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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22 AM

舒儀 -【曾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TY6498 於 2016-10-12 01:37 AM 編輯

【書名】:曾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

【作者】:舒儀

【內容簡介】:

  年少的我,曾以為愛情可以超越一切

  那時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種力量,叫做命運。

  充滿俄羅斯風情、神祕綺麗的烏克蘭,奧德薩的中國城卻是一個龍蛇雜處之地。

  趙玫,隻身在異鄉念音樂學院的中國女孩。直率單純,不乏追求者,卻從未遇過讓她心動的男孩。

  孫嘉遇,為黑市打點走私通關的複雜男人。世故成熟卻玩世不恭的危險氣質,讓女人對她又恨又愛,花名在外。

  第一次相遇,是她誤入一場血肉橫飛的械鬥。當時她只見到這男人的一角風衣,耳邊聽到他說:「告訴員警,你什麼也沒看到。」

  第二次相遇,他坐擁香車與美人,險些被撞的她當眾對他罵街,他竟感到饒富興味。

  第三次相遇,萬聖節的化妝舞會,黑暗中彼此氣息咫尺,她聞得到他身上鞣製皮革與菸草的混合香味……

  那些屬於生命裡美麗的瞬間,當時並不覺得珍奇,可當我回頭時卻發現,原來最燦爛的一刻已經過去。只是,我再也沒有遇到一個人,能像他一樣愛我如生命。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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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23 AM

引子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在無望的憂愁的折磨中,

  在喧鬧的虛幻的困擾中,

  我的耳邊長久地響著你溫柔的聲音,

  我還在睡夢中見到你可愛的面容。

  許多年過去了,

  暴風驟雨般的激變,

  驅散了往日的夢想,

  於是我忘記了你溫柔的聲音,

  還有你那精靈似的倩影。

  在窮鄉僻壤,在囚禁的陰暗生活中,

  我的歲月就在那樣靜靜地消逝,

  沒有傾心的人,沒有詩的靈魂,

  沒有眼淚,沒有生命,也沒有愛情。

  如今心靈已開始甦醒,

  這時在我的面前又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躍,

  為了它,一切又重新甦醒,

  有了傾心的人,有了詩的靈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 普希金 《致科恩》

  年輕的時候,我們往往不懂什麼是愛情。

  年少的我,曾以為愛情可以超越一切,那時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種力量,叫做命運,只可承受,不可改變。

  當我在學校空曠的浴室裡,扯著嗓子唱「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這樣的故事,有一天也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血肉橫飛的場合,烏克蘭,奧德薩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24 AM

第一章 月亮

  已不會再有那樣的月夜,以迷離的光線,穿過幽暗的樹林,將靜謐的光輝傾瀉,淡淡地,隱約地照出我戀人的美麗。

  ----普希金《月亮》

  「2,3,4……」我雙手插在外套兜裡,盯著跳動變換的樓層數,在心中下意識地默數著,手心因為莫名的恐懼,已滲出一層汗水。

  陳舊的電梯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艱難地一層一層往上爬。電梯轎廂的顯示面板上,只有十層亮著紅燈,這是我要去的樓層,很顯然,也是電梯裡另一個人的目的地。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對面那個男人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危險而緊張的氣息。

  那人穿得很整齊,衣服卻明顯不合體,好像是臨時借來的。他走進電梯打量我的那一眼,只能用殺氣騰騰來形容,讓我渾身的血液幾乎降至冰點。

  我偷偷看他,他彷彿有第六感應,眼珠立刻轉過來落在我身上,棕黃色的瞳孔映著頂燈,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不安地低頭錯開視線,只盼著電梯快點停下。

  這座十二層的建築位於奧德薩「十公里」市場的旁邊,其間進進出出的,除了附近的阿拉伯、羅馬尼亞以及波蘭人,百分之七十為市場裡的中國商人。而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從五官到衣著,明顯也是一個中國人。

  這時七層的顯示燈開始閃爍,此層有人叫梯。

  門開處我看到一雙男式的黑色軟皮鞋,一直走到我身邊。一角駝色的風衣,熨服地貼在深灰色的長褲邊。

  狹小的空間內多了一個人,不安的氣氛卻緩和下來,我沒有抬頭,只悄悄吐出一口長氣,眼看著新上來的人,伸手按下了數字「12」。

  十層到了,我湊近電梯門等它緩緩打開,一面在心裡編排理由,琢磨著該怎麼和彭維維解釋遲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這一刻急轉直下。

  我連嚇帶驚,事後很多細節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門開處眼前黑壓壓一片人。

  我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人拽住扔出了電梯,後腦重重撞在對面的牆上,眼前金星亂冒。

  等我的視力恢復清明,身體早已失去了應變能力。視線裡只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揮舞的影子,人體在地板上掙扎翻滾,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現的,竟是一場比黑幫電影真實百倍的殘酷殺戮。

  我開始狂叫,手腳並用向旁邊爬動,可是卻躲不開四處飛濺的血肉。我大哭,渾身哆嗦成一團,就像兒時的夢魘,除了哭叫,沒有別的辦法從噩夢中逃脫。

  某戶人家被驚動,屋門開了又關,屋主人變了調的尖叫在樓道裡迴盪,經久不懈。

  遠遠的警笛聲大作,從四面八方向此處彙集而來。

  有人大喝一聲:「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國江浙口音。

  十幾個黑影迅速作鳥獸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凶器。地板上一動不動趴著的,是一攤血乎乎的爛肉,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當時不知道腦子裡哪根筋搭錯了線,居然立刻噤聲,翻身爬起來,視線鎖定在觸目的鮮紅上,無法挪動分毫,竟然下意識地琢磨著,這裡那裡究竟是原來的什麼器官。

  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忽然黑下來,刺眼的紅色消失了,我閉上眼睛,聞到一股煙草混著皮革的淡淡香氣。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頭頂。

  一個聲音附在耳邊,用中文輕輕地說:「告訴警察,你什麼也沒有看到,明白嗎?」這是我對現場最後的記憶。

  等我的記憶又能接上榫的時候,人已在警察局。

  烏克蘭警察的制服,是一種暗昧的灰藍色,有點像國內某版鐵路制服的顏色。

  對警察,在國內就沒有太好的印象。到了烏克蘭,除了同胞間的耳濡目染,入境時海關警察貪婪的嘴臉,更讓我的第一印象,就打了個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我轉著腦袋四處打量,發覺自己置身一間封閉的問訊室,室內只有一張長桌,兩把椅子,頂燈雪亮,照得我有點頭昏。

  大腦皮層開始活躍,記憶漸漸恢復,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歸眼前。我把頭埋進臂彎,努力控制,但無法止住身體的顫抖,椅子被我抖得咯吱做響。

  對面的警察卻沒有絲毫憐香惜玉之心,咳嗽一聲,用英語開始例行公事的盤問。

  「名字?」

  「玫。」我撐著額頭勉強敷衍。

  「家族姓氏?」

  「趙。」

  「國籍?」

  「中華人民共和國。」

  「身份?」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的學生。」

  「地址?」

  我報上當前的居住住址。他皺起眉頭,「為什麼和簽證上的地址不符?」聲音雖然生硬,英語發音倒是罕見的標準,不比一般烏克蘭人,說起英語嘴裡像含著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為簽證時沒人告訴我,房客還包括蟑螂和老鼠。」我不耐煩,皺起眉頭看著他,「難道閣下沒住過學生公寓?

  他板得緊緊的臉稍稍鬆動,啟齒露出一絲微笑。我這才注意到,對面坐著的,是位面目端正的烏國帥哥。帽簷下一雙深邃的眼睛,像陽光下的黑海,碧藍清澈。

  這點恩賜似的微笑,如同烏雲背後的陽光,雲縫裡露露臉又很快消逝,後面的問題開始益加尖銳。

  「我什麼也沒看到。」面對他的逼問,我來來回回只有這麼一句。事實上,我的確什麼也沒看到,我有限的俄語修行,也只夠支持我語法正確兼發音清晰地表達這一句。

  而那個富有磁性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徘徊不去,「告訴警察,你什麼也沒有看到,明白嗎?」

  我極力想回憶起那個男人的其他特徵,卻什麼也想不起來,腦子裡的畫面,只剩下那角棕色的風衣。

  終於被送出警局的時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維維那張畫得無懈可擊的俏臉。

  「趙玫,你丫可真夠命大的。」她迎上來笑,雙眼的焦點卻不在我臉上,直盯著我的背後。

  我扭頭,原來身後跟著那個身材高大的帥哥警察,難怪維維的神色,像小熊維尼看到蜂蜜,兩隻圓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瞇成了兩彎月牙兒,完全當得起媚眼如絲四個字。

  「小姐,你忘了護照。」這小子大概見慣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毫不在意維維的驚艷,只是聲色不動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心裡,攤著一本棕色的護照。

  我接過護照翻了翻,隨即揣進衣兜,草草地點頭致謝,拉起維維的手,「我們走。」

  她很不高興,努力想甩脫我的控制,「這麼急幹嗎?」

  我想不理她,心裡多少有點埋怨。如果不是為了陪她買羽絨服,我也不會下了課就趕過來,然後碰上這種倒霉事。此刻我只想快快離開警察局,可是下午的血腥場面,卻在眼前揮之不去,心頭作嘔,雙腿發軟幾乎邁不開腳步。

  維維見我臉色不善,立刻乖覺地閉上嘴,伸手扶住我。

  「趙小姐,」蜂蜜在身後提醒,「你的簽證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盡快續簽。」

  我回頭看看奧市警察局的標誌建築,有些犯迷糊,我怎麼會來這兒?滿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來的時候,觸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冒出一句任何失去知覺兩小時以上的人都會說的話:「我怎麼會在這兒?」

  彭維維捏捏我的臉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幫火並了,居然沒被滅口,現在還能耳聰目明四肢健全!」

  我皺起眉頭,正式表示反感。

  彭維維是我在音樂附中的同學,那時我主修鋼琴,她主修聲樂。原來挺秀氣文雅的一個女孩,來烏克蘭不到一年,就變得滿嘴粗話。

  但是,等等,黑幫火並?霎時間記憶全部回來了,我看著她,慢慢蜷起身體,無法自控地放聲大哭,「媽……媽……」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沒用,但凡遇到倒霉事,第一反應就是找我媽。

  「醫生!醫生!」維維抱著我手足無措,大聲呼喝著護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陣冰涼,一陣刺痛,我漸漸哭不出聲,開始斷斷續續地抽噎,後來就睡著了,大概是鎮靜劑的功效。

  幾天之後,當地報紙登出了現場的大幅照片。原來不僅是我,奧德薩市的市民,皆有幸目睹了一場百年難遇的火爆場面。事發當天,幾十輛警車如臨大敵,將整棟樓圍得水洩不通,無數的媒體雲集在中國市場附近,興奮得像打了雞血。畢竟奧德薩市民風淳樸,多少年沒有遭遇過類似的惡性案件。

  警方初步懷疑是兩派黑幫的仇殺,但比較諷刺的是,半個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層建築裡過完粗篩過細篩,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卻沒有抓到一個真正的嫌疑犯。最後只好帶走了十幾名疑似現場目擊人。

  據說我和另一名中國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現場的兩名目擊證人。這樣倒是可以理解了,為什麼奧市警局會對我緊追不捨。而我記憶出現斷層的時間,顯然錯過了最熱鬧、最富歷史性和戲劇性的時刻。

  把現場的情況講給維維聽,她歪頭想了很久才回答,那個男人對我的叮囑應該是好意,假如我不對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幫扯上恩仇,後面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那幾天我常常出神,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著那個男人的聲音,好奇地猜測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周後出院,又在家裡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上學的琴譜和書本,忽然想起簽證的事,心裡不由得略略一沉。因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個在惡夢裡會反覆出現的地方。

  從警局移民辦公室出來,我的心情沮喪得難以形容。一路踢著滿地金黃的落葉,只想大喊兩聲以散去心中的鬱悶。怎麼也沒想到,一個無意的疏忽,竟然會造成如此致命的後果。

  三年前我畢業於首都那所著名的音樂附中,專業成績一直很好,高考時因為貪吃了一碗麻辣燙,連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課考試自然一塌糊塗,與自小夢寐以求的中央音樂學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願服從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從此成為父母眼中的無業遊民和問題少年。吃了半年閒飯之後,同學介紹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大堂演奏鋼琴,收入勉強夠養活自己。

  這麼著晃了兩年,我徹底厭倦了替別人的衣香鬢影作活動佈景的生活。我的終極夢想,是能夠進入法國或奧地利的藝術學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設計院的普通工程師,家境不過小康,高額的學費和居高不下的拒簽率,都令人望而卻步。

  直到彭維維從烏克蘭發來一封郵件,把奧德薩吹得天花亂墜,再加上留學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終於動了心,靠著父母有限的積蓄,於三個月前持短期臨時簽證入境,成為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的預科學生。

  出發前我趴在世界地圖上尋找奧德薩的位置。對於烏克蘭,我只知道,藍眼睛的保爾柯察金,是烏克蘭人,二戰時蘇聯紅軍的元帥朱可夫,也是烏克蘭人。

  奧德薩市位於烏克蘭南部,濱臨黑海,曾是前蘇聯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於古希臘,從這裡,可以乘船到達羅馬尼亞、法國、希臘、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語言是烏克蘭語,街市流行語卻是俄語。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則是烏克蘭最古老的音樂高等教育學府之一,也是歐洲音樂學院協會成員。我希望這只是一條折衷之路,兩三年後能夠拿這段求學經歷當作跳板,得到其他歐盟國家的簽證。

  但這個夢想,方纔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員打擊至粉碎。他懶洋洋地告訴我,由於簽證申請材料的居住地址與現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續簽,必須由學校出具學生公寓的居住證明。

  我說:「對不起,我已經搬離公寓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他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法律規定,你必須提供和簽證地址一致的居住證明。」

  「這是什麼白癡規定?」我很納悶,難道在烏國居住十年,為了續簽還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給我出這種餿主意。

  操你大爺!氣急敗壞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脫口而出,反正他也聽不懂。前社會主義國家的官僚作風,果然和國內如出一轍。

  他則面無表情地攤開手,一本正經地說:「否則,你只能回到你來的國家去。」

  我恨得想越過桌子掐死他,此刻距離我簽證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學生公寓如今人滿為患,哪兒會有空位給我留著?

  可是不如期續簽的後果,他也說得很清楚,從此我將成為非法移民,即「黑人」。從黑人變回合法移民,視乎個人的運氣,不是沒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費的時間和金錢,不比重新辦份申請省時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學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個下午,卻毫無收穫,只好無精打采地沿著海濱林蔭道溜躂回去。

  夢遊一樣在路上晃著,我開始認真考慮後事,如果得不到續簽,接下去該怎麼辦。

  經過一個三岔路口時,我想得出神,壓根兒沒注意到斜刺裡忽然衝出一輛轎跑車,等我意識到危險,早已躲避不及,大腦剎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剎車聲裡,那輛跑車的前臉,緊貼著我的左側身體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間,手指頭都忘了如何移動。

  那司機可能同樣被嚇傻了,好半天才拍開車門,氣沖沖下來,手指幾乎點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語大聲質問:「你!怎麼回事?」

  我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漂亮而囂張的臉,中國男人的臉。

  忍了一天的怒氣在這一刻突然爆發,我揚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過去,用中文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撞了人還這麼牛逼,你誰呀你!有輛寶馬你了不起嗎?有本事你回中國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爺,算什麼東西!」

  那人顯然被我潑婦似的發作給嚇了一跳,倒退兩步躲避著包中四散的雜物,也換了中文回應,「喲呵,挺秀氣一小姑娘,怎麼這麼潑呀?走道不看路,你還有理了你!哎喲,還打人,你信不信我還手?」

  我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潑賴進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臉前,「行啊,你現在就還,不還手你是孫子!」

  他盯著我,臉上劃過一絲奇異的表情,彷彿是驚訝,接著是恍然,然後笑了起來,「成,算你厲害,今兒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帶被他攥在手裡,我用力抽了兩下,但紋絲不動,我狠狠瞪著他,他卻笑瞇瞇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逡巡。

  另一側車門打開,一身材惹火的當地妞兒扭下車,裊裊婷婷地倚在車門上叫他:「馬克,上車來。」聲音嬌媚得滴得下蜜水來。

  奧德薩十月中旬的氣溫,已經相當低了,她還穿著抹胸和豹皮短裙,細腰長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風裡。也不怕凍死,我撇撇嘴。

  這種裝扮的女孩子,在奧德薩街頭隨處可見。都有著驚人的美貌,十六七歲就開始出道,目標人群是僑居奧德薩的中國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洋妞最美麗的時候,牛奶一樣的肌膚,花瓣一樣的嘴唇,恍如拉斐爾筆下的花季少女,卻出賣得異常廉價,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陣裡的中國商人,早已是樂不思蜀,他們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隊」。「大清」,當然指代中國,「炮隊」兩字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在街道上開車橫衝直撞,卡奇諾賭場一擲千金,說起話來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聽到女伴的聲音,那人對我笑笑,鬆開手走過去,摟著那小妞兒的腰,貼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便大聲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聲不響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著滿地亂滾的東西。酸痛卻從心底深處直泛上來,眼前頓時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離開父母,放棄北京溫暖舒適的家,來這個破地方到處為難,還要被這樣的人渣欺負。

  眼淚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帶點賭氣,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說:大不了回家,有什麼可哭的,趙玫你可真沒用!

  「哎,原來你叫趙玫。」一雙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這聲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鐫刻記憶深處。我抬起頭,順著牛仔褲、麂皮夾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裡正捏著我的護照,津津有味地翻看著。

  我一把奪過來塞進背包,站起來就走。不可能,我在心裡嘀咕,不過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個聲音多麼溫和,它的主人怎麼會如此淺薄庸俗?

  「嘿,嘿,我說,」他追在後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沒有打殘我,甩手就走,將來醫藥費算誰的?」

  「你去死吧!」我回頭惡狠狠地說。

  長這麼大,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恃靚行兇的繡花枕頭。我抱著書包飛跑,這一刻覺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雖大卻無我容身之處。眼淚再不受控制,嘩嘩地往下落,我就這麼著一路哭進了家門。

  回到和彭維維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盡,一頭倒在床上。

  彭維維一向約會奇多,很少在家裡呆著,今天卻出乎意料沒有出去,聽到動靜,她糊著一臉面膜過來看我。

  「趙玫,你怎麼了?」

  我拉過被子蒙上頭,「別煩我!」

  「你又犯什麼牛脾氣?來,跟我說說……」她爬到床上扒開被子,用力扳過我的臉。

  我被她揉搓得難過,只好一五一十如實交待。

  「嗨,就這麼點破事兒,你愁成這樣?」聽完我的遭遇,她頗不以為然。

  我翻個身,「你當然不在乎,我若這麼著被遣返回國,我爹會打斷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給我,瞅你那樣兒。」她推我,「有個朋友是專門吃這行的,我找他幫忙去。」

  「真的?」我看到點兒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錢啊?」

  「哎喲,你可真沒意思,俗!我讓他按自己人收費,成了吧?別再吊著臉了。」

  我坐起身,心頭鬱悶漸漸消散,開始關心閒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麼今兒一個都不見?都認清你本質開始改邪歸正了?」彭維維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繚亂,平日張冠李戴是家常便飯。

  「誰說的?」她拿著我的護照回自己房間,笑聲透過門縫傳過來,「你丫對我太沒信心了。」

  憑良心說,維維實在是個美麗的女孩兒,在附中時就盛名在外,經常有癡情的小男生,風雨無阻候在校門處,就為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兩年前跟著男友拋家去國來到烏克蘭,沒想到那男人卻迷上了賭博,卡奇諾賭場欠下別人一大筆錢無力償還,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間蒸發。

  我不知道維維曾經遭遇過什麼,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著門追債的日子,她是怎麼熬過來的。三個月前我在基輔機場見到她時,驚訝於當年的校花,容顏依舊俏麗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積的,卻是這個年齡的女孩不該有的滄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個嬌俏純真的女孩兒,此刻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各種各樣的條件和背景,卻都有著共同的特徵:有錢,而且捨得為她花錢。

  我們住的這套公寓,位於市區最繁華的濟裡巴斯大街附近。原是她一個人住著,我來之後便佔去一間臥室,兩人合用客廳和廚房,每月象徵性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覺得過意不去。因為每月的水電氣暖加起來,就已經超過五十美金,更別提這個地段的公寓,通常貴得離譜。父母的收入,只夠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費。離開維維,我只能與人在中等住宅區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氣和暖氣,因為總有居民拖延繳費,時不時會停止供應。在冬天的烏克蘭,這樣的問題會帶來致命的麻煩。

  為了補償,我自覺擔任起公寓的清潔工作,每天下課後再趕回來做頓晚飯。但很多時候都是我一個人寂寞地吃完飯,朦朧睡過一覺,才能聽到她稀里嘩啦的洗浴聲。

  「嗨,覺得好看嗎?」出門前彭維維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綠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頂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頭頂,頗有二戰時期蘇聯女兵的風味。

  「好看。」我放下手中的俄語書,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笑著問:「像不像當地人?」

  「一點兒都不像。你長得就是標準中國娃娃范兒,充什麼當地人?」我撇嘴,突然心裡一動,想起一個人,「維維,你是不是勾搭上那隻小蜜蜂了?」

  小蜜蜂就是我在警局遇到的那個帥哥警察。我們在背後提起他,說著說著叫岔了,小熊維尼的蜂蜜,就變成了小蜜蜂。

  「怎麼著,你也看上他了?」彭維維促狹地笑,「是我讓給你還是咱姐倆一塊兒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維維大笑,把香噴噴的臉蛋湊上來,在我臉上響亮地嘖了一下,「放心親愛的,你先看見他,他就是你的,我才不做挖人牆腳的事兒。」

  我追上去踹她,她已經一陣風似飄出門。

  窗外傳來幾聲汽車喇叭響,我好奇地探出頭,看到路邊停著輛醒目的寶馬六系列。那兩個著名的鯊魚眼車燈,讓我感覺眼熟,正要再仔細看個究竟,卻發現一個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靠在車門處吸煙。一點暗紅半明半滅間,他忽然仰起臉,嚇得我立刻縮了回去。

  樓下的引擎聲咆哮著逐漸遠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課的雜物,洗完澡上床睡覺。

  半夜被驚醒,似有細細的絮語聲從另一個臥室傳過來,夾雜著維維銀鈴一般的輕笑,側耳細聽卻消失了,我翻個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維維一個人坐在廚房喝咖啡,神色不見任何異樣。

  「昨晚玩得好嗎?」我一邊動手做早餐,一邊隨口問她。

  「啊?」維維抬起頭,臉上有點可疑的紅暈,顯然方才是在神遊天外,根本沒有聽見我說什麼。

  「我說,你昨晚玩得好嗎?」

  「就那樣,有什麼好不好的?」她伸個懶腰,頗有點意興闌珊的味道。

  我狐疑地看看她,不再說什麼,懷疑昨晚聽到的動靜,也許是自己的夢境。

  六天後,彭維維把護照扔還給我。

  我撲過去,看到新的簽證,猶如劫後餘生,簡直是感激涕零,「費用多少?」

  「一百刀。」(刀:黑話,指美金)

  我愣了一下,這個價錢相對於這種案例,便宜得有些過分。

  「這樣不太合適吧?」我猶豫著問。

   「朋友說,原打算免費,但不能開這個先例,所以只收一點兒,算個意思。」

  我立刻明白了,伸手刮著她的臉取笑。「這朋友挺夠意思,也是你的紅粉軍團吧?」

   「趙玫,」她不接我的話茬,只是細細凝視著我,「原來你真長得挺好看的。」

  「你想幹嗎?」

  「沒事。」維維捅捅我的腰,「起來,收拾收拾,跟我去見見人家。」

  「什麼?」我跳起來叫,「彭維維,你居然賣友求榮你!」

  「小樣兒!」她把靠墊砸過來罵我,「能賣我早賣了,留你到今天?別人替你辦事,你總要說聲謝謝吧?」

  我明天要交的功課還沒有完成,但實在禁不住她的攛掇,只好磨磨蹭蹭換了衣服,跟著她出門。

  我們去的地方,是海港附近著名的奧德薩飯店。餐廳內帷幔低垂,溫度清涼,到處瀰漫著一種華麗奢靡的氣息,大提琴幽怨的聲音在四壁流淌,讓人浮躁的心情立刻沉寂下來。       

  身穿燕尾服的侍者,帶著彭維維和我繞過幾張餐桌,走近廊柱後的落地長窗,向我們做了個「請」的手勢。長窗外就是碧波萬頃的海面,窗下坐著個前額略微禿頂的中年男人,見到我倆立刻站了起來。

  彭維維楞住了,從我的臂彎中抽回手,聲音裡是掩不住的驚訝,「老錢?就你一個人?嘉遇呢?」

  那被稱作老錢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一張圓臉,五官異常緊湊,給人的第一眼印象,簡直就像個發麵包子。

  他笑著上前,親自替維維拉開椅子,待她落座,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著說:「維維,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丟過牆吧!」

  維維一把打掉他的手,幾乎是怒目相向:「你他媽少趁亂佔我便宜!」

  老錢笑笑,似乎並不以為忤,訕訕地坐下,眼光轉到我臉上,「這是……?」

  「我同學。」彭維維硬梆梆地回答,看上去並不願和他多說。

  我只好衝他笑一笑自我介紹:「我叫趙玫,這回簽證的事兒,太謝謝您了。」

  一旁維維挑起眉毛斜眼看著我,表情十分古怪。我沒有反應過來她什麼意思,依然順著說下去:「以後還請您多照應。」

  老錢笑容可掬地回答:「哦,好說,好說,維維的同學嘛……」

   「行了老錢,甭看見個長得漂亮的就巴巴地往前湊。」維維打斷他,不屑地扁扁嘴,「簽證靠的還不是孫嘉遇的面子,你有那本事嗎?」

  我這才意識到錯把馮京當作馬涼,鬧了個烏龍,雖然有點不好意思,還是忍不住笑起來。老錢的臉上閃過兩團很淡的紅色,他到底掛不住了,連連搖頭,「維維你這張嘴啊……」

  我也替他尷尬,覺得維維有點兒過分,於是向她頻頻使眼色。維維卻根本不看我,一直扭頭望著窗外,臉色很不好看,像在跟什麼人賭氣。過一會兒她開口問老錢:「孫嘉遇這小子跑哪兒去了?他竟敢放我鴿子!」

  「清關出了問題,小孫還在港口耗著,今兒個晚上是回不來了。」

  「哎喲,奧德薩還有他孫嘉遇擺不平的場子?當我傻子呢,騙我也找個像樣的理由,別又是被哪個小姑娘給纏上了吧?」

  「你瞧你,說實話吧你從來不肯相信。」老錢慢騰騰地回答,「我不騙你,這會兒小孫真在港口。」

  「他怎麼回事兒?得罪人了?」

  「不干小孫的事兒,是海關內部自己擺不平,分贓不均引起內訌,如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第一次進這種檔次的餐館,我異常侷促,手腳幾乎不知如何擺放才算得體。方才落坐前,習慣性地自己動手去脫大衣,侍者早已在我身後伸出兩臂等著,一聲輕柔的「女士」,他沒什麼,我的臉卻刷地紅了,自覺這樣的情形落在別人的眼裡,一定笨拙得可笑。

  彭維維和老錢的談話,我似懂非懂,心裡莫名其妙有點喘不過氣的鬱悶,想起家裡桌子上空白的作業本,非常後悔來這一趟。

  分手時老錢遞給彭維維一個盒子,「這是你要的新款諾基亞,剛從國內帶來的,小孫讓我交給你。」

  她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順手接在手裡,毫無誠意地說:「替我謝謝他。」

  維維是真沒當回事我知道,家裡至少扔著三部舊手機,加上我手裡這部摩托羅拉,都是她玩厭了換下來的。

  回去的路上,彭維維陰沉著臉,一句話不說,不停地撥打著手機,揚聲器裡傳出的,永遠是那個呆板的女聲。我聽不懂烏克蘭語,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之類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時間,彭維維的脾氣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著她,竭力避免成為擦槍走火的導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個電話,開始還聲色俱厲,那邊不知說些什麼,她「噗嗤」笑出聲,臉色終於多雲轉晴,聲音頓時也明快起來。

  晚飯我做了雞蛋炒米和火腿圓白菜湯,維維彷彿忘掉了她的減肥大計,吃了很多,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吃完她良心發現,捧著我的手指一臉惋惜,「未來鋼琴家的手,糟蹋在廚房裡,實在是暴殄天物,罪過罪過……」

  我托著腮幫看著她笑,對那個叫孫嘉遇的人,充滿了好奇。彭維維此刻仍維持著掛名學生的身份,是學院內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計算,我也有幸目睹過幾場癡情郎君薄情女的鬧劇。如果能讓以涼薄著名的彭維維牽心扯肺惦記著,這人得有多高的段數?

  飯後有電話不停地進來找她,我只好暫時充作接線生。她在一邊擠眉弄眼地比劃,我哼哼哈哈地應付著電話那頭,「維維啊,她不在……去哪兒了?不知道……」

  直到九點以後,電話鈴聲才漸漸消停。我回房去複習功課,維維跟進來,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邊,半天沒有說話。她剛從浴室出來,一頭濡濕的黑亮長髮,直披到腰際,鉛華未施的臉上,有股罕見的稚氣。

  我等了半天不見她開口,不禁詫異,「維維,你想說什麼?」

  「親愛的,」她終於說,「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記得替我把骨灰帶回中國。」

  「維維!」我震驚過度,看著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嚇著你了?「她把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腮邊兩個酒窩若隱若現,又恢復了一臉燦爛的笑靨,「趙玫,你丫真他媽的純潔,純潔得讓人嫉妒。」

  活這麼大感情依然白紙一張,這點一直被她拿來嘲笑,老說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我有點頹喪,低下頭嘀咕:「這能怪我嗎?我喜歡的人一直沒有出現。」

  「小白花兒,」維維放下酒杯,「你的心上人是什麼樣的,說出來聽聽,我也幫你留意著。」

  我扔開書本,側頭想了想說:「首先,他要英俊……嗯,然後,他要優秀,智商怎麼也得超過一百二。」

  「嗯,還有呢?」維維咬著嘴唇忍笑。

  「哦,他要癡情專一,弱水三千他只愛我這一瓢,整個世界放他眼前,都沒有我重要……」

  「哎呀……」維維立刻爆笑。

  「還有還有,」我一本正經再加一條,「他還要有充滿磁性的性感聲音,會用十五種不同語言說『我愛你』。」

  維維捶著桌子,笑得幾乎說不出話,「真寒……真噁心……」

  我不幹了,扯著她衣袖問:「彭維維,我都交心了,你呢?你想找個什麼樣的人?」

  「我?」她漸漸收起笑意,低頭撥弄中指上一枚戒指,沉默不語。

  那是一枚三色素戒,從我來烏克蘭,就看她一直形影不離地戴在手上。維維說,是卡地亞今年春季的最新款。我對這些沒有研究,只覺得光禿禿的沒什麼特別之處,想不通為什麼會賣那麼高的價錢。

  「這個……」我指著她的戒指,小心翼翼地問,「會是你的真命天子嗎?」

  「他?誰知道呢?」維維把手指伸到眼前,打量著燈光下玫瑰金和鉑金交織出的柔和光芒,嘴角微微挑起,笑意有點嘲諷,「我對他沒什麼要求,只要他對我真心,什麼時候都不要騙我。」

  我想起她的前男友,不覺惻然,言不由衷地胡亂安慰她:「你長這麼漂亮,誰捨得騙你?」

  「哼!」她冷笑,「你不懂,這和長得漂亮不漂亮沒關係,只和運氣有關。男人沒什麼好東西,每天就會惦記著一件事。」

  「什麼事?」

  她拉長聲音:「做——愛——。」

  我登時石化。

  維維推門出去,留下我一個人對著滿桌的俄文課本,再也看不進一個字。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十月底。

  萬聖節的下午,彭維維帶回兩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黑色披風,還有足能以假亂真的獠牙。

  我把兩顆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齒上,望著鏡中白森森的齒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維維把一頭漆黑的長髮染成金黃,用大卷做出繁複的波浪。《夜訪吸血鬼》曾是我倆的最愛,她熱愛布拉德皮特,我癡迷湯姆克魯斯。這個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個暗戀路易斯,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克羅迪婭。.

  「你的路易斯呢?他會來接你嗎?」我提著吹風機幫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畫眼線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間複雜起來,陰晴不定,但是她依然在微笑,「克羅迪婭怎麼死的你還記得吧?吸血鬼是見不得光的,一旦暴露在陽光下,他只能化塵化土。所以克羅迪婭是絕對不能有真情的。」

  「哎呀哎呀,把人酸得牙都倒了,您老若認煽情第二,瓊奶奶也不敢認第一。」我一邊笑一邊嘀咕,「我還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種情蠱,沾上它一輩子不能動情,您要不要試試?」

  「這是誰家的段子?衛斯理?」她茫然地抬起頭,漂亮的眼睛裡有絲陰鬱,「情蠱?真有這種東西?」

  我閉上嘴不再說話,傻子也能看出來,他們之間肯定出了什麼問題。屋內只有吹風機嗚嗚的聲音在空洞地迴響。

  臨到出發的時候,她換了衣服,化妝整齊,一張標緻的面孔塗得雪白,粉藍的眼蓋,鮮紅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藍色的眼線筆,畫了一顆心型的淚滴,並不覺詭異,只有一種濃郁的華麗。

  我由衷地稱讚:「真美!」

  她卻抓住我問,「你為什麼不化妝?」

  我攤開手無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褲還是牛仔褲,甭出去丟人了。」

   維維從床上掀起白床單披我身上,吃吃笑道:「那就扮貞子得了。」

  我嚇得倒退兩步,「別別,我對貞子有心理障礙。」當年看完《午夜凶鈴》,我一個多月不敢看電視,總怕看著看著電視機裡爬出一什麼東西來。

  最後我還是換上維維的蕾絲襯衣和絲絨長褲,素著一張臉跟她出門,臨時在路邊買了一張面具充數。

  萬聖節的派對在一所海邊別墅裡舉行。今晚這裡彙集了當地華商中的大部分精英,還有無數不同種族卻同樣身份曖昧的淘金女人。

  舞會現場至少有一打黑披風吸血鬼,十個八個白衣貞子,維維很沮喪,因為吸引眼球的創意完全失敗。

  到了後半夜,人們完全玩瘋了,四處瀰漫著一種末日狂歡的氣氛。維維索性褪去披風,一件鮮紅的絲絨短裙出盡風頭。她正跳得興奮,身邊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香汗淋漓脂粉退卻,肌膚卻愈見晶瑩,那顆藍色的淚滴似乎搖搖欲墜。

  也許是紅酒喝多了,或者是面具戴久了,我覺得頭暈胸悶,悄悄溜出客廳,沿著走廊一路走過去,發現盡頭有間書房,門半開著,裡面黑漆漆的,只亮著一盞幽暗的壁燈。

  我伸頭看看,好像沒有人,於是躡手躡腳進去,想坐椅子上喘口氣,一扭頭,卻意外地看到一架鋼琴,琴身上「Bluthner」的標誌引人注目。這就是「布呂特納」,被眾多鋼琴家交口稱頌的鋼琴牌子,我見過無數次,但從來沒有親手觸摸過它的琴鍵。

  這個誘惑對我實在太大了,我猶豫半天,終於上前掀起琴蓋,試試音,緩緩奏出熟悉的旋律,「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It seems the natural thing to do,Tonight no one's gonna find us ,We'l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一直喜歡這首歌,我跟著哼出聲,「Tonight our spirits will be climbing,To a sky filled up with diamonds,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黑暗中有聲音輕笑著問:「When I make love to you,誰是那個幸運的人?」

  我渾身一震,心臟彷彿跳漏半拍,琴聲曳然而止。我認得這個聲音。就是這個聲音,在夢中一次次出現,把我帶離鮮血淋漓的噩夢。

  「你究竟是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暗影裡打火機嚓地一亮,有人從沙發上坐起來,「告訴你名字,你又能記多久?」他深深吸口煙,「這歌真老,多少年沒聽過了。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是十年前,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看不清他的臉,傻坐著聽他說話,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如被催眠。

  他走過來向我俯下身,彼此的氣息咫尺可聞,那是一種鞣制的皮革與煙草的混合味道,令人魅惑。他的手指滑過琴鍵,一片雜亂的叮咚聲。

  「寶貝兒,再來一遍吧。」他說。

  我坐著不動。

  「你是誰?」他亦低聲問我,手心輕輕覆蓋在我的手背上,溫熱的呼吸撲在我耳後最敏感的地方,混雜著淡淡的酒精味道,一陣顫慄漣漪一樣擴散,我全身都軟了下來。

  耳邊突然輕不可辨的啪嗒一響,頂燈大亮,瞬間的目眩之後,我愣住了。兩張臉距離只有三十公分,對面那張臉上分明是一種白日見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這樣近距離的對視,十幾天前曾在海濱林蔭道上演過一次。眼前這人,就是那個跑車上載著艷女的中國男人。

  我轉過眼光,彭維維正站在門口,手指仍舊按在開關上,嘴巴張成一個O型。

  那人直起身,吊兒郎當地對我笑笑,「原來是你。」

  我看著維維,她攔在門口,大眼睛瞇起來,冷笑連連,「孫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葷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撐死。」

  嘿,孫,嘉,遇!所有的記憶碎片拼在一處,我低下頭,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處。

  世界真是小,無巧不成書。...<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25 AM

第二章 我曾經愛過你

  我曾經沉默地、毫無希望地愛過你。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願上帝賜給你的也像我一樣堅貞如鐵。

  -----普希金《我曾經愛過你》

  萬聖節當晚,維維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逕自喝得爛醉,幾乎人事不省。我們返家的時候,已是凌晨四點。

  孫嘉遇幫我把維維抱進臥室,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來,坐在客廳沙發上。

  我取濕毛巾給維維抹淨手臉,又去廚房做了咖啡提神,也遞給他一杯,不滿地問:「你們到底怎麼一回事兒呀?怎麼鬧成這樣?」

  孫嘉遇捧著臉不出聲,過半晌抬起頭,眼神充滿困惑,「她鬧著要和我分手,我說那就分吧,誰知道今晚她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我楞了楞,想起剛才替維維擦手,手指光溜溜的,的確沒有看見那枚三色戒指。克羅迪婭,我這才明白維維說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不由嘆口氣,心說這都不理解,她就是衝著你孫嘉遇也在那裡才去參加舞會的。

  孫嘉遇跟著嘆口氣,「維維喝醉了會胡鬧,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這樣你不心疼?」

  「我比較心疼你。」他翹起一邊嘴角看著我笑,調笑的意味極濃。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牙齒雪白,五官標緻,眉眼的輪廓像極了高加索人,卻有著當地人比不了的細膩。所以明知道他在佔我便宜,一邊面孔還是不爭氣地熱辣辣發麻。

  「那什麼,上回在七公里市場……那件事兒,謝謝你。」我強作鎮靜。

  「承蒙不棄您還記得我,真讓人感動。」他利索地乾掉一杯咖啡,「我把你交給警察的時候,你可是一句話都不會說,死死抱著我不肯撒手,只會流眼淚。」

  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臉迅速地紅了,簡直不敢看他。那段時間的記憶,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殘片,就像人喝醉了酒,事後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做過些什麼。

  我囁嚅著岔開話題,「還有簽證,你幫我一個大忙,也沒機會當面說謝。」

  「這話我愛聽。」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打算怎麼謝我?」

  我接不上話。這人順竿爬的水平倒不壞,想起維維說她只要他對她真心,想起那個細腰長腿極盡妖艷的當地女孩兒,我沉下臉。

   「記著啊,你欠我一頓飯,我保留隨時追債的權利。」 他很識相,抓起大衣開門走了。

  天快亮的時候,彭維維醒了,在床上反覆輾轉,痛苦不堪地嘔吐呻吟,我跑進跑出地服侍著,為她擦臉抹手,換床單拖地板,累得腰酸背痛。

  她睜開眼睛,彷彿不認識我,沙啞著聲音說:「你去睡,我沒事兒。」

  「維維,我不認得他,昨晚是個誤會,真的。」我急急地解釋。

  「算了,不關你的事兒,是我自己犯賤,對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妝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瞼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白的枕套上。

  那張臉依然漂亮,美麗的眼睛裡卻帶著煞氣。我不敢胡亂說話,只能顧左右而言它,「起來洗個澡,吃點兒東西再睡吧。」

  她躺著沒動,眼圈烏青,像大病過一場。「你知道嗎?」她笑得似乎很歡暢, 「我以為他是路易斯,沒想到他是萊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聲,「你個白癡,真以為自己是克羅迪婭?」

  「趙玫,你可千萬別碰他,那不是人,是個混蛋,簡直人盡可妻。」

  我唯唯諾諾著答應,她打了個呵欠,終於又沉沉睡去。

  上午有兩節語言課,我不想錯過。窗外曙光初露,補覺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點甭想起床,我索性換上跑鞋出去晨練。

  一路穿過半圓廣場和著名的「波將金」台階,沿著海濱大道一路跑下去, 對面有跑步的人經過,目光在我臉上長時間地駐留。我沒有在意,衝他笑了笑,兩人擦肩而過。

  落葉在腳下刷刷作響,早晨的空氣寒冷卻清冽而純淨,瀰散著海洋的氣息。身後有腳步聲追了上來,我回頭,清冷的空氣裡看到一臉和煦的笑容,猶如春日午後的陽光。

  「早安。」他用英語說,「我是安德烈. 弗拉迪米諾維奇,還記得我嗎?」

  我仔細辨認片刻,差點失聲叫出來:「小蜜蜂……」

  真的是他,不過今日完全便裝,笑容溫柔,完全沒有警察局裡故作冷酷的模樣。

  安德烈,奧德薩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員,今年二十五歲,畢業於奧德薩國立大學。這是他的自我介紹。

  此次邂逅之後,他像是對我發生了濃厚興趣,每天清晨都會在「波將金」石階的盡頭等我一起鍛煉,逼得我天天按時起床和他會合。混得熟了,有時候下了課,也會和他一起去快餐店吃頓飯。

  我大概是有嚴重的「制服誘惑」情結,曾經因為對德國軍服的崇拜,被人在網上狂砸過板兒磚。而安德烈平時乾淨得像個學生,穿起警服就帥得難以形容,深邃的藍眼睛在帽簷下帶點冷冷的神情,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警察。

  不過比起中國人的伶俐,安德烈和大部分東歐的同齡人一樣,有點沒心沒肺的純樸,思維總是直來直去,好像腦子裡缺根弦。

  他開著一輛二手「拉達」,前蘇聯的著名國產品牌車,四四方方一個殼,烏裡八塗的顏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雖然他並不承認這是輛破車,可北京街頭曾經一塊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車整齊。

  他為此嚴重抗議:「拉達也曾是世界十大汽車品牌之一。」

  我不跟他爭辯,只是問他,「聽說你們做警察的,黑錢收得很厲害,黑社會都黑不過你們,你怎麼窘成這樣?」

  安德烈的臉慢慢漲紅了,無意中提高了聲音,「玫,我希望你向我道歉,我不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但我從沒有起過任何瀆職的念頭,我很驕傲我是個警察。」

  「對不起,」我沒想到他這麼敏感,連忙認錯,「我言重了。」

  「你應該道歉,玫,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我喜歡你,可是你不能誤解我。」他說得很認真。

  安德烈真是個英俊的男孩兒,連生氣的時候都讓人心折,我把手插在褲兜裡,看著他笑,「安德烈,你真像個孩子。中國有句老話,叫做近墨者黑,總有一天,你會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歎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望著我,「也許你說得對,警局已經三個月沒有發薪了,人總要活下去。」

  他說的是實情。一個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裡夫納(烏克蘭貨幣),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烏克蘭,經濟已經開始復甦,但平均收入仍低於國內,物價卻比國內高出一倍有餘。進入天寒地凍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貴得讓人乍舌,西紅柿每公斤接近八個美金,黃瓜則超過十二個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費,也只能偶爾打打牙祭,而當地人的餐桌上,僅有土豆、洋蔥和胡蘿蔔,吃到人反胃。

  我聳聳肩,學著瓦西裡的口氣說:「算了,安德烈同志,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跟我走,我請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高興。我走過去接受他的擁抱,然後把手臂穿進他的臂彎。

  來烏克蘭四個月,對斯拉夫民族表示親熱的方式,我從最初的惶恐已經逐漸適應,但和男性實施起來還是不大自然。不過在安德烈面前,我總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輕佻,也許是他太實在,很容易就讓人消除戒心。

  酒館裡人聲嘈雜,擠滿了口沫飛濺的當地居民。安德烈護著我穿過櫃檯前的人群,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裡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夾著俄文單詞,我默默聽著。

  其實社會的變革,也就兩種方式,要麼像鈍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變,要麼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劇變。反正承受家國劫難的,永遠是底層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數前蘇聯人一樣,他們無限懷念蘇維埃解體前的生活水平,那時的盧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錢的貨幣之一,而如今的俄羅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兌換到四百盧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像。父母都是烏克蘭最大造船廠的工程師,五十年代在中國工作過,所以安德烈也能說幾句蹩腳的中文。他們家在蘇聯解體前,曾屬於生活優裕的中上階層,九一年之後則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學修的是西方文學史,畢業後卻設法加入了警局,因為警察至少職業穩定,又比一般的公務員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終於瞅了個空子插進話,問出心中埋藏許久的疑問,「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什麼樣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記憶空白的那段時間,究竟發生過什麼。

  「非常狼狽。」他看著我,眼底有一絲柔軟的笑意,「一直在哭,臉上身上全是血,我以為你受了傷,讓女警替你洗過臉,才發現什麼事都沒有,就把你帶進問訊室,後來的事,你應該都記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孫嘉遇說的差不多。我紅著臉問:「就這些?」

  他眨眨眼,「就這些。」

  「現場不是還有一個中國人嘛,他說了些什麼?」

  「你說的,是那個姓孫的中國人?」 他看著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終搖搖頭,「和你一樣,什麼也沒說。你認識他?」

  「不,只是好奇。」望著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覺得心虛,「你幹嘛這種表情?」

  「幸好你不認識他。」他慢吞吞地說,「否則我們兩個就不能坐在這裡喝酒了。」

  「為什麼?」我睜大雙眼。

  「孫一直是稅警和警察的目標。幾進幾出警局,沒有足夠的證據,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點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孫嘉遇相熟,作為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遲疑地問,「每次都要花錢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緊閉雙唇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經默認。

  我冷笑一聲:「剛才還說不黑呢,中國人在你們烏克蘭警察眼裡,就是花旗銀行。」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拚命搖頭,「你聽說過『灰色清關』嗎?」

  我點點頭。

  「孫就有一家這樣的清關公司,他幫助進口商偷稅漏稅和走私!」

  「那又怎麼樣?」我瞪著他。

  對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極大的震驚。他湊近我,將近一厘米的棕色長睫下是碧藍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國人,可這裡是烏克蘭的土地,如果他違法就要接受懲罰。」

  我不快地閉上嘴,表示和他無話可說。說我幼稚,其實他才是真正的純情。

  灰色清關是獨聯體國家的一道獨特風景,出關的進口商品,不論貴賤,攏堆兒按貨櫃算錢,沒有任何清關單據,貨主從此禍福自擔。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內幕,但也知道這種清關公司,基本上都有當權的大人物做後台。簡單說,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結,如果沒有烏克蘭當地政府的默許,灰色清關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烏克蘭的華商,提起灰色清關恨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因為按照正常的清關程序,進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徵稅。以廉價為賣點的中國商品,不走點歪門邪道,難道讓那些批發商喝西北風?

  不過我確實沒想到,孫嘉遇做的竟是這一行,一直以為他是進口批發商。

  察覺到我的不悅,安德烈也不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酒館古老的留聲機裡放著懷舊的歌曲,一曲《山楂樹》,讓我想起爸媽,一時間有點難過。爸年輕的時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風琴,就是靠幾首蘇聯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媽追到手,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詳。

  我搖晃著身體,跟著旋律輕輕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 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樂的樣子,明顯鬆口氣,過一會兒問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裡是什麼意思?」

  我舉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 很像May的發音,」他低頭想了想,試探著問,「五月?夏日?」

  「錯了。給你個提示,你想想,五月裡烏克蘭有什麼花開放?」

  「鈴蘭?鳶尾?矢車菊?」他仰頭望著天花板,猜著猜著就開始胡說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體裡漸漸發散,我感覺到飄飄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對,再猜。」

  「難道是玫瑰?」見我點頭,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面頰,帶著一點醉意,「美麗的名字,非常適合你。」

  我有點兒不安,略略側身避開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執地撫著我的臉,「玫,能否允許我說愛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對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隨即明白我的意思,臉上分明有受傷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來侍者結賬,我搶著付了錢。

  喝了酒不能再開車,我們在酒館門口分手,他沒有說送我,也沒有說再見,一個人默默走開,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這樣對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誼我也很遺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那晚之後,我喜歡窩在他坐過的地方,細細回憶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細節。雖然知道他是令維維傷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馬路上人煙稀少,我皺著眉頭拉緊大衣,慢慢往回走。臉上不時感覺到冰涼,原來又下雪了,碩大的雪花從天空緩緩飄落,柔軟得令人難以置信。我抬起頭,鼻子不禁隱隱發酸,想家,也想北京。

  奧德薩地處烏克蘭南部,因為喀爾巴阡山脈的阻擋,不會經受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沒有北京街頭凜冽的寒風,但有整整三個月的冰雪覆蓋期,一場大雪接一場大雪,直到來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這裡的冬天,觸目皆白,是讓人倍覺寂寞的冬季。

  進入十二月,西方聖誕的氣氛一日濃似一日。說它是西方聖誕,因為烏克蘭以東正教徒居多,而東正教的聖誕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國的春節一樣,離放假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學校的氣氛已經逐漸鬆弛。平常人滿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緊機會練琴,每天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自從萬聖節過後,彭維維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獨自在家裡孵了許久。很多次我從學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縮在客廳的沙發裡,對著電視機發呆。電視裡有時候播著新聞,有時候播著綜藝節目,沒有聲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滅的藍光,映著她表情呆滯的臉龐。

  直到最近兩個星期,她才像緩過神來,恢復了常態,又重新開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約會。候在樓下等著接她的座駕,從奔馳到保時捷,幾乎沒有哪天重過樣,簡直象世界名車秀。但是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輛黑色寶馬。

  找個機會我小心地問維維:「後來孫嘉遇找過你嗎?」

  她本來還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臉:「以後少在我跟前兒提這個人。」

  我十分難堪,但也知道自個兒多管閒事,有點兒過分,即刻噤聲,並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和她提起任何與孫嘉遇有關的話題。

  這天在學校,正和同學興致勃勃商議假期的去處,有女孩兒跑來告訴我,「親愛的,有位英俊紳士在門外等你。」

  我以為是安德烈,從上次酒館分手,他有將近一個月沒和我聯繫了,於是披上大衣高高興興走出去。

  在琴房的門口,背風處站著一個穿黑色長皮大衣的男人,門前路燈的光暈透過燈罩射下來,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燈一般籠罩著他,貼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寬肩細腰的V型身段。

  我遲疑地放慢腳步,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個純樸的男孩,穿著舉止仍像大學男生。而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纔的腳步聲還是驚到了他,他轉過臉,側面線條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像寒冬的夜色。

  這人竟是孫嘉遇。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是意外,也有點小小的竊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來討債的,你沒忘記欠我什麼吧?」

  在他面前,我輕而易舉就變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無影無蹤。維維的警告言猶在耳,但吃頓飯應該沒什麼吧?何況我確實欠著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後我還是乖乖地跟著他上了車。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樂部。葉卡琳娜二世時的古老建築,溫暖的帷幔和恰到好處的燈光,卻是源自洛可可風格的瑰麗細膩,陌生但讓人神往的佈景。

  我頓時退縮,磨蹭著不肯進去。

  孫嘉遇奇怪:「你怎麼了?」

  「這種地方我請不起你。」我如實回答。

  「你請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磣我是吧?」

  「沒有,我真的想謝謝你。」

  他不由分說,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進了大門。侍者笑容滿面迎上來,這回我學了乖,解開大衣紐扣,由著侍者幫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進衣帽間。

  旁邊桌的人走過來招呼,像是孫嘉遇的熟人。「馬克,好久不見。」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喲,傍尖兒又換了?你丫的怎麼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媽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毀我是不是?」他有些掛不住,一臉窘態。

  我只能轉過頭,假裝欣賞牆上的裝飾畫。

  菜上來了,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孫嘉遇自己不怎麼動,卻不停地勸我,「嘗嘗這個,烏克蘭的特色菜,味道怎麼樣?」

  「嗯,挺好,不過原料是什麼?」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廬卜提斯』。」他捲起舌頭發出一個奇怪的音節。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語專業出身吧?」

  「不是,咱自學成才成嗎?在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趕上八年抗戰了。」

  我停下刀叉,吃驚地看著他,「你在這兒呆了七年?這個地方?」

  「啊,怎麼了?」他點起一根煙,人在煙霧後笑,「別只顧發呆,吃菜吃菜,再來點魚子醬?」

  我連連搖頭,「不不不不……」簡直象生吃魚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難忘。別的不說,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適和貧乏,在這裡堅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來的時候,孫嘉遇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於是我看到了時尚雜誌中見過無數遍的標誌,那兩個著名的大寫字母:CD。掀開盒蓋,裡面是六個形態各異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種適合你,都試試得了。」他說。

  「我從來不用香水。」摸索著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還回去又捨不得,心裡矛盾萬分。

  「女孩兒哪兒能不用香水?」他隔著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寶貝兒,你得學會讓某種香氛成為你的特徵。」

  這句話讓我動了心,維維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伊人已去,餘香猶在,若有若無間沁人心脾,會讓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猶豫半天我還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頓晚餐的代價,我還不知道是什麼呢。

  「你這人,怎麼這麼事兒啊?」他不耐煩,抓過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進去。

  這時候再拿腔作態就顯得過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謝了。」

  出門他就勢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著,臉上有點發燙。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指腹和虎口處卻有一層薄薄的硬繭。

  我用手指撓撓他手心的繭子,「這什麼?勞動人民的手,噯?」

  他看著我做了個驚異的表情,兩條眉毛一上一下倒懸著成了八點二十,「我爸是時傳祥,你不知道?」

  「時……時什麼?」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難免一臉迷糊。

  他跺跺腳長嘆一聲:「代溝啊,我怎麼就給忘了?來,幫你掃掃盲,時傳祥,一九七五年全國勞動模範,對了,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他的職業是掏糞工人,哎,你不會連什麼是掏糞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著他走千家串萬戶……」

  「去你的!」聽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開他的手,自顧自往前走。

  「哎,別生氣啊!」 他追上來,嬉皮笑臉地攬住我的肩膀,「我說實話,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兩個七八歲的洋童跑過來,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買後視鏡嗎?五十美金一個。」

  一個孩子揚起小手,舉著一隻後視鏡給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邊擺手一邊取出鑰匙為我開了車門。

  「買吧,先生,便宜,不買你會後悔的。」 兩個孩子依舊纏著他。

  「走開!」他板起臉,做出一副兇惡的模樣,「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縮了一下,鬆開手向周圍看看。他趁機推開兩個孩子坐進來,關門點火鬆手剎,猶自恨恨地說,「你不知道,這些小孩兒特別討厭……」他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說,這他媽的叫什麼事兒啊?」

  我湊過去看一眼,噗哧一聲笑出來,原來車兩旁的後視鏡已經一個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開車門,換了俄語大叫:「你們兩個,給我回來!」

  那倆孩子看他臉色不虞,嚇得撒腿就跑。可是人小腿短,很快就跑不動了,被他拎著領子揪了回來。

  一番討價還價,孫嘉遇最終掏出三十美金贖回了他的後視鏡。他提著它們走回車子的時候,氣得臉都是綠的。

  我遠遠地看著,靠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氣,斷斷續續地說,「這買賣……太值了,真換個新的,BMW……還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臉色緩和下來,伸手擰我的面頰,「三十美金能換你一笑,還挺划算。」

  我指著窗外,依舊笑得說不成話。兩個洋童拿了錢屁顛顛地跑了,不遠處還站著幾個十五六歲的當地少年,顯然這幾個才是始作俑者。

  孫嘉遇啼笑皆非,「這幫兔崽子,被他們算計好幾回了!剛才我還一個勁兒琢磨,怎麼這玩意兒瞧著這麼眼熟呢?」

  他送我回家,車穿過市區的街道,街邊的煤氣燈在車窗外掠過,一顆顆象流星劃過。

  望著他英俊的側臉,我漸漸笑不出來, 只要他看著我,我的心就緊張得辟啪亂跳,第一次嘗試到這種自虐一樣的感情。為什麼會這樣,我無法解釋,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許這就是愛情的感覺。真正愛上一個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邏輯。

  他側過臉看我一眼,「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不知道說什麼。」

  他扶著方向盤笑起來,問我:「你是北京人?」

  「嗯。」

  「音樂附中畢業的?」

  「嗯。」

  「除了嗯你還會說點兒別的嗎?」

  我白他一眼,「我的護照你看過,我和彭維維是同學你也知道,你問的可不都是廢話嗎?」

  他咬著下唇,似是忍俊不禁,「這不是幫你找話題嘛,好吧,換你問我。」

  於是我問:「別人叫你馬克,是你英文名嗎?」

  「嗯。」他原樣還給我。

  「為什麼叫M-a-r-k?有什麼典故?」

  「典故?」他仰頭想了想,微笑,「還真有,不過挺俗的。上學的時候,外教給我起個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堅持叫Mark,老太太一個勁兒追問,why? why?」

  「到底為什麼?」我也好奇。

  「因為啊,」他慢條斯理地回答,「那個時候,英鎊、美元都在疲軟狀態,只有德國馬克最堅挺。」

   「可憐的外教,」我勉強忍著笑,「有沒有被你氣著?」

  他一本正經地搖頭,「沒有,老太太早被我氣成習慣了。你是不知道,從小學到大學,就很少有老師喜歡我,每次家長會,我們家也沒人願意去。因為每次我都是帶枷示眾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師要求一定參加呢?」

  「那大家就攛掇我姥爺去。反正老爺子耳背,老師說什麼他都聽不明白。」

  「哎呀,誰上輩子沒燒高香,攤上你這種學生?」 我得用力握緊拳頭才能忍住大笑。

  「嘁,沒有我,他們的教學生涯該有多寂寞!S中的語文老師,至今還記得我。有次期末考試,給古文填空,上句是窮則獨善其身,哎,你知道下句是什麼嗎?」

  「不就是那什麼富則什麼什麼天下嗎?」

  「什麼跟什麼呀,我直接就在下句填上了,富則妻妾成群,把老頭兒氣得直哆嗦,說這輩子遇到我,總算開了眼!」

  我則笑得渾身哆嗦,「你爸媽也不管你?」

  「我媽?」他聳聳肩,「我媽比我還神。那時候為逃晚自習看《射鵰》,天天找我媽磨唧。她嫌煩,乾脆寫了一本請假條給我,隨用隨填日期,各種各樣的理由,一個學期我就高燒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嚇得不輕,以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著儀表面板幾乎笑背過氣去,這什麼人啊這是!

