」從五福手裡拿回笸籮,三和一派平和地又道:「咱們姑娘可不是那種沒算計的人。」

  「可……」五福又是一跺腳。她向左右張望了一下,過去湊到三和面前,壓低聲音道:「你是沒瞧見十四姑娘的作派還是怎的?那位最近在老太太面前可勤快著呢,可不就是等著咱們這院子空出來嘛!」

  三和捏著絲線的手微微一頓,抬眸看向五福,「怎麼,也有人找你了?」

  五福一撇嘴,揮著手道:「這院子裡還有誰沒被找過?啊,不,」她抬手一一點過六安七彩和八錦,「大概就這三個新進的小丫頭沒被人找過了。」

  「那你的意思是……」

  「哼,」五福又是一撇嘴,「你是知道我的,我最煩這些哩格啷了!」說著,她煩躁地一甩辮子,「哎呦,真是的,還能不能讓人愉快地當差了?!」

  三和「噗」地一下就笑開了。這句式,也不知道是打哪裡傳過來的,就叫五福給學了去。不過這話倒確實是挺合五福那簡單直接的性情的。她看了五福一眼,慢條斯理道:「你煩個什麼勁兒?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無非兩種選擇,一個是跟著姑娘搬出去,另一個嘛,不過是換個主子伺候罷了。就算換個主子,你也還是當你這丫鬟的差,有什麼好煩的。」

  五福大概沒想到一向沉穩的三和會說得這麼直白,頓時怔在了那裡。她盯著三和那張無縫對接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眉頭一皺,扭著個嘴兒道:「可我不想換啊!」

  這話三和倒是信的。她也不想換。她們都是打姑娘七歲進了這院子起就跟了姑娘的,不說這七八年相處的情分,就是行事風格,她們也早就習慣了十三姑娘的那一套。換個主子,一切還得重新磨合,且不說新主子手底下肯定還有自己合用的人,重新爭寵什麼的,其實也挺煩……

  三和抬眸,和五福對了個眼兒,當下二人便都明白了,她倆應該算是站在一條線上的——都是嫌換主子麻煩的。

  於是心裡有了數的五福過來,推著三和的肩道:「姑娘可是最聽你的,要不你去勸勸姑娘?」

  ——果然做生不如做熟啊!只要姑娘肯低個頭認個錯,再改了最近的懶散,一切都還是照舊。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這你可說錯了,」三和笑道,「不是姑娘聽我的,而是我什麼都聽姑娘的。」頓了頓,她歪頭看著五福笑道,「要不,你去試試?這鐘點,姑娘也該起了。」

  五福的手頓時就是一僵。

  最近也不知道她家姑娘是怎麼了,平時事事總愛爭個第一的十三姑娘,忽然間就毫無徵兆地變得懶散起來。不愛讀書寫字什麼的也就罷了,五福只當是她家姑娘一時的懈怠(這在往常偶爾也是有的),可不知為什麼,平日裡八面玲瓏的十三姑娘,忽然還變得愚鈍起來,對老太太明裡暗裡的指示裝聾作啞不說,竟又染上了愛睡懶覺的惡習,三天兩頭的稱病不去請安。原本很是倔強好強的性情,也好像在一夕之間,突然就變得「萬事都好說」起來了。偏偏這種「萬事都好說」,又透著種古怪的「不好說」……

  以前,心氣兒很高的十三姑娘不僅要求她們這些做丫鬟的處處都要比人強,也處處嚴格要求著自己。若是哪個下人覺得姑娘哪裡做得不對,就算姑娘聽了會不高興,只要是在理兒的事,她總會逼著自己去改正。可如今的十三姑娘,不僅不再那麼高標準嚴要求地管束她們這些丫鬟,甚至連她們一些正常的規勸,她也都是聽得東耳朵進西耳朵出的。

  最令五福不解的是,以前就算惹十三姑娘生氣了,要打要罰五福都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的地方,而如今……嗯,怎麼說呢?明明姑娘笑著的時候比以前要多,卻莫名就讓人不敢不聽她的話。至於迫著姑娘去做她不樂意做的事,比如,在她還沒睡醒時硬是叫她起床,或是規勸姑娘向老太太低個頭認個錯什麼的……

  想到姑娘那似笑非笑的眼,五福頓時覺得後背一陣生寒。

  院子裡大大小小的丫鬟中,五福自覺自個兒還算是個忠心的,可要她冒著主子的炮火去當烈士……就算簡單直接如她,也還沒傻到那個份兒上。

  何況,就如三和所說,當差而已。不想換主子,也不過是因為換個主子很麻煩,而且也很不合算……

  就在五福三和都垂頭沉思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躁動,卻原來是姑娘的奶媽媽,李媽媽回來了。

  「阿彌陀佛!」

  五福頓時鬆了口氣,念著佛就急急跳下臺階,向著李媽媽迎了過去。

  李媽媽是姑娘的奶媽媽,打姑娘出生起就跟著姑娘了。若論忠心,這院子裡再沒人能比她更為忠心,要說勸姑娘的最佳人選,非李媽媽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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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0:16 AM

第二章 一切才剛開始

  昨兒李媽媽請假出府回了一趟家,不想今兒才剛一回府,就聽到自家姑娘可能會被送出西園的消息。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院子。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李媽媽一把抓住衝過來的五福,「姑娘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就得罪老太太了?!」

  五福也很想知道她家姑娘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姑娘還沒起呢!」她當即回手指著臥室就告了一狀。

  她這做丫鬟的既然規勸不了姑娘,奶媽媽可是兼著教養職責的,總能管束一下「中了邪」的姑娘吧!

  李媽媽一聽,果然就皺了眉,抬頭看著天色嘀咕了一句「這都什麼時辰了」,便放開五福的胳膊,轉身上了臺階。

  廊下,三和早從美人靠上站了起來,沖著李媽媽屈膝道:「昨兒晚上姑娘說,難得老太太免了她的請安,她今兒要睡到飽,不許人叫起呢。」

  好嘛!又一個告狀的好丫頭!

  李媽媽的眉頓時又皺緊了三分,才剛要抬腳進屋,忽然感覺這院子裡好像少了些什麼,便回頭問道:「雙元四喜還有王媽媽呢?」

  雙元是姑娘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四喜和三和五福一樣,都是二等的,王媽媽則是老太太派給姑娘的教養嬤嬤。照理說,五福和三和份量不夠,管束不了姑娘,就該一等大丫鬟雙元和教養嬤嬤王媽媽出面才是,偏這二位……

  「雙元姐姐和王媽媽一早就說,要去老太太那裡打探動靜,然後就再沒看到人了。」

  五福不屑地撇著嘴——什麼打探動靜?!說白了,不過是看著姑娘這條船不穩,這是先一步去找下家了!

  「四喜說,七姑娘派人叫她過去幫著梳個頭。」

  三和則仍是那麼一臉平和地著重點出「四喜說」這三個關鍵字。

  李媽媽的臉頓時又是一沉,也不再多話,轉身進了屋。

  推開臥室的門,她才剛要抬腿進去,不想屋外花梨木大案上的那隻西洋自鳴鐘,竟湊熱鬧似地發出「鐺」地一聲響,直把李媽媽和跟在她身後的三和五福都嚇了一跳。

  眾人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此時正好是西洋時間的八點半。

  許是被這報時聲所擾,臥室裡,那掛著水綠色紗帳的羅漢床上,一個小小的人兒「嗯唔」了一聲,然後在帳內翻身打了好幾個滾兒。

  於是眾人便看到,十三姑娘侯珊娘沒頭沒腦地把那床薄被裹了一身,簡直裹得跟隻蠶繭似的。

  忽的,原本皺著眉的李媽媽那神情就變得柔和了起來。她走到羅漢床邊,脫鞋上了腳榻。三和五福則雙雙上前,掛起床上的紗帳。李媽媽微笑著屈起一膝坐在床邊上,彎腰湊到那隻「蠶繭」的跟前。

  此時十三姑娘已經把自個兒全都裹進了被子裡,就只有一截烏黑油亮的髮梢還露在外面。李媽媽寵溺地撫了撫那黑髮,跟哄小孩兒似的,伸手在那「蠶繭」上輕輕拍撫著,一邊柔聲喚道:「姑娘,姑娘?該起啦,不早啦,太陽都曬屁股啦!」

  「嗯唔……」

  「蠶繭」裡的「蠶蛹」蠕動了一下,想要再次翻滾起來,卻因被李媽媽的胳膊擋住而沒能成功。

  「姑娘,該起啦。」李媽媽笑著又低喚了一聲。

  這般連喚了有七八聲,那「蠶繭」才終於有了點動靜。隨著又一聲長長的「嗯唔」,「蠶繭」裡緩緩伸出一隻小手來。

  那是一隻剔透得如玉雕般瑩潤細膩的小手。

  「嗯……」

  小手伸展著纖長的手指,指端的指甲晶瑩粉嫩,手背上隱隱還有幾個可愛的小坑。李媽媽看了心下頓時柔成一汪溫泉,忙不迭地伸手過去握住那隻小手,一邊更加細柔著聲音哄道:「姑娘,該起啦!」

  李媽媽給十三姑娘做奶娘時,自個兒的女兒才剛剛夭折。看到珊娘的第一眼,李媽媽就覺得,這孩子不定就是她那個沒緣分的女兒重新投胎,再次來到了她身邊。所以打珊娘還很小的時候,她就對她硬不起什麼心腸來。

  在李媽媽的溫柔哄慰下,「蠶繭」裡的侯珊娘才終於成功破繭而出。她伸著懶腰,緩緩睜開眼,立時便看到頭頂上方,一個三旬左右的婦人正沖她溫柔微笑著。

  那一刻,珊娘不禁有些怔忡,「奶娘,你怎麼……」變得這麼年輕漂亮了?!

  只瞬間,珊娘就回過神來。前一世這個年紀的奶娘,還沒有遭遇到後來的那些糟心事,此時的她確實還年輕美麗著。

  還好還好,此時的奶娘還年輕著,她也還年幼著,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一切都還可以有另一種結局!

  「奶娘……」慶倖著的珊娘驀地伸長手臂,一把抱住李媽媽的脖子,將臉埋進她的懷裡。

  李媽媽卻誤以為姑娘這是沖她撒嬌,叫了聲「哎喲我的姑娘哎」,便抱著珊娘一陣眉開眼笑。

  小時候,在住進西園之前,姑娘倒確實是挺愛黏人撒嬌的,可後來住進西園後,隨著姑娘漸漸長大,人也變得越來越老成,就再沒這麼沖她撒過嬌了。只是,大約在半個月前,有一天,姑娘像是做了個惡夢,醒來後,就不知怎麼又變回原本那個愛撒嬌的孩子了。

  「噗」,床邊上,三和忍不住輕笑出聲。

  五福則沖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兒——她居然會指望李媽媽能勸住姑娘!

  李媽媽確實忠心不二,可與此同時,她也是死忠愚忠的那一個。哪怕這會兒姑娘說太陽是黑色的,李媽媽也能坦然附和,然後還會說別人全都看錯了,只有她家姑娘的眼神是最棒噠!

  五福和三和,一個低頭而笑,一個抬眼看天,故而二人誰都沒看到,伏在李媽媽懷裡的十三姑娘,正以審視的眼在悄悄打量著她們。

  前一世時,這幾個丫鬟自然都是好好的。只是,那時候的她風光無限,而此生她卻打算走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這條路,就不知道幾個丫鬟中,還有誰是願意陪著她走下去的……

  那個所謂的「惡夢」,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其中有好多細節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以至於珊娘再想起那件事時,心裡總難免有些疑惑——眼前這一切,到底是她經歷了死亡後重新回到十四歲,還是真如奶娘所說的那樣,只是十四歲的她做了個病死的惡夢?

  到底是莊周夢到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自己變成了莊周?

  「姑娘,該起啦。」李媽媽仍跟哄孩子似地輕拍著珊娘的背。

  珊娘回過神來,抬頭問著李媽媽:「奶娘,你家裡為什麼叫你回去?」

  李媽媽的手臂忽地僵了一下,然後便跟沒事人一樣,放柔了聲音,撫著珊娘的鬢髮笑道:「沒什麼,不過是一些瑣事。」

  珊娘看著奶娘一陣默默眨眼。此時她已經肯定,不是十四歲的她夢到了自己以後會病死,而是病死後的她,真的又重新回到了十四歲。因為即便奶娘不肯說,她發現她居然知道奶娘隱瞞了一些什麼,甚至還知道一些連奶娘都不知道的,奶娘家那吸血鬼似的婆婆和丈夫正在籌劃的事。

  沉默了片刻,珊娘耍賴地拉著奶娘的衣襟,用力嗅了嗅奶娘身上那熟悉的白蘭花熏香,然後猛地一個打挺,翻身坐起。

  「起了!」

  花窗外,二月的豔陽乍暖還寒。春天才剛剛到來而已,一切都還早著,不急。

  等珊娘洗漱畢,坐在堂前用著她那頓晚了的早膳時,大案上的自鳴鐘正熱熱鬧鬧地敲過九下。

  住在西園裡的姑娘們,每個人都配有一個專屬的小廚房。看著滿桌子熱騰騰的飯菜,珊娘想,等她被挪出去後,唯一會想念的東西,大概就是這隨叫隨應的熱乎氣兒了。

  「你們吃了嗎?」

  坐在小桌前,她抬頭問著奶娘和三和、五福。

  奶娘一大早就急著趕回來,自然沒吃,三和五福倒是吃過了。而若是換作以前,就算珊娘有心想叫奶娘一桌子用飯,也會覺得這樣做會有違老太太的教導而不敢去做,如今的她才不管這些,便指著對面的座位對奶娘笑道:「奶娘陪我用一點吧。」

  奶娘自然不肯的,於是珊娘噘著嘴兒道:「我一個人用,沒勁兒,不吃了。」

  奶娘哪捨得餓著她,忙不迭地坐了半邊屁股,小心翼翼地給珊娘布著菜。珊娘卻反過來夾了一塊奶糕遞到奶娘嘴邊上,彎著眉眼笑道:「有人陪著吃才香,奶娘也用一個。」

  奶娘沒法子,只好用了一個。

  原本在老太太的教養下,吃飯時是不許說話的,但此時的珊娘好像忘了一向的規矩一般,竟一邊吃著,一邊拐著彎地打聽著奶娘回去的事。

  也虧得李媽媽一心想要瞞她,才沒叫她套出什麼話來。

  只是一旁的五福不禁有些忍耐不住,趁著姑娘沒注意,便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媽媽的背。

  於是李媽媽這才想起那件大事來,忙放下筷子,正色問道:「姑娘最近到底是怎麼了?真病了?以前就算姑娘病了,也從不肯輕易請一天假的,如今這到底是怎麼了?不肯去學裡也就罷了,反正女孩兒家家的也不考什麼狀元,可連給老太太請安都懶怠去,這總有點說不過去吧?而且之前姑娘稱病不去請安,老太太也沒怎麼計較,這回春賞宴的事,老太太竟還記得叫上姑娘,可見老太太心裡還是挺看中姑娘的。只是,十四姑娘那麼說時,姑娘怎麼也不替自己辯解上一句?倒叫老太太誤會了姑娘……」

  旁邊的五福忍不住就又翻了個白眼。她就知道奶娘捨不得指責姑娘半句的!這般不痛不癢的話,姑娘會聽進去才怪!

  於是她趕緊搶著道:「就是就是!那可是春賞宴!別的姑娘搶破了頭也搶不到的機會,老太太有心要給姑娘,偏姑娘竟這麼不上心……」

  十四姑娘那麼說時,老太太盯著她們姑娘看,就是給姑娘機會替自己辯解的,偏她們姑娘不僅一句話都沒有,還那麼半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笑著——別說是老太太,她看著都有氣!

  「……老太太不生氣才怪!」五福氣呼呼地結案陳詞。

  這半個月來,算算十三姑娘因躲懶而忤逆老太太的次數,該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了。老太太雖看著慈眉善目……好吧,也只是「看著」而已!

  「您到底是怎麼想的?」

  幾人中,還是三和最為穩重,捧著羊奶遞到珊娘的手邊,細聲問道。

  珊娘端起羊奶慢慢品了一口,然後抬頭看著眼前的兩個丫頭。奶娘她可以肯定,哪怕她再落魄,奶娘都會跟著她的。這兩個丫頭她就沒把握了。

  三和穩重,一向不多言多語,但其實她才是心裡最有數的一個,自己想要什麼也一向最是清楚。所以當初她出嫁時,三和並沒有選擇做她的陪房,而是擇了個跟府裡沒關係的青梅竹馬小貨郎做了夫婿。雖然一輩子沒什麼大富貴,可夫妻和美,也算是平安喜樂的一生了。

  至於五福。這丫頭有著一張刀子嘴,兩點豆腐心,雖然看著厲害,其實骨子裡有點色厲內荏,遇到個厲害的立馬就現了原形。但這孩子的好處是從沒什麼壞心,就算有些私下裡的念頭,也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故意去害人。也許正是因為她的這點善念,就算跟著她做了她的陪嫁丫鬟,五福最後終於還是嫁了個好人,跟著袁長卿的那個長隨,做了個有產有業的「太太」。

  只是,如果這一輩子她還選擇跟她,怕是就再沒那樣的夫婿了。因為侯珊娘早就已經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跟袁長卿有任何瓜葛。至於那個「猿門猴氏」,誰愛做誰做,她是再不參與的!

