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姚霽珊 -【庶庶得正】《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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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1:33 AM

姚霽珊 -【庶庶得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2-19 02:30 PM 編輯

【書名】:庶庶得正

【作者】:姚霽珊

【內容簡介】:

  微表情能破案,但,能宅鬥嗎?

  傅珺有些無所適從。

  侯府的日子說易且難,嫡出姑娘的尊榮似有還無,

  沒有一種生活是容易的,無論是前世當警察,還是今生做主子。

  不想囿於後宅,卻不得不在宅門裡步履維艱。

  暮靄沉沉也好,水闊天長也罷,

  她,只想做自己。

  簡單說來,這是一個古代版《別對我撒謊》+《記憶神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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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1:47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一章

  五月的榴花尚未開盡,青雀湖上的田田荷葉裡,已有小荷尖尖,初露頭角。

  青雀湖位於大漢朝都城金陵城外七十里處,背依棲霞山,水澤清澈、八面來風,自大秦朝起便因風物秀麗而聞名。其青碧如玉的湖水與一旁棲霞山爛漫似火的紅葉各成風景,歷來便有「夏青雀、秋棲霞」的美號,是京中達官顯貴們的避暑勝地。舉凡大漢朝一等的公勳世家,皆以在此處建造別業為身份的象徵。

  平南侯府的別莊便建在這青雀湖的北岸。莊院建得精巧,引了青雀湖水進入莊中,堆土造橋,將水勢分成幾股,再於花園中匯成一面小湖。其回廊曲折、花徑盤繞,皆是萬般講究,頗有幾分姑蘇地方的婉約風情。而這整個莊院,便就著這一彎脈脈水勢回環盤旋,轉折出一段又一段白牆黛瓦的心事來。

  此時寅正未過,別莊裡的各房各院都還安靜著,不聞一絲兒響動。院門口的羊角燈籠靜靜懸垂,偶爾在盛夏的晨風裡輕輕晃動一下,微暈的燈光便在這黎明前的黑暗裡,留下幾許光影來。

  不過,這莊子裡卻也不都是安靜的,這不,西北角的一所小偏院兒裡,此刻便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穿著赭黃色衫褲的粗使小丫頭們,一個個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在管事媽媽的指揮下,或提壺打水,或領取掃帚布帕等物,沒頭蒼蠅似地亂轉,不時便得來一聲低低的訓斥。

  而在一旁的大廚房裡,著石青色褙子並豆綠裙子的二等丫鬟們,帶著院子裡使喚的小丫頭子,輕輕巧巧地行來,與相熟的人打著招呼。女孩子們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微暝的曙色中,為這間忙亂的小院帶來些許朝氣與活力。

  每天的這個時辰,陳富貴家的都是最忙的一個。

  身為大廚房的管事,她既要盯著廚下的婆子們上灶不許偷懶,又要防著小丫頭們不懂事摔著碰著弄壞了物什,更要跟各院的丫鬟或管事媽媽們打招呼搞好關係。她原就是八面玲瓏的性子,在大廚房管事這些年來,從沒見得罪過誰,為人又頗肯吃些虧,因而內院裡大大小小的主子丫鬟們,倒也都不曾為難過她。

  此刻,她方送走了大房的二等丫鬟香草,轉首便見一位穿著湖綠色裙衫的俏丫頭,嫋嫋婷婷地走了來。陳富貴家的認出是三房的大丫鬟懷素,忙不迭迎上前道:「今兒個懷素姑娘怎麼親自來了?這些小事不拘叫誰來一趟便罷了,這天兒也怪熱的,姑娘別熱著了才是。」一面就叫小丫頭挪了方竹凳子來讓懷素坐。

  懷素忙擺了擺手,客氣地道:「陳嫂子快別忙了,也沒什麼。我們屋的盈香昨兒肚子疼,姑娘身邊兒的青蔓也中了暑,我便留了人照應她們。那些小丫頭們毛手毛腳的我不放心,總歸這天時早也不算熱,我便自己來走這一遭。」

  陳富貴家的便嘖嘖笑道:「怪道人都說三太太會調理人,往日裡看著還不覺得,今日這一番話下來,便知道姑娘侍奉主子真是盡心盡力的,我們瞧著都敬服。」

  懷素淺淺一笑道:「哪裡就這樣好了,不敢當嫂子的誇獎。」

  陳富貴家的卻笑得更殷勤了,道:「姑娘也太謙了,誰不知道三太太身邊的丫頭個頂個的好呢。」一面說,一面親熱地拉了懷素的手,到底讓她坐在竹凳子上,又道:「廚下裡煙薰火燎的,可別熏壞了姑娘。姑娘且在這裡侯著,我去替姑娘取了朝食過來。」

  懷素忙道:「不用了,嫂子如何這樣客氣。」一面便站了起來。

  陳富貴家的卻笑著將她按回到凳上,只說:「姑娘且稍待。」便自進了廚房。懷素見攔不住,只得站起來在她身後道:「勞動嫂子了。」

  片刻後,陳富貴家的便走了出來。她先是將食盒交給了小丫頭子,隨後便將一隻瓷碟遞到了懷素面前,笑道:「這是給姑娘的,姑娘別嫌棄粗糙。」

  懷素一見這碟子便先喲了一聲,口中贊道:「好精巧點心。」便湊過去細看。卻見白底梅花片墨紋的哥窯碟子裡,呈著四隻捏做荷花樣子的麵果兒,色澤粉嫩,剔透可愛。

  陳富貴家的便笑道:「這是我們新想出來的麵果兒,用了姑蘇送來的新鮮蓮子磨了粉並菱角粉做成的。姑娘帶回去嘗嘗味兒,回來再告訴我。若果然可口的話,明兒便給主子們換個點心花樣。」

  懷素微微一怔。從進門到現在,若是再看不出陳富貴家的是在巴結她,那她真是白在王氏身邊待了這麼些年了。只是他們三房自來在府裡便不是那名牌兒上的,什麼好事也輪不著,卻不知陳富貴家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心中狐疑,懷素的面上卻不顯,只笑著道:「難為嫂子想著我,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陳富貴家的笑眯眯地道:「這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都是為著服侍主子們,快別這麼著了。」說罷便將點心碟子塞進了懷素手裡。

  懷素情知這份人情不好推。陳富貴家的在府裡也算有頭有臉,當著這麼一院子的人向三房示好,她若堅辭不受,倒像是打人家的臉了。況且,陳富貴家的行事一向有章法,今兒這一齣必有緣由,總不是壞事就是了。

  這樣一起,懷素便定下心來,又再三道了謝方接過碟子,領著小丫頭們從偏院裡出來。出來後便覺得後背上黏黏的,卻是出了身細汗。陳富貴家的突然示好,她一時沒防備,應承得倒有些吃力,好在沒墮了三房的顏面。至於後面的事如何處理,卻是要等夫人的示下了。

  懷素心裡思忖著,腳下卻不慢,沿抄手遊廊轉過花園,向西過一道小小竹橋,自竹林幽徑裡穿出來,便是三房所住的宜清院了。她輕輕推開房門,招呼著小丫頭們進來,一行人轉去了東廂不提。

  傅珺合眼躺在床上,聽著院裡輕微的腳步聲與人聲輕語,知道必是哪個丫鬟回來了。門扇開合,發出極輕的咿呀聲,卻並不吵人,反倒有一種特別的安靜,更襯出這院子的岑寂來。

  有一瞬間,傅珺有些恍惚,以為自己還在明斯頓大學的宿舍裡,迎接她的將會是忙碌而充實的一天。上午聽課、午休簡單吃個三明治、下午泡圖書館、晚上查資料翻書至深夜……周而復始,每天都如陀螺一般轉個不停。那時她曾想,等考完了試,她一定要睡個天昏地暗。

  現在,這願望倒真實現了。天一擦黑她就得上床,睡眠不止十小時。沒有考試論文,沒有工作壓力,整天吃吃睡睡、養尊處優。雖然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她卻適應得很好。甚至連穿越者通常會有的傷感與想念,她也鮮少能體會。

  這大概要歸功於傅珺前世親緣上的稀薄。前世時,她的母親很早便去逝了,父親不久後再婚。傅珺有了繼母,很快又有了繼妹、繼弟。那個所謂的家成了別人的家,而她則是住在這所房子裡的外人。

  因此,考上大學後,傅珺便很少回家了,也不再用那個家裡的錢。她申請了助學貸款,拼命打工賺錢,畢業後考上了公務員,幸運地成為了一名警察。

  對傅珺而言,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如果說,以前傅珺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離開那所冰冷的房子和房子裡的人。那麼在工作之後,她終於找到了她的夢想、也看到了希望。她那一直乏善可陳的人生,也終於有了幾許鮮烈與明亮。

  然而,這光亮很快便消失了。隨著那粒穿透心臟的子彈,消失得一乾二淨。當意識漸漸抽離出身體時,在傅珺腦海中浮現的,是上小學報到的那天。

  那天的天氣真好啊!陽光像帶著粉末子似地撲到人臉上來,校園裡那棵古老的銀杏樹,滿樹的葉子都黃了,金燦燦的。即便此刻正躺在異國冰冷的大地上,傅珺彷彿也能嗅到彼時風裡隱約的桂花香氣。

  在最後的黑暗來臨之前,她才知道,她的人生原來並非只有灰暗與孤單,也有許多明亮溫暖。只可惜,她放棄得太早,醒悟得卻又太遲。

  她帶著淡淡的悵惘閉上了雙眼,再睜開時,便來到了這裡,這個處於異時空的叫做大漢朝的時代。

  這裡的她也叫傅珺,是平南侯府三房嫡女,家住都城金陵。因不慎落水而感染風寒,昏迷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為她再也醒不過來了。卻沒想到,她卻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這件事當時非常轟動,連侯爺都被驚動了,特意跑來探望這個最小的孫女,臨去時留下「宅心仁厚,必有福澤」八字,不知是對傅珺的評價,還是對她的期許。一時間,三房成為了府中焦點,好些人都以為,三房這是要起來了,三房也著實熱鬧了一陣子。

  然而,有些事情卻是註定不會改變的。

  兩個月後的今天,沒有人會還記得那八個字,而三房也依舊是平南侯府不起眼的一個存在。身為三房庶子所出嫡女的傅珺,也依舊身份尷尬、才德不顯。在平南侯府華美繁縟的迤儷畫卷裡,不過是最不顯眼的一抹陪襯而已。

  傅珺無聲地歎口氣,在床上翻了個身。

  微熹的晨光悄悄爬上了窗櫺,透過輕紅色卷草紋煙羅紗窗,篩過宮粉色繡了蜻蜓戲荷葉花樣的薄綃帳子,透進了傅珺的眼前。那是一團模糊到失卻了本來色彩的光暈。她在光暈中伸出手來,端詳著這隻圓滾滾、肥嘟嘟、四個小肉坑特別明顯的手看了半天,再次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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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1:56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章

  傅珺今年五歲。確切地說,是五歲零九個月又二十一天。她的生辰在九月金秋。據說她出生那日,院子裡的一盆灑金秋海棠突然開了花,色如胭脂,極是美麗。她的小名兒便也因此而來,叫做棠姐兒。

  「棠姐兒可醒了麼?」綃帳之外,蔣嬤嬤低緩的聲音打斷了傅珺的思緒。

  「嗯。」傅珺輕輕應了一聲。

  蔣嬤嬤走到門前打起珠簾,喚了門外的丫鬟進來服侍,隨後將綃帳分兩邊掛起。粉色的重帷被銀蓮帳鉤束住,淡淡的晨光湧進了傅珺的眼簾,讓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傅珺的大丫鬟涉江走了進來。她約摸十三、四歲年紀,鵝蛋臉兒,眉目絹秀,穿一身素色夏布衣裙,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在她的身後,是青蕪並兩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端著巾櫛水盆等物。

  涉江為傅珺的母親王氏奶娘之女,一直在王氏身邊調理著,在傅珺落水後才調了過來。原先服侍傅珺的奶娘以及丫頭們,除蔣嬤嬤外,全都因落水一事而受了罰。而今這一批卻是不久前新挑上來的。

  蔣嬤嬤扶著傅珺坐在床邊,涉江上前輕聲道:「姑娘今兒醒得可真早。太太已經問了好幾次了,婢子這就服侍您起來,梳洗罷了好早些過去。」

  傅珺點點頭。蔣嬤嬤便將一方乾淨的布巾掩在傅珺襟前,涉江挽了袖子,先試了試盆裡的水溫,方才擰了帕子幫傅珺淨面,動作極是輕柔。

  傅珺由著蔣嬤嬤與涉江幫她完成了所有洗漱工作,梳好了雙丫髻,換好了衣裳,這才去正房王氏那裡請安。

  此刻,王氏正斜倚在宜清院正房窗邊的涼榻上,看著小丫頭們收拾東次間的桌椅書藉。

  宜清院正房的格局頗為特別。明間與東、西次間全部打通,只以兩架透雕竹紋的掛落飛罩相間,通透闊朗。王氏平素起坐皆在西次間,東次間則佈置成了書房。若是傅庚在此,此時應是在書房端坐了。

  王氏望著空落落的書案,視線有些飄忽,想到了傅庚,不知他獨自在金陵如何了,身邊乏不乏人服侍。一時又想到了自己,又聯想到了女兒傅珺,手裡的茶盞涼了也不曾察覺。

  「太太,茶涼了,婢子給您換一盞。」侍立一旁的懷素輕聲地道。

  王氏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示意不用,一面將茶向桌上一放。茶盞磕在桌上,發出「托」的一聲響,幾滴水珠濺出來,王氏只覺得指尖微涼。

  懷素忙上前兩步,拿了絹子替王氏擦手,又暗向東次間的蘭澤看了一眼。蘭澤瞧見點了點頭,帶著小丫頭們無聲地退了出去。

  「太太可是有什麼心事?」懷素覷著王氏的面色,輕聲問道。

  王氏的面色有些鬱鬱,語氣卻是略顯急促,壓低了聲音道:「查了這麼久都沒個頭緒,我這心裡跟著了火似的,偏這天兒又熱,我真是……」說到這裡便頓住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懷素便勸王氏:「那件事爺說要親自去查,必能查個水落石出的。爺是什麼樣的人,太太還不清楚麼?那是天底下最最聰明能幹的,太太只靜心等著便是,若急壞了身子可怎麼好呢?」

  王氏便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急不得,也知這事並不好查。那日府裡來的人太多,我們也暗地裡查了好些日子,竟是無從查起。你不知道,那天棠姐兒濕淋淋地被人抱回來,小臉兒白得跟一張紙似的,我那心裡就跟刀割的一樣,恨不能我替了她去。」說到這裡,王氏的眼圈兒已是紅了,掏了帕子出來按住眼角。

  一旁的懷素也是紅了眼眶。

  那天發生的事,今天想來還讓人後怕。在傅珺昏迷的那三天裡,王氏不吃不睡,守在傅珺身邊一步不離。待傅珺終於醒了過來,王氏卻也去了半條命,狠狠病了一場,將養了大半個月才好些。

  「太太莫想前事了,」懷素拿了帕子印印眼角,上前替王氏重新倒了碗茶,柔聲道:「姑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連侯爺都說姑娘『宅心仁厚,必有福澤』呢,太太且放寬心。」

  想起傅珺那張雪白粉嫩的小臉兒,王氏面上終於有了幾分笑模樣。這時,便聽階下的小丫頭脆聲道:「姑娘來了。」

  王氏忙對懷素使了個眼色,自己也坐正身子,撫平了髮鬢。方收拾停當,便見丫頭打起竹簾,傅珺走了進來。

  一進屋,傅珺便敏感地察覺到這裡氣氛不對。抬眼略略一掃,便見王氏面上帶著笑,手裡拿著帕子,端坐在涼榻上。然她的帕子卻非是握在手上,而是以食指與拇指夾住了一角。

  唯有在要擦拭什麼細微之物時,女人才會這樣拿著手帕。且王氏的眼角也隱隱有些紅。傅珺略一思忖便知,王氏剛才應是在哭著。

  王氏是個怎樣的人,經過這兩個月的觀察,傅珺還是略有知曉的。

  王氏原是姑蘇世族王家嫡支的庶女,單名一個晴字。姑蘇王氏不算顯赫,當年侯府上門提親時,任誰都沒想到,最後定下的會是王氏。以庶女的身份能夠高嫁進侯府,且還是嫁予當年名動一時的探花傅三郎,想來,這王氏也很該有些心機與手段才是。

  而通過這些天的接觸,傅珺也發現,王氏應是見過大世面的,說話行事自有一番端正大氣。且心思細密、為人謹慎,做事滴水不漏。在這侯府裡,能叫王氏情緒波動的事情並不多,自己是一件,自己的爹傅庚又是一件。

  而再看王氏此刻的表情,傅珺已能基本斷定,這件事還是與自己有關。與自己有關的大事,傅珺穿越到現在也只遇上了一件,就是那次落水事件。想來,王氏應該是思及前事這才傷心了吧。

  這樣一想,傅珺心裡也有些微微泛酸。

  記得睜開眼時,她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是王氏。當時王氏臉上那種從驚訝、到難以置信、再到狂喜的表情,還有她摟著自己哭得難以自抑時顫抖的雙臂,以及她灑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溫熱的淚水,這一切的一切,傅珺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如同刻在腦海中一般。

  那是她第一次知曉,被母親疼愛與珍惜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溫暖,這樣令人安心。而一個母親對子女的好,又是怎樣的全情全意,毫無保留地全心付出。