  「就你這樣的,還能考上大學?真沒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別說,我居然上了B大的分數線,當年可是全校轟動啊!」

  眼看著公寓在望,他的笑聲卻突然停頓,猛踩一腳剎車,我沒有防備,向前猛衝一下,腦門差點磕在玻璃上。

  我有點惱怒,「怎麼回事兒?」

  他一聲不響,盯著前方的某個地方,神色驚疑不定,似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詫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住的公寓樓下,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映著車燈雪白的光柱,車牌上「TTT」三個打頭字母異常醒目。

  一對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難捨難分。女人的腰肢後仰,幾乎貼在發動機蓋上,及腰長髮委頓於上,如一朵盛開的黑色大麗花,這不是維維還能是誰?

  她被跑車的引擎聲驚動,掙扎著朝這邊轉過臉。遠遠看過去,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卻彷彿帶著譏諷的笑意,接著她扭頭,索性把整個身體都緊緊貼近那個男人,兩人吻得愈發如火如荼。

  我偷眼看孫嘉遇,他臉色鐵青,難看得嚇人。我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好沉默。

  過一會兒他突然打轉方向盤調頭,竟朝著來時的路駛過去。

  「哎哎哎……你幹嘛?」我有些著急,連聲叫著,「已經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說啊……」

  他像是沒聽見我說話,一直把車駛離公寓區,才停在路邊熄了火,摸黑點起一支煙。

  路上不時有車經過,車頭大燈的光亮掃過,照著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我覺得無趣而尷尬。這最後的香艷場面,維維是為了做給他看,顯然他對維維還有舊情,那我杵在這兒又算什麼呢?

  我推開車門同他道別:「我走了。」

  他「嗯」了一聲別過臉,神色有點茫然。也許是我多心,類似的表情,在維維臉上似乎也出現過。這麼時髦悅目的一對男女,他們在一起才算旗鼓相當,我沒法兒跟維維比,可也犯不著做別人閒暇時的點心。

  走出十幾米,他追上來拽住我的手臂,「你幹嘛?上車,我送你回去。」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你的晚飯。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著我的肩膀,把我的臉轉到路燈下,「好好的,突然這麼彆扭,我得罪你了嗎?」

  「沒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國內的女孩兒怎麼都這樣?」他非常不耐煩,「一個比一個難伺候。」

  我笑笑,「再見。」

  這次他沒有再追過來。

  我一個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天氣極冷,呼吸間眼前被一片白霧籠罩,我想笑,眼淚卻淌下來,流了一臉。

  是我錯了,被黑暗裡的聲音所迷惑,做了一場不該做的綺夢,起了不該起的奢望。洋蔥一層層剝開,我也流了淚,可裡面並沒有讓我驚喜的內容,最終還是顆洋蔥頭。

  取出鑰匙開了家門,屋裡依舊漆黑一團,維維並沒有回來。我不想開燈,黑暗裡摸索著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漸漸渾身鬆弛,然後明白,為什麼維維會在家中常備著烈酒。

  在沙發上胡亂滾著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天已大亮。維維的房門依然關著,沒有回來過夜的痕跡。我匆忙洗把臉,換好衣服趕到學校。因為宿酒未消,整個上午頭痛如裂,鏡子裡的臉色有點發青,兩個大黑眼圈,嚇得我暗自發誓,下回再也不喝酒了。

  課上到一半,包裡的手機開始振動。我出去接電話,電話那頭是彭維維,她居然在警察局。

  「趙玫,帶點兒錢贖我出去。」她的聲音沙啞疲憊,不復平日的圓潤。

  我吃了一驚,手機幾乎脫手落地。「維維,出什麼事兒了?」

  她垂頭喪氣地回答:「你來了再說。」

  「好,你等我。」

  我掛了電話,顧不上收拾書包,只取了錢包和護照就衝出校門。

  奧德薩街頭的出租車極少,我攔輛私家車講好價錢,先到銀行取了現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當中不忘打個電話給安德烈。「安德烈,麻煩你幫我問問,到底為了什麼?」

  到了警局,一身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門口等我。我跳下車朝他跑過去,他快步迎上來,一邊帶我往裡走,一邊把事情經過盡量簡捷地告訴我:「兩人半夜喧擾,女方試圖縱火,鄰居報了警。」

  「維維縱火?」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人是誰?」

  他不出聲,朝一邊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視線追隨過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孫嘉遇。他一動不動靠牆站著,嘴裡叼著一隻煙,已經結了長長一條煙灰。眉骨上方貼著一塊紗布,襯衣上血跡斑斑,揉得一團糟,臉上分明有幾處指甲刮過的血痕。

  我望著他,心頭劃過一陣異樣的疼痛,一時間呆住,竟然忘了來這裡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麼了?」

  我回過神,強壓下心裡的痛楚,「彭維維呢?」

  「還在接受警方的詢問。」

  安德烈指點著我辦理複雜的保釋手續。我忍不住質問:「為什麼男方無需做這些?」

  「趙小姐,是你的朋友傷人在先,又試圖放火與對方同歸於盡,幾乎造成燃氣爆炸。」那美麗的女警笑著回答,「你說該控告誰?」

  我頓時啞然,閉上嘴不再說話,默默地交錢簽字。值得嗎維維?我在心裡嘆息,非要鬧得兩敗俱傷,倒讓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話去?

  手續辦完,一名女警帶著維維出來。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發尖俏,大眼睛裡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兩句,見此情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看到我,維維臉上彷彿有羞愧之色一閃而過,但不過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強地仰起臉,繃緊了唇角。

  我向安德烈致謝道別,他吻我的臉頰,依依不捨地說再見。

  我笑他婆婆媽媽像個女人,可是心裡非常感動。因為還記得上次的事,所以頗有點不好意思。他們當地孩子,就是有這點好處,什麼事情都擺在明處,開心是開心,生氣就是生氣,即使不負責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著維維離開,沒想到孫嘉遇還在大門口等著。

  「我送你們回去。」他走過來。

  「你滾開!」維維聲音尖利,一點兒都不客氣。

  「彭維維!」他也動了氣,眼瞅著額頭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幾乎是咬著牙說,「你願意自暴自棄沒人攔著你,這件事兒我會替你擺平,以後再沒人為你收拾後事,你好自為之!」

  「謝了!」維維冷冷地看著他,黑眼睛裡似有火花迸濺,「孫嘉遇,我也告訴你,出來混的,總有一天要還的,你還是惦記著給自己收拾後事吧!」

  她拉著我從孫嘉遇跟前走過,揚長而去。

  我回頭看他一眼,他也盯著我,眼睛裡的神情極其複雜,我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回去的路上,我終於沒能忍住,開口問維維:「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沒什麼,彼此看著不順眼。」維維頭抵在車窗玻璃上,說得輕描淡寫。

  我不好再接著問,回家催她洗澡換過衣服,又看著她吃完飯上床躺下,才匆匆趕回學校取我的書包。

  回來胡亂看了幾頁書,又收拾一下房間,時間已過十二點。我換了睡衣鑽進被窩,正要關掉床頭燈,房門畢剝畢剝響了兩聲,維維在外面說:「趙玫,你睡了嗎?」

  「沒呢。」我立刻坐起身。

  她在床邊坐了很久,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表情冷漠,卻不肯說話。

  我把她的手拉進被子暖著,「維維……」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特別丟人?」

  「沒有,」我幾乎指天發誓,「我要是這麼想過,出門被雷劈。」

   「你個傻蛋,誰讓你賭咒來著?」 維維嘴角動了動,笑容勉強且帶著幾分自嘲,「知道嗎趙玫?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求過人,連那個混蛋當初欠下一屁股債跑路,我手裡沒有一分錢,逼債的天天堵在門口,房東要趕我出門,我都沒有求過人……」

  她的臉上浮現一抹悲涼,聲音不覺變得哽咽。我不敢插話,屏住聲息聽她接著說下去:「可是我求過他,放軟了聲音求他,他還是我行我素……這輩子我真正動過心的男人,也就兩個……」

  一滴眼淚慢慢滑出眼眶,維維閉上眼睛。外面的世界瞬間變得寂靜,我怔怔地望著她,一顆心也緩緩下沉。

  「那……你們以後……」我問得非常小心。

  「沒有以後,這個人對我來說已經死了!」維維睜開眼睛,又恢復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沒說什麼,站起身離開我的臥室。我聽到她的房門輕輕關上,吧嗒一聲落了鎖。

  夜裡我翻來覆去睡得極不安穩。以前我不曾見識過,原來愛情不全是風花雪月,它的份量也會如此沉重,讓人黯然,讓人流淚,傷人,然後自傷。

  這件事過後彭維維變了很多,衣著逐漸往暴露上走,原來那點藝術系學生的雅皮氣息漸漸消失,夜不歸宿變做家常便飯。

  我很擔心,卻又無從勸起。既然幫不到她,只能裝作看不見。

  安德烈又和我恢復了邦交,每天清晨還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對彭維維印象深刻,一直追問:「玫,你那美麗的朋友還好嗎?」

  我嘆口氣不說話。

  他看看我的臉色,又問:「那天你是怎麼回事?臉色真難看。」

  「別擔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了。」

  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說:「你愛上那個男人了?」

  「哪個男人?你在說什麼?」我明知故問,臉卻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紅了。

  他也嘆口氣,「我們有句諺語,只有愛情和咳嗽是瞞不過的。你看他時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樣。」

  「安德烈,見你的鬼!」我大叫,假裝被得罪,緊跑兩步,其實雙頰已經熱得發燙。

  「我不會怪你,」他追上來說,「他長得那麼漂亮,沒有女孩子抵擋得住。我見過的中國男人,很少有這樣整齊的。」

  的確,奧德薩街頭經常能看到灰頭土臉的中國人,說是民工不會有人異議,但真正的身家亮出來,往往嚇人一跟頭。像孫嘉遇這樣有點兒錢就如此招搖的,確實不多見。

  我使勁白他一眼,用中文說:「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為你拉皮條。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著拍拍我的後腦勺。這語速極快的一串中文,他雖然聽不太懂,可是察言觀色,大概也知道我說的不是什麼好話。

  我感到胸口似憋著一口氣,非常想做點什麼發洩,於是超過他一直衝到前面去。

  「玫,你別怕!」安德烈再次追上來,在我身後說,「如果他不愛你,還有我愛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來。

  我喜歡安德烈這點天真和坦率。他的心裡藏不住任何事,從來不裝模作樣,也很少愁眉苦臉,但他並不傻,什麼都知道。像孫嘉遇那樣的人,誰喜歡上他都是一個劫數,維維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誇張地皺起眉頭,「你們烏克蘭的女人,簡直象苦力。生七八個孩子,每天上班貼補家用,下了班牛一樣忙家務。我聽說有更離譜的,丈夫回來還要跪著給脫靴子……」

  他大笑,伸手要捏我的鼻子,「胡說!至少我不會這樣對待我的妻子。」

  我嘻嘻笑,在林蔭道上左右穿梭著躲避他,正玩鬧著,前方有輛加長卡迪拉克經過,車牌號是666888,我覺得好玩,一路追著看,順便告訴他中國人對吉祥數字的崇拜。

  安德烈點點頭,「烏克蘭也有,你知道嗎?車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政府的車。」

  我心裡一動,趁機問他:「那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麼意思?」

  他的臉色頓時凝重,「你們中國的黑社會首領。」

  「什麼?」

  「他們都叫『大哥』。」

  我眼前恍惚一黑,被鵝卵石一跤絆倒,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安德烈嚇得撲過來扶我,「玫,你還好嗎?」

  我捂著膝蓋坐在地上,嘴裡大抽冷氣,雙手也被擦傷,火辣辣作痛,一時半會兒站不起來。

  安德烈蹲在我身邊,連連問:「沒事吧?你沒事吧?」他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

  我顧不得膝蓋處傳來的刺痛,一把抓住他的手問:「安德烈,你剛才說的,是真的?你沒騙我?」

  「我從來不騙你。」他神情嚴肅,像在教堂發誓,「這幾年烏克蘭的中國黑幫越來越龐大,地位比較高的幾個人,他們的車牌號上,都有TTT三個字母。」

  臀部下面的寒氣一絲絲侵染上來,我像被凍僵了一樣,半天動彈不得。

  我想不明白,維維雖然脾氣火爆,可是一向做事還有分寸,她怎麼就會招惹上黑幫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27 AM

第三章 春天

  你的來臨對我是多麼沉重,在我的心靈裡,在我的血液裡,引起多麼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歡和所有的春光,只會將厭倦和愁悶注入我的心。請給我狂暴的風雪,還有那幽暗的漫長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從安德烈揭曉車牌的奧秘,我一連幾天心神不定,做事丟三落四,恍惚得像走了真魂。

  以前我對黑社會的瞭解,只停留在對九十年代港產片的印象裡,天黑了就拎著刀當街亂砍那種。但是上次在七公里市場親歷的一幕,讓我親眼見識到其中的血腥殘酷,我為維維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鋼琴前,簡簡單單一部練習曲,輔導教師糾正無數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節,我依然會犯同樣的錯誤。

  輔導教師幾乎被我氣得背過氣去:「玫,你根本不在狀態,這是在浪費我們兩個人的時間。」

  我索性提前結束練習,收拾東西回家。家裡還是沒有人,維維已經三天不見人影,她的手機也一直處在關機狀態。

  冬日的傍晚黑得極早,我一個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廳裡,翻來覆去地瞎琢磨,記起那天在警局孫嘉遇說過的話,心裡更是忐忑。想找他問個究竟,可是怎麼才能聯繫上他呢?我並不知道。

  踟躕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孫嘉遇曾送給彭維維一個最新型的諾基亞手機,她用了一段時間,不知什麼時候,又換回原來的三星手機。想來那段時間,正是兩人開始齟齬的時候。

  我決定碰碰運氣,拉開維維的梳妝台抽屜,果然,那個紅色的諾基亞,正孤零零躺在抽屜的角落裡。然後同樣幸運地,從名片夾裡找到孫嘉遇的手機號。

  我用固定電話一個個按著號碼,心臟卻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喂?」電話通了,背景一片嘈雜,很多人在說話,還有隱隱約約的音樂聲。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結巴起來,「我……我是……趙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嗎?」他的聲音懶洋洋的,明顯帶著促狹的笑意。

  我裝沒聽見,努力讓舌頭恢復柔軟:「有點兒事兒,我想問問你。」

  「我就知道,沒事兒你不會找我。說吧,什麼事?」他那邊的聲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換了個安靜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齒頓時伶俐起來:「我一直找不到維維,只好找你。」

   「就這事啊。」他輕佻地笑,「你以為我能把她怎麼地?她本事大著呢,哪兒用得著別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維維沾上了黑社會的人,對吧?」我不想和他繞圈子逗貧,索性直接挑明了。

  電話裡一下沒了聲音,過半晌他才問:「你怎麼知道的?」

  「甭管我怎麼知道的,你就說是,還是不是?」

  他總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調:「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車牌才明白。」

  「你就眼睜睜看著她攪進去撒手不管?」

  「嘖嘖,這才是六月飛雪,我比竇娥還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過規勸幾句,結果多年的舊賬被翻出來清算,差點兒就和她同歸於盡。」

  「不被逼到絕境,女孩兒才不會鑽牛角尖兒。」我忍不住為維維辯護。她雖然脾氣很壞,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兒,卻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聲:「絕境?這就上綱上線了嘿?我說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誰逼誰呀?我一句話沒說完,一個大花瓶連湯帶水兒砸過來,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當場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處那塊醒目的紗布,我被堵得無話可說,但還妄圖解釋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聲音,「甭管閒事了,她的事兒你管不了。千萬也別去問她,彭維維的脾氣,是屬山東驢子的,趕著不走打著倒退,越說越來勁。她要胡來你就讓她胡來,你使勁晾著她,晾夠了她自己就找台階下了,聽見沒有?」

  我閉緊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於是他換了話題:「你吃飯了沒有?」

  「沒有。」

  「出來吃,我請你。」

  「不想出去,謝謝你了,再見!」,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電話。

  在黑暗又悶坐了很久,心口象壓著一塊磨盤,按一按就隱隱作痛,卻找不到這塊心病照應在什麼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著頭髮收拾浴室,便聽到有人敲門。我以為又是查驗身份的警察,特意檢查了一下防盜鏈,才小心錯開一條門縫。門一開,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視。

  門外站著的,居然是孫嘉遇。

  我隔著門縫說:「維維不在。」

  「我知道。」他抬腳撐住門板,將手裡拎著的紙袋,對著門縫晃了晃:「我是來找你的,送外賣。」

  孫嘉遇帶來的,竟是牛肉圓白菜餡的餃子。

  沒有在國外呆過的人,大概很難想像常年旅居者對中國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來半年,就已經熬不住了。經常會在夢裡走進北京的餐館,奢侈地點上一桌炒菜,不過很多次,都是菜未進口,人就流著口水醒了。

  奧德薩有中餐館,但價格昂貴暫且不說,顏色香氣固然無法奢望,可連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這些背景,也就不難想像,我見到那一飯盒圓胖飽滿的雪白餃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沒能忍住嘴饞,幾十個餃子把我給賣了。

  我放他進屋。

  「有點涼了,你們有煎鍋吧?熱一熱再吃。」他熟門熟路地摸進廚房。

  我趕緊跟進去,從他手裡搶過鍋鏟,「我來我來,你吃了嗎?」

  「你打電話的時候,剛剛吃完。」他退到廚房門口,「有個烏克蘭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國食文化,我們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處理機。」

  「哦,那多好。」我顧不上多說,只胡亂應著。煎鍋裡滋滋作響的餃子,在鼻子尖底下散發著誘惑的香氣,已經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鍋鏟上的水珠不小心落進熱油中,彭一聲炸開了,其中一兩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卻嚇人一跳,我尖叫一聲退後兩步。

  「真笨!」他搶著蓋上鍋蓋,「還是我來吧。」

  「不用不用……」我跳腳,「快快,圍裙幫我拿過來。」

  他取過圍裙徵詢:「繫上?」

  「嗯。」我邊翻餃子邊點頭。

  他略微低下頭,將圍裙繞到前面,攔腰打了個結。但他的手在我腰間停留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點,我才覺得不妥,正要開口抗議,他的人已湊近,聲音就在耳邊:「你的腰真細。」

  或許是呼吸,或許是他的嘴唇,輕輕擦過我的耳廓。我渾身一哆嗦,鍋鏟差點兒失手落地。

  他輕笑,放開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廚房,隔著房門撂過來一句話:「別傻站著了,再不出鍋就糊了。」

  餃子味道還真不錯,就是圓白菜有點軟,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過了,口感不那麼清爽乾脆。

  「慢點兒,小心別燙著,好吃嗎?」

  「好吃。」我一邊往嘴裡填著餃子一邊意猶未盡地嘆氣,「什麼時候再吃一頓豬肉白菜餡的?我快要想瘋了!」

  都說人離鄉則賤,物卻以稀為貴。國內幾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這兒就變成稀罕物,平日難得一見。

  他坐在對面含笑看著我,眼神卻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麼久遠的往事,有點柔軟,也有點恍惚。聽到我的奢想,方回過神,伸手在我腦門上彈個爆栗,「你這小妞兒,怎麼這麼事兒啊?」

  我扭頭躲開了,只是悶頭吃,心裡頗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夠義氣,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應該立刻站起來與他劃清界限。可是維維黯然的神色還在眼前,我卻沒事人似的,竟和這個男人同在一個屋簷下,娓娓而談閒話家常,是不是有點無恥?

  「聖誕節準備去哪兒玩兒?」他問我。

  我嘴裡塞著餃子,半天說不出話,好容易嚥下去,才回答:「哪兒也不去。節後我要考試,在家複習功課。」

  奧德薩音樂學院預科生入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驚人,我一點兒都不敢懈怠。

  「霍霍霍……」他顯然不相信,「那些學生我見得多了,哪一個不是拿著家裡的錢胡造?有幾個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悶悶地說。

  當年高考失利,對我是個沉重的打擊。從小到大生活在讚譽中,走路一直都是抬著下巴的,一心以為自己是哈斯姬爾在世。沒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績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註:哈斯姬爾,羅馬尼亞著名女鋼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為了重拾過去的驕傲。

  孫嘉遇笑笑,沒再說什麼,起身在屋裡四處轉悠,什麼都拿起來看一看,特別地不見外。

  等我洗了碗從廚房出來,就見他拎著塊硬紙板,正翻過來掉過去地擺弄。

  那快長條形硬紙板的背面,貼著一張標準的鋼琴鍵位,平時不去學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練練指法,雖然簡陋,但聊勝於無。

  「你就拿這個練琴?」他抬起頭,一臉困惑。

  「嗯,怎麼啦?」

  「為什麼不在實物上練?」

  我癟嘴:「琴房太貴了,我基本上都是週末去,週末半價。」

  半價一小時還要十五美金呢,簡直是在搶錢,而且要提前一周預約。像我這樣的預科生,想得到輔導教師的指點,更得另行付費。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聲,輕輕放下紙板,見我按著胃部一臉不爽,忍笑問:「撐著了?」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方才吃得太急沒感覺,這會兒才感覺到實在吃多了,胃部像個鉛球沉甸甸地往下墜。

  他乎擼我的頭髮,哈哈大笑:「真是,又沒人和你搶,吃不了你留下頓啊!」

  我撥開他的手,翻個白眼給他,勉強維持著色厲內荏的表象,其實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兒?」

  我沒得選擇,只能點頭答應。

  離公寓不遠就有個小公園,我們沿湖邊慢慢溜躂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白雪覆蓋著腳下的草地,草還是綠的,上面結著冰碴,踩上去卡嚓作響。

  湖面上結了薄冰,映著路燈閃著微弱的光芒。湖邊生長著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樹,據說暮春的時候會開滿豐潤的花,濃烈的香氣讓人蠱惑,鐵石心腸也會為之軟化,但此刻看過去只有一片荒涼。

  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裹得像個粽子,可還是冷,手指幾乎僵硬。我脫下手套放在嘴邊呵氣。

  他握住我的手,放進他的大衣口袋裡。隔著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體溫。那種感覺難以形容,彷彿極致的性感。

  後來的情景我有點迷糊,事後回憶起來,影影綽綽地總不像真的,像夢中的碎片。

  他轉身輕輕抱住我,我忍不住開始發抖,想掙脫,以為他會吻我,但他沒有,只是用嘴唇輕觸著我的耳根。耳後頸部的皮膚象通了電一樣陣陣發麻,如有一根細絲連著心臟,連帶著心臟都頻頻抽緊。

  「Diorissimo,」他低聲說,「你果然喜歡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蜜或者太風情,並不適合我。只有Diorissimo纖細清冷,香味沒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睜開眼睛,他的側影輪廓分明,嘴角的線條卻是說不出的孩子氣。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時的樣子,心裡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終於不由分說壓了下來。我在昏亂中笨拙地配合著,並沒有欲仙欲死的感覺,只是有點眩暈,可能因為缺氧。

  天色晦暗,路邊的煤氣燈一盞盞點燃,照得周圍一片雪白。眼前是落得光禿禿的樹杈,縱橫交錯著伸向灰暗的天空,臉上有濕潤的涼意,原來又下雪了。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耳邊是清晰的心跳。原來他還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裡,我暗暗嘆口氣。

  他解開我的衣領,從頸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著我的鎖骨,如羽毛般輕輕掠過。靈魂漸漸出竅,飄向不知名的去處。萬籟俱寂的地方,適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風出沒,柔弱的獵物心甘情願成為他的受害者,在意亂情迷中幸福地沉淪,從此萬劫不復。

  維維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閃過,我打了個寒顫,如夢初醒,用力推開他。

  這個人,渾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會被完全摧毀。

  「你怕什麼?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著他不肯說話,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滴溜溜打轉。我的初吻,就這麼沒了!給了一個中國商人圈裡有名的花心蘿蔔!

  他伸手抱我,「寶貝兒……」

  我再次推開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顧他在身後大聲叫我的名字。

  家裡出乎意料地有燈光。我用鑰匙開了門,多日未見的維維坐在燈下,正彎腰給十根腳趾塗趾甲油,一種詭異的藍紫色,看久了會眼睛痛。

  「趙玫,家裡有人來過?」她抬起頭問。

  我心虛得厲害,簡直不敢看她:「沒……是,同學來借琴譜。」

  維維並沒有留意我的臉色,點點頭,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鬆口氣,也沒敢問她這些日子去了哪裡,躡手躡腳回自己房間,躺在床上撫著嘴唇惆悵了很久。

  維維這次回家,原來只為了收拾換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著她把衣服扔進箱子,想起孫嘉遇的叮囑,存了一肚子話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最後她合上箱子蓋,坐在我身邊,熟練點起一支煙。

  我實在看不下去:「又抽煙又喝酒,你的聲帶會徹底完蛋。」

  她是學聲樂的,聲帶一旦受傷,則是不可逆轉的傷害,對一個聲樂系的學生來說,就意味著一切結束。

  沉默片刻,維維冷冷地說:「誰在乎?」

  「你要去哪兒?」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種地方,當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維維,你覺得自個兒真的高興嗎?」

  她碾滅香煙,一腳一腳踢著腳下的皮箱,「高興!我為什麼要不高興?我不會為個不愛我的人糟踐自個兒。我得活得好好的,氣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作為朋友也只能適可而止。

  維維走了,十幾天後才回奧德薩。聖誕節我一個人無處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過的。

  安德烈的父母熱情而好客,他還有一對十八九歲的孿生妹妹,活潑漂亮。聽說我在學鋼琴,便硬拉著我一起合奏,又逼著安德烈在一邊伴唱。

  我才發現安德烈還有一個好嗓子,唱起歌來低沉悅耳,有幾分保羅麥肯特尼的味道。

  這個夜晚過得十分熱鬧,鐘聲敲十二點,大家亂糟糟地許願,然後分拆禮物。我帶來的禮物,是一套中國的刺繡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媽媽拿到,她很高興,過來吻我的額頭,連聲說著謝謝。

  像安德烈兄妹一樣,我也得到一份聖誕禮物,一雙彩色的毛線手套。大家皆大歡喜。

  平安夜結束,在我的堅持下,安德烈送我回去。車一駛入黑暗的街道,曲終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來,感覺兩頰的肌肉笑得酸痛,方纔的歡聲笑語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聲音也像來自遙遠的地方。

  「沒有,就是有點睏。」我強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和我們去滑雪,一個人過聖誕節?」

  「是啊,我要複習,不是跟你說了嗎?」

  他回過頭專心開車,「我總覺得你有心事,不知什麼時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裡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著他肩膀:「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你擔心什麼?」

  他哼一聲:「我知道你為什麼。」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麼?安德烈,不要總是扮演先知,你會很累的。」

  他不出聲,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樓下,然後吻我的臉道別:「聖誕快樂,我親愛的女孩!」

  我站在大門口,眼看著他的小拉達搖搖晃晃上了大路,才轉身進電梯。

  房間裡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燈光映在傢俱上,反射著微弱的光澤,隔壁人家徹夜狂歡的笑聲、音樂聲,透過未關嚴的窗扇漏進來,愈發襯出一室岑寂,撲面而來。

  平日無數細微的不如意處,身在異鄉的孤獨無助,在這個萬眾同歡的夜晚, 都被無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熱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淚。

  這種時候,我通常不敢給爸媽打電話,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惹得他們無謂擔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斷斷續續哭了一場,等我朦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經透亮。

  聖誕節的下午,我是被手機鈴聲叫醒的。

  我翻個身,極不情願地伸出手臂,閉著眼睛摸到手機,含含糊糊地問:「誰呀?」

  「孫嘉遇。」

  我一下驚醒,霍地坐起來:「你幹嘛?」

  「怎麼這聲兒啊?還沒睡醒呢吧?快起來,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我真是怕了見他,於是隨口扯了個謊:「我不在奧德薩,我出來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頭笑,「你說謊也打個底稿,我就在門外,電話聲我都聽見了。」

  我屏住聲息,果然聽到有人在彭彭彭敲門,我頓時啞口無言,臉有些發熱。

  「給你二十分鐘,我在樓下等你,快點啊!」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經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在他面前我好像總是處在被動地位,玩不得半分貓膩。於是飛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臉梳頭,然後穿衣戴帽。

  外面天氣很冷,又有點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膚不一會兒就被凍得顏色發紫,我不由自主裹緊大衣。

  孫嘉遇正靠在車門邊抽煙,見我走近才扔下煙頭,露出一口白牙笑道:「還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為糊里糊塗失去的初吻耿耿於懷,努力板緊臉,冷冷地問他:「你要給我看什麼?」

  我冷淡的態度,他彷彿置若罔聞,極其戲劇化拉開車後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親愛的公主殿下,請看……」

  兩顆白生生綠瑩瑩的大白菜,靜悄悄地躺在後座上,散發出誘惑的光澤。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態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驚喜地問:「你……你怎麼搞到的?」

  他的唇貼近了,在我臉頰輕輕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館分大白菜,我正好路過,連夜翻牆進去,偷了不少。」

  「又胡說!」

  他看著我笑:「你管它怎麼來的呢?先想想怎麼吃了它。」

  「哎喲,那就多了,醋溜,干煸,涼拌,白菜肉絲炒年糕……」我掰著指頭數,數得口水都要掉下來了,最後我倆幾乎同時說,「豬肉白菜餃子!」

  他大笑,把我推進司機副座,「走吧,到我那兒去,全套的傢伙什兒,就看你的水平了。」

  孫嘉遇住在市區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舊式小樓,分左右兩戶,上下兩層。南面整幅長窗正對著波濤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維維一起見過的那個老錢,還有另外一個姓邱的中國商人與他同住。

  我感覺怪異,無論怎麼看,他也不像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臨的人。

  對我的疑問,他解釋得雲淡風輕:「哪天死在房子裡,總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滿惡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爛了都沒人知道。」

  他回頭瞪我:「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說話這麼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說的是實話嘛,你別不愛聽。」

  我還真沒有說謊,安德烈曾講過一個故事,成功地噁心了我一個星期,看見肉就躲得遠遠的。

  那個案子裡,有一個福建商人,被同鄉在室內殺死,屍體剁碎煮熟後衝入馬桶,堵塞了樓下鄰居的管道。鄰居請來修理工,打開下水道後,發現裡面充斥著碎骨和爛肉。

  鄰居還以為是被虐殺的貓狗屍體,氣憤之下當即報警。警察在管子裡掏啊掏啊,粉碎的內臟和筋骨取之不絕,最後看到一截人類的手指頭,所有人都唬在當場。

  此案曾在奧德薩轟動一時,並引起房屋租金暴漲,因為當地人寧死不肯再租房給中國人。

  「你說說,好好在國內呆著不好嗎?非要出來,結果把命賠在異鄉,圖什麼呢?」我十分不解。

  對這個故事,孫嘉遇眉毛都沒有抬一下,自顧自熄了火拔下鑰匙,然後才說:「你還記得七公里市場那檔子事兒吧?」

  我點點頭。之前一直避而不談,如今他終於提到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幾乎沒了人樣,你知道為了什麼?」

  雖然親眼目睹了那個命案,我還是狠狠打了個哆嗦,忙不迭地搖頭。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孫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幫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場』收保護費,作惡太多,場內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實在忍不下去,湊了錢,想請烏克蘭當地黑幫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過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現,被人發現。一個電話,七公里市場提前關市,滿場商戶幾乎傾巢出動。終於找到他,結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開始發軟,簡直拉不開步子,想起當日遭遇,依然手腳冰冷。

  「動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鄉,從沒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說話軟了吧唧的,砍起他來卻一點兒都不手軟,你就知道這傢伙民憤有多大。」

  我打著擺子問:「最終結案了嗎?」

  「三十多號人,警察找誰去?法不責眾。同鄉會出面,塞些錢這事就完了。中國人內部的事,警察才懶得管。」

  我說不出話來,原來真相是這樣的。難怪他當時叮囑我,不要對警察說一個字。

  安德烈也說過,自打中國人來到奧德薩,犯罪率就開始直線上升。有浙江和福建兩地黑幫迅速崛起的緣故,也因為喜歡身揣巨額現金的中國商人,很容易成為本地盜匪眼中的肥羊。

  孫嘉遇還沒提到海關的盤剝、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間的傾軋。就這麼著,都攔不住烏泱烏泱前仆後繼湧來的人群。

  利字當頭,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孫嘉遇回頭嘲笑我,「也幸虧你碰上的是這些商人,不然你這個倒霉蛋兒,早被人卡嚓滅口了。」

  我忍著冷戰跟在他身後四處參觀,努力消化這些變態的故事。

  這是一座俄式的傳統建築,原屬於前蘇聯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員。房間內線條流暢的櫥櫃和壁爐,處處記錄著歲月的痕跡,已經陳舊的地毯和窗簾,仍然華美絢爛,依稀能感覺到往日的氣象。

  廚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風格,剛剛整修過,有幾處還能看到火燒過的黑色殘跡。操作台上則作料齊全,灶台上放著一口純正的中國炒鍋。

  這幾乎是我夢想中的廚房,我歡呼一聲,上前躍躍欲試,「酸辣白菜?」

  「你真會做飯?我以為藝術家都不食人間煙火。」他倚在門框上訕笑。

  「你才藝術家,你們全家都藝術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從事藝術的人,總以為藝術是浪漫的代名詞,其實藝術和其他職業一樣,也會遭遇生計問題。吃不上飯的時候,藝術什麼也不是,所以「民以食為天」才能一直是顛撲不滅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進燒熱的油鍋,廚房裡頓時濃煙滾滾,歐式煙機形同虛設。我被嗆得連打噴嚏,眼淚汪汪地推開窗扇換氣。

  菜才出鍋,就聽到大門被人打得一片山響。

  我起初沒做理會,等了一會兒門外還是一片嘈雜,屋內卻無人回應,只好自己提著鍋鏟出去開門。

  剛把門上的鐵鏈取下,大門從外面「匡」地一聲被人踹開,兩個頭戴消毒面具的的人衝進來,一把推開我直奔廚房。

  我踉踉蹌蹌退後幾步,尖叫一聲:「孫嘉遇!」

  孫嘉遇聞聲從浴室竄出來。我驚魂未定地指著廚房,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二話不說,拎起一把椅子就衝了進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話音未落,就見他臊眉耷眼地出來,一路陪著小心,把那兩人一直送出大門。

  我好奇地探頭出去,看到門口停著兩輛消防車。

  孫嘉遇回來,一屁股坐沙發上抱頭哀歎,「誰他媽的這麼多事兒啊?一個月兩次火警,房東會把我掃地出門。」

  上一次自然是因為彭維維,可憐的鄰居已經被嚇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闖了禍,躲在一邊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惱羞成怒:「還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脫下來。」

  他只披著一件浴衣,渾身上下還在滴水,屁股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帶子馬馬虎虎繫著,看得出來,裡面什麼也沒有。

  突然間我面紅耳赤,連忙把臉轉到一邊,真的不敢再笑。這人說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廚房裡一片狼藉,到處覆蓋著厚厚一層白沫。那盤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鍋清燉牛肉也受了連累,只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極,不停地埋怨:「你說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沒火他救的什麼火?」

  看我一副沮喪的模樣,孫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現在有事做了,打掃廚房吧。」

  他也換過衣服,和我一塊兒跪在地上清理現場,兩人奮戰兩個多小時,才把廚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沒吃東西,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裡不停地咕嚕作響,最後的動靜實在太大,連孫嘉遇都聽到了。

  他背過臉悶笑一陣,奪過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頭再說,我們出去吃飯。」

  看看表已經晚上七點,我猶豫:「明天還有課,我該回家了。」

  他不容分說,拖起我就往外走:「剛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歡。快走,我也要餓瘋了。」

  車輪碾在冰凍的雪地上沙沙作響,車一直往奧德薩郊外駛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車燈的光柱裡,看得到大片飛舞的雪花。

  不知為什麼,我有點害怕,老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忍不住問:「咱們去哪兒?」

  「拐你去賣。」他面無表情,同時伸出一隻手,冰涼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著。

  明知他在開玩笑,還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車子停在一座鄉間別墅前。他上前按鈴,大門先開了一條小縫,接著才左右洞開,應門的是一位當地裝束的老婦人。

  孫嘉遇擁抱她,老太太則親熱地吻他臉頰,兩人說話語速極快,我一句也沒聽明白。

  孫嘉遇回頭招呼我:「趙玫,過來。」

  我慢慢走過去,他握住我的手,給老太太介紹:「妮娜,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對我點頭笑笑,帶著我們往屋內走。我注意到她的半邊身體是歪的,一條腿彷彿不聽使喚,走起路來異常艱難,卻努力保持著脊背挺直的姿勢。

  我用力捏一捏孫嘉遇的手指。

  「切爾諾貝利核洩露。」他用中文輕聲說。

  我張大嘴看著他。他搖搖頭,示意我放鬆表情。

  曾在網上看到過當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沒想到事隔十幾年,還能看到那場劫難的受害者。

  進了別墅,只聽得木地板在我們腳下咯吱作響,客廳內空蕩蕩的,僅有幾間簡單的傢俱。天花板上似乎有風掠過,屋裡屋外幾乎一個溫度。

  老太太站住,和孫嘉遇說了幾句話,我只聽得懂晚餐、廚房幾個單詞。

  「我們去廚房,那兒比客廳暖和。」他簡短地翻譯。

  晚餐很簡單,只有一鍋濃湯,一點土豆泥,還有孫嘉遇帶來的列巴和中國雙匯肉腸。

  我已經餓過了勁,對著餐桌上的食物直發呆,不明白這傢伙帶我來這兒,到底什麼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東西夾我盤子裡。

  我打量著,滿腹狐疑,「這什麼?豆腐?」

  「嘗嘗,嘗嘗就知道了,烏克蘭名菜。」他特起勁地勸,我卻覺得他的笑容不懷好意。

  咬一口,味道還行,就是口感有點怪,我猶豫著再咬下一小塊。

  「還好?」他笑嘻嘻地問。

  我點點頭:「到底什麼東西?」

  「豬肥膘。」

  「什麼?」

  「鹽醃的豬肥膘。」他奸計得逞,樂得前仰後合。

  我捂著嘴衝進衛生間,兜底吐了個乾淨。打小不挑食,就一個毛病,除了絞得粉碎的餃子餡,一點兒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媽的不是東西。」我吐得上氣不接下氣,恨不得刨個坑埋了他才解恨。

  「嘖嘖,又說粗話,」他捶著我的背,還在貧,「這不你要求的嘛,豬肉白菜,咱一個都不能少。」

  「滾開!」我氣得什麼似的。

  「她沒事吧?」鏡子裡出現老太太微笑的臉,「如果沒事,請來書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語緩慢清晰,我總算聽懂了這句。

  通往書房的門一打開,我立刻傻了,如入夢境。原來這裡另藏著一個乾坤。

  酸枝木裝飾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書架,所有的書籍分門別類放置得整整齊齊。

  我一路看過去,各種版本的鋼琴曲集、歌劇樂譜和古老的膠木唱片應有盡有,整個房間如同一座包羅萬象的音樂圖書館。靠牆放著一座老式鋼琴,琴蓋開著,白色的琴鍵已經泛黃。鋼琴上方的整面牆壁上,掛滿了不同質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同一個年輕美麗的俄羅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劇院、鋼琴、鮮花……

  有一張放得最大的照片,摟著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識。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臉上的皺紋如溝壑縱橫,實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麼相似之處。

  她示意我坐下,聲音溫和卻蒼老,「玫,你叫玫對吧?為什麼要來奧德薩?」

  為什麼?因為這兒生活費便宜,簽證也好拿。

  可我不能說得這麼露骨,丟咱泱泱大國的人。官方的標準回答一般是這樣的:「我熱愛奧德薩,因為這裡是世界著名鋼琴大師吉列爾斯和裡赫特爾的故鄉。」

  我自己再多發揮一句,「還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這裡。」

  孫嘉遇正在一邊坐著翻書,聞聲抬頭看我一眼,笑得極其曖昧。

  我明白他想什麼,無非是笑我花癡,索性再接再勵,「好像《絕代艷姬》裡的閹伶歌手,神秘美麗,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滿臉皺紋象盛開的菊花,轉身對他說:「青春啊,我也這樣過,崇拜喜歡一個人……」

  慢著,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蘇聯的人民藝術家、畢業於奧德薩音樂學院的埃米爾·吉列爾斯?

  那麼,眼前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來,激動得說話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搖頭制止我,笑容裡有說不出的酸楚,「都過去了……」

  孫嘉遇站在她身後,皺著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覺地閉上嘴。但她的情緒明顯受了影響,沒說幾句就藉故離開了。

  望著她踽踽離開的背影,我有點心虛,「我說錯話了?」

  「沒有,就是有點兒傻。」

  「切!」

  「切什麼切?」他拍我的後腦勺。

  「你怎麼會認識她?」

  「傻子,還沒看出來?她就是我現在的房東啊。」

  「啊?」我睜大眼睛,「那她為什麼不在城裡住,一個人待這麼荒涼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蘇聯的高官,不過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幾千盧布的退休金,解體前還像那麼回事兒,能維持不錯的生活水準,現在黑市換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麼活啊?」

  我幾乎沒立正回話,以表達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鋼琴界一提起,人們的景仰還是象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沒錯,和她同時代的幾個人,都在歐洲其他音樂學院任教,她因為身體原因才留下來。」

  我充滿嚮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輔導我的鋼琴,給她做幾年貼身女傭我都樂意。」

  他看著我,一臉的不懷好意:「對啊,她一封推薦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該對我態度好點兒?」

  我沒理他,隨手拿過幾本樂譜翻著,可心卻在撲撲跳,為我未卜的運氣而忐忑。

  孫嘉遇笑笑,取了幾張唱片走開。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電唱機,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膠木唱片放出來,卻有一種特殊的旖旎,書房裡立刻溢滿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詠歎調。

  他順手關門,又倒了一杯紅酒,在安樂椅上坐下,閉上眼睛假裝養神。

  我思想鬥爭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誘惑,走過去蹲在他跟前,討好地說:「喂,商量個事兒行嗎?」

  他睜開眼睛,指指自己的大腿:「坐這兒來,坐這兒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著他,不肯挪動。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閉上眼睛。

  我咬牙掙扎二十秒,終於滿懷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動了動,向上勾起一個不懷好意的弧度,懶洋洋地開口:「你想商量什麼?」

  「問問她,肯不肯輔導我,我出輔導費。」

  「呵,好大的口氣。」孫嘉遇樂了,瞇起眼睛看著我,「她從不輕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資質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過你連一小時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貴,怎麼付得起她的費用?」

  我明白說錯話了,登時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記性,連我隨口說過的話,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點,嘴唇輕輕蹭著我的面頰,柔聲說:「今晚不回去了,嗯?」

  我不說話,心裡劇烈掙扎著。下面會發生什麼,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歲無知少女。

  他尋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綿密纏綿的親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樣。我從頭頂到腳趾都酥軟下來,心中如生出無數密籐,只想找個東西死死纏住。

  壁爐裡的木炭安靜地燃燒著,時不時辟啪一聲,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紛飛,室內卻溫暖如春。

  大雪,壁爐,唱機,紅酒,處心積慮的氣氛和誘惑,他一直在引誘我,從開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頭,牙齒一顆一顆解開我襯衣的紐扣。

  杯中的紅酒從上方一線流下,胸口一陣冰涼,他的嘴唇隨即貼上來,或輕或重地吸吮著,我緊張得渾身僵硬。

  「放鬆,寶貝兒,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邊低聲說。

  在他進入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因為疼,也因為相隨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總是害怕未知的變數。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願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28 AM

第四章 歌者

  在荒涼昏暗的樹林裡,你可曾遇見,一個歌者在歌唱他的愛情和苦悶?他的微笑,他的淚痕,還有那充滿煩憂的溫順眼神,你可曾遇見?

  --------普希金 《歌者》

  第二天孫嘉遇直接送我去學校。

  一路上兩個人都很沉默,車內一片靜寂。我把額頭抵在窗玻璃上,對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事後他發現我是第一次時,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並不見得是驚喜。一直到臨睡前,他都不怎麼說話,只是悶頭抽了幾支煙。

  彭維維總說我純潔,其實我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畢業後在國內酒店混了兩年,每天出入的地方,見識到的人,也讓我明白不少男女之間的事。

  我自覺長得還算過得去,所以追求者也不少,平時總刻意同他們保持著距離,偶爾出去吃頓飯已是極限。他們覺得我拘謹而傲氣,我卻明白,並非不解風情,而是沒有遇到值得放肆的對象。

  如此珍視努力留下的第一次,只想在某天親手交給一個心甘情願的男人,可對方好像並不領情。

  這一刻我對著窗外笑出來,世上多的是這種荒唐的事。後視鏡裡看到的,依然是自己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他究竟瞧上了我什麼?

  孫嘉遇似乎看我一眼,我卻懶得回頭。

  車子在校門口停下。那座精緻美麗的石頭校門,沒有任何變化,我卻在一夜之間,經歷了女孩到女人的轉變。

  「到了。」孫嘉遇提醒我。

  我什麼也沒有說,推開車門走下去。

  他又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來望著他。

  「趙玫,有句話,我必須說清楚。」他沒有看我,只是盯著前方的路面。

  「你說。」

   他遲疑片刻,像是在組織措辭,話說得很慢:「你願意跟著我呢,我不會虧待你,可我得告訴你,我不打算結婚,這輩子都不會。你要是覺得不妥,我們就到此為止。」

  我覺得自尊心被沉重打擊,沉默許久後問:「為什麼跟我說這個?」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將來後悔。」他湊過來吻我的臉。

  我側頭避開,忍不住冷笑的慾望。要說為什麼不早說?如今搞得跟良心發現似的,不就是怕被纏上嗎?傳說他們出來玩的,絕對不會碰處女,擔心將來甩不掉,他居然也是其中一個。

  不過這種事,郎有情妾有意,本來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若以為我會像某些女人一樣,事前半推半就,事後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負責任,四處哭訴上當受騙,還真是看錯了我。這種受害者的姿態,打死我也做不出來。

  我取出錢包翻了翻,裡面只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堆零錢。

  「有句話我也要說清楚。」我把整張的鈔票甩在他臉上,「孫先生,別以為你得手是因為你魅力無邊,我還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樂意,否則你門兒都沒有。」

  他瞪著我:「你想幹嘛?」

  我索性抻開錢包,頭朝下把所有的零碎紙幣鋼蹦兒都倒在他身上,

  這回輪到他愣住:「你他媽什麼意思?」

  「辛苦錢,昨晚您辛苦了,少是少了點兒,千萬甭嫌棄。」我拍上車門揚長而去。

  進了教室坐下,我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麼也止不住,或許因為一起顫抖的,還有我的心。要到這個時候,神經末梢才感受到難過, 難怪我媽總說我反應遲鈍,神經反射弧比別人都要長。

  我趴在課桌上,雙眼發澀,渾身無力,對老師的聲音充耳不聞。

  上完課身上一個子兒都沒了,只好餓著肚子步行回去。剛走出校門沒多遠,便聽到有車子在我身後鳴號。

  我回頭,還是那輛黑色寶馬,孫嘉遇坐在裡面。

  我從鼻子裡冷冷哼一聲,像沒看見,轉身接著往前走。

  他的車子滑過來,嬉皮笑臉地說:「上車吧,寶貝兒。」

  「誰告訴你我會上車?」我忍不住回他。

  他只是笑,悠閒地一下一下按著喇叭,那聲音象足了軍號,聲聲不息,半條街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我漲紅面孔,不由地惱怒起來,拉開車門坐進去,大聲質問:「你想幹什麼?」

  他故作無辜地睜大雙眼,「我想你了,行不行?」

  我頓時敗下陣來,扭過臉不再說話。

  車子一起步,聽到奇怪的嘩嘩聲,回頭尋找聲源,卻發現後窗被人砸了個窟窿,一大塊塑料布堵在那兒擋風。

  「哎呀,怎麼回事?」沒來由地替他心疼,暫時忘了彼此間的齟齬。

  「進學校等你,把包忘車裡了,結果擱那兒遭了小偷。」

  「活該!」我覺得特別解氣。

  「趙玫,你別這麼狠心成嗎?」 他伏在方向盤上,神色哀怨,「你看看,我都沒去修車,只顧著惦記著你,怕你沒錢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和我較勁了,我錯了行嗎?」

  我招架不住,自動舉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發嗲。這人的確是武林高手,熟知對方的軟肋,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殺手鑭。女人都吃這一套,輕易就被破了功。

  我想來想去,忽然想哭,有淪陷谷底的感覺。你說我幹嗎要招惹這種人?彼此根本就不在一個段位上,我怎麼鬥得過他?