  「我的想法嘛……」捧著熱呼呼的羊奶,珊娘彎著雙月牙兒似的柳葉媚絲眼,「跟你們說句實話吧,其實昨兒我並沒有說謊,我覺得我最近好像真的不太對,腦子跟鏽死了一樣,轉都轉不動,就算老太太把我送回去,我也沒法子,只能認命了。倒是你們,你們有什麼想法?跟了我這麼多年,眼看著我是沒什麼前程了,但我不想阻礙了你們的前程,若有什麼想法,儘管跟我說,我能幫的一定幫你們。」

  話音未落,她看著的那兩個丫鬟還沒什麼表情,門外卻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珊娘回頭,便看到她的另外兩個丫鬟,雙元和四喜正雙雙站在門邊上,雙元的臉有點紅,四喜的眼神則是一陣閃爍。

  「哎呦,你們回來啦!」珊娘笑著招招手,「正好正好,快來快來,也虧得你們及時回來,不然我可不會一個個去問你們,太麻煩了。我說,你們有什麼打算?我猜最多明後天吧,我母親那裡就該派人來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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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0:23 AM

第三章 好聚好散

  其實珊娘的猜測還是蠻有道理的。

  老太太的那幾句話,明顯就是在暗示她,如果她還有心「上進」,那麼今兒一早,哪怕她「病」得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滾著爬著也得去給老太太請個安——當然,老太太會不會原諒她這還兩說,但首先這是個態度問題。

  而顯然珊娘的態度很不端正。

  其實直到最近侯珊娘才發現,前一世她的行事作派,簡直就是老太太的翻版。所以她可謂是知此知彼——老太太這人,說好聽點,是「愛惜羽毛」;說不好聽,就是她女兒控訴她的那個罪名:「耽於虛名」。

  所以,就算老太太那裡真的厭棄了她,也絕不會親口說出趕她出去之類的話。自然,這種事根本就不需要老太太親自出面。所以珊娘才說,她母親應該會來接她回去。

  如果她猜得沒錯,她的嫡母大概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然後會派人或親自來跟老太太說:「自家姑娘打擾老太太多時了,家裡人想念得緊,想要接姑娘回去住一陣子……」

  對了,之前她還親口說過自個兒「精神不濟」之類的話,如果她嫡母夠機靈,其實還可以加上一句:「姑娘身子不爽利,等接回去養好了再來侍奉老太太。」

  不過,大概她的嫡母沒那麼機靈吧。

  吃完早飯,珊娘坐在堂前的太師椅裡,一邊撐著額頭莫名微笑著,一邊看著丫鬟們快手快腳地收拾著屋子。

  要說起她的父親和嫡母,其實珊娘並不怎麼熟悉。雖說珊娘的爹,侯府的五老爺還是老太太親生的小兒子,可許是這夫妻倆的性情在侯家人當中實在太過奇葩,既不愛爭名也不愛逐利,因此整個五房在人前幾乎都沒什麼存在感。

  珊娘被接進西園時才七歲,而即便是在那之前,她在家裡也很難見到她的父親和嫡母,因為父親這一生都癡迷於繪畫,而她的嫡母則鍾情於刺繡,據說這二人能十天半個月地把自己關在畫室繡房裡不見人。也因此,在枝繁葉茂的侯家各房中,竟只有他們五房的人口最為簡單——嫡母沒有生養過,珊娘父親膝下一共才只有妾生的兩子一女而已。

  前世時,珊娘是從西園裡嫁出去的,故而不管是那二位對於她來說,還是她對於那二位來說,其實都挺陌生的……

  許是想著父母,便由不得人不想到兒女。想到兒女,珊娘撐著額頭的手忽地就滑了一下。

  雖然那前世的「夢」裡她是別人的母親,可奇怪的是,從那個「夢」中醒來後,她能記得「夢」裡發生的很多事,卻偏偏就是想不起來她的兩個孩子到底長什麼模樣,甚至都記不起他們的名字……可偏偏明明什麼都想不起來的她,卻依舊記得,那兩個孩子恨她……

  這世上應該沒人願意老是去想那些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哪怕是在懺悔的時候。何況就目前來說,她還沒有做出那樣的錯事。而且此生她也不打算再嫁給袁長卿了,自然,這一世也就不可能再有兩個恨她的孩子……

  撐著額頭,珊娘帶著種難以描述的古怪心情想了一會兒她那所謂的「兒女」,直到奶娘過來拉起她的手,拿著熱帕子替她淨了手和臉,她這才從恍惚中醒過神來。

  此時屋子裡已經被收拾一新,她名下的那四大丫鬟正屏息靜氣地垂手立於堂前,等著她的示下。

  ——珊娘卻是不知道,在那四個丫鬟的眼裡,陷在寬大的太師椅裡的她,雖然看著身量尚未長足,且還帶著一臉稚氣,可那抹掛在唇邊的莫名微笑,卻忍不住就叫人後背一陣生寒。

  見幾個丫鬟都小心翼翼地偷瞄著她,珊娘笑了笑,便重新拾起剛才丟下的話題,又道:「當初我搬來西園時,只帶了奶娘一個,你們都是從那時候起就跟著我的。這些年也虧得你們的照顧了,只是我這做主子的無能,竟沒能給你們一個長長久久的好前程。這西園裡,誰都不容易,想來你們掙到眼下這一步也都是經歷過各種磨難的,若是還跟著我,別的不好說,只怕以後就再沒如今的風光了。我不是那種自私的主子,自己出了事,還要拖累大家,所以我不會強求你們繼續跟著我。如果你們各自有什麼更好的前程,或有什麼別的打算,我不會怪你們,也不會阻了你們的路,好歹算是我們主僕一場,好聚好散吧。」

  珊娘話畢,屋內一片寂寂。她將原本撐在額角的手移到下巴上,就那麼帶著種難辨的興味,抬眼一一往眾人臉上掃去。

  便只見她的奶娘絞著雙手,雖然努力保持著鎮定,顯然心裡很是不安。一等大丫鬟雙元漲紅著一張臉,死咬著唇,好像怕自己會衝口而出什麼要緊的話一樣。三和仍是人如其名,只那麼平和地垂著眼,誰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四喜飄忽著眼神,一副很怕跟任何人對上眼的模樣。最有趣的是五福。

  五福跟隻小狗似地,瞪著一雙比旁人都要圓而大的眼,忽而瞅瞅你,忽而看看她,忽而又看著珊娘張了張口,一副想要說什麼,又害怕所說的不中聽,會引來責難的模樣。

  於是珊娘看著五福鼓勵地一抬眉,「嗯?」

  五福忙屈膝道:「看姑娘說的!哪就到了這一步了?老太太的意思,不過是點醒著姑娘罷了,哪裡就要把姑娘挪出去了!姑娘當今之計,是趕緊想個法子去向老太太認個錯,老太太一向寬厚,定不會怪罪姑娘的。」

  珊娘那原本就有些微翹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五福的意思她再清楚不過,這丫頭一向有些懶——不是不愛做事的那種懶,而是懶得應酬複雜的人際關係——叫她換個新主子,跟新人爭寵什麼的,大概這丫頭又會大叫:「能不能愉快地當差了?!」

  「可惜了,」珊娘搖搖頭,看著五福笑道,「怕是就算我去請罪,老太太那裡也已經對我失望至極了呢。」

  老太太雖然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吃齋,卻並不是個愛吃素的。當家做主這麼多年,她又豈能容得別人的一點輕忽?何況珊娘之前的表現太過優異,這般突然反常懈怠起來,在老太太看來,即便不算是對她權威的一種挑釁,至少也是一種刻意的怠慢。

  而老太太常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多見,兩條腿的人多的是」,便是沒了這扶不上牆的十三姑娘,下面總還有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十六姑娘……前兒族裡的權七叔才過來報的喜,說是家裡又添了個丫頭,這可就排行到第二十三去了呢。而且看樣子她的那些叔伯們仍在努力生養著。不僅如此,後面她的兄弟們也很有迎頭趕上的勢頭。最近老太太不就頻頻命人把大哥哥家的大妞妞抱來相看嗎?不定那個才五歲的小丫頭,就是雨字輩中被帶進西園教養的第一人呢。

  珊娘的唇邊忍不住掛上抹揶揄的笑。前世的她該有多盲目,才看不清老太太不過是把她們這些兒孫們當棋子兒養著?為的不過是拿他們替家族換些更好的利益罷了。誰叫他們侯家如今窮得只剩下錢了呢?

  說到侯家,其實祖上也曾有過大富貴,甚至還是開國元勳。不過侯家祖上的功勞雖大,卻沒大到能撈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她家的爵位傳了五代,便在珊娘的高祖那一輩終止了。偏這五代中,侯家沒能再出個什麼經天緯地之才,倒出了不少會撈錢的,因此,等到了她祖父這一代時,家裡可算良田萬頃,產業無數,偏偏只在官場上毫無建樹。

  而老太君的娘家,原陽孟氏原本情況跟侯家差不多,也是爵位到了頭的。但孟家和侯家不同的是,孟家很會教養姑娘,上到皇宮裡的娘娘,下到地方大員的夫人,竟全都嫁得有品級的人家,因此竟生生把那已經到了頭的爵位又傳了兩代。

  當年侯府(此時已不再是侯爵府,而只是侯姓人家的府邸)的當家太太還是老老老太君。老老老太君在看到孟氏崛起的奇跡後,便福至心靈,決定引進學習這一「先進經驗」,於是老老老太君直接越過忠厚老實的老老太君,給自個兒唯一的親孫兒(便是現在的老太爺),定了原陽孟氏的一位千金為妻(便是老太太了)。並且在孟氏千金嫁進侯府後的頭一年,就把管家大權直接越過老老太君交到了當年還很年輕的孟老太太手中。於是,侯府便有了「西園模式」。

  經過這近五十年的栽培,如今侯府雖然還是不如孟家,到底也到了收穫期。嫁出去的姑娘當中,品級最高的是珊娘的一個姑姑,為淮陽王府的側妃;其次是差點做了首輔夫人的一個堂姑婆——之所以說差點,是珊娘的那個姑婆命不太好,在丈夫被欽點為首輔之前就病死了,於是這麼個上等夫婿竟便宜了別人家。

  再說說最差的,大概就是去年才剛出嫁的珊娘的六堂姐了。那位嫁了個知府,五品,卻是填房——沒法子,想吃口熱的,就只能吃別人剩下的。要吃新鮮的,得自個兒慢慢釣魚。而鑒於那位被侯家栽培了二十多年,最後竟便宜了別人家的首輔女婿,特別會算帳的侯家人自然覺得,還是能及時握在手裡的才是最好的。

  撐著額頭,珊娘又是一陣默默發笑,卻是笑得底下看著她的幾個丫鬟全都一陣毛骨悚然。

  「姑娘……」

  雙元猶豫著低喚了一聲。

  珊娘眨眨眼,抬頭看著雙元笑道:「來,說吧,你們都有什麼打算。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直管說。哪怕你們看中了誰,想要跟著誰,只要是我能說得上話的,便是幫你們去問一問也無妨。」

  她的面前,那四個丫鬟相互對視良久,半晌,雙元才漲紅著臉道:「這些事……怕是由不得我們做主呢。」

  於是珊娘便猜到,這雙元應該是跟老太太那裡的誰溝通好了去處。因此她笑道:「也是,萬事越不過老太太去。只是,家裡的規矩,每個姑娘身邊都只有一個一等的大丫鬟,偏姐姐是我身邊唯一的一等大丫鬟……」

  那言下之意,頓時就叫雙元臉上的紅暈「唰」地一下退了下去。

  珊娘看看她,心裡又是一陣偷偷悶笑。自重生後她就發現,她的性情中竟似乎多了些捉狹的成分,總愛看人笑話。

  而雙元的為人,其實她還是挺瞭解的。這丫頭雖然有私心,但只要不礙著她的路,總的來說還算是個忠厚的——當然,前提是別礙著她的路。

  於是珊娘又笑道:「不過這也未必。當初你和王媽媽原都是從老太太屋裡撥過來的,老太太心裡許還捨不得呢。」她甚至都能想像得到,老太太會怎麼說。

  老太太大概會說:「你家裡一定替你準備了更好的人伺候你,這幾個粗手笨腳的丫頭就留下吧。」

  微笑著的珊娘一抬頭,忽然就看到,今兒一整天都沒看到人影的王媽媽正悄悄躡在門外。

  她只當什麼都沒看到,且放過局促不安的雙元,轉頭盯著四喜那飄忽的眼笑道:「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四喜捏著衣角哼哼哈哈了半天,也沒肯給出一句實話。

  珊娘把一雙柳葉眼彎成兩道月牙兒,唇角更加往上一翹,才剛打算戲弄四喜一番,就聽到愛做包公的五福一聲冷哼:「這幾天四喜姐姐往七姑娘那裡跑得勤快著呢!我猜,定是四喜姐姐梳頭的手藝被七姑娘相中了!」

  「是嗎?這可是好事,」珊娘看著四喜笑道:「那你趕緊去跟七姐姐說,叫她派人來領你過去吧,等晚了,可不定就出什麼變故了呢。」

  竟看中七姐姐那裡了?!

  看著四喜,珊娘的眼彎得更像兩道月牙兒了。

  西園裡的姑娘沒一個簡單的,也沒一個不是學了一身老太太的真功夫。便是彼此在背後恨得牙癢,人前仍維持各種優雅和諧。珊娘覺得,哪怕就算老七真看中了四喜,只沖著四喜是她用過的丫鬟,高傲的七姐便打死都不會用她。

  不過,這並不排除四喜主動貼過去的情況。貼身丫鬟背主別投什麼的,便是高傲如老七,應該也不會放棄這個打人臉的機會。何況,她又不是真要收下四喜,自然不會給自己惹來什麼口舌是非……

  這四喜也真是,什麼眼光?!選十一娘都比選七娘要靠譜……當然,十一娘比老七更是滑不留手,這種會惹人側目的事她連沾都不會沾……這麼想來,或許四喜是在十一娘那裡碰了壁後才轉向七娘的……

  其實如果她是四喜,最好的選擇是十四娘。十四娘正一門心思想往西園裡鑽呢,應該會很樂意收下她……

  唔,她要不要扶四喜一把呢?還是推上一把?

  算了,十四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而且四喜那丫頭一向心大,且又自覺比誰都聰明,路既然是她自己選的,便由著她自個兒去走吧。何況之前都說過了,好聚好散,以後是好是壞,只看各人緣法了。

  珊娘撐著額,笑眯眯地看著那幾個丫鬟,卻是不知道,除了她的奶娘外,幾個丫鬟婆子早被她笑得腿肚兒抽筋了。

  ——半個月前她家姑娘可沒這麼愛笑啊!而且還笑得這麼瘮人……

  一屋子丫鬟婆子正被自家姑娘以笑靨無聲碾壓著,忽然就聽到外面小丫鬟來報:「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十四姑娘來了。」

  喲,說曹操曹操到!

  「快請快請!」珊娘立馬放下撐著額頭的手,從太師椅上起身,急急迎了出去。走到門檻處時,她又站住,回頭對那四個丫鬟一個婆子笑道:「你們都各自好好想一想吧,最晚明兒可得告訴我了,再晚,我怕我就顧不上你們了。」

  她那形狀甚是美好的彎眉微微一挑,「還是那句話,咱們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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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0:32 AM

第四章 春賞宴

  來的三位姑娘中,七娘和十一娘都跟珊娘一樣,是跟著老太太住在西園裡的。至於十四娘,雖然沒有住進西園,可最近似乎挺討老太太的歡心,經常會被叫來陪著說話聊天,甚至連今年的春賞宴,老太太都出人意料地點了她的名,因此家裡人都說,不定這十四姑娘將是下一個被老太太接進西園的玉字輩姑娘。

  雖然孟老太太其實挺喜歡看兒孫們在她面前爭寵的,但她更懂得「家和萬事興」的道理,所以一直嚴令禁止出現一家子兄弟姐妹間鬩牆相爭的事。故而來看珊娘的這三位姑娘,不管抱了什麼樣的心思,在看到珊娘迎出來時,都是一律的笑容款款。

  十四娘更是搶著開口道:「十三姐姐好些沒?我還當今兒一早能在老太太那裡看到姐姐呢。」

  十四娘這句話,雖然有暗諷珊娘不知道把握這最後一次機會的意思,但更重要的,她是想要讓珊娘知道,今兒一早,她去給老太太請安了。

  要知道,雖說老太太只有兩個親生兒子,可老太爺挺能生,除了那兩個嫡子外,還有五個庶子和七八個庶女。因此老太太膝下兒孫眾多。若真要一個個全都過來請安,只怕是連老太太的院子都用上,也未必能全都站得下。故而除了住在西園裡的姑娘小爺們之外,其他的小輩們,若是沒有老太太的傳召,可沒這種請安的「殊榮」——而十四娘這句話的重點,便是在這裡了。

  十四娘的得瑟,珊娘還尚未有所表示,一向很有些目下無塵的七姑娘便聽不入耳了。

  她微一豎眉,擺出一副打趣人的姿態,伸手就去擰十四的臉頰,一邊笑道:「你這壞丫頭,這是故意的吧?明知道你十三姐姐身上不好,不能去給老太太請安,心裡定然已經很是不安了,偏你還這麼刺激她!」

  七娘這話可不是替十三幫腔的。若說起來,西園裡的姑娘小爺間可沒表面看上去那麼友愛互助,何況每年學考時,七娘總是萬年老二,總比十三要低了一籌,如今眼看著十三娘要倒黴,她高興都來不及,哪還會幫著她說話?她之所以那麼說,一則是因為十四娘很有可能就是下一個進駐西園的姑娘,她自然更願意在十四進來前就在她面前豎點威風;另一則嘛,就是她從小被老太太言傳身教,行事作派和老太太如出一轍。

  而與其說老太太那裡最忌諱的是兄弟鬩牆,倒不如說她最忌諱的是相爭時的吃相不雅——要知道,便是親王,在面對乞丐時,也需得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和教養——而如今雖說侯家缺了個爵位,可到底是五世鐘鼎的勳貴世家,便是沒落了,該有的氣韻風度卻是一樣都不能缺。

  十四這稍嫌粗鄙的炫耀手法,在高傲的七娘看來,簡直就是不堪入目。

  七娘是長房的嫡出次女,父親是未來的族長,雖說她父親和珊娘的父親是一母同胞,可有著很強嫡庶觀念的她,平時連成績比她好的珊娘都看不入眼,又何況這二房庶出的、如今還尚未能夠入住西園的十四娘。

  不過同為嫡出的三房長女十一娘心裡,就沒七娘那麼強的嫡庶之分了(可能因為她父親原本就是庶出的緣故),相對於高傲的七姑娘來說,十一姑娘的行事風格則要更為謙和溫柔。

  於是十一娘繞過玩笑著的七娘和討饒著的十四娘,過去扶住珊娘的手臂,關切問道:「最近你的精神好像真的差了很多。聽說大夫來過了?是哪裡的大夫?大夫怎麼說?妹妹這到底是哪裡有不妥?」

  珊娘一邊笑著把眾人讓進院子,一邊答道:「誰知道呢,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脾胃不和什麼的。」

  七娘立馬丟開十四娘,接過話道:「怕是春天到了,換季的緣故吧。最近我娘也老說沒什麼精神,大夫也說是脾胃不和,可見很多人都這樣呢。」

  四個姑娘寒暄著,便回到堂上分賓主坐了。

  七娘又道:「可惜你病得不是時候,這春賞宴看來你是趕不上了。」

  珊娘親自從雙元手裡接過茶盞,一一給三位姑娘奉上,那唇角微微一抿,故意在臉上露出些許客人們大概很想看到的懊惱神情,心裡卻暗道:要不是趕著避開這倒黴的春賞宴,我也不至於冒著惹毛老太太的危險,這般倉促行事了。

  若給她一點時間,她定然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叫老太太也抓不住她的把柄。可惜了。

  「是呢是呢,」吃了七娘的一癟後,十四娘只安靜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這會兒又像滿血復活了,在寬大的太師椅裡蹦躂著笑道:「我聽老太太說,今年家裡的春賞宴請了好多客人來,比往年都要熱鬧呢。」

