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番外(一)
連統二十年,薛國皇后誕下一女嬰。
其生辰之時,天兆祥瑞,占卜師預言其乃薛國貴人。
因其生於月圓之時,賜名月姬。
此後,薛皇后再無所出,帝君立月姬為帝姬,年滿雙十便接替皇位。
月姬身子嬌小,卻不甘被大臣指點,稱其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故而自幼便做男兒扮相,習武論道,委隨將軍出征。
一日,她在後花園中執長劍練身手,無意間一腳踏空,一柄長劍脫手而出,朝著西面直刺過去。
兵器劃過布衫的聲音,有個墨衫少年空手接住長劍,豎著眉頭,“何人膽敢行刺我?”
口吻中不乏肅然,卻是與他的年紀很不相稱。
一旁的宮人趕忙護住他,問道:“斯泰小王,可有傷著?”
月姬撇撇嘴,指著斯泰道:“你,把我的劍還過來。”
斯泰揚起下巴,“你是誰?憑你這樣的功夫,就想行刺本小王,差得遠了。”
月姬盛怒,對宮人斥道:“是誰把這個蠻橫無理的人領到後花園來的?”
彼時斯泰的娘親和薛皇后正在偏殿悠閒的喝茶,聽到後花園喧鬧一片。宮人忙不迭地進來通報:不好了不好了,月姬殿下和斯泰小王打起來了。
待這二位走至後花園,看著一個墨衫少年和紅衣少女扭打在一團,月姬瞪圓了杏眼一口咬住斯泰的右手腕。
想他堂堂一個小郡王,若是被旁人知曉給個姑娘咬住手腕當真是件沒臉沒皮的事,斯泰年紀尚幼,根本達不到克制住自己、淡定地思考一下男女有別的境界,臉也沒來得及紅那麼一紅,張口咬了回去。
斯泰咬在她唇上,不輕不重。月姬欲反唇,被他扼住手腕,反剪在身後。
怎麼看,這二人也不像是兩個會功夫的人在武鬥。
薛皇后被他們你咬我一下、我啃你一口的奔放行徑徹底震住了,喝了一聲:“你們在做什麼?”
斯泰放開月姬,眼角偷偷眇了她一眼,別過臉去立到一旁。
月姬唇瓣微紅,指著斯泰道:“流氓!”
斯泰是紮北郡王的小王爺。紮北郡王是帝君的親弟弟,因常年住在薛國北郡,在當地稱王稱霸,初次入宮的斯泰根本不曉得汶淶還有一個比他級位更高的小公主。
他撇嘴,反駁道:“本小王不同你一般計較。”
郡王妃見狀,拉過斯泰訓道:“不得無理,叫月姬殿下。”
月姬聞言,神色稍稍緩了緩,跟著有些神氣,“你,叫我姐姐。”
斯泰微眯眼,將她從頭至腳打量了一番,踩著鑲金絲的皮靴,朝她走近了些。
月姬以為自己的准女王氣質終於將斯泰震倒了,揚起下巴,等著斯泰管她叫姐姐。
斯泰眼角彎了彎,湊近了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月姬驚了,一下彈開來。
斯泰哈哈大笑起來,他雖不懂男女之別,卻覺得欺負月姬是件無比歡樂的事。
月姬漲紅了臉,道:“你、你、你,來人把他叉出去!”
斯泰拍桌笑道:“誰敢砍本小王,整個紮北郡都是小王我的。”
月姬高聲道:“砍了你!紮北郡算什麼,整個大薛都是我的。”
最後的收尾工作是少年少女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斯泰回府之後,被郡王妃鞭子狠抽了一頓。郡王妃教訓道:“下回見到月姬殿下,要尊稱她一聲姐姐。”
斯泰依舊不服軟,硬氣道:“憑什麼要叫她姐姐,本小王踏遍紮北郡,除了阿爹,再沒有比我箭術更好的人。我射了六隻雪豹……哎喲,阿母你別打,別打。阿母、娘親,啊啊啊,祖宗,你下手輕一點啊。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啊?”