  「週末出來好不好?我帶你去卡奇諾玩。」他邊開車邊問。

  我搖頭:「週末要練琴。」這點自尊還有,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則去。

  「平時你幹什麼去了?」

  「我告訴過你,週末琴房半價。」

  「哦。」他暫時不出聲了,過一會兒又開口,語氣帶著輕微的嘲謔,「剛才在教室後面看你,語言課還那麼認真,真是好學生。」

  我不搭理他,索性閉起眼睛。

  「趙玫,咱們商量個事兒成吧?」

  「我和你沒得商量。」

  「別呀,你還沒聽見條件呢。」他把車停在路邊,一五一十同我談判,「我和妮娜說好了,每週兩次,你去她那兒練琴,代價是週末陪我出去,這個交易如何?」

  我幾乎跳起來,妮娜就是他的房東老太太,真能被她指導,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

  「怎麼樣?」他追著問。

  「你不是說,她的課程很貴?」我擔心我單薄的錢包承受不起。

  「這個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告訴我,行還是不行?」

  明知道我不會拒絕,還要做足姿態,我在心裡呸了一聲。可他仰起頭笑的樣子,牙齒顆顆雪白,黑眼睛裡像要濺出水來,實在讓人無法狠心。

  算了,我嘆口氣,認命了:「成交。」

  他似乎想湊過來親我一下,看看我的臉色又識趣地退回去,發動車子上了大路。

  車速一起來,後窗塑料布「呼啦啦」的聲音極度刺激著耳膜,孫嘉遇卻恍如未聞。

  我回頭瞄一眼,那塊塑料布被氣流頂出一個大包,從洞裡直鑽出去,像朵蘑菇雲蓋在車頂。我的天!

  對面經過一輛車,可以清楚看到司機因為驚奇張開的大嘴。

  再招搖一陣,前方終於響起了尖利的警笛聲,一輛警車迎面開過來橫在車前。

  「靠邊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搖搖擺擺走過來,卻是一臉好奇,「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跑車也要撐把雨傘?」

  我暫時忘了自己的鬱悶,差點兒笑昏過去,這位警察叔叔可真有創意!

  後來我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安德烈聽,他也笑個不停:「你們中國人真有製造冷笑話的天份。」

  安德烈說,他加入警察隊伍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國黑幫的當街火並。

  當時前方一輛沃爾沃拚命逃竄,一輛奔馳在車縫中輾轉狂追,衝鋒鎗噠噠的點射聲不絕於耳。

  被驚動的奧德薩市民圍在路邊品頭論足,幾輛警車也跟在沃爾沃和奔馳後面湊熱鬧,可是警車都是「拉達」,終究跑不過奔馳和沃爾沃,很快就被甩得無影無蹤。

  「我當時看傻了,以為好萊塢在拍警匪片,還拚命往前擠,子彈在身邊嗖嗖地過都不覺得害怕。回到警局才明白死裡逃生。」說起這段經歷,即使過了這麼久,安德烈還是心有餘悸。

  「啊,你個白癡。」我取笑他。

  他不服氣:「你經一回就明白了。」

  「我才不像你這麼傻。」在他跟前我一向放肆,從不擔心他生氣。

  安德烈並不介意:「你今天怎麼出來了?你男朋友呢?」

  我沉默下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和孫嘉遇交往的事,我沒有瞞著安德烈,他的失望雖然溢於言表,可是並沒有因此疏遠我。其實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怎麼就和孫嘉遇稀里糊塗走到這一步。

  猶豫半天,我敷衍地說:「他有他的事,不喜歡女人纏著他。」

  安德烈聳聳肩,顯然不相信我的話:「你真的愛他?」

  又是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愛是恆久忍耐,愛是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一生包容。如此複雜,我真的愛他?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能讓我笑出來;離開他身邊,我就會想起不開心的事。心臟一下緊一下松,一會冷一會熱,處久了會得心臟病,至少他給我的,不是輕鬆溫馨的愛。

  「玫,我為你擔心,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安德烈明顯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

  我非常不安:「安德烈,或許你對他有偏見。」

  「不是偏見,我……算了,以後你會明白的。不過你現在最好想清楚。」

  「懶得想。」我感覺疲倦,「這是我第一次為一個男人認真,不懂得如何對待男人。」

  「你的精明只用在我身上。」他終於也有忍耐不住的時候,臉上是掛了相的慍怒。

  「對不起,安德烈。」

  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負他,把他當垃圾桶傾瀉情緒,他卻毫無怨言。

  「對不起。」我再次低聲下氣地道歉,我欠每個人的。

  「算了。」他嘆氣,「十點了,我送你回去。」

  在街道上我就看到家裡的燈光,先吃了一驚,算算日子,便定下心來。

  彭維維外出旅行十幾天,應該回來了。

  循著敲門聲跑來開門的,果然是維維。她曬黑了許多,氣色卻很好,一頭順直的長髮披散在肩頭,光可鑒人,顯然這一趟玩得很愉快。

  「喲,回來了!」她活潑地看看我身後,「我在窗戶裡都看到了,是哪位男士有此榮幸,打動了你的芳心?」

  我像是做了虧心事,依舊不能和她長時間對視:「你別胡說,就一朋友。」

  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媽,你緊張什麼?不就是那隻小蜜蜂嗎?」

  我躲進浴室沖熱水澡,自己給自己打了半天氣:她和孫嘉遇已經分手了,我這麼做實在不能算撬人牆角。覺得心理建設做得差不多了,才換上睡衣出來。

  維維正坐在沙發上吃蘋果,拍拍身邊的坐墊對我說:「過來過來,跟我匯報匯報,我不在家這幾天,你都做了點兒什麼?」

  這些天我心裡七上八下,也沒有人可討個主意,一直堵得難受。猶豫半天,我問她:「維維,如果一個男的跟你說,他不想結婚,是什麼意思?」

  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是小蜜蜂說的?那還跟他混什麼?直接踹掉。」

  我低下頭,感覺心如刀絞:「那意思是說,他想娶的,不是我?」

  「差不多。」維維咬著蘋果直點頭,「男人墜入愛河,是三十秒之內的事,他們老把性衝動當作愛情。可是結婚啊,那是另外一回事。」

  「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麼了,對她的興趣就會減淡?得一直抻著他才行?」

  「那也不一定。太難搞定的,幾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非在一棵樹上吊死。」她忽然笑起來,擰著我的臉問,「你今兒怎麼了,盡問些奇怪的問題?真和小蜜蜂那什麼了?」

  「去你的。」我臉紅,著實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只是朋友。」

  也好,寧可她這樣誤會。我真是怕她,我一直無法忘記她眼睛裡曾有過的煞氣。

  日子在我的忐忑中過得不鹹不淡,時光流逝,窗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維維繼續著她花枝招展的生活,依舊會時常失蹤三五天不見蹤影,不過那輛車牌「TTT」打頭的奔馳,似乎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段時間我和孫嘉遇的關係也相當奇特,週二和週四的下午,他送我到妮娜的別墅,傍晚再接我回來。我也只有這兩天下午和週末可以見到他。其他的時間,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和什麼人在一起,電話打過去,經常處於無人接聽狀態。

  我異常彷徨,不明白別人的男友,是否也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

  找不到答案,我只能做埋頭沙堆的鴕鳥,假裝這些問題都不存在。幸好還有鋼琴,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可以寄託在五十四個琴鍵中。

  妮娜平時是很溫和的人,一旦談到鋼琴,就變得異常嚴格。對每一首練習曲的速度、音色和風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引以為傲的基本功被貶得一錢不值,頭兩次幾乎堅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頭土臉。終於有天對孫嘉遇說:「我不幹了!」

  孫嘉遇第一次對我發了脾氣:「瞅你那點兒出息!只能捧不能踩,你以為你是伊麗莎白二世女皇陛下?」

  我低頭不說話,眼淚一滴滴往下落,一直止不住。

  他慌了神又回頭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說錯話,你也用不著哭啊?」

  我扭過臉接著掉淚。

  這傢伙居然拿把刀進來,「你剝我的皮做成你家門墊踩著出氣行了吧?」

  我撲嗤一聲笑出來,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尼娜端著盤子上來,招呼我們喝咖啡,還有她自己烤制的點心。那些咖啡器具都是纖薄細膩的英國骨瓷,看得出當年全盛時期的舊跡。

  聊天時我經常問一些很傻的問題,按照孫嘉遇的評價,都是隸屬白癡級別的,妮娜卻總是耐心作答。但她從來不談自己。

  我想了許久,揣摩著也許經歷過真正的滄桑巨變,嘗遍世間辛酸苦辣,很多事,就變得欲說還休。

  我練琴的時候,孫嘉遇通常拿本書在一邊看。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伸過腦袋看一眼,結果差點被震飛到九霄之外。他這樣一個神鬼不吝的人,居然在看《聖經》。

  那麼上帝有沒有告訴他,什麼是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什麼是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我伸手蓋在書上,連聲感嘆:「你怎麼能看《聖經》呢?」

  「你覺得我應該看點兒什麼?」聽得出我話中的嘲諷,他合上書問。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學或者泡妞秘籍什麼的。」

  他捏著我的鼻子笑笑,「這兩樣,我都可以著書收弟子,用得著別人教?」

  「嘿。」說他胖他還真喘上了,我不再理他,坐回去接著練琴。

  下午的陽光從紗簾縫隙射進來,細細的灰塵漂浮在空氣裡,讓人有時間靜止的錯覺。

  我留戀這一刻的溫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跡,覺得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也不壞。但他的手機鈴聲一響,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我聽到他和尼娜說話,似乎是港口的貨物出了事。

  告別時尼娜擁抱他,滿心不安溢於言表:「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他來不及送我回城,直接開到幾十公里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嚇到了我,平時他可是開了閘門就合不攏口的人。

  他去了海關,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館等他,坐立不安。

  直到八點孫嘉遇才回來,臉上的氣色非常難看。我點了湯和三明治,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出什麼事?」我提心吊膽地問,印象裡他永遠是舉重若輕的模樣。

  「沒事兒,兩單貨被罰沒了。」他摸出煙點燃,看上去情緒基本已恢復正常。

  我鬆口氣,一口喝盡杯中的水,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見一隻路燈,只有道路中間的貓眼石,在車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我靠在車座上昏昏欲睡,模糊中忽然感覺車子開始走之字,我驚醒,非常詫異,因為孫嘉遇的技術一向很好,車開得相當平穩牢靠。

  「你是不是困了?」

  他沒有回答,靠路邊停車,伸手按下開關,車門卡噠一聲全部落鎖。

  「你要幹嘛?」我茫然問。

  他從雜物屜中摸出一盒藥,藥盒上印著「Atropine」。

  我呆呆地看著他吃藥,扣子大的白藥片,沒有水,他就那麼乾嚥下去,藥物刺激到咽喉,他伏下身嘔吐。除了那片藥,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Atropine?阿托品?我忽然反應過來,去摸他的額頭,被他伸手擋開,厲聲道:「別碰我!」

  我條件反射一般縮回手。

  他彎下腰,額頭抵在方向盤上,背對著我躬起身體,車廂裡只能聽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氣聲。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眼淚刷刷就下來了。

  時間象過了一世紀,他終於緩過一口氣,虛弱地對我笑笑,「你別怕,是胃痙攣,一會兒就過去了。幫我給老錢打個電話。」

  我的手直哆嗦,連著撥錯幾次才算接通。

  他對著話筒說:「老錢你趕緊通知貨主,這幾天千萬別從倉庫提貨,過了這個風口浪尖再說。」

  老錢還在囉嗦,他已經扔下電話。下面的發作似乎更痛苦,他出了聲,身不由己攥緊我的手,額頭上全是汗。

  「喂!喂!小孫,你怎麼了?」老錢的聲音透過話筒清清楚楚傳出來。

  到了這會兒,我反而鎮定下來,拾起電話報上我們目前的位置。

  「知道了,我現在帶車過去。你記得鎖好車門,千萬不要出來。」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孫嘉遇按住我的手,「別!」他朝窗外使個眼色。

  我抬起頭,全身血液幾乎凝固。車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動,還有人趴在玻璃上往裡看。這才明白,為什麼他和老錢都強調車門落鎖,這輛車實在太扎眼。

  想起附近常有車主被洗劫一空的傳說,我的手心開始冒汗。

  他安慰我,「別怕,最多把現金都給他們。」

  我反問:「他們要是劫色呢?」

  孫嘉遇像是緩過勁來,又開始胡扯,:「那還用問?把你雙手奉上,自己趕緊逃啊!」

  我氣得直笑,他從來不肯好好說一句話。

  半小時後,老錢那輛白色的標緻旅行轎車終於在視野中出現。

  他跳下車,用力拍打著我們的車窗。看到同行的還有三名高大剽悍的烏克蘭人,我的心方才落回原處。

  「小孫你沒事吧?出什麼亂子?」看上去老錢也很緊張。

  「海關的老大換了,原來的投資全廢了。」孫嘉遇已經換到後座上躺著,氣息微弱,聽得讓人心疼。

  老錢恍然大悟:「我說呢,今天市場裡到處都是稅警和警察。」

  孫嘉遇一下坐起來:「壞了! 莫非三家聯手上演廉政風暴?」

  「不會這麼衰吧?」

  「寧可信其有,這也不是第一次。馬上跟他們說,所有倉庫今晚全部轉移。」

  「行行行!」老錢不停點頭,「我去好了,你趕緊回去休息。」

  「我跟你一塊兒過去。萬一這回來真的,肯定是大動作。」

  我坐在旁邊迷迷糊糊聽著,心裡直犯嘀咕:上帝啊,怎麼這麼像販毒集團啊?

  打完電話,孫嘉遇又用俄語和那幾個當地人嘀咕一會兒,回過頭安排我:「趙玫,跟車先回去。」

  我惦記著他剛才的難過,死活不肯走:「我和你一起去。」

  他煩躁起來:「你甭給我添亂成嗎?」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瞪著他,忍不住就哭了。自從認識他,我的眼淚多得像壞掉的水龍頭,止都止不住,而且說來就來。

  老錢過來打圓場,塞給我一把鑰匙,「別哭別哭,回我們那兒等著,小孫是心疼你,聽話!」

  「老錢……」孫嘉遇極其不滿。

  「邱偉今天又不在,她去沒關係。」老錢不讓他說話,拉起他走了。

  我回到他們的住處,先是坐在客廳裡等,往家裡撥電話,維維照例不在。後半夜實在頂不住,走到樓上和衣躺倒。

  他們回來的時候,已是凌晨五點。孫嘉遇帶著一身寒氣進來,一頭栽在床上,半天一動不動。

  我拉過被子蓋他身上,摸他的臉,冰涼,手也涼得像冰塊。我有點害怕,忍不住搖晃他,「脫了衣服再睡,給你熱碗粥?」

  他搖頭,手腳麻利地褪掉外套,打著哈欠鑽進被子,摟著我夢囈一樣的說:「乖,別亂動,讓我抱你一會兒。」

  不出五分鐘,他的呼吸聲變得均勻,人已睡熟。我卻閉著眼躺了很久,再難入睡,於是從他懷裡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出臥室。

  老錢正一個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嚥,我把昨晚煮下的牛肉粥盛一碗端給他。

  他笑著說,「行啊,玫玫,看不出你還這麼賢惠。」

  他叫得如此肉麻親熱,我非常不適應。我忘不了第一次見他時,那只停在維維肩膀上的手。

  說起來老錢也曾是某大學的俄語講師,言行舉止卻有一種說不上的猥瑣,或許是我多心。

  我往旁邊挪了挪,問他:「嘉遇的病,是怎麼回事?」

  「老毛病了,一遇精神緊張或者情緒不好,他就頹了。話說回來,做我們這行的,就沒幾個腸胃正常的。」

  「怎麼會這樣?」我奇怪。

  「三餐不定時啊,姑娘。」老錢苦著臉說,「早餐來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風,晚上八九點才能回城,一天的飯都攢在晚上一頓解決,又老是提心吊膽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我聽得心裡揪著疼。這些事,孫嘉遇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平時只見他不把錢當回事,沒想到這份錢掙起來如此艱難。

  他總是跟我說:你自己的功課都管不過來,操那麼多閒心幹什麼?

  「昨晚你們幹什麼去了?」

  老錢瞥我一眼,「小孫沒跟你說?」

  我搖頭:「他剛睡了。」

  老錢喝完粥,原來灰敗的氣色添了點油光,興沖沖地說:「其實也沒幹什麼,就換了幾個倉庫。知道我們把貨放哪兒了?」

  「我哪兒猜得到?」

  「知道你猜不到,沒人猜得到。嘿,就在市消防隊的車庫裡,塞點兒美金他們就把消防車開出來騰地方了。」他樂得合不攏嘴,「你別說,那兩次火警還挺值,居然拉上這個關係。」

  我沒說話,專心聽他一個人炫耀,可我知道,他對我有好感,所以才會急著討好我。

  女人對不愛的男人,一向判斷準確;遇到心儀的人,智商就自動歸零。

  不過我也很疑惑,清關公司和貨主之間,採用的是包櫃包稅的方式,貨主按貨櫃數量交納費用,清關公司幫助通關,如果貨物被罰沒,損失的也是貨主,和清關公司有什麼關係?他們為什麼這麼緊張?

  我說出我的疑問,老錢嗤一聲笑出來,「你想得太簡單了,天底下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一個集裝箱,通常值七八萬美金,說沒了就沒了,貨主不會善罷甘休。」

  他耐心對我解釋,烏克蘭過高的關稅,已經把灰色清關逼成了進口商品的正常途徑。如果認真清查,七公里市場的中國貨,幾乎都能找到逃稅走私的證據。

  為了幫助貨主逃稅,清關公司一般採用低報貨物數量、更改貨物價格和名稱的方式,這是不能見光的手段,所以通關後貨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關單據。

  以前清關公司和貨主的交接地點,通常在港口。因為出了海關,就不再是海關的管轄地盤,可從港口到倉庫這段運輸路程,卻是最容易被稅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在這裡被查到,也會被沒收全部貨物。

  貨主們吃過數次大虧,後來就開始要求在市內倉庫交接,因此如今的清關公司,還要負責貨物的運輸。

  「越來越難嘍,」老錢感嘆,「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我凝神細聽,努力捕捉著每一個信息。因為想瞭解那張玩世不恭的面孔後,是否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面目。

  「要是真出了事,會怎麼著?」我追問。

  老錢想了想答:「斯文點的,大家好說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誰也不願出事對吧?可能一家一半損失……」

  「不斯文的呢?」

  「那就難說了。我們被人拿槍逼過。」他指指太陽穴的位置。

  我打了個冷戰,覺得腿軟,慢慢坐下來。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連丟進去兩塊方糖。

  「為什麼做這行,因為錢來得快?」我無法理解。

  他仰頭打著哈哈:「我只能做這個,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得就是我。至於你們家小孫,那是個long long story……」

  老錢驀然住嘴,因為孫嘉遇站在廚房門口。

  「你和她胡說什麼?」他皺著眉頭。

  「你們吃,慢慢吃啊,我出去辦點兒事。」老錢笑笑,站起身迴避。

  我奇怪地問他:「怎麼不睡了?」

  孫嘉遇坐下來摸著肚子,「餓得睡不著。」

  我把粥重新熱過,又煎了兩個雞蛋,倒上點生抽和醋,一起端給他。

  他攪著粥裡的牛肉粒看半天,悶頭喝兩口,才整整表情: 「昨天的事,對不起,我說話太沖了。」

  我沒說什麼,低頭走開。。

  「真的,我都說對不起了,你就開恩對我笑一笑行不行?」

  「我沒生你的氣。」我低聲說。

  「那你拉著臉做什麼?」

  「就昨天……看你那樣,我心裡特別難受。」我斷斷續續地說,眼眶裡掉出兩滴眼淚,背著他抬手抹去了。

  我的喜怒哀樂,一直都是由他控制,我早已經放棄。

  他走過來,從身後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頭頂摩挲著,「好了好了,沒事了。你看我好好的,哭什麼?別哭了……」

  我還是垂著頭不說話,想起大門鑰匙還在褲兜裡,取出放在他的手心裡。

  他攤著手心依舊伸在我眼前:「你留著吧。」

  我愣了一下:「太危險了,你怎麼能隨便把鑰匙給人?」

  在烏克蘭的中國商人,因為彼此之間都是現金交易,所以個個把門戶安全看得比天還大。不過話雖這麼說,我心裡還是受用的。

  他斜睨著我,指指自己:「這裡什麼都沒有,除非你見色起意。」

  我想笑,卻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忙把臉轉到一邊。

  他扳過我的臉:「怎麼又哭了?」

  我嗚咽出聲:「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見你受罪。你當面就給人難堪……」說完自己也覺得肉麻不堪,眼淚立刻就收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亂吮著我臉上的淚珠,接著不停地抱怨,「哎,我說,你怎麼是個淚彈啊?」

  我用力拍打他的背,啼笑皆非。

  飯後孫嘉遇送我去學校。

  他的寶馬就胡亂停在院門外,車門半開著,居然沒鎖。我乘機囉嗦他:「你什麼記性?」

  他自知理虧,也沒說什麼,但拉開門一看,我們兩個登時全愣住了。

  司機座椅居然沒了!

  「靠!」三十秒錯愕之後,他把手包狠狠摜在地上。

  我則開始大笑,真是,這世道什麼稀罕事都有。

  老錢早已出門,他又急著出去辦事,只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檔處。

  我坐在副座上,看著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剎車,那把椅子跟著前仰後合,他一次次撞在車玻璃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嘿,該吧。」我幸災樂禍,「誰讓你那麼招搖,非要開輛寶馬。開寶馬的能有好人嗎?」

  他咬牙切齒地回應我:「趙玫,你當心,看我晚上怎麼收拾你!」

  我哼哼著說:「我才不在乎,反正每次腰酸腿軟爬不起來的都是你。」

  他狠狠在我腦門上彈個爆栗,我奸笑著跳下車跑了。

  回到教室,才感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個接一個呵欠,兩眼淚汪汪地幾乎睜不開。

  一個多月過去,市面上一片平靜,除了海關需要上上下下重新打點,孫嘉遇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他們如臨大敵緊張了一段日子,見諸事太平,又開始恢復常態。

  我和孫嘉遇在一起的時間也多了起來,他開始帶我出入一些朋友的聚會和娛樂場合。我這才發覺,他一直玩得很瘋。

  他每天的睡眠非常少,經常晚上七八點才能回到市區,那些狐朋狗友一聲忽哨,又結伴去卡奇諾賭場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樣六點起床,然後開車去港口。

  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因為語言和背景的不同,電視、報紙統統絕緣,又無法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壓力既大,這些中國商人日常的娛樂,只剩下賭博一條路,還有一個減壓的消遣,就是泡妞。

  奧德薩最大的卡奇諾,有一半的侍應生會說中文,可見中國顧客在這裡的比重。

  發牌員裡也有女性,穿著統一的白襯衣灰馬甲,冰冷而專業,並非我想像中的艷女。真正的誘惑,是那些整日流連在賭場內,穿著暴露的女性客人,種族繁多,容色各異,是一道極其養眼的特殊風景。

  孫嘉遇明顯不好賭道,每次五百美金,輸完了立刻就撤退,沒有任何流連。除了特別場合,他這個人又幾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點,恐怕只有美色。

  他在卡奇諾裡人緣極好,那些洋妞兒經常無視我的存在,撲在他身上膩聲叫著:「馬克馬克馬克……」水汪汪的大眼睛瞟著他,更是恨不得當場生出兩把鉤子來。

  孫嘉遇似乎很享受這種左摟右抱的艷福,從兜裡取出一疊十美元的紙鈔,一人一張,雨露均沾,招來一片尖叫,好像他是聖誕老人。

  我冷眼瞧著,勉強壓抑著怒氣,不想當著朋友的面給他難堪,出了門才沉下臉,一個人往前走,再不跟他說話。

  他追在我後面說:「你吃什麼醋呀?這不就是逢場作戲嗎?我又不跟她們上床。」

  我站住腳,正色道:「孫嘉遇,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尊重?當著我的面,你能不能收斂一下,哪怕做戲給我看呢?」

  「行行行,我知道了,一定照辦。」他一疊聲地答應,嘆口氣去開車門,「女人就是Trouble本身 ,這話說得真正確。」(註:Trouble,麻煩。)

  我既留了心,平時也就聽到不少關於他的風流韻事。他有一個著名的綽號,叫「隊長」,全稱是「大清炮隊隊長」。

  我終於知道了「大清炮隊」的原創者。

  說的是今年夏季的某一天,這幫閒極無聊的傢伙想找點樂子,便在報紙上登出廣告,說某部中國電影攝制組,要在當地找一名女主角。結果上門的女孩子多得烏泱烏泱的,個個年輕美貌。

  他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飯店裡租了一個房間,一本正經開始挨個面試,把人家的背景和聯繫方式盤查得一清二楚,好留待日後勾搭上手。

  有那麼一兩個腦子清楚的,問起電影的名字,其中充當釣餌,也就是男主角的孫嘉遇急中生智,隨口說出這個名字,「大清炮隊」由此變成了一個膾炙人口的稱呼,應時應景。

  本來挺搞笑的事,我聽了卻實在笑不出來。有時半夜兩三點醒來,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回顧一遍,實在無法理解自己的遷就和選擇。

  見不到他的時候,想的是他的花心和濫情,見到他就忘記一切,一顆心飄來蕩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安置。

  毫無理由的沉淪。

  為這樣一個人。

  我另有一層擔心,彭維維現在一直以為我和安德烈在拍拖,所以偶爾夜不歸宿一次,她除了取笑我兩句,並沒有任何疑心。可我和孫嘉遇這樣公開出雙入對,早晚有天會撞見她,到時候我該如何面對?

  我想和維維談談,可每次面對她,都不知如何開口。

  感情的道路如此晦暗不明,看不清真正的結局,彷徨中我只能接著做鴕鳥,一天天混著日子,朝著唯一的亮處走。

  那些日子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的功課。

  在妮娜的指導下,我的鋼琴進步神速,惹得輔導教師嘖嘖稱奇,嘰裡咕嚕說了一堆讚美的話。我的俄語進境也一日千里,已經可以和當地人做簡單交流,她的話我沒有全部聽懂,但總結歸納一下,大意就是武俠裡打通任督二脈的意思。

  我在洋洋得意之餘,彷彿慢慢找回失去很久的自信。

  這天課間,接到安德烈的電話,他問我是否願意陪兩個妹妹去「七公里」市場買點東西,因為我可以用中文討價還價。

  我說當然沒問題。

  七公里市場的得名,是因為它距離市區七公里。十幾平方公里的面積,由一排排廢舊集裝箱貨櫃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這裡以批發為主兼營零售,類似國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

  課後我帶著安德烈的妹妹在市場裡逛,挨著商店試衣服,女孩子們最喜歡中國的真絲襯衣和羽絨服。

  她們進一家店試襯衣,店主乍見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戶,趕過來鞍前馬後地服侍。

  我幫她們還價,一口氣砍落三分之二,店主怪叫:「姑娘,你不幫自己人幫鬼子!」

  我哂笑:「得了吧,這件衣服在秀水,也不過三十快人民幣,您見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

  他扶著額頭嘆氣:「小姑奶奶,你這不是壞我生意嗎?求你了,抬抬手饒哥哥這一遭兒行不行?」

  我笑笑,也不好太過分,於是退到店門口等著。百無聊賴間,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

  這傢伙不去海關跑這裡做什麼?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想給他一個驚喜。

  正在這時,一個五六歲的黑髮小男孩從店內衝出來,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這一刻我幾乎懷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叫的是:「爸爸!」

  我如遭雷轟,半邊身體麻痺,幾乎不能動彈。

  他抱起孩子往店裡走,一個苗條的烏克蘭女子迎出來,摟住他的腰身。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五官完美至無可挑剔,小巧的面孔上有一種憂鬱的氣質,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釘在原地,全身因驚懼而顫抖,這到底是幻是真?還是一場噩夢?

  可那又明明是孫嘉遇,陽光在他頭上肩上圈出金光,遠遠看過去,他們兩個就像一對璧人。

  他低頭,溫柔地吻她額頭。

  我閉上眼睛,雙目火熱乾澀。再睜開雙眼,眼前已沒有人影。

  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場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兩個女孩。不知道該去哪兒,只是茫然地沿著大路不停地走,漸漸汗濕重衣。

  路過的司機放慢車速:「順風車?」

  我拉開車門便坐上去,管他去哪裡。心中酸痛不能控制,眼淚順著眼角不停滑落。

  那好心的司機說:「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

  我在恍惚中說起中文:「四元橋xxx小區。」這是我家的地址。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把整個紙巾盒遞過來。

  我把臉埋在膝蓋上,忽然間笑起來。

  太荒謬了,這種電視中的蹩腳橋段,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用手緊緊摀住面孔。

  司機把我放在濟裡巴斯大街附近,猶自安慰:「不要為打翻的牛奶哭泣。」

  連陌生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微笑著和他揮手告別。

  濟裡巴斯大街的兩側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大樹,夏季的時候濃蔭蔽日,鵝卵石鋪成的道路上,一座座精美的酒吧,透出濃郁的歐洲風情。但現在是冬季,人煙稀少來去匆匆。

  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大腦一片空白。濕透的內衣粘糊糊地貼在身上,寒風吹過渾身冰涼。

  手機在包裡一遍遍振動,我懶得去看。電池耗盡,它終於嗚咽一聲沒了聲息。

  街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我依然坐著,直到警察來干涉,「小姐,是否需要幫助?」

  我說:「我想回家。」

  「請問你的地址?」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我的家在北京,你幫不了我。」

  他楞了片刻,大概以為我是個醉鬼,搖搖頭走開了。

  幾乎是憑著本能走回公寓,渾身上下摸過一遍,卻找不到鑰匙。屋漏偏遭連日雨,我靠牆坐下去,神智逐漸模糊。

  「趙玫,快醒醒,你怎麼睡在這兒?」半夜回來的維維拚命晃著我。

  我打開她的手,「讓我睡覺!」

  她幾乎是把我拖進房間,放了一缸熱水,和衣把我按了進去。

  熱水驅去寒氣,我漸漸清醒過來,想起白天那一幕,胸口幾乎疼得喘不過氣。

  「出了什麼事?」維維抱臂站在浴室門口,

  我不出聲,緊緊閉著眼睛,想阻止眼淚流出來。

  太傻了!那些女孩子拉出來,個個胸是胸,臀是臀,我有什麼?我連維維的條件都比不上,居然癡心到以為能令浪子回頭,金剛鑽化成繞指柔。

  維維用力拍著我的背,「你怎麼傻成這樣?再怎麼著也不能糟蹋自己呀,你想死啊?」

  我心如刀割,卻如啞巴吃黃連,有苦倒不出。人人都知道他是個花花公子,只有我傻乎乎如飛蛾撲火,枉做旁人的笑柄。

  「趙玫,說話呀!」她著急。

  我終於橫下心:「維維,你真想知道?」

  「廢話!到底什麼事?難道失戀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極其陌生:「恭喜你答對了。今天我看到他的老婆孩子。」

   「那小警察?行啊,真看不出啊!」維維火爆地擄起袖子,「等著,明天我找人給你出氣。」

   「不是他,那人你熟悉。」 不是不羞愧的,她警告過我,不要碰那個人。

  她反應極快,明顯一愣,隨即微微張開嘴,像是聽到世上最大的笑話: 「孫嘉遇?」

  「是。」

  我等著維維暴跳如雷,她卻沒有如我想像一般跳起來,反而慢慢坐在馬桶蓋上,啞然失笑。過一會兒不知從哪兒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湊著火機點燃。

   「真他媽的丟人啊!」 看著青煙在空中渺渺飄散,她微笑著開口,「為了那個混球,我們兩個前仆後繼,到底吃錯了什麼藥,啊?」

  因為羞慚,我低著頭一聲不響。

  「他有個外號,叫『隊長』,你知道嗎?」

  「知道。」我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

  「我和他鬧翻,就是因為他和當地妞兒胡來,被我撞個正著。」她依然微笑,笑容卻極其僵硬,「他明知我最恨人騙我,還是和我玩盡花樣。可我沒有想到,他還另有埋伏,連孩子都生下了!行,算他牛逼!」

  想起她第一個男友做過的事,心內不禁惻然。可眼下我自身難保,也想不出什麼話安慰她。

  維維轉頭問我:「你打算怎麼辦?」

  「吃飯睡覺,該幹什麼幹什麼。」我水淋淋地從浴缸裡站起來,一路滴著水進了臥室,剝掉濕透的外衣。

  還能幹什麼?打上門去興師問罪?別人一句咎由自取,我就得敗下陣來。何況還有孩子。成人罪不可逭,孩子總是無辜的。

  我鎖上門,拉過被子蒙住頭。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迷迷糊糊睡過去,而且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喜滋滋地告訴維維:原來我今天下午看到的,只不過是場噩夢,原來我是在庸人自擾。

  夢醒以後我睜著眼睛愣了半天,心口還殘留著那種如釋重負的愉快感覺。都說中國男人有處女情節,我也有。自己如珍似寶地地捧出去,到頭來卻是一場笑話。

  我翻身,臉埋進枕頭,死了算了!

  鬧鐘恰在此刻不合時宜地狂響,我掙扎半天,還是懨懨地起床刷牙洗臉,眼睛腫得像爛桃。

  「請一天假?」維維徵求我的意見。

  我搖搖頭,掏出手機充電。一開機只聽到短信滴滴滴不停往裡進。

  「玫,為什麼無故失蹤?」

  「玫,你還好嗎?」

  「玫,你在哪裡?」

   「玫請速回電話。」

  「求你回電話。」

  玫,玫,玫……

  我只好撥回去:「安德烈,我沒事,昨天有點不舒服,請替我給妹妹們道歉。」

  「你總算回電話了,讓我擔心死了。」他在那邊長出一口氣,「你病了?我現在去看看你好嗎?」

  「謝謝,不用了。我很好,馬上要去學校。」我一口回絕。現在我不想見任何人。

  「那也好。」他猶豫一刻說,「接下來我會很忙,你可能找不到我,過幾天我再聯繫你。」

  幾天之後我才明白安德烈在忙什麼。

  下了課在快餐店吃漢堡,前面的食客留下一份報紙,頭版頭條醒目的大標題:「海關稅務警局聯手,嚴厲打擊商品走私」。

  特別報導中提到,有三名嚴重走私嫌疑的中國商人被警方傳喚,孫嘉遇的照片赫然在列。

  我麻木地看著,漢堡中的醬汁淋在報紙上。我團一團,隨手扔進垃圾箱。

  這個人,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書上說,人類都有自我催眠的天性,這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謊言重複千遍,就會變成深信不疑的事實。

  我嘗試著忘掉他,喉嚨處卻似哽著一團爛棉花,五臟六腑被只無形的手擰成一團。

  維維也看到了,她對此報導的評價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其後三天,各家報紙陸續有跟蹤報導,最終卻只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正式指控,其餘兩名無罪釋放。這兩人中就包括孫嘉遇,因為奧德薩警察局找不到任何確鑿的證據,證明他長期從事走私。

  我覺得警察實在太笨,其實走私的貨物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奧德薩市消防隊的車庫裡。可是丈八燈台往往照不到自己,對方實施的又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游擊戰略,曾拖垮蔣介石四十萬軍隊,區區一個奧德薩警局如何對付得過來?

  維維失望之下,把報紙一扯兩半,拍著桌子大罵:「Bull Shit!」

  我看著維維,略微有點吃驚,沒想到她會這麼恨他。

  而我連恨的力氣都沒有。

  後來幾天孫嘉遇一直在找我,每次看到那個熟悉的號碼,我都直接掛掉。它執著地一次次撥進來,我終於不耐煩,乾脆把手機關掉。

  不能再去妮娜那裡練琴,時間忽然多出來一大塊,我開始在家裡大掃除,床單、被罩、沙發罩,都扔進洗衣機裡清洗,連平時上學背的雙肩包,我也甩進洗衣機。

  被認為已經丟掉的鑰匙,離奇地在洗衣桶裡重新現身。我舉著書包對光線研究半天,才發現包裡的內襯破了個小洞,鑰匙就是從這裡滑進了夾層。

  那串鑰匙中,有一把與眾不同的大鑰匙,是孫嘉遇住處的。

  我拿著它躊躇半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把鑰匙給他送回去。萬一他的門戶出點問題,我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

  出來開門的卻是老錢,頭臉纏滿紗布,包裹得像個木乃伊,胳膊吊在胸前。

  我被他的怪模樣嚇得倒退一步。

  「車禍,碎玻璃劃的。」他摸著自己的臉苦笑,「玫玫,你這段日子是怎麼回事?電話不接,人也不見蹤影。」

  我沒回答他的話,朝他身後張望:「我找孫嘉遇,他在嗎?」

  他很驚奇:「你不知道?小孫還在留院觀察。」

  我耳畔嗡地一聲:「留院?為什麼?」

  「車是他開的,我都這樣了,他逃得過去?……」

  我扭頭就走。老錢追在身後喊:「哎,哎,你知道是哪家醫院?巴拉堡,別搞錯了。」

  我跑得汗流浹背,肺幾乎要爆炸。在樓梯上抓住路過的護士問:「孫嘉遇,中國人,他的病房號?」

  她好奇看我一眼:「四樓,407室。」

  病房的門上有一塊巴掌大小的玻璃,我湊上去。室內的情景象幾百根鋼針同時刺入我的眼睛。

  孫嘉遇和那個孩子正坐在床上,頭對頭搶一盤草莓。那孩子兩隻小手沾滿了草莓汁,呵呵笑著抹了他一臉,口口聲聲叫著「爸爸」。

  孩子媽媽就蹲在床邊,他逗孩子,「伊萬,給媽媽一顆好不好?」

  「給媽媽一顆。」孩子重複著,抓起一顆看了看,還是塞進他嘴裡。

  我覺得心跳站不穩,靠牆慢慢蹲下。好容易緩過一口氣,才掏出鑰匙,從門縫裡塞進去。

  房門突然打開。我抬起頭,正碰上那女人驚愕的雙眼。

  我霍地站起來,她退後一步回頭叫:「孫……」

  孫嘉遇看見我,卻坐著不動,冷冷地說:「大小姐,您終於捨得過來了?」

  我走過去把鑰匙交在他手裡。

  他放在手心裡掂了掂,滿臉譏諷地笑:「這什麼意思?你厭倦了我?還是前兩天的事嚇到你,怕受我連累?」

  我沉默著轉身離開,事實都在眼前擺著,實在沒什麼可說的。

  他下床攥住我的手臂,「你說清楚再走。」

  我拚命掙扎,用力推開他。他踉蹌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後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床邊的盤子頓時滑下來,摔得粉碎。

  孩子嚇得摟著他脖子哇哇大哭。

  那女人原想去扶他,只好又回過頭哄孩子。護士進來大聲斥責,場面一度混亂不堪,我趁機脫身,一路飛跑著衝下樓梯。

  我誰也不恨,只恨自己,明知是這樣的結果,還要自尋傷害,再來參觀一次別人的天倫之樂。其實不過是想找個理由再見他一次。

  洶湧的淚水流出來,胸口像有把鋒利的小刀在切割,我覺得喘不過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29 AM

第五章 我們的心多麼固執

  不久前我曾懇求你欺騙我心中的愛情,以同情、以虛假的溫存,給你奇妙的目光以靈感,好來作弄我馴服的靈魂,向它注入毒藥和火焰。

  --------普希金《我們的心多麼固執》

  天氣逐漸有回暖的跡象,我不願在室內呆著,常常在街邊花園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正午的陽光很好,身邊有孩子跑來跑去地玩耍,笑聲銀鈴一樣歡快,我掩著臉,卻感受不到任何溫暖。

  忽然有人在我身邊說:「冬天總算要過去了,你還沒有見過春天的奧德薩吧?」

  我放下手,安德烈就站在一旁,遞給我一杯熱咖啡。

  啜一口滾燙的咖啡,我的魂靈漸漸歸竅,「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剛見到你美麗的室友。」他眨眨眼說。

  平時安德烈很少穿便衣,今天他卻穿了一件黑色高領衫和牛仔褲,普普通通的衣服,翻開標籤估計都是Made in China,可穿在他身上十分熨貼舒服。。

  陽光下他碧藍的瞳孔彷彿是透明的,一直可以看到眼睛深處。

  他坐在我身邊,我們倆都不說話,靜靜望著遠處的人群。

  廣場上有人拉起手風琴,六七十年前的舊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紅莓花兒開,人人耳熟能詳,一首接一首,周圍人群慢慢聚攏,有人牽起手跳舞。

  「安德烈,」最終還是我打破沉寂,「你忙完了?」

  「是,可是收穫並不大。」他看我一眼,「他暫時可以安全了。」

  安德烈沒有說名字,可是我明白他說的是誰。他專門告訴我這個消息,是為了讓我安心,但他並不知道,我才被這個人傷得體無完膚。

  我咧咧嘴想笑一下,嘴角的肌肉卻僵硬得像被凍住一樣。

  安德烈拉起我的手:「來,我們也跳一個。」

  我輕輕掰開他的手指:「安德烈,我跟你說,對不起,我們只能做朋友。」

  不想給他虛假的希望,如此耽誤一個大好青年,是至為不道德的事。

  「朋友就朋友。」他仍然拉過我的手,「只要你不避著我。」

  「安德烈……」我異常不安,欠下別人的巨額情債,將來讓我拿什麼去還?

  「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愛我,可是不能阻止我愛你。玫,我想告訴你,你非常美非常好,男人輕易就會愛上你,別輕易否定自己。」

  我的眼眶一下紅了:「安德烈,你真傻!」

  他看著我微笑,溫柔的笑容象冬日的陽光,溫暖著我冰涼的心口。

  這天起我沮喪的心情開始漸漸復原,但我實在沒想到,那個女人居然在一個下午找上門來。

  她是帶著孩子一起來的。我一眼就認出了她。畢竟長得像她那樣美的女人,實在不多見。

  「我叫瓦列裡婭。」 她居然說一口相當流利的中文,「那天是個誤會,我想和你談談。」

  「我和你沒什麼可談的。」我不想讓她進門。她比我高出半頭,至少一米七五,動起手來我沾不上任何便宜。

  可她不肯走,滿臉哀求地看著我,大眼睛裡水霧濛濛,大概是個男人都會被她感動。

  我是女人,可以不吃這一套,硬著心腸準備關門,轉眼看到她手裡牽著的孩子,雪白的小臉蛋在寒風裡凍得通紅,我頓時心軟。

  平日最見不得老人孩子吃苦,終於放她們母子進來。又從廚房角落裡翻出一瓶巧克力粉,沖調完兌上小半杯涼水,試了試溫度才交在孩子手裡。

  「有話請說。」我離她遠遠地坐著,態度冷淡。

  其實她並沒有口出惡言,我也不想太過份,整件事裡她應該也是受害者。

  她摟著孩子的肩膀,躊躇很久,這樣開始她的故事:「我十七歲生下伊萬,他父親失業,很長時間找不到工作,喝醉了就回家找我們母子出氣。」

  我一愣,立刻坐直身體。這麼說,那孩子並不是孫嘉遇的骨肉?

  那叫做伊萬的孩子正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捧著熱巧克力一口一口小心喝著。纖秀的五官繼承了母親大部分的美貌,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卻有著深棕色的頭髮和眼珠。正是這深色的頭髮眼睛,讓我誤會他是混血兒。

  「我沒有辦法,只好把伊萬交給母親,四年前跟著雞頭從家鄉出來。」

  我瞟她一眼。

  她很敏感,笑笑說:「沒錯,就是『雞頭』,你們中國人都這樣稱呼他。他把我介紹給孫,我跟了孫六個月。他對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樂。有很多解決不了的問題,」她有些羞澀,停了停才繼續,「你知道,有生理上的原因,也因為這個城市沒有我的朋友,那時候孫的俄文也不好,我們每天說不了幾句話,我很寂寞。」

  我沉默一下,然後說:「我明白。」

  「我和孫說,我不想再呆在奧德薩了,我想念我的伊萬。他什麼也沒說,給我一筆錢讓我走。我回了小城,伊萬的父親依舊找不到工作。錢花完了,他變本加厲地打我,幾次我差點被他打死,只能回來找孫。」

  我怔住,看上去她並不像吃過苦的人。

  瓦列裡婭低下頭,眼圈有點泛紅:「孫幫我在七公里市場開了個商店,帶著我找他的朋友上貨。靠這個商店,我才能養活伊萬和我自己。」

  「伊萬為什麼叫他爸爸?」她淒惻的神情,讓我無條件相信了她,但對那幾聲爸爸,依然耿耿於懷。

  她苦笑,把伊萬的身體扳過來面對著我。

  我叫他:「伊萬?伊萬?」

  那孩子彷彿沒有聽見,視線轉到一邊,並不看我。

  我狐疑地看向他的母親。

  瓦列裡婭笑得淒苦:「自閉症。」

  如醐醍灌頂,霎那間我明白了一切,自閉症,又是一個拒絕與世界交流的孩子。

  「兩歲的時候發現異常。」她摸著伊萬的頭髮,美麗的臉上有無限哀傷,「可是很奇怪,他只和孫親近,追著他叫爸爸。」

  「他父親呢?」 握著伊萬的小手,我相當惋惜。

  「兩年前就死了,死於酒精中毒。」她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

  「哦,真遺憾。」我不知說什麼好。

  臨走時瓦列裡婭告訴我:「車禍時氣囊雖然彈出來,孫還是受到極大的震盪,昏迷了兩個小時,醒了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不肯接電話。」

  我詫異地問:「車禍怎麼發生的?」

  「前面的卡車……那個……從那條道到這條道。」 瓦列裡婭的中文不夠用了,她用手比劃著,猶自心有餘悸,「來不及剎車,整個鑽進了卡車底部,車頂全部被掀掉。」

  我想像一下當時的情景,竟然笑出聲。這不就是說,他那輛轎跑車,徹底變成了敞篷跑車?

  瓦列裡婭不解地看著我:「你覺得很可笑嗎?」

  「啊,不是,我只是想到其他不相干的事。」

  她看上去不太高興:「孫是好人,他一個人太累了,你不能幫他,也別辜負他。」

  哎呦喂,我歪歪嘴,這到底算誰辜負誰呀!眼前這姑娘實在有點盲目崇拜。

  孫嘉遇才不見得有懸壺濟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馬後任勞任怨,只因為瓦列裡婭是個罕見的美女。男人的騎士精神,只有面對漂亮女人的時候,才能發揮至淋漓盡致。

  就算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隊的隊長,難道也是假的?至於車禍,他看上去活蹦亂跳,力氣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擔心。

  送走瓦列裡婭,我想起醫院碰面那天他氣急敗壞的神色,覺得很有趣。悶頭想了又想,終於嘿嘿笑起來。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臉奸相。孫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原來這才是你的軟肋,順風順水慣了,所以生怕被別人無緣無故拋棄。

  原打算撥個電話過去,猶豫一會兒又放下了。瓦列裡婭來找我,他不會不知道,說不定現在就氣定神閒等著我上門呢。想起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這些日子,我決定再等等。

  我照常上課下課,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這天吃過午飯,正要攤開課本補課,電話響了,屏幕上閃爍的,是孫嘉遇三個字。

   「喂?」我暗自笑一下,懶洋洋地接電話,他到底繃不住了。

  他的聲音劈頭蓋臉傳過來:「你究竟想玩什麼?」

  「玩?我沒時間玩,我在做功課。」

  「成,你牛逼!」他開始磨牙,「我算認識你了趙玫,你可甭後悔。」

  我辟啪按了掛機鍵,威脅誰呢?

  他很快又打過來,顯然已經冷靜,「你說,想讓我做什麼?」

  「別,瞧這話說的,我可受不起。」我若無其事地回答。

  一直都是他控制我,如今我想賭一把,運氣好趁機翻盤;運氣不好,我也沒什麼損失。

  「你過來,我們當面談。」他說。

  我翻翻白眼,他以為他是比爾蓋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裝去見老闆?

  最後我還是換了衣服去見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兩散了。

  孫嘉遇竟然架著雙拐出來見我。

  我張大嘴:「你又搞什麼?」他總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樣來。

  「真該休了你!」看樣子他氣得不輕,說話爆豆一樣,「你在醫院和我拉拉扯扯的時候,沒發現我是殘疾人?」

  我想想,他一個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沒到用拐的地步吧?

  直到扶著他上樓,才知道真的嚴重,二十多級,爬了五六分鐘,體重幾乎全壓在我的肩上,我累得呼吸急促,他自己也憋出一頭冷汗。

  是因為踩剎車用力過度,右大腿肌肉嚴重拉傷。

  當時兩車相距一百多米,剎車直踩到底,車輪滑出一路火星,留下兩道焦黑的車轍,還是一頭鑽進了卡車的底盤。幸虧對方是輛卡車,車體的摩擦卸去不少撞擊的力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極其可笑的是,事後三天孫嘉遇只能以流質維生,因為牙關咬的過緊,結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動。

  我聽得想笑不敢笑,看他行動艱難的樣子又十分心疼,深覺自己理虧。

  「養兵千日,用的時候找不到。」他猶自恨恨地說,「我要你何用?」

  「你自己不解釋,把人家孤兒寡母支來支去。」我找著理由搪塞。

  他甩開我:「我解釋?我解釋你信嗎?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麼?我來做。」

  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訴你,我憋死你!