  她這般突顯著自己和老太太的親密,珊娘自是沒什麼反應,七娘和十一娘心裡卻被膈應得不輕。

  於是十一娘眨著雙純淨的眼,一臉驚奇地問:「真的?」

  「嗯!」小十四得意點頭,「我聽老太太身邊的人說,好像老太太的娘家,原陽孟家那邊也有人要來。」

  「啊,你連這個都知道?我竟什麼都還不知道呢。」十一娘有些失落地道。

  十一娘的表演太過逼真,叫深知她性情的珊娘忙不迭地低垂下頭,借著呷茶掩去臉上的笑意——她這十一姐,是最會裝佯扮像的了,任何事,只要不是已經擺上明面的,她便永遠都不知道。

  而比起謹慎多思的十一娘,七娘就心直口快了許多。她斜睇十一娘一眼,笑道:「你老是這樣,別人不告訴你的事,你永遠是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昨兒我倒確實是聽老太太提起過,好像說是咱大周的『頂樑柱』,京城袁家是要來的。」

  低頭呷著茶的珊娘忽然就叫茶水嗆住了。

  「瞧你,也小心些呀!」十一娘忙隔著茶几在她背上拍了兩下。

  珊娘伸手捶了捶胸口,又搖手阻止想要上前幫忙的奶娘,卻忍不住還是咳嗽了兩聲——這袁老大,到底給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陰影啊?!明明早就已經做足了準備,這麼驀然聽到,居然還是叫她嗆到了。

  就聽到十四娘好奇問道:「什麼大周的頂樑柱?」

  「這你都不知道?」七娘帶著鄙夷瞥了十四娘一眼。雖說有資格進西園的姑娘,頭一條要求的便是相貌出眾,但才情和知識也是缺一不可的。而就七娘眼下看到的,這小十四如今也就只占了這頭一條……啊,不,連這頭一條其實也不怎麼夠格。

  她抬眼看看仍捶著胸口的十三娘,忽然發現其實十三看著要比十四順眼多了。

  「這『頂樑柱』啊,指的是忠毅公袁老令公一家。」七娘道,「你可知道十五年前的漠洛河保衛戰?那一役,老令公以七千袁家軍抵住了辮子軍近五萬的兵力,等援兵趕到時,整個袁家軍幾乎全軍覆沒,也沒叫辮子軍占了咱的一寸土地,老令公和幾個兒子更是全都殉了國。當今聖上親自給袁府提了『頂樑柱』這三個大字,還親口把袁家軍比作前朝的楊家將,所以如今大家才都尊稱袁老將軍一聲『袁老令公』。要說起來,這袁家跟咱家也算是有點親,老令公的妻子,跟咱家老太太一樣,都是出身原陽孟氏。老太太說,若論起年齡,那位還該叫咱家老太太一聲姐姐呢。」

  十一姑娘大概是聽得入了神,竟不知不覺漏出一句話問道:「可咱倆家向來沒什麼交往啊?」

  話剛出口,她便有些後悔,飛快地看了眾人一眼。

  七姑娘到底比十一姑娘活潑,抿著嘴兒看著她挑眉一笑,道:「現在是沒有,可不代表將來也沒有啊。」

  她一邊笑一邊拿眼怪模怪樣地瞅著十一娘。頓時,心思玲瓏的十一娘就想到了什麼,那小臉兒不自覺間竟紅了。

  如今住在西園裡的三個姑娘中,七姑娘十六,最近正在議親,對方是次輔家的一個孫子,據說才學不錯(以後世的話說,就是個潛力股),雖說兩家還尚未下定,可這事兒已經十成八九。

  而在她之下,便是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今年十五,袁長卿今年十六,倒正是年紀相當。

  珊娘默默想著,不禁微微有些走神。

  之後,十四娘倒有心想要挑著人出頭,說一說珊娘即將會被放逐出西園的事兒,偏那兩位姑娘早成了人精,不算計她就算她運氣好了,哪還能被她算計到。而且西園有訓:便是結仇下絆子,也要做得優雅從容,叫誰都看不出手腳。這會兒當面想要做手腳,偏還落了痕跡的十四娘,對上被老太太精心培育著的西園姑娘們,自然只能處處落個下乘。好在她還算乖覺,眼看著勢頭不對,只微微試探了一下也就消停了。

  於是,這一次三位姑娘的到訪,倒顯得格外地親密平和。

  只是,等送走三位姑娘後,那兩位舉止優雅、風度從容,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失禮的話的西園姑娘,仍是達到了她們此次來訪的目的。

  姑娘們走後,便是心裡仍記掛著各自前程的雙元四喜她們,在聽到袁家人即將來訪的消息後,都忍不住聚在一處悄悄議論了幾句,又何況其他人。

  而後世有一句話,叫作「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許該叫「群眾的腦洞是無窮的」),這般三三兩兩的悄聲議論中,那被老太太半遮半掩起來的、袁家人此次來訪的真正目的,竟就這麼漸漸被眾人勾勒了出來。

  到了晚間,珊娘洗漱上了床,連奶娘都忍不住和她嘀咕起這件事來。

  「其實要說起來,這也能算是一門好親事。」——可不,比起給人做填房的六姑娘,這樁親事可真算得上是上乘的。

  如果事實真如大家所猜測的那樣的話。

  珊娘一陣冷笑,「什麼好親事!奶娘都不知道那袁家的內幕,竟還說這是什麼好親事。」

  「你又知道了。」奶娘笑道。

  「我還真就知道!」珊娘翻身坐起,奶娘趕緊拿過衣裳給她披上,她這才又道,「那個孟氏,其實是老令公的續弦。老令公之前有個妻子,留下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和老令公都死在漠洛河了。不過好歹長子還留下一點血脈,但次子卻絕了嗣。照理說,老令公的爵位應該傳給長子長孫的,可後來竟傳給了老令公的第四子,就是孟氏的那個親生兒子……」

  「咦?怎麼會這樣?!」奶娘一陣驚奇。

  珊娘一撇嘴,「奶娘忘了?宮裡可還有位風華絕代的孟娘娘呢!一點點耳邊風,再加上那孟氏也是死了個兒子的,這事也就沒什麼難度了。何況當年那位長子長孫還不到一歲的年紀,便是傳了他,以後能不能順利長大成人怕都能成個問題。總之,如今看來,這爵位是再不會傳回長房了。而這袁家,有一點跟咱家很像……」

  許是心裡到底對袁長卿的冷漠存了恨意,珊娘的聲音裡帶著幾份她都沒有意識到的刻薄。

  「……要說咱侯家,窮的就只剩下了錢;那袁家呢,富貴得就只剩下了那點爵位。這一個想要錢,一個要地位,兩邊老太太一合計,哪有不一拍即合的。只是,咱家老太太想要借袁家的高枝,可人家袁家也不傻,人家還想要借個更高的高枝呢,偏咱家除了錢就沒別的能讓人看上的。奶娘您想,這種情況下,袁家哪會拿個正經能襲爵的公子來結親?我看啊,也就那位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袁家長孫,袁大公子拿來湊合湊合的事。」

  「這樣啊……」

  不管奶娘當初動了什麼心思,聽著姑娘這麼一說,便什麼心思都沒了。所以奶娘的思緒只在袁家和春賞宴那裡打了一會兒轉,便又轉回她家姑娘有可能會被趕出西園的事情上來了。

  這麼想著,奶娘忍不住就是一陣發愁,拿手捅著已經有些迷糊的珊娘道:「要不,明兒姑娘還是去向老太太低個頭吧?萬一真被送回去可怎麼辦?姑娘怕是要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為什麼抬不起頭?」珊娘帶著幾分迷糊道,「又不是被趕出去的,我可是自己不想留在西園的……」

  奶娘一呆,這才明白,原來她家姑娘是存心的!

  「哎呦!」奶娘忍不住就是一聲輕呼。

  已經半迷糊的珊娘嫌她吵,推著她道:「奶娘去睡吧。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您怕什麼。」

  「這倒是。」小姐控奶娘立馬變得眉開眼笑。在她眼裡,她家姑娘簡直是無所不能,只要是她家姑娘想做的事,她便會無條件支持。

  不就是離開西園住回家去嘛,多大的事!

  「這不就得了,」珊娘翻了個身,口齒不清道,「奶娘放心,沒了他袁長卿,我們只會越過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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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0:56 AM

第五章 珊娘懂的

  珊娘以為,以五太太那不問世事的性情,等得到消息再派人來接她,怎麼也該是兩三天之後的事了,不想第二天還不到午時,老太太那裡就有了動靜。

  上了年紀的人,似乎都挺愛熱鬧的。老太太的屋裡一如既往地一派歡樂祥和。珊娘進屋時,不僅是有著正經西園編制的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在,那預備役的十四姑娘也在,同時還有大哥哥家的小預備役大妞妞,以及如今正管著家的大太太陳氏和她的兒媳大奶奶趙氏,眾人一同在老太太面前承著歡。

  見珊娘進來,眾人的笑聲微不可辨地滯了一下。看著眾人那不知是真同情還是假同情的眼色,珊娘忍不住就歎了口氣,安慰著自己——只要過了這一關,以後她就再也不用強打精神,應付這些不想應付的人了。

  「小十三兒來了。」被十四姑娘和妞妞一左一右圍著的老太太沖珊娘招了招手,笑得仍是那麼慈眉善目,「快來快來,前兒我怎麼說來著?沒想到竟真叫我說中了,你父親母親果然在家想你了,這不,派人來看你了呢。」

  竟只是來「看」她,而不是來「接」她的?!

  珊娘眨了一下眼,抬眼看向老太太時,便只見老太太那鬆馳的眼皮下,一雙依舊晶亮的眸子裡帶著種審視的神情。

  於是珊娘便知道,有麻煩了。

  顯然,隔了這兩日,老太太的怒氣散去後,此時多少有點回過神來了。

  ——也是,往日西園姑娘裡最有前途、最是聽話、最求上進的十三姑娘,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變得這麼懈怠懶散了呢?總得有個原因吧!回過神來的老太太這會兒心裡不存疑才怪!

  看來她若想要從西園脫身,還得再努把力才行。

  珊娘想著,便笑彎起那雙柳葉媚絲眼,也不去看堂下那兩個顯然是她母親派來的婦人,只迎著老太太伸出來的手,過去笑嘻嘻地先給老太太請了安,又給站在老太太身後的大伯母和大嫂趙氏見了禮,再回身跟眾姐妹們招呼了,最後逗著大妞妞叫了人,這才狀似無意地擠進老太太和十四娘的中間,把原本挨著老太太的十四娘往旁邊擠了擠。

  她的這番表現,顯然叫老太太覺得,她還是有心在自己面前爭一爭寵的。於是老太太只裝作沒看到十四那幾乎黑了半邊的臉,拉著珊娘的手問道:「才剛你大伯母還在說,這一回的方子是大德堂的奎大夫給開的。那奎大夫可是從太醫院裡退下來的,一把脈息自是沒話說,你吃了可覺得有起色?」

  珊娘豈能聽不出來,老太太這是在給她壘臺階?

  話說,老太太這人,珊娘其實還算是有些瞭解的,那性情脾氣最為剛硬,容不得別人的半點忤逆,便是珊娘的生父五老爺,明明是老太太的麼兒,照理說應該是最受老太太寵愛的一個,卻因他生性疏懶,不聽老太太的教導,而被老太太放逐出侯家的權力層之外,如今也只在家當個米蟲罷了。

  至於珊娘,這麼幾次三番地怠慢老太太,換作別人,老太太怕早就翻臉了,偏這一回居然竟還肯再給她一次機會……

  珊娘覺得,這份看重實在是有點「重」……

  這份「看重」,若是換作前世那個仍是很有「上進心」的十三姑娘,怕早就感激涕零了,偏如今的這位已經「大徹大悟」,只漫不經心道:「就那樣吧。大夫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叫我慢慢將養著呢。」

  老太太掩於鬆馳眼皮下的眼立刻銳了幾分。這麼一仔細打量,老太太覺得,她好像知道了這丫頭是出了什麼毛病——無非是這幾年都做著西園裡的第一人,叫這小十三兒的尾巴翹上了天,如今變得「恃才傲物」起來了!

  要說老太太之所以這麼兩次三番地破了自己的規矩,除了因這小十三雖說是庶出,身上到底流著自己的血脈之外,還有幾分惜才的意思。只是,老太太也深知,便是再有才學的一個人,一旦變得任性高傲失了分寸,不懂得「恭順」二字,那麼這人即便再優秀,也是要不得的。

  顯然這小十三兒是這些年叫她給寵壞了!

  這麼想著,老太太的神色頓時又淡了幾分。

  ——也好,人有了比較,才會知道什麼是該珍惜的。且放她回去好好過一過那跟西園裡不一樣的日子吧!

  於是老太太放開珊娘的手,指著堂下那兩個婦人道:「那是你父親母親派來的人。」又對那二人道:「你們姑娘來了,你們老爺太太有什麼話,就在這兒說吧。」

  珊娘回頭看向堂下,只見堂下站著兩個婆子。一個約五十來歲,生得高顴骨薄嘴唇,看著有些刻薄相;另一個約四旬左右,團團的臉兒看著倒是挺討人歡喜,只是那有些飄忽的眼神叫人覺得,此人定然不是個主事的。

  果然便是那個高顴骨的婆子代表著這二人先開了口。那婆子堆著一臉僵屍般的笑,道:「老爺太太派我們來給老太太請安,順便瞧一瞧姑娘。如今見老太太一切安好,姑娘也好,我們老爺太太也就放心了。」

  咦?這婆子居然沒按著劇本走!

  這會兒不僅珊娘詫異了,老太太那像是睏倦般半垂下的眼皮,也在瞬間抬了起來。

  「哎呦,還說什麼放心,」老太太歎息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把個好好的孩子交給我帶著,偏我竟還讓孩子病了,如今倒是我不好意思去見你家老爺太太了呢。」

  一旁的大奶奶趙氏忙道:「這哪裡是老太太的責任?這是節氣不對,家裡好幾個都病著呢。」

  七娘也笑著附和道:「是呢是呢,我娘這幾天身上其實也不大爽利,只是沒敢告訴老太太罷了。」

  大太太笑道:「這死丫頭,竟什麼都往外說!我那算是什麼毛病,不過熬一熬的事。」

  老太太正色道:「你可別仗著自個兒年輕就胡來,這會兒熬一熬,等將來到了我這歲數,你們就知道厲害了!老大媳婦,我勸你還是該跟小十三學學,多保養著自個兒一點,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就不好了。你們瞧瞧十三,這才多大點的年紀,就整天這麼沒精打采的,這麼下去可怎麼得了?偏我這西園裡沒個清淨的時候,整日裡人來人往的,便是想叫她將養著也難。她原先在家時住的那個院子倒是比我這裡清靜,我正想著要不要把她送回去,等養好了再接進來呢。」

  珊娘垂著眼沒吱聲,下面那個面相刻薄的婆子倒先急了,揚聲道:「這可使不得!」

  她這突兀的一聲,頓時叫眾人全都盯著她瞅個不停。

  老太太滿臉的皺紋抖了一抖,才逼著自己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問著這不識相的老奴才道:「怎麼使不得了?」

  那婆子這會兒回過神來,怕是也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了,只訥訥道:「老太太這裡什麼都是好的,姑娘在老太太這裡嬌養慣了,怕接回去不習慣呢。」

  這話說的……簡直是好說不好聽!往淺了說,是五房眼皮子淺,叫老太太替他們養著姑娘;往深了說,簡直就是五房不準備認回這十三姑娘的意思了!

  於是眾人看向珊娘的眼裡,不禁帶了更深的意味。

  珊娘其實很想自個兒開口說:接我回去吧,我病著呢,留在老太太這裡不好,會把病氣過給老太太的……可她也知道,這會兒她不能開口,只要一開口,不定就前功盡棄了。

  好在五房派來的兩個婆子並不都是那麼不靠譜的。那面相刻薄的婆子見眾人都瞪著她,多少也明白回錯了話,不由一陣膽怯,忙悄悄拿手去扯身邊那個圓臉婆子的衣擺。

  圓臉婆子垂手立在她的身旁,心裡忍不住一陣暗恨,可她也知道這馬臉婆在太太面前的體面,便是辦壞了差事,回去受罪的也妥妥的只是她一個人!

  萬般無奈,圓臉婆子只得挺身而出,堆著笑道:「老太太這裡固然什麼都是好的,可我們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一直叫老太太替我們姑娘操勞著,這也太不孝了。臨來時我們老爺太太並不知道姑娘病了,若是知道,定然早就接了姑娘回去,哪能叫老太太再替我們姑娘的病操心呢?老太太只管放心,等我們姑娘調養好了身子,我們再把姑娘送來侍奉老太太。」

  這才像個人話嘛!

