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黑糖煮酸梅 -【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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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2-27 09:16 PM

第45章 1.1

    冰雪消融的第二天,冬日結束的前夕,北方哨卡在這一日清晨打開。

    路障被搬開,壕溝被填起,重甲的軍隊調往邊境。人類的喘息與腳步聲,馬匹的響鼻與馬蹄聲,交織成一片不祥的轟鳴,號角還未響起,戰爭的雲霧已經在哨卡上空匯聚,隨時會化作一陣狂風暴雨,席捲過塔斯馬林州東南角的土地。

    長達半年多的封鎖之後,他們似乎終於拋卻了對這邊瘟疫的畏懼,要開始全面進攻了。

    瞭望塔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情況,東南角的軍隊一樣集結起來。這一戰遲早要打,當它終於來到面前,塔砂反倒松了口氣。哈利特上尉的新部隊與亞馬遜戰士們已經訓練了一個冬天,他們緊張而不慌張,迅速地組織好隊伍。北邊軍隊填平壕溝的時間,足夠讓他們全副武裝。

    東南角的人類部隊排好了適合迎戰的陣型,他們拿著匠矮人製造的武器,矮人的工藝在冷兵器時代可以說已經登峰造極。亞馬遜戰士埋伏在側翼,殘存的樹木隱藏著她們的蹤跡。壕溝已被填上,北方的士兵正從哨卡缺口處涌出來,騎兵隊首當其衝。

    號角吹響了。

    兩邊軍隊之間隔著長長一片空地,還未短兵相接,騎兵們已經心中暗喜。這是一片空曠無阻礙的土地,地面平坦得一目了然,地勢北高南低,傾斜的幅度最適合騎兵衝鋒。北方的騎兵順著坡度傾斜而下,像一隻只從天而降的鐵球,光憑衝擊力就足以將對面的軍隊衝得七零八落,更別說還有一排排雪亮的槍#尖。

    這看上去就是對面的失策,正如探子傳回的情報,此處的軍隊步兵居多,一季斷斷續續的訓練既不能培養出多少像樣的騎兵與戰馬,也不能製造多少能實戰的弓箭手。他們沒有及時反應過來,沒在衝鋒的必經之路上固定好路障,也沒來得及在衝鋒開始前打斷。當騎兵開始全面加速,勝負便已經定了一半。

    最可笑的是,前方用來應對騎兵的居然是弩箭手。

    飛機懼怕撞上飛鳥,以相同的道理來看,衝鋒中的騎兵似乎也該害怕正面來的箭矢——然而這種理論上的假設太理想化了。弩箭雖然威力較大,但它的射速非常慢,在衝鋒之中只來得及射出一輪而已。東南角有限的弩箭與有限的弩箭手不足以形成有效的箭雨,讓射手正面應對沖鋒的重騎兵,如同以卵擊石。他們能製造的阻擋力度還不如一片泥濘的土地,騎兵隊長看著前方平坦乾燥的地面,打心眼認為第一輪攻擊萬無一失。

    東南角的軍隊一動不動,既沒有拉近距離,也沒有分開閃避。他們沉著地將箭尖對準了前方,看著高頭大馬越來越近,而後馬失前蹄。

    “平坦空曠”的地面響起一連串嘎吱聲,與地面渾然一體的矮人陷阱在被踩到的那一刻才爆發了威力。彈射出的鐵夾折斷了馬腿,戰馬在悲鳴中跌倒,將背上的重裝騎士重重甩出去。幾十公斤的重甲既是保護也是負擔,許多騎兵在摔出去的時候便摔斷了脖子,另一些也無法馬上從地上站起來。

    這時,才是射手們收割的時刻。

    匠矮人的陷阱早就布置在了靠近哨所的所有險要之地,軍隊的演習圍繞著陷阱與地形展開,亞馬遜弓箭手則在主力軍外靈活運作,負責擾亂、撕破防線和補刀。主場優勢能盡可能彌補人數上的劣勢,北邊的戰鬥,很快激烈地打響。

    與此同時,在距離戰場有一段距離的紅桉縣,另一些事正在發生。

    留守的巡警在紅桉縣與鹿角鎮維持秩序,所有搭著馬戲團大車前來的外來者被禮貌地請進了紅桉縣的監獄當中。要是他們的確無辜,事後塔砂會補償他們的損失,這種特殊時刻很有必要先小人後君子。