  他使勁瞪著我。

  「想吃什麼?」我再問一遍。

  「把你切碎了紅燒!」他從齒縫裡惡狠狠擠出幾個字。

  咦,像是動了真氣?我微笑,「嗯?屋裡有香水味兒,好像不是我用的牌子?誰來過?」

  他到底大我幾歲,比較懂得控制情緒。發覺自己失態,咳嗽一聲,臉色立刻修整完畢,變幻的速度可以與川劇中的變臉媲美。

  他擺出一副風流無限的姿勢:「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個。」

  我還是笑,扶他在書桌前坐下,並沒有回嘴。明明是瓦列裡婭用的Jado,當我是傻子呢。

  他洩了氣,徹底頹掉,老老實實要求:「我想吃紅燒牛腩。」

  我親親他的腦門表示嘉許,第一次,在他面前我完勝。

  什麼事都是這樣,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人無慾則剛,我算領教了。

  廚房裡另有人在,是我一直沒有機會見過的第三位房客。

  他們住的這套房子,一層客廳廚房公用,二層共有四個房間,三人各佔一間做臥室,剩下一間就是孫嘉遇的書房。

  這位房客,孫嘉遇說過他叫邱偉,做輕紡產品的進口批發生意,濃眉大眼是典型的北方人,但一開口說話聲音卻十分綿軟,再時不時竄出來幾句正宗東北話,兩相映襯,綜合效果特別逗樂。

  我進去時,他正就著一口半大的深底鍋,呼嚕呼嚕吃掛面。見我看他,不好意思地停下來,衝我笑笑。

  我點點頭,請他隨意,然後挽起袖子開始準備晚餐。以前我媽教過的,胡蘿蔔洋蔥先用七分熱的油鍋微煎一下,再入鍋與牛肉同燉味道更好。

  邱偉在一邊看得驚奇,同我搭訕:「燉個牛肉乾啥整這複雜?」

  他人和氣,我也願意同他多聊幾句,於是回答:「那誰他不是特別挑嘴嘛,味道稍微有點兒不對都能嘗出來,你沒見過他教育餐廳領班,訓人跟訓孫子似的。」

  「嗯哪。」邱偉笑出來,「他吧,看著特事兒,賊愛整個景兒啥的,其實就是嘴硬心軟,說一套做一套,你別理他,越理越來勁。」

  評價十分貼切,我咧開嘴笑,想起孫嘉遇形容彭維維,說她趕著不走打著倒退,這兩人在脾氣彆扭上還真是半斤對八兩。

  「就是。」我好容易找個知音,趁機毀損孫嘉遇,「沒見過比他更事兒媽的。你說這人,平時總吹牛,說自己十五歲就會開車,怎麼還弄出這麼危險一車禍?」

  邱偉還真護著他:「那幾天不是警察一直找他麻煩嗎?他心裡擱著事兒,走神了唄。」

  「哼哼,總算給他一教訓。」我小聲嘟囔。

  邱偉後來離開了,我一個人正忙活著,忽然察覺身後有點異樣的動靜,一回頭,是孫嘉遇靠在廚房門上,正盯著我看得出神。

  我大驚:「你怎麼下來了?」雙手都沾著油腥,也騰不出手去扶他。

  他自己一瘸一拐走進來,四處巡視一遍,語氣十分詫異:「原來你真的會做飯?」

  「你以為我只會招火警?」我拿鏟子梆梆敲著炒鍋。

  「哎哎哎,您輕點兒嘿,那是漂洋過海不遠萬里特意從國內帶來的,敲漏了沒得替補。」

  「嘁,真小家子氣。」話是這麼說,我到底不敢敲了。

  「真難得,奧德薩的中國女孩兒,難得有人肯為男人下廚房,總嫌棄廚房油煙氣重,出門影響她的氣質。」

  「不是吧。」我上下打量他半天,「憑大少爺你的條件,難道不是人哭著喊著上趕著要求服侍你?」

  他挺得瑟地點點頭:「那是,其實我就怕跟我整居家過日子賢惠范兒的。」

  我啐他:「啊呸。」

  有種人自我感覺好得沒邊沒沿,正常人根本無法和他溝通,我轉身忙自己的。

  他在旁邊呆一會兒,好像良心發現:「我幫你做點兒什麼?」

  我瞄一眼他的傷腿,「大少爺您還是回去躺著吧,勞駕不起。」

  他並沒有堅持,摟著我的腰輕抱一下,然後扶著牆慢慢挪出去,走著走著靠在牆上,眉頭皺成一團,看得我心臟直抽搐。

  方纔那一抱,我覺出無數柔軟的東西在裡面,腦袋一熱追上去:「我每天過來好不好?」

  他微怔,然後哼一聲:「想將功補過?晚了,小姐!沒你地兒了。」

  我正正顏色,認真要求:「不管怎麼說,你別讓瓦列裡婭再過來。」

  我承認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瓦列裡婭又長得那麼美,難保不舊情復燃。瓦列裡婭的那口中文,沒準兒就是他耳廝鬢摩著教出來的。雖然她很隱晦地表示,兩人在那上面並不合拍。

  孫嘉遇捏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盯著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算計後退一步有沒有必要。

  其實我這點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這麼打心理戰是很累的,幾次我想放棄。

  三十秒之後他說:「成,但有個條件。」

  「你說。」

  「你得搬過來住,我腿傷這麼嚴重,晚上也需要人照顧。」

  我揚起眉毛看著他,不相信有這麼無賴的人,他還真是打蛇隨棍上。

  他勝利地笑:「不捨得是吧?我就知道。你和那小警察天天眉來眼去的,以為我沒看見?」

  我嚇一跳,彈起來質問他:「你跟蹤我?」

  「誰有那閒功夫?」他故意冷笑,話裡話外的醋意卻難以掩飾,「奧德薩有多少中國人?你那點兒風流韻事,人人都知道。」

  我惱羞成怒,一時找不到台階下,抓過靠墊拚命扑打他,「還好意思說我?請您老解釋解釋,隊長這外號是怎麼回事?」

  他一邊躲一邊叫:「哎喲哎喲,我可是傷號,你就忍心下這毒手?」

  我追過去壓在他身上,不依不饒:「還有,第二回見面,坐你車上的那艷妞兒又是誰?」

  他終於制住我的手臂,用力摁住:「你管得忒寬,不好色的那還是男人嗎?」

  我欺負他行動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惡狠狠說:「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

  「死丫頭,反了你了。」他在我身下喘著氣笑,「說,你到底過不過來?」

  這事真有點棘手,我放開手,恢復了正經。

  其實在奧德薩的中國留學生圈裡,同居也算不得大事。常年在外,又沒父母管束,生活中的寂寞和壓力,很容易讓人生出彼此慰藉的心思。異性住在一起,很多時候也就取個相互溫暖的意思,也沒有誰真正想著天長地久。

  但我搬過來住,就得重新去跟彭維維解釋。想起她那張不饒人的嘴,我真是害怕。

  孫嘉遇十分不解:「你自己的事兒,還得徵求她同意,這算哪門子規矩?再說我跟她早就沒關係了,你怕什麼?」

  「你知道什麼?」我很煩躁,「從我來烏克蘭,都是她照顧我,我一直欠她的,這麼做多對不起她。」

  「噢,合著我就是破壞你們友誼的罪魁禍首對吧?」

  「你以為不是?我跟你說,本——來——就——是!」

  「嘿,這種事兒有一個人單練的嗎?我做初一,你也跑不了十五。」他憤憤不平地回答。

  「甭扯!你老實交待,你們倆到底為什麼分手?」

  說起來還是有些心虛,以前一直藏著掖著害怕面對,如今不弄明白這件事,我睡覺都不踏實。

  「這丫頭心理有點兒問題。」他抬眼瞟瞟我,「我知道你們關係好,實話實說你會不會生氣?」

  我當然搖頭。

  「彭維維吧,長得是好,可問題是她太知道自個兒漂亮了,總覺得男人就該對她百依百順,把男朋友當條狗一樣呼來喝去。你想啊,稍微有點自尊的正常男人,誰受得了這個?我還就不能看見這麼狂的,總得有人教育教育她。」

  我無法忍受他如此直白地批評前女友,用力搡著他:「你是男人嗎?你是男人嗎?你的心眼兒怎麼像針鼻兒?」

  「新鮮,要怎麼著才是男人啊?」

  「你要是男人,就永遠別說你曾經的女人壞話。再說她長那麼漂亮,寵著她就是應該的。」

  「漂亮?烏克蘭的漂亮妞兒我見多了。」孫嘉遇不屑地嘁一聲,「我告訴你,這女人吧,你要是想靠男人養著,就該懂點事兒。錢供著你花,還得誠惶誠恐捧著你,你以為你誰呀,當自個兒是仙女呢吧?誰的錢是天下掉下來的,非得這麼犯賤?」

  我被他堵得說不出話。這兩人生就的八字不合,而且孫嘉遇的為人忒不厚道。

  但我依然試圖為維維辯解:「她第一個男友太無恥了,所以她心理上才有陰影。」

  「我還有陰影呢,怎麼不見你為我說話?」

  「你?」我兩手疊著放嘴邊做個鬼臉,「你整個就是陰暗面,扔煤堆裡都不用保護色!」

  雖然我滿心不願意,可他的生活細節的確需要人照顧。只靠老錢和邱偉這兩個男人是不現實的,看看廚房裡那些攢了幾天的髒碗碟就知道深淺了。

  瓦列裡婭倒是自告奮勇,可她一要看店,二要帶孩子,不可能天天都過來。我磨嘰許久,終於下定決心,準備回去和維維攤牌。

  瓦列裡婭很不信任我,同孫嘉遇嘀咕:「她自己還是個孩子,能照顧好你嗎?」

  這姑娘還惦記著我不合時宜的那聲笑,這會兒趁機報復來了。我被她傷到自尊,非常不高興:「您看我像虐待殘疾人的心理變態嗎?」

  「走吧走吧,伊萬還在家等你呢。」孫嘉遇看我倆之間開始滋滋冒火花,忙不迭地往外轟她,「她那麼瘦,也就二兩力氣,能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兒來?」

  我硬著頭皮回去面對彭維維。

  想像過她的慍怒,可沒有想到她的反應竟如此強烈。一碗湯麵被她直接翻扣在桌子上,飛濺的湯汁濺了我一身。

  我慌忙跳開一步躲避。

  她瞪著我,嬌美的五官因為憤怒和失望幾乎挪了位置。

   「就那種混賬王八蛋,說幾句甜言蜜語,你屁顛兒屁顛兒就相信了,還同居!你賤不賤啊?像你這樣的傻瓜,被人賣了再幫人數錢,也是活該,爹媽白養你二十年!」她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大篇。

  我心裡有歉疚,可是對她咄咄逼人的態度頗為反感。我忍氣吞聲地說:「維維,有些事可能是你誤會了,他沒你想的那麼壞。」

  我不相信,一個對自閉症孩子如此耐心的人,就算壞又能壞到哪兒去?

  彭維維呸一口,聲音雖低卻清清楚楚:「狗男女。」

  「維維,」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麼難聽?」

  她冷笑:「這話就嫌難聽了?你挖人牆角時怎麼就不覺得寒心?」

  我一下被她戳中了心窩,熱血頃刻上頭,臉刷地紅了,但還拚命嘴硬:「你講不講理?你們倆已經分手,什麼叫挖人牆角?」

  「趙玫!」彭維維一臉鄙夷地看著我,「浴室裡有鏡子,你去仔細照一照,看看你比別人多了什麼了?憑什麼你就能覺得自個兒花見花開人見人愛,金剛鑽在你手裡也得化繞指柔啊?人家玩了十幾年,見山翻山,見水趟水,又憑什麼在你這條陰溝裡翻船?」

  我目瞪口呆,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音來。五六年的交情了,她居然說出這種話。

   「我算看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你怎麼勾搭上他的,打量我不知道?你丫還真沉得住氣,居然一直在我跟前兒演戲,演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他在你眼前演那麼一出,你是不是準備到死都不說啊?難怪同學說你這人特陰,我還不信,得,算我以前瞎了眼看錯人!」

  我嘴皮子遠沒她利索,被噎得發抖,卻不知道如何反駁,最後我衝回自己的房間,用力摔上門。

  她在我身後大聲嚷:「你不就靠著在男人面前裝柔弱嗎?一個字,賤!」

  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我又拉開房門,好容易冒出一句囫圇話:「彭維維,你該去看心理醫生!」

  「你他媽的心理才有病!」一個杯子摔過來碎在我腳下,「我這屋裡不養白眼狼,滾,趁早滾,別讓我看著噁心!」

  我收拾東西於當夜搬了出去。

  半夜兩點邱偉開車載著孫嘉遇過來接我,我抱著行李坐在路邊,已經在寒風裡等了半個多小時。見到孫嘉遇,我只會抱住他嗚嗚痛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跟你說什麼了?她到底怎麼你了?」他被我揉搓得六神無主,一直追問。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兒搖頭。

  他從我這裡問不出答案,頓時急躁起來,扒拉開我的手:「我問問她去。」

  我拚命拽住他:「你別去,求你別去!」

  他也就坡兒下驢,邊替我抹眼淚邊哄勸:「行了行了別哭了,正好恩怨兩清,以後老死不往來。」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捶打他的背:「都怨你都怨你,我們三年的同學……」

  「都是我的錯,我罪該萬死成嗎?」他捏住我的拳頭,「明兒我就去跳黑海,以死謝罪你解不解恨?今晚還是算了,怪冷的。」

  我就這樣正式開始和一個男人的同居生涯,人生中第一次經驗。

  老錢第二天起床,發現廚房餐桌上突然多出一個人,十分吃驚,不過他的驚奇是衝著孫嘉遇去的。

  「哎喲玫玫,小孫對你可真不一般,以前他從不留人過夜的。」他摸著頭頂稀疏的頭髮,笑得臉愈發像個小籠包子。

   「得了,你丫甭憋什麼壞啊,當心我把你滅口。」孫嘉遇也笑,眉頭卻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我心情極差,還要勉強陪著笑臉,徹底明白什麼是強顏做笑,因為彭維維的話已經像釘子一樣釘在我的心上。但如果老錢說的是真的,我倒是能理解了,為什麼她會動那麼大肝火。

  孫嘉遇看看我,嘴唇動了動卻沒開口,只摸摸我的頭髮。

  不知道是否頭天晚上受了寒,整個白天我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直到晚上洗澡時,才發現例假突然來了。

  要說我的生理週期一直相當穩定,也沒有經受過什麼經前綜合症的折磨,這回不知為什麼,不但日期提前,下腹部更像墜了塊石頭,錐心的酸痛,難受得我坐不穩立不安。

  我換上睡衣拱進被子裡,整個人蜷成一個蝦米樣。

  孫嘉遇一回臥室就發現我的異常,隔著被子拍拍我的屁股:「都一天了,還沒鬧完情緒呢?」

  我哼唧兩聲不想說話。

  他湊過來抱我,手伸進被子裡四處亂摸,笑嘻嘻地問:「是不是想我了?」

  「別碰我!」我翻個身背對著他,「煩著呢!」

  他怏怏地收回手,過一會兒又探手摸我的額頭,「發燒了?」

  「討厭!」我一把撥開他的手,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我肚子疼。」

  「哎喲,我看看。」他把手放在我肚臍上,「這兒疼?」

  我搖頭。

  「這兒?這兒?」

  我眼淚汪汪地一直搖頭。

  他的手再往下探,馬上明白怎麼回事了,問我:「以前疼過嗎?」

  「沒有。就這回。」

  「肯定是昨晚受寒了。」他推著我,「乖,別躺著了,起來煮碗生薑紅糖水,喝了就好了。」

  「你怎麼這麼煩哪!」我難受得無事生非,忍不住拿他發洩,「我不想起來,也不喝薑湯!」

  他就不出聲了,也不再騷擾我。

  我蜷縮在被子裡,咬牙忍著腹部的不適,漸漸迷糊過去。彷彿睡過一覺,就覺得有人拍我的臉:「醒醒,快醒醒,天亮了嘿!」

  我睜開眼睛,孫嘉遇正坐在床邊,手裡端著一個碗,滿臥室都飄散著生薑辛辣的氣息。

  「起來,喝了再睡。」他把碗湊在我嘴邊。

  我懷疑地看看碗,又看看他:「你煮的?」

  他捏我的臉:「啊,除了我還有誰?你以為家裡藏著只田螺姑娘?快喝了好睡覺,我已經困得頂不住了。」

  我聳聳鼻子,不知為什麼,生薑的氣味讓我有點兒噁心,我又躺回去,賭氣說:「不喝。」

  「你又胡鬧,不聽話小心我打你屁股。」

  我往被子深處拱了拱。

  他掀開一個被角,湊我耳邊低聲說:「你不知道吧,我姥爺是中醫,他說女人有幾個時期,那可是一點兒都不能大意,這一次養不過來,落下病根兒了不得。聽話,捏著鼻子,一口氣就喝完了。」

  他的口氣難得的溫柔,讓我怪不適應的。我睜開一隻眼睛瞄他幾眼,終於坐起身,就著他的手,一口一口喝乾淨了。

  「哎,這才乖。」他面帶欣慰地放下碗,又取過水杯,「喝兩口漱漱,蓋上被子發發汗,明早就好了。」

  我順從地點點頭。

  他也脫了衣服鑽進被子裡,把手擱在我的小腹上:「來,我幫你活活氣血。」

  他的手心溫熱乾燥,像個小暖水袋。我心情頓時好很多,連肚子似乎也不那麼疼了,於是躬起身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他側過身,為我輕輕揉著下腹,接著說:「昨晚哭的,讓我心疼壞了,彭維維這丫頭,到底跟你說什麼了?」

  我被他難得一見的體貼弄昏了頭,完全喪失警惕,閉著眼睛回答:「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壓根兒不該認識你,更不該一直瞞著她,直到在市場撞見你和瓦列裡婭那次才告訴她……」

  話未說完我驀然醒悟說漏了嘴,立刻噤聲,指望他沒聽出這裡面的破綻。

  孫嘉遇卻已經敏銳地捕捉到重要的信息:「市場?你什麼時候在市場見過我和瓦列裡婭?」

  我自己挖了個大坑,已經無法圓上,只好一五一十告訴他。

  他盯著我,倒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像被人在背後插了一刀。

  「我靠!」他做出大驚失色的樣子,「還以為你挺單純的,原來城府比誰都深。這事兒要是換了彭維維,早就鬧得天翻地覆了,你卻聲色不動,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我從小性格就被動而懦弱,很少自己做決定,尤其不愛面對棘手的事物,遇事只好模仿鴕鳥,能逃避則逃避,指望麻煩事能自生自滅。可是很多時候,繞過一圈之後,麻煩還在原地等著我,我依然要面對,但已經失去了解決問題的最好時機。

  我又不懂得如何轉嫁壓力,只好找自己的身體發洩,食不下嚥,夜不成眠,牙床腫得鑽心痛。旁人卻只看到一個沒心沒肺的趙玫。

  「陰險,你這人真陰險,以後我得小心你一點兒。」這是孫嘉遇最後的結案陳詞,和彭維維的說法如出一轍。

  我咬緊牙關不打算回應他。

  他也是真累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就開始口齒不清,很快睡得人事不省,只有右手依舊停留在我的腹部。

  我挪開他的手,他咂咂嘴,也不知道咕嚕句什麼,頭一歪又睡著了,我卻睜著眼睛輾轉很久。

  我想知道,他最後那句話,究竟是隨口說說,還是當真的?

  大概每個女人心裡,都有一個關於婚姻的夢想。我提前嘗試到了,卻發覺它一點兒都不浪漫,開始明白為什麼很多人婚前要同居試婚。

  原來每個衣著光鮮的男人背後,幾乎都有一個疲憊的女人,沒結婚時是他的母親,結了婚的是他妻子。

  服侍孫嘉遇,是件非常艱難的活兒,難為他媽如何養了他三十年。

  他的嘴非常刁,每頓飯都要設法花樣翻新,稍微重複幾次就借題發揮,抱怨我虐待他,又說久病床前無孝子。

  襯衣習慣每天一換,且都是含點絲麻的材質,光熨燙就已經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做起事來喜歡攤一桌子材料,又不喜歡別人碰,他的口頭禪是:「你一動我就找不著東西。」偶爾閒下來卻又信口點評:「家裡怎麼這麼亂?你天天在做什麼?」

  氣得我屢次有掐死他的衝動。

  兩個星期下來我幾乎崩潰。每天早晨六點半就要起床,跑步回來做早餐,伺候孫大少爺吃完,再把午餐準備好才去上課;下午回來做功課、拖地、準備晚餐,然後週而復始地刷碗、收拾廚房,每天能坐下來喘口氣,鐵定在九點之後。而他每晚十一點,還要加頓夜宵。

  賢妻真不是人做的!我想不通,同樣的家務事,怎麼多一個人就多出這麼多的工作量?如果這就是婚後真實的生活,我寧可一輩子不結婚。

  「趙玫——」他隔著房間叫我,「送杯咖啡來,要濃的,半杯咖啡半杯奶,別加糖。」

  我不想理他,關起門裝作聽不見。

  「趙玫——趙玫——」他叫得催魂一樣。

  我把咖啡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非常納悶:「孫少爺,您以前是怎麼過的?」

  「你又不是沒見過?要沒這點兒享受,娶媳婦幹什麼?」他翹著腿,像是很享受這種狀態,臉上掛著可惡的笑容,沒有一點同情心。

  我懷疑他成心的,就是故意想折騰我,幾次三番吵著不幹了,可看到他拖著傷腿走來走去的艱難樣,心又軟得一塌糊塗。

  算了,我跟自己說,你愛他不?愛他就請忍耐他,何況只是非常時期。

  現在老錢也天天照著飯點過來蹭飯,孫嘉遇不說什麼,我也不好抱怨。但隔三差五購買三人量的食物,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手裡的錢流水一樣花出去,眼看就要見底。

  我開始為之苦惱,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談這件事。

  他的錢對我有沒有吸引力?說句心裡話,有,有錢真好!我家裡一直不算特別富裕,我媽又是個花錢比較仔細的人,從小看別的孩子花錢肆無忌憚,我的確很羨慕。

  可真正拉下臉肉帛相見,我又沒那個勇氣。總覺得男女感情一涉及到金錢,就變得湯湯水水淋漓不清。更不想讓他誤解,我也是那種欲沾男人便宜的女人。

  反覆思量之後,我忽然發覺,自己真是個特別矯情的人,前怕狼後怕虎,結果兩頭不到岸。

  然後有一天我去上課,在書包裡發現一個信封,裡面一沓現金,都是面值一百的美鈔。拿出來數了數,一共二十張,是我將近八個月的生活費。

  老師在講台上說得口沫橫飛,我卻在下面開起小差,不時把手伸進書包裡摸一摸,心裡某處地方感覺到隱隱的溫暖。

  原來這個傢伙一點兒都不傻,所有的事兒都看在眼裡,也知道我不太會應付尷尬的場面。他用這種方式解決了我的難題,也免得我們兩人都彆扭,

  可是,好像什麼地方還是不妥,我回去見了他該怎麼說呢?說謝謝,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托著腮幫想了半天,嘆口氣,決定還是不說的好,暫時裝做不知道這回事。

  想起在北京,有一次跟人吃飯,席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現場教育我:想把一個男人吃得死脫,就要拚命花他的錢,花到他覺得扔掉你是件虧本的事,就大功告成。

  一桌人當時笑得前仰後合。現在看,會花男人的錢,也是一種天份。我苦笑,我真不是那種人才。

  這段日子孫嘉遇不方便出門,便雇了一個本地司機負責日常接送和跑腿,他和老錢的業務也處於半停頓狀態。

  我無意中聽到他和老錢關著門在書房裡拌嘴。

  老錢說:「生意來了推出去不是正路,小孫你腿腳不便,不如介紹我去見見那幾個人,咱也好維持著業務不停頓。」

  孫嘉遇則很堅決:「不行,他們最怕不熟悉的人攪進來,你別胡來,當心壞了大事。」

  老錢似乎很不高興,聲音也提高了:「我跟你說小孫,咱倆也合作了五六年了,你還是不信任我?」

  「不關信任不信任的事兒,現在今非昔比,不再是七八年前的光景了。庫奇馬連任以後網越收越緊,他們也害怕。這是江湖規矩,換誰都一樣。」(註:庫奇馬,烏克蘭第一任總統。)       

  我不太明白兩人說什麼,一直偷聽壁角也不好,於是踮起腳尖溜下樓,正好在客廳碰到邱偉。

  他問我:「你鬼鬼祟祟整什麼哪?」

  我指指樓上:「他們兩個好像在吵架。」

  邱偉側著耳朵聽一會兒,不在意地說:「嗨,他倆老這樣,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為什麼呀?他們倆合作,誰出面不都一樣嗎?」

  邱偉笑了:「你真是小姑娘,這能一樣嗎?」

  我看準了他脾氣好,還是纏著他問:「到底為什麼唧唧歪歪的?我真的不明白。」

  「你呀,回頭問嘉遇去,我不習慣背後說人是非。」他死活不肯多說。

  我只惦記了一會兒,一忙別的事,就把他們這茬兒給忘記了。

  吃完晚飯我把一本冊子攤在孫嘉遇面前,那是我一個多月來記下的流水帳。

  他翻幾頁,一臉迷惑地問:「這什麼東西?」

  「賬單啊。」我把剩下的美金也拿出來,都放在桌子上。

  他瞠目結舌地瞪著我,像看一個史前怪物:「這錢你沒花?」

  「花了,花在生活費上,賬單上有。」

  他再仔細看看眼前的賬單,搖頭:「你是傻呢還是城府真的深不見底?給你的,就是讓你隨心花的,你弄個賬單來幹什麼?」

  「那是你的錢,花完總得讓你看個出處,你掙錢又不容易。」

  「哦。」他低下頭不再說話,一頁頁翻著賬單,好半天才重新開口,「明天給自己買幾件衣服去。別總是那幾件在我眼前晃,看得心煩。」

  「哼。」我抖抖自己的棉布睡衣,頗不服氣。

  「起碼把你身上這件兒童睡衣換了。」他瞟著我,「瞅見這一堆熊啊貓的,就沒一點兒慾望了。」

  「流氓!只會想那事!」我使勁撥拉他的腦袋。

  雖然主婦生涯不易為,我還是努力做著。

  中國的春節很快到來,大部分中國商人像南飛的季鳥一樣,都在準備回國團聚。

  老錢早早就收拾東西撤退,回北京探望老婆孩子去了。孫嘉遇被腿傷連累,無奈之下只能選擇留在奧德薩過年。我因為馬上就要參加俄文一級考試,沒敢回去,也留下了。

  幸虧邱偉的妻子從國內飛過來看他,四個人湊在一起吃飯打牌,這個春節過的還不算太冷清。

  除夕夜給父母拜年兼報平安,只說換了個地方住,沒敢提孫嘉遇一個字。他倆都是活得特別小心的那種傳統知識分子,如果得知自己女兒跟個有走私嫌疑的男人混在一起,準會愁得天天晚上睡不著覺。

  不過我到底藏不住心事,頗為興奮地提起妮娜,提到她的身份背景和現在對我的幫助。

  父母自然很高興,叮囑我好好學習,他們砸鍋賣鐵也會支持我的學業,煽得我兩眼淚汪汪的,電話裡幾乎要哭出來。

  這些日子都是我一個人每週去妮娜那裡消磨兩個下午,她對我戒心漸消,便開始陸陸續續透漏一些以前的生活細節。

  看得出來,她平日一個人是很寂寞的,我和她處久了。不覺也暗生許多親近之意。

  孫嘉遇一旦能出門活動,便讓司機去黑市上買了很多新鮮蔬菜和水果,和我一起去看望妮娜。

  妮娜見到孫嘉遇時非常高興,簡直要把家底翻出來招待他,那態度完全像一個寵溺小孩的長輩。

  我練鋼琴,他們兩個就坐在壁爐前聊天。在妮娜面前,孫嘉遇完全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輕浮樣,神情極其專注。

  我有點走神,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這時候的孫嘉遇極其陌生。彷彿只有在這間房子裡,他才能完全放鬆。以至於我總有一種錯覺,這張面孔某天吧嗒一下捲起,後面會即時露出一張陌生人的臉。

  妮娜很快發覺我的心不在焉,她以為我累了,讓我休息會兒,洗了水果讓我們吃。

  趁著她離開,我走過去蹲在孫嘉遇身邊:「孫嘉遇同志,可以問個問題嗎?」

  他看看我:「你又出什麼⼳蛾子?說!」

  「為什麼你的同胞對你評價不高,妮娜和瓦列裡婭卻說你是好人?」

  他點起一支煙,眉宇間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閃而過。

  我在微微驚訝之後,隨即嘲笑自己神經過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麼意思?

  然後他答非所問:「她們沒有算計過我。」

  話很繞,我卻聽懂了其中的邏輯:因為她們沒有算計過他,所以他也善待她們。

  我低下頭,過一會兒問:「那我呢?」

  「你?」他捏住我臉蛋左右打量一陣,「心眼兒太多,我怕你。」

  我感覺被得罪,立刻撅起嘴,站起來回到鋼琴旁。

  他一直記恨著那件事,在他受傷的時候,我因為瓦列裡婭躲了他半個多月。

  孫嘉遇追過來按著我的肩膀:「生氣了?」

  我咧咧嘴沒說話。

  「又快考試了對吧?」 他扯起不相干的話題。

  「嗯,還好,專業課五月初開始。」

   「那你好好用功吧,我明天開始恢復業務。」

  「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是說,以後我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麼辛苦了。」

  我吃一驚:「這才不到兩個月,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後遺症。」

  「行啦,我知道了。」 他做出不耐煩的模樣。

  「你甭大意,我可是認真的。」

  他在我身邊硬擠著坐下,扯扯我的馬尾巴,「白饒兩個月的享受,已經夠本兒了。再賴在家裡,你肯定要造反,我心裡明白著呢。這年頭,無怨無悔的人比大熊貓還稀罕。」。

  這樣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囁嚅著說:「再休息一段日子吧。」

  他拍我的頭頂:「不掙錢怎麼養得起你?你們藝術系的學費,他媽的簡直是天文數字。等我再做兩年,就金盆洗手帶你去奧地利。」

  我心頭「撲」地一跳。他說過,這輩子不會結婚,那這算什麼?承諾嗎?

  「為什麼去奧地利?」

  「因為我喜歡滑雪。哎,你會滑雪嗎?」

  我搖搖頭。

  「有機會我教你。」 他興奮起來,「你想想,一騎絕塵,周圍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風從你耳邊呼呼刮過,那速度,那刺激!」

  我順手抹過琴鍵,發出一片亂七八糟的聲音。

  原來如此,真沒勁!

  晚飯後和妮娜告別,她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輕說:「男人最怕的,是說我愛你三個字,給他時間。」

  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可惜她並不瞭解真正的孫嘉遇。

  他那樣的男人,不會為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或許只有那種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

  回城的路上,孫嘉遇接了個電話,他嗯嗯啊啊對付完,收起電話對我說:「妞兒,過來過來,給大爺笑一個。」

   「神經病。」我扭身躲開他。

  他笑了兩聲,一臉神秘:「你可記住自己說的話,回家以後甭後悔。」

  我很快就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家裡客廳的地板上,到處扔著包裝紙盒和厚帆布,還沒有清理乾淨。二樓書房的正中,立著一台通體烏亮的鋼琴。

  我把拳頭抵在嘴唇上,壓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我的?」

  「對,你的,喜歡吧?」

  我放開他的手,跑過去掀開琴蓋,輕輕撫摸著雪白的琴鍵,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

  他靠在門上看著我微笑:「你好好用功,就手兒也看看,奧地利有沒有合適的學校。我跟妮娜商量過,等你上完預科,鋼琴練得有點樣兒了,就幫你錄盤帶子,推薦到學校去。」

  「真的?」

  他滿臉無奈:「我這人再不好,說話算話總還是個優點吧?」

  我跳過去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左右開弓吧嗒吧嗒親了七八下。

  「別別別,瞧這一臉口水!」他還使勁繃著,裝模作樣地皺緊眉頭:「你先甭樂,我有條件的啊。」

  我依舊沉浸在興奮中,隨口道:「你說。」

  「以後不許再見那個小警察。」

  猶如一瓢涼水澆下來,我因為興奮而發燙的臉頰頃刻冷卻:「為什麼?管著嗎你?」

  「我管不著你誰能管你?」

  「誰也管不著!憑什麼呀,我們倆就是普通朋友,你憑什麼干涉我的自由?」

  「不憑什麼,我就得管你!」

  我氣得跺腳:「你一男的,能不能好好說話?為什麼總得給個理由吧?」

  「沒理由,就是不許見他。你要是熱情無處發洩,你們學校裡那些個小男生隨你挑隨你造,就他不行。」

  孫嘉遇挺大一人,蠻不講理的時候,也像小孩兒一樣急赤白臉,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

  我摔上臥室的門,賭氣一晚上沒跟他說話。

  但是安德烈打電話來,我猶豫很久,還是跟他說:「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

  他不出聲,過很久說一句:「是他不讓你見我吧?

  「嗯,他不喜歡看到我跟其他男人交往,他會不高興。」我胡亂找著理由。

  安德烈似乎在冷笑:「真是這原因嗎?不因為我是警察?犯罪科的警察?」

  我被他說中心事,頗有點兒不安,因為我也有同樣的猜測。

  安德烈問:「他愛你嗎?你又真正瞭解他多少?」

  我回答不出來。

  這是安德烈第一次對我說這種話,以前他絕口不提孫嘉遇的任何事。

   「玫,他配不上你,完全配不上你。你……多保重!」他微不可聞地嘆息,輕輕掛上電話。

  一聲細微的卡嗒,耳邊隨即傳來嘟嘟聲,我握著話筒失神半天。

  遺憾是有的,但我只能這麼做。理解不了腳踏兩隻船的心理,那樣躊躇徘徊,只說明一個問題,兩個都不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31 AM

第六章 冬天的道路

  明天啊,我將坐在爐火邊忘懷一切,而只把親愛的人兒看個不停。我們將等待時鐘滴嗒作響,從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讓嘈雜的人們散去,那時我們將不會分離。

  -----------  普希金 《冬天的道路》

  孫嘉遇的腿傷痊癒,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頭,此刻應該是新綠初綻,桃花燦爛,奧德薩卻依然冰天雪地,但從黑海吹過來的風,已柔和了許多。

  他在張羅人馬去喀爾巴阡山,號稱今冬最後一次滑雪。兩個多月的禁足,幾乎把他憋出毛病。

  我勸阻不住,有點生氣,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嘟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很有興致地研究我:「你說,這女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兒,都變得囉囉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麼跟我媽一樣?」

  「討厭!」我扔下箱子開始罷工,「我不去了,您愛誰誰!」

  「諾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號准我的脈,慢悠悠地發問。

  我像被捏住七寸,什麼也不說了,老老實實重新開工。

  諾瓦瓦利斯卡是烏克蘭著名的小城,距離我們要去的喀爾巴阡雪場,只有兩百多公里,盛產民間音樂家,我慕名已久。為了這個小城的風情,還是值得跑一趟的。

  出發那天,一行十幾輛豪華車,浩浩蕩蕩穿過市區,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來了什麼重要人物, 紛紛舉手敬禮,神情莊嚴而肅穆。

  我在車裡笑得直打滾。

  孫嘉遇那輛命運多蹇的寶馬,外表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後餘生的痕跡。惟有一塊電路板出了問題,只能寄到德國本部調換,為時三個月。

  壞掉的部分,影響的是倒車系統。每次去飯店或卡奇諾,別人扔給門童的是車鑰匙,唯有孫嘉遇遞上的是小費,因為需要動用人工,把他的車從車位裡推進推出。

  所以出發前他死乞白賴地糾纏很久,費盡三寸不爛之舌,方勸動邱偉,同意出借他心愛的四驅越野車。

  到了目的地,我們才知道這個決定有多英明。

  雪場的纜車是前蘇聯五十年代的產品,早已破舊不堪,這批人又一個比一個惜命,死活不肯坐纜車,只好一起開車上山頂。

  行到一半出現狀況,山路陡峭雪地濕滑難行,其他車都開始四輪空轉,發出難聞的焦糊味,只有我們這部歐寶四驅還算爭氣,總算能往前走。

  路邊看熱鬧的山民早已笑得前仰後合。

  聽到後面一疊聲叫「小孫——」,孫嘉遇只好披上大衣,極不情願地跳下車,站在車隊前方觀察很久,又拉過一個山民比劃半天,取出幾張美鈔塞他兜裡,最後那人點點頭走了。

  同伴嘁嘁喳喳問孫嘉遇做什麼,他只是裝深沉,一句話也不說,惹得那幫人一片笑罵。

  二十分鐘後,那個山民帶回十幾個膀大腰圓的當地人,全是目測重量二百斤以上的胖子,在孫嘉遇的指揮下,一輛車給分配兩個趴在車頭上,場面蔚為壯觀。

  我忍住笑,睜大眼睛看這傢伙在弄什麼玄虛。

  結果引掣一響,第一輛車居然緩緩移動。口哨聲立刻四起,眾人大嘩,興高采烈回自己車上。幸虧都是好車,馬力足夠強勁,一口氣全到了山頂。

  下山的時候我被孫嘉遇忽悠,遭了大罪。

  他騙我:「你不是滑過嗎?會剎車不?會拐彎不?會這兩樣就行了,跟著我,保證你沒事兒。」

  我就信了他的話,戰兢兢跟在他身邊。開始還能齊頭並進,幾百米之後他越滑越快,我嚇得大叫:「慢點兒,你等等我!」

  他像沒聽見,遠遠甩開我,不管不顧恣意前行。

  我眼淚都要下來了,腦子稍微一走神,就摔了一跟頭,滑雪杖摔出去十幾米。

  以前曾在北京南山滑過幾次雪,第二次就拼上了中級道,覺得自己運動細胞還行。可我哪兒知道,那是一馬平川的人造雪場,鮮少障礙物,天然雪場卻處處隱藏著陷阱,我幾乎是一路滾下了山坡。

  好容易到了山下,滿頭滿臉都是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腹委屈,真的開始抹眼淚。

  孫嘉遇抱著雙臂站在一邊,特沒良心地冷嘲熱諷:「沒我你不也下來了?摔過這一回,你就出師了!」

  「滾蛋!」我怒火中燒,舉起滑雪杖抽打他,「我就沒見過你這號男的,你他媽的不是人!」

  旁邊人嘻嘻笑著起哄:「馬克,你完了,還不趕緊的脫了衣服負荊請罪?」

  我氣得要死,好說歹說不肯再來第二次。

  他只好耐著性子和我商量:「在這兒要呆三天,不滑雪你想幹什麼?」

  「去諾瓦瓦利斯卡。」

  「不行,說好了三天後去的。」

  「我不管,誰讓你騙我。」我吊在他身上耍賴,揉搓得他無可奈何。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第二天吃完中飯,就帶著我離開雪場。

  有人提醒一句:「天陰得厲害,怕是又要下雪。」

  孫嘉遇抬頭看看天色,沒有太在意:「不礙事兒,如果順利,最多三個小時,天黑前就能進城了。」

  但我們走出不遠,天空就開始飄下零星雪花,半小時後越下越大,能見度也越來越低。雨刮刷刷地划動,卻趕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丘陵和平原,渺無人煙,夏日枝葉繁茂的白樺林,此刻一片荒蕪,白茫茫一片,只有我們一輛車在荒野中踽踽獨行。

  我有點兒害怕:「還要走多久?」

  孫嘉遇努力辨識著前方的道路:「不知道,這雪真有點兒邪乎,路看著也不太對勁啊?」

  我趁機擠兌他:「你迷路了吧?還吹牛呢,說自個兒是GPS。」

  他扭過頭,聲色俱厲:「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這人臉翻得倍兒快,真沒意思!我撅起嘴把頭扭向窗外。

  他從工具箱中翻出地圖,還在囉嗦,「我發現自打認識你,就沒斷過倒霉事兒,回去得找人合合八字,看咱倆是不是命裡犯沖?」

  這才是典型的遷怒,我對著窗玻璃做一鬼臉。

  不過他此刻顯然是色厲內荏,並沒有太多的自信,對著地圖看了一會兒,小聲嘀咕:「不會啊,地圖上只有華山一條道。」

  再硬著頭皮開出三十多公里,情況越發讓人不安。

  不過下午三點,天色暗得像黃昏,能見度只有三米左右。積雪已經沒過車輪。耳邊除了發動機的聲音,還能聽到清晰的沙沙聲。

  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雪花落地的聲音,竟如此密集而沉重。通常形容暴雨,是瓢潑或傾盆,這種罕見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適的形容詞,好像天上有人端著一盆雪兜頭倒了下來。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和這沒頭沒腦無窮無盡的白色。

  「難道是世界末日?」我壓抑著恐懼問。

  孫嘉遇張開嘴要回答,尚未發出聲音,車身猛地一震,就聽得轟隆一聲,發動機熄了火。

  我的心狂跳幾下,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孫嘉遇用力捶著方向盤,罵道:「我靠,真是見了鬼!」

  他跳下車察看,甚至沒來得及穿大衣。我抓起羽絨服跟下去,定睛一看,胸口頓時象沾了雪片一樣冰涼。

  原來四個車輪都陷入雪堆,被徹底困住,無論如何努力,再也無法挪動一步。

  「手機。」他向我伸出手。

  我摸出手機,顯示屏上卻沒有一點信號,完全的盲區。

  雪依舊下個不停,風呼嘯著從身邊掠過,四周一片冰天雪地。我倆面面相覷,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懼。

  竟被困在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孫嘉遇只穿件薄羊絨衫,嘴唇早已凍得烏青。他爬回司機座用力關上車門,兩手哆嗦著點著一支煙。

  「怎麼辦哪?」我又冷又怕,摟著雙肩直打擺子。

  他本來沉著臉,扭臉看我一眼,伸手打開暖風,再回頭已是若無其事:「沒事兒,太寸了就是。等會兒說不定有路過車,我們搭車就是了。別抖了,怪讓人心疼的,真的沒事兒。」

  「都怪我,不該鬧著今天來……」我嗚咽。

  「瞅你那點兒出息吧。」他一臉無奈地按熄香煙,向我伸出手,「過來過來,讓我抱抱。」

  我挪過去貼進他懷裡:「對不起。」

  「唉,你個傻妞兒。」他嘆氣,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都這會兒了,說這些有什麼用?跟著我總會有辦法,咱一對兒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我掛著淚花兒吃吃笑出來。

  「能見度這麼低,反正走不了,索性等雪停了再說。雪場那幫人今晚聯繫不上,也會想法兒找我們。乖,別怕別怕!」

  他這個擁抱,令我感到異常的乾淨純粹。在這漫天飛雪之間,其中不再隔著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為安定,略略露出嚮往之色:「會不會有直升機來營救?」

  他拍著我的臉笑:「想什麼呢?你以為拍好萊塢大片呢吧?」

  我想起安德烈曾把黑幫火並當作拍電影的糗事,忍不住笑出來。

  「傻樂什麼?」他問。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他。

  他幾乎笑出眼淚:「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對兒!」

  我扁扁嘴:「你忘了跟人爭風吃醋的時候了。」

  他仰起臉,很久沒有說話,笑得有點奇怪,過一會兒摸摸我的頭髮:「趙玫,問你個事兒。」

  「嗯,問就問唄,你怎麼這麼嚴肅,怪嚇人的。」我從他懷裡坐起來。

  「我這個人吧,又好色又沒責任心,也一點兒不會甜言蜜語,你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他還真坦白,可說得也真對。我側頭想一想:「不知道,也許上輩子欠你的。」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似乎有點意外。窗外風捲著雪花扑打在玻璃上,暖風呼呼吹出來,我覺得頗有些蕩氣迴腸,自己先被自己感動了。

  並不是刻意討好他。我是真的糊塗。

  他並沒有追問,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點累,讓我躺會兒。」

  半天聽不到他說話,我以為他已睡著。他卻突然睜開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為我英俊瀟灑,風流多金?」

  我說:「呸!」

  這一夜我沒怎麼睡著,餓得前胸貼後背,車上只有礦泉水和水果,並未準備任何食物,唯一有熱量的東西,是我包裡的一塊巧克力。

  外面有風尖厲的呼嘯,還有各種奇怪的聲音傳進來,令我全身汗毛立起。連啃了兩個蘋果,還是擋不住一陣陣的心慌。

  孫嘉遇從夢中驚醒,口齒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隻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發誓說聽到了狼嗥。

  他被打斷睡眠,相當不耐煩,故意嚇我:「除了狼,聽說還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給自己壯膽。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個呵欠說:「放心,它們不會對你感興趣。」

  「你怎麼知道?」

  「它們不傻嘿,瞧瞧,沒有幾兩肉,啃起來又忒麻煩。」他用手臂遮著臉偷笑。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間,天漸漸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氣勢,顯然小了許多。

  我想下車看看,車門卻被凍住,使出吃奶力氣撼動幾下,仍舊紋絲不動。

  直到孫嘉遇推開我,用力踹了一腳,車門總算開了一道縫,但無法完全打開。

  我立刻反應過來,「哇,雪把門堵了!」

  老話總是說大雪封門,原來就是這樣封上的。

  最後我們只好搖下玻璃,從車窗裡硬擠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讓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們這輛車被埋掉一半,車頂堆積了將近50公分厚的積雪,而前半部因為發動機的熱量,乾乾淨淨,片雪皆無。窗玻璃上結了密密麻麻一層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慘白,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地上的積雪,則沒至我的大腿,接近一米深。

  我試著抬腿走了幾步,好像走在鬆軟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會兒,因為沒戴帽子,頭皮被風雪凍得發木,好像結了厚厚一層殼。

  孫嘉遇站在雪地裡,雙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鐘,然後問我:「咱們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況糟到這種程度了嗎?一樣樣出示給他看:六支香蕉,三個蘋果,一塊巧克力。就這麼多了,最多撐兩天。

  早飯中飯,一人一根香蕉。區區一點兒澱粉轉化成卡路里,頃刻就被寒冷吸收得無影無蹤。

  傍晚的時候,雪終於停了,地上的積雪更厚,沒過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孫嘉遇說,他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詭異的大雪。

  我已經餓得有氣無力,幾乎支撐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聲聲節食,現在終於遭報應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後半根香蕉讓給孫嘉遇。他是男人,估計飢餓的感覺更加難捱。

  他手裡拿著香蕉,卻忘了張嘴,直直盯著儀表盤,臉上是真實的恐懼。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如同被人迎頭打了一棍,耳邊嗡嗡作響。

  經過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紅燈。

  凌晨四點,發動機「轟隆」一聲響,徹底熄了火,暖風停了。

  我絕望地坐起來。孫嘉遇也醒了,緊緊握著我的手,手心裡全是冷汗。零下十幾度的環境,沒有取暖設施,沒有食物,據說人類的極限只有三天。

  「趙玫,過來,靠近點兒。」他抱住我。

  車內的溫度一點點降下來。黑暗裡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透過皮膚汩汩流入我的身體。

  周圍萬籟俱寂,靜得彷彿能聽見彼此的心跳。空間和時間,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絕境中的一對男女。

  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威脅離得如此之近。我把臉埋在他的肩頭,上牙嗑著下牙嗒嗒作響。

  他摸索著我的臉,指尖同樣冰涼,聲音卻安靜而鎮定:「這兒不是無人區,十幾公里外就有人煙。白天咱們想辦法示警,會出去的,聽話,甭怕。」

  「好。」我強迫自己勇敢起來,不想表現得太沒用讓他看不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也是一天中溫度最低的時候。

  我們摸黑把行李箱裡所有的衣物都設法穿在身上,現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體溫。

  在寒冷的環境裡,人會越來越困。. 我拚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肉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鉛一樣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閉上眼睛腦子裡就出現幻覺, 眼前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或者是家裡溫暖柔軟的大床。

  小時候看童話,過了多少年,都認為賣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現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過凍餓交加的經歷。

  「趙玫,醒醒!不能睡。」孫嘉遇用力拍著我的臉,聲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著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像小女孩一樣飛往天國。頭腦異常清楚,身體卻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靈肉脫離的感覺如同夢魘。

  「跟我說話,聽見沒有?」

  「說……說什麼?」我含糊不清地咕噥,拚命想撐開眼皮。

  恍惚中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音,我被緊緊摟住,他的臉貼著我的額頭,聲音就在我耳邊:「寶貝兒,聽話,別睡!」

  「嗯……不睡……」我依舊東倒西歪。

  不知過了多久,嘴裡被塞進一塊東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夢中一腳踏空,我激靈一下,神經頓時興奮起來。

  睜開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輪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絨服裡,臉貼著他的羊絨衫,周圍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點溫度的地方。

  「你瘋了?」我拚命往下拽那件羽絨服,「你想凍出毛病來?」

  「別動!」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別動!」

  「嘉遇!」我用力抱緊他。眼睛漲得難受,卻沒有落下眼淚,似乎體內的液體都已凝固成冰塊。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們要在這兒呆很久了,除非有人發現我們的行蹤。

  可是茫茫荒野中尋找一輛車兩個人,這個希望太過渺茫。

  烏克蘭不是美利堅合眾國,超級大國可以為一個意外事件,動輒耗費天文數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衛星改變軌道,因為他們堅信生命無價。

  朋友們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國大使館。但大使館願為因私出境公民擔待的,一向有限。

  我抬起頭,曙色漸明,雪光映進孫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這一刻兩人心靈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著我笑了:「跟你說個笑話,平時我總說,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盡人亡。今兒雖不是牡丹是朵玫瑰,總算遂了願,勉強賺了。」

  他變著法兒逗我笑,好避過清晨最困的時候,我明白。可是因為冷,他的身體一直在發抖,抖得聲音串不成句子。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嗎?我沒事了,真的。」我哀求他。

  這回他沒說話,也沒有動。

  我終於替他把羽絨服的拉鏈合上,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著,很配合地說:「你剛才那笑話真粗俗,帶色的笑話也有雅的,聽我給你講一個。」

  以前從《笑林廣記》中看到的,印象相當深刻,我說給他聽:「話說有個老頭兒,娶了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兒,從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麼意思嗎?」

  他打岔:「就是每天床上運動唄,我當然知道,多好的運動啊!」

  「閉嘴聽我說!」我白他一眼,「然後老頭兒就病得起不來床,大夫切完脈告訴他,閣下骨髓已盡,僅餘腦髓矣。老頭兒立刻從床上坐起問道,噫,腦髓可供戰幾回乎?」

  他大笑:「你這傢伙,原來是個蔫兒壞,真看不出啊!」

  太陽出來了,雪地反射著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地面的溫度,卻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點兒乾柴。」孫嘉遇從車窗裡鑽出去,回來的時候,臂彎裡抱著一摟枯樹枝。

  車門前清出一小塊地方,終於不用再從窗子裡爬進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時候,直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火焰更美麗的東西。

  我蜷縮成一團在火邊蹲下來,火焰的溫度讓凍過的皮膚熱辣辣作痛,但比起黑夜裡的掙扎,卻是說不出的幸福安樂。

  我傻笑,幸福的門檻,原來只有這麼低。

  孫嘉遇取出千斤頂和工具,卸去越野車的四個輪子。

  「你幹什麼?」我大吃一驚。

  沒了車,在這荒原裡就等於斷了腿。

  「先顧了眼前再說。」他把一隻車輪扔進火堆,拉著我挪到上風口。

  橡膠很快燃燒起來,散發出刺鼻的臭味,滾滾濃煙順著風勢扶搖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車輪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煙火能夠成為求救信號,吸引到什麼人的注意。

  但是從日出到日落,我們沒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終一片寂靜。

  太陽落下去,溫度驟降,我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過這一夜。胃裡空無一物,先前那種尖銳的刺痛,好像被牙齒反覆嚙咬的感覺逐漸消失,被似有似無的鈍痛代替。

  隨著陽光一線線消失,心臟也一點點被掏空,也許這是今生看到的最後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媽,鼻子發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霧。

  因為寒冷的刺激,孫嘉遇的胃痙攣再次發作。怕我擔心,他一直咬牙忍著。但是這次發作,比我上次見到的要嚴重的多,疼到難以忍受的時候,他倒在我的手臂上失去知覺,臉色紙一樣慘白。

  我手忙腳亂在包裡翻藥,手指卻完全不聽使喚,怎麼也撕不破藥片的包裝。

  我把手放到嘴邊,想用嘴裡的熱氣把凍僵的手指暖熱,那微弱的氣體哈出的瞬間就被寒風吹散。

  我完全崩潰下來,一邊哭一邊抱住他:「你別這樣,我替你!我替你成嗎?」

  他終於醒過來,凝神看著我,眼睛裡有一絲罕見的溫柔和難過,「傻妞兒……總是哭,教你多少……遍,哭能解決什麼問題?」

  他說得對,哭有什麼用?我用力抹去眼淚,因為眼淚救不了命。

  礦泉水早已結成了冰塊,我打著擺子放在懷裡暖著,終於化開了一點。藥物送下去,二十分鐘後開始發揮作用,孫嘉遇的臉色漸漸復原。

  我問他:「這病有多久了?為什麼不去醫院?」

  「我爸去世那年開始的。」他靠在椅背上苦笑,「查過無數遍,沒有任何器質病變,心因性的。」

  他提到一個聽上去頗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沒想到,這是他的父親。

  我聽說過這個人,是因為他曾負責文教口,後來受到XXX貪污案的影響,晚節不保。他父親生前的官職雖然沒什麼實權,但在行業內多少也算有點影響。

  我很意外,呆呆地盯著他:「一點兒不像。」

  他平日看上去雖然囂張,卻沒有一般高幹子弟的跋扈。

  孫嘉遇笑笑,神色極為平靜,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案發的時候,我還在匈牙利。其實在那個案子裡,我爸只是個小嘍囉,最底層那種。為了退賠,幾乎要賣掉姥姥姥爺的老宅子。後來他進了醫院,家裡一天三個電話催我趕緊回去,我為等筆錢帶回國,在匈牙利耽擱了三天,等趕回北京,我爸已嚥了氣,臨走前一直問我媽:嘉遇怎麼還不回來,我有話要囑咐他。」

  我情不自禁握緊他的手。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爸究竟想和我說什麼?」他低下頭,手指遮著眼睛,半天沒有動。

  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間,不知道該如何勸起。每個人都有過去的傷心事,他說出來可不見得是為了聽同情的話。

  他在極度疲憊中昏昏沉沉睡過去,微弱的雪光映在他的臉上,依然不見一點兒血色。

  我四處尋找可以幫助御寒的東西,無意中摸到身下的座椅,心裡一動。

  隨身帶著一把瑞士軍刀,此刻派上用場。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綿,一片片塞進他的衣服裡。

  他被驚動,坐起身握著我的手:「留一半給自己!」

  「不!」我異常執拗。

  他無奈:「傻妞兒,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機,先自救再想別人,不然你會連累旁人,懂不懂?」

  我說我寧願不懂。

  他摟過我,臉埋在我的髮絲間,還是說:「你個傻妞兒。」

  我緊緊攥著他的衣服,想哭卻哭不出來,頭一次理解了什麼是相依為命。

  人類的生存能力,有時候堅韌得超乎想像。再次看到太陽的時候,我幾乎要跪下來感謝上蒼。

  我們面臨一個選擇,留在原地等待救援,還是離開這裡尋找人煙?