  不知怎麼,傅珺的眼睛也有些濕了。她忙低下頭,屈身給王氏請安。也借著這垂首的片刻,平復了一下心情。

  王氏笑著伸出手,道:「棠姐兒乖,到娘這兒來。」

  傅珺走到王氏身邊,王氏便摟了她,愛憐地輕撫著她的頭髮,柔聲問道:「棠姐兒今兒來得真早,昨兒睡得可好?來,讓娘瞧瞧。」一面說,一面便抬起了傅珺的臉細細端詳。頓時,一張放大的美人面孔出現在了傅珺的眼前。

  即便已經看了兩個月,傅珺還是時常會覺得,王氏的美貌,著實太有殺傷力。

  她的膚色極白,如同牛乳一般,泛著瑩潤的光澤。雙眉若春山橫翠,紅唇似秋露含丹。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安靜時,如秋水凝魄、寒煙深翠;歡喜時,又像是揉碎了漫天的月華;溫柔時,則宛若風吹過春天的湖水,其中的美麗,真真是難描難畫。

  這般容顏,便是進宮為妃也是足夠的了。傅珺心想。王氏嫁予侯府庶子,平南侯也算不上委屈。何況傅庚也是風姿俊秀的人物,與王氏恰是郎才女貌。

  「娘問你話呢,怎麼呆呆地不回話呢?」見女兒呆呆地看著自己,漆黑明亮的眼珠錯也不錯,粉嫩的臉蛋兒肥嘟嘟地,王氏不由笑出聲來,捏了捏傅珺的臉問道。

  傅珺不由有些汗顏。來到這裡兩個月,光被人捏臉的次數就超過了前世的總和。還有摸頭、撫背這類親昵的動作,前世的她幾乎沒怎麼經歷過,直到現在都有些不大習慣。

  她這裡正不自在,丫鬟蘭澤卻適時走了進來,輕聲問懷素朝食擺在哪裡。王氏聽見了,探頭看了看明間檀木桌上的座鐘,便道:「就在這屋吧,時辰也不早了,快著些兒擺上來。」

  懷素應了聲是,叫了兩個小丫頭來調配桌案,另有兩個小丫頭則抬了食盒進來,待桌椅碗箸安置妥當,她便與傅珺的丫鬟涉江一同,將粥點都擺上了桌。

  今天的朝食跟往常差相彷彿,也是兩樣粥、四樣點心。粥是蓮子銀耳粥與香米雪糯粥,盛在天青色的汝窯瓷碗裡,很是賞心悅目。四樣點心兩鹹兩甜,分裝在細白瓷碟子裡,一樣素菜包子、一樣蟹黃餡兒的蒸餃、一樣糯米蒸糖糕,還有一樣是松籽蓮茸卷兒。

  懷素替王氏盛了半碗銀耳粥,涉江也幫傅珺裝了一小碗雪糯粥,又揀了塊蓮茸卷兒,母女二人對坐著用起飯來。

  平南侯府雖非世家大族,規矩上卻也極是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那一套更是被奉為圭臬。此時便只聞輕微的碗籌聲響,四下裡靜悄悄的,連一聲咳嗽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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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2:0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章

  一時飯畢,傅珺與王氏在丫鬟的服侍下漱口淨面,收拾妥當了,將桌案也撤去,王氏便坐在梳妝鏡前整理儀容,預備稍後去給侯夫人請安。

  便在此時,卻見懷素挑簾走了進來,手裡提著隻藤編的小籃子,見了王氏卻不作聲,眼睛往四下掃了一掃。

  王氏從鏡中瞧見,便知這是有事要稟,揮了揮手,丫鬟們便都退了出去。一旁的蔣嬤嬤與涉江卻都沒動,皆看了看傅珺。傅珺穿過來這些時候,知道這個舉動的含意,便點了點頭,這二人也退了下去。

  見屋裡再無旁人,懷素便上前兩步,從籃子裡取出一碟荷花糕來,將早上在小偏院裡發生的事情向王氏稟了一回,末了將點心擱在妝臺上,退後兩步,靜待王氏示下。

  王氏面上便浮出一絲極淡的笑來,卻並不說話,眼角的餘光瞧見傅珺也在看著碟子,便笑問:「棠姐兒是想吃果子了麼?」

  「不想吃。」傅珺搖頭道,說罷便專心擺弄王氏給她的一隻大布老虎,耳朵卻是豎了起來。

  王氏亦不多言,轉過來看著懷素,問:「這事兒你怎麼看?」

  「婢子覺得,陳嫂子是在向咱們示好,想來是有事兒。」懷素垂首道。

  「這就是有事兒了,要不,那位那邊兒手底下的紅人,怎麼會想到我們院兒裡來?」王氏說罷,眼神往東邊飄了飄。

  平南侯夫人趙氏便住在東南角的惠風閣。

  「婢子原先也這麼想來著。」懷素說道,「只是再一想,咱們這兒能有什麼事兒讓她這般討好呢?又想,她慣會做人,也或許只是順水人情罷了。」

  王氏便笑了,用下頜點了點那個瓷碟道:「你瞧瞧,這像是順水人情麼?這器物、這點心,多麼精緻,往常我們連邊兒都摸不著的。就算是順水人情,也斷沒有光明正大送來的理兒,若是略避一避人,倒還有幾分真。」

  懷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道:「是這個理兒,太太說得是。」又疑惑,「只不知她圖的是何事?」

  王氏卻沒答她,只望著窗外略略泛青的天空出神,好一會方才淡聲道:「是什麼事我心裡有數兒。」停了一下,又冷笑了一聲:「倒是打得好算盤,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麼?那些烏糟事還真打量我不知道呢。」說著,面色便又冷了幾分。

  懷素不敢接話,只垂首站著。

  王氏兀自出了會神後方道:「好了,咱們快些收拾了去正院兒吧。趁著時候還早,路上也不必那麼趕。」說這些話時,除了面色微冷外,她已經恢復了平靜。

  別莊的正院建在園子的東南角,位置選得極其精妙,恰是夏迎涼風、冬承暖陽的好所在。別莊的設計者乃是老侯爺的故友,亦是一位不出世的奇人。在設置幾間主院時,他充分考慮到了光照、風向以及青雀湖的水勢等因素,以順應自然、大道天成為根本,就勢而建,極具匠心。

  正院以「惠風閣」為主體。院門處是一排倒座房,正對院門則是三明兩暗五大間正房。東、西廂卻未曾建房,而是各築了一帶菱花粉牆。其中東牆設了花架,厚厚的一面牆上粉白黛綠,由春至夏皆是花團錦簇;西牆邊則是一片梨樹林,初春時節一樹的冰姿素顏,落英宛若雪舞,盛夏時則是滿牆的濃蔭,風過處颯颯有若秋聲,極為快意。

  這兩面牆上皆開了小角門。由東角門出去便是「抱潔齋」,乃是一座極清幽的小院。院中引水建成蓮池,又有青石小橋,朱漆亭子。院門隱在花園的一角,卻是兩扇木扉,上垂著紫藤花,極是別致自然。

  從西角門出去則是「幽篁裡」,這所小院卻又與他處不同。院中修竹森森、假山堆疊,人自碧欄回廊下走過,只聞水聲潺潺,卻不見水在何處。又有數間精舍隱於竹林假山中,想要走去,卻發現小徑幽深,像是入了迷宮一般。

  侯夫人趙氏自是住在正院惠風閣的,長子傅莊一家住了幽篁裡,次子傅庭一家則居於抱潔齋。至於三子傅庚,則是一向住在別莊北角的宜清院。

  如此一來,親疏遠近,一目了然。

  卯初二刻,傅珺與王氏已準時來到了惠風閣門前,侯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素雲正候在門口。見了王氏,她先是微露訝色,略怔得一刻,方才上前請安。

  「快起來吧。」王氏伸手扶了她一下,含笑問道:「老夫人可醒了不曾?」

  「老夫人剛剛才醒,三太太請隨婢子進來。」素雲道。說罷便轉身帶路,卻又借著側首的機會,再度悄悄掠了王氏一眼,眸中的訝色已轉作驚豔。

  素雲此刻的反應在傅珺的意料之中。因為就連她自己,在看到裝扮一新的王氏時,也失神了好一會。

  王氏今日可謂盛裝。一頭烏鴉鴉的頭髮挽成靈虛髻,正中插著支精巧的金鑲玉花樹,旁邊又斜斜挽了一根鎏金嵌玉流蘇簪子,長長的金流蘇恰好垂在鬢邊,底下墜了一枚小小的玉蝴蝶,轉盼之際,便在耳畔輕輕晃動,極是雅致。

  她上身穿了件天水碧繡竹葉的衫子,那碧青的顏色宛若秋水長空一般流瀉而下。下頭繫了條新裁的月白染煙色十二幅細紗湘裙,腰間環著翠綠色繡蘭草紋樣的縐紗腰帶,以羊脂玉環結束當中,越顯得纖腰楚楚。

  此刻,清風吹拂,王氏裙裾飄舞,宛若仙子一般,說不出的清麗動人。一路行來,不知看呆了多少小丫頭。有個澆花的小丫頭直瞪瞪瞧著王氏,水灑在鞋面上也不知曉。直到被素雲狠狠瞪了一眼,方才驚覺,哎喲一聲跳起腳來,自己羞得臉通紅。

  王氏卻恍若未覺,面色極為平淡。只是,不知為何,在王氏平淡的外表下,傅珺只覺一股凜然之氣撲面而來,倒像是將軍殺上疆場的意味。

  傅珺不由縮了縮脖子。她第一次發現,王氏的氣勢還是很足的,只是平時收斂著而已。這讓她越發好奇:究竟是何事竟能讓王氏氣場全開,難道又是與自己有關?

  此時,她們已經行至了正房大門前。只見門扇微掩,珠簾重重,廊下有五六個丫頭肅立著,見了王氏也只是微微一福,卻並不出聲。階下立著一群人,卻是大房一家子早來了,打頭的便是平南侯府大爺——傅莊。

  他今日穿了一身家常竹青夏布道袍,交領琵琶袖,袖口與領口皆襯了寸許寬的白棉布邊,腰裡鬆鬆挽了根石青色絛子。他本就身量頗高,如此穿著,倒有幾分出塵的意思。

  傅珺私以為,在傅家三兄弟裡,以自己的爹樣貌氣韻為最佳,傅庭次之,傅莊的長相則較為普通了。好在他風度優雅、舉止從容,為人沖淡平和,予人一種溫潤君子之感。

  傅莊之妻張氏挽了個墮馬髻,穿了件柳芳綠的素色褙子,下襯著八幅素色藕花裙,看上去既清雅又柔弱,與大袖飄擺的傅莊站在一處,頗為賞心悅目。

  他二人此際也瞧見了王氏。傅莊倒未怎樣,張氏見了王氏的裝束後,眼角卻是微微一張,又馬上恢復如常。她的表情變換得極快,若非傅珺有一雙久經訓練的眼睛,只怕張氏這不到半秒鐘的「微表情」,她也察覺不到。

  傅珺心裡忽然生出一絲興味來。

  張氏剛才的微表情所代表的含義是:驚訝。人在驚訝時會本能地睜大眼睛、抬起眉毛和眼瞼。不過,古人因受禮教約束,表情通常不會太誇張,微表情也要比現代人隱晦得多。傅珺也是觀察良久,才找到了一點規律。

  王氏這時已屈身行禮,張氏忙伸手去扶,一面柔聲道:「妹妹別多禮了,快些起來。」

  王氏卻道:「禮不可廢。」一面恭謹地行了全禮。她出身世族,這些禮數歷來都是謹遵著的。

  「偏你這般多禮。」張氏有些無奈地嗔了一句,面上的笑容卻比剛才看著真誠了好些。

  一旁的傅珺不待王氏吩咐,早已自動自覺地上前給傅莊夫婦請了安。大房的幾個孩子也都過來見禮,一時間,正房門前倒是頗熱鬧了一陣子。

  侯府大房共有兩子兩女。按侯府男、女分開序齒的規制,這四個孩子裡的長子傅琛、次子傅琮以及二姑娘傅珈皆為張氏所出,唯有大姑娘傅珍是孫姨娘生的。

  據傅珺偶爾聽僕婦們閒談得來的信息,這張氏乃是本朝中級殿大學士、內閣首輔張閣老的掌珠。據說,當年張氏嫁進來後,近兩年不曾有身孕。侯夫人為子嗣計,便做主將自己身邊一個叫佩雲的丫頭給了傅莊。張氏倒是一點沒介意,依舊溫柔和順。好在沒過多久她終於有了動靜,頭一胎便誕下長子傅琛,隔年又生了傅琮、傅珈這對龍鳳胎,算是站穩了腳跟。

  至於那個叫佩雲的通房丫頭,待傅琛滿月後便驗出有孕,只可惜生的卻是個女兒,份量上自是差了許多。又兼傅珍秉性柔弱,因而這母女兩個皆不大受寵。

  倒是傅珈,乃是正正經經的侯府嫡女,身份尊貴不說,人又生得嬌憨可愛,在老太太跟前很是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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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2:1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章

  此刻,傅珈正目光灼灼地盯視著傅珺,將她由頭到腳看了一遍。傅珺今兒穿一身絳雲紗的衫褲,梳著雙丫髻,髮上只綁了兩根髮帶,胸前也只一枚金鎖,身上再無飾物。

  見了傅珺的衣著打扮,傅珈心下便先歡喜了三分。再看看自己身上天藍色繡鸞鳥銜花紋樣的廣紗衣裙,摸摸頭上的珍珠釵子,這歡喜又再加了三分。再看傅珺時,傅珈的嘴角便止不住向下撇,一臉「你這個土包子」的表情。

  對於傅珈的敵意,傅珺早已習慣了。這位二姐姐與她有著利益生存上的衝突。所謂一山難容二虎,一府難容二萌。說的便是她們的現狀。

  傅珈生得可愛,又愛嬌、又愛笑,非常討人喜歡,用傅珺前世的流行語說便是「萌」。而傅珺自己亦是生得皮膚雪白、眉眼漆黑,雖不大愛笑,但呆呆的樣子,卻是另一種「呆萌」。

  在侯夫人那裡,傅珈自是更受寵些。然而若家裡來了什麼太太奶奶之類的客人,則有大半覺得傅珺更招人疼。因此,傅珈便視傅珺為對手,處處想要壓她一頭。

  其實,根據傅珺近些天的觀察,這滿府裡大大小小的蘿蔔頭加在一起,也不如二房的傅玠來得受寵。侯夫人對傅玠那才是疼到了心底裡去,可恨傅珈看不穿,自己卻是白白躺槍。

  傅珺正胡思亂想著,忽見正房門簾一挑,一位打扮得極素淨的媽媽走了出來,卻是侯夫人身邊最得力管事媽媽于媽媽。因她素昔都有幾分體面,大家也都敬著她,見了她便都含笑問好。

  于媽媽先是向各位主子請了安,方垂首道:「老夫人請幾位主子進去。」隨後親自打起了簾櫳。

  傅莊當先而入,餘下眾人跟上,一行人便魚貫進了正房。

  平南侯夫人趙氏穿著件松綠色團花葛紗長褙子,裡頭是一條薑黃色葛紗馬面裙,端坐於透雕仙桃壽字紋樣的六方扶手椅上,面上帶著慈和的笑意,看著眼前的晚輩們。

  她保養得不錯,頭髮烏黑,盤成一個圓髻,插著一根水頭極好的虎皮玉簪子。臉上的皮膚白嫩平滑,看著非常精神。不過傅珺總覺得,侯夫人的面相有幾分怨苦。她的外眼角與嘴角皆有些下垂,若不做表情的話,便像帶著愁緒似的。

  「都快進來吧,外頭怪熱的。」侯夫人笑呵呵地招呼大家。

  眾人自是上前請安見禮。

  待各人歸座後,侯夫人首先便看向傅莊,關切地問道:「大郎昨兒趕路辛苦,可累著了不曾?」

  「回母親的話,兒子不累,勞母親惦記了。」傅莊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躬身回道。

  「快給我坐著罷。」侯夫人便嗔他,「這大熱的天兒,你又站又坐的不嫌累,我看著倒累。你要再這麼著,我可不敢再找你說話了。」

  一席話說得滿屋子人都笑了起來。一時間,惠風閣裡笑聲陣陣,一派祥和景象。

  傅莊與傅庭是頭天晚上趕到別莊來的。

  這兩天天氣著實是熱,連聖上都去了行宮避暑,六部裡便都給了假,讓官員們輪著休息。可巧這兄弟二人同日休沐,便約了一同來別莊看望母親。原本傅庚也該來的,只是他編的書突然出了岔子,不得不留在翰林院修正,這才不曾來。