  不按劇本走的劇情終於拐了回來,老太太臉上的皺紋這才服帖了,看著那圓臉婆子笑得甚是溫暖,「也是呢,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土窩,想來十三離家這麼些年,也是想家了,回去住些日子也好。我這裡亂,原就不是人將養的好地方,等明兒她大好了,我再接她回來。」

  於是,珊娘回家的事終於得到了一個大圓滿的結局——只除了那個一臉刻薄相的婆子不太滿意。

  老太太倒也沒逼著珊娘立時三刻走人,回頭仍拉著珊娘的手細細囑咐著,「別急著回去,叫丫鬟們替你慢慢收拾著,東西也只把你用得著的帶著就好,將來還要回來的。」

  ——珊娘不禁想,老太太這言下之意,不會是指:該帶的帶走,不該帶的可別帶,她還要留給下一位進駐的姑娘使呢……

  且不管老太太那番囑咐的真正用意是什麼,總之,囑咐完這些話後,老太太便命人把五房派來的那兩個不靠譜婆子和珊娘一同送回了珊娘的院子。

  好吧,其實老太太的「不急」只是那麼一說,心裡還是想著趕著人早走早好的意思。

  珊娘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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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1:03 AM

第六章 珊娘不懂的

  珊娘不懂的,倒是眼前這倆婆子。

  那一臉刻薄相的婆子姓馬(跟她那張馬臉也算相得益彰),是五太太的奶娘;圓臉婆子姓方(珊娘表示,這個姓姓得妙!),是太太的陪房。只是,顯然在五太太面前,方媽媽不如馬媽媽更有地位。

  才剛一脫離開老太太的地盤,那馬媽媽便責備著方媽媽道:「你算什麼東西?接姑娘這麼大的事,你怎麼就開口說了?!回頭看太太怎麼責罰你!」

  方媽媽吃了一肚子的氣,卻是不敢申辯,只垂頭不語。

  珊娘原還想裝著乖順,並沒打算在這情況不明時開口的,不想那馬媽媽竟轉身就沖她開了火。

  「姑娘也真是,怎麼好好的竟病了?!還鬧到被老太太送回去養病的份上!怎麼也不替太太想想……」

  她話還沒說完,珊娘便站住了。

  馬媽媽皺起眉,回頭奇怪地看著珊娘。

  珊娘笑道:「媽媽是誰?」

  馬媽媽一愣,一時搞不清珊娘的意思。

  珊娘笑著又問:「媽媽可知道我是誰?」

  馬媽媽又是一愣。

  珊娘便知道,這位是個棒槌。她翹著唇角笑道:「媽媽竟不知道?看來媽媽果然上了年紀,記性竟不好了。」

  她看了一眼方媽媽,決定賣個人情,又道:「媽媽可別錯怪了這位媽媽,今兒若不是有方媽媽填補著,媽媽怕就要惹下大麻煩了。我勸媽媽便是心裡不痛快,想要發脾氣什麼的,也該先看清楚了再說。」

  說著,就那麼唇角含笑地沖著馬媽媽微一頷首,施施然打兩個媽媽身邊過去了。

  她的身後,大丫鬟雙元領著三和四喜五福,還有教養嬤嬤王媽媽,以及幾個不入等的小丫鬟們全都默默跟上。這長長一列侍候著的人,光看著就極具氣勢,何況一個個行動舉止間那整齊規矩的世僕風範,無形中又將她們所侍奉著的主子襯得更為高大光鮮。

  這架勢,頓時鎮得只能在小小五房裡興風作浪的馬媽媽消了氣焰。

  這馬媽媽是個棒槌,可顯然方媽媽不是。此時方媽媽看向十三姑娘的眼神裡,不由就帶了幾分慎重——看來這位七歲離家的十三姑娘,遠沒表面看上去那麼……嗯,笑容可掬。

  往年逢到年節時,方媽媽也曾領過差事來上房請安,所以她對十三姑娘其實並沒那麼陌生。只是,那時候的十三姑娘看起來很是穩重,輕易不怎麼對人笑,便是笑,也是笑得甚是尊貴從容,哪像如今這般的……活潑俏皮……

  一路上兩個媽媽都在偷眼打量著珊娘,珊娘只故作不知,兀自翹著唇角,心滿意足地往自個兒的院子過去——也是,費了她好一番功夫,終於才叫她如了願,這會兒她不高興才怪。

  只是,她高興了,別人卻是惶恐了。一進院子她就看到,滿院子的大小丫鬟婆子們臉上全都掛著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珊娘早就知道,這西園裡的消息之神果然是跟風神有一腿的,只要不是誰刻意隱瞞的消息,只眨眼的功夫,便能叫所有想聽的人全都聽到風聲。

  奶娘站在門邊上等著珊娘,見珊娘回來,便詢問地歪了歪頭。珊娘微笑著沖她一點頭,奶娘便知道,姑娘果然如了願。於是她也不多話,一轉身就進了裡屋,從容鎮定地去收拾姑娘的衣箱首飾了。

  倒是跟著的雙元王媽媽等人,雖然人是回來了,卻都是一副六神不在家的模樣。

  唯一的例外,是三和。

  珊娘在堂前的太師椅上坐了,只有三和還記得上前來給她倒了盞茶,然後才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其實要說起來,老太太那裡來叫人時,該有數的人心裡就已經都有了數。而且珊娘故意把身邊所有能排得上名號的丫鬟婆子們全都帶去上房,為的就是叫這些人能在第一時間裡知道事情的進展,也好叫她省些口舌。

  珊娘睃了一眼跟前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拿著蓋碗茶的碗蓋,學著老太太的作派,裝腔作勢地抹了抹茶碗裡尚未泡開的茶葉,然後將那一口沒喝的茶盞放到一邊,卻是沒管她的丫鬟們,而是先轉向那兩個被她的氣勢壓制住的馬媽媽和方媽媽,和氣笑道:「兩個媽媽且坐一坐,讓我這裡先收拾一下,咱們再……」

  她話音未落,馬媽媽就道:「姑娘還是且不忙收拾吧,這件事好歹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才行,姑娘哪能這麼就走了?!」

  「哦?!」

  珊娘那細長的柳葉眼微微一眯,眯成一道彎彎的月牙兒,雖然眼裡依舊帶著笑,卻是笑得人後背一陣生涼。

  ——這個媽媽到底是怎麼回事,真以為自己有很大的臉?!

  兩輩子為人的珊娘竟還是頭一次遇見如此不懂規矩的下人。偏偏這位竟還是五太太的奶娘!

  許正是因為她是五太太的奶娘,才自以為身份不同於人吧。

  這麼想著,珊娘扭頭重新端過才剛擱下的茶盞,一邊心不在焉地拿碗蓋撥弄著茶葉,一邊垂著眼眸笑道:「媽媽的意思是說,老太太說的話不算,得太太說了才算,可是?」

  她抬眼看向馬媽媽。

  頓時,馬媽媽就被她那笑眯眯的眼看得一窒。

  珊娘又是淺淺一笑,放下茶盞道:「不知道媽媽在太太面前是什麼樣子的,但說實話,媽媽讓我很震驚。我這屋子裡的媽媽,」她拿下巴一指王媽媽,「還是老太太那裡派來的教養媽媽呢,可我也從來沒聽我這媽媽以這樣沒規矩的口吻跟我說過話。媽媽以為自個兒是誰?還是說,媽媽平常跟太太也是這麼說話的?!」

  珊娘還真不知道,這馬媽媽還真就一向都是這麼跟五太太說話的。

  雖然她之前不知道,但看著方媽媽忽然垂下的眼,珊娘心頭一凜,便知道,居然給她猜中了!於是,那已經不記得長什麼模樣的五太太的形象,一下子就在她的腦海裡勾勒出一個虛影兒來。

  看著這不懂規矩的婆子,想著那不問世事的太太,珊娘忍不住伸手撐住額頭——她只當逃出西園便能躲個清閒,可眼下看來,家裡好像也沒她想像的那麼清淨……

  真麻煩。珊娘暗自一陣皺眉。

  而馬媽媽大概從來沒被人這麼當眾下過臉面,此時早漲紅了臉。也虧得她的腦殼還沒完全壞死,雖憋了氣,到底知道不能當眾頂撞珊娘,心下卻暗暗給珊娘記了一籌。

  只聽珊娘又道:「不過媽媽說得也對,老爺太太那裡原不知道我要回去,媽媽倒確實是該回去通報一聲兒才是。要不,就辛苦媽媽跑這一趟?就說我隨後就回去。」

  兩害相權取其輕。便是知道五房有不妥,珊娘卻一刻也不想在這西園裡多待,她回頭看看那隻西洋鐘,「這會兒還沒到午時,我們且收拾著,大概天黑前也能收拾好了。請媽媽跟太太說一聲兒,便是家裡不方便派車,大不了我跟老太太借車也是一樣的。」

  ——那意思,今兒她還走定了!

  見馬媽媽仍是一臉反應不過來的呆怔,珊娘沖著馬媽媽彬彬有禮地略欠了欠身子,笑眯眯地又道了一聲:「有勞媽媽跑這一趟了。」

  馬媽媽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得咬牙行了一禮,不甘不願地退了出去——也是,老太太都發話了,就算回去再怎麼商量,這十三姑娘也還是非接回去不可的!

  不過一個庶出的姑娘,回去還不是得在太太的手下討生活!

  馬媽媽自以為隱蔽地向著珊娘丟去一個惡狠狠的眼色,腳跟一旋,氣呼呼地走了。

  馬媽媽走了,方媽媽倒是挺機靈,主動請纓去幫著奶娘收拾行李,珊娘此時還有其他事要處理,也就笑著應了。

  等方媽媽進了內室後,珊娘這才扭頭看向她那幾個丫鬟和王媽媽。

  這時,那幾個丫鬟無主的六神已經找回來了三到四神,都紛紛嘀咕著也要進去幫忙,珊娘卻抬手阻止了她們,「這事兒先不急,倒是昨兒跟你們說的事,你們考慮得如何了?我是沒想到我會走得這麼快,本來還說,如果你們有什麼打算,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要盡力幫你們一幫的,如今看來大概是幫不上了。只是,你們到底有什麼打算?可要留下?」

  她說話時,其他幾個丫鬟全都站住聽著她說話,只有三和沒有止步,仍是伸手去掀內室門前掛著的簾子。

  「三和?」珊娘叫住她。

  三和回頭笑道:「姑娘這會兒可別叫我,姑娘可說了,天黑前要到家的,收拾了姑娘的東西,我還得去收拾我自個兒的東西呢。」

  珊娘聽了彎眼一笑,便不再叫住三和,而是扭頭看向其他幾個人。

  雙元和四喜以及王媽媽全都避著她的眼,只有五福仍直愣愣地瞅著她。

  「怎麼?」珊娘問。

  五福搖了搖頭,又歪頭想了想,然後再次看向珊娘。頓了頓,又是一搖頭——這一回搖得更是堅定了,道:「是呢,這也太倉促了,我那裡也還有好多東西要收拾呢!」說著,她也進了裡間。

  三和會決定跟她,珊娘並不意外——那丫頭原就沒什麼野心,在誰的跟前當差,對她來說區別不大;倒是五福的選擇叫珊娘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又覺得不太意外——雖然五福也很有「上進心」,可她更怕麻煩。

  好吧,好歹這一點上,她們主僕是一致的。

  珊娘抿著唇角看看那仍晃動著的門簾,轉回頭,看著仍是低頭避著她的眼的其他幾人笑道:「就這樣吧,三和五福跟我走,你們幾個……」

  她忽地一頓,手指不自覺地在額角處輕點了兩下,又無聲地一咂嘴,嘟囔了一句:「麻煩。」因為她忽然發現,她疏忽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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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1:09 AM

第七章 貴圈好亂

  擰著眉的珊娘垂眸沉思片刻後,再次抬眼時,那原本輕快明朗的畫風竟忽地一下子就變得沉重了起來。

  「好了,就這樣吧,」她笑了笑,笑容有點沉。「不過,便是好聚好散,眼下到底還沒到散的時候,怕是還得麻煩幾位再辛苦一下,幫我收拾收拾我的東西……啊,對了,老太太說了,該收拾的收拾,那不該收拾的,可千萬別給我收拾進去。」

  這忽然變了的臉色,以及這頗帶怨氣的話語,聽在雙元等人的耳朵裡,頓時覺得,原來十三姑娘對於被老太太趕出西園的事,並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般不在意。這會兒全都攤了牌,十三姑娘到底也就裝不下賢良,露出了本性。

  此時五福正好從裡間出來,她原是想要叫個小丫鬟過來搭手搬箱籠的,聽到珊娘的話,扭頭傻乎乎地問道:「那什麼是不該收拾的?」

  珊娘面無表情道:「老太太那裡沒說是給我的東西,便不是我的。」

  頓時,雙元和王媽媽等人又相互對了個眼兒。

  五福眨巴了一下眼,卻忽地一轉身,跑到花梨木大案前,吃力地抱下那隻西洋自鳴鐘,回頭沖珊娘笑道:「既這麼著,這玩意兒可得帶走。當初老太太可是說,只要姑娘能修好就歸姑娘的,這可是姑娘親手修好的。」

  珊娘一愣,這才想起,這還是她小時候的愛好——啊,不,其實也沒那麼「小時候」……以她現在的年紀來說,也就一兩年前——只是,後來老太太說,這不是個淑女該有的愛好,她也就放棄了……

  懷抱著自鳴鐘的五福笑得只見牙不見眼,「我可打聽過的,這玩意兒價值五千金幣呢!」

  看著笑得跟個小財迷似的五福,原本已經計劃好要假裝失落的珊娘一個沒忍住,撐著額頭笑著搖了搖頭——嗯,好吧,看在王媽媽等人眼裡,這是苦笑。

  珊娘正搖頭笑著,門外有小丫鬟來報,說是大奶奶來了。

  珊娘的眉梢立馬便是一跳——她就說嘛,她這裡都已經擺開架式遣散丫鬟婆子了,老太太那裡怎麼可能沒聽到動靜。而正常的情況下,若是她還有那麼一點「上進心」,就不會這麼急著遣人,至少也要拖到實在留不下來才會走這一步……這般急切,看著倒像是在告訴眾人,她急著要從西園裡逃開呢——雖然這是事實。

  而老太太那人,別的不好說,卻有一點「怪癖」,便是你如意了她就要不如意。如今就算她不想留下珊娘,只看著珊娘這急切想要逃開的架式,她怕是也要故意留她下來呢。

  好在她及時警醒了過來。珊娘不禁一陣暗暗慶倖。

  「快請。」她道。

  不過是麻煩點,再演一場戲而已,不難的。

  大奶奶趙氏進來時,就只見珊娘一個人呆坐在堂前,臉上帶著幾分想要掩飾卻偏偏沒能掩飾住的失魂落魄。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就那麼孤獨地陷在寬大的太師椅裡,看著像是隨時會被吞沒般的瘦小無助。

  見大奶奶進了門,珊娘眨了一下眼,忙站起身迎向大奶奶。於是,才剛那孤獨無助的形象,就這麼一晃眼便不見了。

  看著珊娘強打精神撐著笑臉,在那裡命人端茶水送點心,大奶奶忙擺著手笑道:「快別忙了,一會兒就該到用午膳的時間了,這會兒哪還要吃什麼點心。」又瞅著珊娘的臉色道:「你可還好?」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低頭,轉身親手給大奶奶斟了一盞茶,送到大奶奶面前,抿著唇兒笑道:「我有什麼不好的。」又道,「便是不吃點心,喝點茶也好,怕是以後就再沒機會請大嫂子喝茶了呢。」說到最後,聲音裡到底帶上一絲悵然。

  趙氏抬眼瞅瞅她,接過茶盞放在茶几上,又揮手命屋子裡的人全都退出去,這才拉過珊娘的手,低聲問道:「我正要問你呢,你這到底是怎麼了?以前看你也不是這麼沒算計的一個人啊!」

  她看看掛著簾子的內室。雖然看不到裡面,但剛才魚貫出來的丫鬟婆子,還是叫她猜到,她們應該是正在收拾東西。「瞧你這架式,竟還真打算搬出去怎的?我說你還是向老太太低個頭討個饒罷。」

  珊娘眼簾一垂,帶著股壓抑不住的怨氣,倔強地扭著脖子道:「不搬出去又待如何?!老太太都那麼說了,我再強留下也沒意思。」——竟是一副賭氣的口吻。

  趙氏一陣眨眼,卻沒說話。

  珊娘又冷笑道:「果然人都說,患難見真情,如今這滿園子的人,怕是個個都等不及要看我的笑話呢,也只有大嫂子還肯記掛著我,連我這裡的人……」她頓了一頓,搖頭苦笑道:「不瞞嫂子說,我原也沒想到事情會落到這一步,原不過是想借這件事來試一試她們的,不想這些人竟沒一個可靠的……不過也怪不得她們,原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只是不明白,我做人竟真就那麼失敗嗎?不過是生了點病,竟連老太太也覺得我是有意偷懶……」

  她拉著大奶奶絮絮叨叨地好一通抱怨,卻是沒一點覺得自個兒哪裡有錯的,倒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她一樣。大奶奶的眼神忍不住就飄忽了起來。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大奶奶覺得表面功夫應該做足了,便推開珊娘仍拉著她不放的手,溫柔卻堅定地告辭了。

  看著她的背影,珊娘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唉,麻煩。」

  她搖頭歎息著,看著似乎很是苦惱的模樣。偏那撐在額頭的手掌下,微微凹陷下去的唇角處,盛著幾乎快要滿溢出來的得意洋洋。

  而正如珊娘所猜的那樣,大奶奶出了珊娘的院子後,便又進了老太太的院子。

  正在用午膳的老太太聽了大奶奶的回話,冷笑道:「果然和她老子一樣,竟是頭好歹不分的倔驢!既是她一心要作死,便由她去吧,也好叫人知道,我這西園可不是只能進不能出的!」

  大奶奶感慨道:「幾個姑娘中,我原看著十三妹妹是最穩妥的一個,怎麼忽然間就變成這樣了呢?」

  老太太輕哼一聲,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超然道:「人心都是這麼慢慢養大的。只望她從此以後能懂得一些道理,知道自個兒的分量就好。」

  且不說老太太那裡算是徹底對這十三姑娘放了手,只說珊娘自個兒。

  打發走了來打探消息的大奶奶趙氏後,珊娘回頭就叫過方媽媽,向她仔細打聽起五房的情況來。

  珊娘離家時才七歲,對家裡的情況可謂是一知半解,她只知道家裡有父親、嫡母,還有一個兄長和一個弟弟,而且她和那倆兄弟間沒一個是同母的。除此之外,她就只知道,她們五房在侯家人眼裡是出了名的米蟲——不事生產,只知花用。

  好在她爹是老太太的親兒子,雖然老太太也覺得這個光會花不會掙的小兒子沒出息,可好歹她仍有一顆為母之心,便是看不上這個沒出息的小兒子,也不能眼看著兒子白白餓死,於是從嫁妝裡分了些出息養著這小兒子——當然,產權仍是握在老太太的手裡。

  只是,就這樣,這件事卻成了老太太的大兒子,大老爺和五老爺兄弟間的一點心結。因為大老爺覺得,老太太這麼做很不公平——倒確實是不公平,大老爺拼死拼活地管著家裡大筆大筆的產業,也沒見老太太貼補他一點私房,偏那沒用的弟弟竟什麼都不用做,就能白坐在家裡拿錢,大老爺心裡能平衡才怪。至於他掙的錢比弟弟多,那是他自個兒的能耐,誰叫老五沒那本事!

  其實珊娘倒覺得,也虧得沒把家裡的產業交給她爹。聽說她爹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不懂,曾經花了一千塊銀幣買了幅別人偽造的所謂名畫,而且當時賣畫的人都已經當眾聲明了,這是假畫。

  好吧,換種角度來看,其實她爹挺風雅……

  至於她的嫡母……

  珊娘驚奇地發現,她多少還記得父親長什麼樣,卻對嫡母一點印象都沒有——也就是說,便是以前住在家裡時,她也不是那麼經常能看到她的嫡母的……

  而從方媽媽那有些隱晦的話語裡,珊娘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

  卻原來,五太太姚氏打小就癡迷於刺繡(很怪異的愛好),甚至癡迷到不管家事,不理世情,一心只撲在她的繡房裡。因此,據說家裡每每有什麼事,深受五太太信任的馬奶娘都會專門挑著五太太在繡房裡的時候去彙報(好耳熟的情節)……

  果然,不耐煩的五太太也像前朝那位敗家木匠皇帝那樣,輕輕地一揮手——別給我添麻煩!