  如果我們沒有迷路,如果地圖的標示正確,一直朝著西北方向,十幾公里外就有一個村落。離開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這裡只有等死,除非有人能找到我們。

  「投硬幣吧。」孫嘉遇說,「富貴由人,生死由天。這時候聽聽上帝的聲音,說不定還有條活路。」

  我沒主意,當然也沒意見。

  「一二三……」硬幣被高高拋起,在座椅上咕嚕幾圈,滾到椅子下面。我們兩個一起俯身,伸著脖子去看。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們要離開這裡。

  最後一隻輪胎燃燒後的殘跡,還在冒著縷縷不絕的青煙。

  孫嘉遇仰起頭,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著一個碩大的雪鏡,幾乎遮掉半張臉,看不清鏡片後是什麼表情。

  我安靜地等著,明白他心裡的忐忑。又實在擔心雪地上刺眼的陽光,會讓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這是個錯誤的選擇。」他終於回頭,雪鏡已經摘下,嘴角繃得緊緊的,一臉的猶豫和彷徨。

  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他一直都掩飾得不錯。在別人眼裡,他永遠是沒心沒肺,什麼都不在乎的一個人。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只能假設地圖是對的,靠它往前走,」他手裡攥著一個小小的指南針,「三四個小時內,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機信號的地方,其他的,只好聽天由命。」

  「三四個小時是什麼意思?」

  「人類在雪地裡,最多堅持三個小時,體溫低過極限,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我並不想明白。用力揉搓著臉上凍僵的肌肉,我努力笑笑:「無所謂,我寧可栽在路上,起碼心裡還有點希望。」

  他走過來,戴著手套的手在我臉上蹭了蹭,「我這人是個禍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這種時候聽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經歷,再不想重複第二次。他失去知覺的幾分鐘,我覺得自己也跟著死了一回。

  我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我要你好好的。」我反覆說著,心疼得揪成一團,「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不在乎。」

  愛不愛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摟著我沒有說話,胸口卻在急劇地起伏。最終他長吸一口氣,輕輕推開我,「把火滅了,我們走。」

  視野中是一片平展展無邊無際的白色,雪把一切溝壑渠坎都已掩埋,顯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跡。

  孫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時回頭招呼我:「踩著我的腳印,一步都別拉下,踩實了再落腳。」

  過一會兒又叮囑:「千萬甭走神兒,當心摔到溝裡去。」

  沒有在雪地中跋涉過的人,很難想像走路也是一件苦刑,大腿肌肉繃得幾乎要辟啪斷掉,方能從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確認腳下是堅實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壓上去,接著邁第二步。

  我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的身體竟如此沉重,沉重到雙腿無法負擔自身的重量。被熱汗浸透的內衣緊貼在身上,像一層冰冷的鎧甲。飢餓和疲倦讓我呼吸急促,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被壓搾出最後一點體力。

  但我不敢停下來,只有不停地活動,才能產生一點熱氣,抗拒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漸漸地,雙腿彷彿離開了身體,再不受大腦控制,所有的動作,都變作機械的重複。

  勉強再走十幾步,我雙膝一軟跪下去。雖然穿著滑雪褲,但雪實在太深了,積雪順著褲縫鑽進去,冰冷的感覺在緩緩向上蔓延,膝蓋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覺,膝蓋卻像刀剜一樣疼痛。

  孫嘉遇深一腳淺一腳趟回來,伸手到腋下想攙我起來。但他顯然也精疲力盡,搖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兩個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鏡,喘著氣說,「我留這兒等你。」

  「別說夢話,起來,接著走!」

  我不想再掙扎,一心想放棄。寒氣正沿著衣物的每一道縫隙,肆無忌憚地往裡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膚繃緊僵硬,變得極其敏感,我覺得自己象裹在一個巨大的針氈裡,渾身都疼。

  我攤開手腳:「我累了,不想動。」

  話音未落我的臉上便挨了一掌,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孫嘉遇發怒,眼睛裡像著了火,他開口罵:「你他媽的有點兒出息行不行?」

  我裝沒聽見,擰著一動不動。

  他揪著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來!」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個人走,找到人再回來,不然咱們兩個都要死在這兒。」

  他看我一會兒,嘆口氣,目光軟下來,摘下手套在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塊東西剝開,遞在我嘴邊:「都吃了,聽我的話,咬咬牙起來接著走。」

  這是我們最後半塊巧克力,危急關頭可以用來救命。

  我閉著嘴連連搖頭。

  他蹲下身,伸手撥開我額前的亂髮,「趙玫,替你爸媽想想,他們只有你一個女兒。」

  他臉上的蒼白和疲倦讓我不忍多看,能夠想像自己的模樣,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想起爸媽在北京機場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難抑。終於張開嘴,咬下一塊巧克力。半溶的諸神之美食滑過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開始燃燒。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給他,竭力站起來。

  必須活下去,無論面對的是什麼,都要想辦法活下去。我不想變成雪下的一具無名殭屍,春暖花開的時候才能被人發現。我不能讓父母為我傷心。白髮人送黑髮人,原是世上最殘酷的事。

  他說他要帶我去奧地利。我嚮往這一天。還有多少美麗的東西我沒有見識過,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我實在不甘心。

  膝蓋還是疼,兩腿哆嗦著發軟。他蹲下身為我揉著膝蓋,嘴裡噓著氣說:「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們已經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淚卻湧上來。他說話的口氣,活脫脫就是小時候摔了跟頭,爸哄我別哭時的翻版。

  再往前走是一個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陽面表層上的雪化過,又重新上了凍,非常滑,很難找到固定的立足點。

  孫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聲說:「一點點蹭下來,別怕,我在下面接著你。」

  我仔細看看地勢,索性側過身,想順著斜坡滑下去。

  可沒想到雪下竟然藏著石頭,行到中途我被絆了一下,頓時失去重心,向前踉蹌著沖了幾步,恍惚中聽到孫嘉遇喊了一聲「趙玫」,我一頭栽下去,掉進離坡底不遠的一個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張開雙手,叫了一聲:「救命……」

  鬆軟的積雪瞬間將我整個埋了進去,冰涼的雪花倒灌進來,堵住了我的聲音。

  我拚命掙扎,身體卻仍在往下沉,積雪擠壓的力量,讓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頭只感覺到冰涼絕望。求生的本能,令我雙手盲目地在頭頂亂抓,忽然間彷彿觸到實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拖出雪坑的,昏亂間感覺呼吸突然順暢,於是拼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積雪只能沒到膝蓋的地方。

  徹底從半昏迷狀態中清醒過來,我發現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腳癱軟,幾乎不能動彈。

  孫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動不動,雙眼緊閉,睫毛密密地覆蓋下來,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

  我嚇壞了,翻身爬起來,拚命搖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的睫毛顫動幾下,茫然地睜開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處。

  我破涕為笑:「你還活著……」

  他抬起頭,像是撿回了方纔的記憶,幾乎氣急敗壞:「你怎麼這麼笨哪?沒見過你這樣的小白癡!我跟你說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媽的想害我一塊兒殉情,也挑塊好地兒……」

  連珠炮似的微沖點射,還是他一貫擠兌人時的水準。我鬆口氣,哭笑不得,這人至死不肯在嘴頭吃虧。

  我們兩個早已虛弱不堪,方才一番折騰,體力完全透支,只能找個避風的向陽處,擠在一起坐著休息。

  周圍依然是無邊無涯的白色,死一樣的寂靜。

  瀕死一刻的記憶捲土重來,那種滅頂的絕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懼讓我渾身發抖,我掐著他的手臂,哆嗦得語不成聲:「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頭頂,卻終究沒有實現,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說:「你也是個禍害,不禍害完我是不會罷了的,咱倆一對兒禍害遺千年。」

  我靠在他的肩上沒有說話。

  其實我想告訴他,我一直愛著他,從開始就愛著他。有些話,我想了那麼久,卻總也說不出來,只怕話一出口,便讓自己落在下風,從此萬劫不復。從來沒人教過我,愛一個人,原來這樣辛苦。

  「嘉遇……」

  「噓——」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別說話,什麼聲音?」

  隱隱約約的,像是馬達的轟鳴聲,那聲音漸漸彙集,遠處一個黑點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我一下站起來,脫下滑雪服在頭頂拚命揮動。

  橙黃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異常醒目。

  黑點越來越大,最後進入我們視線的,是一個鋼膠履帶的龐然大物,側面的標誌,是「東方紅」三個中文大字。

  拖拉機上跳下幾個人,朝我們飛快跑了過來。

  我膝蓋一軟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鏡仰望上天,全不顧刺目的雪光。上帝啊,您老人家終於睜開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鎮靜,完全沒有劫後餘生眼含熱淚的正常反應,因為我已經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我們被包上乾淨的大衣,七手八腳送上拖拉機。孫嘉遇居然還有餘力唱了兩嗓子,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根本聽不清在唱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見太陽,從今後跟著救星共產黨,管教山河換新裝!」

  這是文革中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寶的唱段。因為那輛救命的拖拉機,真的產自中國,出廠於一九九零年。

  但我最終再也沒有機會說出那句話。

  我和孫嘉遇被送進當地醫院,全身檢查之後,發現只有體力透支和輕微的凍傷,醫生嘖嘖稱奇,連說奇蹟。

  唯一的意外,醫生注意到孫嘉遇右臂肩窩處一片青紫瘀斑,幾經詢問,才知道他肩關節處曾經脫臼,把我拉出雪坑時傷到的。聽得我差點兒心疼死,難以想像他是如何忍著劇痛自己給搗騰復位的。

  這人一直忍著疼一聲不吭,現在打上繃帶,卻開始齜牙咧嘴地裝樣,哄著年輕的小護士幫他穿脫衣服。

  我躺在旁邊病床上,一直冷眼瞧著,趁他眼光掃過來的時候揮揮拳頭,威脅他當心。

  邱偉和老錢聽到我們脫險的消息,當即從奧德薩開車過來。見到孫嘉遇,邱偉一改常態,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白癡啊你,沒學過雪地求生怎麼地?為啥不呆在原地兒等著?為借這幾輛拖拉機,我們費了多少唾沫星兒你知道嗎?」

  孫嘉遇賠笑:「哥們兒這不是活著出來了嗎?」

  邱偉更怒了:「你好意思說?要不是趕巧兒遇上,你小子早死十回八回了!你死了不要緊,還要連累人家小姑娘……」

  孫嘉遇垂著頭再不敢出聲,一向伶牙俐齒的他,頭回露出狼狽不堪的樣子。

  老錢替他解釋:「也別怪他,當時情形逼的嘛,誰碰上那陣勢都得亂了陣腳。」

  「你甭幫他說話!」邱偉朝老錢怒目而視,「我和他認識十年,他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他大爺的,什麼擰巴他來什麼,旁人勸的都是扯淡!」

   我瞅著這仨人直樂,心裡話:大哥,你現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個兒寶貝愛車的模樣,我保證你只想說一句話四個字,你去死吧!

  我沒忍住,到底哈哈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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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32 AM

第七章 該走了,親愛的

  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飛逝,每一分鐘都帶走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兩個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卻已臨近。世界上沒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寧靜。

  -------- 普希金  《該走了,親愛的》

  回到奧德薩,我躲在家裡半個月不敢見人。凍傷的皮膚,又在雪地裡受到曝曬,開始一片一片蛻皮。我不敢照鏡子,怕被自己的模樣嚇倒,從此給心裡留下陰影。而且十分恐懼,擔心皮膚無法恢復原樣。

  我埋怨孫嘉遇:「為什麼不提醒我塗防曬霜?」

  「呃,你腦子進水了吧?」他至為震驚,表示無法苟同。

  我反唇相譏:「你才腦子進水了呢,你腦子裡都能漂拖鞋了!」

  「喲呵,」他伸手擰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頂嘴了?你說,那時候命都快沒了,還要臉幹什麼?」

  我閃身躲到門後,斜著眼睛說:「再欺負我,我就給你斷炊,我餓死你!」

  聽了這話,他反而坐下了,笑瞇瞇地望著我:「你真捨得?昨晚上是誰說的,說喜歡我欺負她……」

  這個流氓!我飛撲過去捂他的嘴,羞得滿臉飛紅。

  他趁機捏住我的手調笑:「你身上長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這雙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這個便觸及我真正的傷心事。因為生了凍瘡,十個手指頭都腫得像紅蘿蔔一樣,許久不見消退,每到晚上癢得鑽心暫且不說,關鍵是一個多月後,就要開始專業課的入系考試,可我現在的狀況,根本無法正常練琴。

  我氣不過,作勢抽打他的臉頰:「你還說你還說,我將來要靠這雙手吃飯的,你怎麼一點兒都不心疼?」

  「誰說我不心疼?」他一邊躲一邊反駁,「不是找了一位阿姨來幫忙,一點兒家務都不讓你沾了嗎?」

  我只好住手,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

  從諾瓦瓦利斯卡的醫院一返回奧德薩,孫嘉遇就請朋友介紹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來收拾房間兼做一頓晚飯。

  有這位阿姨幫忙,我的時間頓時空閒下來,開始專心功課。

  晚上吃完飯,我通常先練會兒琴,老錢和邱偉一回來,便噤聲開始複習俄文。然後有一天我忽然發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孫嘉遇不再輕易出去混飯局了,每天從港口出來就直接回家吃飯,夜裡也不再去卡奇諾賭場消磨時間。

  週末閒下來,他會換上牛仔褲和運動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館。這種地方以前來過無數遍,但身邊跟著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

  隔著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舊物,瓔珞紛繁華美依舊,但畢竟物是人非,當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滿心惆悵之際,卻因他在身邊,依然有踏實的感覺。

  步行街兩側有不少品牌專賣店。昔日彷彿高不可攀的門檻,突然間全部向我敞開。我相信,對大多數女人來說,這完全是一種陌生而奇妙的體驗。

  經過一家內衣店,孫嘉遇硬把我拉進去。

  我挑了幾件款式保守的長袖睡裙,比在身上給他看,他都搖頭表示不滿意。

  兩名店員中有一個是中國人,她在一旁察言觀色許久,從櫃檯後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孫嘉遇臉前。她還真明白,知道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誰。不過一旦看清楚這睡衣的設計,不僅我,連見多識廣的孫嘉遇都被驚著了。

  上下兩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繡著兩朵深色玫瑰,下面那件,嚴格來說,就是幾根細帶,只在關鍵部位貼著一大一小兩片黑色的葉子掩人耳目。

  孫嘉遇呆了片刻,驚訝之下脫口而出:「靠,這衣服哪兒是給人穿的?純粹就是讓人脫的嘛!」

  聲音還挺大,於是舉店皆驚。那中國店員翻譯給同伴,兩人同時看向我,笑得花枝亂顫。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個地洞鑽進去。

  出了門,我照著他屁股就踢了過去。沒想到他早有防備,利索地跳開。我使的力氣太大,腳下一空平衡頓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已經幾步躥過馬路,轉身看到我的狼狽樣,忍不住大笑。

  我耍賴不肯起身,等著他來扶我。

  他也不動,站在馬路對面滿臉壞笑著與我僵持。

  此時的天氣已經相當暖和了,阿卡迪亞海濱大道的兩側,爬滿斷崖的山楂樹爭先恐後綻放著粉白晶潤的花朵,偶有隨風飄落的花瓣飄落肩頭,暗香襲人。

  太陽照在鵝卵石鋪就的人行道上,路邊的法國梧桐剛剛長出嫩綠的新葉,有軌電車從軌道上叮噹叮噹經過。

  濕潤的海風揚起他烏黑的頭髮,他身後就是繁花如熾的山楂樹,那一樹一樹雪白的山楂花,像掛滿枝頭的細碎冰片。

  我坐在午後的陽光下有點恍惚,覺得日子美好得不像真的。

  我並不知道,這幅春天的畫面,日後竟會成為我回憶中最美麗的一瞬,因為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裡的燭光,照亮了所有關於烏克蘭的記憶,讓它不再那麼猙獰。

  但人們卻說,秋天的時候,白樺樹金黃的落葉,簇擁著滿樹小紅燈籠似的紅果,景色更加宜人,說得我心嚮神往。

  不過眼下有一個更吸引人的節目,奧德薩四月一日傳統的愚人節狂歡遊行,盼了很久,終於到了。

  在烏克蘭人的心中,愚人節其實是起源於奧德薩的。這個位於黑海東南岸的地方,曾被稱為南方的「巴米拉」,擁有和聖彼得堡一樣輝煌的過去,全世界唯一一個把四月一日愚人節定為官方假日的城市。

  這一天的奧德薩,是一個瘋狂而快樂的城市。從早上九點開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濱海公園匯攏。

  我和孫嘉遇沿著普希金大街,被裹挾在歡快的人流裡,不停地往前走,因為怕失散,我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著頭髮,戴上眼罩扮成海盜的模樣。孫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廳中的兩隻孔雀翎被他綁在頭頂,迎著風呼呼亂顫,像京劇裡的武小生。腮幫上還貼著一顆海綿做的巨大肉瘤,顏色形態幾可亂真。

  說起來都是我的主意,難得他不反感,並不怕影響自己的形象,竟興致勃勃地隨著我胡鬧。

  一路上不時被素不相識的行人用充氣錘敲到腦袋,回過頭就能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裝束,還有燦爛的笑臉。

  在半圓廣場,軍隊的方陣先過去,後面就是五彩斑斕的花車遊行。每一輛花車經過,我們隨著身邊的奧德薩遊人,肆意地跺腳、吹口哨、鼓掌歡呼,興奮得一身熱汗。

  下午三點表演完畢,人群轟然四散,紛紛湧向路邊的餐飲店。

  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拉著孫嘉遇飛快跑進一家餐廳。侍應生迎上來劈頭就是一句:「聖誕快樂!」

  我楞住,半天才反應過來,搖著孫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卻翹起嘴角不屑地說:「知道什麼是『四月傻瓜』嗎?就你這樣的。」

  論起煞風景的冠軍,一向非此人莫屬,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來,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瑩的玻璃碗裡,碧綠的生菜葉子上撒著碎芝麻粒和綠胡椒,倒是非常悅目。

  我還沒有接受教訓,埋怨道:「這家大廚是不是犯困了?怎麼頭道菜就把沙拉上來了。」

  孫嘉遇眉毛眼睛幾乎全皺在一處,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明天我得帶你去測測智商。」

  「嗯?」我聽他話裡有話,掀起生菜葉子一看,下面居然藏著兩小碟開胃酒,原來是愚人節的把戲。

  「傻瓜。」他喝口酒說。

  接下來一道烤土豆,表面惟妙惟肖,切開來才知道是烤麵包和蘑菇。最後的結束遊戲,是兩顆放在藥盒裡的口香糖。

  「真好玩兒!」一頓飯的時間,我吃了不少,也笑個不停,心情極其愉快。

  孫嘉遇卻沒吃什麼,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煙看著我微笑。一縷輕煙從他的唇間裊裊升起,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身上頭頂,光影斑駁間有種真實的溫暖。

  這頓飯消耗了很長時間,等我們走出餐館,太陽已經落到海平線以下,天色逐漸暗下來。

  沿著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邊,我們遇到一個吉普賽女人,她正用一副破舊的紙牌給人占卜。

  早在1824年,葉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這座城市之前,奧德薩其實是一個吉普賽人的聚集地,在俄羅斯地區,他們被稱作「茨岡人」。城裡如今還有很多這樣的吉普賽人,居無定所,以算命、販賣旅遊紀念品為生。

  我好奇心發作,非要上前佔上一卦。

  孫嘉遇對此類封建迷信的勾當一向鄙視,哼一聲說:「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樣,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飯吃,有什麼真本事?」

  那女人聞聲驀然抬起頭,街邊的路燈照著她滿臉的皺紋,像只風乾的核桃,只有一雙眼睛,碧綠深邃得接近妖異,不像人類,倒像是貓兒的眼睛。

  我嚇得倒退一步,下意識地躲到孫嘉遇身後。

  她卻緊緊盯著我,乾癟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嘶啞的聲音:「你,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語氣中充滿蕭索不詳之意,令人遍體生涼。我揪住孫嘉遇的外套,怯怯地問:「她說的什麼意思?

  孫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問她:「那我呢?」

  那吉普賽女人上下端詳他,咧開沒有牙的嘴微笑,湊近他輕輕說了兩句話。我離得遠,那女人的俄語發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幾個單詞,並沒有聽太明白。

  孫嘉遇唇邊的笑紋愈深,從褲兜裡摸出一張鈔票放在她手裡,拉著我轉身離開。

  我緊張地追問:「她跟你說什麼?」

  「甭理她!江湖騙子嘿,居然給我念詩,以前聽過這種新鮮事兒嗎? 」

  「詩?什麼詩?」

  「讓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麼『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聽聽,多有詩意多浪漫!」他低下頭笑,輕輕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對啊趙玫,這話明明是對你說的……」

  我卻笑不出來,那女人的聲音彷彿一直追在身後,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愚人節,愚人節……」我拚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這兩段話從腦子裡趕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直到週日妮娜進城,瓦列裡婭也帶著伊萬來看爸爸,屋內一時人滿為患。糾纏幾天的不安,才在這種人間煙火裡慢慢消散。

  下午妮娜要去參加教堂的主日彌撒,我擔心她行動不便,便自告奮勇陪她過去。

  來烏克蘭之後,我還是第一次進教堂,相當好奇。教堂正中華麗的祭壇,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頭仰望上方的耶穌受難圖,心頭竟湧起異樣的感覺。

  彷彿腦海中所有的起伏波瀾都已遠去,只餘寧靜和安詳,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灣。漸漸胸口酸痛,有流淚的衝動。

  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點不知所措,低聲講給妮娜聽,她微笑,卻沒有說話,伸手摟一摟我的肩膀。

  等彌撒結束,孫嘉遇開車來接我們。出了教堂門,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車。

  車的主人正仰著頭,專注凝望教堂頂部的鐘樓,神情恍惚象飄在千里之外。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輪廓清俊,映著斜陽側面看過去極美。

  我遠遠地欣賞地看著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妮娜回過頭叫我:「玫……」

  我臉一熱,追過去扶她下台階。

  坐定以後我問孫嘉遇:「你怎麼不進去?」

  他關上車門,卻用中文回答我:「這種地方不適合我。」

  「你沒試過,怎麼就知道不適合?彌撒挺有意思的,我聽得都快流眼淚了。」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會對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嗯,這話說得真有氣質!我一時沒有咂摸出其中真實的含意,正琢磨著,他又說:「你那點兒腦容量,別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溝,知道吧?」

  我最討厭他用這種口氣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擰一把。

  當著妮娜,他不好意思出聲,只把臉皺成一團。

  但妮娜還是看見了,不過沒有揭穿我。她輕輕撫摸他的鬢角,心疼地說:「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孫嘉遇顯然不習慣這樣的溫存,又不好做得太明顯,略微側身,他解釋:「馬上要到春夏換季的時候了,水路進口的貨物上得太集中。」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親自動手,誰都不放心,不累才怪。為什麼不找人幫你?」

  妮娜表示贊成:「玫說得對。」

  他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卻不好朝著妮娜去,只能教育我:「你懂什麼?大人說話甭多嘴!」

  妮娜無奈地對我笑,我吐吐舌頭,衝著他的背影凌空做了幾下扇耳光的動作。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別墅,又留下幾箱食品和水果,孫嘉遇載著我回城。

  路上我依然糾纏剛才的話題:「你和老錢合作那麼些年,幹嘛不讓他多幹點兒?」

  「說你懂個屁你就是懂個屁!」妮娜不在,他說話也就不再顧忌,「能讓他做我早讓他做了,還用等到今天?」

  「我就是不懂才問你,到底為什麼嘛?」我並不生氣,依然低聲下氣地詢問。

  他被我煩得不行,三言兩語妄圖矇混過關:「清關這生意,有三條線是命根子,一是海關,二是運輸,三是那什麼……那個……嗨,說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這三條線交出去,就等於把生意和盤送給別人,明白了嗎?」

  「還是不懂。」我搖頭,「為什麼老錢不行?你們不是合作夥伴嗎?你不信他為什麼還和他混在一塊兒?」

  他刷的扭過頭,飛快地掃我一眼:「口口聲聲老錢,你得他什麼好處了?」

  「胡說,我是心疼你。」

  他笑了笑,轉身凝視著前方,明顯遲疑,半天才慢吞吞地開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過幾件事兒,讓人不敢信他。不然我傻呀,你以為我不願意做甩手掌櫃?」

  「哎,那你們為什麼湊一塊兒的?」

  「我剛來烏克蘭的時候,是老錢最倒霉的時候。他辭了公職跟人來淘金,做了兩單進口就賠了兩單,把親戚朋友湊起來的本兒賠得精光,賠得他幾乎上吊。那時候我俄文不行,急需一個幫手,就找到他,這麼著才湊到了一塊兒。

  「這麼回事呀,那就算了。」我把手伸進他的毛衣領口,仔仔細細摸著他的胸口和鎖骨,「妮娜說你瘦了,我怎麼不覺得呢?難道是因為天天在一起?」

  他被摸得上火,低頭作勢要咬我:「一邊兒老實呆著去,別趁機佔我便宜。」

  我不理他,索性再多摸兩下,一邊吃吃笑。

  他直嘆氣:「你學壞了小妞兒,以前多淳樸一姑娘!」

  「哼,還不是你教出來的,這會兒心裡不定多樂呢,裝什麼純情啊?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鳥生魚湯比韋小寶韋爵爺還生猛的時候了?」我嗤之以鼻。

  過幾天就是孫嘉遇的二十九歲生日,外面大隊人馬要在奧德薩飯店給他做壽,他帶我一起出去吃飯。

  飯桌上他顯然變成攻擊的目標,人人都責備他重色輕友。

  「你小子太過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們死活。」

  他被罵得幾乎鑽到桌子下面去,連連告饒:「兄弟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嗎?」

  眾人大嘩,紛紛上來灌他喝酒。他自覺理虧,也不推辭,一杯接一杯,很快進入臨界狀態。

  邱偉最後看不過去,上前解圍,「得了吧你們,別口是心非了,你們那點兒小心眼兒誰不知道?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還有你們什麼戲?」

  孫嘉遇啼笑皆非,抱拳說:「哥哥,哥哥哎,求你了,您這是幫我呢還是毀我呢?」

  那幫人還是不肯放過他,我看他臉色已經發白,連眼圈都紅了,依舊死命撐著來者不拒,忍不住一臉慍怒奪過酒杯:「不就因為他天天呆在家裡嗎?這酒我喝行不行?」

  滿桌喧嘩頓時安靜下來,像電影中的定格鏡頭,眾人的眼光,包括孫嘉遇,都落在我身上。

  他有些尷尬,伸手按住杯口:「別胡來,這兒沒你什麼事兒!」

  我賭氣推開他,搶著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氣喝下去,再將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還有沒有?我陪著!」

  噗嗤一聲,有人打破沉寂笑出來:「哎喲小孫,真看不出來,你這小女朋友挺豪橫的,行,厲害!」他翹起大拇哥,「得,咱也別難為人小姑娘,來吧,哥幾個自己喝!」

  孫嘉遇臉上沒什麼表情,卻在桌子下面把手按在我的膝蓋上,低聲問:「你沒事吧?要不咱們先回去?」

  我酒量其實甚淺,一杯酒下去就頭暈得厲害,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掃興,堅決地搖搖頭。

  酒至半酣,遺下滿桌狼藉,二十多人呼嘯一聲,直接殺去了卡奇諾。

  坐進車裡我醒過味兒來,心虛地問:「是不是我做錯事兒了?」

  「沒有。」窗玻璃鏡子一樣映出他的臉,那是清晰的微笑,「就嚇我一跳,平常看你墨墨嘰嘰的,想不到還有這血性。」

  我捧著滾燙的臉頰沒有說話,亦為自己的勇氣吃驚。

  時間已近十點,卡奇諾裡熱鬧依舊,一層大廳裡人聲鼎沸。

  方纔喝下的酒精,這時候開始徹底揮發,孫嘉遇慫恿我試試輪盤賭,我酒壯人膽,真的坐上去,撿了最簡單的紅黑單雙來玩。

  誰知那天的運氣竟出奇地好,如有神助,連贏數把,不一會兒我的面前就堆起一堆籌碼。

  莊家神色如常冷靜,雙眼卻分明微露驚訝之色,連孫嘉遇都提起興致,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輸淨離場的規矩,又換了一把籌碼交給我。

  被贏錢的興奮刺激著,我對自己信心大增,捲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正把籌碼推過去一部分,特酷地喊一聲:「雙。」身後有人冷冷接一句:「我押單。」

  聲音如此熟悉,我愕然抬頭,站在身邊的,竟是彭維維。

  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禮服,質料奇特,由一朵朵半開的矢車菊花瓣勾連而成,中間空隙處一點一點露著雪白的皮膚,處處是誘惑,讓人的眼睛目不暇接,簡直不知道落到哪裡才好。

  我怔怔望著她酒紅色的指甲和嘴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從她那兒搬出去之後,我還一直期望著,等哪天她氣消了,再找個機會和她道歉。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

  但眼前的維維實在陌生,那手挾香煙的姿態,已經完全帶上了風塵之氣,我幾乎認不出她了。

  此刻她居高臨下地斜睨著我:「好長時間不見了,老同學,看樣子你過得挺滋潤。」

  我感覺莫名的壓力,隨即轉身尋找孫嘉遇,想從他身上借一點倚靠,卻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不用找了。」她似看透我的心思,淡淡地說,「他在樓上包間裡,一時半會兒顧不上你。」

  我鎮定下來,望著她的眼睛回答:「想不到在這兒碰到你,你也挺好的吧?」

  「挺好,謝謝。」她微微笑,細長的煙卷貼著她豐潤的雙唇,隨著說話的頻率上下移動,「他們男的在樓上說話,我們來玩一局好吧。」

  她的口氣沒有任何波瀾,抹得雪白無暇的臉上也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就像以前對我說:趙玫,我們出去吃飯吧。

  我仰起臉看看二樓的走廊,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間門都緊緊閉著,心中便有些不安,硬著頭皮問:「玩什麼?」

  「你不是在玩單雙嗎?那就還是單雙好了,不過我喜歡一把賭輸贏,不喜歡一點點兒磨嘰。」她隨手把一摞籌碼撒過去:「我押單,趙玫,你還是雙?」

  「雙。」我咬牙把籌碼追加一倍。

  「我押的可是全部。」她圓圓的眼睛瞇起來,彷彿帶著不屑,「你手軟了?」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血液裡的酒精「撲」一聲似被點燃,我剛要回敬兩句,有人從身後摟住我的腰,把我眼前所有的籌碼都推了出去。

  「全部。」他說。

  是孫嘉遇回來了。

  我吊在半空的心臟瞬間落回原處。

  彭維維看著他,軟軟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長:「你確定?不怕一把輸個乾淨?」

  「維維,我輸得起。」孫嘉遇的回答也乾脆。同時向莊家做個手勢,表示下注完畢。

  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我卻分明感覺到平靜下的暗潮洶湧。從孫嘉遇現身,她就再沒有看過我一眼。

  輪盤開始飛速轉動,上面的數字變得一片模糊。

  我盯著它,不知為什麼,手心竟然微微出汗。

  輪盤最終緩緩停下,落在紅色區域,單。

  很不幸,單數勝,我們輸了。

  「對不住啊,兩位!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笑納了。」 彭維維擺擺手,立刻有人上來幫她收拾籌碼。

   「不客氣,這麼漂亮的美女,輸你我巴不得呢,我樂意。」孫嘉遇笑容輕佻。

  「哎喲,那就謝謝了!」她纖長的手指捏起幾枚籌碼,作為綵頭扔給莊家,「孫先生,將來有求到我的地方,可千萬甭客氣。」

  「一定。」

  「得,祝兩位吃好玩好,咱們後會有期,拜拜。」

  她起身揚長而去,步履嬝娜風流。兩個年輕男孩跟在她身後,捧著籌碼亦步亦趨。

  目送彭維維走遠,我鬆口氣,問孫嘉遇:「你剛才幹什麼去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太晚了,我們回家。」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望著她的背影,眼神很奇怪,似充滿痛惜,讓我心裡酸溜溜地滿不是滋味。

  我們到家不久,邱偉和老錢就前後腳陸續回來。

  今晚的一幕他們也看到了,老錢坐下便開始發表評論,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你們說那彭維維,原來多可人意多討喜的一個姑娘,怎麼變成現在這德行了?」

  孫嘉遇扶著額頭不肯出聲,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說不出的疲憊。

  老錢也沒個眼力價兒,依舊在囉嗦:「她到底是攀上誰了,牛逼成那樣?」

  邱偉低聲嘟囔兩句:「我可不覺得她混得怎麼著了。有人說經常看到她在卡奇諾裡喝得爛醉,人都認不清。」

  孫嘉遇起身,還是不說話,一聲不響往樓上走。

  「哎,我說小孫……」老錢叫住他,「那幫人今晚找你談什麼呢?」

  孫嘉遇站住腳,這回開口了,說得很輕巧:「合作。」

  「什麼?」老錢和邱偉都立了起來,像受到極大的驚嚇。

  我本來跟在孫嘉遇身後,被這兩人的態度驚到,差點兒失手把外套扔了。

  「我拒了。」孫嘉遇又跟一句。

  老錢吐出一口長氣:「你說話甭大喘氣兒行嗎?嚇我一跟頭。跟他們合作?那不找死呢嗎?」

  邱偉卻說:「拒了也惹麻煩吧?」

  他們這是在說什麼呢?我轉著眼珠看孫嘉遇,聯想到賭場裡彭維維的言辭,那點兒不安再次襲上心頭。

  孫嘉遇已經注意到我:「趙玫,回房換衣服去。」

  我明白,他這是嫌我礙事,想讓我迴避。我一扭身,帶著積攢一晚的鑽心委屈,三步並做兩步跑進臥室,關上門直接撲到床上。

  聽到他開門進來的聲音,我把頭轉到裡側,半張臉都埋進枕頭裡。枕頭已經濕了大半,潮淥淥地貼在臉上極不舒服。

  「趙玫。」他摸我的頭髮。

  我不吱聲,臉朝下埋得更深一點兒。

  床墊微微顫動幾下,他坐在我身邊,把什麼東西放在我的手心裡:「幫我個忙,明天把它交給彭維維。」

  我摸了摸,似乎是個信封,裡面裝得鼓鼓囊囊的。

  「不管。」我賭氣把它扔得遠遠的。

  「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他心平氣和地勸我,「今天她什麼態度你也看見了,你放心讓我去見她?」

  這就把我當傻子哄呢!我霍地坐起來,氣得直嚷嚷:「誰知道你們倆到底什麼事兒啊,一直不明不白的,可是幹嘛每次都連累我?我不去,愛誰誰!」

  他被我滿臉的淚痕驚到,伸手胡亂抹著:「哎喲怎麼哭了?就為輸那點兒錢?真是,瞧你出息的吧。我補給你,補雙倍行不行?」

  「你才因為輸錢呢!」因為被誤解,我幾乎憤怒了,從枕頭下面抽個一個盒子,用力摔在他身上,「你一點兒良心都沒有!」

  「喲,什麼東西?」他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好奇地拆開那個包裝精美的硬紙盒。

  裡面是個「都彭」的銀製打火機,我特意為他準備的生日禮物。

  為了買這個火機,我還專門去了趟銀行,從自己的存款裡取了三百美金。雖然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錢,但這份禮物我情願用自己的錢,因為完全是我的心意。

  「給我的?」他很驚訝。

  「啊。」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我忍著氣回答,「生日快樂!」

  他笑了,翻過來掉過去看半天,眼睛裡似有亮晶晶的光韻,然後低頭親親我的腦門:「真是個乖小孩兒,謝謝!」

  我轉開臉哼了一聲,怒氣卻已經飛到爪哇國去了。

  他摟著我起會兒膩,又轉回正題,把信封重新放我手裡:「聽話明天跑一趟,乖啊!」

  我翻開看看,信封裡居然是厚厚一疊綠色的鈔票。

  「這個給她?」我非常吃驚。

  「嗯。」

  「你想幹什麼?一夜買歡?」

  「你現在是越來越過分了。」他笑出來,卻笑得有點苦澀,「我不幹什麼,你明天就問問她,想不想轉學到基輔或者莫斯科的大學,我願意幫她。」

  我很不高興:「她怎麼樣關你什麼事?」

  「她到底跟過我,我不能眼看著她爛在泥裡。」

  「你自己的風流債,自己去還吧,我沒那功夫。」 我把信封塞回他手裡,爬起來進了浴室。

  孫嘉遇在別的事上精明,在這上面卻是個白癡。他到現在都不明白,他和彭維維的心結到底在哪裡。以彭維維的條件,願意在她身上砸錢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問題如果錢能解決早解決了,人家會稀罕這點兒錢?

  而且我見了她說什麼呢?沒準兒她會認為我在炫耀,反而起了負作用。

  他最終沒有膽量自己親身前往,倒霉的老錢被挑中做了炮灰,卻被灰溜溜地罵回來。他帶回彭維維的原話:三十年風水輪流轉,該還的總要還的,這是走江湖的規矩。

  「女人哪女人,千萬不能得罪,不可理喻起來真是可怕!」老錢被罵得灰心,連連搖頭。

  孫嘉遇的臉色極其難看,大概被人棄之如敝屣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我則不好發表任何意見,只能保持沉默。

  他為此悶悶不樂了幾天,邱偉勸他:「路都是自己選的,誰該為誰負責呀?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兒,甭說你,坦克車都攔不住。再說你招惹過的女孩兒多了去了,每一個都負責,你管得過來嗎?」

  他這才勉強把這件事撂下。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換季之際,海港進口的貨物驟然增多,孫嘉遇和老錢幾乎天天早出晚歸,每天他們離家的時候我還在熟睡,等他們夜裡進門,我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

  「為什麼不上床睡?」他很不滿,幾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

  「你回來了?我給你熱飯去。」我睡眼惺忪地想爬起來。

  「算了算了吃過了。」他按住我,替我蓋好被子,低聲嘀咕了一句,「是不是該減肥了小妞兒?怎麼越來越沉?」

  港口噪音極大,面對面談話也要扯著嗓門,每天回來,他的的嗓子都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我天天用白梨燉冰糖水給他喝,明明生津下火的東西,卻不能控制他越來越緊張的情緒,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發脾氣。

  我盡量忍著他的無理取鬧,心想他壓力太大,過了這段就好了。但最近幾周他卻是變本加厲,脾氣愈加見漲,整個人像張弓,弦越繃越緊,我很擔心哪天他會啪一聲斷掉。

  這天是個週五,他下午五點半打電話回家,囑咐老錢晚上沒事呆在家裡,盡量別出去。

  原來當天他接到一筆大額的清關生意,按照常規,對方需要先付一筆定金。

  對方付了,四萬七千美金,卻是烏克蘭的格裡夫納貨幣,整整齊齊碼在一個碩大的蛇皮袋裡。

  等雙方把合作的規矩一一撕擄清楚,已經是下午四點二十。孫嘉遇立刻飛車趕往最近的銀行,路上卻因違章超車被攔下,偏偏碰上一個特別認死理的警察,金錢都買不動,跟他糾纏了半個多小時。

  結果五點一到,銀行關了門,他只好帶著一大包現金回家。

  比較要命的是,奧德薩的銀行週末並不營業,那些格裡夫納倒出來足有小半櫃子,只能在家裡存到週一。

  老錢看到那一大堆錢,也被鎮住了,結結巴巴地問:「這這這這什麼人啊,怎麼這麼咯應?為什麼不付美金?」

  「不知道什麼路數。」孫嘉遇搖頭,「整件事兒從頭到腳都透著詭異,那主事兒的,一看就是個生手。反正這幾天出入都小心點兒,別被人算計了。」

  我們各懷心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孫嘉遇醒來的第一句話:「媽的這算什麼事兒?老子還不信了,這就存到地下錢莊去,誰怕誰呀?」

  我不是第一次聽到「地下錢莊」這個名字,可卻是第一次真正見識,以前一直以為它就是高利貸的同義詞。

  說起來地下錢莊算是「灰色清關」的衍生物。灰色清關引發的系列後遺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無法存入正式銀行,因為逃稅漏稅,或者來源不明,存到銀行等於自我暴露。又無法通過正當途徑將收入匯回國內。

  地下銀行於是應運而生,服務對象不僅僅只有中國人,還有阿拉伯和獨聯體,甚至來自西方國家的商人。

  我以為既然是錢莊,怎麼也要有點銀行的氣勢,沒想到在奧德薩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裡,某棟普通的公寓一層,一間不足十平米的房間,一張普通的書桌,一個不起眼的保險櫃,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錢莊的全部。

  眼睜睜看著大筆鈔票被收進保險櫃,換回來的是一張白條,上面只有一行金額和雙方的簽名,我目瞪口呆:「這就完了?」

  「完了。你還想幹什麼?」孫嘉遇拉起我出了錢莊。

  坐進車裡,我捏著那張白條仔細察看,甚覺不可思議:「如果他卷款跑了怎麼辦?」

  孫嘉遇笑了笑:「他會死無葬身之地。」

  聲音很輕,卻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殺氣。

  我抬頭打量他,忽然感覺到恐懼。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殘忍,這一瞬間他幾乎是個陌生人。

  「嘉遇。」

  「啊?」他回頭,頃刻已恢復了常態,「幹什麼?」

  我把白條遞給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說:「你留著吧,過些日子提出來,申請外面學校時正好用得著。」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指下意識收攏,緊緊握著那張白條,手心微微有點出汗。那個數字後一串五個零,折成人民幣幾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這麼大一筆錢,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後視鏡裡觀察著我,見我抬頭,迅速移開目光。

  我在心裡笑了一下,將白條塞進他襯衣口袋。

  「學費太貴了,暫時不考慮。」我說。

  他一向是金錢至上的一個人,在他的世界裡,沒有錢擺不平的事。我若收下這張紙,立刻便有了價碼,在他心裡的地位會一落千丈,和他前面的女人沒什麼區別。

  我比較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頭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有時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臉,特肉麻地說:「你掙錢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著糟蹋。」

  他翹起嘴角沒有說話,過一會兒開口:「我服了你了。」

  我垂下眼睛,感覺異常的疲倦和無趣。原來即使一同經歷過生死,依然無法坦誠相對,一旦回歸現實世界,還是要和他接著玩猜心遊戲。

  這筆生意,最終應了孫嘉遇的擔心,果然出事了,在保稅區港口被蹲點等待的緝私警察抓了個正著,貨物全部沒收。

  因為這批貨物價值太高,目標過大,孫嘉遇沒有採用常規的做法,而是通過海關內線,將所有貨物轉移到保稅區港口。屯在這個保稅區裡的貨物,奧德薩並不是它們最終的目的地,而是在此中轉,然後再運往羅馬尼亞、西班牙等其他歐洲國家。

  對比較特殊的進口商品,清關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稅區港口管理中的漏洞。先讓目標搖身一變成為中轉貨物,從海關的入境貨單上消失,然後再設伏偷運出港。

  他已經做過多次,從沒有出過事,這一回竟陰溝裡翻了船。

  第二天一早,孫嘉遇趕去海關上下打點,老錢被派到貨主那兒通知出事的消息,卻一去不復返。

  對方把人扣下了,三天內或者歸還貨物,或者賠付貨款,否則就撕票。

  那幾天我只覺得房前屋後的陌生人忽然多起來,又兩天見不到老錢的人影,感到奇怪,問起孫嘉遇,他眼見瞞不過去,才告訴我老錢被扣做人質的事。

  至於院牆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他笑笑:「什麼人都有,那邊的人,我們的人,大概還有奧德薩的警察。」

  我嚇了一跳。雖然我一直不怎麼喜歡老錢這個人,但處久了,多少也有點感情,這已經是老錢出事的第三天,對方提出的死限。

  孫嘉遇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輕鬆,有朋友打電話來詢問進展,他安慰朋友:「我暫時扛得住,總有辦法,你別為我擔心。」

  那邊不知說句什麼,他還能笑嘻嘻地說:「算了吧,怎麼說小弟也縱橫江湖這些年,不能遇到點兒事就抱著姐姐的大腿哭吧?」

  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糾結在一起的心臟多少鬆快些,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於是關門出去,把他一個人留在書房。

  當天吃完晚飯,他就換上衣服出門去了,臨行前囑咐我:「自個兒先睡,別等我!」

  停一停又說:「邱偉就在隔壁,有什麼事兒大聲叫他,聽見沒有?」

  我忙不迭地點頭。等他一出門就直衝到窗前,撩起窗簾窺探大門口的動靜。

  那裡停著三四輛烏克蘭最常見的「拉達」車,沒有熄火卻都滅著車燈。孫嘉遇登上其中一輛,幾輛車立即啟動,一輛接一輛離開。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雙手下意識地緊緊擰著窗簾,絞出一堆皺紋,幾乎把花邊絞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32 AM

第八章 被你那纏綿悱惻的夢想

  被你那纏綿悱惻的夢想,隨心所欲選中的人多麼幸福 。他的目光主宰著你 ,在他面前 ,你不加掩飾地為愛情心神恍惚。

  --------普希金 《被你那纏綿悱惻的夢想》

  那天晚上我一點睡意也沒有,攥緊手機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頭深埋在膝蓋中間。

  我就保持著這個姿勢,一直坐了大半夜,屁股下面涼浸浸的,寒意順著腰椎往上爬,直到脖子後面都變得僵硬,全身一動不能動。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擔心什麼,只覺得心跳得難以控制,房間內似乎到處充溢著細碎的聲音和細碎的氣息,把每一個角落都填得滿滿的沒有一絲空隙,置身其中我感覺幾乎窒息。

  邱偉的房間整晚亮著燈,不知他是否也同樣輾轉難眠。

  凌晨三點,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我從朦朧中清醒,立刻豎起耳朵,接著便聽到腳步聲撲撲撲一路走上來。

  我跳起來拉開臥室門衝出去,果然是孫嘉遇和老錢。兩個人都好好的回來了!

  我一口氣洩下來,腿一軟差點兒坐倒在地。

  邱偉顯然也聽到動靜,他打開門,只問了一句:「回來了?」

  「嗯,回來了。」孫嘉遇的回答同樣簡單。

  老孫卻一句話都沒說,臉色異樣的蒼白,眼神直勾勾的,像受過什麼刺激,搖搖晃晃往自己房間走。

  「老錢,下去吃點兒東西再休息。」孫嘉遇叫他。

  老錢頓了一下轉身,木然地點點頭。

  我趕緊說:「我讓阿姨留了點兒半成品,我來做,很快就好。」

  吃飯的時候老錢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我特意切了一盤牛肉,他一筷子沒動,只喝了一碗粥就站起來離開,還是沒說一句話。

  「他怎麼啦?」我邊收拾碗筷邊問孫嘉遇。

  「別管他,過兩天就好了。」孫嘉遇額頭撐在手背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蹲下身側頭去看他的臉色:「今兒沒什麼事兒吧?你的臉色怎麼也這麼難看?」

  「嗨,能有什麼事兒?」他放下手,卻笑得十分勉強,「甭收拾了,趕緊睡覺去,明兒你還得上課呢。」

  我在床上等了很久,他才從浴室裡出來,掀開被子躺在我身邊。

  我翻個身,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輕輕蹭著,低聲說:「我一晚上都在擔心你,剛才坐在地上還做夢,夢見又回到雪地上去了,這回換你掉進雪坑,我眼睜睜看著你陷下去,可是來不及救你,一下就被嚇醒了。」

  他似乎笑了一聲,拍著我的背:「你就愛瞎琢磨,快閉上眼睛睡覺,明天你不想起床了?」

  我「嗯」了一聲卻不肯撒手,依然緊緊抱著他。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感覺他的身體猛地掙扎一下,接著他轉身用力摟緊我,臉埋在我的肩頭。

  「怎麼了?做夢了?」我被驚醒。

  「睡吧睡吧,沒事兒寶貝兒,做了個噩夢。」他鬆開手,翻身背對著我。

  後來聽到他在床頭櫃裡翻東西,悉悉簌簌的聲音響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找什麼呢?」

  「沒什麼。」他伸手關了檯燈。

  第二天他沒有按時起床。

  晨光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我撐起身,怔怔地打量他。他皺著眉頭,被子在身上裹得亂七八糟,好像睡得並不怎麼舒服。

  我仔細地端詳他,端詳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還有弧線動人的雙唇。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仔細地看過他了。

  我想摸摸他的臉,手伸出去卻僵在半空,因為我意外地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板安眠藥,已經少了幾片。那些空掉的位置,就像一個個刺心的黑洞。

  我盡量安靜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去。

  他昨晚穿過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門口,價值幾千美金的外套,已經吸飽了水漬,皺巴巴地團在地上,徹底泡湯了。

  我輕輕嘆口氣,抱起這堆衣物送到樓下的洗衣房。那件外套貼近鼻端,若有若無的,我似乎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過年時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火藥味。

  開動洗衣機前,我照著以前的習慣,把衣兜都掏一遍,再把那些證件、零鈔和票據整理清楚。手包裡也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零碎物件兒攪合在一起,我索性抽底兜轉過來。

  一聲脆響,有件金屬東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沿著光滑的檯面滑行一段才停下來。

  我愣住,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刻僵硬。

  深茶色的握柄,槍管的烤漆黑得發藍,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卻精緻而冰冷,散發著令人恐懼的張力。

  這不是玩具,這是一把真正的蘇制手槍。

  那麼剛才聞到的味道,也不是鞭炮的火藥味,而是子彈出膛後的硝煙。真正的子彈,出膛後能呼嘯著穿透撕裂人體的子彈。

  我呆呆地立著,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根本不敢去碰觸那塊金屬,彷彿那是塊燒紅的烙鐵。

  很久以前安德烈說過的話,突然回到耳邊。他說:玫,你又真正瞭解他多少?

  他究竟在做些什麼?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孫嘉遇從樓上下來,看見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不禁一愣:「都這點兒了,你怎麼還不去上課?」

  「你昨晚上幹什麼去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直截了當地問。

  「什麼事,你有什麼事?」他坐下來,完全顧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著他,氣憤之下聲音都是抖的,「在你心裡我究竟算什麼?床伴還是別的什麼東西?你把什麼事都憋在心裡,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擔?」

  他放下手中的麵包,因意外而震驚:「你發燒啊你?一大早說胡話。」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質問他:「這是什麼?這裡面是什麼?」

  他死死盯著手包,神色凝滯,彷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接著他就翻了臉,跳起來惱羞成怒:「誰他媽的讓你動我東西來著?你以為你是我什麼人?」

  眼淚一下衝出眼眶,傷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我失去自控能力,衝著他大聲嚷:「孫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還有心嗎你?彭維維說我賤,我就是賤,除了賤,我他媽的還是一徹頭徹尾的傻逼!」

  視線模糊得看不清任何東西,我站起身想離開。

  他一把拉住我:「你聽我說……」

  我掙扎著要脫離他的手掌,胡亂拍打著他的頭臉:「你放開我!」

  他把我拽進懷裡,用力制住我的掙扎:「玫玫……」

  我停下所有的動作,渾身的力氣彷彿一下消失。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玫玫,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他說得很慢,彷彿在艱難地挑選著詞句,「我喜歡看見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無憂無慮坐在鋼琴前。看到你高高興興的樣子,我就覺得賺錢多少還有點兒意義。那些煩心事,我不想讓你知道,因為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男人淪落到要女人分擔壓力,還算是男人嗎?寶貝兒,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說到這份兒上,你才明白?」

  我再死磕一會兒,終於軟下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淚浸濕了他肩頭的襯衣。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絕不會放軟了聲音,說出他認為肉麻的話。我頭回覺得自己不是東西。

  「我害怕你知道嗎?」 我嗚咽著說,「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

  我心底其實並不願追究他昨晚的行蹤,知道得太多煩惱更多,就這樣吧,我願意做只糊塗的鴕鳥。

  他撫著我的背,輕輕嘆口氣:「什麼生意都要付代價的,能把這七八年維持下來,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過去。」

  「別再做了行不行?你不是說過帶我去奧地利嗎?我們走吧,畢了業我就可以掙錢,不用你養我,到時候我養你。」

  他被我這句話給逗樂了:「你的野心還真不小,要養著我?行啊,能吃女人的軟飯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標。

  「不要臉!」我掛著一臉淚珠笑出來,「那你跟我去奧地利嗎?」

  「去,當然去。等我把這兒的業務結束就跟你走。」 他敷衍我。

  「你說話算話,甭忽悠我。」

  「我發誓行了吧?嗨嗨嗨,你看看都幾點了?」他催我離開,「洗洗臉上課去,甭瞎操心,管好你的功課就行了。凡事有我,還沒我邁不過去的坎兒呢。」

  那天之後,我平添了許多心事,變得極其沉默。

  晚上再也不像以前一樣,腦袋挨著枕頭就能睡著,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惡夢,有時從夢中驚醒,滿心恐懼地伸手往旁邊摸一摸,察覺他依然在身邊,才能放心接著入睡。

  五月底,我的專業課和俄語都通過了入系考試,但這個結果並沒有給我帶來想像中的狂喜。那把手槍帶來的陰影,還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許久不曾散盡。

  從考場回去,我很平靜地給爸媽打個電話,把好消息通知他們。

  接電話的是我爸。奇怪的是,他也沒有過多的興奮,只問了問何時開始入系學習,以及學校什麼時候放暑假,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

  我問他:「我媽呢?我想和我媽說話。」

  爸說:「你媽出差了,不方便給你打電話,等她回來再說。」

  我感覺詫異,可又找不出什麼破綻,只得滿懷狐疑地掛了電話,開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來臨。

  妮娜又找人幫我錄了一盤練習帶,連著她自己的推薦信,分別寄給了原來的同行朋友,兩位在奧地利音樂學院任職的客座教授。

  所有的一切都很順利,餘下一個多月時間,我只需把幾門預科專業課做個總結,同時等待奧地利學校的通知。

  孫嘉遇的清關業務停過一陣兒,過不久就恢復了正常。我相信他說的,沒有他過不去的坎。閒暇時到處尋找奧地利的資料,天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邊的學習生活。

  然而這道坎,他終究沒有跨過去。

  六月的一天,我從外面回到家裡,意外地看到老錢和邱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人一邊悶頭抽煙,客廳裡煙霧瀰漫。

  「今兒你們倆怎麼湊一塊兒了?嘉遇沒回來?」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忙著開窗換氣。

  這兩人抬頭看著我,都沒有說話。我的笑容凝住,心開始狂跳,有不祥的預感。

  「什麼事?」

  邱偉看看老錢,老錢看看他,兩人交換半天眼神,老錢才開口說:「幾處倉庫讓警察連根兒給端了,小孫被扣在局子裡。」

  我的腦子頓時亂糟糟變成混沌一片,居然聽到自己的聲音說:「So what?」

  語法邏輯全亂成了一鍋粥。

  老錢安慰我:「眼下還不要緊,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時,那些貨可就麻煩了,他媽的都是坐實的走私證據!」

  邱偉納悶地問:「我就想不明白,他們怎麼會知道倉庫的位置,一掏一個準兒?」

  老錢臉皺得像個苦瓜:「可不單是倉庫,早就開始了。這半個多月海關連續被扣了幾單貨。整個來勢洶洶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場子來的!」

  這些我不關心,我擔心他的人,他已經連續幾天低燒不退,每頓飯只能勉強吃一點兒,警局裡的四十八小時他能不能支撐過去?

  我跌坐在沙發上,眼前金星直冒,五臟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錢和邱偉忙著找熟人找律師,我呆在家裡等著,幾乎掐著秒數捱日子。

  兩天後他終於被放回來,臉色灰敗,眼睛深陷下去,整個人都脫了形。進門一聲招呼也沒有,直接上樓進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門,「你自己行嗎?」

  門內沒有反應,我提高聲音:「嘉遇……」

  有東西「彭」地砸在門上,他在裡面大聲喊:「你讓我安靜會兒成嗎?」

  邱偉在身後碰碰我,小聲說:「讓他自個兒呆著吧,媽的那幫孫子整整疲勞轟炸了兩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邊等著。

  浴室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動靜,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砰地一聲大響,是重物墜地的聲音。我的心幾乎一下子跳出來,不假思索擰開門鎖就衝進去。

  然後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額角血流如注,已經失去了意識。

  邱偉比我動作更快,衝過去抱起他,連聲叫:「嘉遇……嘉遇……」

  他沒有任何反應,雙眼緊閉,鮮血順著臉頰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觸到他冰涼的手指,喉嚨發緊,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老錢趕上來,「哎喲」一聲楞在門口。

  還是邱偉最先反應過來,朝我們兩個怒吼:「都楞著幹嗎?找醫生!拿藥棉和紗布來!」

  老錢慌慌張張去書房打電話,我衝回臥室尋找止血的東西,慌亂間竟把衣櫃的鑰匙別斷在鑰匙孔裡,折斷的尾端在我手心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顧不得許多,抓起幾條乾淨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醫生趕到時,孫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醫生說,是因為連日的心力交瘁難以支持,昏倒時額頭撞在浴缸上,幸虧傷口不深,只縫了四針。

  他吩咐護士準備防破傷風的注射針劑,又關上臥室門,請我們迴避並保持安靜。

  老錢胡亂煮了一鍋麵端上桌,三個人食不下嚥,誰也沒心思吃東西。我的胃部更像是塞著塊石頭,一個勁往下墜,連累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可我還是忍著噁心硬把麵條往胃裡填,情況已經糟成這樣,我不能再倒下來添亂。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點,靈魂開始逐漸歸位。

  老錢吃完了就坐一邊瞇著眼睛假寐,邱偉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煙。

  我走過去:「邱哥……」

  他回頭:「什麼事兒?」

  「怎麼會弄到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皺緊眉頭回答,「只能確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警察通著氣兒。不然憑著警察局那辦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准地方。」

  「有誰要跟他過不去,下這種狠手?」

  「說不好,不過確實挺狠的,釜底抽薪,像是醞釀了挺長時間,專門衝著嘉遇他們來的。」

   我脖子後面似有冷風吹過,嗖嗖地涼:「是他得罪過什麼人嗎?」

  邱偉仰起臉,嘴角有無奈的苦笑:「幹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蹟。就說上回……」他看看不遠處的老錢,忽然停下來。

  我期待地看著他,他卻不肯說下去,從茶几上拿起煙盒和火機,慢吞吞再點上一支,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邱偉的嘴是出了名的嚴密,如果他自己不願開口,無論如何威逼利誘都很難套出他的話來,我不想難為他,於是換個問題:「那天你們說到倉庫,都有誰知道倉庫的具體位置?」

  邱偉搖頭: 「嘉遇一直很小心,連我都沒有告訴過。」

  「那警察怎麼會知道呢?」

  他還是搖頭,緩緩吐個煙圈,然後回頭叫老錢:「老錢你來。」

  老錢湊過來,聽明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連呼冤枉:「這麼大的事兒,我怎麼會不知輕重隨便亂說?睡覺我嘴巴上都拉著拉鏈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說過。」

  「喲喲喲,提起這個我倒想起來了,玫玫啊,倉庫的事,運輸公司和消防隊,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裡面貓膩的,可只有小孫我們三個人。」

  「你什麼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講過?比如說……你那個警察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過來他的意思。他懷疑是我洩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這點分寸我還有。安德烈也沒有從我身上套過任何消息,雖然他知道我和孫嘉遇的關係。

  「跟誰我都沒提過,我朋友也從來沒有問過!」

  我覺得老錢說話信口開河,完全不負責任,頗有些生氣,說得斬釘截鐵。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見鬼了嘿!」老錢疑惑地摸摸頭頂。

  我捧著馬克杯,慢慢啜著滾燙的咖啡,努力讓自己清醒,漸漸回想起幾個月前的情景。

  聖誕節的時候我第一次來這裡,就招了火警,惹得消防隊過來滅火,然後老錢告訴我,他們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把貨轉移到消防隊的車庫裡,再往後,我在七公里市場撞破孫嘉遇和卡列裡婭……

  腦子裡忽然一亮,彷彿一道電光卡嚓閃過,我霍地抬起頭:彭維維!