  「衙門裡給了幾日的假?」侯夫人又問傅莊道。

  「回母親的話,給了三天的假。」傅莊恭聲答道。這次他倒不曾起身,卻也在座位上微垂了首,態度十分恭謹。

  「那你便好好在這裡歇幾日。你那院子裡幽靜,你又素來好靜,倒是正好了。」侯夫人便道。

  「祖母,我們院子才不靜呢。」傅珈突然語聲嬌脆地插了句嘴。

  「哦,珈兒怎麼這麼說呢?」侯夫人饒有興致地笑問道。

  「因為有二哥哥在呀。二哥哥最愛說話啦。」傅珈歪著頭道,模樣極為天真討喜。這對雙生子感情一向很好,又因傅琮比傅珈早了半個時辰,所以傅琮便做了哥哥。

  老太太一聽這話,便笑出了聲來。一旁的張氏便嗔傅珈:「又胡說,你二哥哥哪裡吵著你了,你就這麼胡亂編排。」

  老太太忙護在頭裡,道:「大郎媳婦可別拘著孩子,我瞧著珈兒就很好,小孩子家麼,可不有什麼便說什麼?」

  張氏忙起身應了聲是。

  侯夫人便招了傅琛與傅琮兄弟過來,先囑咐傅琮道:「你是哥哥,要多讓著些兒你妹妹。」傅琮忙應了。侯夫人又撫著他們的頭,慈藹問他們:「可睡得好?昨兒晚上熱沒熱著?」

  傅琛今年未滿十歲,早幾年便請了先生開蒙,現如今正在家學裡念書,很有些小大人的樣子。他面容生得極似傅莊,行動舉止也有幾分傅莊的影子,此時便知禮地躬身回道:「回祖母的話,孫兒沒熱著。」一番話說得端端正正。

  傅琮比傅琛小了一歲多,天性又活潑,不是個能藏得住性子的,便在一旁搶著道:「老太太老太太,我也沒熱著,我也睡得好,您瞧瞧,我臉上還有涼席壓出來的印子呢。」一番話,倒果真印證了傅珈所言。

  眾人俱是笑了起來,其中又以侯夫人為甚。她還捧起傅琮的臉仔細打量,又叫旁邊的于媽媽:「去把我的眼鏡子找來,我仔細瞧瞧琮哥兒臉上的印兒。」傅琮一聽越發來了精神,使勁兒將臉往侯夫人跟前湊,一屋子的人也笑得更歡了。

  于媽媽便真要下去拿眼鏡,張氏忙攔了下來,笑著道:「媽媽還不站著,您也跟著一塊兒湊起熱鬧來了。」又罵傅琮:「還不快從祖母身上下來。都多大了,還這麼頑皮。」語氣卻並不怎樣嚴厲。屋裡的氣氛一時融洽到了極點。

  傅珺冷眼看著這母慈子孝孫承歡的一幕,覺得很有些諷刺。

  看一個人笑得是否發自內心,就看其眼角有沒有皺紋。假笑的人眼角是沒有魚尾紋的,便如此刻的侯夫人。雖然滿臉的笑意,可她的眼角紋路卻只有極淺的幾痕。

  還有,在最初看見他們時,侯夫人習慣性地眯了眯眼。這個表情在她臉上只維持了三分之一秒,快得讓人難以捕捉。傅珺相信,除了她,沒有人能夠察覺。

  眯眼這個微表情的釋義有不少,但傅珺覺得,侯夫人這個表情所包含的意義只有一個:厭惡。

  那不僅是對三房的厭惡,亦是對大房的厭惡。因為方才侯夫人問傅莊話時,她的眼睛又非常快速地眯了一下。

  侯夫人厭惡三房,傅珺可以理解,身為嫡母討厭庶子實在太正常了,侯夫人也從來不曾隱藏過這一點。可是,她為何會厭惡傅莊呢?

  傅莊是嫡長子,品格端方、為人平和,領著個戶部主事的差事,聽說風評極好,下輪考績應該能得個優。就算人心是偏的,老人家喜歡小兒子多些,但也沒必要對自己的大兒子產生厭惡之情吧?除非……在侯夫人與傅莊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究竟是是什麼樣的矛盾,才會讓母親對兒子如此厭惡呢?傅珺暗自思忖著,忽然,簾外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將她的思緒打斷。隨後便是一把甜美的聲音道:「喲,這是說什麼呢,老太太笑得這樣開心。」

  話音未落,門簾挑起,只見一對儷影雙雙走了進來。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秀氣婀娜,身旁跟著兩男一女三個孩子,俱是生得端正,卻是二房傅庭與崔氏帶著孩子們來了。

  一看見二房一家子,侯夫人的表情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只見她嘴角翹起,面頰上抬起皺,眼瞼收縮,而她的眼角邊也終於現出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那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

  「兒子(媳婦)來遲了,請母親責罰。」進了屋子,傅庭與崔氏便先行禮請罪。他們來得確實有些遲了,太陽都已經升起來了。

  侯夫人便佯怒道:「這時候才來,是該罰。」說罷,自己撐不住倒先笑了,隨後又假意板起臉問傅庭:「你說,該怎麼罰你?」

  傅庭便笑著打躬道:「就罰兒子明兒替您掃院子,母親看可好?」

  傅庭這話說得風趣,又小意貼心,侯夫人心情大好,呵呵地笑起來道:「好,便這麼著。明兒你可得早早起來,若不來掃院子我可是不依的。」

  這話一說出來,屋子裡的人便全笑了。

  於是,傅庭與崔氏便順勢又向傅莊幾人告了罪。眾人站站坐坐一陣見禮請安完畢,幾房大人們方才歸了座。孩子們卻是無座的,除了傅琮被侯夫人摟在懷裡外,餘者皆是站在家長的身邊。

  二房如今有二子一女,分屬崔氏及兩位姨娘。其中長子傅玠為崔氏所出,比傅琮小了約一歲,在府中男孩子裡排行第三;次子傅琇行四,為周姨娘所出,還是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另有三姑娘傅瑤乃是馬姨娘生的,比傅珺大了一歲。

  崔氏雖說只生了一個兒子,在府中的地位卻極穩。她娘家崔家乃是本朝四大世家之首,她又是嫡支嫡女,身份之高不是普通人可比。當年,這門親事也是侯爺與侯夫人好不容易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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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2:1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章

  「老太太方才說什麼呢那麼開心,也說給我們聽聽,我們也沾光樂一樂兒。」甫一落座,崔氏便笑著問道。

  老太太便推懷裡的傅琮,笑道:「還不是這隻小猴兒。」又對傅琮道:「你自己跟你二嬸子說說,方才你說了什麼?」

  傅琮此刻倒知道害羞了,紅著臉不肯說,扭著身子跟侯夫人撒嬌,侯夫人便哎喲哎喲地笑:「我把你這小猴兒,倒來揉搓你祖母了。」說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待笑過後,侯夫人驀地似是想起了什麼,轉身對侍立著的大丫鬟秀雲道:「你去,把今兒上晌新做的那盤子點心拿來。我記著是紅豆餡兒的,他們小孩子家愛吃這個。」

  秀雲應了聲是,輕輕退出門外,招手叫了個小丫頭過來,將侯夫人的話吩咐了下去,自己則在廊下候著。

  這時,忽見院門外走來一位四十多歲的媽媽,穿著一身墨青色的衣裙,青布帕子包頭,收拾得頗為齊整。秀雲定睛細看,卻是管著別莊小庫房的梅嬤嬤。

  這梅嬤嬤也是府裡的老人了,也算有些體面,秀雲便含笑迎上前去道了聲好,又問:「梅嬤嬤這會子怎麼來了?」

  梅嬤嬤一見是秀雲,立時便堆出滿臉的笑來,道:「昨兒老夫人叫把小庫房裡的東西清點一下,我這是來交差事的。」

  秀雲便道:「老夫人正和大爺、二爺在一處呢,媽媽可要通傳一聲?」

  「可使不得。」梅嬤嬤連忙搖手,「也不是什麼大事,可不敢擾了老夫人。我那裡東西都清點完了,就一隻箱子不知如何處置,這才過來請老夫人的示下。」

  「既是這樣,我便替媽媽回了這話吧。」秀雲便道。

  梅嬤嬤知道秀雲素來是極有體面的丫鬟,忙謝道:「真是有勞秀雲姑娘了,多謝多謝。」說罷便叫人將東西抬了進來。

  此時,小丫頭們也將點心取來了,秀雲叫人送了梅嬤嬤出去,自己則端著點心進了西次間,請了哥兒與姑娘們過去吃,她這裡覷個空兒,便將事情回給了于媽媽。

  誰想,二人正說著話,侯夫人一瞥眼瞧見了,便高聲問:「你們說什麼呢?」

  于媽媽忙上前回話:「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梅嬤嬤清點小庫房,有一箱子東西不知該怎麼處置,想請老夫人示下。」

  老夫人蹙眉想了想,便想起這事來,一時來了興致,便道:「把箱子抬進來我瞧瞧。」

  于媽媽應是,便出去叫了兩個僕婦抬了一口雕靈芝卷草紋紫檀木官皮箱進來,又將箱蓋打開,給侯夫人過目。

  卻見那口箱子裡裝著五、六隻精緻細巧的燈籠,雖看著有些舊了,樣式卻極為新奇,用料也非常講究,有琉璃的,有冰絲絹的,還有香雪紗的。

  侯夫人一見便笑了起來,道:「這東西倒是稀罕。」

  「果真是罕物。」傅庭走過去細看了看,亦笑道,「我記著是父親當年親找了人做的。原來收在這裡了。」

  侯夫人便吩咐于媽媽:「去請哥兒和姑娘們過來,看看可有喜歡的,各人選一盞回去。白擱在庫裡別黴壞了。」

  于媽媽領命去了,不多時,侯府的一群蘿蔔頭便齊齊來到了明間。待聽得侯夫人說叫他們挑燈籠,又見這燈籠做得如此精緻,當真各各歡喜,都擁去了箱子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品評挑選,便連傅琛也探了身子去瞧。唯獨傅珺,懷裡抱著一隻大布老虎,站在圈外沒動。

  好東西通常是輪不著她的,不好的東西則人人有份。傅珺人矮力小,自覺待在人後比較安全。何況,這種抓尖兒的事,也不該她一個庶房出來的姑娘出頭。以她的身份,安靜本份才是根本。

  誰知,卻偏偏有人不希望她安靜本份。

  「棠姐兒呢?怎麼不來挑個燈籠走?」侯夫人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傅珺怔住了。

  不只傅珺,屋子裡的人也都靜了一靜。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滿屋裡真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傅珺眨眨眼,想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剛才,她居然聽見侯夫人喚她的乳名?以往能得她叫一聲「四丫頭」就算不錯了,今兒這一聲「棠姐兒」顯著那麼的親近。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她悄悄地狠掐了一把布老虎,掐下來一小撮黃毛。

  這麼說來,她沒出現幻覺,方才侯夫人確實是在叫她。

  傅珺慢慢轉首,看著高高端坐於扶手椅上的侯夫人。從這樣的角度看去,眼前這衣著華貴的婦人顯得格外陌生。自那雙略有些混濁的眼睛裡,傅珺看不出半點慈愛之情,算計的神色倒是一閃而過。

  「棠姐兒瞧瞧,喜歡哪隻燈籠,祖母叫人給你拿。」侯夫人眼神微閃,聲音卻極是溫和。

  「只要是祖母挑的燈籠,孫女都喜歡的。」傅珺輕聲道,同時抱緊了懷裡的布老虎,繼續扮呆萌蘿莉。這是目前她最好的保護色了。

  果然,聽了這個回答,侯夫人的笑容裡便多了些別的意味,像是很滿意的樣子,道:「棠姐兒真懂事。」又掃了一眼箱子,笑道:「我瞧著那琉璃的就很好,秀雲,去給棠姐兒拿來。」

  秀雲依言過去,將那盞最為精巧的琉璃燈籠取了來,交給了傅珺。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傅珈,此時眼睛已經快要紅了:那是她一眼就相中的燈籠。

  「祖母——」傅珈拖長了聲音,軟軟糯糯地喚了一聲。這一聲真是叫得回腸百轉,拐了七、八個彎都不止。

  若是往常,只要傅珈這樣喚一聲,十件事裡頭有九件事侯夫人都會依著她。只可惜,今兒她卻碰上了剩下的那一件事。這一聲又嗲又甜的叫喚,未曾換來祖母往日的寵溺,卻得來了母親張氏略含警告意味的一瞥。

  傅珈扁扁嘴,又求助地去看傅莊,卻見一向對她寵愛有加的父親,此時也只是表情淡淡,並沒有開口幫她的意思。

  傅珈向來不笨,見此情景,便知今兒的事必不能如她的意了。她想了想,也不再去求侯夫人,只委委屈屈地抬眼覷了侯夫人一眼,大大的眼睛裡已是蓄了一泡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傅珺十分無語。

  侯夫人這一齣,再加上傅珈這般作態,一個是疼寵孫女的好祖母,一個是成全妹妹的好姐姐,她傅珺倒成了霸道的那一個,她真是要仰天長歎了。

  然而,長者賜、不能辭,侯夫人送來的東西,她無法推拒,必須接受,還得表示自己的感激涕零之情。

  「謝謝祖母。」傅珺伸出白胖的小手,乖乖接過燈籠,並向侯夫人福了一福。為使自己的感激之情表達得更加深刻,她還抬起臉,滿是孺慕之情地看著侯夫人。

  然而,她那張呆萌的臉向來表情欠奉,這一系列事情做下來,禮數上雖不缺,卻總歸一股呆呆怔怔的模樣。一旁的張氏見了,眼睛便是微微一眯。

  出於前世的職業習慣,張氏這零點幾秒的微表情,再度為傅珺所捕捉。她不由在心底歎口氣:一隻舊燈籠,成功地叫張氏對自己心生厭惡,侯夫人的寵愛,一般人還真是無福消受。

  侯夫人對傅珺的呆怔卻無嫌惡,看著倒還有幾分滿意的樣子,她微彎了身子看著傅珺,溫聲道:「罷了,去你母親那裡吧。」

  傅珺應是,隨後起了身,略垂首,依足禮數向後退行兩步,方才在眾人的注目下,轉身走到了王氏身邊。

  王氏拉住了傅珺的手,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眼中是滿滿的溫柔。傅珺亦回了一個微笑,隨後將燈籠遞給了旁邊的涉江。

  此時,一箱子燈籠都被挑走了。傅珈沒得著琉璃燈籠,便選了盞冰絲絹六角團花宮燈。如果傅珺沒記錯的話,這燈一開始是傅珍拿著的。

  對於這些許小事,侯夫人自是渾不在意的。鬧騰了這些時候,她面上便露出些疲色,揮了揮手,道:「想來你們也累了,且回去歇著吧,我也乏了。三郎媳婦留下,陪我說說話。」

  此言一出,張氏與崔氏皆是微微一怔,兩個人不約而同看了王氏一眼。卻見王氏面色平淡,靜靜地應了一聲「是」,再無其他言語。

  張氏微微一笑,面上神情依舊是往常的溫婉和善,崔氏則是看了看侯夫人,又看了看王氏,眼中劃過一絲精明。眾人皆知侯夫人這是有話要對王氏說,便也不再逗留,紛紛離開了正房。

  傅珺倒是很想留下來的。怎奈王氏只叫蔣嬤嬤留著,命懷素好生送傅珺回宜清院。傅珺無法,只得乖乖跟了出去。

  甫一下臺階,卻見傅莊與傅珈父女兩個正在東牆那裡掐花兒呢。此時薔薇早已是謝了,架上的月月紅倒開得熱鬧,一牆的粉白黛綠,妍媚動人。

  「爹爹,人家要那朵大大的紅花嘛,爹爹怎麼摘了朵粉的給珈兒呀。」傅珈聲音嬌甜地抱怨著,得意的視線在傅珺面上一轉,又挪開了。

  傅莊寵溺地拍拍傅珈的頭,好脾氣地道:「爹剛才聽錯啦,珈兒要哪一朵,指給爹看。」

  傅珈便叫旁邊的媽媽抱起她來,她一隻手舉得高高的,幾乎要觸到那朵大紅色花兒上去了。傅莊溫聲叮囑她:「別碰,小心有刺,讓爹來摘。」說著,已是伸臂將那朵紅花摘了下來。

  傅珈便拍手笑道:「真好看的花兒呀,比琉璃燈籠還好看呢。」她故意將重音放在「琉璃燈籠」四字上,說罷,還得意地瞥了傅珺一眼。

  對於傅珈頻頻飄過來的視線,以及這一幕父女情深的戲碼,傅珺只一瞥而過,全沒放在心上。在回宜清院的路上,她一直在苦苦思索,今兒侯夫人留下王氏,究竟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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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2:3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章

  在惠風閣正房的東次間裡,一場婆婆與庶子媳婦的談話,正波瀾不驚地進行著。

  「三郎媳婦,聽說你前陣子病了一場,可大好了不曾?」侯夫人倚在靠窗的彭牙榻上,淡淡地問道。

  「回母親的話,已大好了。勞母親動問,是媳婦的不是。」王氏恭謹地答道。

  「那便好。」侯夫人點點頭道,隨手端起茶盞,輕輕啜了口茶,續道:「你們年輕人,便是不曉得愛惜自己的身子。以後可莫要如此了。」她此處說的卻是王氏守在傅珺身邊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的事,看其辭意,頗有怪罪。

  「是。」王氏只簡潔地應了一聲,並無其他表示。

  侯夫人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停了片刻,才不緊不慢地道:「既是大好了,我這裡倒有一宗事情要交給你。便是大廚房裡的採買一事,」說到這裡她放下茶盞,低頭閑閑地撥弄著自己的指甲,狀似漫不經心地道:「這事兒原是大郎媳婦管著的。不過她房裡孩子多,事情也多,還要管著府裡一半兒的帳,也著實辛苦了些。既是你身子無礙了,那這件事便交予你吧。」說罷,侯夫人便抬起頭,定定地看著王氏。