  於是,馬奶娘就這麼,漸漸成了五房裡的「九千歲」。

  何況,她的身後還不是只有她一個……

  至於姨娘馬氏,不僅是奶娘的女兒,還是五太太的陪嫁丫鬟,因此,她最後會成為五老爺的妾,簡直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那五太太不僅是個省事的,同時也深深懂得怎麼放權做領導,才剛嫁過來不到一年,她便把家事全都委託給了馬奶娘,而把丈夫委託給了四個陪嫁丫鬟裡的三個,從此以後,她只順心遂意地沉浸於她的刺繡世界裡,再不為那些「俗務」所煩惱了。

  只是,五老爺也是個有追求有理想的,自然不會耽於女色,雖然五太太一下子塞過來三個妾,五老爺卻很有原則地一次只寵一個。最先得寵的那個,在生了珊娘的兄長後沒兩年就病死了,然後便輪到了珊娘的生母。珊娘的生母比前一位倒黴,生珊娘的時候就沒挺得過來,於是才輪到馬媽媽的女兒馬姨娘。

  這一回馬姨娘的運氣不錯,平平安安做了好幾年的寵妾後,才生下一個哥兒,而且還好好地活過了生養大關。於是如今珊娘父親身邊,便只有這麼一妻一妾了。

  而如今這五房裡,與其說是五太太在當家,倒不如說是馬奶娘和馬姨娘這母女倆在把持著。

  把家裡的情況摸了個大概後,珊娘的手忍不住就又撐上了額頭——貴圈好亂……

  她還以為出了西園就能還她清靜了呢……

  好吧,只要不惹到她,隨那五房怎麼亂吧。連她親爹嫡母都不管的事,她一個做姑娘的出什麼頭,是吧?是吧!

  只是,人的願望往往是美好的,現實卻很殘酷。便是珊娘不想去踩人,還總有人嫌珊娘硌腳呢。所以……

  人生啊,就是個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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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1:20 AM

第八章 辭別

  且說當年珊娘進西園時,隨身不過只帶著一口小衣箱和一個妝奩匣子而已,如今幾年過去,十四歲的她要回去了,居然發現,她光衣裳面料就打包出足足四口大箱子,老太太給的各種首飾也足足塞了三匣子,再加上這些年她收集的一些零碎物品,又是兩大箱子……

  看著院子裡摞著的這一口口大箱子,以及奶娘、三和、五福懷裡各抱著的一個首飾匣子,珊娘忽然覺得很有些不好意思。

  ——難怪人人都想擠進西園呢,瞧瞧這收穫!

  許正是出於這份不好意思,等到傍晚時分,五房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終於派了人和車過來時,她去向老太太辭行,那眼圈紅得還是挺情真意切的。

  她的紅眼圈,顯然叫上了年紀愛動感情的老太太也很是感動了一把,撫著珊娘的頭髮道:「回去好好養病,等你養好了,我再派人去接你。」

  好個「派」人去接,不派的話,珊娘便永遠都不可能回來。

  被老太太教養了這麼多年,這點鑼音珊娘還是能聽得出來的。只是,紅著眼圈的她給老太太磕完頭,卻並沒有按照老太太的暗示,給老太太說出一句「老太太可千萬記得派人來接我」的話來——她害怕會一語成讖。

  而老太太卻因此心裡很有些不悅。雖然在她眼裡,紅著眼圈的珊娘只是在死撐,可不聽話就是不聽話,老太太原本的那一點感動,立馬便在珊娘「和她老子一樣的倔強」下化為了烏有,反而收了淚,一個勁地催著珊娘趁著天還沒黑前趕緊回家。

  不過,老太太一向講究個世家風範,便是心裡已經不再喜歡小十三兒了,該講的體面規矩還是要講的,於是臨別前,老太太竟又塞給珊娘不少好東西,叫珊娘的行李裡白白又多出一隻箱籠來。

  (珊娘悄悄以小人之心度人:老太太這一招大概也可算是一箭雙雕、千金買骨了吧。不僅不收回給她的那麼多衣裳首飾,還另外有賞,這在外人看來,往小處說,是體現了老太太的大方親切;往大處說,其實也是在替西園打廣告呢——瞧,連個被從西園裡挪出去「養病」的姑娘都能收穫頗豐,若是留在西園裡,還不知道會有多少好處呢。你們還不快點來?!)

  老太太自是不會親自送珊娘出去的,但老太太最愛看的戲碼就是家裡姐妹和睦,於是七娘、十一娘、還有仍逗留在老太太院子裡的十四娘,便都自告奮勇去送珊娘。幾個好姐妹拉著衣袖惜別了又惜別,抹淚了再抹淚,就好像珊娘要去的不是僅一街之隔的長巷,而是要走那充滿了魔怪神鬼的西天取經路一般。

  總之,等做完了全套,那天色已經開始擦黑了。最後這幾位情深意重的姑娘們,才被同樣抹著眼淚的大奶奶給帶開,大奶奶還親手扶著珊娘送上馬車。

  而就這樣,老太太還怕人委屈了珊娘,又叫身邊的吳媽媽親自跟車去五房,要親眼看著她的小十三兒平安到家才能放心。

  西園門外,那些圍觀的人們忍不住一個個點頭贊道:「家和萬事興,家裡長輩如此體恤,晚輩又如此友愛,果然這侯府是有底蘊的人家,不是那些不知禮的暴發戶。」

  馬車上,珊娘挑開車簾看了一眼漸漸遠去的西園,然後抿唇一笑——這會兒她終於可以放心大膽、真心實意地笑了。

  她才剛一回眸,就跟六安那雙帶著好奇的眼撞在了一處。

  六安。

  珊娘唇邊的笑意微微一凝。

  六安和七彩八錦她們幾個,是她在做那個「夢」之前就被分到她的院子裡的。而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和三和五福她們還不一樣。三和五福是屋裡侍候的,自然是各有主子。她們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論職責只是打掃庭院,聽大丫鬟們的差使;論歸屬,她們只屬於她們所服務的那個院子,並沒有專屬的主子——就是說,那院子裡住了誰,誰才是她們主子。

  叫珊娘沒想到的是,她臨走之時,六安卻忽然當著老太太的面,跪在她的面前,要求跟她走。

  老太太感慨道:「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就跟了你吧。」

  於是,六安就這麼跟了珊娘。

  只是,想到前世,再看著如今才九歲的六安,珊娘難免感覺有些……嗯,彆扭。雖然今生她們大概是不會再共侍一夫了……

  「那個,」她清了清嗓子,問著六安:「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在西園裡總比跟著我要更有出息呢。」

  六安正襟危坐地跪坐在珊娘的腳邊,抬頭笑道:「我能進西園,原就是托了姑娘的福,如今姑娘回家去,我自然是跟著姑娘的。」

  珊娘一陣驚奇,再一細問才知道,原來六安能進西園,還真是她那時候多的一句嘴。

  這西園,不知多少人想要進來,因此,每次西園裡要選人,便很有些八仙過海的架式——那是各顯神通。六安的小舅舅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不過搭上老太太院子裡一個守門婆子而已。而那時候的十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仍是玉字輩裡的第一人,雖然還是個在室的姑娘,平時也不怎麼過問家事,可她的一句話,卻還是挺有份量的。因此,那個婆子就求到了珊娘面前。而那時候的珊娘也挺「要求積極上進」的,為了示好(大概多少也有一點賣弄的成份在裡面),便答應幫忙說句話。因此,原名叫青兒的六安才會當選。

  所謂花花轎子人人抬,珊娘勢頭好,自然有人願意巴結著她,見她難得替一個小丫鬟說了話,便有人以為珊娘是看好這丫鬟,就主動把六安分到了珊娘的那個院子裡。至於六安的名字,卻是撥到珊娘的院子裡之後,由教養嬤嬤王媽媽根據五福她們才重新起的名字。

  搖晃的馬車裡,兩世為人的珊娘才頭一次知道,這傻六安為什麼會一直對她如此忠心耿耿,便只為了她當初那麼隨意的一句話……

  「你可真傻,只一句話罷了,哪能算得什麼恩情。」她撐著額,搖頭笑道。前一世六安就那麼傻了,這一世,好歹得叫她學著聰明點才行。

  六安卻一陣搖頭:「便是一句話,也有人是不肯說的呢。」

  也是,換作七娘才不管,換作十一娘怕惹事。至於她十三娘,之所以多那麼一句嘴,其實說實話,不過是她要賣那守門婆子一個面子,以便以後好利用人家打探老太太院子裡的消息……

  珊娘歎息一聲,忽然不願意把那些不太純潔的內幕告訴這單純的小六安了。伸手過去摸了摸六安的頭,她笑道:「便是我真說了這麼一句話,也未必是出於對你好的意思。以後可別再這麼傻了。」

  六安聽得似懂非懂,但心裡卻覺得,願意放下架子,跟家裡的姐姐一樣伸手摸她頭的姑娘,一定是個溫柔的主子。她娘說過,人都是拿真心換真心的,願意真心對她的主子,她也願意真心去對待。

  六安的所思所想珊娘並不知道,她仍隔著車窗看著外面清冷的街道。

  這梅山鎮,緊依在梅山腳下。那條從梅山裡流出來的落梅河,把整個梅山鎮一分為二,北岸直到梅山下,看著仍像是個普通的鎮子;而南岸,卻是不知從何時起,似乎已經整個兒被侯家包了圓。

  不過也難怪,侯家在這梅山鎮上已經不知繁衍了多少代,子孫繁茂的侯家人只那麼一房房地鋪展開,便能佔據好大一塊地盤,珊娘甚至覺得,就是那北岸,也總有一天會塞滿了侯姓人家。

  當然,便是整個梅山鎮都改姓了侯,對於侯家人來說,真正屬於侯家的核心地盤,仍是當年侯府的所在地——就是如今已經分為老太太住著的西園和老太爺住著的東園的那一片。

  雖說在外人眼裡,侯府仍是和諧美滿的世家典範,但身為侯家人,且還在西園裡養了七八年的珊娘,卻是深知,她家那兩位老祖宗,老太爺和老太太簡直就是「王不見王」,每年也就必須一家人團圓的年節時分,大家才會看到老太爺和老太太同處於一個屋簷下,而若是平常看到這一幕,則表示,一定是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件……

  上一次這兩位老祖宗聚在一處,是珊娘的一個族叔,拐跑了族裡另一個早亡的族叔留下的寡婦,這一驚天動地的大醜聞。

  直到如今,回想起來珊娘仍覺得很是震驚——老太太氣個半死的事,老太爺居然鼓掌叫好,還說寧九叔才是侯家的種,只可惜不是他親生的兒子,直把老太太又氣個半死。

  後來聽說那位寧九叔帶著那位被拐跑的寡婦族嬸下了西洋,老太太卻一口咬定,那船票定然是老太爺給的錢……

  此乃閒話。要說,這侯老太爺和孟老太太感情不好,直接的後果便是他們的兒孫沒一個是跟他們住在一起的——西園裡養著的那些不算。總之,侯老太爺一等兒子結了婚,就把兒子們全都從府裡踢了出去。於是,不管是將來要承業的長房也好,還是珊娘那沒出息的爹所代表的五房也罷,如今全都住在離老侯府後門僅一街之隔的長巷裡。

  等馬車停下時,珊娘才注意到,五房所分的院子似乎離侯府又更遠一些,竟已經到了落梅河的邊上。

  珊娘到家時,天色已經黑了,整個五房除了大門口掛著的那兩盞氣死風燈外,竟一片寂寂,似乎沒人知道,今兒姑娘要回來。

  不用眨眼,珊娘都能猜到,這怕是那個「九千歲」馬奶娘,有意要給她一個下馬威呢。

  此時送她回家的吳媽媽也已經下了馬車,看著那黑洞洞的五房大門,吳媽媽那張嚴肅的臉頓時又冷了三分。

  吳媽媽是老太太的心腹,和老太太一樣,最是在意那份世家的體面。在她看來,便是要下十三姑娘的臉面也沒什麼,誰叫十三姑娘如今得罪老太太了呢,可好歹該抹平的地方還得先抹得光鮮了啊!

  ——就是欺負人,好歹你也關一關門啊!這般明著來,知道的說是對付十三姑娘,不知道的,只當這是在打老太太的臉呢!

  吳媽媽沉了臉,回頭就對方媽媽喝道:「這是怎麼了?姑娘回來,家裡竟不知道怎麼的?怎麼連個大門都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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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1:26 AM

第九章 下馬威

  方媽媽心裡直把那愚蠢的馬媽媽罵了個半死——便是要給姑娘一個下馬威,好歹你也要先看一看場合地界啊!

  此時卻是無奈,方媽媽只得親自上前拍了門。

  守門的嚴伯早聽到了門外的動靜,便拿眼去看翹著腳坐在門房裡的翠翹。

  翠翹是太太房裡的丫鬟——話雖如此,她卻是在馬媽媽面前伺候著的時間要遠多於在太太面前。

  翠翹原還在嗑著瓜子,等著看十三姑娘的笑話——不管十三姑娘是叫人上前來拍門,還是不聲不響地打那開著的側門裡進來,總之,怎麼做都會是個笑話——卻不想門外那人的聲音,聽著竟好像是老太太身邊的吳媽媽。

  翠翹嚇了一跳,忙不迭地丟了手裡的瓜子,一邊叫小丫鬟進去報信,一邊趕緊揮著手,示意嚴伯開門。

  嚴伯看看翠翹,卻是故意緩慢地往大門處挪著——人總是這樣,上位者再怎麼傲慢,下位者總覺得能忍,但如果原本不過是跟自己同等身份的人狐假虎威地「作」起來,那可就不一定能忍了。

  「哎呦我的嚴伯哎,你倒是手腳快點啊!」翠翹急得直跳腳。

  嚴伯卻故意大聲道:「才剛你不是說,大晚上的要嚴守門戶,便是姑娘回來,也不能輕易開大門,要叫姑娘從側門進來的嗎?」

  ——好嘛,一字不漏,那話全從門縫裡飄了出去。

  翠翹的臉頓時就黑了。

  門外等著的珊娘心裡卻又有了幾分計較。

  吳媽媽則跟看熱鬧似的看了一眼珊娘,一邊琢磨著,回去怎麼把這事兒告訴老太太。

  她倒不是在替十三姑娘打抱不平,而是她覺得,老太太聽了這事兒一定會老懷大慰——叫你個小十三兒不知好歹,不肯抱緊我這大腿!

  吳媽媽看過來的眼,珊娘那人精似的一個小人兒,豈能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好在只一會兒,那大門就被人拉開了,然後從影壁後轉出來好些人,人人手裡都提著燈籠什麼的照著明,叫原本黑洞洞的五房大門內一下子就明亮了起來。

  珊娘也不多話,只看了一眼影壁上那個磚雕的福字,便扭頭低聲吩咐五福六安留下看人卸行李,只帶著奶娘、三和和吳媽媽徑直往影壁後的正廳而去。

  出乎珊娘意料的是,那個馬媽媽居然並沒在正廳裡迎著她們。珊娘忍不住就暗暗一搖頭。她真不明白,這麼個棒槌,怎麼就能在五房作威作福這麼多年?!若是她想要整治她,簡直就是抬抬小手指的事!

  可轉念又一想,珊娘便明白了。所謂「名不正言不順」,馬媽媽好歹「挾天下而令諸侯」,別人怎麼都是僕,除非是她的父親嫡母,否則這家裡還真沒人能治得住這個狐假虎威的「九千歲」。

  到得大廳中,珊娘裝作一臉疲憊地往堂前的太師椅上一坐,只低頭不語。

  吳媽媽見了不由就擰了眉。雖然她很想現在就撤退,把所有難題全都留給十三姑娘,可她怎麼都是受了老太太之命送姑娘回家的,如今沒人來交接,她還真不好什麼話都不說就這麼走人。

  於是吳媽媽皺眉問道:「五老爺可在家?」

  下面一個媽媽小心翼翼答道:「老爺出門訪友去了,說是這幾天都不會回來呢。」

  好消息。吳媽媽暗暗一點頭,又問:「太太呢?」

  「太太身上不好,這會兒吃了藥,怕是已經睡了。」

  太好了!吳媽媽又是一陣點頭,又道:「既這樣,家裡誰管事?」

  說話間,就只見馬媽媽和一個年輕婦人匆匆從二門處趕了過來。

  那婦人看著約二十來歲,生得眉目風流,一身桃紅色的小襖襯著一把窈窕的身姿,幾乎不用人介紹,珊娘便猜到,這位應該就是她爹的那個寵妾馬姨娘了。

  可惜了,這馬姨娘跟馬奶娘長得竟一點兒都不像。

  珊娘忍不住就飛了一下眉。後世的經驗告訴她,長得漂亮的女人,一般來說,在男人面前都更容易討巧。雖然珊娘不想跟這位衝突起來,可看著今兒馬氏母女的這個架式,怕是這衝突是早晚的事。

  而如果中間夾著她爹,珊娘覺得,大概有點麻煩……

  就在珊娘兀自在心裡盤算著各種小念頭時,她卻是沒想到,那馬媽媽沒有上前搭話,竟是馬姨娘先一步上前向著吳媽媽行禮問安。

  吳媽媽詫異笑道:「不知道這是哪位?」

  馬媽媽忙笑著上前一步介紹道:「這是我們老爺的屋裡人。」

  頓時,吳媽媽臉上的笑就僵住了。

  珊娘則飛快地一低頭,掩去唇邊的笑意。

  孟老太太是那種守舊的人,最是講究個大家規矩。而在世家眼裡,爺們房裡可以有人,甚至可以把人寵得上天入地,但出了房門,這人便根本不能算是個人,只能算是個玩意兒。別說是出門見客了,便是家裡自覺有些身份地位的僕人,也不肯輕易跟個姨娘直接對話的……

  竟不知道這五房到底已經亂成了什麼樣兒,居然叫個姨娘出來,還跟老太太派來的人直接對話!

  珊娘頓時覺得,原來家裡這些事也沒什麼好麻煩的,她自信憑她的本事,還不會叫這些人踩到她的頭上。

  就只見吳媽媽收了臉上的笑,看著馬媽媽淡淡道:「媽媽也是積年的老人兒了,便是你家主子身上不好,這家裡一時半刻沒個能做主的人,就該你擔起事兒來,怎麼能這般疏漏,竟把個爺們房裡人放出來見人了?叫五老爺知道,這臉面上如何能過得去?」

  馬媽媽還沒答話,馬姨娘已經受不住了,捂著臉嗚咽一聲,轉身便按原路跑了回去。

  這邊,珊娘忍不住以手撐著額,偷偷翹起唇角。

  馬媽媽到底年長,倒是能屈能伸,只當作沒有之前那一幕的,滿臉堆笑地對著吳媽媽行著禮道:「媽媽教訓的是。原是太太不舒服,我跟姨娘都在那邊伺候著,這一著急,就一同過來了。倒是怠慢了媽媽。」

  ——好嘛,就跟沒看到珊娘似的。

  於是不甘寂寞的珊娘掩著唇輕咳了一聲。

  吳媽媽真心不想給珊娘當槍使,可有些該她說的話,她若不說,傳出去便是她的不對了,於是她沉了臉,對馬媽媽喝道:「怎麼?!沒看到你們姑娘也在?還不去給你們姑娘見禮!」

  珊娘表示:很滿意。

  馬媽媽拿眼冷冷睃了珊娘一眼,到底還是過去,委委屈屈地沖著她行了禮,珊娘只當沒看到,掩著嘴又輕咳了兩聲。

  吳媽媽那裡就等著抓住個機會好撤退呢,此時立馬對馬媽媽道:「姑娘身上不好,你們還不趕緊侍候著姑娘歇息去!」又回身對珊娘行禮道:「時候不早了,姑娘且好生歇著,老奴還要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呢。」

  珊娘「勉強」笑道:「有勞媽媽了。請媽媽告訴老太太一聲兒,只說我已經平安到家了,家裡一切都好,請老太太別記掛著我,等我好了,再去給老太太請安。」

  二人又虛應了幾句,珊娘這才叫人送了吳媽媽出去。

  吳媽媽的身影才剛消失在影壁後,那馬媽媽的臉色便是一沉,只垂著眼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珊娘掩著唇又輕咳一聲,回頭對奶娘道:「母親身上不好,我才剛回來,怎麼也該去給母親請個安才是。」又回頭吩咐馬媽媽,「請媽媽頭前帶路吧。」

  馬媽媽一陣皺眉。這珊娘雖然今年十四了,卻因發育得晚,看著那麼細細軟軟的一個人兒,感覺很好欺負的樣子,不想先前在西園時便是那麼囂張,如今被人趕了回來,居然還是這麼狂妄地不知收斂!