  因為瓦列裡婭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孫嘉遇被警局傳喚無罪釋放之後,我曾和她提起過消防隊的倉庫。

  難怪她會說:三十年風水輪流轉,該還的總要還。

  我的指尖開始一點點變得冰涼,但我仍然坐著,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盡,然後站起來往門外走。

  「你上哪兒去?」大概看我神色不對,老錢攔住我。

  「我找彭維維去,我問問她,要怎麼著她才肯罷手。」我很鎮靜。

  老錢勃然變色:「關她什麼事兒?你這孩子失心瘋了?」

   「關她的事,關她很大的事。」我緊咬著牙關,感覺自己臉都扭歪了,「就是她想讓他死,因為他不要她!」

  我用力推開老錢,夢遊一樣拉開大門。

  「小邱,攔住她!」 老錢在我身後大叫。

  邱偉幾步躥過來,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撒手!」我拚命扭動著想掙脫他,已經語無倫次,「我砍死她!我砍死她!大不了最後我和她一塊兒死!」

  我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憤, 這一刻理解為什麼有人會在衝動之下殺人。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裡有刀,我會毫不猶豫砍過去。

  不計任何後果。

  邱偉緊緊抓著我的肩膀不肯放鬆,一面柔聲勸我:「趙玫,有話慢慢說,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老錢也追上來,硬按著我坐下:「這是幹嘛呢?幹嘛呢?一個兩個全這樣,沒一個省心的!那小丫頭背後撐腰的是誰你知道嗎?你和她拚命?找死呢這不是!」

  我爭不過兩個男人的力氣,絕望地崩潰下來,雙手緊緊捂著臉,斷斷續續地說:「倉庫的事……是我告訴彭維維的……」

  邱偉的手慢慢鬆開了,他用一種無法置信的口氣問我:「你說什麼?」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錢攤開手,「這事兒是『青田幫』做的準沒跑兒了。他們眼紅這塊肥肉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去年秋天他們就在七公里市場裡生事兒,小孫給過他們警告,生生被剁了一個人還不肯罷休。」

  邱偉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聲。

  老錢卻恍如未聞,依舊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諾,他們找小孫,就是不死心,還想在清關的生意裡插一腳,被拒了開始想歪招兒,彭維維又跟的是幫裡的老三,這多明顯的事實啊!」

  他的話我聽得並不真切,耳朵邊嗡嗡直響。我只想這時候發生一場大地震,殘磚斷瓦能把我從頭到腳埋進去,不用見人,更不用見他。

  這時臥室的門打開,醫生出來說:「趙小姐,他醒了,要見你。」

  孫嘉遇斜靠在床頭,額頭上貼著紗布,臉幾乎和身下的床單一個顏色。見我進來,還是衝我虛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過去蹲在床前,滿心愧疚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把臉埋進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涼,手腕上有銬過的痕跡。我不敢想像他在警察局如何度過的四十八小時,心臟感覺到尖銳的疼痛,像被人狠狠紮了一刀。

  「算了,」他反覆說著,只是兩個字,「玫玫,算了。」

  我咬著嘴唇不出聲,生怕忍不住會哭出來。

  他的手放在我的頭頂,聲音飄忽得像夢囈一樣:「等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奧地利。放假咱們去南歐旅遊,希臘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這些年總是計劃,可是一直沒有成行。我喜歡海邊的城市,才選擇奧德薩,可是這兒真冷……」

  「嗯,等你好起來,我們就離開奧德薩。」我一點兒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從我的臉上滑過,手心又濕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時目光茫然,沒有任何焦點。

  我回頭找醫生,那好心的老頭兒明白我的意思,輕聲說:「剛給他注射了鎮靜劑。如果他覺得冷,就給他加床毯子。」

  我點點頭,摸著他的臉問:「頭疼不疼?」

  他沒有回答我,自顧自說下去:「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時候的事,我和院兒裡其他孩子去果園偷櫻桃,後面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拚命逃,栽進土溝裡摔得頭破血流,是我爸背著我滿頭大汗跑到醫院。」他眼睛裡有亮晶晶的東西越攢越多,「從他走了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一直以為他恨我,七年了,他終於肯來見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蓋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溫熱的液體便沾濕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

  在雪地裡幾乎丟掉半條性命,我沒有見到他崩潰。一針鎮靜劑,卻讓他放棄了偽裝,露出隱藏的真面目。他的心裡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讓我分擔的痛苦,我並不知道。

  想起初識時他極其卡通地挑起兩根眉毛,說我爸是時傳祥時的樣子,我的心嘩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閉上眼睛睡著了。

  醫生守到晚上十點,見沒有什麼危險才收拾東西離開。走之前反覆叮嚀我們,一旦出現噁心嘔吐或者幻覺,馬上送醫院。

  醫生擔心的腦震盪症狀,始終沒有出現,但他整個人垮下來,連續幾天燒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離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熱度退下來,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覺。

  等我睜眼,已是六個小時之後,天色接近黃昏,光線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樹在微風裡刷刷輕響。我翻個身,發現孫嘉遇支著手臂,正從上方安靜地凝視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來。

  「嗯。早醒了,這幾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撥開我額前的劉海兒,細細打量半天,「你夢見什麼啦,睡個覺都咬牙切齒的?」

  支離破碎的夢境我想不起太多,卻清楚地記得,夢裡分明有彭維維的影子。我勉強笑笑,低下頭沒有說話。

  他病著的這幾天,沒人跟他提過那件事。我還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洩密的事和我有關,會如何發落我。

  孫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腦後看著我笑:「我剛發現,你睡熟以後沒有一點兒動靜,連呼吸都聽不到,乖得像只小貓。以前有沒有人跟你形容過?」

  「我媽說過,我從小就這樣。」我很高興他能岔開話題,「好幾回她都以為我沒氣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惱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還有這樣當媽的?」他忍不住笑,卻不小心觸動傷口,咧咧嘴摀住額頭。

  趁他精神還好,我煮了鍋米粥,只把那層米油撇出來給他吃。

  看見大半碗粘稠的米湯,他拍著矮几抗議:「這又不是那斯維辛集中營,你得遵守日內瓦公約,不得虐待戰俘。」

  「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你算哪門子戰俘?」我心裡擱著事,無心和他鬥嘴,催著他快吃,「再不吃就涼了。」

  「你裙下的敗軍之將,怎麼不算?呵,這菜你炒的?真不怎麼樣。」 依舊本性難移, 邊吃邊囉嗦,一點兒不像高燒幾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著他低垂的額發,如果不是額頭那塊紗布過於刺眼,看他現在的樣子,再想想幾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場夢境,彷彿從未真實發生過。

  他無比留戀的嚥下最後一口,依依不捨地放下碗筷,嘴裡得了空閒又開始貧,「不算也行,可是換個說法兒就太難聽了,你要不要聽?」

  「什麼?」

  他一字一頓地回答:「謀——殺——親——夫。」說完特得意地笑。

  「媽的,你還是病得太輕,才好點兒就張狂。」我抬手輕輕抽他個耳刮子。

  他應聲發出一聲慘叫,然後軟軟地歪倒在一邊。

  我嚇壞了,以為碰到他的傷口,撲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頭睜開一隻眼睛,哼哼唧唧地說:「這……是我……最後的黨費……同志們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計,哭笑不得,只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壞吧,趕明兒腦門上留個大疤,看你還出去泡妞兒!」

  他馬上捂著心口,做出病體難支的樣子,有氣無力地說:「唉,我脆弱的心靈被你嚴重傷害了,我心疼,你得賠償我。」

  我啐他:「怎麼賠啊?」

  「叫我一聲哥。」

  「想得美!」

  他膩我身上:「叫一聲,就一聲。」

  我勉強開口:「孫哥。」

  他咂摸咂摸味兒,搖頭:「不成,怎麼聽著這麼像八戒叫猴哥兒呢?重來,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為什麼就肯叫邱偉『邱哥』呢?」

  我翻個白眼給他:「我要是叫他『偉哥』你樂意嗎?」

  他楞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滾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訴他,還是聽天由命。

  他畢竟還在低燒,和我說笑一會兒,便開始精神不濟,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很快又睡著了。

  我替他蓋好被子,正要關燈出去,屋角的電話開始不停地響,嘀鈴鈴催命一樣。我低聲罵一句,趕緊過去接聽。

  電話裡是個女人的聲音:「讓孫嘉遇接電話。」

  我客氣地回復:「他正在休息,您留下電話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轉告。」

  那女人的態度卻強硬而刁蠻:「你去叫他起來。」

  我有點兒生氣,又怕驚動孫嘉遇,依舊壓低聲音說:「對不起,他還病著,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問:「你是誰?」

  我看看話筒十分惱火,電話打人家裡,然後問對方是誰,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誰關你屁事?」直接掛了電話。

  出了門想起書房另有一個分機,索性返回去把電話線拔了出來。

  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一個女人找上門來。

  從她旁若無人邁進房門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她,第一眼就不喜歡她。

  她的身材高大豐滿,皮膚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國女人裡少見的極具侵略性的張揚美艷,明明年紀不輕了,卻看不出真實的年齡。兩顆眼珠更是黑得□人,看人時似兩枚釘子。

  她見到我先是一驚,隨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掃視我一遍,目光象冰稜一樣寒氣逼人。憑著直覺,我知道她就是昨晚電話裡那個蠻橫的女人。

  邱偉和老錢對她的態度,一個恭謹一個巴結,一個忙著遞水點煙,一個趕著叫她「羅姐」,雖然老錢的年齡明顯比她大上一截。

  這女人竟然就是羅茜。我雙腳踏上奧德薩土地第一天就聽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買帳、在奧德薩幾乎等同教母的傳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達奧德薩的中國商人。十年間滄海桑田,中國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上演著不同版本的悲歡離合,只有她一直留在這裡,而且買了房子定居下來,那是一座堪稱豪宅的別墅,後院有船塢直通黑海,遊艇可以一直開到家門口。

  我明白自己闖了禍,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卻倔強地咬緊嘴唇。

  她坐在沙發上,從煙霧後面一眼一眼瞟著我:「是你掛了我電話?」

  老錢在身後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願地說:「姐,對不起,我不知道電話是您打來的。」

  老錢忙著打圓場:「小孩子不懂事,羅姐您甭和她一般見識。」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下彎了一下,接著她轉過臉說:「這就是孫嘉遇的小女朋友?傳得挺神,我還以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過so so。」

  我移開目光不肯再看她。

  很顯然,她也迅速喪失了對我的興趣,讓老錢和邱偉在對面坐下,追問這段日子的前因後果。聽到彭維維的名字,她又想起我,回頭打量我半天,才評價說:「『青田幫』那幾個人,雖然人不地道,可是都不傻。港口一直是烏克蘭本地幫派的地盤兒,已經十年了。他們哪兒來的膽子整這麼個局?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這事兒和『青田幫』究竟有沒有關係,我看還得另說。」

   「就是就是,羅姐您高屋建瓴,看得真透徹。」

  老錢的馬屁拍得實在太拙劣,不僅邱偉難堪地避開眼神,連羅茜自己都微微皺起眉頭,她像是想起什麼,看著老錢問:「上回被當做人質的那個,就是你?」

  提到這件事,老錢的臉明顯抽搐一下,但很快擠出一臉諂媚的笑紋:「是我,您記性真好。」

  「知不知道那幫人什麼來歷?」

  「小孫打聽過,可沒什麼收穫。」老錢囉囉嗦嗦地回答,「這些人挺奇怪,像是呼啦一下從地底下冒出來,沒頭沒尾的……」

  羅茜不客氣地打斷他:「這我知道,可你和他們呆了幾天,就沒一點兒線索?」

  老錢皺眉做苦苦思索狀:「他們嘴都挺嚴的,說話特別小心,只有一天,我影影綽綽聽一人說,他們老大在中非呆過。」

  「中非?」羅茜吐出一口煙霧,仰起臉笑了,「這些年獨聯體真成了垃圾中轉站,什麼人都往這兒奔……」

  這話把老錢和邱偉都罵進去了,兩人面面相覷片刻,但都沒吱聲。

  羅茜掐滅香煙站起來:「行了,明白了,這事兒交我打聽一下,看能不能調停。警察局那邊,就是錢的問題,你們自個兒搞定。至於那姓彭的丫頭,不用理她,回頭有她哭的時候。」

  「您費心您費心,謝謝您了羅姐!」得到羅茜大包大攬的承諾,老錢象聽到天籟佳音,感激得點頭哈腰。

  「孫嘉遇呢?能見人嗎?我看看他。」

  我帶羅茜進臥室。

  「姐,你怎麼來了?」孫嘉遇看到她,立刻掙扎著要坐起來。

  羅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輕輕說:「小遇,你別動。」

  一個如此簡單的動作,一聲溫存的「小遇」,由她做來,竟是旖旎萬千,蕩氣迴腸。簡直把站在旁邊的我視作無物,我心裡立刻咕嘟咕嘟開始往外冒酸水兒。

  這還沒完,她坐定了就開始使喚我:「幫我拿杯黑咖啡來。」

  哼,我偷偷撇下嘴,這跟我在這兒裝腔作勢呢,嫌我礙她的事,又不願說得太明白。我也不好太不識趣。不情不願地退出去。

  在廚房裡磨蹭了十五分鐘,約摸著該做的都做了,有什麼體己話也差不多講完了,我才端著咖啡杯上樓。

  正要伸手敲門,聽到羅茜的聲音傳出來:「……不是我說你小遇,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麼樣,以前的不提了,就說最近這倆,一個毒的象蛇蠍,一個傻得像棒槌……」

  我腳下立刻像被膠水黏住,一步都邁不動了。

  片刻沉默,接著是孫嘉遇的聲音:「姐你別這麼說話,她年紀小,沒經過什麼事兒……」

  「你就護著她吧!」羅茜冷笑,「年紀小?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出來闖江湖了。你大概還不知道,這回這麼大一跟頭,是怎麼折的吧?……」

  後面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下去,一步一步後退,慢慢地走下樓梯。

  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會兒,可是我發現,羅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僅是她的聲音和眼神,還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裡似乎都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濃烈的甜香。

  最後我躲到後門外,一個人坐在台階上,把下巴頜抵在膝蓋上,呆呆注視著腳下的石材紋路。

  不遠處一隻羽色斑斕的小鳥正踱著方步,我扔塊石子兒過去,它「呀」一聲展開雙翼,以一種輕靈的姿態飛走,掠過遠處的藍天和綠樹。

  那種夏日天空獨有的深邃藍色令我驚覺,原來奧德薩的春天,已經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後門咿呀一聲,有腳步聲一直走到我身後。

  我沒有回頭,因為知道不是孫嘉遇,住了這麼久,我已經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腳步,甚至他晚間回家,打開車的報警系統時,那「吱」一聲響,我也能辨出和別人的細微差別。

  「趙玫,你坐這兒幹啥呢?」是邱偉。

  從知道彭維維的事情之後,邱偉就待我淡淡的,我們之間似築起了一座微妙的高牆。我猜他已經完全把我當作紅顏禍水。

  直到這幾天我守著孫嘉遇一步也不肯離開,他眼底深處的冰霜才漸漸融化。

  「邱哥。」我用手指在地上劃著道道,「能問你件事嗎?」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別客氣,問吧。」

  「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警察較真兒,他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他躊躇一下回答:「可能會按照烏克蘭的法律量刑。」

  我頓時覺得眼前的陽光亮得刺眼,於是垂下頭深深埋進兩個膝蓋中間。

  他碰碰我:「趙玫……」

  我把身體轉到一邊,不肯抬頭。

  「你甭害怕,還到不了這一步。」他的聲音溫和許多,「羅茜不是已經答應幫忙了嗎?」

  「她也能影響警察嗎?」

  「如果她不行,還有東西行啊,錢,美金,Money……」

  我這才扭頭看著他,咽口唾沫艱難地問:「羅茜和嘉遇……他們是好朋友?」

  我說得很隱晦,但相信邱偉一定聽得明白。

  他果然笑了:「你想哪兒去了?羅茜是嘉遇的師姐,他們倆一個學校出來的。」

  解釋得如此坦白,但我一個字都不相信。要麼是邱偉在打馬虎眼蒙我,要麼是他太粗心。純粹是憑著女人的直覺,我覺得他們兩人的糾葛,真不像邱偉說的,只是校友那麼簡單。男女之間一旦有了特殊關係,在人前肌膚相觸,曖昧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再陪我閒聊一會兒,邱偉還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顧,於是扔下我走了。

  我一直坐到夕陽西斜,眼看著羅茜駕駛一輛鮮紅的歐羅巴跑車瀟灑離開,才磨磨蹭蹭站起身,拍拍屁股後面的土,然後褲兜裡的手機開始響。

  「跑哪兒去了?」孫嘉遇劈頭就問。

  我小聲說:「在門外。」

  「趕緊回來,我有話和你說。」

  我感覺恐懼,就像罪證確鑿的罪犯即將聽到法庭宣判一樣,一步一蹭進了我們的臥室,離他遠遠地站著。

  「你站那麼遠幹嘛?」他揚起眉毛沒好氣的問。

  我再往前蹭兩步,還是不肯離他太近。

  他被我氣樂了,啼笑皆非地看著我:「我又不打你,嚇成那樣至於嗎?過來!」

  我這才走到床前。

  「是不是要我請你坐下?」

  我機械地坐下了。

  他扳過我的臉,仔細看了半天,忽然嘆口氣:「你不是成心的,也不是故意的,對吧?」

  我重重地點頭,腦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

  他再次嘆氣,手指拂過我的下巴和脖子,停在我肩膀上:「我不是埋怨你,可你總這麼傻,將來可怎麼辦哪?」

  我囁嚅,聲音幾乎悶在嗓子眼裡:「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我不想害你……」說著說著又覺得實在委屈,眼淚忍不住流出來,順著臉頰流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無奈地苦笑:「我又沒罵你,哭什麼呀?」

  我情願他劈頭蓋臉罵我一頓,他越這樣我越難受,眼淚流得更凶,我哽咽得說不出話。

  「別哭了。」他取過紙巾為我抹著眼淚,「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幹過比你更傻的事。可是玫玫,你得學著長點兒心眼了。無論父母還是其他人,誰都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你早晚要自己面對一切。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拋卻一片心,這句話你得刻在心裡時刻提醒自己。」

  我淚眼婆娑地連連點頭。

  「自己做過的事,甭管對錯,都要學會自己承擔責任,不能總是逃避,聽見沒有?」

   「嗯……聽見了。」

  「唉,」他今天第三次嘆氣,伸手把我摟進懷裡,「我怎麼會認識你這個小倒霉蛋兒啊?」

  最後一句話讓我又急又悔,我抱著他開始大哭。想起這些天的擔驚受怕,想起認識他八個月來的笑淚悲歡,滿腹委屈湧上心頭。我越哭越心酸,幾乎要嚎啕。

  他沒有勸我,只是緊緊摟著我,由著我把所有的難過傾瀉出來,眼淚鼻涕全抹在他身上。

  我終於哭夠了,斷斷續續停止抽噎,雖然眼淚還在往下流,到底想起正事來:「邱偉說,會按烏克蘭的法律量刑,那可怎麼辦?」

  他笑著捏捏我的耳垂:「邱偉嚇你呢,哪兒有那麼背呀?真要那樣,我在這兒的七八年全白混了。」

  「那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最壞的結果?大不了從頭再來唄。哎,玫玫我問你,如果我什麼都沒了,你不會把我甩了吧?」

  我的心安定下來,擦乾淨眼淚回答:「你要是還在外面招惹桃花,那就難說了。」

  「媽的。」他連笑帶罵地推開我,「你就不會說兩句好聽的?」

  我歪頭想想:「嗯,那我就跟著你,你去哪兒我去哪兒,天涯海角都跟著你。」

  「這還差不多。」他彈我腦門,「真心的?」

  「真心的。」

  「好吧,我暫且相信你。這幾天我也想了,要不我和你一起讀書去吧,去英國讀個法律學位得了。你覺得我做律師怎麼樣?是不是有史以來最帥的律師?」

  我驚喜交集,立刻想到最實際的問題上去:「你去英國?那咱們就要分開了?」

  「傻瓜,英國離奧地利有多遠?週末開車都能過去。喲,不對,好像簽證有問題,英國不在歐盟的申根簽裡面,這可有點兒麻煩。」他倒想得比我更遠,好像即將變成現實。

  我滾進他懷裡揉搓著:「先過去再說,你不許再蒙我,又給我開空頭支票。」

  「好好好,不蒙你。」

  他敷衍的口氣還是能聽出來,但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輕風和軟而溫情,夾著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鹹香,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恍惚間彷彿舊日的相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33 AM

本帖最後由 TY6498 於 2016-10-12 01:34 AM 編輯

第九章 愛的盡頭

  這懸崖邊不斷破裂的愛,因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淚只會弄濕翅膀,只要心靈足夠寬廣,其實隨時都可以飛翔,即使這顆心早已墜落深傷。     

  ------普希金 《愛的盡頭》

  經過一場高燒,孫嘉遇的身體元氣大傷,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說笑,也帶著疲憊不堪的樣子,讓我心疼卻又無能為力。幾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他才頗不情願地到當地醫院做了個全身體檢。

  我想找母親討教食補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聯繫不上她,只能經常騷擾瓦列裡婭和妮娜。

  奧地利那邊的入學申請暫時沒有消息,我必須要做兩手準備。以我七門功課六門五分的成績,入系是毫無問題。但我又面臨著新的挑戰。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鋼琴系的不少正式課程,都會採用烏克蘭語授課。這讓我犯愁不已。來烏克蘭八個多月,雖然俄語已勉強過關,足以應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烏克蘭語就只能聽懂簡單的幾句,少不得要趁著這段日子惡補。

  而學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預科畢業前,我還有無數的瑣碎細節需要應付,每天就在學校和家兩點一線之間跑來跑去。

  這天從學校出來,我順路拐到臨近的市場,買了些新鮮的海魚和蔬菜拎著回家。孫嘉遇病後的口味改了不少,像老太太一樣,喜歡吃熱熟軟爛的食物。我只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著做些不倫不類的清蒸魚和蛋羹給他吃。

  開門進去,家裡靜悄悄的,樓上樓下沒有一點聲音。老錢和邱偉都不在,也看不到孫嘉遇的影子。

  因為此前被沒收的貨物一直扣在警察局裡,至今沒個結論,孫嘉遇他們的業務只好全線暫停。據說羅茜正在設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幾方找在一起,然後大家弄個都能接受的方案出來。

  老錢反正在家裡閒不住,天天嚷嚷著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點別的生意機會。我奇怪的是,孫嘉遇的傷口才剛剛拆線,形象還是一塌糊塗的時候,他能跑到哪兒去呢?

  我進廚房放好東西,一路找上去,才發現他躺在書房的安樂椅上,手擋在眼前遮著陽光,似乎睡著了。

  我過去碰碰他的手背:「睡著了?幹嘛不床上睡去?這樣多容易感冒啊!」

  「我沒睡。」他依然閉著眼睛,「你回來了?」

  「啊,這不廢話嘛。」

  「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我在他身邊擠著坐下,抹抹他眉心隱約的紋路,笑道:「什麼意思啊你?就不想看見我,特煩是吧?」

  他沒有理我,卻抓起我的手,舉起來湊在太陽光裡,瞇起眼睛細細端詳。我的手指是纖細的錐形,沒有明顯的關節,從指根開始,越往上越細,指尖的血肉,便在陽光下幻化出一片紅光。

  「科拉細微依。」他把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又說,「奇怪,為什麼只有用異族的語言誇人,才沒那麼肉麻?」(註:科拉細微依,kpacивый,俄語「美麗」的意思)

  兩個人擠在一處實在難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額前那塊依舊紅腫的傷疤,還是捨不得,於是撓撓他的耳根說:「那是因為你矯情啊。」

  他沉默一會兒,突然坐直身體,神色一下變得極其嚴肅:「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被他倏然變幻的臉色嚇一跳:「幹嘛呀你?不帶這麼嚇人玩兒的。」

  「玫玫,」他吐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其清晰,「你去學校的時候,你爸爸打電話來了。」

  「哎?」我也坐直身體,「什麼事?他為什麼不打我手機?」

  「你爸說打不通……嗨, 先不說這個,玫玫,我想告訴你,你媽病了,急性腎衰竭,醫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書,你爸想讓你馬上回去。」

  我像是聽到頭頂卡啦啦打了個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病危?你說我媽?」

  「是。」他點點頭,握緊我的手指,「你先別急,我已經找人幫你訂機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只感覺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種氣急惱怒無可言喻,一口氣緩不過來,連呼吸都似因劇痛而停止。

  「我媽不是在出差嗎?」我的聲音在發抖,「怎麼會生病?你騙我,我不信! 我打電話回去,我問問我爸……」

  他緊抿著嘴唇,望著我一聲不響,像是害怕一開口就說出不合適的話來。

  我手指哆嗦著開始撥號,卻連著撥錯號碼。重撥幾次,電話裡就沒了撥號音,我絕望地拍打著按鍵:「這是什麼爛電話,他媽的什麼爛電話啊!」

  他走過來把我撥拉到一邊,調出來電號碼撥回去,然後把話筒遞給我。

  電話一接通,聽到父親一聲「喂」,我立刻崩潰了,衝著話筒大聲嚷:「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不早點兒讓我回去,我恨你……」

  話沒說完,我的嘴就被緊緊摀住,孫嘉遇從我手裡強行奪過電話,對著話筒說:「叔叔您好,我是趙玫的朋友……對,咱們上午通過話,她剛知道消息,情緒有點兒不穩定,您甭在意,我會勸勸她……啊,是,她是今晚的航班,從基輔起飛,明天上午十點半到北京機場……」

  我唔唔掙扎著想說話,他的手指卻一點兒都不肯放鬆,同時把我緊緊夾在腋下,轉身接著對我父親說:「我會送她上飛機,您不用擔心……是,北京那邊兒也有人接……嗯,好的,您專心照顧阿姨就行了,甭客氣, 再見。」

  放下電話,他幾乎是一把把我推開,瞪起眼睛呵斥我:「趙玫,你什麼時候能學著懂點兒事兒啊?你父母是怕耽誤你的學業才不肯告訴你,你爸爸心裡肯定比你更難受,你衝他嚷什麼,啊?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幹。」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像抓著水中最後一塊浮木。沒了媽媽,我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都成了一場空。她甚至還不知道,我努力得來的六個滿分,就是為了補償我當年高考失利帶給她的難過和失望。

  我仰起臉,努力不想讓眼淚落下來,雙腿卻失去所有支撐的力量,我站不住,順著桌腳慢慢蹲下去。

  「玫玫,聽話,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也蹲下來,拉起我的手緊緊握著。

  他的手指和虎口處依然有薄薄的一層繭子,手心已恢復了病前的溫軟。這點溫暖猶如當初被困在雪地上,兩人相依為命時那一點微茫的火焰,透過冰冷的夜色傳遞出無盡的暖意。

  我忍著眼淚,低聲對他說:「我要回家。」

  「我知道。」他依然握緊我的手,「我查了,今晚基輔到北京的航班,還有空位。那邊的朋友已經幫你訂好票,邱偉一會兒開車送你過去。」

  「我心裡特別難受,剛才真的對不起。」

  「我明白,當年我也經過。你別怕,沒有那麼寸,你媽一定會沒事的。你上飛機睡一覺,很快就到北京了。」

  我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吸口氣,嚥下一聲哽咽:「謝謝你。」

  他拍我的背:「說什麼呢?又傻了不是?我還被監管著,最近不能離開奧德薩,所以沒法兒陪你回去。明天有人會在北京機場接你,我和他交待過,如果醫院醫生什麼的遇到麻煩,你就去找他。」

  「好。」我咬著嘴唇點點頭。

  「快收拾東西去吧,你只剩下七個小時。」

  「嗯。」

  他這才輕輕推開我,扶著桌子要站起來。但他的身體卻明顯晃了晃,手下一滑,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嘉遇,你怎麼了?」我驚慌地上前想扶起他。

  「沒事兒沒事兒,起得太猛了。」他連連擺手,「你快去收拾,邱偉去加油,說話兒的功夫就回來了。」

  我扶他在沙發上坐下,呆望著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生生感受到一顆心被劈成兩半的痛楚。

  下午兩點我拎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上車,那裡面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所有的證件。

  孫嘉遇交給我一個包得整整齊齊的長方形紙包,我摸了摸就知道裡面是什麼,堅持不肯接受:「我身上還有不少錢呢。」

  「你什麼都不懂,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他不耐煩地把紙包塞進旅行包裡,「別再囉嗦,趕緊上車走。」

  我勉強擠出點兒笑容:「那你表現好點啊,按時吃飯,別再招惹女孩子。我會不定時查崗的。」

  「行啊行啊,我隨時恭候。」 他拍拍我頭頂心。

  「對了,醫院的體檢結果應該出來了,你記得讓人去取。」

  「知道了,真囉嗦,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這事兒?」

  「那我走了。」

  「嗯,回家以後有點眼力價兒,好好照顧你父母,有什麼事兒就打我電話。」

  我走下台階,邱偉已經為我拉開車門。

  但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他正靠在大門上,遠遠望著我微笑。這一場病下來,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窩愈發地深陷。

  我停下腳步,突然間感覺到說不出的難過,一顆心跳得惶急而紊亂。

  邱偉上前接過我的行李,低聲說:「我們得快點兒,不然就趕不上航班了。」

  我像是沒有聽見,躊躇一下,就手扔下行李飛跑上去,攔腰緊緊抱住他。

  他彷彿被我嚇了一跳,側開臉躲避著我的嘴唇:「嘿嘿嘿,沒瞧見邱偉在旁邊呢?你注意點兒影響!」

  我不理他,拚命尋找著他的嘴唇,找到了就用力堵上,接著頂開他的牙關。

  我能感覺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猶豫,但是很快他開始回應,急迫而焦灼,像朵火苗開始燎原。

  我摟緊他的脖子,大腦幾乎一片空白,只在心裡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以代替我一直說不出口的三個字。

  多年後我回憶起這一刻,當我終於可以作為觀眾,平靜審視這告別的一幕,我才能體味到這一個親吻裡,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戀和不捨,我只恨自己,為什麼始終不能告訴他:我愛他。

  他的過去我無從知曉,他的未來我也無從把握,但這一刻我卻分明真切地知道:我愛這個男人。

  無論他做過什麼。

  命運曾給過我無數次機會,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輕飄飄放它過去,我以為後面還會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如今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為能重回這一刻。

  可是時光一去不回頭。

  再也無法回頭。

  因為北京和基輔六個小時的時差,我乘坐的航班在烏克蘭時間凌晨四點半,也就是北京時間上午十點半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

  飛機上的七小時,基本上不能休息,空姐不停地在機艙裡來回派發食物和飲料,我一點東西都吃不下,彷彿昏昏沉沉打了個盹兒,航程就結束了。

  一出機艙,北京初夏猛烈的陽光讓人精神恍惚,想不明白憑空失去的幾個小時到底去了哪裡。

  經過接機大廳,果然有人舉著個牌子,上面寫著特別顯眼的「趙玫」兩個字。

  我走過去打招呼,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伸出右手:「趙玫你好,我是孫嘉遇的朋友,程睿敏。」

  我已經精疲力盡,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但為著禮貌起見,還是輕輕碰碰他的手指:「這麼早就麻煩你,不好意思。」

  「不客氣。」他依舊微笑,伸手接過我的行李,愣一下略帶驚疑地問,「就一件?」

  我點點頭。

  他不再說什麼,提起行李就往停車場走,一邊問我:「你想先去醫院還是先回家?」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醫院。」

  他的腳步有一絲錯亂,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今天早上我去了醫院,見到你母親的主治醫生。」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嚨口:「我媽怎麼樣了?他都說什麼?」

  「醫生說話,永遠是最保守的,不會給你肯定的回答。不過我聽著呢,應該是好消息。」

  「啊,真的?」

  「真的。」他肯定的回答,同時側過臉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凌晨已經出現排尿,就是說,基本度過無尿高危期了。」

  我低頭,眼中有熱潮呼啦一下湧上來。第一反應想給父親打個電話,摸出手機來才想起根本沒有北京的卡。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溫和地說:「等上了車,你用我的電話吧。」

  我感激地點頭,心中鬱結的塊壘似鬆動一點兒,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

  程睿敏是一個清秀斯文的男人,和孫嘉遇差不多的年紀,職業化的裝束整齊而時尚,透出一股儒雅的氣息,笑起來眼神溫柔如水,像是能一直流進人的心裡去。溫潤如玉這種詞,彷彿就是專門為他這樣的男性準備的。

  上了車他叮囑我繫上安全帶,又把手機遞給我。還沒有開始撥號,手機鈴聲就開始響,我只好還給他。

  他瞄一眼屏幕,便接過來湊在耳邊:「二子,你那邊才幾點哪又打電話來?一夜沒睡吧?……嗯,已經接到了……嗯,挺好看的,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倒像是你閨女……謝了,我很正常,沒有戀童癖,只喜歡成熟懂事兒的……好,你等著……」

  我聽到手機裡漏出的聲音,似乎很熟,正在猜疑,程睿敏把手機交給我:「是嘉遇,他要跟你說話。」

  「玫玫,」當真是孫嘉遇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過來,「你一路還好吧?」

  「我挺好的,可是你瞎折騰什麼,那邊兒才四五點鐘吧?你身體不好還不好好休息?」我頗有點兒上火。

  「甭管我了,待會兒我還可以補個覺。聽小⼳說,你媽媽已經好多了,這就把心踏踏實實放肚子裡,好好在父母跟前孝順幾天,別耍孩子脾氣,聽見沒有?」

  「聽——見——了。」我不滿地拉長聲音。

  「好好好,我不囉嗦了,哎對了,你瞧我這兄弟,和我比誰更帥啊?」

  我偷偷瞟一眼程睿敏,實話實說:「你比較帥。」

  他在電話裡大笑:「行,我死亦瞑目了。跟你說啊,這人從小到大欠我無數人情,你一定得替我找補回來,有什麼事兒就拚命抓住他,千萬別不好意思。」

  我咧咧嘴:「知道了。」

  「那什麼,我掛了,你可記著隨時向黨匯報啊,小心別被我兄弟勾引了,他對女人那溫柔勁兒,可沒幾個人扛得住。」

  我再瞟一眼旁邊的人,什麼也不好說,只能低聲答應:「嗯。」

  程睿敏安靜地開著車,牙齒卻緊咬下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顯然剛才的談話,他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我訕訕地把電話還給他。

  他看我一眼問:「你不打電話了?」

  我想起正事兒來,趕緊打到父親的手機上。爸的聲音很疲憊,卻帶著一絲欣慰:「你回來了就好,你媽也在惦記你。」

  到了醫院門口,程睿敏從西裝兜裡取出一張名片,指點著上面手寫的人名和電話號碼交待我:「這人就是泌尿科的主任,有什麼事你可以拿我這張名片直接找他,再搞不定,你照著名片上的電話打給我。」

  我用力點頭,收好名片下車,提著行李走了幾步,想想又拐回去。

  他搖下車窗:「忘什麼事兒了?」

  「沒有,我……我想說,哥,謝謝你!」 我是真喜歡他的體貼和溫柔,言語中表達的是由衷的感激。

  他看著我笑了:「說什麼呢,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謝還是回去謝他吧。」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慢慢退後幾步,朝他揮揮手。

  孫嘉遇的張揚和他似兩個極端,但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笑起來都雙眼彎彎的像兩枚月牙兒。

  經歷十多個小時恐懼和顛簸的煎熬之後,我終於見到病重的母親。

  她已經脫離危險期,從ICU裡轉出來,還能臉露微笑和我聊幾句閒話。但因為頻繁的洗腎,她的皮膚變得焦黑乾燥,我幾乎難以相信,這就是我曾經文雅清秀的媽媽。

  而爸一個人家裡醫院兩頭跑,累得掉了十斤肉,額頭嘴角皺紋深刻,頭髮幾乎白了一半,老態畢現。

  我伏在媽身上大哭,痛恨自己的不孝。

  都說父母在,不遠遊。如果不是我當年太過任性,好好考上國內的大學,也不會離開父母這麼遠。媽媽更不會為了我尚在幻想階段的奧地利求學生涯,頻繁在外面接活,以應付我將來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就是因為過於勞累才病倒的。

  我在家裡呆了半個多月,乖乖做了十幾天孝順女兒,直到母親的生理狀況逐漸穩定。

  醫生說,尿毒症的症狀尚未完全消除,今後一段時間還要依靠每週兩次的透析維持正常功能。

  雖然父母有些存款,他們也都有大病統籌保險,但洗腎這樣的大額花費,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除了這次住院的花費,以後每月家裡要支付的醫療費,至少需要四千,這還不包括那些昂貴的進口自費藥物。

  看得出來,爸很焦慮。但他和以前一樣,雖然鬢角的白髮因此又添了幾根,卻依然堅持「餓死不食嗟來之食」的底限。

  臨走時孫嘉遇交給我的兩萬美金,不小心讓他發現了。他大驚,非常嚴肅地和我談了一次,詢問我哪兒來這麼多錢。

  我開始還嘴硬,一直狡辯說是同學湊了借給我的。

  結果爸又想起和孫嘉遇通過的那個電話,連連追問他是什麼人,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這茬兒,我吭哧吭哧磨嘰半天,最後見實在瞞不過去,只好招認了。但他的背景,我一個字都不敢透露,只說他是普通的中國商人。爸的血壓有點高,我要是講了實話,他老人家非得當場腦溢血不可。

  爸完全不相信,面帶憂慮看我很久。

  我被逼急了只好祭出最後一招:「他是S中和B大畢業的,您覺得他能挫到哪兒去?」

  看來名校崇拜情結很多人都有,我爸也不例外,聽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聲了,好好瞪我一眼,暫時不再追究,只叮囑我:「不管是誰的錢都趕緊還給人家,咱人窮可是不能志短,你甭讓人將來一輩子瞧不起你。」

  我接著他的話茬兒小聲嘀咕:「就是就是,人不能有傲氣但得有傲骨,您以為人人都是江姐哪?」

  他猛地回頭:「你說什麼?」

  我嚇得一縮脖子,趕緊找補:「那什麼,我媽該吃飯了。」

  他這才把一個保溫飯桶交我手裡,催著我趕緊送醫院去。

  我如蒙大赦,接過飯桶一溜煙兒出了家門直奔公交車站。

  吃飯的時候和媽聊天,提到這家醫院一直緊張的床位,她還慶幸自己運氣不錯,從ICU出來居然碰上雙人病房騰出空位,比起嘈雜不堪的六人大房間,真算是天堂了。

  旁邊的病友卻插話:「甭逗了,那哪兒是您運氣好啊?根本就是有人關照過嘛!您再瞅瞅那些護士跟你說話時的臉色,平常她們可都覺得自個兒倍兒牛逼的,什麼人沒見識過?要沒人打點她們能有那滿面春風嗎?」

  我媽還一臉迷惑:「不能啊,我們家沒人和這家醫院熟啊?」

  我在一邊埋著頭不好多說,心裡卻明鏡似的,完全明白這背後的翻雲覆雨手。

  回到家我打電話給程睿敏,感謝他這些天的費心照應。他的聲音依然溫和好聽,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到他春風化雨一般的微笑:「舉手之勞,不用客氣。還是那句話,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哪天我遇了事,他也會上心幫忙的。」

  我很為他們之間單純的兄弟情誼感動,便不再說空洞的客套話,利利索索道再見,然後掐著時間打奧德薩家中的電話找孫嘉遇。

  可是回鈴音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應答,我又換孫嘉遇的手機,他的手機還是關機。

  我頓時感覺不安,好像從三四天前,就無法聯繫上他。每次打他的手機,都被提示機主關機,家裡的電話也沒有人接。

  我很忐忑,這傢伙究竟在做什麼呢?他還好嗎?他的身體有沒有恢復?

  時間已是六月底,北京開始進入悶熱潮濕的炎炎夏季。媽媽的氣色卻好了很多,有時候我們會趁著護士不在,帶她回家看看。

  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開了個家庭會議,討論我的學業問題。

  我宣佈考慮了幾日的決定:「我想暫時保留學籍,先回北京找份工作。」

  從前不事稼穡,這些天觀察很久,終於看明白從不在意的事實。

  父母以前的收入雖然不錯,但都和工作量掛鉤,今後一年半載,媽肯定不能再接項目,只能靠死工資維持收入。像這樣銀子流水一樣從手中消失,家中有出無進的狀況,實在不適合再供養一個留學生。

  但他們的反應之激烈,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爸非常惱火:「玫玫,爸媽已經過完大半輩子,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不要一時頭腦發熱,因為我們耽誤你自己的前途。」

  我閉緊嘴不肯說話。

  媽更是急得迸出眼淚:「趙玫你馬上回烏克蘭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療。」

  一晚上疲勞轟炸,再加上媽的眼淚,最後我只好妥協,答應暫返奧德薩,把學期末的後事處理乾淨,如果媽的身體狀況還好,我就留在奧德薩過暑假,一來省點兒路費,二來可以補習烏克蘭語。

  但我有一條底線,就是今後堅決不許他們再給我生活費。

  爸不解地問:「那你以後怎麼生活?」

  我回答:「可以去打工啊,比如教小孩兒彈琴,很容易掙錢的,又不累。」

  話是這麼說,但我心裡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作為語言不精的中國學生,唯一可去的只有兩個地方,在七公里市場幫人看攤,或者,去卡奇諾賭場做女侍應生。

  但這兩處的收入,都只能保證基本的生活費用,學費是根本不用奢望的。退到底我還敢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因為背後有孫嘉遇支撐著底氣。

  做出回京的決定時,雖然十分難過不捨,但我並沒有機會同他商量,因為依然無法聯繫到他。

  我翻遍手機裡的聯繫名單,非常沮喪地發現,除了學院的同學,我的生活圈裡好像只有孫嘉遇一個人。和老錢、邱偉天天見面,我竟然沒有他們的聯繫方式。

  嘗試著打電話到瓦列裡婭的店裡,她卻是個小迷糊,一問三不知:「我也很久沒有看到他了,咦?你不在奧德薩嗎?」

  我很煩躁,敷衍著掛了電話,繼續啃著手指頭想其他的轍。想到一周後才有返程的航班,心中的焦慮越擴越大。

  重返烏克蘭的前夜,我早早躺下,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爸敲我的門:「玫玫,烏克蘭的電話。」

  我一下驚醒,噌地跳下床,只穿著睡裙就衝出去,直撲到客廳的電話旁。

  「你良心沒有的,死啦死啦滴,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電話?」我說得飛快,感覺到如釋重負的輕鬆愉快。

  那邊卻一片沉默,只能聽到電流的絲絲聲。

  我疑惑起來:「喂?」

  「趙玫。」終於有聲音傳過來,瘖啞而乾澀。

  我的心直沉下去。是彭維維,居然是彭維維!

  「你有什麼事?」我盡量克制著自己,保持聲音的平靜。

  還是沉默。

  我側頭看看牆上的掛鐘,時針分針正呈現一個十五度的夾角,已經半夜兩點了,奧德薩的晚上八點。

  「沒什麼。」彭維維忽然輕笑一聲,銀鈴一般,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卻顯得異常詭異,「趙玫,今晚奧德薩的月色真好,亮得像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嗎?」

  舌頭有點兒大,顯然是喝醉了。

  我壓抑著已經衝到頭頂的怒氣,生怕驚動到父親,放低聲音說:「現在是北京時間凌晨兩點,明天咱們再風花雪月可以嗎?」

  電話線那端又一次靜寂無聲。

  我等著,指甲幾乎掐進自己的肉裡。等我回去,還有一筆舊帳要和她清算!

  那邊很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撲一聲輕響,電話掛斷了。

  我完全沒了睡意,抱著手臂坐很久,終於又拿起電話,一下一下按著那個爛熟在心的號碼。

  依然是烏克蘭語:對不起,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我返回臥室,再也無法入睡,睜著眼睛躺到天明。

  離家之前,我趁父母不注意,還是把兩萬美金留在抽屜裡,並寫個紙條給他們,說明先放在家裡應急,如果用不著我就盡快歸還。

  等待登機的時候,我發了個短信給孫嘉遇,告訴他我今天的行程。

  飛機沿著跑道開始滑行,起飛,愈升愈高,漸漸進入一萬米之上的浩瀚晴空。

  仍然是七個小時的航程,在發動機的轟鳴聲裡,我滿懷著忐忑,注視著身後漸行漸遠的中國領土。

  飛機在奧德薩機場緩緩降落,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處。莫名的恐懼沉甸甸壓在心頭,我幾乎邁不動腳步。

  勉強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隨著大隊旅客排隊出海關。

  遠遠看到邱偉穿過人群朝我走過來,我這才鬆口氣,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問我。

  「沒有,只有這麼多。」走的時候匆匆忙忙,來的時候又狼狽不堪,哪兒有精力去照顧多餘的行李?

  邱偉沒有再說話,彎腰替我挽起背包。我看看他的身後,並沒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嘉遇為什麼沒來?」

  「他在基輔辦事,讓我接你回去。」

  邱偉把我的背包扔進後座,卻低著頭不肯看我。

  明知他在說謊,但我不想點破他,我坐上司機副座,一聲不響扣上安全帶。反正總會見到孫嘉遇,他總要給我一個解釋。

  一路上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但邱偉並沒有送我回家,他帶我去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奧德薩城南中等住宅區裡的一棟小戶型公寓。

  整個房間豆腐乾一樣大,捉襟見肘,條件和我前兩個住處是無法相比的,但總算還乾淨。又是獨立的單元,廚房衛生間倒一應俱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雜物都堆在牆角,亂糟糟一片。

  「為什麼?」我雙手緊握在一起,渾身哆嗦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

  邱偉站著不出聲,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神情顯得十分為難。

  「為什麼?」我再問一次,人已經搖搖欲墜。

  他看著我,終於開口:「時間太緊找不到好房子,你先在這兒湊合幾天。」

  這不關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他為什麼要趕我走?」

  「他不想連累你,不想讓你捲進來。」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他插在口袋裡的右手伸出來,取出一張報紙放在床上。

  我勉強拿起來,報紙在我手中被抖的嘩嘩作響。上面的日期是十天前,掀開裡頁,我看到孫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緝令,罪名是綁架及殺人未遂。

  腳下的地板好似裂開一條大縫,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

  眼前的黑霧散去,我醒過來,發覺自己靠在邱偉的臂彎裡,頭暈噁心得難以支撐。

  邱偉要扶我起來,我卻推開他,自己走到床邊躺下。

  這一躺下我十幾天沒有起床。

  我只記得自己不停地嘔吐,人也燒得有點糊塗。醫生來了又去,邱偉一直沒有離開。昏迷中我能感覺到他餵我吃藥,扶著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強咽進去又全部吐出來。有幾次甚至吐在他身上。略為清醒的時候我一直想:是不是要死了?這樣倒也乾脆。

  但我最後還是退了燒,漸漸好起來。

  邱偉被我幾乎嚇死,他說:「趙玫,你命真大啊,燒這麼多天居然沒有轉成肺炎,我都以為你要過去了。」

  我衝他笑笑。真過去倒好了,再不用關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那張觸目的通緝令仍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那麼理智清醒的一個人,怎麼會鋌而走險,做出這樣的蠢事?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我問邱偉:「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邱偉怔了一下,臉上有輕微的歉意。他看著我,笑容極其苦澀:「我也希望是這樣,可不是,這件事確實是他做的,真的,是他做的 。」

  有數秒的時間,我不理解他在說什麼,只是茫然注視他翕動的嘴唇。但是我突然反應過來,身體裡支撐著元氣的最後一點希望,嘩啦啦倒塌粉碎。

  「他現在在哪兒?」

  邱偉移開目光,我聽到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警察也在到處找他,我不知道,你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話裡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然我只把回程的消息發給孫嘉遇,他怎麼會知道我乘坐的航班?但他不想說,我也不想戳穿他。木已成舟,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一切都失去意義。

  我扭頭看向窗外的天空。

  窗外天色湛藍,大團大團的白雲正從天邊飛捲而過。室外有顆不知名的大樹,纍纍枝杈幾乎伸進窗內,綠葉間掩映著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我想起回北京前的那段日子,雖然內心煎熬,可是一切都是那麼正常,正一點點往好的方向轉移。我離開的半個多月裡,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整個世界竟似脫離軌道,變得如此荒誕不經?

  「邱哥,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我厭倦地閉上眼睛。

  他吃了一驚:「你病成這樣……」

  「我沒事了。」我坐起來慢慢穿衣服,「我有私事要處理,你留在這兒不方便。」

  十多天沒有洗臉洗澡,蓬頭垢面,頭髮油膩膩地糾結在一起,身上的餿臭味自己都聞得到,虧他能捏著鼻子忍著。既然仍要活下去,這個皮囊我還得接著小心服侍它。

  邱偉皺著眉,他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

  「真的,我沒事兒了。」我強調一句。

  他不放心地追問:「你有沒有關係比較好的女同學,過來照顧你兩天?」

  我搖搖頭。這會兒我誰也不想見,就想一個人呆著。但他的話,卻讓我記起一個人。

  我記起臨行前接到的電話,詫異自己還能夠笑出來:「邱哥你知道嗎?我來那天,彭維維還給我打電話呢,她真牛啊,是不是終於夙願得償報了仇啊?她……」

  邱偉卻倒退兩步,臉上的表情驚恐異常,他瞪著我,彷彿白日見了鬼。「彭維維?她……她在你到的那天,已經死了。」

  我臉上的肌肉好像被急速冷凍,笑容一下僵住,頭髮全都在頭頂豎起來,完全忘了自己剛才說什麼。

  「她死了?什麼時候的事?」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回過神,想起那個怪異的電話,嚇得聲音都岔了。

  「就那天,你臨來前一天的晚上,她在家裡開了煤氣自殺,等早上鄰居聞到異味報警,人已經沒救了。」

       也就是說,彭維維給我的那個電話,是她的生命開始倒計時的時候。她說:趙玫,奧德薩今晚的月色真好,北京也有月亮嗎?

  我伸出雙手捂著臉,「為什麼?」

  維維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

  「沒人知道,據說她沒有留下任何遺書。不過驗屍時警察發現吸毒的痕跡。」

  我震驚地抬起頭:「吸毒?」

  邱偉點點頭:「你還記得羅茜說過的話吧?」

  羅茜?她說過什麼?不過一個月前的事,卻好像已相隔一個世紀,我搖搖頭,完全記不起來了。

  邱偉嘆氣:「她跟的人裡面,有幾個好鳥啊?恐怕是上船容易下船難,她一個女孩兒又能怎麼辦?那些王八蛋控制人的方法很多,毒品是其中最簡單的一種。」

  我拚命地搖頭。我不相信,那樣鮮活靚麗的生命,自小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美麗女孩,怎麼會走這條路?

  邱偉神色黯然:「嘉遇警告過她,她差點兒燒了他的房子。幫她轉學,她也不肯離開。說起來如果不是那次火警,嘉遇也搭不上消防隊這條線,就不會有後來這麼多事兒,都是命啊……」

  我垂下眼睛,心中似有人用鈍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疼至麻木。

  幫他推波助瀾的,還有我。這是難以逃脫的宿命,環環相扣,開始時一切早已注定。

  邱偉離開了,走之前留下他的新住址。他和老錢在孫嘉遇出事之後,為躲避對方的報復,都先後搬離了原來的住處。

  等他關上大門,我才勉強挪下床,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堆裡,走了幾步已是一身虛汗。

  公寓裡依然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亂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來的睡衣和毛巾。打開行李箱,最上面卻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男式襯衣。

  我的心口象被鐵錘重擊一下,怔怔地抱著襯衣站起來。

  這件衣服,是孫嘉遇所有襯衣裡我最喜歡的一件。每次他穿起這件襯衣再戴上墨鏡裝酷,我總逗他說象基努裡維斯他弟弟。

  他為什麼會把這件襯衣留給我?是想告訴我別忘了他?