  「是,母親。」王氏應道。態度依舊恭謹,回答依舊簡潔。

  侯夫人倒是有些吃驚的樣子,打量了王氏一眼,卻見她神色平靜,看不出什麼異樣。

  「你應了便好,我還怕你謙讓呢。」侯夫人便笑了起來,又端起茶盞啜了一口,道:「那這事兒便這麼定了,明兒就讓人把帳本給你送過去。」

  王氏又應了聲是,再無他言。

  侯夫人見此情形,心中便微有惱意。早知道這王氏精明,而今看來竟是滑不溜手,連個話縫兒也不漏。只是今兒這事,無論王氏應還是不應,她都有把握辦成。

  她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既是要管著事兒了,我怕你便顧不上三郎那一頭了。我這倒正好有個人,便放在三郎屋裡頭,也好替你分憂,想來你應是願意的吧,三郎媳婦?」這句話雖是問句,可是侯夫人說話的語氣,又哪裡有半分詢問的意思,卻是直接就將事情定了下來。

  王氏面色微變,抬頭迅速地看了一眼侯夫人,恰好迎上對方意味深長的眼光,她忙垂下頭來,低低應了一聲是。

  可隨後她又接了一句:「只是,媳婦……」

  「想來你是不樂意的。」她話未說完,侯夫人便打斷了她,隨後便正色道:「只是你也想一想,你進侯府五、六年了,身邊只得了四丫頭一個。今兒早晨這一屋子的人裡頭,大郎二郎皆是兒女雙全,唯獨三郎子息如此單薄,房裡連個人也沒有,瞧著也恁不像了。」

  侯夫人頓了一頓,看著王氏,又語重心長地道:「再怎麼說,三郎也是侯府出來的爺們兒,當年也曾金殿面聖,又有『探花傅三郎』的美名。而今娶了你回來,膝下、身邊卻如此空虛,怎樣也說不過去。我自是知道,你們年輕夫妻情深意切的,我這做長輩的,自然只有為你們高興的,故而這些年來,你們房裡的事我一概不曾問過。」

  說到這裡,她話峰一轉,放緩了語氣道:「只是,到底我也是三郎的母親,你們三房子嗣單薄,我也實沒有就這麼看著的理兒,這才給三郎屋裡添了人。你且放心,那丫頭是我親叫人調理的,最是溫柔老實不過,放在你屋裡頭,定能替你分憂。」

  侯夫人說完這一長段話,便殷殷地看著王氏,表情頗為熱切,然而,那一雙眼睛卻是冰冷的,不帶一絲溫度。

  王氏聽了侯夫人的話,卻是面露焦色,急急站起身來道:「媳婦哪裡敢對母親的安排有所不滿?母親親手調理出來的人,定然是極好的,媳婦正高興多了一個姐妹,何敢有分毫怨尤?」說著她的眼眶便紅了,顯得頗為委屈。

  侯夫人倒真是驚訝了,連王氏話中的暗藏的機鋒都沒聽出來,只狐疑地看著王氏,心中不解:王氏方才明明面露難色,難道竟不是為著自己要給三郎身邊放人的緣故,那又是何因呢?

  見侯夫人面現疑問之色,王氏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這才委委屈屈地道:「方才媳婦想說的,卻是大廚房裡採買的事情。」

  「哦,原是為著此事。」侯夫人不由自主地放鬆了語氣。她還以為王氏要提什麼別的要求呢,卻原來是這等小事。這樣一想,她面上便露出絲笑來,和聲問道:「你且說說看。」

  王氏便道:「媳婦想著,這採買一事雖非大事,卻是媳婦頭一遭管府裡的事,媳婦怕壓服不住那些管事媽媽們,到時候辦錯了差事,媳婦丟臉也就罷了,最要緊是怕母親為難。」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侯夫人笑著說道,「那些管事媽媽哪有不敬著主子的道理,若有人為難你,你只管回了我便是。」

  這一番話,每個字都在為王氏考慮,卻不想想,若王氏壓服不住下人,屆時還需到侯夫人這裡來討公道,往後誰還會將她放在眼裡?只怕更難服眾了。

  王氏自是明白其中道理,暗暗冷笑一聲,面上卻做出感激的樣子來,垂首道:「媳婦是替母親分憂的,何敢一再勞動母親?那媳婦可就萬分罪過了。媳婦想著,畢竟我年紀輕,又不曾管過府裡的事,於這舊例規制一無所知,只怕行事不合府裡的規矩。不如母親再派一位身邊的管事媽媽來,幫著媳婦看顧著些兒,也免得鬧出笑話來叫母親為難。只求母親看在媳婦年輕不懂事的份上,允了這件事兒吧。」說罷,她起身親倒了盞茶,輕輕擱在侯夫人手邊,一臉的柔順恭敬。

  侯夫人面上微露沉吟之色,心思略轉。覺得王氏所說甚是有理。她本也沒打算真把採買一事交給王氏,不過是個由頭兒罷了。既然王氏在另一件事上十分乖覺聽話,那便依了她也沒什麼。

  想到這裡,侯夫人便笑著伸手點了點王氏的額頭,微嗔道:「偏你這許多講究,又擺出這小意兒殷勤的樣兒來,倒叫我這做婆母的怪不落忍的。罷了,便依著你,我叫賈家的與你一同理事,這樣你可放心了罷?」這賈媽媽也是侯夫人身邊得用的人,向來也是極有體面的。

  「多謝母親。還是母親最疼我了。」王氏笑道,又殷勤地替侯夫人續了些茶,心裡則是微微一鬆。至少這件事情算是圓滿解決了,至於另一件事……也總有辦法解決的。

  話已基本說完,事情也辦得差不多了,雙方皆大歡喜。侯夫人便吩咐于媽媽:「去把巧雲叫來。」

  于媽媽領命去了,不多時,便見門簾一挑,于媽媽領著個穿杏紅衫子的丫頭走了進來。那丫頭像是精心打扮過了,頭上插著幾枝金釵,倒也華麗。一進門,她先向侯夫人請了安,站起來後卻是連頭也不敢抬,滿面的緋紅。

  「你這丫頭,有什麼可害臊的,這原是好事兒啊。」侯夫人笑呵呵地道。

  巧雲便抬起頭來,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怯怯地向王氏看了一眼。

  卻不料,只這一眼,巧雲便徹底呆住了。

  眼前的王氏,美得如同仙子一般,簡直叫人挪不開眼去。怪道人人皆說王氏美貌,巧雲原還不信,以為不過是誇大之詞,哪想今日細看,才知曉王氏竟是如此美貌。一時間,巧雲只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眼前的女子美得叫人心裡發顫。

  見巧雲一臉怔然,只顧盯著王氏打量,侯夫人不由心頭微惱,她斜睨了王氏一眼,隨後咳了一聲道:「巧雲,還不快給三太太磕頭。」

  巧雲醒過神來,忙跪下給王氏磕頭。

  王氏淺淺一笑,柔聲道:「好了,起來罷。」她說話時帶著姑蘇地方的口音,軟且甜糯,與她的美貌十分合襯。

  巧雲站起身來,又悄悄打量了一會王氏,最後不得不承認,王氏的美貌,遠非自己可比,她不由心下有點發灰。

  巧雲一向自恃美貌,更兼身段婀娜,自以為前程定是好的。又見連不出挑的佩雲都得進了傅莊房裡,便越發心大起來,一心只想著出人頭地。

  後來聽侯夫人說,要將她給了傅庚,她的那一顆心,歡喜得簡直要蹦出來似的。在背著人的時候,不知幻想了多少次與傅庚溫柔相對的情形。

  而今,她那滿腔的熱望卻有些冷了。王氏如此美貌,自己和她比起來,實在有若雲泥。然而,想到傅庚俊美如謫仙般的容顏,還有他那溫柔如春風般的笑臉,她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

  美貌又如何?還不是生不出兒子來?巧雲暗暗想道。她曾聽媽媽們說過,似她這般的身段才最是好生養。假以時日,只要她生出兒子來,想必傅庚也會對她另眼相看。再說,只要能每日裡都看著傅庚,陪在他的身邊,天長日久的,傅庚對她亦會生出些情意來吧。

  想到這些,巧雲的臉越發地紅了。她垂下頭,嬌怯怯地站在當地,那柔若無依的模樣,卻也頗為動人。侯夫人便暗暗點頭,深覺自己沒挑錯人。憑巧雲的模樣性情,只要是個男人便沒有不動心的。

  人既已送了出去,侯夫人亦不打算留客了,王氏倒也簡斷,直接招了蔣嬤嬤來領巧雲下去,她這裡便向侯夫人請辭:「時辰也不早了,母親說了這麼多話,想來也累了,媳婦這便告退。」

  「去吧。」侯夫人微微閉上雙眼,面上倒真有了幾分疲色,王氏微施一禮,便退出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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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2:3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章

  王氏走出惠風閣院門時,便見蔣嬤嬤正帶著巧雲侯在門外,二人皆是肅手恭立。蔣嬤嬤面無表情,站姿顯得有幾分僵硬,一旁的巧雲則要優美了許多,纖頸微微垂著,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秀項來。從王氏這個角度看去,能看見她一抹緋紅的面色,越顯出一種嬌怯嫋嫋的模樣。

  王氏心中冷笑,面上卻是淡淡的,只對蔣嬤嬤點點頭,便徑直帶著人回了宜清院。

  一進院門兒,王氏便吩咐蔣嬤嬤先去收拾東廂房,又轉首對巧雲笑著道:「原該叫你給三爺請安的,只是他如今還在京裡呢,也急不得。我們這宜清院裡屋舍倒不少,委屈姑娘先住在東廂吧。過會子我再挑兩個人過來服侍你,你先安心住著,總歸住不了幾日便回京了。」

  巧雲乖巧地點頭應是,便隨著蔣嬤嬤去了。

  而在西廂房裡,傅珺也自窗前收回了目光,坐回到她的小床上,揪著手中的布老虎怔怔出神。

  她再不曾想到,王氏這一趟回來,竟帶回個通房丫頭來。看那丫頭嬌怯怯小可憐的模樣,活脫一朵小白花,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看來,他們三房的平靜日子也快到頭了。

  傅珺有些頹喪。她用力地揪著布老虎,將那隻威風凜凜的大老虎揪得都快禿了。而心中則是滿腔的鬱悶與煩躁。

  以王氏這般的美貌,與傅庚又是鶼鰈情深,卻也終究擋不住通房小三的腳步。夫妻感情再好又如何?一個子嗣,一句賢孝,便能將你打入地獄。

  在這個瞬間,傅珺第一次體會到了性別所造成的先天上的弱勢。在這樣一個時代,只因為身為女子,便只能成為被支配的對象,沒有人會顧及你的情緒。在大多數情況下,你的夫君不僅是伴侶,亦註定會成為你精神上的加害者。更有甚者,那些打著子嗣旗號的所謂長輩,還會將這精神上的傷害變得更深。

  而這一切,憑一己之力是無法改變的。王氏的現在,很可能便是傅珺的未來。只要這樣一想,傅珺便覺得無比的鬱悶,手裡的大布老虎已經被她揉了一團。

  此時,蔣嬤嬤已是快手快腳地將巧雲安頓了下來,去了王氏那裡覆命。

  她挑簾進門的時候,見王氏穿著家常的月白裙衫,正在懷素的服侍下卸妝。見她進來便問:「可安置好了?」

  「回太太的話,都安排妥當了。」蔣嬤嬤回道。

  王氏點點頭,不再多言。蔣嬤嬤看了王氏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嬤嬤有話說?」王氏便問。

  蔣嬤嬤面上便露出一絲忿然來,道:「太太今兒就不該應下這兩件事兒。頭一件,這麼個人放在屋裡,以後可別想安生了,要抬人也得抬自己人才是。這另一件,大廚房的採買原是大太太經手的,如今叫太太得了去,大太太只怕也會對咱們生了嫌隙。」

  王氏聽了,不由長長歎了口氣,揮手叫懷素退到一旁,而後疲累地揉了揉額頭,道:「今兒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皆是推不掉的。」

  「太太如何這樣說?怎麼樣也能推掉一件吧?」蔣嬤嬤不解地問道。

  王氏便淡淡一笑,道:「嬤嬤也聽見了,今兒老夫人交代下來的頭一件事,是大廚房的採買之事。這便是個由頭。這件事我若是不應,老太太便會說知道我身子不好,怕應付不過來,為我著想先安排個人到三爺身邊,這樣我就能騰出手來管事兒了。如此一來,我既得應下事兒,也得領了人。這是一層。而我若應了,嬤嬤也瞧見了,我現如今依舊是兩件事都推不掉。嬤嬤想一想,可是這麼個理兒?」

  蔣嬤嬤細細一想,不由恍然大悟,隨後心裡又有些發寒。侯夫人真是好算計,輕輕鬆鬆指個差事下來,便將王氏的路都給堵死了。王氏不得不既應了差事,又收下丫頭,果然好手段。

  「何況,老夫人畢竟是長輩,婆婆的款兒擺在那裡呢。說句大不敬的話,只一個孝字壓下來,咱們便現吃不了的虧。」王氏淡淡地道。蔣嬤嬤與懷素皆是她從王家帶過來的親信,她說話便也少了許多顧忌。

  說完了這些話,王氏疲倦地歎了口氣,蔣嬤嬤與懷素亦都沉默了下來,房間裡顯得極為安靜。

  其實,早在好些天前,王氏便已隱約收到風聲,知曉了侯夫人的意圖。再加上今日陳富貴家的這一齣,以王氏的聰穎,便已將事情猜了個大概,亦知道今兒這事必不能推脫的,唯有盡最大努力將損失減到最低。

  所以,方才在侯夫人處,王氏才會爽快應下大廚房採買一事,其後又假作對巧雲一事不滿,將侯夫人的心吊得高高的,再以指派嬤嬤幫忙一事示之。如此一來,侯夫人便會覺得王氏所求不過是小事,自會答應。若王氏在開始時便提這個要求,侯夫人肯定不會答應得如此痛快。

  然而,這也不過是無奈舉罷了。在侯夫人絕對的權威面前,一個庶子媳婦還能翻出什麼花樣不成?而只要一想起巧雲那我見猶憐的模樣,王氏的心裡便有些發堵。

  雖然王氏相信,傅庚對這個通房丫頭的厭惡只會比自己更甚。可是,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杵在那兒,哪能叫人不膈應呢?

  見王氏面現憂色,懷素心中極為不忍,她上前一步,一面輕輕替王氏揉著肩膀,一面勸慰道:「太太且先放下心來。一則,這人雖來了,到頭來如何處置,還不是太太一句話的事兒?婢子再斗膽說句大不敬的話,以咱們爺的手段,太太根本不用出手,包管能處置得妥妥貼貼的。」

  王氏不過是關心則亂,聽了懷素這一番話,面色便鬆了下來。

  懷素又慢慢續道:「這另一件差事,太太只是虛應下了而已,其實已是脫出手來了。往後有什麼事兒,太太只管一個『推』字訣,盡數交予那賈媽媽便是。那原是老夫人身邊得用的人,素來威重得很,有她在前頭站著,一切是好是壞皆不與太太相干。太太細想想,又有何可愁的呢?」

  這番話一說出來,王氏的面上便露出了些笑模樣。她拍拍懷素的手道:「你說得很是,這些我自知曉的,只是心裡一時有些膈應罷了。」說罷又轉首端詳了懷素一會兒,笑著打趣她道:「咱們懷素軍師這一開口,再難的事兒也變成沒事兒了。」

  「可不是,懷素姑娘這一說,連我這老婆子都放下心來了。都是那什麼巧雲姑娘鬧的我,慌裡慌張的,便沒想過來這裡頭的道道。」蔣嬤嬤也跟著湊趣。

  懷素一張秀臉微微泛紅,啐道:「罷了罷了,這屋裡也沒我站的地兒了,連嬤嬤也來打趣我。」又佯做羞惱地道:「都是太太起的頭兒。」

  主僕三人一齊笑了起來,氣氛便也不似剛才那般緊繃了。懷素便依舊服侍王氏卸了妝,蔣嬤嬤也在一旁幫忙。收拾停當後,王氏便道:「這兩日你們也準備著些兒,東西能收起來的便先收起來。我估摸著,過不了幾日,咱們便該張羅著回府了。」

  「這麼快?這才來沒兩天呢。」懷素便有些吃驚。

  王氏冷冷一笑,語帶譏諷地道:「原先麼,約摸是要多待些日子的。不過,既是人已經安排進了三房,老夫人想必也急著早些回府,將一應的事物整治齊全了,方才是真的稱心遂意。」

  這一番話語意頗深,懷素與蔣嬤嬤哪裡敢接話,只對望一眼,皆沉默不語。

  便在此時,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軟糯的童音,打破了這屋裡的沉默。

  「娘親回來了麼?」卻是傅珺正在問門外的小丫頭。

  王氏面上立時便有了笑容,她走到窗邊,果見傅珺正仰著腦袋站在階下,一張小臉兒紅撲撲地,大大的眼睛就跟那黑葡萄似的,看著就叫人喜歡。

  王氏面上的笑意便更濃了。她對傅珺招招手,柔聲道:「娘在這兒呢,進來吧。」

  「娘,我來找您玩兒啦。」傅珺立刻綻開大大的笑容,挪著胖身子爬上臺階,又手腳並用奮力邁過門檻,加勁兒扮演呆萌蘿莉的角色。

  蔣嬤嬤忙上前將傅珺抱了起來,掂了掂手笑著道:「姑娘又沉了。」

  王氏也笑了起來,道:「我們棠姐兒就是長得好。」語氣頗為自豪。

  傅珺不由汗顏。她這是胖好不好?沒見大房二房的幾個女孩子,個個皆是秀秀氣氣的,自己這麼個胖丫頭,也就親娘瞧著順眼了。

  傅珺的到來,成功地將王氏的注意力從那些糟心事兒上轉移了開來。這原也是她來的目的。方才在房間裡她已經想過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個乖巧的好女兒,讓王氏寬心,給王氏盡可能多的快樂。所以,她必須在賣萌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絕不回頭!