這件事在斯泰的成長軌跡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他曾經因為親了個小姑娘,在府中橫躺了兩個月,錯過了冬獵時節,他堂堂小郡王,連一隻麋鹿也沒有獵到。斯泰小王心理受到了嚴重創傷,整整一年都抬不起頭做人,在其他部落首領的兒子們面前,都是低頭踢石子,默默走過,直到來年冬獵,才找回了自尊。
從此,斯泰知道月姬堪比洪水猛獸,往後見面要繞著走。
連統二十三年,月姬十七歲,頭一回跟著她的叔父上戰場。
她扮作男兒裝,盔甲戎裝,戰袍獵獵。
應戰的主將是離國的晉朗,他跨坐在血汗寶馬上,鮮衣怒馬,氣度卓然。
兩方擂鼓三聲,月姬輕率地駕馬出列,長劍指向晉朗,要同他單挑。
晉朗長眸微眯,拎起寶刀駕馬應戰,不出十招,晉朗的刀尖劃過她雪白的面頰,漫漫黃沙之中,她的頭盔被撂落在地。晉朗微怔,刀在她脖頸止住,他淡道:“東土莫不是沒了將相之才?讓女子上戰場。”
爾後,長眉一揚,收刀歸隊。
月姬顏面盡失,主動挑釁未果,還被人打得丟盔棄甲。此後七日都捂臉躲在軍帳裡,在榻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最後不可避免地滾到床底下去了
。
可能是她捂臉翻滾的時間太長,導致錯過了就醫的最佳時段。
臉上留了道疤痕,用了多少宮中上好的金創藥、白玉膏,依舊抹不掉。
薛皇后很是擔心:月姬本來性格就很彪悍了,眼下還破了相,就是皇上的女兒也愁嫁啊。
眼看月姬堂堂一國公主,卻朝著男人的身心特點一路洶湧地奔騰發展,薛皇后和帝君夫婦倆滿心愁苦不知與誰訴。
月姬每每攬鏡自照,對著那道傷疤都要咬牙恨道:“大離施於我月姬的面上之辱,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加倍還回去。”
花開花落,日晝交替。
兩年的混戰收尾之時,薛國提出和親,把月姬八抬大轎送往薛國以示和好。
可能薛皇后和帝君看開了,覺得讓月姬當皇上,不如讓月姬的老公當皇上;也可能因為月姬到了出嫁的年紀,夫婦倆以為日日夜夜在軍帳裡打滾蒙灰的月姬婚姻前景十分堪憂,而和親能夠讓她嫁得快、嫁得好。
月姬聽到和親一事,第一個反應是把前來通報的宮人揍了一頓,說其發佈反動言論、煽動叛變,以危害國家安全罪將其叉了出去。
第二個反應是幽幽地歎了口氣,道:都洗洗睡吧,大家混口飯都不容易,明天還要打仗。
最後的反應是瞪圓了眼睛,憂傷地說:這不是真的吧,你們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對吧。
月姬是帝君和薛皇后唯一的子嗣,本是要接掌皇位。這樣尊貴的身份,即便是送去和親,也應該配上個響噹噹的人物。
大離給她選的夫君是戰功累累的晉將軍。
月姬雖在兩年前與晉朗有一疤之緣,但她彼時被熱血沖昏了頭腦,根本記不得那個將她撂翻在地的赤袍將軍是哪個。
其實相忘江湖於她、於晉朗而言都是件好事,倘是她知道要嫁的夫君便是當著數萬將士的面給她奇恥大辱的那個人,這門親事最有可能的發展趨勢就是月姬提把刀殺到將軍府和晉朗單挑火拼,將軍府上出現摻雜了種族矛盾的家庭暴力,在離薛兩國的友好外交史上留下一個無法抹去的污點。
月姬既是要送出國嫁人,帝君膝下再無他人,便改立斯泰作儲君。
和親車隊駛出大殿之時,夏末初秋。
斯泰立在走廊,遠遠地看著月桂樹下,月姬同帝君道別。
她換上了女兒家的玫瑰色窄腰廣袖百褶裙,腰繫素白半月腰封,以淺緋色面紗掩面。
風吹過,面紗輕輕撩起,細碎的花蕊落下,月姬素來倔強的眼角彎了彎。
斯泰看著車隊緩緩出了殿門,一點一點消失在宮外,留下長長的一段轅痕。落日餘暉斜照在大殿簷頂的琉璃瓦上,斯泰的紫色錦袍泛了點點金光。
他略有失神,微微俯身,恭敬地低聲道了一句:月姬殿下。再緩步回到正殿,長長的身影一分分褪色。
行路月餘,車隊駛入離國境內。
古道邊,有個青衫長劍的倜儻公子駕著白馬,眼含笑意地等著她。
月姬撩開車簾,探出一雙眼看了看馬上的公子,他翩翩風度、眉目風流、進退有禮。
月姬撐著腦袋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給他也不是件壞事。
這位青衫公子姓樓名昭,晉朗軍中的參軍,劍法一流,輕功百步生花。
樓家三少,風流輕狂一世無雙。
到了安溪鎮,樓昭駕馬走近了她的馬車,扣了扣窗板,低聲問:“公主一路周車勞頓,不如在安溪稍作歇息,也好補給些衣物。”
一路走過來,月姬沿途觀察了不少離國姑娘,深深地發現同她們相比,自己簡直不是個女人。她表示要矜持、要婉約,要裝,一定要裝到洞房花燭夜。
於是她但笑不語,在車內反敲了敲窗板以示同意。
樓昭替她撩起車簾,俯首有禮道:“公主殿下,在下樓昭。晉將軍派我來接公主回府。”
月姬第一回與樓昭面對面,他眉目如畫,豐神俊秀。
可是他說他名叫樓昭。原來,他不是她要嫁的人。
月姬微微垂睫,掩了眼底的失望。
樓昭領著她在安溪逛夜市、聽說書,她看著他與旁人談笑風生、高談闊論,眸中似落了清輝,意氣風發的模樣很好看。
走過石板橋,樓昭一時興起,磨墨揮筆,畫了幅《公主倚橋聽雨圖》贈給她,上頭的姑娘,輕衫婀娜、面紗半掩,道不盡的溫柔繾綣。
次日,風雲突變。
不知為何,薛國欲毀了婚約,想將月姬帶回。此時斯泰將將登基,這樣唐突的決斷,將兩國的關係再一次拉到了弦上。大離皇帝感覺自己被狠狠地調戲了一把,立馬下令陳兵薛國邊境,戰事一觸及發。
月姬各種迷茫,過了邊境走了兩步,就來了一隊東土暗人要將她帶回去。
兵荒馬亂,飛沙走石。
樓昭所帶人手寥寥,以一敵百自是打不過東土暗人。這些暗人不只是要將月姬帶回去,他們出手狠辣,善用毒器,招招都想將樓昭置於死地,似是被人吩咐過不能留他活口。
樓昭本想將月姬帶走,奈何招架艱難。只得拉上月姬置於馬上,狠抽白馬一鞭子,向前疾馳。
他的雙手拉著韁繩環住月姬,在她耳邊低聲道:“公主受驚了,我定會將公主護送至京城。”
月姬活了十九載,素來是她保護旁人,頭一回聽到有人與她道,他會護住她。
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月姬微微抬首,看見樓昭額上滲出冷汗,神色隱忍。
倏忽之間,樓昭吩咐道:“你駕馬先走。”
語畢,他縱身躍下馬。後頭追兵不斷,樓昭此舉實為緩兵之計,以身攔住他們。
月姬咬唇,白馬馳騁了段路,她伸手拉住韁繩,掉轉馬頭,揮了馬鞭。
她折回之時,樓昭身上已是傷痕累累,以劍支地,一襲青衫給血染成了墨色。
她豎了眉頭,執劍下馬,大聲喝道:“你們誰敢殺他?”