  馬媽媽的馬臉一沉,道:「太太睡下了。」

  「是嗎?」珊娘笑道,「媽媽的意思是說,不用問太太,媽媽便能知道,太太沒空見我?」不等馬媽媽接話,珊娘像是怕她聽不懂她話裡暗藏的針刺一般,又道:「還是說,媽媽覺得媽媽能做得太太的主?」

  馬媽媽被刺得一縮。雖然事實上她確實能做得太太的主,但那卻是能做不能說的事。她狠狠挖了珊娘一眼,想想來日方長,便冷哼一聲,道:「既這樣,姑娘隨我來。」

  珊娘卻坐在那裡沒動。

  馬媽媽又是一皺眉,才剛要開口催促,只聽珊娘又道:「三和,府裡的規矩,你們進府時都學過吧?」

  三和恭敬道:「都學過。」

  「那麼,你給我背一背,該怎麼跟主子說話。」珊娘道。

  於是,三和便真的把府規給背了一遍。

  珊娘抬眸,似笑非笑地看著馬媽媽道:「連個『請』字也沒有。知道的,說是媽媽年紀大了,難免會有疏漏,不知道的,可還當媽媽不懂得規矩呢。」

  ——下馬威嗎?誰不會!

  馬媽媽氣得一陣咬牙,才剛要不管不顧地開口頂撞,就聽得珊娘又笑道:「原來媽媽也有牙疼的毛病,剛才都聽到哼哼了呢。所謂『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媽媽這毛病該早些治一治才好。我聽說,家裡禮儀處的媽媽們可是最懂得怎麼治這種毛病的,媽媽有空的時候不妨跟那些媽媽們探討探討,可都有些什麼樣的治病手段。」

  珊娘一邊說著,一邊連看都不看向馬媽媽,就這麼扶著奶娘的手,從容打馬媽媽身邊過去。

  來到大廳門口時,她往左右垂手侍立著的丫鬟中間瞅了一眼,又道:「太太身上不好,你們當差就該更仔細些才是。雖說我不是客,可吳媽媽總是客,且還是代表著老太太來的,居然連杯茶都沒有,這多少有些不太像話呢。」說著,便扶著奶娘徑直往通向內院的角門過去。

  廳上的眾人忍不住全都拿眼看向馬媽媽。

  馬媽媽只覺得心頭一陣火燒,臉上也是一陣紅白相交。她一跺腳,三兩步追上珊娘,才剛吸著氣打算再次開口,就聽得珊娘又堵著她的話道:「媽媽別生氣,我知道這家裡一向都是媽媽在打理著的,便是沒個功勞,總有苦勞的。我呢,這人生性疏懶,凡事不犯到我的頭上,其實我也懶得計較。這話媽媽且先記下,以後就知道我的脾氣了。對了,我的院子收拾得如何了?這半天時間雖然緊,把我以前住的房間收拾出來,應該還不難。」

  馬媽媽一陣陰笑,道:「姑娘見諒,姑娘好幾年不在家,原先住的院子老爺早就給了人,如今只能麻煩姑娘重新挑個院子了。也不知道姑娘喜歡哪裡,老奴只好先收拾了客院。」

  珊娘腳下一頓,笑道:「哦?我爹把我的院子給了人?給了誰?」

  「馬姨娘。」馬媽媽不無惡意道。

  竟是這樣嗎?!若真是如此,這五老爺可真夠不靠譜的!

  當然,若真是如此的話。

  珊娘心裡一聲冷哼,卻是繞開這個話題,又問道:「太太那裡是什麼病?吃什麼藥?大夫又是怎麼說的?」

  馬媽媽那裡支吾半天,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道:「左不過是老毛病罷了,姑娘只管養好自個兒的病便是,太太那裡左右有我呢。」

  「你?」珊娘歪頭笑道,「媽媽再怎麼辛苦,也只是媽媽,我可是母親的女兒,盡孝道是女兒該盡的義務,媽媽您說,可是如此?」

  此時已經到了上房的門口。珊娘隱約還記得,那上房的西廂便是五太太佈置出來的繡房。而此時,繡房裡一片燈火通明,顯然「生著病」的五太太,正在繡房裡「養著病」。

  「看來母親還沒睡下。」

  看著馬媽媽,珊娘又是歪頭一笑,笑得甚是稚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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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1:32 AM

第十章 十四歲的老妖精

  其實珊娘心裡一直不太明白,老太太那麼精於算計的一個人,怎麼就給自個兒那不靠譜的小兒子挑了這麼個更不靠譜的小兒媳婦呢?!

  雖然五太太出身的諸暨姚家是侯家很能用得著的一條線,可這姚氏在家時,到底是那並不受寵的前妻之女,便是嫁妝再怎麼豐厚,以她這種立不起來的性情,也不該是會被老太太看中的兒媳人選——看看老太太親自挑選的大太太和大奶奶趙氏便可知,老太太在挑人時眼光還是很獨到的。

  而當珊娘親眼看到在明晃晃的西洋電石燈下刺繡著的五太太,她才忽然明白,怕是這門親事起了關鍵作用的,還是五老爺……的好色。

  聽說年輕時五老爺的性子很擰,從不肯輕易向老太太低頭。而對於老太太來說,大概覺得,五老爺願意娶誰都沒什麼區別,只要對方是姚家的女兒就成。

  明亮的燈光下,已經年過三旬的五太太看著仍像才二十出頭的模樣,那南方女子特有的精緻五官中,一雙純淨如孩童的眼眸,看著有種清泉般的透徹。

  雖然才十四歲,珊娘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活成了一個老妖精。面對如此純淨的一雙眼,她忽然就有種自慚形穢之感。她知道,她的眼神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純粹了。

  「這是……」

  五太太停住針線,看著站在繡房門邊上的珊娘一陣詫異。

  珊娘不等馬媽媽開口,就搶先一步上前給五太太磕頭請安,然後抬頭笑道:「太太,女兒回來了。」

  五太太被她這一聲「女兒」驚得愣了愣,有些無措地看向馬媽媽。

  馬媽媽只抿著唇兒不開口,一臉被人得罪了的不高興模樣。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剛要問馬媽媽這是怎麼了,就聽得眼前跪著的那個孩子笑道:「這些年女兒雖然住在西園裡,心裡卻一直記掛著家裡。家裡就太太一人操勞著,也沒個能幫襯的人手,便是馬媽媽那裡有心想要幫襯太太,以媽媽這麼一個人,怕是能管到的事終究有限。如今女兒回來了,太太也能輕鬆些了。」

  說話間,珊娘只「情真意切」地凝視著她的嫡母,卻是連個眼尾也不曾給馬媽媽。

  從方媽媽的描述中,她猜她的嫡母應該是個怕麻煩的性子——既然您怕麻煩,那麼我就先表個態,我回來不是給您添麻煩的,相反還能幫襯您解決麻煩。雖然其實我也很怕麻煩。可如果我現在躲了麻煩,我怕將來會給自己惹來更多的麻煩,所以,對不起了,馬媽媽,誰叫剛才我向你示好,偏偏你還是要踩我呢?那我只好先想法子別住你的蹄子了!

  一旁的馬媽媽豈能聽不出她的意思——那句所謂的「這麼一個人」,明著是在說她勢單力薄,暗地裡卻是在指她身份低微,撐不起這管家之責!

  她臉色一沉,猛地上前一步,往珊娘身邊一跪,沖著五太太就是一陣硬梆梆的磕頭,「太太恕罪,是老奴沒管好家,倒叫姑娘一回來就看不上眼了。既這樣,老奴自請榮養,也省得太太為難。」

  果然!珊娘暗自一撇嘴,她還就怕這位不接招呢!

  於是她一臉「急切」地搖著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馬媽媽是太太的人,我怎麼也不至於那麼不懂禮,這一回來就去挑媽媽的刺,何況媽媽這麼大年紀還要幫著太太操勞,便是沒功勞也有苦勞的,女兒還不至於那麼不懂事。只是……」

  她為難地低了低頭,「只是……才剛老太太身邊的吳媽媽送我回來時,看到居然連姨娘都跑出來待客了,就問著媽媽,把老爺的臉面往哪裡擱……太太不知道我聽了心裡有多難受。而且,吳媽媽來了那麼久,丫鬟們也不知道上個茶,可見媽媽年紀大了,總有管不到的地方。女兒雖然年紀小,可看到了若是不指出來,丟的總是我們五房的臉面,何況女兒在西園跟著老太太學的便是怎麼管家。女兒並不是想要擠兌媽媽,或是指責媽媽什麼,女兒只是單純想要幫太太而已。因為傳出去,別人不會說是下人哪裡疏漏了,只會說是太太有什麼不是,女兒不願意老爺太太臉上無光,才一回來就這麼不管不顧地得罪了媽媽,可女兒的心是好的,是為了咱們這個家,是為了太太的名聲!」

  明亮的西洋氣燈下,珊娘的小臉憋得通紅,一副熱誠至極的模樣,卻是由不得五太太不感動——只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因得罪老太太被送回來,卻還沒歇息一下,就這麼不顧自身,只熱情地一心想要幫襯於她……

  當年,她還年輕時,好像也曾這麼熱血過呢……

  五太太看著珊娘心下一陣感慨。

  只是……

  她又看看馬媽媽。

  她豈能不知道,馬媽媽並不能代替她成為這家裡的主母?可她真心不願意面對那些人,也不願意去應酬那些事,她這一生都只願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裡……而這些年,也虧得馬媽媽幫著她,不然她怕是早就撐不下去了……

  見她一臉糾結地看著馬媽媽,人精似的珊娘哪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忙又道:「如今吳媽媽回去了,還不知道要怎麼跟老太太稟報呢。若是老太太覺得太太沒管好家,怕是又要招太太過去說話了……」

  在西園住了那麼久,她豈能不知道,別的太太是巴不得被老太太叫去「說話」,只有五太太,是避之不及,甚至連逢年過節,她都寧願故意把自己作病了,也不肯去見老太太的。

  這最後一句話,果然叫五太太心裡一陣動搖。

  馬媽媽見勢頭不妙,忙沖著五太太連連磕頭,嘴裡只道:「老奴該死,老奴沒盡到責任,給太太丟人了……」

  不等五太太從繡架後出來扶馬媽媽,珊娘先站起來拉著馬媽媽的胳膊道:「媽媽快別這麼著,看嚇著太太了!我跟太太這麼說,並不是責怪媽媽的意思,媽媽一心侍奉太太,還這般辛辛苦苦地幫著太太管家,我心裡不知怎麼感激媽媽呢!我只是想要太太知道,如今我也長大了,以後也可以替太太分憂了。」

  盯著馬媽媽的眼,珊娘笑著又道:「才剛在外面的時候,我跟媽媽說的可全是真心話,這個家,終究還要辛苦媽媽的。」

  她確實是沒有要奪了馬媽媽的管家權的意思(管家什麼的,多麻煩啊,珊娘才不傻呢!),而這般拿話擠兌著馬媽媽,也不過是因為之前那老貨一心要踩她。既然人的手指都指到鼻尖了,珊娘也不好繼續裝著柔弱,總要叫人知道,若有心要踩她,當心沒踩著她,倒自個兒摔斷了蹄子!

  於是她見好就收,拉著馬媽媽的胳膊,回頭看著五太太又笑道:「女兒才剛回來,連住的地方還沒看呢。老太太說,還是我原來住的地方清淨,叫我再住回原來的地方。只是這些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我那院子變成什麼樣了呢。」

  五太太顯然很不擅長應付衝突,被眼前這演戲似的二人組弄得好一陣手足無措,此時聽珊娘轉了話題,她頓時鬆了口氣,忙不迭地接過話頭笑道:「你那院子這幾年沒人住著,怕是得好好收拾收拾呢。」又扭頭吩咐馬媽媽道:「好好侍候著姑娘,姑娘缺了什麼,媽媽只管開庫房去拿,也別特意來回我了。」說著,低頭看著繡架道,「今兒我打算把這一片葉子完成呢。」

  珊娘忙道:「既這樣,女兒也就不打擾太太了。明兒一早我再來給太太請安。」

  哈,這一句話,簡直就是嚇壞了五太太!

  原本已經低頭研究著下一針該怎麼走線的五太太忽地一抬頭,忙不迭地搖手道:「快別!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守這些虛禮,什麼晨昏定省的也就算了,你小小年紀,正是渴睡長身體的時候,早晨多睡一會兒,晚上也早點休息,我這裡沒什麼事,你不用記掛著我。」——那意思,你別來煩我。

  珊娘立刻領會了,向著五太太盈盈一福,笑道:「女兒遵命。」

  隔著繡架,二人相視一笑。

  唔,太好了——五太太想——這十三丫頭回來真是太好了,以後家裡若是再有什麼事,她便可以直接把這丫頭推出去,怎麼說她也是五房的正經小主子呢,總比個馬媽媽要管用。

  唔,還不錯——珊娘想——挺好糊弄的一個嫡母,不像其他幾房嬸娘那樣喜歡拿捏人,而且還許她睡懶覺。若是不麻煩,似乎偶爾也可以伸手幫一幫這個好脾氣的太太呢。

  真是太好了!

  一個通情達理的嫡母,一個很有眼色的庶女,母女二人對於這初次會面,紛紛表示:滿意。

  這母女倆滿意了,馬媽媽可不滿意了。

  馬媽媽可不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她家太太打小性子就軟,只要她稍微一施壓,她家太太便什麼都聽她的。因此,西園裡受到十三姑娘侮辱的那一幕,對於在五房內宅中作威作福了這麼多年的馬媽媽來說,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叔可忍嬸不可忍!

  嬸可忍,她馬媽媽不能忍!

  所以她才那般囂張地想要報復回來。

  她以為,十三娘只是個庶出的姑娘,且如今又是灰頭土臉被老太太逐出西園的,便是被她欺負了也就欺負了,怕是這小十三兒也只有蒙著被子哭的份兒,卻是沒想到,這麼個小小庶女,看著還細細軟軟的一副包子模樣,偏那包子餡兒竟是黑的!只那麼三言兩語,巧舌一翻,就這麼拿住了她家那性情綿軟的太太,叫她吃了個悶虧……

  直到此時,馬媽媽才深深感覺到,這主僕身份差距上的滿滿惡意。

  以前她總覺得,只要她糊弄好了自家太太,這個家怎麼她也能做得一半主,如今她才知道,她手中的一切權勢原來都是紙糊的,甚至都經不起一個被老太太厭棄的庶出姑娘輕輕一指頭……

  而說實話,珊娘真心不想再攪事了,她覺得,她放出自己的厲害之處後,便是稍微還帶點腦子的人,總該知道她是不好惹的,也該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才是對自己最為有利的。自覺已經活成老妖精的她,覺得自個兒已經算計得很是周到了,卻是偏偏沒有意識到,上了年紀的人往往都特別偏執。

  特別是,這馬媽媽打年輕時就是個硬脾氣,且如今還當著五太太的半邊家,哪能那麼輕易就向個十四歲的「老妖精」認了輸?!

  出了繡房,見馬媽媽瞪著雙馬眼站在那裡消極怠工,已經有些累了的珊娘不由一揉額頭。

  「麻煩!」

  這還能不能讓人愉快玩耍了?!她只是想要個輕鬆愜意的生活環境而已,這人怎麼就這麼沒眼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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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1:45 AM

第十一章 繡樓保衛戰

  於是,原本已經不想再戰的珊娘只得重新打疊起精神,看著馬媽媽淡淡道:「現在媽媽可以領我回我自己的院子了嗎?我累了。」

  而聽太太的意思,顯然她的院子還是替她留著呢——也就是說,那個什麼她爹把她的院子給了個姨娘的話,果然像她猜的那樣,是瞎編的!

  珊娘甚至都能猜到眼前這老貨心裡是怎麼籌劃的:只要她同意住進客院,回頭那老貨就能告訴所有人,是姑娘自個兒不滿意原來的院子的!

  珊娘和馬媽媽以目光對峙著。

  一旁翠翹見了,忙過來沖著珊娘屈膝笑道:「原是太太事多,竟一時忘了,姑娘的院子……」

  「叫老爺給了個上不得台盤的東西?!」

  珊娘聲音為之一厲,瞪著翠翹道:「我竟不信老爺會這麼打整個五房的臉!我只是暫時幾年沒在家裡住著罷了,總還是五房正經的主子,便是老爺真要把我的院子給人,也不會給那麼個沒臉的東西!」

  這話說得夠不客氣的!