  因著傅珺的出現,王氏的心情很快便平復了下來。母女兩人一處吃了飯,王氏又陪傅珺玩了半個下午,過得極是平靜。

  倒是那巧雲,不愧是侯夫人親手調教出來的,精乖得很,自進了東廂便沒再出來招人嫌,倒讓傅珺與王氏清清靜靜地過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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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2:4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章

  次日一早,王氏沒去侯夫人處請安。倒不是王氏敢在這上頭給侯夫人下臉,而是因為頭天半下午的時候,侯夫人派了人傳話下來,說前幾日因換了地兒不曾睡好,這幾日要補補覺,故而免了幾房的定省。又道天氣熱,也是為著孩子們想,叫他們也好生歇著,別中了暑云云。

  對於這個決定,傅珺自是舉雙手贊成的。這裡的夏天與她前世所知的那個金陵城倒是很像,熱不算太熱,就是悶得人難受。便如今兒早上,太陽並沒有出來,天上厚厚的一層雲,像一隻巨大的鍋蓋,將燠熱盡皆捂在裡頭,悶悶的叫人透不過氣來。

  傅珺循例去了正房請安,剛與王氏用罷朝食,便聽見簾外有丫頭稟告:「大太太身邊的馥雪姑娘來了,說是送帳本來的。」

  「請她進來吧。」王氏便道。

  俄頃,便見張氏身邊的大丫鬟馥雪含笑走了進來,見了王氏便蹲身請安,王氏示意一旁的大丫鬟盈香扶住了她,讓人給她端了張竹杌子來,又叫丫頭倒茶。

  馥雪連道不敢,又道:「三太太折煞婢子了。」

  王氏笑而不語,盈香便笑著道:「這大熱的天兒,勞動你跑這一趟,快坐下歇會子,喝口茶潤潤。」

  馥雪又推辭了幾句,方斜簽著身子在竹杌子上坐了下來。王氏便問她:「你們太太可好?」

  馥雪忙站起來道:「回三太太的話,我們太太一切都好,也叫婢子問三太太好。我們太太還叫婢子將別莊大廚房的帳本帶給三太太,另有廚下庫房的鑰匙,也一總兒給三太太捎了來。」

  她一面說,一面便取出帳本與一串鑰匙來,恭恭敬敬地呈予了王氏,王氏便叫盈香接了過來。

  馥雪便又道:「我們太太還說,府裡大廚房的帳本這回沒帶著,待回了京再給三太太送過來,請三太太見諒。」

  王氏便笑著擺手道:「你們太太也恁客氣了些,一家子人何必如此見外。」說罷,又叫馥雪坐下吃茶。

  馥雪便依言坐了下來,端起茶啜了一口,抬起頭笑著正想開口,忽聽門外的小丫頭稟告「巧雲姑娘來了」。話音未落,馥雪的眉頭便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這不到半秒的微表情,恰好被傅珺看得一清二楚。她一直坐在王氏的床上擺弄布老虎,這個位置極好,可以毫無疑漏地看清屋中所有人的表情。而見了馥雪這個表情後,她的第一反應是:馥雪認識巧雲。

  不過這也不奇怪。二人都是府裡的一等丫鬟,平時多有接觸亦是正常,傅珺亦並未在意。

  聽見巧雲來了,王氏的表情絲毫未變,甚至還揚起了唇角,帶起一絲淡淡的笑意,柔聲道:「請她進來吧。」

  不多時巧雲便走了進來,依舊是一副嬌怯怯的模樣。她今兒穿著粉色的衫子與蔥綠裙子,裙緣上繡著櫻草花,腰間繫了條月白輕紗腰帶,打扮得頗為清媚動人。

  進了門,巧雲先給王氏請安,又給傅珺見了禮,隨後便俏立一旁,柔柔弱弱地開口請罪:「請太太恕罪,婢子來得遲了。原想早些過來服侍太太起身的,只蔣嬤嬤說不必過來侍候,懷素姑娘也說,太太身邊不用婢子服侍,婢子便也沒敢來。」

  這一席話,真真是連拉帶扯,捎帶上了好幾個人。傅珺不由大點其頭,心想這小白花果然不是白當的,一上來就給蔣嬤嬤上眼藥,順手還帶上了懷素。假以時日,這朵小白花只怕得成精。

  然而,接下來的場景,卻是大出傅珺的意外。

  只見王氏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去,溫柔地拉起小白花的小手,款款地道:「妹妹如何這樣說?倒叫姐姐好生過意不去。似妹妹這般嬌柔的女子,姐姐一見便心裡歡喜,何敢叫妹妹做那些下人做的事?那原是我吩咐她們的,妹妹安心待著便是。」

  說罷,王氏一臉純摯的表情,情意綿綿地看著小白花。那絕美的容顏此刻看來真是清麗至極,也柔弱至極,整個就是一朵大白花。

  而聽了這話,小白花便抬起一雙鹿眼,清澈盈盈地望著王氏,含羞帶喜地道:「太太折煞婢子了,婢子哪敢與太太姐妹相稱?」

  「如何就不能姐妹相稱呢?」大白花王氏的一雙秋水明眸裡,也帶著層盈盈水光,真真是清灩欲滴。只見她真摯地看著小白花,柔聲道:「我一直就盼著多個妹妹,好與我一同服侍三爺。而今妹妹來了,又是這般的人品相貌。我想著,從今往後,我們姐妹二人同心協力,定能將三房打理得妥妥貼貼的,妹妹你說是麼?」

  「嗯,妹妹聽姐姐的。」小白花用力點頭,面色緋紅,眼神清亮,與大白花的清麗容顏相映襯,那場面真如畫兒一般美好。

  傅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忍不住想要揉眼睛。她想像中二人相見的場景,應該更加波瀾壯闊、刀光劍影的啊,王氏與巧雲這唱的又是哪一齣?

  此時,王氏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拉著巧雲轉了個身,對馥雪道:「你還沒見過吧,這是老夫人昨兒才送過來的巧雲姑娘,瞧瞧這品格兒,這模樣兒,老夫人的眼光果然是好的。」說罷掩口而笑,一臉的與有榮焉。

  馥雪忙笑著見禮道:「巧雲姑娘好。」巧雲亦柔柔地回了一禮。二人視線相接,又飛快地錯開,就像不認識對方似的。然而,在視線錯開的那一瞬間,馥雪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而巧雲的眼角,卻是微微一縮。

  傅珺的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到了這兩個人身上。

  巧雲與馥雪分明就認識,且傅珺可以肯定,這二人互相還很熟悉。然而,她們卻偏偏像是陌生人一般,怎麼看其中都有蹊蹺?傅珺探究地看著這二人,心中暗自思索著這她們的關係。

  並沒有人注意到抱著布老虎的傅珺此刻的異樣。這呆萌的娃兒心裡在想些什麼,自是更不會有人知曉了。

  見過了巧雲後,馥雪便沒再多坐,笑著辭了出來。王氏也未留她,只叫盈香去送。

  盈香送馥雪到了宜清院門口,瞅著四下無人,馥雪便悄聲問她:「前日你說有事請我幫忙,卻是何事?方才人多,我也沒敢問。」

  盈香也四下看了一眼,見確實無人,便蹙了眉輕聲道:「也沒什麼,不過是有幾件針線,我前些日子病了,怕精神不濟做不完,想請你幫幫忙。」

  馥雪便笑道:「我當是何事,這有什麼的,拿來便是。」

  盈香勉強笑了笑,道:「那就先多謝你了,過會子我就去找你。」

  馥雪見她一張粉嫩的鵝蛋臉,烏黑的眉毛輕蹙著,跟浸了墨似的,越顯得皮膚雪白,便捏捏她的臉蛋兒,笑道:「人都說你們屋裡的流風生得好,我看你也不差。瞧這臉兒嫩得跟豆腐似的,果真你們南邊兒來的就是不一樣。」

  盈香紅著臉打開她的手,啐道:「你要死了,越發不成調兒了。」

  馥雪便學著那公子哥的邪樣兒來,伸手勾起盈香的下巴,笑著道:「爺見你生得比那巧雲也不差,快跟爺去了罷。」

  盈香一呆。這番話不知怎麼便勾起了她的一腔心事,她頓時大為羞惱,也顧不得旁的,甩開馥雪的手便跑了開去。

  見盈香跑得遠了,馥雪面上的笑容方緩緩收起,卻是露出一絲譏色來。她輕輕「嗤」了一聲,低頭理好衣襟,便施施然地下了臺階。一路過小徑、越竹橋,分花拂柳,回到了幽篁裡。

  此刻,張氏正半倚在廊下的籐椅上,閉著眼睛養神。

  馥雪放輕了腳步,走到張氏跟前,一旁的小丫頭便在張氏耳邊輕聲喚道:「太太。」

  張氏慢慢睜開眼睛,馥雪忙上前見禮道:「啟稟太太,帳本兒與鑰匙都交過去了。」

  張氏微微頷首,又闔上了眼睛。馥雪卻也不敢就此退下,依舊在原地等著。

  果然,過了一會,張氏淡淡的聲音響了起來:「那屋裡是個什麼情形,你說說看?」

  馥雪抬起頭,向四下裡看了一眼,樣子有些遲疑。張氏等了片刻,不見馥雪說話,便又睜眼瞧她,隨後便淡聲道:「罷了,這裡也有些涼,回屋說吧。」

  說罷便起了身。馥雪忙搶上前一步,打起珠簾。待張氏進了屋,又張羅著倒了茶來。張氏便揮退了旁人,只留了馥雪與貼身服侍的劉媽媽下來。

  馥雪這便上前,將今日三房裡發生的事巨細靡遺地說了一遍,還說了與盈香在院門口的事兒。

  張氏靜靜聽著,未置一語。倒是劉媽媽問道:「你瞅著那巧雲如何?」

  馥雪怔了怔,方簡短地回道:「瞧著還好。」一面說,一面便沖劉媽媽使眼色。

  劉媽媽先還不解,過後便驀地醒悟過來:他們房裡的佩雲不也是老夫人塞過來的麼?她這時候提這茬兒可不是戳張氏的心窩子?

  劉媽媽深悔失言,忙跪了下來,道:「老奴該死,胡亂說話,請太太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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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2:48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章

  張氏見劉媽媽如此,忙上前去扶她,道:「媽媽快些起來。你那腿好容易才好些,別又疼了。」又安撫她道:「媽媽就是個多心的。你說這些也是為了我,我豈有不知道的?媽媽如今這樣,卻叫我心裡怎麼過得去?」

  一席話,卻將劉媽媽的眼圈兒說紅了。

  劉媽媽是張氏的奶娘,自小便陪在張氏身旁,與張氏情份匪淺。她還記得,張氏小的時候便是極聽話懂事的一個孩子,模樣好、性情也好,在家中真是千般寵愛,父母兄長沒有不喜歡的。待出嫁後,嫁的夫君又是頂好的,本以為這好日子一直不會變。卻不想,夫君雖好,卻偏有個不省心的婆婆,自嫁進侯府,這糟心事兒便沒斷過。

  思及此,劉媽媽越發覺得張氏可憐,便拉著張氏的手落下淚來。

  張氏也紅了眼眶,道:「媽媽與我是一心的,從今後可莫要與我生份了才好。到底像從前一樣處著,我便歡喜了。」

  馥雪也忙上來勸著,二人方漸漸收了淚。劉媽媽便與馥雪一同,幫著張氏重新打水淨面,待收拾停當了,張氏便問馥雪道:「那個叫什麼盈香的丫頭,你瞧著如何?」

  馥雪面上便露出一絲笑來,道:「模樣不錯,心也不錯。」

  張氏淡淡一笑,道:「如此便好,且與她好好處著。」

  馥雪垂首應是。

  「你看著,那三房接了大廚房的事兒,是歡喜呢,還是發愁呢?」這回發問的卻是劉媽媽。

  馥雪想了想,道:「依婢子看,三房是壓根兒不想管這事兒。接了帳本子與鑰匙連看都沒看。」

  「這王氏倒也精乖。」劉媽媽便道。

  「那可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是塊燙手山芋。」張氏便道。

  「老奴也是這樣想的。」劉媽媽附和道,「聽說,老夫人已叫了賈媽媽去幫她,這可不是兩不沾麼?」

  張氏便點點頭,道:「正是這個理兒。想那王氏也知道這不過是個由頭,她倒聰明,一點兒事不管,又轉到老夫人那裡去了。」

  「太太說得是。」劉媽媽便道,「只是這般一來,這大廚房的採買,少不得要落到那一頭兒去了。」她伸出手隔空點了點,卻是指著抱潔齋的方向。

  「怪不得婢子今兒在路上遇見了綠榭呢。婢子還奇怪,她一向不大愛走動的,怎麼今兒倒有空出來閒逛。」馥雪亦接口道。這綠榭是崔氏身邊的一等丫鬟,跟著崔氏好些年了,極受崔氏信重。

  聽了這話,張氏的面色便又淡了幾分,不緊不慢地道:「可不是得過來探一探?你們且等著吧,一會兒就得有人去宜清院了。」說到後來,語氣裡到底忍不住露了兩分譏意。

  正如張氏所料,此刻,宜清院裡又來了一位客人,恰是她們口中說到的綠榭。她奉了崔氏之命,給三房送了一簍子水蜜桃兒來。

  「替我多謝你們太太,勞她想著我們。」王氏笑著道,又叫人給綠榭看座。

  綠榭卻是個極穩重的性子,哪裡肯坐,只說:「在主子面前,哪有婢子坐著的理兒,三太太快別忙了,婢子站一會子就走。」

  王氏見她態度堅決,也不再強求,便吩咐盈香去將前回得的一罐子新茶拿了來,讓綠榭帶回去給崔氏嘗嘗,又叫懷素去招呼她。

  懷素知道綠榭的性子,見她的差事也完了,便拉著她去了東邊的耳房。先請她坐了,又叫小丫頭倒了茶來,對她笑道:「在這裡你便自在些了罷?」

  綠榭也笑了,輕輕打了一下懷素的手,道:「就你會說話。」表情卻是真的放鬆了許多。

  「我看那桃兒可真大,一簍子攏共也裝不了幾隻。」懷素一面給綠榭倒茶,一面道。

  「可不是,那桃兒一個能抵半天餓呢,還是前兒太子妃賞給我們三少爺的,說是無錫水蜜桃兒。」綠榭喝了口茶道。

  「喲,原來是宮裡的東西,那當真金貴得很。我也說呢,那麼又大又粉嫩的桃兒,從來也沒見過的。」懷素讚歎不已。

  綠榭笑道:「我們太太也說,這般金貴的罕物兒,豈能獨享。這不,方才給老夫人送了一簍子過去,又遣了我給大太太和你們這裡送呢。」

  懷素便用手點著她,笑道:「二太太這是看你素來不愛走動,特為叫你領了這差事,讓你逛園子呢。」

  綠榭啐了她一口,道:「你一日不編排我兩句,你就不算完。」說罷,自己也撐不住笑了。二人又說笑了幾句,綠榭看天色不早了,便辭了出來。

  懷素送她出去,二人沿著抄手遊廊轉過正房,才從東廂走過,便見那紗窗上有個人影兒一閃,一道金光便從眼前晃了過去。

  綠榭揉揉眼睛,沒說話。懷素自然更不會說話了。二人就像沒看見似的走了過去。到了門前,綠榭自去了,懷素便回房覆命。

  「人走了麼?」王氏懶懶地倚在涼榻上,搖著團扇問道。

  「回太太的話,已經走了。」懷素回道。

  王氏略略抬頭,向旁邊看了一眼。盈香立刻揮揮手,帶著小丫頭們退了下去。

  待屋中再無旁人,王氏便問懷素:「都說了些什麼?」

  懷素便將二人說的話都回了,又道:「方才從東廂門前過去,見著紗窗上閃過個人影兒,插金帶銀的,瞧著倒像是巧雲姑娘似的。」

  王氏便冷笑了一聲,道:「昨兒裝得倒挺乖的,今兒就露出尾巴來了。」又問懷素:「那綠榭說,這桃兒是太子妃賞的?」

  懷素應是。王氏便不說話了,只撥弄著團扇下墜著的翠色流蘇,若有所思。

  一直被眾人當空氣無視的傅珺,此刻也抱著布老虎若有所思。不知為什麼,方才聽到「太子妃」三個字的時候,她的後背忽然一陣發寒,心中湧出濃濃的懼意來。

  傅珺很是不解。

  她剛穿來兩個月,除了這次來別莊外,就再沒出過侯府大門,見過的外客也有限。她可以斷定自己從未見過太子妃。可為什麼一聽見「太子妃」這三個字,她卻會如此害怕?在自己穿來之前,這具身體的原主與太子妃之間,難道竟有交集麼?