一行暗人為難道:“公主殿下,主公吩咐要將您帶回去,身邊男人一個不能留。”
她冷笑了兩聲:“我不回去。你們去和斯泰說,我不回去。我夫君在這裡。”
樓昭已然昏死過去,月姬將他扶至馬背上,牽著馬走了許久,許久,卻依舊不見人煙。
漠漠黃沙之中,她替他寬下外袍,一點一點擦拭他的傷口。
天旱風大,皮囊中的水告急,月姬執匕首割了手腕將血渡到他口中。
看他昏睡中蹙起的眉頭,月姬眼角攢出來一滴淚,她伸手將他的眉尖撫平,微微俯身在他額間印一下吻。
彼時二人就在離薛二國交界之處,離戰場尚遠。
狼煙四起,遠遠能見著戰火連天。
樓昭醒來之時,深秋的夜裡,他躺在一泓水灣邊,白馬在一旁踢了踢腳蹄。
有個姑娘背對著他,在水邊梳洗長髮。泠泠月色,襯得她髮如鴉羽。
星空浩渺,墨藍的天幕無邊無際。
水灣波紋粼粼,銀色流淌。
樓昭啟唇問道:“你是誰?”
月姬身形一怔,靜默了片刻,她有些慌張,別過臉道:“阿昭。”
樓昭沒有見過摘下面紗的月姬,他只見過蒙著面紗故作矜持的鄰國公主,他在將軍府上聽聞這個鄰國公主貌美無雙、賢良淑德。
眼前這個滿身風沙、衣衫襤褸、面帶疤痕的姑娘,樓昭只當她是個平民百姓,只當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樓昭以手肘支地,緩緩坐起身來。
他攬過她的肩,如墨的眼眸看進她心底,輕笑一聲,“你救了我?”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心突突急跳,咬著舌頭道:“我、我……”
樓昭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溫言道:“別害怕,你是薛國人?”
月姬點點頭,生平頭一回覺得不好意思,就在半盞茶前,她還捧了水一點點替樓昭洗傷口。現如今,他衣衫半敞,胸膛在月色下更顯瑩潤。
樓昭欲起身,月姬伸手扶住她,他垂目看到她腕上刀刀割痕,眉峰一斂,捉住她的手腕想看清楚,“你渡血給我?”
月姬望著他,眼角忽然彎了彎,爽利道:“唔,是。我喜歡你。”
樓昭似是吃了一驚,掩口輕咳了一聲,眉宇間柔和起來,指尖細細摩挲在她手腕傷痕處。
他隱隱含笑,低聲問她:“阿昭,你願意和我走嗎?”
月姬腦中閃過一個個畫面,想起了她的母后、父君,想起了大薛國浩瀚子民,想起眼下硝煙彌漫的戰場,馬革裹屍的薛國將士。
她抬起眼眸,眼前這個男人,能夠在馬背上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能夠妙筆生花描出一幅幅江南水墨畫,能夠為了她不要命。
月姬沉默了許久,只定定地看著樓昭。
他的眸中清清楚楚映了個姑娘,身後是大漠黃沙、沉沉夜幕。
她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好,我們私奔。”
樓昭看著她皺眉猶豫的模樣,忽而哈哈大笑起來。
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朗朗星空之中,很久,很久。
他們二人在大漠中走了幾日,樓昭的身子日漸恢復。
身邊的乾糧都省給樓昭吃,月姬實在餓得厲害,眼一閉、心一橫,摸出匕首把白馬殺了,烤馬肉裹腹。
樓昭探路回來之時,見著她盤坐在地上,拿著馬腿啃得頗有滋味。
她見著他,跳了一腳道:“啊,那個白馬它熱死了。”
樓昭忍住笑意,微微挑起眉尖,問道:“熱死了?”
月姬想了想,“也可能是曬死了?渴死了?反正死了。”
她抹了把嘴巴,鄭重籠眉歎道:“逝者如斯夫。”
樓昭調笑道:“你還懂中原的字?”
月姬正色地點頭:“正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斯夫啊。”
樓昭大笑,湊近了拉住她:“我已經尋到回軍帳的路了。你這個樣子,也是該洗洗了。”
月姬身子一僵,抽回手,沉默不語。
樓昭低聲安慰她:“阿昭,不要怕。即便回了軍帳,我也伴在你身邊。”
她猶豫了片刻,撫著臉上的傷疤與他道:“我怕別人看見,想尋個面紗遮住。”
樓昭搖頭:“不要遮,你生的很好看。”
月姬在原地重重地跺腳,堅決道:“不行,我一定要戴面紗,一定要。”
她隨口扯了個謊,“在我們薛國,只有我的夫君才能見到我摘了面紗的模樣。”
語畢,樓昭掩口咳了一聲,含笑看著她。
月姬這才發覺話中意有所指,臉紅了一紅。
月姬尋了塊布遮遮掩掩,跟在樓昭身後回到軍帳中。軍中將士見著樓參軍領回來個碧眸白膚的姑娘,哄笑道:“樓參軍,這是從東土拐了個小娘子回來?”