  我傻傻地靠牆站著,一時間癡了。略微動一動,便聽見襯衣口袋裡好像有東西在沙沙響,我小心地取出來。

  那是兩頁紙。一張是地下錢莊的存款憑條,我曾經見過的那張。另一張是份授權協議書,上面用潦草的筆跡寫著:本人願意將此存款轉交趙玫全權處理。

  最下面是他的簽名和日期,還有一處空白,為我的簽名預留著地方。

  將近五萬美金,他全部轉到了我名下,沒有任何條件。

  我膝蓋發軟,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緊緊摟著他的襯衣,我漸漸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襯衣上似乎仍然殘留著他的體溫,若隱若現的溫暖氣息,清淡的煙草味道,如此熟悉而親近,彷彿他就在身邊,我們之間卻像永遠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

  似有一口濁氣塞在胸口,我張開嘴可是吸不進一點空氣,想哭但完全擠不出眼淚。伏在地上許久不曾改變姿勢,漸漸全身麻痺幾乎動彈不得。

  直到窗外夜色降臨,我才勉強站起來,扶著牆挪到浴室去。滾燙的熱水嘩嘩淋下來,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復柔軟,我的思維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燒一鍋開水,泡碗麵強迫自己吃下去,然後吹乾頭髮,換上乾淨衣服去找邱偉。

  他不在家,我就坐在門口的樓梯上等他。

  邱偉一個小時後才回來,見到我,他手中的車鑰匙在驚訝中落了地。

  「趙玫,你瞎跑什麼?」他一邊開門一邊說,「當心再著了涼,你這條小命兒就交待了。」

  我跟著他進屋,一腳踹上大門,攔在他身前:「告訴我,孫嘉遇在哪兒?」

  他很驚訝,但依然是那句話:「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著他,「那你告訴我,我回來那天,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航班號的?」

  他非常狼狽,眼神閃爍不敢看我:「趙玫,你最好別逼我。現在找他的,不僅是警察,那邊的人也在拚命找他。」

  我不肯放鬆:「那你跟我說,這半個多月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坐在沙發上,點起一隻煙,低頭猛抽,就是不肯開口。

  我只好耍無賴要挾他:「你不肯說是吧?成,我這就去你門口坐著,坐一夜,坐到你願意開口。」

  他苦惱地抱住頭,顯得極其無奈,過一會兒終於說:「你好好坐下,我告訴你。」

  我坐在他對面,身體因緊張微微發抖。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發生,才會讓孫嘉遇象安排後事一樣,為我找好退路?

  邱偉掐滅煙蒂,抬起頭苦笑:「事情太複雜了,讓我從哪兒說起呢?」

  我想一想,回答他:「我回北京前,羅茜不是在找各方調停嗎?」

  「啊,對,就是那一次,你走了沒幾天吧,幾方的人馬都坐在一塊兒,就在奧德薩飯店。其中有個人呢,居然是嘉遇七年前的舊識,嘉遇本來笑嘻嘻的,一見到這個人,當場就翻了臉,一腳踹翻桌子走人了。」

  邱偉說到這裡停下來,像是在整理著思路。也許頭緒太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講得更清楚。

  我聽得心驚,卻沒有催促他,等他重新開口。

  過一會兒他搖搖頭說:「嗨,我還是從頭兒說起吧,不然太亂了。就說嘉遇大學畢業那年,想在國內開公司,那時他家老爺子還在位,是那種特別謹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國內惹出是非,堅決不同意,死活要送他出去讀書,爺倆談不攏就徹底鬧崩了。那時候東歐市場正紅火,他一氣之下跑到匈牙利半年不肯回家。他媽心疼他,就把家裡的積蓄瞞著老爺子交給他做了本錢。誰知道第一筆生意還沒結束,老爺子就出了事,嘉遇立馬兒轉讓了手裡的余貨,想帶著現金回國。」

  是的,在雪地裡孫嘉遇曾經提起他的父親,也提過這件事,我努力想把幾個已知的碎片拼在一起。

  「按著匈牙利的法律,想往國外匯款,一天不能超過幾千美金。所以他打算冒險帶現金闖關。有人說幫他的忙,就介紹了一個大使館官員給他,因為外交人員是有豁免權的。他就把大部分現金交給這個人,自己只隨身帶著一小部分進了機場。你猜猜吧,後來發生了什麼?」

  不用猜,稍微動動腦子就能想到,我幾乎不忍再聽下去。

  邱偉看著我無奈地笑笑,「他過了海關,坐在咖啡廳裡等著那人進來,過一會兒那人打電話,說自己被海關警察扣了,現在警察正在到處找他,讓他快點兒離開。嘉遇那時才二十二吧,還是一沒經什麼事兒的小孩兒,自小讓他媽寵得五穀不分,完全沒有人心險惡的概念,當時嚇得臉都白了,乖乖兒的上了飛機。等他徹底醒過味兒來,人已經在幾萬米高的天上了。」

  我聽得完全詞窮,難怪他說,他和我一般大的時候,做過比我更傻的事。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故事總是由別人告訴我,他自己從來不說不解釋?        

  「回了北京,我們都說他肯定讓人涮了,這死心眼兒的傻孩子還不死心,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錢。那人還挺硬氣,不管多少朋友中間調停,嘉遇急得幾乎給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錢被警察沒收了。讓他拿出罰沒單據吧,他又拿不出來。後來老爺子病重,幾個朋友只好先湊了一筆錢,讓嘉遇先回國,等他趕回去,老爺子卻已經沒了。唉,這事兒從此成了他心裡的死結,總覺得老爺子的死跟他有關係。給老爺子辦完後事,他媽求我們想法兒勸他吃飯,從老爺子過去他就沒進過一口東西。我們帶他出去,好說歹說,總算說動他張嘴,才剛吃一口,人就一頭栽在地上,胃痙攣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

  這個故事讓我不負重荷,我扶著額頭,心間似有無數縱橫的傷痕,從裡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偉亦沉默,這一刻我們之間好像只有紙煙燃燒的聲音。

  「那個人和他吞下的錢呢?就這麼便宜他了?」過一會兒我狠狠地問。

  邱偉揚起嘴角笑了:「趙玫,你什麼時候見過魚吞了餌再吐出來?」

  我突然醒悟過來:「你剛才說七年前的舊識,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那麼說,這回被綁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綁架殺人是駭人的罪名,我在這一刻還是輕易原諒了他。人總是傾向幫親不幫理的,事情一旦輪到自己的至親身上,是非對錯全部作廢。我只是恨他不該如此自私輕率,就算他心中沒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該為他的母親考慮一下。

  「我送你回去。」 邱偉站起來打算結束談話,「養好身體回學校,好好做你的學生,別再摻乎這些事。」

  我不肯走:「你還沒說完呢。」

  他有點兒生氣地瞪著我:「你還想知道什麼?」

  「那個人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前些日子給嘉遇下的套兒,跟他有關嗎?為什麼最後讓他跑了,變成……未遂?」

  邱偉用力抹著臉,露出不勝煩惱的樣子,「哎喲喂,以前我沒發現你腦子這麼清楚啊?」

  「你現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只好又重新坐下,「說吧,都有什麼問題?」

  「那個舊識,騙了嘉遇錢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幫的人,還是烏克蘭那邊的?」

  「算是青田幫那邊兒的吧,不過也不全是。這個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錯,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麼大人物,半年前剛從那邊過來,正愁沒米下鍋呢,逢著青田幫想從烏克蘭黑幫那兒弄點兒好處,都瞄上了清關這塊肥肉,兩下裡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們不幸成了磨心兒。」

  中非這個詞很熟,我努力回想著,到底想起一件事來:「那回,就老錢被扣了做人質那回,就是他幹的?」

  「沒錯,不過那回他沒出面。再後來的事兒,可就是和青田幫兩家聯手了。羅茜出頭調停,是想讓大家都退一步,以後相安無事,沒成想弄成了這麼個局面。這倆人的仇,別人既插不進去也解不開。可誰都沒有想到,嘉遇居然會出錢找烏克蘭黑幫做掉他。」

  我抬起頭,一時沒有說話。就是那個驚心的夜晚之後,我在孫嘉遇的包裡發現一支手槍。這一瞬間,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過的畫面,包括當晚他和老錢的異常表現,都在眼前鮮活起來。

  忽然間我感覺渾身發冷,再也不願往深裡細究。

  按說我最好轉身離去,像邱偉說的那樣,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繼續我的學生生涯。有他留給我的那筆錢,我盡可以忘掉這一切,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理論上非常簡單,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說過,愛情是場瘟疫。我想我徹底明白了,卻已經來不及,就算前面是懸崖,我也只能閉著眼睛往下跳。

  至於綁架後的經過,邱偉並沒有說太多,只是盡可能簡單描述了那驚悚的一幕。

  烏克蘭黑幫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窺測幾日之後,終於找到機會將人擄走。他們從孫嘉遇手裡拿到錢便準備做掉人質,開車前往郊外的海灘。那裡荒無人煙,一望無際的蘆葦叢裡,是殺人埋屍的絕佳之處。

  但是臨到動手,不知為什麼孫嘉遇卻後悔了,跟烏克蘭黑幫的人商量,錢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烏克蘭黑幫自然不肯答應,他們已經出手就絕不能再留活口。

  雙方內訌的時候,附近恰好有輛警車經過,開車的人頓時心慌意亂,失手之下車撞到樹上,那人雖然手腳被縛,卻趁機掙脫控制,滾下車拚命大叫:救命!殺人了!

  車上的人都只受了點兒輕傷,驚惶之下四散奔逃。死裡逃生的被綁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綁架者中他只認得孫嘉遇的臉。

  說到這裡,邱偉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說這個白癡,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他媽的做唐僧幹什麼?」

  我低著頭不出聲,同樣恨他不合時宜的心軟。

  回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偉:「讓我見見他。」

  「不行。」邱偉拒絕得極其乾脆,「除非你想讓他進監獄。」

  他目前的處境,只能到處躲藏,躲到警方鬆懈,再用假護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虧的對頭,也買通了人四處尋找他,他們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論。

  我忍不住抱緊雙臂,七月的夏日已經很熱了,身後卻有不知什麼地方吹來的冷風,令人遍體生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34 AM

第十章 康復

  我用軟弱的低語呼喚我的愛人,但在我的意識中又聚起陰鬱的幻想,我用我軟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尋覓。突然,在我滾燙的額頭,我感覺到你的眼淚、你的親吻和你的氣息。

  ---------普希金《康復》

  我像遊魂一樣恍恍惚惚晃了幾天,便接到中國同學會的通知,說彭維維的父母已經拿到簽證,從國內趕到奧德薩處理女兒的後事。

  彭維維火化以後,同學們在學校為她辦了一個小小的追思會。

  會上我見到彭維維的父母。她媽媽還記得我高中時的模樣,拉著我的手放聲大哭,不停地問我:「好好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閨女,你和我們家維維最好,知道她有什麼想不開的怎麼會走這條路呀?」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陪著她流淚。

  維維的父親臉色鐵青坐在一邊,一直不肯說話,後來提醒妻子:「那個玩意兒呢?拿出來讓她認認。」

  他這麼一說,維維媽立刻停了哭泣,從貼身衣兜裡取出一個東西,放在我手心裡。

  我的眼神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著它,像盯著一枚定時炸彈。

  玫瑰、金、銀三色的戒指,做工精緻而細膩,卡地亞永恆的「Love」標誌。

  就是這枚戒指,曾在維維的中指上駐留過很長時間,伴隨她的舉手投足,吸引著人們的視線。

  「阿姨,這是……」

  維維媽又落下淚來:「維維去的時候,手裡就緊攥著它,掰都掰不開。閨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見過這個戒指嗎?是什麼人送給維維的吧?」

  我情不自禁收緊手指,那個小東西就像塊烙鐵,滾燙地嵌進我的手心。

  我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紅。維維,你臨走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緊緊握著它,像握緊最後一點破碎的希望?

  「閨女?」

  忽然間我感覺再也無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來跑了。

  三天後彭維維的父母帶著她的骨灰返回中國。記得當年她曾對我說過一句玩笑話,她說如果她在這裡玩掉了底,讓我把她的骨灰帶回中國。

  沒想到一語成讖。

  那之後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什麼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裡,太陽的影子靜悄悄地移動著位置,從東到西,我只是茫然地等著,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麼。

  有時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嚇一跳,彷彿有人一直跟在身邊。

  「維維,是不是你?你還恨他嗎?你還恨我嗎?」我在陽光下伸直手臂,望著牆上的人影喃喃自語。

  影子不停顫動著,卻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

  我捂著臉倒在床上,眼淚順著手指縫往下流,沾濕了枕頭,也沾濕了床單。

  只有往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鮮活氣兒。所幸母親的病情並無惡化,我暫時放下一顆心。

  手裡有限的一點錢,漸漸流失乾淨。我需要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再這麼下去,我離精神崩潰的日子不遠了。

  孫嘉遇留下的那筆錢,我不想動。夜深人靜之時,我反覆地一筆筆描摹著他的簽名。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和他仍有一線聯繫。

  我打算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這時候邱偉卻來找我。

  他的臉色十分鄭重:「跟我走。」

  我被驚嚇到,水杯幾乎脫手滑落,這些日子我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我抹著濺落的水漬,結結巴巴地問:「又又又出什麼事?」

  「他要離境了,就這幾天。」

  我二話不說換上鞋跟他上車。

  我們先在路邊一個電話亭停下,我看著邱偉撥通、掛斷、再撥通、再掛斷,連續三次以後才提起話筒,開始壓低聲音說話。

  電話那邊就是孫嘉遇,我盡力壓抑著心中瘋狂的渴望,站在一邊沉默不語。

  然後我們先後換了三部不同的車,最後在一個樹林邊停下。邱偉把車子開進密林深處藏好,又帶著我步行了幾百米,才到達一個孤零零的海邊別墅。

  「進去吧,他在裡面等你。」邱偉用鑰匙開了大門。

  我一步邁進去,便聽到大門在身後砰然關閉,聲音在空蕩蕩的室內迴響,令人心顫。

  室內拉著厚厚的窗簾,沒有開燈。乍從明亮的室外進來,眼前一片漆黑。

  在門口站了幾分鐘,眼睛終於開始適應黑暗,逐漸辨別出物體隱約的輪廓,我摸索著往裡走。

  有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前有一點暗紅的火星時明時滅。

  我試探著叫一聲:「嘉遇?」

  桌角的檯燈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這是孫嘉遇?

  他的頭髮不知多久沒有打理,雙頰凹陷,一臉憔悴,我幾乎認不出他來。。

  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間還夾著半燃的香煙,而旁邊的煙灰缸裡已經塞滿了煙蒂。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做什麼。二十二年的生活經驗,並沒有教過我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過很久他開口:「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

  雖然聲音沙啞,但我還能分辨得出,的確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那種熟悉的觸感從手指傳遞到心口,我終於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見到他了。

  我仰起頭貪婪地望著他,想尋找舊日的痕跡,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彷彿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已消失,再沒有以前的靈動。

  眼前漸漸水霧瀰漫,他的臉也消失在其中變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個殺人未遂犯關在一間屋子裡,是不是特別可怕?」他為我抹掉眼淚,看著我笑一笑。

  這一笑,我才覺得原來的孫嘉遇又回來了,終於伸手抱住他。

  接觸到他的身體,我頓時感覺安心,這是長久以來對他習慣性的依賴。他腮邊的胡茬硬硬地刺著我的臉,身上一股濃烈的煙草味道,我摟緊他的腰,辛酸地閉上眼睛。

  但他的身體語言卻疏離而冷淡,沒有任何回應,最終我不解地放開雙手。

  他錯開視線,淡淡地說:「我要走了,後天的機票。」

  我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樑酸痛,眼淚再次湧上來:「我跟你走。」

  「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兒去?言情小說看得太多,腦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樣。」他損起我來還是不遺餘力,「你真不應該來,邱偉這傢伙好心辦壞事兒。」

  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中間不打算回應。邱偉怎麼想我不知道,可走這一趟我不後悔。他此番離開,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來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嘴唇動了幾下,聲音很輕,我還是聽出他在說兩個字:「傻妞兒。」接著一聲嘆息,更是輕得像呼吸。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簾掩映的室內卻日夜難辨,三十六小時之後,他將離開烏克蘭,暫時避到第三國去,或許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

  我窩在他懷裡,摸摸他鬍子拉碴的下巴,勉強笑著問:「你有剃鬚刀嗎?我給你剃剃鬍子吧?多難看哪。」

  分離在即,無論內心如何慘痛,我都想盡量維持著輕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銀製的手工剃鬚刀,最古老的樣子。我舉著它回臥室,做出高高興興的模樣,把刀片橫到他的脖子上威脅:「乖乖的,不許亂動啊,不然我就給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這玩意兒給嚇到了,一直往後躲:「趙玫,你混勁兒又上來了吧,你會使嗎?」

  我按住他:「說了別動你偏動,看看看,剃鬚膏弄得哪兒都是。」

  小時候我用這種剃鬚刀給我爸剃過鬍子,有時候掌不住勁兒,就會在他臉上割幾個小口子。但今天我屬於超常發揮,沒有一點兒技術失誤。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點點從泡沫下現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餘的剃鬚膏,捧著他的臉仔細而貪婪地看著,這樣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記住。

  他在我的注視下閉起眼睛,呼吸變得急促。

  房間裡寂靜無聲,我多麼希望時間能在此刻靜止,可是牆角的座鐘滴滴答答依舊永不停歇,我終於控制不住哭出來。

  「你讓我來,就是為了和我說再見吧?等事情過去,你還會來找我嗎?」我問他。

  他側過身,輕輕抱住我,一時沒有說話,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離開烏克蘭重新開始,跟我糾纏下去不會有好結果。」

  「我不!」我哭得更厲害。

  「別任性,我是為你好。」

  「不!」

  他嘆口氣,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髮:「彭維維……她的事兒你聽說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這個例子讓我難以接受,我賭氣說:「她是她,我是我,我倆不一樣!」

  「一樣的,開始都是一樣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極其苦澀。

  看他的樣子,再想起維維的遭遇,我心裡又酸又苦,百味雜陳:「你真的喜歡過她,對吧?」

  「我確實喜歡過她。」他扶著額頭,神情無限蕭索,「她長得漂亮,人又活潑,和她出門可以滿足一個男人所有的虛榮心,我們有過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後來呢?」

  後來為什麼會變得像仇人一樣,彼此相看兩厭?

  「後來……後來我覺得倆人性格實在不合適,她個性太強,我也從來不知道讓著她,天天吵架多過正常的說話,那時候她說的最多的一句,她說沒有男的真正愛過她,都是為了她的身體。我說既然你都那麼想了,倆人在一塊兒還有什麼意思?乾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賭氣,去外面和人約會吃飯,再回來專門氣我,我說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門找樂子,就這麼著越鬧越僵,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是這麼個結局……」

  他低下頭,再也不肯開口。

  「維維她只是運氣不好……」說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覺言語中的空洞無力。

  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攬過我,再次嘆口氣。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說話。眼淚早已風乾,臉頰的皮膚被淚水浸泡過,緊巴巴地繃著,非常不舒服。

  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維維那裡早就聽過,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來竟是個羅生門的故事。但維維人已不在,誰是因誰是果,誰為是誰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床頭的壁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對面牆上,那壁紙是充滿東南亞風情的熱帶花卉,枝葉纏綿撲朔迷離,就像剪不斷理還亂的世間男女之情。

  我伸出雙臂繞過他的脖頸,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懷著最後一點希望追問:「如果我去了奧地利,是不是還能見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乾脆,「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為什麼要放過那個混蛋?他要是乾乾淨淨死了,哪兒還有後來這些事兒?」我深恨他這點,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動了兩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個人都在問這問題,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嗎?」

  我扳過他的臉:「告訴我。」

  他看著我:「 你想讓他死嗎?」

  「他該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絕不是愉快的笑容:「聽聽,連你都這麼說,我怎麼就心軟了呢?兩次栽在同一個人手裡,這不是傻逼是什麼?」

  他仰起頭,壁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流轉,他的臉上充滿自嘲的微笑。我望著他秀氣的側影,只覺得心疼,卻不知道疼在什麼地方。

  「嘉遇。」

  「什麼?」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這回他真的笑了,回頭看著我,眼睛彎彎地勾出兩道笑紋,「你知道不,我平時最怕人跟我說,孫嘉遇你真是好人,誰這麼說話,准就有什麼事兒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執地重複。

  「算了算了。」他抓過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經十二點了,你好些天沒怎麼睡了吧?過來點兒,我抱著你,這就睡會兒吧。」

  我猶豫一下,伸出另一隻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臟便隔著內衣砰砰砰撞擊著我的掌心,和著他心跳的節奏,漸漸倦意上湧,我挨著他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燈仍然黑著,分不清此刻是深夜還是黎明,卻清清楚楚聽到窗外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我一個激靈,立刻要坐起來,有人按住我,輕輕說:「別出聲。」

  模糊的光線裡,我看到孫嘉遇光著腳走到窗邊,從窗簾的縫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後他說:「他們終於還是來了。」

  話音未落,客廳的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接著是噠噠噠一陣點射。

  我嚇得手腳發軟,連滾帶爬朝他撲了過去:「誰誰誰?什麼人……」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孫嘉遇已經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腳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著他滾過來,整個人撲在我的身上。

  一時間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已有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貼著耳邊呼嘯而過,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兒火花。

  隨後是通通通幾聲悶響,好像爆竹的聲音被棉被悶住一樣。臥室梳妝台的鏡子被擊中,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玻璃碎片四處迸濺。

  壓在上面的身體,明顯抖動了一下。

  「嘉遇?」我掙扎著要爬起來

  「別動!」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們要幹什麼?」我驚恐萬分。

  他摀住我的嘴低喝:「別說話!」聲線壓得極低,卻異常鎮定。

  我已經完全亂了方寸,聽話地閉上嘴。

  他拖著我一點點挪到衣櫥後的死角處,這才湊在我耳邊說:「沒事兒,他們在試探虛實,不會輕易進來。」

  果然,從隔壁房間又傳來幾聲異響,跟著是瓷器破碎的聲音,之後完全歸於沉寂。

  不用他解釋,我已經明白,來的肯定不是警察。

  隨後窗外汽車引擎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人的寂靜,只有遠處嘩嘩的海浪聲清晰可聞。

  我的背緊貼在牆上,渾身瑟瑟發抖,耳朵裡灌滿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聲。

  我想去握他的手,觸到的卻是一塊冰涼的金屬。

  藉著窗簾縫隙透進的月光,他異常熟練地把彈匣壓進手槍的彈艙口,打開保險,嘩啦一聲拉上槍栓。

  我怔怔地盯著他模糊的五官,這一串動作絕不是出自一個持槍的新手,而是無數次苦練之後的協調流暢。

  他側過頭。在如此昏暗的環境裡,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靜而充滿殺氣。

  我的手和眼睛都像被火燙了一下,竟有片刻明顯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處的繭子,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所有的僥倖都在一瞬間退去。

  我縮回手,感覺指端粘濕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睜大眼睛也辨別不出什麼,但鼻端卻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恍如夢中一腳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緊他的手臂問:「你中彈了?」

  他沒有回答。

  我顫抖著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輕輕噓一聲:「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別亂動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長氣,室外傳來輕而急促的說話聲,中間夾著金屬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輕輕敲擊著防盜窗的護欄,聲音雖小卻怦然驚心。

  潛伏在周圍的隱隱殺機令我頭皮發麻,我死死摟著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麼人?」

  即使是在黑暗裡,我也能感覺到他揚起了嘴角。他說:「你覺得能是什麼人? 」

  「他們要幹什麼?」

  「進來,取命。」他一字字說得十分清楚,聲音裡依然帶著笑意,卻寒氣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戰滾過,我絕望而慌亂地在身上亂摸,「手機呢?報警啊!為什麼不報警?」

  「報警?」他按住我的手低聲嘲笑,「嗨,寶貝兒,你忘了我的身份?別說報警,只要手機一開機,當場就能把警察招來。」

  我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湧上頭頂,手頓時僵在半空。

  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中浮現,我問:「這些人,是我帶來的?」

  他平端起雙手試著瞄準,慢慢說:「跟你沒關係,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總會找上門來的。也好,這筆帳最終要有個瞭解。」

  我垂下頭,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

  隔一會兒他說: 「我一直想讓你脫開,沒想到最後還是把你捲進來。我沒有阻止邱偉帶你過來,真是個錯誤。」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線裡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

  「玫玫,對不起。」 多少前情舊怨,都含在這幾個字裡,他說得艱澀淒涼。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臉,喃喃說:「我寧可那時候我們在雪地裡永遠走不出來。」那是無比純淨的時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臉埋進我的掌心,依然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不在乎,要是你什麼都不說就偷偷離開,我才會恨你,我會徹底鄙視你。」

  他沒有抬頭,睫毛在我手心裡頻頻顫動,像受驚的蝴蝶在扇動翅膀。

  耳邊突然噗一聲輕響,我嚇一跳,抬起頭四處察看卻找不到任何異樣。

  他仔細觀察一會兒,輕聲解釋:「電源被切斷了,這房子的防盜系統大概也癱了。這可有點兒麻煩,我還以為靠那套系統能撐到天亮。」

  我握緊他的手沒有說話,想汲取足夠的勇氣抗拒心中的恐懼。

  不一會兒客廳方向就傳來毛骨悚然的軋軋聲,靜夜裡聽得令人心驚肉跳。

  「你呆著別動,我去看看。」他掙脫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腳並用,匍匐穿過床前的空地,消失在臥室的門口。

  軋軋聲仍舊在繼續,漸漸我聽出點門道,好像是防盜窗被撬動的聲音。這些人勢在必得,一定會在天亮前進入室內。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過的港台劇,那裡面的黑社會。似乎從來沒有這般禮貌謹慎過。想像中他們應該一梭子打爛門鎖,很酷地踹開大門,然後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掃射,槍口下鮮血四處飛濺。

  可見編劇們的想像力多麼的不靠譜,簡直是誤人子弟。

  孫嘉遇很快回來,把一個東西塞進我手裡。

  「聽著,玫玫。」他的聲音很平靜,像說不相干的閒事,「落在他們手裡生不如死。如果他們真的進來,你往廚房去,把門頂死,割斷煤氣管道……」

  他放在我手裡的,是一隻銀色的打火機,他生日時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禮物。

  我渾身如浸在冰水中,拚命捏緊了那隻小巧的火機,想不到我年輕的生命竟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人生有太多的樂趣我沒有來得及體驗,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但是幸好,還有他在身邊。

  幸好。

  我點點頭,聲音鎮定得讓自己都吃驚:「行,我跟他們說,Game 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來,問我:「你不怕嗎?」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我老老實實回答,「可我不想死,我還想將來嫁給你,和你過一輩子。」

  他在黑暗裡看我很久,然後伸出手反覆摩挲我的臉。

  幾分鐘後他又離開臥室,說要取點東西。

  我坐在衣櫥後面等著他,安靜地等待著未知的命運。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依然坐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

  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地說:「玫玫,假如我有結婚的機會,我不介意娶你。」

  我轉過頭,尚未作出反應,一塊濕手帕蓋在我的臉上。我只掙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覺,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我伸手去抓,它們卻輕盈地飛離。耳邊有細細地碎語,仔細去捕捉,卻又消失了,我苦惱地輾轉,想尋覓一個清靜的地方藏身。

  那聲音卻在耳邊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辯得出來,好像是俄語。忽然間我清醒過來,用力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寧靜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心中充滿了詫異。試著動動身體,手背上頓時傳來一陣刺痛。我扭頭,看到身邊的點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體不緊不慢地滴入我的體內。

  我很快恢復了記憶,明白自己正躺在醫院裡,失去意識前的所有擔憂恐懼瞬時紛至沓來。

  窗前站著一個人,因為逆光,我只看到一個清晰的輪廓,寬肩細腰,勻稱而修長。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轉身,急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筆挺的警察制服,碧藍清澈的眼睛,孩子氣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見的安德烈。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安德烈,驚奇地看他半天,掙扎著要下床,「孫嘉遇呢?我要見他。」

  安德烈俯身凝視著我,他的眼珠彷彿突然變作一種不透明的藍紫色,沉重得讓人不安。

  「發生什麼事?」我已有不好的預感,全身肌肉開始繃緊。

  他受傷了?還是……?

  「他還活著。」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面無表情的直起身。

  「他現在在哪兒?」

  「警察局。」 安德烈語氣平淡簡潔,如同向上司匯報工作,「孫在凌晨四點報了警。我們趕到現場,與黑幫槍戰後擊斃三人。孫只受了輕傷,但必須入獄候審,今後他需要面對走私、綁架和謀殺的指控。」

  我徹底清醒過來。

  他報了警,居然報了警!他難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緝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麼會在這兒?」 我大聲嚷。

  他扶著我的肩,「你吸入過量的麻醉劑。我們在衣櫥裡找到了你,擔心你受過其他的傷害,所以送你來醫院。」

   我拽著安德烈的腰帶:「為什麼?他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要報警?」

  「你真的不明白嗎?」安德烈低頭看著我,話說得很慢,帶著一點兒傷感,「他寧可自己入獄來保你無恙,能有什麼原因?我們的政府才向選民承諾過,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這時候入獄,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我鬆開手,開始往後退,一直退到背部抵著床頭,再無後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縮,下意識地把手藏在身後,腦子裡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著他的話。那些熟悉的俄語單詞,此刻好像都變成了陌生的符號。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對了,孫讓我轉告你,因為不想讓混亂場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劑,請你原諒他。」

  我不置信地看著他,眼前金星亂冒,說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點我清楚,至少孫嘉遇還活著。

  「他會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臉上有同情和遺憾,聲音出奇地溫柔,「我只是一個警察,我的責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歸案,至於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決定。」

  我埋下頭,心中充滿沮喪和無助,卻說不出一句話。

  「一會兒會有同事給你錄口供,記著,和你無關的,一句都不要多說。」

  這句話把我感動,他一直都愛護我,無論我如何屢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屈起手指蹭著我的臉頰:「誰會忍心傷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見你時的樣子,那樣細膩光滑的皮膚,像絲綢一樣,黑色的圓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淚卻無聲無息流下來。我說:「安德烈,你不僅是個傻子,視力也有問題。」

  整個案子取證期間,雖然律師努力斡旋,孫嘉遇還是未能獲得保釋。而且因為事涉走私,他在烏克蘭的所有資產均被凍結。

  孫嘉遇的精神狀態非常讓人擔心,除了律師,他誰都不肯見。而律師談起他,也連連搖頭,說他整個人極其消極,根本不在乎最終的判決,像是已經完全放棄。

  邱偉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師的溝通就有些費勁,我那點兒有限的俄語水平,更是幫不上什麼忙。

  原來我們都指望著老錢,可是老錢在孫嘉遇被捕之後,只來過兩次,神情緊張不安,大概是怕受到連累。但孫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沒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幾天,老錢見沒什麼動靜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沒有現過身。

  氣得邱偉在背後拍著桌子大罵:「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媽的讓狗吃了!」

  罵歸罵,官司還得接著準備,最後只好從奧德薩國立大學找來一個本碩連讀的中國留學生做翻譯。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珠順風飄過來,撲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著窗框滑落。有只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為什麼沒有在雨前趕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濕了, 沉甸甸地再也無法起飛。

  我把額頭靠在窗櫺上,呆望著那只毛茸茸的昆蟲撲閃著翅膀拚命掙扎,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邱偉和律師的討論。

  按照律師的說法,現在警察局對孫嘉遇的起訴,真正能站住腳的,其實只有兩件事。一是走私,這個沒什麼可說的,人證物證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是另一宗綁架殺人案,則很有商榷的餘地。

  邱偉直點頭:「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們都做了。現場那兩個警察,已經托人搞定了,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們心裡都清楚著呢;那幾個烏克蘭黑幫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許他們露頭。」

  「那很好。」律師說,「沒有第三方人證和污點證人,現場物證又早被破壞,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證詞,這案子的可判決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偉顯然另有擔心,他皺起眉:「話是這麼說,可我們想得出這招兒,對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動,說不定錢砸得比我們更凶,關鍵是嘉遇還在裡面,我們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沒辦法了。」律師攤開手,「只能再送錢,警察局相關的人都送到。」

  提起這些行賄的道道,這位烏克蘭籍的律師可一點兒都不含糊,比我們還門兒清。

  邱偉看看我,只能無奈的苦笑:「行吧,警局裡該上香的菩薩,咱都去捐個香火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國大使館能幫忙嗎?用他爸原來的關係,應該能打聲招呼吧?」

  「你可真夠天真的。」邱偉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人走茶就涼啊,何況他爸都過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貴還來不及呢。再說這可是刑事案,誰願意沾手惹一身腥啊?」

  「那羅茜呢?」

  「更沒戲,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兒,嘉遇沒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別難堪,所以早就放出話兒來,今後誰也甭在她面前提孫嘉遇三個字兒。」

  我小聲說:「她說的是氣話,她不會不管他。」

  邱偉狐疑地盯著我:「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是女人。女人總是比較癡心的,就像彭維維,經過那麼多,不管她最後時刻心裡想的是恨是愛,但她最後放不下的,還是他。

  邱偉想一想,還是搖頭:「算了,回頭再說,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賴求個女的。」

  由於我們倆說的是中文,那律師迷惑地聽一會兒,放棄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們:「別的就不說了,關鍵是孫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麼都是白費。」

  「讓您費心了。」邱偉跟他握手道別,「您見了他再好好勸勸,好歹也見我們一面。」

  不知道律師都跟孫嘉遇說了些什麼,幾天後他終於答應和我們見面。

  我和邱偉坐在會見室裡等他,因為緊張,大夏天我變得手腳冰涼,口乾舌燥。

  二十分鐘後,孫嘉遇終於被警察帶進來。

  我不由自主站起來,傻傻地看著他在桌子對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齊齊,頭髮已經剪短,雖然人還是那麼瘦,可是看上去氣色反而比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見面時,更加死氣沉沉,冷漠得沒有一點兒生氣。

  邱偉遞煙給他,跟他說律師那邊的進展,他叼著煙,就那麼心不在焉地聽著,看人時眼神似望著透明物體,讓你覺得他的目光已經穿透你的身體,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心裡有東西在攪動,疼得我呼吸困難。我知道他的確已經放棄。那天他是凌晨四點二十分報的警。沒有人知道,他獨自一人和對方僵持的一個多小時內,到底在想些什麼。

  邱偉反覆叮囑:「嘉遇,在裡面你自己千萬小心,這上下總有我們打點不到的地方。」

  他終於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尋常的神色。

  邱偉湊近,聲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幾乎聽不到:「有人不想讓你說話。」

  孫嘉遇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露出一絲輕微的笑意,充滿嘲諷。

  「行了,你們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以後別再來了。」

  我倏地探過身子,隔著桌子衝動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那麼看著我,眼睛裡全是淡漠和清冷,聲音也冷冷的沒有一點起伏:「離開烏克蘭吧,回北京也行,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過來要帶他離開,我使勁攥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鬆手!」他硬邦邦地說。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不說話也不肯鬆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掙脫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隻手從我手中一點點滑脫,直到完全分開。

  他消瘦的背影終於在長廊盡頭消失,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裡我還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態,出了門再也支持不住,雙腿發軟,扶著牆喘息半天勉強才透過一口氣。

  那天晚上我在酒館喝高了,逼著邱偉聽我傾訴,把之前的無數細節都晾出來盤點。

  最後我說:「你聽到沒有,他讓我走。我還能走到哪兒去?經這麼多事兒了,他幹嘛還要裝大尾巴狼?他要有個什麼好歹,我活著有什麼意思?」我用力拍著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麼會認識他?我為什麼要認識他?」

  邱偉開始還想笑,忍得眉眼皺成一團,然後他嘆口氣,沉默幾分鐘後問我:「你究竟瞭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絕回答。

  誰都要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是糊塗,那又怎麼樣呢?片兒湯話誰都會說,真遇上命裡的劫數又能怎麼樣,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關口上我可能還是同樣的選擇。

  我的確不瞭解他。初遇時只知道他風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漸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難逃,再也來不及回頭。

  邱偉說:「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勸過嘉遇和你分手。我說你們倆不合適,乾乾脆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們認識,倒霉事消停過嗎?老輩兒人總說八字相剋,不能不信。趁著感情還沒到那份兒上,早分了還沒那麼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說,我是個掃把星嗎?這彎兒繞得你不累嗎?」

  「我沒這意思。」他有些尷尬,「我是想說,他的確沒看錯人。他跟我說,挺乾淨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現在跟她說分手,就是活活兒毀了她。」

  邱偉平時沒這麼多話,說話也不會這麼語無倫次,明顯他也喝多了,

  我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來,笑得無法抑止。

  「哎趙玫你沒事兒吧?」邱偉心虛地碰碰我。

  我搖搖頭,一口氣干了半杯啤酒,只覺得一點酸澀從心裡慢慢膨脹,最後堵在嗓子眼那裡。我哽咽起來,被酒嗆住,咳得滿眼是淚。

  「趙玫……」邱偉滿臉歉意地看著我。

  我站起來飛快地衝進洗手間,對著洗臉池兜腸刮肚吐了個乾淨。

  等我終於抬起頭,從鏡子裡面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兩抹青痕,眼神呆滯,頭髮枯澀無光。

  我手撐著檯面,渾身簌簌地抖,從國內回來,左右不過一個月的工夫,自己就像老了十年。

  邱偉追過來在外面敲門,「趙玫?趙玫?」

  我深吸口氣,撩起涼水洗把臉,然後開門出去,「我沒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當我說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著酒水在桌上畫著圈,猶豫半天才問他,「你是不是還瞞著我一件事?」

  「什麼?」

  「你上回沒跟我說完吧,嘉遇為什麼要放過那個人?」

  他在騰騰煙霧中扭過臉,一臉詫異地注視我:「你跟嘉遇見面沒問過他?」

  我乾笑一聲:「你覺得憑他的脾氣,會把這種事兒告訴我嗎?」

  邱偉垂下頭,看著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說話。過一會兒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裡的酒都濺了出來,「為什麼呢?就因為那人跟他說,要給女兒寫封信。那兔崽子告訴他:孫嘉遇,你也甭覺得自個兒委屈,你爸死了你沒見著,可當年為那麼點兒錢你硬是逼著我離開中國,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離子散,老婆改嫁,連女兒的姓都給改了,我閨女打從出生長到現在,就不知道她還有我這個親爸爸。我媽死的時候我也不在身邊,她是叫著我名字嚥氣兒的,這筆賬咱倆怎麼算?」

  我的牙齒在手指頭上咬出幾個鮮明的牙印兒,聲音直哆嗦:「就為這個?」

  「啊,那人還說了,你見了我閨女說一聲,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還是迫不得已,跟她說她爸爸一直惦記她,以後逢著清明七月陰,讓她給我燒點兒紙。」邱偉仰頭笑起來,「這麼著孫嘉遇他就心軟了,你說說,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著滿眶的眼淚贊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號的傻逼,沒人比他更傻逼的!」

  「沒錯兒。」邱偉揚手叫過酒保,又上了兩扎啤酒,端起杯子大著舌頭對我說:「來,乾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時候老錢趕過來,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見到小孫有沒有問問他,關於生意他是怎麼想的?原來的關係應該都還能接著利用吧?」

  邱偉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話就說得特別難聽:「老錢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給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錢被噎得直嚥唾沫,閉上嘴不再說話。

  身後有喝多的人大聲撒著酒瘋,和著酒味煙氣和人體的臭味,我覺得身邊的一切都令人厭倦,站起來不發一言離開。

  幾天後我終於在七公里市場找了份看攤的活兒。店老闆是個精明的溫州人,話說得客氣,可使喚起人來一點兒都不客氣。我的工作時間是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沒有節假日,每天在店裡死死盯八個小時,上個廁所都要一溜兒小跑。

  一個月的工錢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夠我勉強支付房租水電和一日三餐。

  時令已至仲夏,集裝箱頂無遮無攔,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熱量,店裡便熱得像蒸籠,讓人喘不過氣。

  我不僅要看店,隔三差五還要按照老闆的指示盤點存貨,他又經常不在店裡,我只能一個人把貨箱搬來搬去。曾經精心保養的手指很快變得粗糙不堪,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口,指甲縫全部開裂。

  我也就是拿創可貼胡亂裹一裹, 並不怎麼在乎。比起心裡的難過和煎熬,這都不算什麼。

  午飯便買市場裡的盒飯胡亂對付一頓。那對賣盒飯的夫妻,我也認得,妻子就是曾幫我們做過家務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幾乎張成一個O型。

  後來她嘮嘮叨叨地說:「真是做孽啊,水靈靈的女娃兒,爹媽手心的寶貝,送這兒遭罪。」然後為我在菜裡多添幾塊肉。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膩的葷腥,我一點兒都吃不下。這些肉最終都便宜了隔壁店裡那只碩大的狼狗。

  邱偉還在為孫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廢了。第一次庭審,是半個月後,八月八日,一個吉祥的數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場打工,只要沒有出警任務,他就會專門從城裡開車過來,一直等我關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總這麼麻煩他,提過幾次,他只當做沒聽見,我就只好隨他去了。

  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提自己經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對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種出乎尋常的熱愛,腦子裡從未起過瀆職的念頭,也就不去難為他。可如今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所以兩個人之間常常無話可說,時不時的會冷場。

  這天他送我到公寓樓下,我照例說聲謝謝,開門下車。

  他卻叫住我:「玫。」

  我轉頭:「什麼事?」

  他遠遠地望著我,碧藍的眼睛裡充滿無數複雜的內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我咧開嘴笑笑,然後擺擺手,轉身進了電梯。

  電梯裡空無一人,我對著光可鑒人的內壁,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臉上縱橫交錯全是淚水。二十二,很年輕嗎?為什麼我覺得心臟已經滄桑得像過完半生?

   事情發生前沒有一點預兆,我還記得那是個薄陰涼爽的夏日,上門的顧客特別多,我一直忙到下午兩點,才有時間吃午飯。

  剛端起已經涼透的盒飯扒拉兩口,就聽見隔壁店那只來自德國的純種黑貝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飯盒出去查看,以為又碰上稅警的突擊檢查。因為這只名叫「牛肉」的黑貝沒別的好處,只有一點,只要遠遠看到穿制服的人,就會大聲示警,提醒市場裡的人小心。

  沒想到在門外跟狗糾纏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開安德烈的褲腿,轉了幾圈還是不肯罷休,圍著他嗚嗚低吠。

  我笑著問安德烈:「你怎麼這會兒就過來了?」

  方纔一番掙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狽不堪,連帽子都歪在一邊,但他絲毫沒有顧上整理儀容,衝過來拉起我就走:「跟我來。」

  「幹嘛幹嘛?」我甩開他的手,「我還得看店呢,你幹什麼?」

  「見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罵出聲,固執地拖著我往市場外走。

  手腕頓時奇痛入骨,望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店門,我煩躁地掙扎:「你想幹什麼?存心砸我飯碗嗎?快放手!」

  他站住,轉身面對著我,腦門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詫異。

  他並沒有立刻說什麼,臉扭到一邊,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孫出事了。」

  我瞪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小心地說:「孫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現在人在醫院裡。」

  這回聽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緊拳頭,咬著牙問他:「那你還磨蹭什麼?帶我去!」

  在醫院的病房門口,看守的警察不許我進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邊,低聲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終於鬆口,不情願地說:「兩分鐘,馬上出來。」

  安德烈趕緊道謝,一邊帶我進去 ,一邊還忙著替同事解釋:「孫還未脫離危險期,不適宜見人。」

  對他的話我幾乎充耳不聞,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幾乎是撲到病床前,然後我的腦子嗡一聲響,眼前一片漆黑。

  孫嘉遇躺在那兒,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暗紅色的血跡依舊在透過繃帶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為嚴嚴實實蓋著被單。亂七八糟的管子和電線從被單下面伸出來,各種顏色的液體正通過那些透明的管子流進他的身體。

  他的左手卻被銬在頭頂的床架上。       

  「傷得很嚴重。」安德烈臉色陰沉,聲音裡有無以言表的沮喪,「當時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癲癇發作,值班的警察才趕過去,否則他就被人當場打死了。」

  我的腦子裡像飛進一群黃蜂,一直嗡嗡響個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臉,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單腿跪在床前,低聲叫著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我貼近他:「你能過去的,多少坎兒你都過來了。」

  他銬在床欄上的手略動一動,我連忙伸手緊緊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我只當沒聽見,湊在他耳邊說:「嘉遇,不管付什麼代價,我都要讓你出去。」

  他身子輕輕一抖,手指驀然收緊,猛地睜開眼睛,口型是一個清楚的「不」,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搖頭,忍了多時的眼淚飛濺而出:「不,不,我不想再聽你的話。」

  他的目光凝結在我的臉上,像關了電源的電視機屏幕漸漸黑了下去,眼中的焦點消失了。

  「嘉遇?」

  他的頭歪到一邊。

  床頭的儀器開始發出尖利的告警聲,護士按著對講器大叫:「醫生!醫生!」

  安德烈把接近瘋狂的我拖出監護室,我無法反抗他鐵箍一樣的雙臂,只能拚命踢他的小腿,「他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要銬著他?你們有沒有良心?」

  他忍著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靜!」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他推進手術室,兩扇大門在我眼前無情地關上。

  時間彷彿被凝固了一樣,許久紋絲不動。

  我呆呆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動。安德烈走過來挨著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我想對他笑笑,卻連嘴角都提不起來。四周亂遭遭的,耳朵裡灌滿了各種聲音,金屬器械的碰撞,醫生護士偶爾的談話,儀器的嘀嘀聲……

  那些聲音忽遠忽近,我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也懶得去一一辨識。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內忽然傳來某種儀器拉直了的尖叫,我聽到炸了窩一樣的嘈雜聲,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大聲喊著:「一,二,三……」然後是連續不斷的砰砰聲。

  砰,砰,砰……

  一聲接一聲,如同重錘砸在我的心臟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紙杯落地,咕嚕嚕滾出去很遠,咖啡液潑在地板上,就像乾涸的血跡。

  「那是什麼?」我茫然地問。

  「電擊,他們在做電擊。」

  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進入我的耳朵,卻像雨點打在油布傘上,蓬蓬響著四處迸濺,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下午四點的時候,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兩個便衣警察過去和醫生說話。我也想上前,卻被安德烈緊緊拽住。

  遠遠地透過人群,我只能看到孫嘉遇的臉,在透明的氧氣面罩下,顏色慘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請你放開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試圖維持平靜。

  安德烈根本不聽我的,手指扣得更緊。

  他的同事走過來:「他不能再見任何人,你們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著我搖搖頭,又對安德烈說:「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著不肯走,安德烈沒有辦法,只好等我情緒稍微平復,才採取強制手段帶我離開醫院。

  外面的天色陰得厲害,厚厚的灰色雲層集結在北部的天空,空氣中蘊藏著暴風雨前的反常寧靜。

  他為我打開車門,我愣愣地站著,身後似有個鉤子拖著我的腳步,我抬不起腿上車。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扯著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幫我,安德烈,我要讓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幫到你。」他慢慢撥開我的手, 「對不起,我是個警察。」

  「警察?你們警察都是狗屎!」我在傷痛之下突然爆發,「明明一個垃圾國家,還要口口聲聲公正和民主,告訴我,你們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兒?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別人黑錢找他麻煩,怎麼會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裡怎麼會出這種事?我們送的那些錢呢?都拿去餵了狗了嗎?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們比黑社會還要無恥!」

  安德烈愕然地看著我,英俊的臉上出現一種痛楚的表情,混合著傷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後低下頭,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我楞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對不起,安德烈,我說錯話。」

  這些難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著我逐日挨過。

  安德烈一動不動站著,終於艱難地開口:「你說得對,這真是個骯髒的行業!」

  他用力掰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發動車子離開了。

  我已經完全脫了力,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後來就起風了,碩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從天上落下來。我在雨地裡站著,無言地仰起臉,狂風挾帶著暴雨打在臉上,雖然像鞭子抽過一樣的疼痛,卻分明能減輕心中無以名狀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撐著傘從身邊匆匆跑過,回頭看我幾眼,眼神完全像在看一個瘋子。

  直到一輛越野車在不遠處停下,司機下車把雨衣披我身上,連摟帶抱地將我塞進司機副座。

  「邱哥……」我像見到親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來。

  「別怕,我們這就去找羅茜,一定能救他出來。」邱偉專注地開車,神色異常凝重。

  我們坐在羅茜家的會客室裡,把來意通報之後,她還是晾了我們半小時才出來,身上披著一件桃子粉的浴衣,像是剛剛午睡起來。

  只聽邱偉說了兩句,羅茜就板起臉:「我早就說過,他的事我不會再管,還來囉嗦什麼?你們還是爺們兒嗎?」

  邱偉把臉扭到一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不肯說話。

  她站起身,不耐煩地說:「你們走吧。」

  我看看邱偉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現在只有你能救他!」

  羅茜臉色鐵青哼一聲:「甭來這套啊,沒用!」

  我緊緊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臉幾乎聲淚俱下: 「姐姐,只要他還在裡面,那些人就有機會再來一次。」 心情激盪之下,我說得語無倫次,「他現在還用著呼吸機……」

  羅茜抬起頭看著邱偉:「她在說什麼?」

  邱偉站起來:「嘉遇昨兒晚上進了醫院。」

  「他病了?」

  「不是,外傷。」邱偉說得很平靜,「我剛去警局問了一下,一共七處通透性嚴重外傷,四處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鐵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壓根兒就沒打算留活口。據說警察進去的時候,牆上地上血噴得到處都是。人還沒送到醫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後輸了將近五千CC的血……」

  我失神地瞪著他,嗓子眼裡一股腥甜直翻上來。我不明白他怎麼就能如此冷靜地吐出如此殘忍的詞句,它們簡直像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進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來。

  「你……你閉嘴,別再說了!」羅茜無力地揮揮手,制止邱偉再說下去。

  邱偉也就聽話地閉上嘴。

  羅茜跌坐在椅子裡,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緻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卡卡做響,咖啡液濺在她的衣袖上,把淺淺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紅。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漸鎮靜下來,抹抹唇角問邱偉:「什麼人幹的?」

  「沒人知道。」邱偉慘笑,「現在連哪些人動的手都查不出來了,警察說,監視鏡頭那時候正好壞了。」

  「這樣啊。」羅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長得相當大氣,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時候也有一種張揚的艷麗,這個輕蔑的微笑,卻讓她的容貌帶上幾分陰鷙。

  邱偉點頭:「就這樣。」

  「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羅茜再次起身想離開。

  我不肯讓她走,膝行幾步拽著她的衣角不放: 「求你……」

  羅茜轉頭,對邱偉厲聲喝道:「讓她放手!」

  邱偉蹲下身,拉住我低聲說:「趙玫,快鬆手!」

  「姐姐……」我不死心,還想努力挽救,但羅茜用力從我手中抽出浴衣,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我們回去。」邱偉扶著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進他的車裡,我全身還在止不住發抖,胸口象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呼吸都難以為繼。

  邱偉沒有勸我,點起一根煙悶頭抽了半天,等我逐漸平靜下來,才開口說:「羅茜不拒絕就有轉機了。這人脾氣挺怪的,最討厭別人囉嗦。」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真的?」

  他點點頭:「真的。」

  我心裡又升起一線希望,雖然這希望微弱得像夏日夜晚螢火蟲的光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36 AM

第十一章 往事

  一切都已結束, 不再藕斷絲連。 我最後一次擁抱你的雙膝, 說出令人心碎的話語。 一切都已結束, 回答我已聽見, 我不願再一次將自己欺騙。也許,往事終會將我遺忘, 我此生與愛再也無緣。

   --------普希金《往事》

  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也無法正常入眠,整晚坐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啃著手指甲,把每根指頭都啃得光禿禿泛著血絲。

  邱偉打聽到的消息,是他一直在重症監護室裡,幾次生命瀕危,又被搶救過來。聽到這些話時,我難受得簡直要尖叫,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再也不用面對這樣刺心的折磨,但最後我只能躲到衛生間哭一會兒,還不敢出聲,生怕再給別人添堵。

  在惶恐和焦慮中等了幾天,羅茜果然打電話來,讓我和邱偉到她家一趟。

  這回她沒拿捏什麼架子,提前在客廳裡坐著,等我們坐下就開門見山:「我問過了,不是那邊做的,他們還沒那麼大能量。」

  邱偉猛地抬起頭,嘴微微張開,滿臉驚疑:「你確認?」

  羅茜立刻拉下臉,非常不高興:「你覺得我是隨便說話的人嗎?」

  「羅姐我沒這意思。」邱偉慌忙解釋,「就覺得奇怪,不是那邊,難道……真應了我擔心的那件事?」

  羅茜斜眼看他:「你想說什麼?」

  「是不是有人害怕了,怕嘉遇說出什麼對他不利的東西?」

  羅茜低下頭,慢條斯理地品著咖啡,然後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她說:「庫奇馬的連任,對政府裡的某些人來說,是個噩夢的開始。」

  但邱偉顯然明白她在說什麼,沉默地點點頭。

  羅茜便接著說下去:「要說這奧德薩一個港口,每年五千萬噸貨物的吞吐量,不知道喂肥了多少人,也難怪有人眼紅。」

  邱偉有點兒著急:「那……嘉遇的事,挺難辦是吧?」

  「是啊。」羅茜點頭表示同意,「如果只是綁架那件案子,想辦法讓原告改口撤訴就完了,可是涉及走私,數額又挺大,在基輔那邊可是掛了號的,實在不好辦。」

  「那……」邱偉眨巴著眼睛,沒詞了。

  我呆望著羅茜髮梢下那兩道秀麗的黑眉,努力理解著他們談話中的含義,迷惑間頗為後悔自己平時從不關心時事。忽然間想起安德烈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們的政府向選民承諾,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他那時也意味深長地問我:你知道這時候入獄,意味著什麼嗎?