  一時間,宜清院的正房裡,一大一小兩個主子各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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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12:5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章

  蔣嬤嬤走進正房的時候,見到的便是王氏與傅珺兩個人相對而坐、各自無言的情形。一旁侍立的懷素表情亦有些凝重。

  「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兒不成?」蔣嬤嬤便有些擔心。

  王氏醒過神來,掩飾地笑了笑,道:「能有什麼事兒?不過是閑坐發呆罷了。」又見旁邊傅珺也是繃著一張胖臉兒,便揪了揪她的包包頭,笑道:「傻丫頭,一本正經地想什麼呢?」

  傅珺伸出兩隻肥爪子護著頭,軟糯地抗議:「娘,您又拍我的頭。」

  王氏便笑出聲來,趁勢又捏了下傅珺的臉蛋兒,道:「我們棠姐兒這樣可愛,娘喜歡你才捏你的呢。」

  傅珺便不依,母女兩個笑作一團,方才的事情便也就此揭過去了。

  盛夏天長,日子漫長且無聊。傅珺每日裡除了去王氏那裡定省外,便是抱著她的布老虎,在園子裡尋個角落貓著,或者是坐在窗前發呆。

  來到這個時空已經兩個多月了,有的時候,傅珺會很恍惚,覺得前世種種不過是一場清夢。而今夢已醒,前塵如煙散去。她曾經的抱負、理想與追求,卻成了她今生的桎梏,讓她的心與靈魂皆不得安寧。

  她並非求安穩的人,否則,前世她也不會選擇警察這個職業。而在這個時空,她卻不得不囿於四方的圍牆之內,耐下性子做一位安穩富貴的侯門小姐。每思及此,傅珺便會有種淡淡的悵然。早知如此,她前世那般拼命地往前跑又有何意義?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傅珺每天悶在宜清院裡,連大門都不出,時常眉頭深鎖、心事重重,王氏見了,不由大為煩惱。她猜測傅珺還在為之前落水的事情後怕,不敢再去外頭玩了,便越發心疼起傅珺來。有幾次,便叫了涉江與蔣嬤嬤帶她去花園玩兒,傅珺卻都搖頭不去。

  王氏倒是想親帶著傅珺去花園。可是,女兒那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就這麼看過來,一臉的稚弱可憐,王氏也不由得心軟,再也狠不下心來逼著孩子出門。總歸女孩子家安靜些也是好的,王氏這樣想著,心裡也沒那麼難受了。

  日子便這樣平靜地滑了過去,天氣倒漸漸涼快了一些,不再像前些時候那般悶熱。晚上睡覺時,涉江還會替傅珺蓋一床夾紗被。傅莊與傅庭在別莊裡待了三天,便一同回了京。他們一走,別莊裡也顯得冷清了一些。

  就在傅莊他們離開後的第三日黃昏,傅珺與王氏正準備用晚飯的時候,侯夫人遣了個小丫頭過來傳話,說因身子不大爽利,要回京靜養,叫各房先行打點好行裝,次日便即動身。

  那傳話的小丫頭才走,王氏便看著蔣嬤嬤與懷素,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來。

  蔣嬤嬤便道:「太太果然神機妙算。」

  王氏搖了搖頭,不曾出聲,一雙清灩的眸子往東廂那裡瞥了一眼。蔣嬤嬤回過頭去,便見東廂門簾微挑,露出了巧雲那張俏臉兒來,那眉梢眼角裡的喜意,真是藏也藏不住。

  蔣嬤嬤冷哼了一聲,轉過頭來便朝地上啐了一口,恨聲道:「什麼阿物兒,真真叫人瞧不上。」

  懷素怕王氏又睹人傷情,只說有事要稟,將王氏從窗前拉了開來,又沖蔣嬤嬤打眼色。王氏便拍開懷素的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你這丫頭,也太小瞧你主子了。」

  懷素便有些訕訕,蔣嬤嬤道:「懷素也是擔心太太。」

  王氏但笑不語,就著懷素的手坐在了西次間小書房裡,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書翻看了兩眼,漫不經心地道:「回去的路上,我便該病著了。」

  懷素與蔣嬤嬤俱是一愣。還是懷素先反應了過來,忙笑道:「正是呢,太太這兩天身子正不好呢。」說罷,與王氏相視而笑。

  蔣嬤嬤蹙眉想了半天,到底沒解過其中的意思來。懷素見狀,便俯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兩句話。蔣嬤嬤一面聽,一面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連連點頭稱是。

  因著王氏早有準備,故三房收拾起來也很快,當天晚上便萬事齊備了。翌日清晨,又有小丫頭過來傳老夫人的話,說是用過朝食便動身。趁著天兒還早又涼爽,路上人也舒服。

  既是侯夫人發了話,眾人哪有不遵從的,三房在王氏的帶領下,收拾了什物,一行人便去了惠風閣。

  侯夫人穿了一件暗黃色遍地金的長褙子,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端端正正地坐在正房明間裡,于媽媽侍立於一旁。王氏便帶著傅珺上前請安,又叫巧雲去給侯夫人磕頭。

  侯夫人面上露出慈藹的笑容來,道:「好,好,起來吧。三郎媳婦也辛苦了。」

  王氏便依言起了身,不料方一站起來,她的身子便晃了兩晃,傅珺連忙扶住了她。只是她人小力微,扶著王氏也是搖搖欲墜。懷素早已搶上前來扶穩了她們,焦急地問:「太太,太太,您怎麼樣了?」語聲裡已有了哭音。

  侯夫人亦面露擔心之色,連聲問:「三郎媳婦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就暈了?」

  此時王氏已經緩過神來了,見侯夫人動問,忙回道:「不妨事,不過是昨兒晚上略著了點涼,躺躺就好了。」

  侯夫人便叫傅珺:「四丫頭,快扶你娘去坐著。」

  傅珺便與懷素一同扶了王氏回到了座位上,侯夫人一迭聲地叫人倒熱茶來,又叫于媽媽去找丸藥,還讓小丫頭將窗子也關上了。

  王氏喝了口熱茶後,面色便漸漸緩了過來。侯夫人目注王氏,關切地問道:「可好些了麼?」

  王氏在椅子上欠了欠身道:「媳婦覺著好多了。」

  侯夫人便端詳了王氏一陣子,道:「我瞧著你這臉還發白呢,要不要緊?若實在不行,便留在別莊歇幾天再走,我讓四丫頭留下陪你。別人都跟著我回去,你也清靜兩天。」

  這話一出,王氏便掩面輕輕咳嗽了一聲,眼中的嘲諷之色一閃而過:侯夫人對塞人進三房一事,真是很上心呢。方才她說留下王氏和傅珺,其他人都跟侯夫人回去,這其他人裡,必定是包括巧雲的了。借著生病將自己這個正室太太撂在別莊,這一手順水推舟倒使得輕巧。

  王氏心裡冷笑了兩聲,面上卻露出絲愧色來,並不回侯夫人的話,只拉住了巧雲的手,虛弱地道:「我倒是想留下來靜養養,只委屈了妹妹。我原想著,替妹妹好生操辦操辦。畢竟是我們爺屋裡的頭一個人兒,總要像些樣子才好。可惜,看來竟是不能了。」說罷又咳了兩聲,眼圈兒便紅了。

  巧雲也掏了絹子出來按住眼角,泫然欲泣,一雙眼睛卻從絹子下頭往侯夫人那裡溜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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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01:0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一章

  侯夫人聞言略微怔了怔。聽王氏的意思,竟是要直接將巧雲抬做姨娘不成?若果真如此,主母不在倒是不行的。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借著喝茶的機會打量了一眼王氏,見她面色蒼白、兩眼泛紅,表情看著倒不似作偽。

  然而,王氏的話她並不十分信。這天下哪有真這麼寬心的正室夫人,一心替通房著想的?這話不過是說給她聽聽罷了。只是,王氏所言倒也提醒了侯夫人,若將主母留在別莊,獨巧雲一個人回府,許多後續之事便要給耽擱了,且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如此一想,侯夫人便打定了主意,再抬起眼時,面上便是一副慈愛的表情,有些無奈地對王氏道:「你自己身子骨兒不好,還想著這些事,也恁地愛操心了。」說到這裡,她略頓了頓,視線往巧雲的方向掠了一眼,方緩緩地道:「不過,這別莊畢竟不如府裡來得周全,倒是我方才思慮不周了。你還是與我們一同回去吧,請個太醫來瞧瞧也是好的。」

  王氏心中微微一哂,面上卻仍是病懨懨的,說話的聲音也越發弱了,輕聲道:「一切都聽母親安排。」說完了,便又伸手扶著額頭,一副病西施的模樣。

  傅珺卻是慣於觀察人面部表情的,她發現王氏雖然秀眉緊蹙,卻是唇角微勾,眼神清明,全無一分病人的委頓之氣,便不由有些狐疑,心中暗自思量。

  一旁侍立的巧雲兩眼通紅,拉著王氏的手,滿臉的擔憂關切之色,倒真像妹妹似的,顯得與王氏極為親近。侯夫人看在眼裡,神情便有些意味深長。

  不多時,大房與二房的人也皆到了。侯夫人見時辰已到,便領著一大家子人出了正院。

  馬車已等在了二門外,侯夫人是單獨一輛黑漆金頂馬車。本朝尚玄色,因而王公貴族的衣著車馬皆以黑色為貴,侯夫人有誥命在身,其馬車便是如此。其餘人則是按房頭分配,每房的主子乘一架車,略有頭臉的媽媽丫鬟們一架車,下剩的則是步行了。

  侯夫人便招了傅珈與傅玠兩個過來,一手摟著一個,笑道:「你們兩個小猴兒與我一輛車。」崔氏忙上前勸道:「老太太這可使不得,玠兒是個頑皮的,別鬧得您不安生。」張氏亦笑道:「只怕吵了您。」

  侯夫人呵呵笑道:「我正要他們陪我說說話,那鋸了嘴兒的葫蘆可有什麼趣兒?」

  張氏與崔氏聽了這話,方沒再攔著了。張氏便叫了傅珈到身邊,細細叮囑她:「好生陪祖母說話,不許吵鬧,不許與你三弟弟爭搶,可記住了?」

  傅珈心中正得意著,不住地點頭應是,一雙眼睛卻往傅珺身上一轉,忽然笑道:「娘,我知道啦,我乖乖地陪祖母說話,不會做那鋸嘴兒葫蘆的。」這一席話她說得既響亮又清脆,一雙眼睛直向傅珺看過來,對傅珺嬌俏地一笑,露出頰邊兩個酒窩。

  傅珺面無表情,連眼角都沒動一下,心裡對這些小女孩的伎倆很是無語。傅珈見她如此木訥,微覺無趣,輕哼一聲,將頭扭向了一旁。

  經過一陣短暫而有序的忙亂,侯府一眾女眷分別上了車。車子駛出二門,傅庭領著侯府的侍衛們已在大門外等候多時了,今日由他護送女眷們回程。

  一時間,平南侯府別莊的大門外煙塵滾滾、車聲轔轔,其間還夾雜著侍衛們刀劍碰擦發出的聲響。然而,坐在車中的傅珺卻覺得,這世界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安靜了。

  這輛車上只坐了王氏與傅珺兩個主子,另有懷素、涉江兩個丫頭隨侍。巧雲倒是想與她們一起的,傅珺還記得她略帶哭腔的聲音道:「妹妹理應好好服侍姐姐的。」

  只是,巧雲現如今的身份卻有些尷尬。既不能說她的丫鬟,又不能說她是通房,更別說是姨娘了。因此,她只能照著規矩與那些媽媽們同車。若真叫她上了王氏的車,那他們平南侯府可真是要鬧出笑話來了。

  王氏倒不怕鬧笑話,她還怕笑話不夠大呢。只不過侯夫人在這些規矩上頭自來極講究,斷不會允許此類事件的發生。所以,巧雲只能委委屈屈、含羞帶怯地去了下人們的馬車。

  沒有了那朵哭哭啼啼的小白花在旁,傅珺覺得連呼吸都清透了許多。她心中舒暢,向王氏身邊靠了靠,仰起腦袋甜甜一笑。

  看著傅珺的笑顏,王氏的心軟成了一汪水。她將傅珺攬在身邊,輕輕拍著她,柔聲道:「可是睏了麼?今兒起得早,若是睏了就靠著娘睡一會子。」一旁的涉江便將個軟枕放到了傅珺身後,懷素拿了條小夾紗被出來,輕輕蓋在了傅珺的身上。

  傅珺倒真有些倦了。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些,一早又折騰著出門,這具身體畢竟還不到六歲,便有些吃不住。不多時,她便倚著王氏睡著了。

  王氏見她睡得沉,心中愈發憐愛,又怕說話吵著了她,便也閉了眼睛假寐。

  直到車子靠近都城金陵時,傅珺才在一陣搖晃中清醒了過來。她揉著眼睛,湊到了車窗前。車窗上遮了流光紗,極是透亮。這種紗最妙的地方便在於旁人在外頭看不見裡面的情形,而裡面的人卻能看到外頭去。

  此時,卻見流光紗外,西華門高大的箭樓矗立於盛夏的陽光下,灰瓦青磚,氣度恢弘。

  傅珺仰首望著這巍峨的建築,有一瞬間的目眩神迷。前世的她,只見過遺存的城門殘跡,那已經很叫人震撼了。而現在,一整座規模巨大、肅穆莊嚴的城市便在她的眼前,那種視覺上的衝擊,已非言語能夠形容。

  王氏也睜開了眼睛,卻見自家的寶貝女兒正仰著腦袋,呆呆地看著窗外,那雙往常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神彩煥然,接連閃過驚訝、讚歎、激賞與欣悅之情,宛若寶石般熠熠生輝,將王氏瞧得怔住了。

  她鮮少見到傅珺有這樣豐富的神情。那雙眼睛彷彿會說話一般,閃動著靈慧的光彩。王氏看了一會,忽然便笑了起來。她就知道,他們家棠姐兒往常的呆怔不過是表像,這孩子,心裡可聰明著呢。

  王氏心中歡喜,便也坐直了身體,拉過傅珺一起看窗外的街景,又指給她看哪裡是什麼地方。母女兩個頭碰頭,喁喁私語,一旁的懷素與涉江亦面帶微笑。

  從西華門進了城,穿過金陵城的主幹道朱雀大街,往南拐進崇武坊,再走上一炷香的時間,便進入了城中貴族高官聚集的區域,平南侯府便位於這片區域西南角的永寧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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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01:15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二章

  此時,侯府已經開了側門,門檻也早已卸下,馬車直接自側門駛入,到了儀門前方才停下,傅莊與傅庚肅立於門外,恭迎侯夫人回府。

  他二人皆穿著玄色長袍,俱是身材修長,傅庚比傅莊還要高出半個頭去。傅莊是黑袍錦帶,傅庚則是黑衣青帶。

  如果說,一身玄衣的傅莊有一種端正溫和之美,那麼傅庚便是那翩翩濁世佳公子,帶著春風般的溫度與柔情。那如墨的眉峰似畫出來一般俊麗,鼻樑高挺宛若刀刻,他睫羽極長,掩著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看著人時既似有情,又似無情。就那樣站在那裡,便已經是一幅畫了,將身旁的傅莊硬是比成了路人。

  見到了自家的帥老爹,傅珺自是歡喜的,笑意溢滿了雙眸。然而方一轉眼,便見巧雲也下了車,此刻正斜倚車門打量著傅庚,那雙小鹿般清純的眼睛,直勾勾地黏在傅庚身上。

  這眼神令傅珺極為不豫。她面色微冷,也不跟傅庚見禮,只轉首去看王氏。王氏倒是神色如常,只不過面色有些「蒼白」而已。

  傅庚對女兒的不快根本未曾在意,他的眼神也一直凝注在王氏身上,目中流露出關切之色,還有一絲隱約的心疼。

  此時,侯夫人已經下了車,傅庚立刻收回視線,恭順地垂首跟在傅莊身後,上前給侯夫人請安。

  幾房人相見,各自見禮問好,又是一通忙亂。侯夫人滿面笑容,看著很是歡喜。傅家三位爺便在前領路,眾女眷換上軟轎,一起去往侯夫人所住的榮萱堂。

  榮萱堂位於侯府的中軸線上。軟轎自儀門而入,迎頭是一面影壁,繞過影壁便是侯府花園。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平直甬路穿院而過,路的兩側種著高大的梧桐樹,此時正是濃蔭如冠,陽光篩過,灑下滿地碎金。

  這花園風景頗勝,不僅有假山花木,還引了活水進來汪出一面極廣的湖來,湖水青碧如鏡,春暖泛舟、夏涼採蓮,更可閑坐垂釣,極是風雅。

  穿過花園便是一道垂花門,此處方是正經侯府後宅。

  侯府後宅占地面積頗廣,自垂花門進去後便是一所極大的園子,其間又有十餘所小院,景物建築皆不相同,依著四時節序分別植著不同的花木。有梅影扶疏的橫斜館,有春賞夜月花影的臥月樓,此二處分別為大房及二房的住處,三房則住在侯府最西側的秋夕居,亦是個清幽安靜的去處,唯一不便處便是離榮萱堂較遠,每日的晨昏定省要走上不少的路。

  榮萱堂的大門正對著垂花門,正房坐北朝南、三明兩暗,側邊建了倒座抱廈,又在東邊設了暖閣,細算起來,房間不止十幾間。

  女眷們便於穿堂落轎,在丫鬟僕婦的簇擁下進了院門。院門後是四四方方一座院子,以十字甬路相連,四角皆種著長青樹木,甬路交叉處砌了一個大花壇,裡頭整齊地種著些常見的花木,不外乎月季芍藥這些,並無甚出奇處。整個院子的佈置便如同侯夫人這個人一般,規矩板正、毫無溫情。

  眾人齊齊進了正房明間。待各人歸座,小丫頭們端上茶後,侯夫人顧不得一路勞頓,當先便問起了傅莊的差事:「前日聽說你要去外頭辦差,不知何時啟程?」

  「回母親的話,用了午飯便須得動身了。」傅莊躬身道。

  「這麼急?」侯夫人微感吃驚。

  「原本昨兒便該走的,是兒子想見了母親再走,故而遲了一日。」傅莊微有些赧然地道。

  聽了這話,傅珺清楚地看見,侯夫人的眼睛迅速一眯,隨後才面現笑容,對傅莊道:「這是你的孝心,我只有高興的。只別誤了你的差事,倒是我的不是了。」

  傅莊忙道不敢,又道:「兒子也是怕這一去要好些日子才能回來,故此延後了一天,並不會耽誤差事,請母親放心。」

  侯夫人微笑著點點頭,端起茶啜了一口,方道:「既是用了飯便要走,你也不用在這裡陪我了,快些去收拾了才是正經。」

  隨後又囑咐張氏:「大郎媳婦,你也去幫著看看,把東西都帶齊了,可別少了什麼。這一去沒個十天半個月回不來的,一應事物多備著些。快去吧。」

  傅莊與張氏對視了一眼,皆有些遲疑。侯夫人便笑道:「都別杵在這裡了,我這兒不缺人侍候,快些去吧,要不我心裡也不踏實。」

  侯夫人的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傅莊和張氏便也不再堅持,都站起身來謝過了侯夫人,又向大家告了罪,便先行退了出去。

  這裡侯夫人便又轉過頭來,對傅庭與崔氏道:「你們也快去吧。累了大半天了,先回去歇一歇。晚上也別來了。這兩日先好生歇著,大熱的天兒,孩子們也怪累的。」

  這話她說得純乎發自內心,因而面部表情溫和、肌肉放鬆。以傅珺的角度來看,挑不出任何微表情上的不妥。

  聽了侯夫人的吩咐,崔氏起身應了聲是,倒是傅庭笑著道:「母親這是多嫌著我了,椅子還沒坐熱便趕我走。」

  侯夫人被逗得笑了起來,指著他道:「當著孩子們的面兒也沒個正形兒,看叫人笑話了去。」眼中的寵溺卻是再也掩不住的。屋中的人便都笑了起來。

  傅庚端坐椅上,恭順地微垂著頭,唇角亦掛著淺笑,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注意著王氏。

  王氏看上去有些病容,面色亦不佳。不過以他對王氏的瞭解,只看王氏那一雙如秋水般明亮的眸子,他也知道王氏其實並無不適。只不知她作此模樣又有何因?