  馬媽媽的臉色頓時就是一陣不好。太太不管事,老爺也不管事,以至於她和馬姨娘在五房作威作福慣了,竟一時忘了,一個姨娘的身份是上不得台盤的。而她女兒上不得台盤,於她這做娘的,也不是什麼有體面的事……

  翠翹顯然是抱死了馬媽媽的大腿的,居然又搖手笑道:「姑娘誤會了,那院子不是給了姨娘,是給二爺住著呢……」

  「二爺?」珊娘一挑眉,橫著翠翹道:「我認得你,你便是那個不許給我開門的丫頭。原來咱們五房連個丫鬟都這麼厲害,竟能指責起太太忘事了。」

  頓時,那翠翹縮著脖子蔫了回去。

  珊娘卻不打算為了這麼個小角色而分了神,且暫時放過她,冷哼道:「不說一個爺們原該住在前院,只沖著他是我弟弟,便是老爺親口許了他,他一個做弟弟的又豈能不懂得『孝悌廉恥』四個字,竟要強佔我這做姐姐的住處?!啊,我倒是忘了,我那弟弟不過才七歲年紀,能懂得什麼?想來不是我弟弟的錯,便是跟著我弟弟的人攛掇的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奴才,才引得小主子作出這種不知禮的事來?!到底是哪個跟我弟弟有仇,竟如此故意引著他敗壞自個兒的名聲?!」

  珊娘一發怒,當下四周一片寂寂——不管是對她真恭敬還是假恭敬,恰如珊娘剛才所說,她是這家裡的主子,至少眼下這裡沒一個人有膽子敢當面頂撞於她。

  看看滿地垂手屏息的人,珊娘滿意地再次冷哼一聲,「今兒我累了,便放你們一馬,但請媽媽替我傳句話,叫那些眼裡沒主子的給我把皮子全都緊一緊,你們順心的日子到頭了!我回來是想舒心過日子的,但凡有人想要叫我心氣兒不順,我就叫他們全家身心都不順!」

  於是,心氣兒不順的十三姑娘也不需要人領著,兀自憑著依稀的記憶,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落,最終來到那最後一進院落。

  遠遠看著那屬於她的小繡樓裡只一片死寂,竟連盞燈火都沒有,珊娘又是一聲冷笑,頭也不回地對沉默跟在身後的馬媽媽道:「我再給媽媽半個時辰的功夫,我睏了。」

  馬媽媽就算再咬牙切齒,這會兒也不得不沖著身後隨著的丫鬟婆子們揮了揮手,她自個兒則支吾著找了個藉口,有意想要開溜。

  珊娘卻還不打算放過她,只高傲地一抬下巴,望著繡樓上一處處漸漸亮起的燈火,冷聲又道:「我看媽媽果然是年紀大了,有些話竟是不說不明白,那麼我便直說了。媽媽請記住,雖說臉面是相互給的,可媽媽更該記住,下人的臉面都是主子給的。我雖年少,終究還是這五房裡正經的主子。還是才剛我說的話,我這人最怕的就是『麻煩』二字,媽媽不找麻煩,我自然也不會去自找麻煩。媽媽且記住了。」

  於是,再一次,馬媽媽深深感受到這身份差距上的滿滿惡意。

  果然如珊娘所料的那樣,她的院子其實仍是屬於她的。雖然這幾年顯然並沒有被人精心照料著,那犄角旮旯處處處都是堆積的灰塵蛛網。

  五福殷勤地擦乾淨一張春凳,扶了珊娘在廊下坐了;李媽媽從衣箱裡翻出一襲斗篷把她裹得嚴嚴實實;三和站在姑娘的身旁替姑娘擋著夜風;六安則不安地擰著手指,站在院子當中看護著姑娘的行李,每個打行李旁經過的人,都會被她以明亮的貓眼死死盯著,生怕有人使壞,故意弄壞姑娘的東西。

  珊娘看著院子裡的六安,忍不住就是抿唇一笑。但笑完後,她又習慣性地伸手抹了一下額。

  這五房,看著真的好亂。明明已經當面被她戳穿了的謊言,一個丫鬟居然還敢繼續順著編下去……看來她若想要在這宅子裡活得舒服點,還得先鎮一鎮宅子才行。

  想著她明明是躲著是非和算計才逃出西園的,居然還得在自個兒家裡繼續過這種不省心的日子,珊娘不由就深深歎了口氣。

  聽著珊娘歎氣,奶娘也忍不住抱怨道:「這些作死的,竟敢欺負到姑娘頭上!今兒是天晚了,等明兒稟了太太,姑娘再好好收拾她們!」

  稟太太?!珊娘一陣暗笑,她可不指望。太太剛才那副表情,明明就是在說「有事你們自己去處理,千萬別來麻煩我」。

  五福道:「我倒是奇怪那丫頭,竟敢這麼睜著眼說瞎話,這院子明明都沒人住,竟也敢說是二爺住著!」

  「這有什麼,」珊娘懶懶道,「大不了明兒讓二爺搬過來,弄成個既成事實就是。」

  她這麼一說,連三和都忍不住一陣搖頭,「這膽子也忒大了!」

  膽子大嗎?珊娘又是一陣冷笑。其實這還算正常吧。且不說這五房一向是關著門過日子的,家裡老爺太太又不問事,便是其他老爺太太問事的親戚家,欺負個不得寵的庶子庶女什麼的,也常有耳聞。沒瞧見那四伯家的九姐姐,在嫡母屋裡被個丫鬟故意用茶水燙了,回頭也只敢說是自個兒不小心的嗎?!

  珊娘現在想起來了,前世她之所以那麼費心巴力地討好老太太,為的就是不讓自己沉淪到那種淒慘的地步……

  李媽媽等人鬱悶歸鬱悶,可該做的事還得做。這會兒見姑娘懶懶的,便知道姑娘是累了,李媽媽忙吆喝著,領人去收拾屋子了。五福是個坐不住的,也跟著去了,只有三和靠著珊娘而立,給她當著靠背。

  靠在三和的身上,珊娘歎息道:「人生真是無處不麻煩啊。」

  三和正偏頭聽著李媽媽她們在樓上的動靜,便隨口應道:「姑娘不是最愛那句『心遠地自偏』嗎?只要姑娘心裡不覺得麻煩,那便沒什麼可麻煩的。」

  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著三和笑道:「倒不知道,原來我身邊還有個小才女呢。」

  三和被她打趣得小臉兒一紅,笑道:「還不是姑娘念叨多了,我也就給記下了。」

  「不過,」珊娘笑道,「雖然我懂你的意思,但這句詩用在這裡好像並不怎麼恰當……唉,」她揮揮手,「我的意思是說,可我真的覺得很麻煩呢……」

  「麻煩來了,一樣樣解決麻煩便是。」五福抱著個茶壺過來,就這麼沒頭沒腦插了一句嘴,放下茶壺又叮叮咚咚地跑開了。

  珊娘和三和對視一眼,二人不由全都搖頭笑了。

  「我還以為她會選擇留下呢。」珊娘笑道。

  「她呀,懶著呢。」三和道。

  珊娘點頭笑了笑。她自是知道五福那「做生不如做熟」的心態的。何況這一世她再也不想去掌控別人了,別人存著什麼樣的心思她也不想去管,而所謂「無利不起早」,選擇跟她或選擇不跟她,每個人總有每個人自己的打算,合她用的她就用著,不合用了,不過是一拍兩散,誰還能指望誰一輩子不成……

  這麼想來,她忽然又想到繡房裡的五太太。從某些方面來說,五太太其實和五福有點像。五福是不願意去接觸新的人際關係,所以寧願縮在她的身邊;而五太太,恐怕也是因為差不多的原因,才把自己封閉在繡房裡的……

  不過想來也是,打小沒了母親,後母和親爹對自己都不親,唯一可依靠的奶娘又是個厲害的,性子綿軟的太太怕也只有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份兒了……這麼想來,倒也是個可憐人……

  珊娘的脊背忽地一僵。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她好像又犯了老毛病,想著別人可能是什麼樣的,便以為別人就真是那樣的……她覺得太太是個可憐人,那下一步,是不是不管太太需不需要她的幫忙,她都想著要幫她一把了?!

  珊娘默默打了個寒戰。因為她想起來了,在繡房裡,和太太兩眼相對時,她確實曾轉過這樣的念頭……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

  看著廊簷外一彎細細的上弦月,珊娘那總像是笑著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澀。

  珊娘歇下時,被六安細心守著的那個自鳴鐘已經打過淩晨兩點了。因此,次日一早,她被一陣吵雜聲吵醒時,感覺自己好像才剛合眼一樣。

  她還沒完全清醒,就聽到樓梯上一陣腳步響動,然後便聽到她的奶娘「哎呦」了一聲,緊接著,又一個細嫩的童聲在門外大聲嚷嚷道:「哪個搶了我姨娘的院子?!還不給小爺我滾出來?!」

  珊娘懵懵然從枕上支起頭,便只見一個圓滾滾的小肉球從門口掛著的簾子下方滾了進來。

  「哎呦,這是姑娘的屋子,二爺不可以亂闖……」

  李媽媽緊張地追在那個小肉球的身後搶進屋來。隨在李媽媽身後的,是又一群咋呼著的丫鬟婆子,一個個嘴裡「二爺、二爺」地叫著。

  珊娘從枕上撐起手臂,那雙仍睡意朦朧的眼不由就眯了起來。

  「是你嗎?就是你搶了我姨娘的院子?!」

  她的床頭處,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雙手叉著腰,正氣呼呼地瞪著她。

  珊娘眯眼往他身後看去,便正好看到李媽媽膝蓋上一個灰乎乎的小腳印——顯然,她的奶娘叫這小肉球給踹了。

  「你……」

  小肉球叉腰指著床上,一個「你」字才剛出口,就只見床上那支著胳膊眯著眼的人兒忽地一掀被子,就那麼站了起來。

  不等屋裡眾人反應過來,床上那穿著身白色睡衣的女孩,便跟個復仇的女鬼似的,飄著一頭長及腰背的長髮,就那麼敏捷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一把抓住那個仍伸手指著她的小男孩,一轉身,就拖著小肉球上了腳榻,把那小子按在床前的腳榻上,掀衣擺、扒褲子,動作那叫一個利索,小男孩都還沒來得及驚呼,那肉嘟嘟的小屁股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三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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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2:00 PM

第十二章 熊孩子

  「啊……」

  頓時,繡樓上響起一陣殺豬般的尖嚎。

  「叫!」

  珊娘惡狠狠地低吼一聲,毫不客氣地又往那白生生的光屁股上甩了三巴掌。

  「啊啊啊……」

  小胖子叫得更凶了。

  跟在李媽媽身後衝進來的那些丫鬟奶娘們,大概也沒料到這才剛回家的十三姑娘竟如此兇殘,一下子全都呆在了那裡。直到珊娘甩出第二組的一套三聯掌,這些丫鬟婆子們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叫著「二爺」,便要往上撲。

  就只見珊娘長髮一甩,以膝蓋壓住那個尖嚎著的熊孩子,回手指向眾人,「誰敢過來?!」

  那狠眯起的媚絲眼兒裡凶光畢露,頓時鎮得眾人全都怔在那裡不敢上前了。

  「打死她!快給我打死她!」

  偏那小胖子不服氣,在她的膝蓋下掙扎哭嚎著,一邊回頭招呼著他的那些丫鬟婆子們。

  「打死我?!那我先打死你好了!」

  珊娘一瞪眼,回手就不客氣地在那熊孩子屁股上又狠揍了三巴掌——這三巴掌,可比之前那六巴掌都要重得多。

  「啊……」

  小胖墩兒的乾嚎頓時就變了調,這一回,是真飆出眼淚來了。

  「姑、姑娘息怒,這是二爺,是您弟弟啊……」

  為首那個看著像是奶娘的人,見珊娘如此逞兇,偏又不敢上前,只得在床前腳榻邊跪了下來。

  原本跟著二爺的那些丫鬟婆子見了,也全都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一個個的磕頭求饒聲竟是一聲兒高過一聲。那亂哄哄的聲音,頓時拱得珊娘心火又竄高了一丈,回手就在小胖子的屁股上示威似的又拍了三巴掌。

  「再吵!」

  打完人,她回身指住一地跪著的眾人。

  頓時,那片哭嚎聲為之一靜,滿屋子就只剩下被珊娘壓住的那個熊孩子仍在扯著嗓子嚎哭。

  「還哭!」

  像頭被從冬眠中吵醒的熊一般,凶性大發的珊娘毫不客氣地又揍了那熊孩子一套三聯掌。

  大概是看著他的人全都跪在那裡不敢上前相救,沒了救星的小胖子終於知道怕了,哭嚎著大喊道:「別打了,別打了,哇……我不哭了,嗚……疼……」

  確實是疼。珊娘的手都打麻了。

  看著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小胖墩,珊娘嫌棄地鬆開手,任由那小子跟見了鬼似的,提著褲子手腳並用往後退去,她只站在那裡若無其事地甩著手掌。

  那熊孩子直退到床腳處,抱住床腳委屈地一撇嘴,看樣子又想開嚎。

  甩著手掌的珊娘回眸一瞪眼,小胖墩打了個嗝,害怕地咬住自己胖胖的小拳頭,竟真不敢哭了——那幼稚的舉動,險些逗笑了盛怒中的珊娘。

  見小胖子終於乖順了,珊娘這才回身料理那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她冷笑一聲,頭也不抬地吩咐含著包眼淚被擠在門口處的六安:「去,叫馬媽媽過來。」

  六安趕緊領命而去。

  一時間,屋子裡一片寂靜。

  寂靜中,李媽媽抱過一襲大紅氅衣嚴嚴裹實了珊娘;三和拿過繡鞋,跪在床踏上小心替她穿上鞋;五福踮起腳,將她那頭被斗篷壓住的長髮從斗篷內理出來,又拿了一根絲帶匆匆繫住。等打理好這一切,那三人全都靜氣屏息地屈膝行了一禮,默默退到一邊。

  ——下床氣的姑娘威武雄、兇殘,連她們都不敢惹的……

  那跪了一地的眾人,全都小心翼翼看著三和她們幾個圍著十三姑娘打著轉,卻是再沒一個敢出聲了。

  終於把自己收拾得能見人了,珊娘再次甩了甩手,勾起唇角,回眸看著當先跪在腳榻旁的那個媽媽笑道:「還不知道媽媽是誰呢。」

  比起之前那細眯著眼的兇殘模樣,明明此刻她臉上帶著笑,卻仍莫名就刺激得眾人後背一陣生寒。

  「嗯?」

  珊娘揚起眉,像在試驗著鞋底的柔軟度一般,拿單薄的睡鞋在那轉著眼珠不吱聲的媽媽肩上輕踩了一下。

  這極具侮辱性的動作,頓時就叫那個媽媽的臉色變了變,忙垂頭答道:「奴婢是二爺的奶娘,奴婢姓孫。」

  她飛快地偷抬了一下眼,便只見那大紅氅衣裡裹著的人兒,雖看著小小的,一副身量尚未長足的模樣,偏那被雪白蓬鬆的狐皮領口襯得格外粉嫩的一張小臉上,一雙細而彎長的狐狸眼裡滿是譏誚。

  奶娘默默打了個寒戰,飛快地垂了眼,心下卻是一陣後悔——不該想當然地以為這十三姑娘是落了毛的鳳凰,而順應討好小主子,卻白被人當槍使了一回。

  「哦,原來你是二爺的奶娘。」珊娘笑道:「敢問,奶娘這一大早就帶著二爺來我屋裡做什麼?」

  「不是,是二爺……」

  「嘖,」珊娘很不淑女地一咂嘴,「孫奶娘可想好了再答。怎麼說二爺才七歲,便是做了什麼不合規矩的事,怕也是別人挑唆的。奶娘可是負責照顧二爺的人,二爺行事若有什麼不妥,頭一個該站出來規勸的,便是奶娘。那麼我再問一遍,奶娘這一大早的,帶著二爺來我這屋裡喊打喊殺又哭又嚎的,這是要做什麼?」

  孫奶娘的汗頓時就下來了。她能怎麼說?二爺是被人挑撥著來找大姑娘晦氣的,我則是順勢來討好二爺的?!

  「奶娘既然答不出來,不如問問二爺吧。」珊娘笑著,回身問那仍抱著床柱不撒手的小胖墩,「你這一大早跑來,是要做什麼?」

  小胖墩這會大概是屁股上不疼了,一梗脖子,嚷道:「你占了我姨娘的院子……」

  「嘖!」珊娘又是一咂嘴,打斷小胖子的話,回頭問著奶娘:「不如奶娘給二爺說說,這是誰的院子?」

  奶娘不敢抬頭。

  於是珊娘哼了一聲,「嗯?」

  奶娘一抖,只得咬牙道:「是……是姑娘的院子。」

  「啊,對了,」珊娘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著小胖墩,「你可知道我是誰?」

  小胖墩忽閃著眼沒敢答話,顯然是知道的。

  「看來二爺是不知道呢。」珊娘微微一笑,裹著那氅衣彎腰湊到奶娘跟前,「那還請奶娘教一教二爺吧,我是誰?」

  「是……是大姑娘……」

  侯家各房實在是子孫太多,故而雖然大家族聚在一處時,兄弟姐妹們都以族裡的排行相稱,但各自回到各房時,便又以各房自個兒的排行另論了。所以這侯玦雖在族裡排行第十二,在外面被人叫作「十二爺」,在家時,還是被下人們叫作「二爺」的。

  而十三姑娘侯珊娘,在五房自然是被叫作「大姑娘」了。

  五房的大姑娘,族裡排行十三的侯珊娘一抿唇角兒,笑盈盈地又道:「還請奶娘給二爺說一說,這『大姑娘』,跟二爺是什麼關係?」

  「大、大姑娘是……是二爺的長姐。」

  「哦,」珊娘笑道,「那麼,再請奶娘給二爺解釋一下,何謂『長姐』?」

  既然已經服了軟,這奶娘倒也光棍,磕著頭道:「所、所謂長姐如母,二爺該敬重著大姑娘才是。」

  「那麼,這麼一大早的,二爺領著你們——啊,不,我說錯了,是你們領著二爺來我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呢?」

  「二、二爺受了人的蠱惑……」奶娘趕緊磕頭認錯,「是奴婢該死,沒能勸住二爺……」

  珊娘笑得更溫柔了,「可才剛你們這麼又哭又嚎的,是不是想著,便是沒占著我這裡什麼便宜,也要叫人覺得,我是在欺負你們?」

  奶娘不吱聲了,只一個勁兒的磕著頭。

  珊娘又笑道:「我才剛回來,沒那麼旺盛的精力去管那些閒事。既然你說是有人蠱惑的二爺,我只當就是這麼個說法了。不過,奶娘既是二爺的奶娘,就該擔起奶娘的責任來,等會馬媽媽來了,還請奶娘費心,把事情經過跟馬媽媽好好說上一說,怎麼著也該給我個交待才是,總不好白叫我受一場委屈。至於現在,我要更衣了,還請媽媽領著你的人出去,隨便找個地方跪一會兒吧。」

  孫奶娘磕了頭,才剛要領著人退出去,珊娘忽然又道:「對了,才剛二爺說,我這院子是誰的?」

  她看向偷偷摸摸想要跟著孫奶娘她們一同退出去的侯玦。

  侯玦害怕地一縮脖子,嘟囔道:「姨娘一直都很喜歡這個院子,父親都快同意了,若是你不回來……」

  「哦?原來二爺是替你姨娘出頭呢。」珊娘笑道,「好孝順的孩子。明兒我得去學裡跟先生說一說,我們十二爺真孝順,要替他姨娘出頭,教訓他姐姐呢……」

  一聲「十二爺」,頓時叫侯玦聽明白了,他這才剛回家的大姐姐是在暗示,她打算把事情鬧大,鬧到族裡,甚至是學裡……

  侯玦已經七歲了,世家大族的規矩他並非不懂得,當下一聲尖叫:「不要!」

  「為什麼不要?那麼孝順的事。」珊娘看著他一陣陰笑,「還是說,原來二爺心裡也明白,姨娘就只是姨娘,當不得家裡的正經主子?更沒個做弟弟的,竟為個姨娘要搶姐姐院子的?且不說還這麼一大早,就帶著一幫子人衝進姐姐的房裡胡鬧?」她笑容微微一沉,「也或者,二爺就只是存心故意來踩我的?」