樓昭微微一笑,“她叫阿昭,我的救命恩人。”
他轉頭問道:“薛國公主,後來可有找到?”
副將應道:“沒有下落,應是被那群暗人帶回東土去了。”
樓昭微斂眉:“將軍怎麼說?”
“將軍本就不想同那個女人成親,走便讓她走了吧。和親一事本就蹊蹺,東土那幫烏合之眾全無誠信可言,將聖上和將軍耍了一把。不將東土夷為平地,誓不撤兵。”
月姬聽罷,稍稍皺起眉。
樓昭顧及她,將她安置在營帳中,“你先在此歇息。我去與將軍交代一番。”
樓昭與晉朗素來頗有交情,曾在汶水困戰中,以一敵十替晉朗解圍,爾後喝酒結拜為兄弟,互為臂膀。
晉朗本在京城將軍府中等著迎娶東土公主,豈料事發突然,老婆沒有娶到,便給派來和小舅子火拼,鬱悶之情難以言表。
樓昭掀了主將帳簾,見晉朗正對著案上一副地形圖思量對策。
他恭敬道:“晉將軍。”
晉朗放下筆,撩起袍角坐在桌邊,提了酒罈子斟了一碗,仰首喝下,與他笑道:“我聽聞你險些喪命在東土暗人手中,傷勢恢復得可還好?”
樓昭也順勢坐下,頷首道:“多謝晉將軍關照,傷已大好。末將辦事不力,未能將東土公主帶回將軍府,請將軍降罪。”
晉朗不以為然,暢快道:“管他甚麼公主帝姬,此番東土皇帝出爾反爾,我定要殺他個片甲不留。你近日先在帳中把傷養好,等到冬天一過,再打他個落花流水。”
樓昭執杯盞喝了口酒,笑道:“將軍所言甚是。”
“聽說你帶了個東土姑娘回來?”
樓昭點頭應道:“我在大漠負傷之際,她救我性命,有大恩還未答謝。”
晉朗問道:“此女家中可還有旁人?”
“阿昭是個孤女,無父無母。”
晉朗放下酒碗,拍桌笑道:“眼下兵荒馬亂,先將她安置在營中,著人好生侍候。”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樓昭一眼:“等來年開春我們打了勝仗,你想怎樣答謝她都行。”
樓昭微微一笑,應承道:“多謝將軍。”
彼時已然深秋入冬,戰事暫停。
長長的隆冬,軍中將士常駕馬狩獵,圍爐烤了麅子肉,就著烈酒,噴香四溢。
東土人善馬上作戰、善打獵;月姬打小就是射箭的一把好手。
她同樓昭一道駕馬進了樹林,不足半日,便獵了幾隻山雞和一隻油肥的麅子。
樹林中枯枝掩著,有只白色的物什一晃而過。
月姬夾緊了馬肚子,緊跟上去,前頭突突直躥的是只渾身雪白的兔子。
野兔行動敏捷,窸窸窣窣踩著雪砂子,靈巧地朝遠處跑。
月姬翻身下馬,背著箭,放輕了步子跟了幾步;那野兔停在一段枯葉之上,瞪著灰溜溜的眼睛警惕地四處觀望。
月姬怕驚動了它,微微放低身段,緩緩抽出箭,弦拉至滿月。
倏忽之間林中或有動靜,野兔如驚弓之鳥,渾身打了一個激靈,耳朵直豎。
月姬拉緊後弦,放箭,箭矢在林中劃開一道淩厲的弧度,直中野兔後腿。
她揚了揚眉,走近了捉起野兔欲返。
有個沉沉嗓音道:“姑娘,這是我射中的兔子。”
她回過身去,有個男子手執長弓立在近處,此人著一襲妝蟒暗花墨袍,長眉斜飛入鬢,英挺淩厲。
晉朗看著月姬臉上的疤痕,似有微怔,上前一步問道:“你是東土人?”
月姬注意力依舊放在野兔身上,她反問道:“你怎麼知道這是你射中的兔子。我方才也放箭了。”
晉朗唇角抿了個淡笑,“你將箭頭拔出來。”
月姬按住受傷的野兔,將它後腿中的箭拔出來,箭頭上刻了個小字“晉”。
她撇撇嘴,將兔子扔給晉朗,訕訕道:“還給你。”
言罷欲走。
晉朗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微斂眉,問道:“你就是彼時西山埠一戰,吃了敗仗的那個小將?”
月姬聞言一愣,抬首仔細將晉朗的容貌端詳了一番,這才依稀辨出來眼前之人便是兩個年前在西山埠將她撂倒在地,致使她破相又丟臉的人。
月姬有些氣惱,後退了一步,豎眉怒道:“誰吃了敗仗?!兩年前我初上戰場,未得綱領,今日相見,不如再比個高下?”
晉朗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你這丫頭嘴倒挺硬。”
他扔了手中的弓箭,拍了拍手,再抱著胳膊笑道:“我不欺負女人。爾今我就站在這裡,你且可以試試能否傷得到我?”