  傅庚一面思忖著,一面轉過眼眸,瞥眼瞧見個面生的丫頭,打扮得頗為華麗,正緊緊立在王氏身後,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眼風一縷一縷地直往自己身上遞。

  傅庚不免有些狐疑,以為王氏身邊又添了人,便看了王氏一眼。說來也巧,王氏恰好也正在此時看了過來,二人視線相接,王氏便回了他一個淡淡的眼風,目光向堂上侯夫人處掃了一下,又向傅庚輕輕點了點頭。

  傅庚先是怔住了,隨後,面色一下子變得很冷。他垂下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氣。那一瞬間,他身上的溫和與恭順盡皆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凜然之氣,宛若利刃出鞘,眼中銳色一閃而過。

  然而,這變化只保持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再下個瞬間,他又恢復原樣,成了恭順聽話的侯府庶子,微垂著頭,面上帶著淺淺笑意,看著侯夫人與傅庭二人說話。

  因著侯夫人已經親口吩咐了下來,亦因知曉侯夫人應是有話與傅庚說,因此,傅庭並沒有多留,只陪著侯夫人又說笑了兩句,便也與崔氏退了出去。

  終於,榮萱堂的正房明間裡,只剩下了侯夫人與三房幾個人。一時間,大家都不曾說話,房間裡的氣氛便有些冷。

  侯夫人高坐在紫檀木交椅上,神情莫測地望著傅庚與王氏,過了良久,方才對傅庚道:「三郎,你媳婦……」方說了這五個字,她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了傅珺,便止住了話頭。

  傅珺此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可能又要被清場了。

  果然,便見王氏對蔣嬤嬤道:「嬤嬤先帶棠姐兒去歇會子,我瞧著棠姐兒有些倦了。」

  蔣嬤嬤應是,便帶著傅珺去了一旁的抱廈。從明間至報廈至少隔了三、四間屋子,侯夫人與傅庚及王氏的對話,根本傳不到這裡來,傅珺便是想聽幾句壁角都不成。

  傅珺無法,只得認命地抱著布老虎,坐在抱廈的藤榻上,由著蔣嬤嬤服侍她脫了繡著喜雀銜珠花樣的大紅綢鞋,又替她端了兩碟子果子過來。

  抱廈裡除了蔣嬤嬤外,就只有兩個小丫頭伺候著。若此時來的是傅珈,她們便會換上甜桔茶來,那茶又甜又清,是小孩子家喜歡的口味。傅珺卻沒這麼好的待遇了,不過是庶子之女,兩個小丫頭便也不怎樣經心,只隨便行了個禮便站在了一旁。

  傅珺坐在榻上著實有些無聊,不覺眼皮微沉,便闔上眼睛假寐起來,一時倒真有了幾分睡意。

  「嬤嬤原來在這裡,卻叫我好找。」一陣頗為動聽的話聲傳進傅珺耳中,聽那聲音卻是榮萱堂的大丫鬟素雲。

  蔣嬤嬤忙迎了出去,傅珺只聽見門上的珠簾輕聲作響,隨後便是蔣嬤嬤壓低了的聲音:「四姑娘睡著呢。素雲姑娘找我何事?」

  「喲,卻是我造次了,沒吵醒四姑娘吧?」素雲也壓低了聲音道:「卻是有件事要勞嬤嬤幫忙。聽聞嬤嬤最擅蘇繡,我這裡恰有一件針線要請教嬤嬤,可否請嬤嬤隨我來?」

  蔣嬤嬤停了一刻不曾說話,大約是有些猶豫。素雲便笑著道:「因是老夫人的活計,素雲不敢不經心,倒要勞煩嬤嬤了。卻也耽擱不了多少功夫,四姑娘這會子正睡著,這裡又有小丫頭照應,嬤嬤只幫我看兩針便好。」

  素雲這話說得極客氣,又抬出了侯夫人,蔣嬤嬤便也不好再推託了,只得道:「那好,咱們快去快回。」

  素雲便輕聲吩咐那兩個小丫頭:「朝兒、綠兒,你兩個在這裡好生服侍著,不許淘氣亂跑,不許吵著四姑娘,可記下了。」

  朝兒與綠兒齊聲應道:「記下了。」

  隨後,便聽一陣腳步輕響,卻是蔣嬤嬤隨素雲去了。

  這一陣子動靜成功地趕跑了傅珺的睡意,不過她並未睜眼,繼續闔著雙目想事情。

  此時,便聽那個叫朝兒的小丫鬟輕輕啐了一口,道:「不過略有些體面罷了,家裡也就個嫂子領著二門上的差事,倒真擺起小姐款兒來了。」聽那話音說得卻是素雲。

  綠兒便噓了一聲道:「你輕些兒,叫人聽見了沒你的好。」

  朝兒滿不在乎地道:「這裡哪來的人?人都在前頭呢。」語氣中倒有兩分酸意。

  綠兒卻像是個沒什麼心思的,道:「沒人不好麼?也沒人管著咱們,多自在。」

  朝兒便恨恨地道:「你就是個笨的。不往前湊,哪裡會有前程在?」

  那綠兒看來尚還有些懵懂,天真地問:「什麼前程?」

  朝兒便有些恨鐵不成鋼,聲音也提高了些,道:「像巧雲那樣兒的,便是有了前程。」

  傅珺真真是被這話給驚到了。這朝兒她方才也看了一眼,目測最多十歲吧。這點大的孩子怎麼就知道做姨娘當通房這些事了呢?那綠兒便笑她:「你又來滿嘴胡唚,做通房有什麼好,還不是個奴婢?你定是聽你娘說了什麼吧。」

  這朝兒的娘是府裡針線上頭的一個小管事,也是三代的家生子了,對這府裡的情況比較瞭解。

  朝兒便輕笑了一聲,道:「做通房又怎麼了?只要生下兒子就能進一步,那也是半個主子了。」說到此,她還歎了口氣道:「巧雲命真好,三爺又生得那樣……巧雲……真有福氣。」

  聽著朝兒那如夢似幻的語氣,傅珺渾身不自在。一個十歲的小丫頭對自己的爹有想法,這狀況實在讓人有些無法接受。

  傅珺一時走了神,便沒聽見綠兒又說了些什麼,再凝神細聽時,卻是朝兒又在那裡說巧雲的事:「……又不是家生子,逃難來的京裡,家裡人都死絕了,聽我娘說是十多年前府裡買進來的,怎麼竟得了老夫人的眼,還有了如今這番造化。」說著又是一陣唏噓羨慕。

  傅珺微微有些奇怪。

  前世時她也讀過《紅樓夢》,知道像侯府這種勳貴之家,一般都是以世僕作為服務人員的主要組成部分,以巧雲一個買來的丫頭的身份,能走到侯夫人身邊得臉丫鬟的位置,那真是百中無一。

  傅珺正暗自思忖著,那兩個小丫頭也噤了聲,不一會便聽見腳步聲響,又聽見有人問:「四姑娘可醒了不曾?」卻原來是蔣嬤嬤回來了。

  傅珺便揉著眼睛坐起來,作出才睡醒的模樣,蔣嬤嬤忙上前服侍,此時便見一個小丫頭跑過來稟報:「三爺和三太太叫姑娘過去呢。」

  蔣嬤嬤便給傅珺穿好鞋子,牽著她的手去了明間。傅庚與王氏皆立在廊下,見女兒牽著蔣嬤嬤,一臉的睡眼惺忪,傅庚便笑著蹲下身子,摸摸傅珺頭上的包包道:「棠姐兒睡醒了?想沒想爹?」他聲線偏低,聲音裡帶著磁性,極為悅耳。

  傅珺歪頭想了一會,很想回答他「不想」。然而,看著傅庚那張放大了的帥臉,她那顆屬於21世紀的剩女之心此時冒出來作祟,迷迷糊糊地便點了頭。

  傅庚被女兒的傻樣子給萌到了,哈哈大笑著抱起傅珺,問道:「棠姐兒怎麼還要想一想才答話?難道是騙爹的?」

  傅珺習慣性點頭,過後才發現自己回答錯誤,又連忙飛快地搖頭,把傅庚笑得前仰後合,又故意扳起臉將傅珺放回地上道:「棠姐兒不想爹,爹不抱你了。」說罷便背了雙手,含笑看著傅珺。

  傅珺紮煞著兩隻手站在那裡,在「跑過去抱住親爹大腿撒嬌」與「立馬委屈地哭出來」兩者間艱難選擇著,想要做出一個六歲孩子面對如此狀況應有的反應,面上的表情極為掙扎。

  王氏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來輕聲嗔傅庚道:「也沒你這般逗孩子的。」又去牽了傅珺的手,柔聲道:「爹爹跟棠姐兒頑呢,咱們不怕哦。」

  傅珺如釋重負,抓著王氏的手乖巧點頭,又回頭看著傅庚笑了一笑,又白又胖的包子臉上露出一枚淺淺梨渦。

  跟在後頭送客的于媽媽便笑道:「四姑娘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隨後又問,「三太太可要抬個軟兜過來?」

  從榮萱堂到三房所住的秋夕居頗為不近,于媽媽是見王氏一直病懨懨的才有此一問,也是出於好意。

  「多謝媽媽,這卻是不必了。」王氏笑著辭道,「方才在這廊下站了一會子,我倒覺著好了些。此刻太陽也不大,總歸一路都是抄手遊廊,我也想走一走散一散。」于媽媽聽了這話才罷了。

  王氏便一手牽著傅珺,一手扶著巧雲,隨在傅庚身後出了榮萱堂西側的月亮門。

  方一出門,卻見傅庚忽地轉過身來,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卻向巧雲的身上一轉,唇角便漸漸漾起一抹笑意來,如春風拂過水面一般溫柔動人。只聽他用悅耳的聲音道:「你也累了吧,叫丫頭們去服侍太太好了。」

  他的聲音並沒有特意放低,來往路過的人皆能聽得見。此言一出,巧雲的臉便紅了,一雙水眸先看了王氏一眼,又怯怯地垂了下去,像是十分害怕王氏不悅。

  傅庚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一點,又轉頭向前走去。傅珺看看她老爹,再看看王氏,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雖然猜到傅庚此舉應是別有深意,但眼看著小白花小三在眼前,任誰心裡也不會好受。只怕王氏心裡的感受,比她還要更深切些。

  一行人沉默無言地向西去,不多時便來到了西花廳。此處乃是張氏與崔氏理事之所,往來的丫鬟僕婦最多,最是侯府人多口雜的地方。傅珺與王氏平常很少走這條路。

  傅珺正想著要不要提醒王氏走錯了路,沒成想,傅庚卻在此時停住了腳步,還恰好停在了花廳不遠處的一處回廊下。只見他轉過身來,微側著頭看向巧雲,驀地展顏一笑。

  那是怎樣的笑容喲,簡直比陽光還要耀眼,比孔雀還要騷包,看得傅珺直想捂臉。連她這個做女兒的都覺得這電力實在是太足了,何況他人?傅珺便聽到身旁一片吸氣聲,好些年輕的丫鬟與媳婦子皆紅了臉。

  巧雲的臉又紅了,一雙眼睛卻含著脈脈水意,柔情萬種地看著傅庚。

  傅庚走到她面前,微微垂首看著她,漆黑的眸子裡清楚地映出她的影子,而他身上那好聞的氣息,則將她環繞於其間。只聽他低沉的聲音掠過耳畔,緩緩吟道:「顰眉輕泣露,小憐上琵琶。」吟罷便是溫柔一笑。

  巧雲已經兩腿發軟站不住了,身子也輕輕搖晃著。旁邊一雙手伸了過來,穩穩扶住了她,卻是盈香。盈香面色微白,手卻極穩,亦頗有力,不動聲色地將巧雲向旁邊扶了扶。

  傅庚卻並不曾注意到這些。他往後退了兩步,側頭端詳著巧雲,唇角的笑容似有若無,低聲道:「我瞧著,你這般模樣,倒與那米珠很是合襯。」

  這話一出,別說巧雲,便連傅珺都死死掐住了布老虎:她親爹居然要送小三米珠!

  此處所言米珠,並非傅珺前世所知的那種不值錢的珠子,而是通州與合浦一帶的養珠戶新育出來的一種珍珠,其色如白玉,細小如米粒,卻是顆顆渾圓,迎光看時近於透明,非常美麗。因珠子培育不易,故產量極低,便是京城最大的銀樓也很少有貨,一般的人家更連見都沒見過,極為名貴。

  巧雲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就合了傅庚的眼,一上來就要給她如此珍貴之物。如此看來,自己在傅庚的心裡,應該亦是如米珠一般珍貴且美麗的吧。

  她越想越喜,垂著頭狀似嬌羞,實則心中已是喜不自勝了。而那些丫鬟僕婦們則更是人人豔羨,有幾個穿著打扮頗不俗的丫鬟,看巧雲的目光裡都冒火星了,恨不得自己也能做了傅庚身邊的人,也能得他這樣一句詩、一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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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01:2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三章

  放完這一大通電之後,傅庚施施然地一笑,道:「我這幾日歇在外書房,準備御前奏答,便不回屋了。」

  他這幾句話是對王氏說的。而王氏聽罷此言,一直緊緊牽著傅珺的手便鬆了鬆,隨後便柔順地道:「夫君莫要太累,保重身子要緊。」

  傅庚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只說了句「知道了」便大步離開了,留下三房的一眾女人,心中各懷滋味,一時也難以盡述。

  回到秋夕居,王氏最為信重的沈媽媽帶著流風、回雪兩個大丫鬟並幾個小丫頭已經站在門前迎侯了。她們也得了信兒,知道王氏身子不好,亦知道屋裡添了個人。

  沈媽媽跟隨王氏多年,頗經過些風浪,見了巧雲連眉毛都沒抬,只吩咐流風、回雪服侍王氏進了屋。巧雲倒是想跟進去,卻被沈媽媽笑著攔住了,恭謹地道:「巧雲姑娘也乏了,我已叫人收拾好了院子,便在小書房邊兒上,您且回院子歇歇吧。巧雲姑娘身子貴重,那些粗活兒叫小丫頭們去做便是。」

  沈媽媽言辭極為有禮,巧雲聽著十分順耳。又聽說自己的屋子便在小書房邊的跨院兒裡,心頭喜意更甚。來秋夕居之前,她也曾托人打聽過些三房的事,知曉傅庚素昔處理公事皆是在小書房的,若自己就便住在小書房左近,那豈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麼。

  如此一想,巧雲的面上便漾起笑來,再三謝過了沈媽媽,方領著小丫頭回了屋。

  待巧雲走遠了,沈媽媽便吩咐兩個小丫頭搬了隻紅泥小爐來,架在西次間廊下,又尋了幾味藥材出來叫人熬制「寧神湯」。片刻後,一股略帶清苦的香氣便彌漫在整個秋夕居裡。

  不到正午,王氏回到秋夕居便犯了舊疾「暈眩之症」的消息,便迅速傳了開去,整個侯府都知道了。

  大房與二房皆遣了人過來問侯。張氏叫人送了些補品過來,叫王氏好生養著。崔氏則更是殷勤,派了大丫鬟綠榭親上門來,不僅贈了補品,還送了一小罐南洋來的藥膏子,說是頭疼的時候挖一點,用火烤化了黏在額角,很是管用。

  於是,午飯時分,王氏的額角便多了兩塊翠綠的布貼子,襯著她雪白的臉,既明豔又俏麗,還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傅珺見了便很想笑。她家娘親倒是爽快,人家敢送,她就敢用,還用得這麼快,表現得像是心無城府一般。想來,這種作派亦是有意為之的罷。這樣一想,傅珺便又有些感慨。在深宅大院裡討生活,還就必須像她家娘親這樣,要有點職業精神,否則這戲是演不圓滿的。

  用罷午飯,傅珺很想陪在王氏身邊,無奈王氏堅持不肯,說怕過了「病氣」給她,沈媽媽也認為傅珺還是在西廂裡待著更好。傅珺現在已基本可以肯定,她家娘親這是在演戲,還是全套的,連自己這個兒童演員也必須跟著出演。

  無奈之下,傅珺只得依從母命,乖乖回了屋。

  正午之後,天色便陰了下來,鉛灰色的烏雲重重壓在頭頂,預示著一場大雨的來臨。

  傅珺午睡醒來,獨坐於窗前發呆。

  秋夕居的建築與庭院佈置深得「秋」之神韻。院子一角植了一本高大的木樨樹,夏時翠葉離披,想來秋天時應滿院幽遠清甜的香氣,傅珺雖然不曾親見,卻也能想像出彼時好景。她看著窗外的木樨樹正自出神,忽見一個小丫頭跑進院中稟道:「賈媽媽來了。」

  賈媽媽?傅珺的腦中迅速浮現出一個體態頗豐的婦人。前幾日在別莊時,傅珺曾見她過來與王氏商量大廚房的採買一事。據傅珺所知,這賈媽媽乃是侯夫人身邊得用的管事媽媽,管著榮萱堂的四季衣物,為人圓滑,行事穩妥,頗得侯夫人信任。卻不知她今日前來又有何事?