  我漸漸明白過來,握著水杯的雙手止不住地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

  羅茜恰在這時瞟我一眼,眼神冷冷的含著冰霜:「孫嘉遇又不傻,他自己比誰都明白,那天還能腦子進水一樣執意報警,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

  我受不了她那種凌厲的注視,不由自主垂下視線,但還能感覺到她兩道目光象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上下逡巡。

  房間裡一時安靜下來,個人想著個人的心事,似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羅姐,」邱偉打破沉默,費力地開口,「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兒裡握著,該怎麼做您就說句話吧。」

  「喲,這話怎麼說的?我可受不起。」羅茜闔起眼睛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但她分明早就在等著這句話。

  「羅姐您在這奧德薩上下的人脈和能力,是個人都知道。您要辦不成的事兒,再沒人能辦得成。嘉遇年輕不懂事,您就念個舊情,抬抬手幫他渡過這個劫吧。」

  我沒有想到,一向有點清高的邱偉,一旦拍起馬屁來也是如此言辭懇切。

  羅茜果然受用,語氣立刻柔軟了許多:「真要把人弄出來,也不是做不成,就是得費點兒勁。基輔那邊呢,有人願意出手幫忙,不過開價高了點兒。」

  「多少您說。」

  「三十萬。」停一停羅茜補充,「現金。」

   「三十萬?我靠!」邱偉倒吸一口涼氣,說話間已經飛快地換算完畢,「那不就是二百七十萬人民幣?媽的真敢要啊,整就一個落井下石啊!」(註:當時人民幣與美金的黑市兌換價為一比八點九)

  羅茜聞言再次沉下臉,「你懂點兒事成嗎?這麼些年你簡直白混了!就算是在國內,撈一個人出來你知道得花多少錢嗎?」

  「我沒那經驗也沒那機會,真不明白,您給指點指點。」邱偉被數落得掛了火,但盡力壓抑著。

  羅茜也很不耐煩,兩條眉毛全豎了起來,「你和孫嘉遇那小子一樣,他媽的一對二百五!這人什麼地位啊?他能開口答應幫忙已經不容易了,你還想和他討價還價去?」

  「那也不能獅子大張口啊。」

  「邱偉!」羅茜拍了桌子,聲音都變得尖厲,「別人看的是我十幾年的面子,你愛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賺你這筆錢。不過我可提醒你一句,第一次庭訊,就算申請延遲,也拖不過八月底去。」

  邱偉被挫得沒了脾氣,他慢慢別轉臉,「嘉遇的資產全被凍結了,一下子湊三十萬……」

  「那是你的事。」羅茜毫不客氣,「給你們十天時間,湊齊了再來見我。」

  看著邱偉為難的樣子,我忍不住插嘴:「我還有四萬多美金,嘉遇留給我的。」

  只有這筆錢,因為存在地下錢莊,變成奧德薩警方的漏網之魚,依然可以提出款來。

  兩個人一起扭過頭看我,但是表情各異。邱偉一臉無可奈何,羅茜卻是驚異中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嘲笑,

  「哎喲,他對女人還是這麼大方啊?」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邱偉偷偷拽我的衣袖,示意我起身,一起向羅茜告辭:「那我們走了,這就籌錢去,您多費心!」

  「行啊,好走不送。」羅茜坐著不動,但她眼神裡的奇怪表情,又讓我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一直走出很遠,我還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像是依然追隨在身後。

  離開那座豪華得令人窒息的別墅,我們在路邊的快餐店停下吃飯。

  「你說說你,怎麼一點兒腦子都不動啊?」邱偉忍不住埋怨我,「打過幾次交道了,羅茜和嘉遇以前是怎麼回事兒你還不明白?在她跟前兒直杵杵地就把錢的事說出來,你不怕她泛酸吃味當場翻臉啊?」

  我低著頭,把手中的杯子轉來轉去,淚珠也在眼眶裡轉來轉去。我不是犯傻,我只是想讓他快點兒平安出來,可我好像總是選錯時機說錯話。

  邱偉看著我,又搖頭又嘆氣,最後還是交給我幾個人的聯繫方式,並一一交待:「三十萬咱倆得分頭湊去。這幾個哥們兒你都見過,去了好好跟人說,人家不借也別甩臉,都是將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主兒。」

  我點頭,接過那張寫滿名字和電話號碼的紙,小心折疊起來收進書包。

  邱偉不放心,再次叮囑我:「這借錢的事兒,人借了是給面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萬甭發脾氣。」

  我把腦袋點得像搗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說什麼還是忍下了,雖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過幾家,才明白邱偉反覆囑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麼叫做人情薄如紙。

  這些人,都是曾經和孫嘉遇稱兄道弟的朋友。有幾個幸災樂禍的風涼話說得極其露骨,有些還算客氣,但那禮貌而疏遠的笑容背後,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

  孫嘉遇現在的價值,在他們眼裡,已經直降為零,甚至負數,不再是當初趨之若鶩的時候。

  再提到借錢,那笑容就變得愈發勉強,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給我,但臉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們當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回。

  我假裝看不到那些令人難過的表情,依舊一絲不苟寫下借條。並按照邱偉的吩咐,註明半年之內連本帶利歸還。

  在最後一家,我只借到兩千美金,而且錢主人再三強調,要三分的利。這麼高的利息,簡直快趕上高利貸了。

  我很想把錢甩在他臉上,然後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偉的話,我嚥下一口氣,陪著笑臉在借條上簽字。

  錢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我的資金都壓在貨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孫遇了難處,才東挪西借湊出來的。」

  我鄙夷地看著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這個人,每次在卡其諾一輸就是四五千,泡起妞來更是揮金如土。但我終究記起孫嘉遇跟我說過:誰的錢又是天上掉下來的?

  這一瞬間我氣平了。他說得對,別人的錢,愛怎麼處置那是別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謝。」我站起身告別。

  那人的臉彷彿紅了一紅,或者是我看錯了,說得出那種話的人,怎麼還會保留臉紅的功能?我捏著薄薄一疊美金飛快地出門,發誓今後再不要看到這個人。

  晚上回去,我把當天借到的兩萬美金交給邱偉,加上他籌來的四萬多,還有他自己手裡的三萬多現金,也不過十萬美金,離三十萬還差得很遠。

  望著那些新舊不一的鈔票,邱偉牙疼似的嘬著腮幫,眉頭緊鎖。

  「你甭著急啊,總會有辦法的。」我雖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籌莫展的樣子,還是空洞地安慰他。

  「沒事兒,也不怪他們,這季節正是上貨的時候,大家手裡都缺現金。明兒我想想辦法,先把手裡的貨抵出去再說。」

  我囁嚅片刻,到底忍著沒出聲。

  今年春節時邱偉的妻子來烏克蘭,我才知道他的岳家是東北人,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後下了崗,邱偉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們兩口兒的經濟壓力一直挺重的,他萬般無奈之下才辭職下海,就算趕得運氣不錯,烏克蘭折騰幾年小有收穫,賺的不過是辛苦錢。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時候,他這批貨一抵出去,就等於賤價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為烏有。

  我們倆默然對坐一會兒,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趙玫你先回去,有什麼明兒咱們接著再說。」

  我識趣地離開,走回家時已經精疲力竭,偏又趕上電梯壞了,中途坐著休息了兩次才爬上九樓,最後站在樓梯口扶著膝蓋又咳又喘,簡直象肺結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原來是瓦列裡婭和伊萬站在家門口。

  「你們怎麼來了?」我極其驚訝。

  「來看看你。」瓦列裡婭握著伊萬的小手晃一晃,「伊萬,給阿姨問個好,。」

  伊萬照例繃緊小臉兒不吭聲。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我湊上去,索性在他的臉蛋和脖子上亂親一氣,伊萬癢得咯咯笑起來。

  「玫,我都聽說了。」 瓦列裡婭走過來說,「孫還好嗎?」

  「他……不太好。」我把臉藏在伊萬的胸前,用力忍下眼淚才低聲回答。

  瓦列裡婭扶著我的肩膀,輕聲嘆口氣:「你別難過,一切會好起來的。」

  我慘淡地笑笑,幾乎沒有力氣說話。

  「來,鑰匙給我。」她揚一揚手中的飯盒說,「我在中餐館買了炒飯,你還沒吃晚餐吧?」

  我勉強打起精神,拉著伊萬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撥了大半碗炒飯遞給他。

  伊萬接過餐具就開始埋頭苦吃,顯然是餓壞了。

  我看著實在心疼,忍不住責備瓦列裡婭:「你們等了多久啊?大人可以忍著,你不能餓著孩子呀?」

  瓦列裡婭卻沒有回答我的話,從提包裡取出一個紙包放我跟前:「玫,這個給你先拿去應急,過幾天我還可以再拿一點來。」

  我打開紙包,裡面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裡夫納,各種面值都有。

  我困惑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聽人說,你在到處借錢。」

  「那又怎麼樣?」

  她垂著頭:「這些格裡夫納折算成美金,應該有八千,我知道很少,你別嫌棄。」

  我推開碗站起來,「瓦列裡婭,你還要養活伊萬!」

  「我知道。」她沒有看我,聲音變得哽咽,「可是沒有他,我和伊萬活不到今天……」

  「你拿回去。」我把紙包胡亂塞她手裡,「他如果知道,絕不會同意用你的錢。」

  瓦列裡婭扁扁嘴,淚珠開始在睫毛上閃爍:「為什麼?我一直沒有機會報答孫!」

  我還沒有說話,一旁默不作聲的伊萬,忽然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他抓過一把錢放我面前,口齒清晰地開口:「給爸爸,給爸爸。」

  我吃驚地瞪著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萬,你剛才說什麼?」

  小傢伙方才分明是看著我的眼睛,清楚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但伊萬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飯碗上。

  瓦列裡婭摸摸兒子的腦袋,笑笑說:「他遇到一個很好的醫生,這段時間有很大的進步。」

  「真的啊?」我捏捏伊萬的小臉蛋兒,真心替她高興,「那太好了!」

  「玫,」 瓦列裡婭看著我的臉色,小心地說,「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事?」

  「下下個禮拜日我要結婚了。」

  「哎呀,新郎是誰?」我再次受驚。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彷彿還在眼前,轉眼間物是人非,孫嘉遇已經成為她的過去。

  「就是伊萬的醫生。」瓦列裡婭抬起眼睛,灰藍色的眸子裡盛滿了媚態,笑容卻帶著微微的羞澀。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強做出愉快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卻有點兒心酸,頗替孫嘉遇不值。他身邊的人,竟一個個離他而去。

  「玫,你會來觀禮嗎?」她期盼地問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來,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裡婭上前,無言地擁抱我,在我耳邊低聲說:「親愛的請把錢留下,孫是好人,上帝一定會眷顧他。」

  「謝謝你,瓦列裡婭。」我拍她的背,趁機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麼時候滑落的眼淚。

  送走瓦列裡婭母子,我關上門,取出那張地下錢莊的存款憑證和孫嘉遇手寫的委託協議,坐在燈下看了許久。

  明天它們就不再屬於我,我的心裡充滿了眷戀和苦澀。

  手指滑過那兩行潦草的字跡,指尖下彷彿觸到血肉的質感,就像滑過他的手心。淚光模糊裡前塵往事紛紛湧現眼前。那麼多難忘的畫面,那麼多的過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觸摸到的,也只剩下這兩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為忍下痛哭的衝動,忍得喉嚨口像有把鋒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氣晴朗而燥熱,我全身卻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電話裡的約定,我早早趕到地下錢莊。依然是那張書桌,書桌後坐著的還是那個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張桌子前,手裡緊緊捏著憑證和協議,踟躇很久,才很不情願地遞給他。

  眼睜睜看著兩張紙被緩緩吸進碎紙機,和心裡那個人的最後一點聯繫,如同脫線的風箏,就此斷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蠶絲抽繭,千絲萬縷,一根根纏上來,纏得我透不過氣。

  四萬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裡婭執意留下的八千,一共湊了五萬五,我全部交給邱偉。

  邱偉的貨也都抵押出去,只拿到十二萬現金,僅僅價值本錢的六成。

  他並沒有抱怨一句話,可這一刻我很懷疑,生意場上究竟有沒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麼人說過的,他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原來並不是人人都當得起「朋友」這兩個字。

  但是比照羅茜提出的價錢,還差兩萬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過了,如今再去哪兒才能找到這筆錢呢?

  「實在不行,只有借高利貸了。」 邱偉說。

  我嚇得一哆嗦:「沒別的辦法了?」

  「盡量不碰那玩意兒吧,真逼到這步也只有它了。或者,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

  「搶銀行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腸百結中也差點笑出來。

  「哎,說到銀行我想起來件事。」邱偉皺起眉,「昨兒下午我在銀行碰到老錢了。」

  「嗯?」老錢這個名字已經變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多久沒露面了?現在在做什麼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來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沒有帶眼識人!」提到老錢邱偉就一臉的厭惡。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對了,老錢又不走貨,他手裡應該有錢啊,怎麼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麼人我早看明白了。」邱偉冷冷哼一聲,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猙獰,「嘉遇出事前還接過兩單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關做不了,錢又不肯退,這筆爛帳都算在嘉遇頭上,媽的再讓他逍遙兩天,等我把手裡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話,書包裡手機響了,掏出來瞟一眼來電顯示,我咬咬嘴唇遞給邱偉看。

  原來說曹操曹操到,這個電話正是老錢打來的。

  「你跟他說話。」邱偉象看見瘟疫馬上退得遠遠的,「別讓我再聽到跟他有關的任何字。」

  我只好走到一邊接電話。

  「玫玫啊,最近好吧?」老錢的聲音還像以前一樣黏糊,「妮娜進城來找你,現在我這兒等著,有空你就過來一趟。」

  我只是低低嗯了一聲,不好多說什麼。

  「玫。」電話裡換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問候她:「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妮娜平靜地說明來意,「昨天下午我收到兩份入學通知書,這就給你送過來。」

  我的眼圈一下紅了,和邱偉打聲招呼,放下電話就趕了過去。

  妮娜是自己進城的。我真的難以想像,她是如何拖著不方便的左腿,從公路車上一步步挪到這裡。

  我走進曾經無比熟悉的客廳,屋子裡沒有任何改變,連餐邊櫃上被我擦得亂七八糟的玻璃門都維持著原樣。

  妮娜站起身,張開雙臂緊緊擁抱我:「孩子,我可憐的孩子!這些日子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軟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淚洶湧而出。我無法控制流淚,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拚命壓抑著,不許自己哭出聲音來。

  她抱著我,一直等我平靜下來,才把兩個印著學校標誌的信封遞給我。

  那兩份入學通知,一份來自維也納音樂大學,另一份來自格拉茨音樂學院,都是我曾經心心嚮往的學校,此刻卻看得我心如刀割。幾個月前申請學校時,我還夢想著能和孫嘉遇同赴歐洲,如今已經變成莫大的諷刺。

  但我還是小心收起通知書,問妮娜:「為什麼不打電話讓我自己去取?」

  她回答:「我想見見馬克。」

  我呆了呆,一時說不出話。我也想他,日想夜想,想得幾乎瘋掉,可我也沒有辦法見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聖經》交給我:「我想把這個交給他。」

  我認出來,這本《聖經》,就是孫嘉遇在她那兒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親留給她的紀念物。

  「為什麼給他這個?」

  妮娜嘆口氣回答:「我昨晚夢到馬克,他對我說,面對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訴他,不要怕,在主的懷抱裡,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寧。」

  面對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現狀告訴她,只能低下頭敷衍:「警局不允許任何人會見。」

  看得出來,妮娜非常失望,但她還是吻吻我的額頭:「好孩子,堅持住,我父親告訴過我,主絕不會拋棄他的孩子。」

  我含淚點點頭。

  由於妮娜堅持要自己回去,我攙扶著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車,直到破舊的公共汽車在我的視線中絕塵而去,才轉身往回走。

  邊走邊翻著手裡的《聖經》,忽然發覺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著什麼東西,拆開外表的羊皮封面,裡面居然夾著十張綠色的鈔票,上面有富蘭克林胖胖的頭像。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據和儉省,我杵在路邊楞了半天。身邊不時有公路車呼嘯而過,揚起的塵沙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瞇起眼睛,突然轉身朝著剛才來的方向跑回去。

  我要去找老錢,我想讓他把邱偉提到的那筆定金退出來。那些錢擱以前可能不算什麼,如今卻是救命錢。

  至少我不能讓邱偉賠了錢之後,再去借高利貸。

  聽完我的要求,老錢先是驚奇地張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鐘,嘲諷的笑意漸漸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麼資格代表孫嘉遇?我是他的合夥人,你又是他什麼人?情婦?還是小蜜啊?」

  我被他氣得渾身直哆嗦,咬著牙反唇相譏:「就算你們是合夥人,那筆錢裡也應該有一半是孫嘉遇的,你又憑什麼全給吞了?」

  「呵,呵呵,你現在變得挺厲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當回事,「你給我個理由,說說,憑什麼我要把錢分你一半啊?」

  「你們合作這麼多年,你就忍心見死不救?那時候你被當做人質,難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著怒氣試圖解釋。

  他仰起頭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這麼說的吧?」

  「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

  他看著我問:「那什麼……我問你,如果你有親人或者朋友被人綁架了,讓你拿錢贖人,你會怎麼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麼意思,就閉緊嘴不肯回答。

  於是他自問自答:「你會什麼都不想,趕緊拿著錢去贖人對吧?可是孫嘉遇呢?他怎麼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頭比劃著,「彭——,這麼一下,再偏兩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嗎?」

  「他這麼做怎麼了?最後還不是好好救你出來了?」

  「嘿嘿……怎麼了?」老錢冷笑,「他怎麼就對自己的槍法這麼自信呢?因為我的命他壓根兒就不在乎!」

  我覺得這人的思維已經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講不通道理,就也跟著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乾脆由著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簡單?」

  老錢似乎被噎住,好久沒有做聲,眼珠子轉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臉:「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如果你想要錢呢,咱們也可以商量。」

  我厭惡地避開:「我只要那筆定金。」

  「成啊。」他退回原處,來回拈著自己手指,似在回味方纔的觸感,然後說:「 錢倒是現成的,不過我得準備一下,你只能晚上來取。」

  我狠狠瞪著他,我一直在為自己以貌取人的態度檢討,這麼看起來,以前我還真沒有看錯他。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臉上完全是貓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門離開,在大街上茫然地亂走,渾渾噩噩間大腦一片空白,太陽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後來我清醒過來,發覺手裡還握著妮娜送的《聖經》。

  我想了想,只有再去麻煩安德烈。

  撥他電話的時候,手有點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從醫院負氣離開,再也沒有找過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生我的氣。

  電話通了,安德烈的聲音一如既往,沒有任何異常:「您好,奧德薩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諾維奇警官,請問我可以幫助你嗎?」

  「安德烈,我是趙玫。」我緊緊抓著話筒,生怕他開口拒絕,手心濕漉漉地開始出汗,「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電話裡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著,隔了一陣他的聲音傳過來:「你在哪兒?」

  「警察局門口。」

  「你等等,我這就出去。」

  我站在樹蔭下等他出來,抬頭看到奧德薩警察局的標誌,記起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恍惚間竟像已經相隔一個世紀。。

  安德烈很快出現在大門口。今天他沒有穿警服,只有一身便裝,雙手插在褲兜裡,離我遠遠地站著,臉上的神情有點事不關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自然,「有樣東西,麻煩你能不能轉交給孫?」

  「對不起,我已經申請迴避,不能再見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絕。

  我勉強笑笑,硬著頭皮繼續求他:「最後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後我再不會再為難你,再也不會了。」

  他終於抬起眼睛凝視我:「什麼東西?」

  我把《聖經》遞給他。

  他接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神情顯得有些驚詫:「就這個嗎?」

  「是。」

  「可是看守所裡有《聖經》提供。」

  我低頭,望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緩緩說:「那不一樣。」

  他側頭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抽回手,再來回翻一遍,開始鬆口:「我會交給負責的同事,如果裡面沒有違禁品,應該能交到他手裡。」

  我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謝謝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他沒有說話,眼神依然冷淡,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

  「謝謝你!」我再說一次,知趣地告辭離開。

  「玫,你等等。」他最終還是叫住我。

  我停下腳步等他接著說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愛你嗎?」身後傳來的是他備感困惑的聲音。

  我仰起臉笑了,眼眶卻不由微微發熱:「我知道,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裡只能容下一個人。」 我轉身面對他,坦然地解釋,「聖經裡說,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對我來說,孫就是那個印記。安德烈,我只能說對不起!」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點點頭, 「下個月起,我就要離開警局去基輔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後走開。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塊,我甚至忘了說再見。

  他終於想通了,所以決定離我而去,所以他徹底解脫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陽射下來,熱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被陽光曬得滿頭是汗,而旁邊就是枝葉婆娑下的樹蔭。

  我不想挪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散心口的冰涼,我已經忘了世上還有中暑這回事。

  老錢的電話還是追過來,「錢我準備好了,你來不來?」

  海水反射著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闔上眼,眼前晃來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孫嘉遇包裹著紗布慘白的臉。

  如今我只有他了,只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後我說:「去。」

  那天傍晚下了場大雨,雨後奧德薩的星空呈現出無與倫比的純淨和燦爛,我閉上眼睛,看到的卻是生命裡最黑暗的一個夜晚。

  邱偉從我手裡接過兩萬美金時,幾乎被嚇到,他拆開一捆反覆察看,直到確認不是假鈔才狐疑地問:「你用什麼辦法刮下來的?」

  我故作輕鬆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樣子,聳聳肩說:「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辦法。」

  他盯著我不出聲。我被他看得心慌,為掩飾窘態,伸手拿過他的煙,抽出一根點燃,誰知第一口就被嗆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狽地抹掉咳出來的眼淚,發現他還在盯著我看。我以為他會說點什麼,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煙,扔在地上用力碾滅,然後開口:「走吧,去羅茜那兒。」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鈔,整整齊齊碼在箱子裡,擺在羅茜面前,映得她的臉都有點發綠。

  她拿起幾捆鈔票,放在手裡把玩良久,瞅著邱偉說:「聽說你把貨都抵押給別人了,損失挺大的吧?」

  「還好。」

  邱偉的回答簡捷而生硬,硬得讓我擔心他是否會得罪羅茜。

  意外的是,這次羅茜並沒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好。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們,算是好事吧。」

  邱偉沒出聲,我卻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沒有聽到「好事」這兩個字了。

  羅茜笑笑:「那個人啊,他在中非的對頭馬上就要找過來了。」

  她沒有提名字,話說得更是模糊不清,但連我明白她在說什麼,心頭頓時一鬆。

  邱偉已經聳然動容,吃驚地問:「是……是您促成的?」

  羅茜避而不答,輕描淡寫地說:「他們之間的舊賬讓他們自己去清算好了,不勞我們動手。」

  「羅姐,謝謝了!」邱偉這聲謝,才是真正發自內心。

  「邱偉,你小子夠現實的啊!」羅茜顯然聽得出其中的差別,撇著嘴哼一聲,「還有,我托了人說情,今兒下午可以去醫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體熱切地看著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剛撤消重症監護,哪兒經得起你再折騰一次?」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只好舔舔乾裂的嘴唇,從她臉上移開視線。

  「不過我可以幫你帶個話兒,有什麼要跟他說的嗎?」她施捨似的補充一句。

  我仔細想了想,搖頭:「沒有。」

  邱偉看看我沒有出聲,眼睛裡全是憐憫和同情,我勉強笑一笑,表示沒關係。

  羅茜扶著箱子蓋,不知為什麼突然嘆口氣:「那天我把話說得沒有一點兒餘地,其實挺過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挺難辦的。你說這事兒吧,本來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這錢拿了,以後在這地頭兒上我就沒法兒說話了。邱偉你明白嗎?」

  邱偉咧咧嘴,露出一個牽強的微笑,不知道他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羅茜從箱子裡抽出兩沓美鈔,推到他面前: 「這些拿回去,算我一點兒心意。」

  邱偉低頭看看,卻沒有伸手。

  她轉手就把鈔票扔在我懷裡:「那你就先拿著吧。」

  我把它們放在手心裡上下掂一掂,居然噗嗤笑出來。這挺括的質感如此熟悉,從老錢手裡接過時的感覺,和此刻真的沒什麼區別。

  真的,我的確感到可笑,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老錢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甭以為那羅茜是什麼救世主,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麼善茬兒,只怕這回她是想人財兩得,盯的也是清關生意。」

  把錢放在沙發上,我拉開門出去,沒有說任何告辭的話。

  沿著大路往家的方向走,街道上人來車往,我覺得吵鬧不堪,閃身躲進路邊的電話亭,從玻璃裡面滿心迷茫地看著他們,不知道這些路人當中,是否也有二十二歲的女人,像我一樣在短短九個月裡擁有這麼多摧心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封閉的電話亭裡溫度漸漸升高,空了一天的腸胃開始翻江倒海一樣地折騰,我蹲在角落裡,直吐得精疲力盡。

  外邊有人不停敲著電話亭的門,我不耐煩,抬起頭瞪著他,可能被我邋遢的樣子嚇到,那人退後一步,滿臉驚疑地打量我。 兩人對視幾十秒之後,他終於敗退,轉身跑了,跑得飛快。

  我把臉埋在膝蓋間笑起來,我猜他肯定把我當做精神不正常的人,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已經絲毫不在乎,這本來就是一個瘋狂的世界。

  後來我感覺到被人抓著肩膀用力搖晃,「趙玫,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兒。」我抬起衣袖抹抹臉,鎮靜地站起來,「邱哥,我們回去吧。」

  邱偉拉開車門沒說什麼,但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到了公寓樓下,邱偉為我解開安全帶,側頭凝視我半晌:「嘉遇讓我照顧你,我沒做到,真的是……唉……」

  他深深嘆口氣。

  我笑笑:「你歎什麼氣啊?根本就不關你的事。」

  他不說話,悶頭點起一支煙,抽了一口想起我:「要來一根兒嗎?」

  「不用。」我搖搖頭謝絕,「邱哥,你能再幫我找個工作嗎?」

  他叼著煙捲回頭,困惑地看著我。

  我這才想起,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外打工的事,於是解釋:「嘉遇受傷那天,我沒打招呼就離開商店,讓老闆給炒了。」

  「你為什麼要去市場那種地方?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你一個學生,怎麼吃得了那種苦?」

  「我沒錢了,手裡一點兒錢都沒了。」

  他一哆嗦,煙頭差點兒落在地上:「你們家沒給你生活費?」

   「我們家正需要錢。」我把臉轉到窗外,慢慢說,「我媽轉了慢性腎衰竭,一個月要洗幾次腎……」

  他不相信:「嘉遇給你的,你就沒留下一點兒?

  「沒有,他比我更需要。」

  他無言地看我半天,後來拿出錢包,抽出裡面所有的紙鈔,美金、格裡夫納胡亂混在一起,統統都塞在我手裡:「先拿著,回頭我再給你送點兒過去,就別去打工了。」

  我把錢放在他腿上,推開門下車。

  「趙玫。」

  我站住,回過頭說:「邱哥,他已經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的。」

  他一拳砸在方向盤上,頓時喇叭長鳴,嘀嘀響了很久。

  我怔了一下,依然加快腳步進了電梯,低頭按下關門鍵。

  再多的苦累我終會習慣,可是我不想看到別人同情的臉色,因為我怕自己會可憐自己,再也沒有堅持下去的勇氣。

  幾天後還是瓦列裡婭幫我在市場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所以她的婚禮,為著禮貌起見,我也要去觀禮。

  她雖然已經有了伊萬,卻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難免興奮和緊張。

  婚禮當天,我向老闆請了半天假,直接從店裡趕過去,但仍然遲到了。等我氣喘吁吁拉開教堂的大門,牧師已經開始讓新郎新娘在上帝面前宣誓。

  新郎是個長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碼比瓦列裡婭大十歲。但是看得出來,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對她呵護備至。

  我找個座位坐下,恰好牧師在問他:「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她,對她忠誠直到永遠?」

  新郎轉過頭,深情而持久地凝視著他的新娘。新娘子穿著貼身窄窄的白色婚紗,金髮上一頂小小的梔子花冠,美得幾乎不像真人。

  牧師再問一句:「你是否願意?」

  他拉起新娘的手,清楚明白地回答:「我願意。」

  「那麼你呢?」牧師轉向瓦列裡婭,「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他,對他忠誠直到永遠?」

  瓦列裡婭羞澀地低下頭:「我願意。」

  祭壇下安靜的人群起了一點兒小小的騷動,顯然被這場面觸動。

  身邊的老太太抽出手絹印著眼角,「真是美麗,對嗎?」她抽泣著問。

  我呆呆地看著他們,臉上癢酥酥的,似有什麼涼涼的東西爬過臉頰。

  「美麗的人,美麗的愛情。」老太太還在感動中繼續。

  忽然間我無法忍受,旁人的幸福簡直讓我嫉妒得發狂。我站起來快步離開教堂,並沒有看到新郎新娘交換戒指和親吻的場面。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我仰起頭假裝看著天空,其實是為了隱藏滿臉的淚水。

  對面教堂的穹頂,此刻正映著日光璀璨生輝,一側牆壁精緻的石雕上,大天使長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輕風中飄蕩,白色的鴿群低低掠過晴空,這平時司空見慣的場面,卻讓我心頭異常柔軟。因為往日再平常不過的的清平安樂,早已變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

  十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從市場下班回家,轉過街角,眼看家門在望,忽然聽到路邊輕輕兩聲車號。

  我回頭,一輛鮮紅的歐羅巴跑車在身邊停著,車窗搖下來,羅茜對著我笑一笑。

  「上車來。」她的聲音不容置疑。

  她領我去的,是那家舊俄羅斯風味的私人俱樂部,孫嘉遇經常帶我吃飯的地方。

  我們一落座,就有熟悉的領班湊過來為她點煙,親手捧著菜單請她點餐。

  「想吃點兒什麼?」羅茜問我,「這家的牛排做得不錯,來點兒好嗎?」

  她難得對我和顏悅色,我幾乎受寵若驚,趕緊回答:「您甭破費,我隨便吃點兒就行了。」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來,我們兩個默然對坐,誰都沒有心思動一下刀叉。她專門來見我,絕對不是為了請我吃頓飯,這一點我心知肚明。

  「姐,有什麼話您就說吧。」

  羅茜對著天花板吐了個煙圈,這才開口:「結果出來了。長期居留權被取銷,十五天之內必須離境,不然就會強行行政遣返。」

  她說得沒頭沒腦,但我明白話裡的主語是誰。我鬆口氣,禁不住如釋重負:「嘉遇什麼時候能出來?」

  她微微一笑:「人已經出來了,現在就住我那兒。」

  我抬起頭,沉默地看著她。

  羅茜再噴出一口煙霧:「他現在只能靠輪椅進出,我家裡地方寬綽,服侍的人也是現成的。」

  我覺得口乾舌燥,嚥下一口唾液,費力地說:「我能見見他嗎?」

  「你想見他嗎?」 羅茜顯然明知故問。

  「是,我要見他。」我不肯示弱。

  羅茜托著腮幫看我很久,平時她很少有這樣女性化的舉動。

  我無言地回望她。

  「哎小姑娘,我告訴你件好玩兒的事。」 羅茜終於按熄香煙,揚起嘴角笑一笑,笑容裡卻有明顯的譏諷,「昨天上午老錢到我那兒去了,他拿著一盤攝像帶去找嘉遇,要拿這東西交換嘉遇在烏克蘭七年結下的業務網絡,要麼他就要把那帶子裡的內容放到網上去。嘉遇沒的選擇,只能聽任他擺佈。七年的心血,你知道是什麼概念嗎?還有,你想不想知道那盤帶子的內容啊?」

  我耳邊嗡地一響,一下跌坐在椅子裡, 睜大眼睛瞪著她:「你什麼意思?」

  「你覺得我什麼意思呢?」 她揚起眉毛冷笑,「兩萬美金和男人上次床,奧德薩頂尖兒的雞也沒這個價錢,你以為你是誰?」

  我深深地吸口氣,雙手慢慢握成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手心。

   「你想知道老錢做了什麼是吧?」羅茜嫌惡地看著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難安,「 對,老錢動用了針孔攝像機。我說趙玫,你怎麼就不動腦子想想,這事兒究竟合不合常理?是不是你覺得男人都該是冤大頭?」

  如同五雷轟頂,我緊緊攥著椅子兩側的扶手,微微閉下眼睛,眼前飛過點點青蠅。

  原來還是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總算明白,但是這個代價付得太大了。

  「一個男人的救命錢,是女友用身體換來的,這是在拿刀子活活兒捅他你明白嗎?你讓他還有什麼臉見你?」羅茜的聲音不自覺提高,招得旁邊桌上的客人投過詫異的眼神。

  我無法忍受她目光的逼視,低下頭想找個地方蜷起身體,卻控制不住牙關互扣的嗒嗒聲。

  羅茜再看我一會兒,聲音忽然變得柔軟,「趙玫,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比你還傻。姐姐這就教你一句話,你要記著,永遠別高估自己對男人的影響力,他們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則。也別為他們犧牲,他們會感激你,但不會因為這個更愛你。」

  我側過頭不出聲,原來心疼到極點,就會變得麻木。

  她嘆口氣:「嘉遇這人命犯桃花,這輩子就栽在女人手裡。一動真格兒的準倒霉,先是一個范淼,接著是彭維維,然後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被嚇了一跳,眉梢眼角說不出的象,笑起來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范淼。」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刀叉杯碟,張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像是完全失去語言能力。我不知道後面還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準備去承受。

  羅茜彷彿沒有看到我慘變的臉色,依然自顧自說下去,「嘉遇有沒有跟你說過范淼?她比嘉遇低兩屆,是他們系有名的美女,千辛萬苦追了一年才吊上手,跟朵花兒似的捧著,就差做個牌位把她供起來了。那年給老爺子辦完喪事,嘉遇急著回匈牙利還債,把手裡僅餘的三十多萬交給范淼,讓她幫著付筆進貨的尾款。沒想到那妞兒看孫家樹倒猢猻散,再也不是以前的孫家,居然不聲不響辦好了留學手續,卻一直悶著不吭聲,等他前腳離開,後腳她就帶著三十萬消失了。那可是九幾年,三十多萬還真當錢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慘的時候,手裡只剩下六百美金,回國的機票錢都不夠。他沒了辦法,只好來烏克蘭另打天下。」

  說起這些,羅茜的臉上有一絲恍惚的微笑。

  我能夠想像得出,孫嘉遇初到奧德薩,舉目無親人地兩生,她提攜他幫助他,身處異鄉的男女彼此慰藉,互取所需。

  而事後,事後總是一樣的。

  我終於苦澀地問她:「他是恨她還是忘不了她?」

  羅茜再點起一支煙,無奈地笑笑:「以前追過你的小男生,隔這麼多年,你還能記住他們長什麼樣嗎?」

  我怔怔地搖頭。

   「這就對了,女人只會對讓她們流淚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樣。他們只記得讓他們傷心的女人。」

  什麼都不用再說了,我把頭靠在手臂上,渾身發軟,手腳都已麻痺,完全動彈不得。

  最後羅茜把一個紙袋交給我,「公共場合別打開,回家再看。你要真為他好,就別再糾纏,讓他踏踏實實離開。」

  她摸摸我的頭髮,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嘆口氣結帳離開。

  我一動不動地伏著,時間長得驚動了領班,他過來詢問:「小姐,是否需要幫助?」

  我搖搖頭,他對我笑一笑,悄無聲息地退下。

  我沒聽羅茜的勸告,直接撕開了紙袋,伸手摸進去,然後我控制不住地翹起嘴角。

  紙袋裡果真是五沓面值一百的美金。

  另外夾著一張紙條,最上面寫著「玫玫」,然後一片空白,最後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這一切,繼續你的夢想。往前走,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我呆呆看著,實在忍不住微笑。

  他還真是個妙人兒,第一個女友拐了他的錢跑掉,他就用錢一個個打發掉身邊的舊人。

  這就算是補償嗎?十個月的心碎情傷,換回四十多萬,這筆生意,還真划算。

  真是划算,我仍然只能微笑,因為實在哭不出來。

  我把紙條湊在燭火上,眼睜睜看著它緩緩化為灰燼。

  但我不相信,過去的日子裡,那些點點滴滴中流露的真情和愛護,都只因為我是某個人的影子。

  我也不相信,一起經歷過這麼多,幾乎抵得上別人一生一世的相守,就因為我不識人心險惡再一次做下的傻事,他會忍心再不見我。

  我完全不相信。

  我心裡存著一線希望,一天天數著日子。

  但他始終沒有任何音訊,直到第十五個夜晚像其他夜晚一樣無聲消逝。

  一切都已過去。

  窗外無名的古樹,繁花早已凋落,枝頭的綠葉開始泛黃,奧德薩這個漫長的夏日終於結束。

  緣起緣滅,光轉流年,所有的終會結束。

  我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回國。孫嘉遇說得對,這個城市真的與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東西都送了人,我想把關於這個城市的一切記憶,一筆抹去,我再也不會回來。

  到機場送我的,只有邱偉。在安檢口,我笑著與他道別。

  「趙玫,別恨他……」邱偉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打斷他,努力露出最輕鬆的笑容,拎起行李大聲說:「邱哥,如果你回北京,一定來找我,我請你吃飯。」

  一路滑行,波音七四七終於轟鳴著衝上藍天,從舷窗望出去,碩大的機翼下,是烏克蘭廣袤的原野,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在陽光下如金鱗點點,跳動不已。

  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美麗的烏克蘭平原已經初現秋意,但我再沒有機會走在深秋溫暖的陽光下,身後是黃葉飄零的海濱大道,眼前卻如畫卷一般,展開一片絢爛火紅的山楂樹林。

  我對著窗外揮揮手。

  再見,奧德薩。

  再見,烏克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1:37 AM

尾聲 我的名字

  一年半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學校的BBS上,無意中發現一條五個月前的舊帖。標題用黑色的粗體字寫著:「不顧一切尋找中國學生趙玫!」

  打開帖子,正文非常簡單,只說讓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盡快聯繫,下面是郵箱地址和聯繫電話,最後的署名是程睿敏。

  這個名字我還記得,兩年前的北京首都機場,溫柔平和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我望著題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時間我人在希臘,所以沒有看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事後竟沒有一個同學提醒我?再琢磨一會兒我明白過來,從來維也納音樂大學報到註冊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顯示的,卻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這個帖子的人,都沒有把這個名字和我聯繫在一起。

  我迅速關上帖子,打算忘記這件事。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點關係。

  但那天後來的幾個小時,無論我做什麼,不管看書還是練琴,眼前總是晃動著那觸目驚心的幾個字。

  不顧一切。

  我敲著琴鍵猶豫很久,還是回到計算機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發了封郵件給程睿敏。

  他的回復快得出乎意料,第二天我就收到回信,卻是一封空白的郵件,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網站的鏈接。

  點進去,是Chinaren的同學錄,我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迎面看到孫嘉遇的一張黑白照片,下面竟是他於五個月前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主貼裡說:在離開烏克蘭前就已經發現病情,回國後進行第一次手術,打開腹腔二十分鐘即行縫合,因為不再有切除病灶的必要,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

  發帖人就是程睿敏。

  他在最後總結:世間最痛苦的事,就是眼睜睜看著朋友或者親人,在你面前一天天枯萎凋謝,你卻無能為力。這樣的創傷,終其一生不能痊癒。

  而照片後面的跟貼,充滿了緬懷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體照中,少年時的孫嘉遇並不十分觸目,和他周圍的同學一樣,眼神清澈,笑容單純燦爛,是可以透過顯示屏觸摸到的青春。

  我定格在電腦屏幕前,手指不能移動分毫,視線漸漸模糊。那些我以為早已遺忘的往事,又在眼前一一鮮活。也許它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只是藏在某個黑暗的角落,一經召喚立即在陽光下現身。

  我伸出手,打算像以前一樣去摸他的臉,手指觸到的卻是堅硬冰冷的屏幕。他毫無知覺,依然隔著屏幕微笑注視著我,笑容依舊誘人。

  我想起他摔傷後曾被我逼著做過一次全身體檢,還有他最後的決絕和放棄,這其中的種種異常,當年我從未往心裡去過。

  恍惚中撥通程睿敏的電話,聽我報上姓名,他「哦」了一聲,隨後陷入長久的沉默。

  隔著六千公里的時空和距離,我聽到他嘆息一樣的聲音:「那時候我拚命在找你……維也納音樂大學和格拉茨音樂學院都貼了尋人啟事。你到底看到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電話最終從我手中悄悄滑脫,無聲地滾落在地毯上。

  一周後我收到一個來自國內的包裹,包裹裡是妮娜那本熟悉的《聖經》,同時附著程睿敏一封短信,信中說最後的日子孫嘉遇一直把它帶在身邊,直到去世。

  我慢慢地翻開,柔軟的羊皮在我的手指下發出細微的輕響。燙金的羊皮封面,因為無數次的摩挲撫摸,褪色磨損得十分厲害,尤其是四個書角,已經破得露出下面的底色,卻被人用透明膠帶細心地粘補過。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心電感應,我下意識地揭開那些膠帶,拆開封底,果然,一張照片輕輕飄落在桌面上。

  照片上是二十二歲的我,正靠在一架鋼琴上,對著鏡頭笑得肆無忌憚。

  翻到背面,我看到一行黑色的字跡,上面寫著: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樂!落款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滿懷傷心離開奧德薩的日子。

  世界在我眼前逐漸褪去繽紛的色彩,最終變成了黑白兩色。

  我記起那張被我燒掉的紙條,原來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訴我,他能為我做的,只有這麼多。

  可惜當時的我,以為自己從此看破紅塵,看透了男人。

  那時太年輕,我不懂。

  如今我終於明白,卻已經太遲太遲……

  人們都說,奧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戀的春天,窗外此刻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 西斜的日光透過白紗窗簾,在牆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清風透窗而入,帶來孩子們銀鈴一樣的笑聲。

  我卻聽到心裡細碎的一聲輕響,彷彿就此關上了兩扇冷宮的大門,所有的心事終化灰燼,關山萬里,從此再無任何心願。

  伸出手,我看得到手心裡流沙一樣逝去的舊日時光。我曾經遺失在奧德薩的愛情,十個月的時間,竟成為一世一生。

  原來愛一個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那些屬於生命裡美麗的瞬間,當時並不覺得珍奇,可當我回頭時卻發現,原來最燦爛的一刻已經過去。

  奧地利的冬天也多雪,但是我再沒有遇到一場雪,大得過當年喀爾巴阡山麓那場雪。

  我也再沒有遇到一個人,像他一樣愛我如自己的生命。

  那個吉普賽女人對我說:你的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原來一切早已注定。

  我認了命,反正怎麼過,都是一生。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

  它會死去,

  象大海拍擊海堤,

  發出的憂鬱的汩汩濤聲,

  象密林中幽幽的夜聲。

  它會在紀念冊的黃頁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無人能懂的語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紋。

  它有什麼意義?

  它早已被忘記

  在新的激烈的風浪裡,

  它不會給你的心靈

  帶來純潔、溫柔的回憶。

  但是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

  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並且說: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間我活在一個人的心裡。

      ——普希金 《我的名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Y6498 發表於 2016-10-12 02:05 AM

本帖最後由 TY6498 於 2016-10-12 02:06 AM 編輯

顛覆版結局

  兩年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學校的BBS上,無意中發現一條一年前的舊帖。標題用黑色的粗體字寫著:“急切尋找中國學生趙玫!”

  打開帖子,正文非常簡單,只說讓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盡快聯系,下面是郵箱地址和聯系電話,最後的署名是程睿敏。

  這個名字我還記得,兩年前的北京首都機場,他溫柔平和的笑容,實在令人難忘。

  我望著題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時間我人在希腊,所以沒有看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事後竟沒有一個同學提醒我?再琢磨一會兒我明白過來,從來維也納音樂大學報到注冊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顯示的,卻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這個帖子的人,都沒有把這個名字和我聯系在一起。

  我迅速關上帖子,打算忘記這件事。我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強迫自己忘記過去,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點關系。

  但那天後來的幾個小時,無論我做什麼,不管看書還是練琴,眼前總是晃動著那行字。

  急切尋找。

  急切尋找。

  我敲著琴鍵猶豫很久,還是回到計算機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發了封郵件給程睿敏。

  他的回復快得出乎意料,兩個小時後我就收到回信。

  他在郵件中說:“我現在正在德國開會,周末飛維也納看望朋友,如果你方便,我們可以見個面。”

  想了想,我勉強同意了。

  比起兩年前,程睿敏沒什麼變化,五官依舊雋秀清明,只在鼻梁上多了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卻更加深邃,反而平添了一股異樣的風流。

  我們坐在校園的草地旁邊,彼此間卻默然無語,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抬頭遠遠望出去,絨毯一般的草地盡頭,是極盡華美巴洛克風格的主教學樓,北邊白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脈,在茂密的維也納森林後若隱若現。

  其實維也納的東部,越過多瑙河盆地,也有相似的連綿起伏的秀麗山脈,但是來奧地利一年多了,我很少真正去注視它青翠的峰尖。因為那裡就是喀爾巴阡山脈,我曾經努力想忘記的一個名字。

  “維也納的春天總是讓人留戀。”程睿敏這樣開始他的開場白。

  “是。”我完全贊同,用了無數形容詞,“和平,清潔,美麗,安靜。”

  “你好像很有感觸?”

  “嗯,經過一些事之後,才明白這幾個詞的珍貴。”

  他看我一眼,笑容裡有說不盡的意味深長:“為什麼不問問我,那時候找你究竟做什麼?”

  “我等你自己說。”

  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兩灣清潭,“趙玫,和以前比,你變得太多了!”

  是的,經歷那麼多的過往,如果我還能保持原樣,那才是真正的奇跡。我低頭笑笑:“我的導師說,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只有變化。”

  “唯一不變的是變化……說得不錯。”他輕聲重復著,右手手指一下一下叩著左手心,“看你現在的樣子,我覺得可以放心告訴你那件事了。”

  我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沉默地等待他開口。

  “前年嘉遇回國,大概十月份的時候,做了部分胃切除手術,術後引起嚴重並發症,一個月之內醫院下了四次病危通知書……”

  我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鞋尖,根本不想說話,甚至有些厭倦。他的胃不好我知道,但這些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我和這個人之間早在兩年前已經沒有任何關系。

  “醫生說他的身體太虛弱,關鍵是他自己沒有一點兒求生的意志,已經完全放棄了。我從他烏克蘭的朋友那兒聽說了你們的事,瘋了一樣在音樂大學和波拉次學院都貼了尋人啟事……”他微微笑,“可我沒想到,你壓根兒沒看見它們。”

  就是看到了又怎麼樣呢?我也揚起嘴角嘲諷地微笑,那時候我萬念俱灰,只覺天下男人皆面目可憎,看到了也只會裝作沒看到。

  程睿敏卻適時嘆口氣:“不管怎麼樣他總算扛過來了,後來半年的化療,更是吃盡苦頭……”

  我聽出不對勁的地方,立刻打斷他:“化療?為什麼要化療?”

  他轉頭看著我,嘴唇微微張開,仿佛驚奇於我的遲鈍:“在烏克蘭的時候,嘉遇就被查出了胃部腫瘤。”

  我霍地站起來:“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程睿敏低下頭,“他做過一次體檢,也做過一次胃部造影是吧?那之後你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嗎?”

  我木然呆立片刻,頹然坐下。

  原來如此。

  那他最後反常的決絕和放棄,這一刻都有了答案。我心頭有根塵封已久的琴弦,似被柔軟地撥動。但是再想起羅茜最後的幾段話,依舊耿耿於懷。

  就算當年做事幼稚而且愚蠢,可我毫無保留付出的,是一個女人僅存的尊嚴,換來的結果,卻只是某個面目模糊故人的替代品。我不知道有幾個女人能忍受這樣的遭遇。

  程睿敏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慢慢仰起臉說:“其實很多時候,不但耳朵不能相信,眼睛也不能相信。”

  我在心痛中啞然失笑:“照你這麼說,還有什麼可相信的?”

  “你的心。那種時候你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心。”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和女人打交道時總是稀裡糊塗的,這女人一旦嫉妒起來……“他輕笑一聲,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幾個字已經道盡一切。

  我垂下頭,下意識地在手中揉著一片樹葉,努力回憶著當年的情景,回憶我的心究竟想告訴我些什麼。這一刻只覺往事如煙,如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從眼前一一掠過。歷歷在目如昨日一般新鮮。

  原來只有親自經歷過歲月的流逝,才能感受到的它的凌厲。

  心髒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我俯身埋起頭,身體似乎失去一切知覺,只留下心口的疼痛。入獄前他身體無端衰弱的症狀已經那麼明顯,為什麼最後我滿心只能想到“不信任”三個字,會去相信一個不相干的人,卻從未考慮過別的可能?

  程睿敏拍我的肩膀,“趙玫,其實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這些,他的苦心算是全被我賣了。你的學業,你的青春,在他心裡或許都比他自己重要。”

  “他永遠都以為自己就是真理。”

  “沒錯。”

  “我恨他。”

  “我明白。”

  “我真的恨他。”

  “我的確明白。”

  我把臉埋在手心裡落了淚,靜靜地哭一會兒,終於抹掉眼淚抬起頭問:“怎麼才能聯系到他?”

  程睿敏沒有立即回答,過一會兒他拉過我的手,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手心輕輕滑動。

  “這個先給你。”他說。

  我抽回手,發現手心裡用黑色簽字筆寫著一個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明顯是個歐洲國家區號。

  “他的?”我詫異。

  “不是,是我母親的。”程睿敏笑,“上個療程結束,醫生給的預後還不錯,嘉遇就給他媽和外公留封信,然後跑得無影無蹤,只說來歐洲玩兒幾個月,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不過他倒是跟我媽時有聯系……”

  我再仔細看一眼那個號碼:“英國?”

  “倫敦。”

  “這樣就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或許可以或許不。我也不能確認,他是否還願意想起以前的人和以前的事,So,如果你徹底想明白了,就和我母親聯系吧,她會幫你找到機會。”

  像兩年前一樣,我發自內心地感激他:“謝謝你,哥。”

  他站起身,再次拍拍我的肩膀:“不用客氣,我也是有私心的,只是心疼自己的兄弟。”

  我苦澀地微笑,小心合起手掌,如同握緊一個渺茫的希望。

  後來有半年的時間,我無數次踏上英倫的土地,踟躕於倫敦的街頭,卻一直沒有與程睿敏的母親聯系。那個地址和電話號碼在我手裡保存了很久,就好像黎明前一個小心翼翼的夢境,我害怕一不小心驚動到它,它就會在熹微的晨光裡變成一股輕煙冉冉消散。

  二零零五的秋季,我趁著假期飛到利物浦去見國內來的高中同學。

  我還記得那是個清涼薄陰的下午,我們坐在街邊的酒吧裡,邊喝茶邊聊著國內同學的八卦。

  “ 你知道唄,每年清明都有一個神秘的人,到彭維維的墓前獻束白玫瑰,我們一直在猜,這個人究竟是誰……”

  同學很健談,我卻有點兒心不在焉,熟悉的名字頻頻勾起舊日的回憶,再加上周圍熟悉的港口風景和來自愛爾蘭海的海風,讓我不時地精神恍惚。

  於是我敷衍說:“還能有誰,左不過是當年暗戀她的人唄。”

  “才不是呢,我跟你說……”同學的語聲忽然頓住,目光凝注在我的身後,眼神都直了。

  “怎麼了你?”

  “上帝啊,這簡直是極品啊!”她的目光專注得近乎花痴。

  我奇怪地回頭,只看到背對我坐著的,是一個穿黑T恤的男人,腦後的頭發剃得短短,只有寸把長。然後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瞪大了,為的卻是他對面的女人。一張頗有些年紀的面孔,卻異常娟秀,幾乎把亞洲女人輪廓的柔美發揮到極致。

  她似乎意識到被人注意,抬頭看到我的失態,只笑一笑,用眼神和我打個招呼。

  我有點臉紅,迅速收回目光,回頭稱贊一聲:“美麗。”

  “真美是吧?” 同學附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英俊的中國男人。”

  “呸,我說的是那女的。”

  “哎,她長得再好年紀也大了,還要霸占這樣的極品帥哥,嘖嘖……”

  我嘲笑她:“你見過什麼呀,你壓根兒就沒見過真正的帥哥。”

  她白眼飛我一眼,表示不以為然。

  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清晰的中文:“真要謝謝你小遇,這幾個月陪我走了這麼多城市,我都十幾年沒玩得這麼高興了。”

  小遇?我冷不丁哆嗦一下,像被針扎到。

  那個男人低低笑了一聲:“那是我的榮幸,阿姨。難怪小麼一直藏著掖著不肯讓我見您,敢情是怕我動了心追求您。”

  我像被人在背部猛抽一鞭,渾身上下居然僵硬得無法挪動分毫。

  這個聲音,我一直不能忘懷的聲音,竟在此地驀然出現。我不敢動,生怕這也是午夜一個不現實的夢。

  那個女人的笑聲聽起來還很年輕:“哎呀你從小就這樣,沒別的好處,就是嘴甜,來,我們走吧。”

  對面同學的表情遺憾而糾結:“他們要走了,你說我要不要上去表白一下,拿個電話號碼?”

  我坐著不動。

  “真是,這樣的男人,錯過了就不再。”

  我用力絞著手指,耳邊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血脈流動的細微聲響在耳側回響。“唉——”同學嘆息,“他們要上車了。”

  我突然轉身,大喊一聲:“孫嘉遇——”

  那人轉過頭來。

  他轉過頭來。

  時光似乎在此刻靜止。

  利物浦上空的雲層裂開一道罅隙,露出一塊無暇的藍天,陽光在雲層之上散射出金色的光芒,流光溢彩的天空讓大海光華四射。

  平日我只知道相思如夢,但夢醒後的風景,卻比我的想像更加美麗。

  -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陰郁的日子需要鎮靜,

  相信嗎?

  那愉快的日子即將來臨,

  心永遠憧憬未來,

  現在卻常是陰沉,

  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是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騙了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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