月姬個性比較極端,最扛不住的就是激將法,冷哼一聲,摸出踝上的匕首直刺過去,晉朗微微閃身輕鬆避過,她便撲了個空。
這麼地再打了幾個來回,月姬絕望地收了手,攤手道:“不打了。打不過你,我認輸。”
晉朗大笑,複挑眉問道:“你一個東土的小將,來我大離境中,就不怕給捉回去做戰俘?”
月姬頓了一頓,此時才意識到身份有被識破的危險,立馬轉身要走:“青山不在,綠水長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我先走了。”
她正打算走,有馬蹄紛亂聲靠近。
樓昭翻身下馬,走至晉朗跟前,拱手行了個禮,“將軍。”
他看到月姬,輕笑道:“這便是上回救我的那個姑娘,便喚阿昭。”
晉朗一愣,眸色漸凝,沉吟道:“阿昭?她一直宿在我們營中?”
樓昭應道:“是。今日我帶她來此打獵,想獵些野味回去烤了吃。”
晉朗轉頭看了看月姬,她低著頭,神色有些緊張。
他將手中的野兔遞給樓昭,笑道:“哈哈哈哈,你這個阿昭姑娘箭術不錯,這只野兔夠肥夠大。”然後,提袍上馬,揚長而去。
晉朗回到營中,神色複雜,心事頗重。
他將副將叫至帳內,吩咐道:“東土有一員女將,曾帶兵上陣,兩年前在西山埠曾和我交過手,頰上留有一疤。你派個探子打探一下,此人現在何處,身世如何。”
三日後,天降大雪。
晉朗邀樓昭於主帳議事。
“樓昭,彼時你護送東土公主回京,途遇變故,遭暗人突襲。爾後公主便沒了去處?”
樓昭顯是沒料到事隔已久,此事再被提及,“是,樓昭辦事不力。”
晉朗鎖了眉頭,“你身邊的阿昭,便是東土公主。”
樓昭身形一僵,未有言語。
“我兩年前在戰場上交手的那個女將,也是她。”晉朗歎了口氣。
樓昭手指握緊。
他曾在將軍府見過一幅晉朗親筆畫的《巾幗紅顏》,一個身披紅色戰袍的女子,
英姿颯爽駕於汗血寶馬之上,手執長劍,驕傲的容色伴著軍旗高展。
“此事確是我的疏忽,沒有查實清楚。阿昭若真是東土公主,不知將軍要如何處置她?”
晉朗試探道:“你喜歡她?”
樓昭頓了頓,“她救我性命,還望將軍看在此事的份上,不要為難她。”
晉朗揮袖道:“此事我自有定奪。”
樓昭此後一直未進月姬的帳中,有意與她疏遠。
月姬心中苦悶,也知道多半是身份給人查出來了。彼時是她欺瞞樓昭在前,若非如此,她本該與晉朗成親,做了將軍夫人。
她在榻上滾了三個來回之後,利索地跳起來,沖進樓昭帳中,質問道:“你喜不喜歡我?”
樓昭靜靜地看著她,半晌之後,俯身行禮道:“我與公主尊卑有別,還請公主回帳。”
月姬提高了聲音問道:“你喜不喜歡我?”
樓昭應道:“我替將軍問公主一聲,可是願意嫁給他?”
月姬身子晃了晃,似是遭了雷劈,面上血色盡失,她咬了咬唇,點頭氣道:“願意,再願意不過。”
除夕,將士共聚,飲酒作樂。
月姬喝了不少酒,步履踉蹌地走到晉朗跟前,笑道:“晉將軍,阿昭特來向你討杯酒喝。”
晉朗見她雙頰微紅,已是微醺,不禁失笑道:“你這是喝了多少?”
月姬晃了晃腦袋,垂首數了數手指:“不多。五壇,不對,六壇吧。”
晉朗搖頭道:“你醉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月姬不依,“沒醉。”她轉頭對一旁的樓昭笑道:“樓參軍,你看我像醉了的樣子嗎?”
樓昭皺起眉頭,欲起身。
晉朗卻先他一步,一把打橫抱起月姬回到帳中,將她置於榻上。
晉朗濕了手巾替她擦臉,順著疤痕小心翼翼地拭著。他從來都是手握刀槍,指腹厚厚一層繭,硌得她有些疼。
月姬別過臉去,“我喜歡樓昭。我不願意嫁給你。”
晉朗揚眉問道:“為什麼喜歡他?”
月姬想了許久,“他願意為我死。”
晉朗定定地看著她,替她蓋了被褥,“我也可以。”
月姬翻滾了一下,往榻內挪了挪,“他不喜歡我,我就回薛國,憑什麼我一定要嫁給大離的男人。”
晉朗大笑道:“你以為來了我晉朗的營裡,這麼容易就可以出去麼?”
次日大早,晉朗牽著馬站在月姬前,“走,我帶你去邊疆瞧瞧。”
月姬探首看了看近處與旁人說話的樓昭,他頭也未抬,漠不關心,似乎與自己沒有半點關係。
他們二人,雖是幾步之遙,卻像是亙了千山萬水。
月姬跨上馬,大聲對晉朗道:“好。”
走前回頭看了樓昭一眼,他微微偏頭,夕陽灑在側臉,一襲蘭衫,正如初見時的模樣。
一切似乎回到最早的歲月,她穿著繁複的宮裝矜持地坐在轎中,偷偷將窗簾撩開一點,車旁翩翩貴公子,仗劍白馬,伴在她車邊。
那個時候,他只當她是將軍夫人,而她只是微微撥了心弦。
眼前銀妝素裹,連亙的山脈起伏,好似到了世外仙境,遠離煙火戰場、遠離身份權責,天地間只有蒼茫白雪。
月姬從未想過邊疆竟有如此雄渾狀美的景色,一時間失了心神,只低聲道:“這裡真好。”
晉朗微微俯身,看著身邊的姑娘,眼神逐漸柔和。
他攬過她的肩,吻上她的唇。
月姬吃了一驚,欲將他推開,嚎道:“你放開,你欺負我。”
可是她的力氣哪裡敵得過晉朗,他指腹在她頰邊輕輕撫過,笑道:“我從不欺負女人,除了你。”語罷,加深這個吻,讓她沒法掙扎。
紅暈爬上月姬雪白的面頰,她陡然想起樓昭身上傷痕累累與她同乘一馬逃命,想起她割了手腕替他渡血,想起他微笑問她:阿昭,你願意和我走嗎?