  傅珺思忖片刻,便站起身來吩咐涉江:「悶得很,陪我去院子裡走走。」說罷便朝門外走。

  涉江忙應了聲是,轉頭時,視線不經意掃過窗戶,恰好瞧見穿著一身繭色綢衣的賈媽媽,自窗外匆匆行過。

  賈媽媽此次前來,是就採買之事請王氏示下的。自然,這不過明面上的說辭,至於她過來的真正目的,王氏以及她身邊的心腹們自是心知肚明。沈媽媽知道這賈媽媽平素頗有體面,不敢怠慢,便親自迎了出去,將她讓進了正房。

  王氏此時正半靠在西次間那張透雕海棠團鶴紋的花梨木花罩架子床上,面色蒼白,看著病得不輕。賈媽媽一進屋便要行禮,王氏有氣無力地揮揮手,道:「快請起來吧。我身子不適,請媽媽恕我不能起來說話了。」

  賈媽媽忙道:「三太太說得哪裡話,老奴這張臉都不知往哪擱了。倒是三太太要好好保重,千萬養好身子才是。」

  王氏勉強笑著點點頭,招呼她先坐了,又問她有何事,賈媽媽便回道:「卻是大廚房裡的採買之事,陳富貴家的將這兩日所需之物列了單子出來,請三太太過目。」

  大廚房日常菜蔬肉類等的採買,春、夏二季每日一次,秋、冬二季三日一次,其他的另算,這是府中的定例了。

  王氏便叫沈媽媽將單子呈過來看,誰知,方拿起單子來,她便身子微晃,懷素忙上前扶住她。王氏便弱聲道:「不成,我這眼前轉得厲害,這字兒也跟著打轉。」說罷便往下躺。

  沈媽媽忙搶上前去,與懷素兩個扶著王氏躺下,又給王氏蓋了床薄被,直問「太太覺得哪裡不舒服?」,此時,便有小丫頭進來道:「太太的藥好了。」沈媽媽便吩咐人將藥端了進來,放在桌上涼著。

  賈媽媽見屋裡忙成一片,便也要上前幫忙,被沈媽媽按住了,道:「你這是折我的臉呢,還不快坐你的。」又招呼小丫頭去外書房找傅庚,又叫人去侯夫人那裡報信兒,叫請大夫前來診治。

  此情此景,賈媽媽自是不好再說大廚房採買一事了。又見王氏躺在床上,臉色越發蒼白,雙眉緊蹙,一屋子的丫鬟婆子手腳不停地服侍,她不好再多坐,便起身告辭。

  沈媽媽要送她出去,被她攔住了,笑道:「你跟我還客氣什麼?快去瞧瞧三太太吧,一會子大夫就該來了,你們也該準備著些兒。」

  沈媽媽便歉然一笑,道:「今兒實是禮數不周,你別見怪。」

  賈媽媽客氣了兩句,便自己掀門簾出了正房。

  方步下臺階轉過木樨樹去,便見樹後頭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高的那個容貌娟秀,穿著青色的比甲,卻是府裡丫鬟的服色。矮的那個穿了一身淡粉色疊花纏草香雪紗衫褲,雙丫髻上綴著兩朵精緻的珠花,膚色雪白,眉眼烏黑,卻是四姑娘傅珺。

  賈媽媽忙上前見禮:「見過四姑娘。」

  傅珺側過身子只受了她半禮,口中道:「不敢。賈媽媽好。」

  賈媽媽便笑著問道:「四姑娘在這裡站著做什麼呢?」

  「看樹呢。」傅珺軟糯地答道。

  賈媽媽便點頭微笑,眸中露出一絲稱量的神色來。常聽人說四姑娘不愛說話,有點呆呆的,而今看來傳言不虛。可惜了兒的,倒是生的好模樣。

  賈媽媽在這裡兀自惋惜,傅珺亦在心中思量。她其實是有目的而來的,她想探探賈媽媽的口風。

  只是,一個六歲不到的孩子要探祖母身邊管事媽媽的口風,這個口該怎麼開,傅珺實在沒底。表現得太老成會惹人起疑,若想裝呆則那些話又問不出口來。一時間,傅珺很有些躊躇。

  前世面對再兇惡的罪犯,傅珺都不曾有過片刻猶疑。那時的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怎麼做。而身處如今這個時空,她卻無所適從了。在這個沒有嫌疑人也沒有罪犯的世界裡,傅珺悲哀地發現,自己的宅鬥技能就是個渣。

  傅珺埋頭思忖如何開口,賈媽媽見她兩隻小胖手都快把絹子給揉成一團了,誤會了傅珺的意思,笑著問道:「四姑娘是擔心三太太的身子吧?」

  傅珺聽她這麼問,忙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

  賈媽媽見傅珺垂頭站著不說話,狀甚可憐,再聯想她方才說是來「看樹」的,想來亦是托詞,其實是極為擔心母親的病情,這倒讓賈媽媽心裡真生出幾分憐惜來,便柔聲安慰傅珺道:「一會子大夫就該來了,給三太太開了藥來,吃了便會好的。四姑娘寬寬心吧。」

  在賈媽媽說話時,傅珺一直盯著她的臉細細觀察,見她面部肌肉無甚異動,表情亦很自然,便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

  涉江在旁站著,見賈媽媽說完話後,傅珺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心中微微一動,便上前笑著道:「多謝媽媽寬慰我們姑娘。」

  賈媽媽笑道:「姑娘這是一片孝心,三太太知道了必是歡喜的。」

  「媽媽這是要走麼?」涉江又問道。

  「正要回榮萱堂去。」賈媽媽應道。

  傅珺聽了她的話,歪頭想了一會,便道:「我送送媽媽。」

  「哎喲我的姑娘,這可使不得?姑娘可真是折煞老奴了。」賈媽媽萬沒想到,這位四姑娘傻呆呆的,行事說話卻是如此乖巧招人疼,倒叫她刮目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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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7-2-3 01:2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四章

  傅珺並不理會賈媽媽的推辭,執意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賈媽媽一眼。那麼個白嫩嫩粉嘟嘟的小姑娘,也就比門檻高一點兒,偏做出大人的樣兒來,實叫人無法拒絕。

  賈媽媽無法,只得跟在傅珺身旁往院門走,一旁還是涉江跟著搭話:「媽媽是來探望三太太的麼?」

  賈媽媽被問得倒是一怔,片刻後方回道:「呃……是的。」說罷,她微微轉首,看著傅珺胖乎乎的側臉,心念電轉,想起一事來,覺著現下倒是個好機會。如此一想,她便作出四下打量的樣子來,口中贊道:「這院子好生精緻。」

  涉江便笑道:「媽媽過獎了,哪裡及得上榮萱堂。」

  賈媽媽點點頭,又四下打量一番,便伸手指著一角翹起來的朱紅屋簷道:「喲,那是誰的屋子,倒是好精巧。」

  傅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便微微有些不自然。賈媽媽所指的是巧雲的院子。

  涉江看了傅珺一眼,小聲回道:「那是巧雲姑娘的屋子。」

  聽了這話,賈媽媽神色一動,又抬頭向那個院子望了一眼,便不再多言了。

  不多時院門便已經在眼前了,賈媽媽笑著辭了去,傅珺便逕自回了西廂。

  進屋後,傅珺摒退眾人,仔細回憶了一下方才種種。看來,以不變應萬變還是不錯的。雖宅鬥技能不行,但傅珺畢竟工作了好幾年,基本的人際交往、言語機鋒並非一點不會。

  方才她想套賈媽媽的話,不想對方反倒來套她的話,回思自己的應對應該並未出格。巧雲的事大家遲早都會知道,這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賈媽媽應該是來探虛實的。對於王氏的病情,她看來至少信了六、七分,否則方才勸慰自己時,賈媽媽的表情不會那麼自然。

  院門口發生的這一幕,很快便傳到了正房那裡。懷素便笑道:「姑娘來得倒巧,省了我們一番手腳,原還愁著怎麼把消息送出去呢。」

  沈媽媽便道:「咱們院子裡的消息向來是出不去的,也是太太平素打理得太好了些。而今想要送消息出去倒難了。」

  王氏雙目微闔,聽了這話,面上亦帶了一絲笑意,心中對傅珺的舉動卻生出些疑惑來,不明白這孩子怎麼會想著跟賈媽媽搭上話。平素傅珺可是最不愛說話的了。

  此時,去侯夫人那裡報信的丫頭回來覆命,說侯夫人已經叫人去請大夫了,一會子便到。沈媽媽與懷素二人張羅著準備一應事物,王氏腦中一片昏沉,便也將心中的疑惑丟開了。

  她們這裡方收拾妥當,便見前院的管家娘子李娘子,陪著一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男子身後還跟著個小僮兒,拎著隻黑色的藥箱。

  那男子沈媽媽倒是認識,卻是常在侯府裡走動的張大夫,乃是京裡最有名的醫館回春館的坐館大夫,不僅醫術精湛,為人亦很謹慎,侯府裡的主子得了病都是找他的。

  張大夫是個沉靜的性子,一向不喜多言。被沈媽媽請進屋後,便細細替王氏診了脈,又問了些病症之事,隨後便開了方子,又對沈媽媽道:「三太太還是暈眩之症,之前的寧神湯需得繼續吃著,我這裡再開一味丸藥,稍後便叫藥僮送過來。這藥丸每日午間服一丸,連服七日便可緩解症狀。」

  沈媽媽細細記下了,謝過了張大夫,又叫人拿了診金,便請李娘子送了張大夫出去。臨去前還特意拉了李娘子到一邊,請托她若是遇見了傅庚,便叫他回來一趟。

  李娘子爽快地應下了,道:「若見了三爺必定轉告。」

  沈媽媽再三謝了她,方送了她出門。

  回到正房,沈媽媽將屋裡的丫鬟婆子都打發走了,只留下懷素一人,方才湊到床前,輕聲回道:「李娘子和大夫已經走了,太太現在可還好些?」

  王氏緩緩睜開眼睛,聲音微弱地道:「現下好多了,方才有一陣兒真是暈得厲害。」

  沈媽媽的眼圈便紅了,道:「以後還請太太莫要如此了,那藥……畢竟傷身,若是……還在,必要責怪老奴沒有照顧好太太。」說著眼睛已經濕了。

  王氏虛弱地笑了笑,道:「不過只用了一點點,並不會如何的。現下已經不暈了。以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再用。」

  沈媽媽抹了下眼角,道:「姑娘千萬記著今兒說過的話才好。」言語間卻是帶出了王氏未嫁時的稱呼。

  王氏點頭應是,隨後又閉上了眼睛。過得片刻便傳來輕輕的鼻息聲,卻是睡著了。

  沈媽媽見王氏睡得頗沉,知道她已是累極,便吩咐懷素好生照看著,她自己則輕手輕腳退出了正房,去了廊下看小丫頭煎藥。

  紅泥小爐子便擱回廊的轉角處,一個小丫頭正坐在爐子前頭用蒲扇打著風,沈媽媽便囑咐她:「待藥湯子滾了便將爐門子掩上一多半兒,這藥需得小火燉著。」小丫頭忙站起身來應是。

  便在此時,忽見西廂門口有個丫鬟的身影一閃而過。沈媽媽見了,神色未動,過了一會,招手叫了個小丫頭過來,吩咐道:「聽說咱們姑娘身邊兒的青蔓針線最好,我這裡正有件活計交給她,你去叫她到我屋裡來一趟。」

  那小丫頭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帶著個臉兒圓圓、面相討喜的小丫鬟進了沈媽媽的屋子。

  「給媽媽請安。」青蔓聲音甜脆、未語先笑,一進門便先給沈媽媽行了個禮。沈媽媽點了點頭,揮手叫那小頭去了,方才問道:「可見著些什麼沒有?」

  青蔓嘻嘻一笑,上前道:「媽媽竟是未卜先知的,怎麼就知道那張大夫會被老夫人叫過去?我先還不信呢。」

  沈媽媽挑了挑眉,道:「侯夫人果真叫了張大夫過去麼?」

  「正是如此。是賈媽媽過去攔的人,說是老夫人也有些不舒服,既張大夫來了,正好順便過去診個脈。那李娘子還問,說老夫人那裡往常是梁太醫走動的,今兒怎麼沒請。賈媽媽便說梁太醫今兒不得空,便要煩著張大夫走一趟了。要我說呀,這話說得便不好聽,倒像是張大夫醫術不如梁太醫似的。那張大夫倒是一點沒生氣,二話不說便跟著賈媽媽去了。賈媽媽還跟李娘子說,有她跟著便夠了,叫李娘子自去忙,倒將李娘子給丟在了半路上。我瞧著李娘子的臉色,氣得可不輕呢。」青蔓語速極快,口齒卻非常清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待得一清二楚。說完了,便笑嘻嘻地看著沈媽媽。

  沈媽媽面上便露出絲淡笑來,手指無意識地撫著裙角,低聲道:「還真是等不得了。」

  青蔓有些不解,歪著頭問:「媽媽說什麼等不得?我可是等了好久,等人都走遠了才往回走的呢。」

  沈媽媽不由笑了起來,道:「瞧瞧你這張小嘴兒,真是沒你說不得的話。」說罷,又凝思了片刻,問道:「有沒有人瞧見你?」

  青蔓便咯咯笑了起來,道:「我是去替我們姑娘摘花兒去的,好些人都瞧見我掐了一把鳳仙花兒呢。」

  沈媽媽便笑著戳了一下青蔓的額頭,道:「就知道你是個鬼精靈兒。今兒這差事辦得很好,往後也要這麼著才是。」

  青蔓笑著應了。沈媽媽便又取了件針線叫她拿回去,二人一同出了屋子。沈媽媽去了正房,青蔓則回了西廂。

  方進了西廂,便見蔣嬤嬤正坐在東次間裡,縫著一件大紅色織錦團花斗篷,瞧著應是傅珺冬天裡要穿的。涉江立在一旁隨侍。傅珺則坐在窗前,望著院子發呆。滿屋裡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響也沒有。

  青蔓見了,便放輕了腳步,轉去西次間,將傅珺平素最喜歡的那隻布老虎拿了過來,輕手輕腳放在了她的手邊。

  察覺到身邊的動靜,傅珺轉首看了青蔓一眼,笑了笑,指著她的手問道:「這是什麼?」

  青蔓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手指上染了些鳳仙花的花汁,忙笑道:「方才去後花園裡掐了幾朵花兒,不小心將花汁兒沾手上了,婢子這就去洗。」

  傅珺側頭細看了一眼,便道:「很好看,是什麼花?」

  青蔓便笑道:「回姑娘的話,是鳳仙花兒。」

  「鳳仙花麼?」傅珺面上微露疑惑,口中也隨之問了出來,「咱們這院子裡也有鳳仙花兒,便在那西北角的花壇裡,好大的一叢呢。前兒你還說那花兒開得好。做什麼你今兒倒要去後花園摘花?是有旁的事情麼?」

  此言一出,屋裡的人全都愣住了。

  自落水以後,這還是傅珺頭一次說這麼多、這麼長的一段話。若不是見她面色紅潤,蔣嬤嬤都想摸摸她的頭看她有沒有發燒。

  青蔓更是心下駭異。她再沒想到傅珺的記性竟如此之好,連她一個二等小丫鬟前兩天隨口說的話都能記得一字不差。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話才是。

  她抬起頭,卻恰好迎上傅珺的視線,見那雙黑沉沉的眸子直直地看了過來,竟像是透著種說不出的冷意,盯得青蔓後背便是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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