  侯玦又是一縮脖子。今兒一早他姨娘在他那裡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加上翠翹在一旁敲著邊鼓,他頭腦一熱,便什麼都沒細想,就這麼衝來替他姨娘撐腰了……

  「出去!」

  珊娘驀地一聲低喝,直喝得那小胖墩明顯打了個哆嗦,都顧不得捂那仍麻麻痛著的屁股,忙不迭地領著他的奶娘丫鬟們一溜煙地跑下樓去。

  等馬媽媽領著人來到繡樓時,便只見繡樓前不大的庭院中,竟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人,甚至連二爺侯玦也老老實實跪在那裡。

  而在樓上慢慢換了衣裳,洗漱完畢的珊娘聽到樓下傳來馬媽媽的問話,探頭往樓下一看,看到那小胖墩居然也跪在院子裡時,忍不住就笑了。

  隔著那做成美人靠式樣的欄杆,她問那小胖墩道:「你這是在給我上眼藥嗎?」

  小胖墩趕緊搖頭,又看了奶娘一眼,垂眼嘟囔道:「弟弟無禮,這是給姐姐陪罪呢。」

  珊娘一挑眉,不由就仔細看了那奶娘一眼,心裡忍不住一陣暗自點頭——原來這五房也不全是馬媽媽這樣的棒槌。

  而叫珊娘驚訝的,不僅是她那個弟弟的奶娘。站在庭院當中,馬媽媽的馬臉抖了抖,竟也沖著樓上擠出個笑臉,那老貨居然沖著珊娘屈膝行了個福禮,笑道:「請姑娘安。」說著,便想要上樓來。

  珊娘眨巴了一下眼,趕緊沖著她一揮手,道:「先說一說我這院子裡的規矩,我這樓上可不是誰都可以上來的。」

  她回手一指院子裡跪著的那些人,「這些人,媽媽領走吧,至於什麼事,我懶得說,媽媽自個兒問去。還是昨兒那話,我怕麻煩,媽媽管好媽媽的差事,凡事別煩到我這院子裡來,我自然也不會去煩媽媽。至於那些想煩我的,比如那位,」她向著院門外抬了抬下巴,「媽媽若能處理好自然最好,若是處理不好,怕我是沒那個耐煩的,便是簡單粗暴了些,也請各位擔待了。」

  說著,她一揮手,「行了,都出去吧,沒事別來打擾我。」

  馬媽媽咬咬牙,沖著樓上行了一禮,轉身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卻不是馬媽媽學機靈了,而是昨晚上吃了一肚子氣的她被幾個心腹那麼一勸,再一分說,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而已。

  此時出了繡樓的她一抬頭,便看到了之前珊娘手指的那位——正是她那個光長了一張臉,偏沒長腦袋的姨娘女兒。

  馬媽媽忍不住又是一陣咬牙,先撇了孫奶娘他們,過去拉著馬姨娘就把她推回她自個兒的院子了。

  「我的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馬媽媽氣呼呼道,「那位你也瞧見了,不是個吃素的!咱們如今身份不如人,既然鬥不過,也只能暫時讓一步了!」

  「憑什麼?!我不服!」馬姨娘含著淚道,「我在這房裡苦熬這麼多年容易嘛?偏她這麼一回來就當眾踩著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你就挑著二爺去生事?!你也不怕壞了二爺的名聲!那可是我們母女一輩子的依靠!」馬媽媽生氣道。

  「我這不是氣不過嘛!」馬姨娘抹著淚,「她不過是個庶女,還是得罪老太太被趕出西園的,竟還那麼囂張!娘看看隔壁幾房,哪一房的庶女不是縮著脖子在太太跟前討日子,哪個像她這樣敢跟娘大小聲兒?!娘可是太太的奶娘呢!便是跟她翻了臉,太太也定然是站在娘這一邊的,娘還怕她個什麼?!」

  馬媽媽咬牙道:「我怕她個球!一個毛都沒長全的細毛丫頭,我怕她什麼?!不過是如今她處處都占著理,萬一真鬧出來,真叫上頭知道了,吃虧的總是我們。那丫頭才剛回來,正是要處處拿捏著人,給自個兒豎標杆的時候,偏你還上趕著給她摞臺階去!我勸你且忍耐些,這後宅過日子又不是一天兩天,長長久久下來,到底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且兩說呢!」

  馬姨娘一聽便知道,她娘是有主意了,忙問道:「娘可是有主意了?」

  馬媽媽卻是長歎一聲,道:「能有什麼主意?我們終究是給人做奴才的。」說著,她湊到馬姨娘的耳邊,低聲道:「如今我也算是看出來了,便是在這後宅裡得點尊重,在主子面前,我們仍是什麼都不算。所以,我打算明兒去找一找你舅舅,你舅舅說的那件事,倒是可以再琢磨琢磨。」

  馬姨娘卻想不到那麼多,只推著她娘的胳膊道:「那死丫頭呢?竟由著她作威作福不成?」

  「你急什麼?」馬媽媽的馬眼兒一瞪,「這會兒老爺不在家,才由得她囂張罷了,等老爺回來,你那裡多下點功夫,還不是什麼都有了?今兒她可是叫二爺在她院子裡跪著呢!」

  冷笑一聲,馬媽媽又道:「那丫頭這麼多年都養在老太太那邊,跟老爺太太可是誰都不親。老太太那裡跟老爺是什麼樣的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太太這裡有我,老爺那裡有你,她一個不得老爺太太器重的小蝦米,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麼大風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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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 12:12 PM

第十三章 站在岸邊看熱鬧

  且說繡樓上的珊娘,此刻正斜倚在美人靠上,手肘支著欄杆,指尖習慣性地抵著額頭,默默看著那個小胖墩被他的奶娘牽著手帶走。

  兩輩子為人,她還是第一次親自動手打人,且打的還是個熊孩子(雖然那孩子原也欠揍)。

  只是,從那個孩子,卻是不由得又叫她想起她那兩個連名字和相貌都忘了的兒女。

  便是忘了那兩個孩子的模樣,珊娘卻仍清晰記得,第一次為人母時,看到孩子哭得小臉通紅,手足無措的她險些跟著一起哭了……

  那時李媽媽已經自辭了出去,袁長卿又整日待在他的書房,輕易不進後宅,初為人母的她,當時被孩子哭得方寸全亂,只得把怎麼也哄不住的孩子交給奶娘去帶,她則一個人躲在屋內聽著那哭聲默默揪心……而等她意識到時,一切已經成了習慣,孩子們只要一哭便去找奶娘,卻是從不來找她這個親娘……

  那時候的她怎麼就那麼愚蠢,居然覺得「慈母多敗兒」,不敢叫孩子們看到她心軟的一面?!而明明很少進內宅的袁長卿,明明便是在孩子面前也仍是那麼一副不易親近的清冷模樣,可偏偏孩子們還是更願意親近於他……對於她這個日日嚴厲管教他們的母親,他們卻更多的是……

  敬而遠之。

  珊娘歎息一聲,指尖劃過額際,以掌心輕輕覆住眼。

  這樣的事實,便是隔了一世,想起來仍叫人感覺心酸。只是,錯過的永遠也就錯過了,那兩個孩子她是註定虧欠了,此生也再不可能彌補……

  樓下,傳來一陣低低的人語。

  珊娘放下手,低頭看去,就只見她那小院門外,那個圓臉的方媽媽正領著一個中年媳婦站在她的院子門口。

  在這二人身後,是魚貫一列丫鬟婆子,其中幾人手裡還抬著食盒等物。

  正卷著衣袖打掃庭院的六安抬頭看向樓上,見姑娘頷了首,她這才偏過身子將人放進院子。

  珊娘下了樓,方媽媽趕緊領著那個媳婦上前,規規矩矩給珊娘見了禮。方媽媽笑道:「馬媽媽那裡正伺候著太太,一時不得過來,命我來聽候姑娘差遣。老奴想著姑娘才剛回來,怕是這院子還得好好收拾收拾,就給姑娘帶了些人手,姑娘先湊合著用,若有看著好的,姑娘只管留下便是。」

  也是,珊娘只帶著李媽媽她們幾個回來,雖說她這院子不大,可若僅靠三和她們來打掃,也忒辛苦了。

  珊娘笑著欠了欠身子,算是領了方媽媽的情。

  方媽媽便又指向身後的婦人笑道:「這是老爺已經榮養了的奶娘田奶奶的兒媳婦,如今管著家裡的廚房。因姑娘才剛回來,也不知道廚下的手藝合不合姑娘的口味,這田大家的人老實,不敢怠慢了姑娘,這不,親自領著人來給姑娘送早膳了。」

  珊娘眉頭一動,當下便明白,這二位怕是代表著這府裡和馬媽媽較著勁的另一股勢力了。

  「有勞二位了。」她笑道。

  「姑娘客氣。」

  方媽媽行了個屈膝禮,退後一步,那田大家的這才上前,恭敬笑道:「不知道姑娘想把早膳擺在哪裡。」

  這二人的舉手投足,才終於有了點世族僕婦該有的規矩禮儀,叫已經對五房下人的職業素質不抱指望的珊娘小小地意外了一下——顯然,五房也不全都是些長歪了的歪脖子柳。

  珊娘微微一笑,指著四周道:「昨兒晚上匆匆忙忙的,也就只臨時收拾出個可以睡覺的地方而已,你們看能放在哪裡吧。」

  她和兩個媽媽對了個眼兒。於是那二位便知道,自家這位大姑娘也不是個簡單的。

  雙方各自掂量了對方的分量,心中有數後,方媽媽便再次上前一步,陪笑道:「原是我們沒當好差,倒委屈了姑娘。老奴過來時,正好看到那八風閣旁邊的一樹桃花打了朵兒,姑娘不如移步那裡用膳吧。」

  「是小池塘當中的八風閣嗎?」珊娘笑道,「我還記得呢,小時候在那裡撈魚玩,竟險些掉下去。」

  「是。」方媽媽笑著,一邊殷勤地在前方領著路,一邊又道:「雖說咱家這園子不大,可老爺是個喜歡園藝的,姑娘不在家這幾年,老爺又建了好幾處新景致呢。姑娘若是不嫌棄,等用完了膳,老奴願意領著姑娘四下看看。想來等逛完了園子,姑娘的院子也就該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就多謝媽媽了。」珊娘自是承她的情。又道:「媽媽能不能再給我找幾個力氣大些的婆子來?我這小繡樓幾年沒回來,裡面的陳設什麼的都已經不合習慣了,我想按著我現在的習慣重新改一改佈置。」

  「這有什麼,」方媽媽笑道:「昨兒太太都說了,姑娘缺什麼只管開庫房去拿便是。等一會兒我就給姑娘調人手來,姑娘若是想要什麼,老奴便陪姑娘去庫房裡挑好的來用。別的不說,咱們太太那裡寶貝多著呢。」

  珊娘看著方媽媽抿唇一笑,欠著身子道了謝。

  這方媽媽和那個看上去有點沉默寡言的田媽媽向她賣好,她心裡自然清楚得很,她們是為了什麼。只是,爭權奪利什麼的……也太麻煩了,她才不要出了虎穴又把自己陷進狼窩呢!她回來,原就是為了給自己換個更輕鬆愉悅點的生存環境,若是再陷進這些麻煩的宅鬥裡,那還不如繼續在西園待著呢!好歹那裡鬥得更高級些,所為的利益也更大得多。

  不過,怕麻煩歸怕麻煩,這終究還要看那個馬媽媽怎麼做了。若是馬媽媽能一直像今兒早上這樣識趣,她自然也就省了麻煩。但如果那位還想找麻煩……為了以後不麻煩,她也不介意現在麻煩一下,伸手幫著人把這五房的天換上一換。

  前世她只是得不到丈夫的心,得不到兒女的心罷了,勾心鬥角算計人什麼的,她倒從來不曾懼過……

  這麼想著,珊娘唇邊的笑意驀地便是一澀。

  確實,勾心鬥角算計人什麼的,她從來沒有懼過,卻也從來沒有喜歡過。當初她那麼做,不過是想著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點而已,最終卻落得個天怒人怨,不得善終……

  悔嗎?

  悔。

  恨嗎?

  恨。

  痛嗎?

  痛……

  悔了恨了痛了之後,她才發現,原來她那一生,把太多的東西放在了別人的身上,總想著從別人眼裡尋求認同,從別人身上尋求慰藉,卻是忘了,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會挑剔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前一世她已無能為力了,至少這一世,她要學會不再借由別人來肯定自己,她要學會少管一點他人,多愛一點自己……

  在前方領著路的方媽媽回頭偷偷瞅了一眼這十三娘,卻驀地打了個寒戰。雖然那位臉上仍掛著盈盈的笑意,那微微低垂著的柳葉媚絲眼,卻莫名就叫人背後一陣生寒。

  「啊,到了。」珊娘站住,隔著一道七曲石橋,看著那建在池塘之上的八風閣笑道:「老爺當初怎麼就給這閣子起了這麼個名字呢?」

  跟著的五福忽然想起姑娘曾說過的那個典故,當下就笑開了,「難道是那個『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

  她的嘴太快,便是被三和拉了一把,仍是叫那個不雅的字眼兒說了出來。

  珊娘忽地就笑了,回頭睨著她道:「你是存心不想讓我吃早膳還怎麼著?算了,看來你也不餓,還是回去幫著收拾院子吧。」

  「啊,」五福叫著,上前沖著珊娘福了又福,憨皮笑臉道,「姑娘快別,且饒我這一回吧,昨兒晚上我可是出了大力氣的,這會兒早餓扁了。」

  幾人說笑著,便上了七曲石橋。

  珊娘則回眸往來時的路上看了一眼。她眼尖,才剛看到一個青色影子閃了一下,躲進一旁的牆角了。如果她沒記錯,那個比她小七歲的弟弟,那個才挨了她一頓打的熊孩子,身上穿的衣裳,正是這樣的顏色。

  用完早膳後,珊娘把田媽媽的廚藝實實誇了一番,兩廂裡結下個友好的基礎後,田媽媽便心領神會地領著她的人退了下去。

  珊娘又在方媽媽的帶領下,先逛了一遍小花園,然後把整個五房的地盤全都踩了一遍。

  五房人口不多,在長巷裡占著個五進的院落,倒也住得甚是寬敞。從大門進來,繞過影壁,便是一個正廳和左右兩個偏廳。東偏廳旁的角門出去,是客院、廚房、下人院以及馬房等等配套設施。正廳後面是一個穿堂式花廳,穿過花廳才是通往後院的垂花門。

  但一般家下人等要去各個院落,卻並不走這裡,而是走西偏廳旁的西角門進去。

  進了西角門,眼前便是一條細長的防火穿巷。穿巷的右側,是隔壁四伯家;左側,則是一扇扇通往五房各進院落的小角門。

  那第一進院落,自然是五老爺的院子。

  第二進,照理說該是五太太的住處,現下卻住著比珊娘大兩歲的異母哥哥侯瑞。十六歲的侯瑞如今正在梅山書院裡讀書,只有沐休時才回家。

  這第三進,住著那個熊孩子侯玦。侯玦如今正在族學裡讀啟蒙班,功課不嚴。珊娘想,許正是因為如此,才叫他有功夫四處淘氣——當然,這跟她沒關係。便是看到那個小胖墩像個尾巴似的,遠遠綴在她身後跟了她一整天,珊娘也始終只當沒看到那麼個人的。

  再過去,卻是一道垂門。

  過了垂門,那掩映在一片爬山虎中的角門,便是通往第四進院落的——這裡才是五太太的院子。而馬姨娘,則是住在太太正房後面的後罩院裡。

  再往前,是原第五進的位置,只是如今這裡已經不能算是單獨的一進院落了。此處和前面那些嚴謹的四合式敞院全然不同,西側被辟為了花園,只在東側的角落裡圈起一座兩層的小繡樓——那便是珊娘的院子。

  ——就是說,珊娘的院子正處於五房的最東北角上。再過去,就是一道高高的院牆。院牆外,是靜靜流淌著的落梅河。

  珊娘之所以一心想要回來,除了五房的老爺太太不管事,她能得個自在外,便是記掛著這小院的僻靜了。

  等珊娘踩完了五房的地盤,正好也聽完了方媽媽細細告訴她,家下僕役們各人所管的事務。

  家裡太太不管事,所有的內務自然便由馬媽媽一把抓了。只是,她在這家裡也不是一家獨大的,太太上面總還有個老爺。老爺雖然也不管事,可老爺那一系的人也是要個前程的,所以即便老爺的老奶娘早就已經榮養了,借著老奶娘的東風,那田大管著家裡最重要的賬房,田大媳婦也從馬媽媽手裡劃走了另一個重地廚房,餘下的才是馬媽媽的地盤。

  至於方媽媽,雖說也是太太的陪房,卻遠沒有馬媽媽在太太面前得勢。於是馬媽媽便把她不耐煩管的那些大小丫鬟婆子,以及各種雜務全都推給了方媽媽管著——以後世的話說,這方媽媽就是「不管部部長」,誰都不願意管的事,全都歸她管。

  馬媽媽大概覺得,她和方媽媽既然是同出一門(都是太太的人),理應就是一條道上的。只可惜從西園那會兒就能看出,這馬媽媽太不會做人,擠兌得方媽媽早就和她離了心。

  而這位方媽媽,如今只看她能和老爺那一系的田媽媽一同過來請安,便能叫人知道這一位的手段性情,卻是不知要高出那個馬媽媽多少倍。也只是眼下時運不濟,那馬媽媽憑藉自個兒的強勢作風,以及奶了太太一場的情分,才壓制住她的出頭而已。

  不過,那個田大媳婦田媽媽,看著也是個妙人兒。雖然不愛言語,卻是個啞巴吃湯圓心裡有數的——倒跟三和有些像,借著送早膳的殷勤,這位在珊娘面前賣了個好後,卻並沒有急著表現,而是把舞臺讓給了方媽媽。

  嗯,珊娘覺得,這位也不是個凡人。不急不躁懂進退不說,還特別懂得怎麼籠絡別系的人馬,有前途!

  ——當然,這跟她是屬於老爺那一系的,根基要比方媽媽穩固也大有關係。

  一路被方媽媽領著,認識著各處的丫鬟婆子,順便也叫各處的人認識著這剛回來的「大姑娘」,珊娘一路點頭微笑著,一路在心裡自得其樂地分析著眼前這些下人們。她覺得,便是她不參與宅鬥,站在岸邊看個熱鬧也不錯。只要別濺濕她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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