眼角有些濕,她掙開手胡亂擦了把眼睛。
晉朗皺眉,將她鬆開,“你這樣不甘願?”
月姬轉過頭去,“不甘願。”
晉朗聳肩,攤手道:“我眼下倒像個罪人了。”
月姬正色點頭道:“你膽敢輕薄我,就是個罪人。你們離國有句話叫:調戲良家婦女,臭不要臉。”
晉朗哈哈大笑:“你哪學會的‘臭不要臉’?”
二人各牽一匹馬,並肩踩在雪砂上,似是相識已久的故友,談天說地,將遠處的雪山美景收入眼中。
“嘶——”長箭劃破寂靜。
月姬眼快,看到晉朗身後有箭雨射來。她一把拉住他,驚呼了聲:“小心。”
還未躲閃得及,她悶吭一聲,有箭正中肩臂。
晉朗拔劍一面擋箭,一面護著她往林中避過去。
來襲之人是一隊訓練有素的暗人,奉旨刺殺晉朗。彼時斯泰聽到暗人回報,月姬口口聲聲道她的夫君在薛國,當即在正殿中盛怒,斥道:“不要管她,當我薛國從沒有她這麼個丟臉的公主。”
月姬負傷,晉朗獨獨一個人,又是一場惡戰。
箭頭上好像餵了毒,月姬漸漸睜不開眼,寒意鋪天卷地而來。她只聽見耳邊有兵器鏗鏘的聲音,自己被攬在晉朗的胸膛前,聽他在耳邊沉聲道:“給我撐著。”
她皺了一下眉頭,低聲道:“我冷。”
晉朗將她抱得更緊些,“睜開眼。”
她勉力提神,耳邊聲響漸漸消逝。
如此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將衣物裹緊她,沉聲問道:“還冷不冷?”
月姬挑起眼皮,見晉朗□著上身,他的衣裳都裹在她身上。身後依舊是連綿雪山,他胸膛上劃了極深的一道刀傷,殷紅的血滲出來。
她牽了唇角,勉強答道:“臭不要臉。”
晉朗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哭笑不得道:“相信我,天黑之前,我一定帶你回去。”
月姬再醒來之時,晉朗坐在她的榻邊,背對著她,寬了衣袍上藥。
他將衣袍褪至腰間,露出寬厚的臂膀和勁瘦的腰,上頭佈滿了傷痕,大大小小,有一道傷疤自左肩爬至腰間,似是年歲已久,只留了淡淡的疤印,長了新肉。
月姬有些好奇,伸出指尖輕輕觸碰。
晉朗回過頭來,聲音溫厚:“醒了?”
月姬問道:“你怎麼有這麼多傷?”
晉朗垂目掃過她頰上的傷疤,淡道:“同你臉上的一樣。”他微微笑道:“彼時我沒有想到是個女子,更沒想到是個刁蠻的公主。嘖,你這也是因為破了相,才被送來嫁給我的吧。”
月姬哼道:“哪個說了要嫁給你?若不是被你困在這裡,我早八百年回宮了。”
晉朗看著她,緩緩道:“我領兵行軍五年,每每殺敵總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以身殉國也不過頭點地。但是昨日,你遇險的時候,我拼盡全力也想全身而退。”
月姬被他深情的注視弄得很不好意思,低下頭一個勁地絞被褥。
晉朗再道:“阿昭,我想同你在一起。”
他輕笑:“西山埠戰後,我就記住了你。天降姻緣,原本你就是被送來嫁給我的,你的臉上有我的記號,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們更合適了。”
月姬的心輕輕一動,久久沒有說話。
她不知道要說什麼,或許心裡依舊有期盼,彼時那個白馬青衫的公子,只能掩在夕陽餘暉下。
此時月姬的帳外,立著個男子。
他手中執了只藥瓶,沉默了半晌,將它遞給旁人:“此藥或許能克制阿昭姑娘的毒,晚些時候把它給將軍吧。”
營中紛紛傳言阿昭姑娘抵死救了晉將軍,這樣的情義當真是感天動地。
月姬中了寒毒,臥病在榻。
每每帳簾撩開之時,她都希望是樓昭,可是他一次沒來過。
月姬想:倘是他當真喜歡她,是不是公主又有何干係?
開春,戰事隨著一聲號鼓打了起來。
但凡是打仗,總要有死傷不計,晉朗是主帥,自然每每回來都要掛彩。
他坐在榻邊給右肩上藥,上頭被人削了一刀,生生剮了一塊血肉下來。
月姬說:“晉朗,我想回薛國,你可不可以放我走?”
晉朗額上滲了冷汗,擰著眉頭,傷口處皮開肉綻,模糊一片。他冷哼一聲:“不可以。”
月姬看他自己上藥著實費力得很,走近了拿過藥瓶幫他。
她指尖蘸了膏藥,清清涼涼,細細敷在傷口上,再拿了紗布輕輕纏上,試探地問道:“怎麼樣你才能放我走呢?”
突然被人攬住腰,晉朗俯身,將她壓在身下,沉聲道:“怎麼樣都不行。”
他的唇順著她頰邊的淡痕一路遊移向下,吻在她唇上。
她想推卻是如何推不開來。
唇舌交纏,他含著她的唇瓣或細啄或吮吻,輾轉反側,直至她不再繼續踢打。
案上的油燈被吹滅,室內彌散著藥膏清涼味道。
晉朗伸手拉開她的衣帶,沿著脖頸向下。
月姬咬著唇,心中有細細酥癢的感覺,順著他的唇舌蔓延全身每一寸肌膚。這種奇妙的感覺完全不受她控制,一點點吞噬她。
她的雙手不知作何動作,只能死死抓緊褥角。
她的衣衫褪至腰間,晉朗以手肘撐著榻沿,半支起身,靜靜地打量她,她的碧眸盈盈。他的手掌自她的肩頭輕攏慢撚,順著曲線一路點起火來。
月姬輕吟一聲,微眯著眼看著他。
他在她耳邊沉聲道:“要我嗎?”
她咬唇不語,搖了搖頭。
晉朗不以為然,俯身吻住她的唇,一手覆在她的胸前,另一手在不知不覺將二人的衣物除盡。他捉住她不知所措的雙手,環在他脖頸上,肌膚相觸,唇舌順著脖頸輕輕吮吻至肩頭,落在胸前,似是藥膏起了效用,月姬只覺全身都火辣得讓她睜不開眼,酥軟無力,只能緊緊地攀著他,一遍遍撫著他胸膛的傷痕。
他挺身進入之時,月姬低泣道:“欺負我,你、你……不要臉。”
……
他看著她墜入沉沉夢鄉,吻在她肩頭,輕聲道:“我們成親。”
三月花繁,滿城煙沙。
月姬頂著鳳冠,端著酒杯走到樓昭跟前,笑道:“樓參軍,此前你曾經救過我。一直沒有好好答謝,我敬你。”
樓昭執杯的手頓了頓,仰首飲盡,“你客氣了,阿……”他收了話語,換了個稱呼:“將軍夫人。”
離薛兩國戰事僵持不下,如此在邊界交鋒持續了近一年。
月姬沒有親人,只能在帳中相隨,她此時已有近十個月的身孕,且因為中了寒毒,身子骨愈發虛弱了。
持久戰無疑是耗時耗力,糧草供應逐漸告急。
晉朗與樓昭挑燈商議了三日三夜,打算自雁門郡攻汶淶。
雁門郡地勢頗險,三面環山,距汶淶不足十日的路途,郡中未有薛軍佈陣,僅有百姓數千。若是能攻下雁門郡,便能斷了汶淶東面糧草,汶淶西面臨海,方圓百里未有其他大郡。
為免打草驚蛇,晉朗欲先領奇兵夜襲雁門郡,樓昭再率大隊人馬進駐。
天將濛濛亮,晉朗揉了揉額角,道:“先回去歇息半日,這月十五,月圓之夜,我們動手。”
樓昭告辭。
晉朗再叫住他:“此事務需保密,先不要同阿昭說。”
雁門郡一戰,勢必要給東土帶來一場血光之災,小則一枚小郡,大則整個薛國。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之夜。
晉朗率兵夜襲雁門郡。
他與月姬分別之時,承諾她道:“不過三個月,我定會帶你回中原,到時候養個兒子、抱個美人,我晉朗一生何其圓滿。”
月姬努力不去想三個月召示什麼,是說他有把握三個月拿下東土,還是三個月大離便會撤兵。想多了她就會有深深的負罪感,眼下肚子大了,不能再像往常那般在榻上滾那麼一滾。
她知道,晉朗可以為了護住她不要性命,卻不會為了她退兵舉降。
三日之後,她在案上看到一張地形圖,上頭雁門郡的地方給墨汁劃了一筆。
月姬原本就是個將相之才,剔透之人,當即便了然了幾分。她去尋樓昭,碰上他正在帳中同副將商議如何與晉朗在雁門郡裡應外合。
月姬渾身打了個激靈,似是被兜頭潑了盆冷水。
若是此戰完勝,東土恐是要遭亡國之災。
她是堂堂一國公主,做不到眼睜睜看著萬千子民葬於馬蹄之下,家國易主;站在獨木橋上,一頭是夫君,一頭是家國。
五日之後,樓昭看到空中燃煙,與旁人道:“雁門郡郡守已經被將軍拿下,吩咐下去,我們即刻啟程接應他。”
“報——”有人進帳通報,“夫人腹痛不止,似是要臨盆了。”
樓昭一驚,“行軍大夫呢?把大夫請過來。”
“參軍,大夫沒有辦法,夫人先前中了毒,眼下情況不好。”
樓昭匆忙道:“待我回來再議。”
語罷,慌忙往月姬帳中疾步走去。
月姬面色慘白,似是受了極大的苦痛,淚水濕了鬢髮。
大夫滿面愁容,全然不知所措。
樓昭沉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大夫哆嗦道:“樓參軍,夫人怕是要早產了。但她身子骨弱,我怕……”
樓昭收起五指,指節泛白,“怕什麼?你說下去。”
“怕是撐不過今日夜裡了……”
月姬低聲喚了一聲:“樓昭……”
樓昭走至她榻邊,握住她的手,“我在。你聽我說,阿昭,我在。”
似是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傳來,她啟唇“啊——”了一聲。
樓昭伸出手腕,沉聲道:“阿昭,痛的話你咬住我的手,用力咬。對,使勁。”
她在他的腕上留了道齒印,很深。
一日一夜之後,兩聲“哇——”的啼哭劃破長空。
月姬產下一雙雙胞姊妹。
窗外月已缺,頭頂上一方墨色的夜幕靜謐安寧,誰也不知道此時雁門郡是怎樣的一場殺戮。樓昭拭乾月姬的腮邊淚,聽見她低低泣了一聲:晉朗,你在哪裡?我想你。
此時在雁門郡,斯泰已經帶兵趕上。
晉朗在城中遭圍困,樓昭遲遲不來,他勢單力薄,抵死一搏。如此苦苦撐了七日,終是困獸之鬥,戰死在雁門郡。斯泰命人割下其首級高掛雁門示眾。
得到消息的時候,月姬正眉眼含笑地望著懷中女嬰。
她怔忡了許久,腦中回憶起她與晉朗在西山埠時的會面,他一襲赤色戰袍跨坐在黑色血汗寶馬之上,器宇軒昂,揚起紅纓寶刀挑下她的頭盔,硬生生地停在她的脖頸上,淡道:東土莫不是沒了將相之才,派個女子上戰場。
你看,從最初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她和晉朗生生相離。
月姬低聲道:“晉朗,我還欠你一個圓滿。”
爾後,月姬殉情於雁門郡。斯泰知道此事,久久未有言語,此後下旨將月姬葬在汶淶皇陵中,即便死,他也不讓他們葬在一起。
晉朗死後,離國軍心大亂,斯泰領兵趁勝追擊。
離軍大敗,月姬誕下的那雙小公主不知失散何處。斯泰命人多次打聽小公主的下落,未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六十]番外(二)
江南樓家最數風流的便是那柄手執桃花扇的七公子。世人只道他翩翩風度、拈香淡笑,卻不曉他也曾踏踏實實對一個姑娘動了回心思。
那一年樓西月年歲尚輕,十五歲的青衫少年。樓家老爺作壽席,設宴請了揚州的大戶人家,搬了東嶽廟的戲班子來府助興。
唱的是一出熱熱鬧鬧的《霸王別姬》,咿咿呀呀的絲竹悅耳。戲臺上的虞姬眉目含情,身段婀娜,端的是千般風情。他本不是個愛聽戲之人,欲同他的五哥一道,溜出府去與其他公子哥喝酒聽曲、吟詩作對。
奈何他那五哥只從戲臺前那麼路過一遭,便止了腳步,似是有些失神,目光放在檯面上,久久移不開眼。樓西月尚有些聊賴,支了把竹椅倚在牆邊,抱著胳膊,閉目養神。苑中芍藥正值花期,妍麗地綻放,似是姑娘手中執的絹絲團扇。
他離那戲臺子甚遠,卻聽見有人粗著嗓子調笑道:“哦~~虞美人既死,本王也不要活了。子啊,收了我去吧。”
他抬眼看見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姑娘,穿了身布衫,眼角彎彎,揮手甩了把袖口佯裝痛苦狀,自她袖口裡飛出來只雞蛋,正中台下王管家的後腦勺,“啪——”地碎開來。
王管家摸了摸後腦勺,爆出一聲大喝:“誰?!誰扔的雞蛋?”
那姑娘捂著心口咯咯笑彎了腰,再一躍跳下牆頭。樓西月起身走至院外,只看著那姑娘跑遠了,背影漸漸消失在垂柳枝條後。他略有怔忡,與門前的家丁問道:“方才那是誰家的姑娘?”
家丁茫然應道:“七公子,你說的是哪個?小的沒見著。”
樓西月收了摺扇,敲在手心裡,笑道:“跑得還挺快。”
這便是樓西月頭一回見齊香,彼時春衫少年郎,笑看風華不知愁。
揚州春意正濃,一年一度的燈會伊始。
樓家七公子與眾友人賞燈猜謎,遊河作畫。
他立在船頭搖了扇子與許子蘭談及近日京城的詩會,一雙鳳目不掩風流。
河面波光粼粼,翩舟經過,劃下一道水痕。
許子蘭指著岸邊紅樓道:“西月兄,醉香樓的小娘子正起舞助興。”
樓西月堪堪抬首,與橋上的一個姑娘四目相接。
夜幕沉沉,鏤空精緻的花燈灑出來昏黃的燈,將人照得不甚真切。
他微微一怔,這莫不是當時在樓府遇見的那個丫頭。
齊笑立在石拱橋上,看著樓西月眉眼朝她彎了彎,霎時失了神。
橋上橋下,淙淙河水。
樓西月執了兩個皮影人,遞給跟班小廝南雁道:“你把這個拿給橋上的那個姑娘,看看她家住何方。”
齊笑接到皮影人之時,開心地險些從橋上栽下去。她捏了手中姐姐給她新買的荷包遞給小廝,紅著臉一路小跑開去。
南雁與樓西月道:“七公子,方才那個小姑娘給了我一個荷包就跑開了,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家住在哪。”
樓西月一計摺扇敲在南雁額上,惋惜道:“笨,你怎麼不追過去看看?”
他垂首看著掌中的荷包,上繡了鳳穿牡丹,唇角微微含了笑。
原來,這個姑娘也喜歡他。
船漿輕搖,餘了一味相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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