    戰鬥開始前,他們乖乖地被收走了身上的一切武器,任由看守將他們送進囚室裡,道格拉斯甚至還厚著臉皮問他們討要一杯酒來安神。等戰鬥已經開始,大部隊開進了戰場,懶洋洋攤在地上的明星騎手站起來,敲了敲鐵欄。

    紅桉縣的監獄並不大,囚室彼此相鄰,囚徒們能看見彼此。看守看了敲鐵欄的人一眼,道格拉斯笑嘻嘻地向他拋了個媚眼,手指在鐵欄上敲出一支小調。這聲音順著連通的鐵桿,穿過一間間囚室。

    監獄中響起了歌聲。

    那是非常動聽的歌聲,這樣美好的曲調哪怕放在陰暗的監獄之中,也會讓人身心愉快。道格拉斯的動作停了下來,他靠在鐵欄上,托著腮,一臉神往。

    “你瞧,我說過,”他對看守說,“馬戲團的背景音樂值得一聽。”

    看守已經聽不到道格拉斯的聒噪了,他滿耳朵滿腦子都是這清澈的歌聲,讓他想到家,想到春天,想到一切美好的地方。他的擔憂在歌聲中溶解,他的肌肉在歌聲裡放鬆,看守甚至沒來得及打一個哈欠,便像一灘泥似的緩緩滑到了地上。他合攏了眼睛,面容安詳,鼾聲大作。

    這不可思議的歌聲輕如呢喃,卻能穿過長廊,穿過門與墻壁的縫隙。看守們下意識傾聽著這若有若無的聲音,當他們聽清那些音節排列的方式,當那柔軟的旋律鑽進他們的耳朵與心靈,睡夢如約而至。

    “解釋!”塔砂厲聲道,幽靈之軀向著歌聲源頭飛去。

    “我不知道!”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沒有樂器的游吟詩人不可能光用安眠曲催眠那麼一大群人,人類也是有基礎抗性的好嗎?以游吟詩人為職業的純血海妖或妖精才能做到這一點,但如果這裡有純血魔法生物,你我都不可能感覺不出來!”

    在看到傑奎琳去哪裡都要抱著豎琴的時候,塔砂問過維克多關於游吟詩人的事情。

    游吟詩人也是擁有超凡力量的職業之一,樂器便是他們的武器。為了以防萬一,塔砂跟維克多確認過過去游吟詩人的能力範圍,這種職業的人類能通過彈奏樂器增強隊友的能力,或者讓敵人陷入負面狀態。沒有了樂器的游吟詩人就像沒了弓箭的射手,並不能翻出多大浪來。

    但現狀顯然並不像維克多所說的那樣。

    “這不可能!”他還在對著滿地的入睡者抓狂,“普通小型野獸那樣的魔法抗性才可能被一首安眠曲直接放倒啊?”

    塔砂腦中隱約閃過了什麼,但接著目的地出現在眼前,那念頭迅速地消失不見。

    歌聲籠罩著方圓數十米的空間,以歌唱者為中心,到處都是睡得橫七八豎的人。一直一言不發的女孩正坐在囚室中,面無表情地哼唱,就在塔砂穿墻來到歌聲源頭的時候,她恰巧唱完了。

    殺掉游吟詩人並不能解除已經完成的樂曲效果,至少維克多這麼說。但他已經說錯了這麼多次……塔砂猶豫了一下,如果在這裡讓幽靈用一次性技能解決掉她,那等於同時消耗掉了紅桉縣唯一的移動攝像頭。製造新幽靈並使之回到原位需要不短的時間,這期間會有一大片地區處於視線真空狀態。

    瞭望塔的監視有著不小的侷限性,視線不能穿過房屋。當塔砂的幽靈之軀停留在傑奎琳身邊,她看不到其他的囚室正在發生什麼。

    入睡的不止是看守,還有囚徒,唯有幾個人在歌聲中依然屹立不倒。有人從外面進來,他穿著普通的服裝,有著普通的臉,手上拿著一串囚室的鑰匙,道格拉斯把手伸出鐵欄,對他揮了一揮。囚室的門攔不住普通先生,你怎麼能指望一隻破爛的鎖,關住他這樣一個技藝高超的盜賊?

    幽靈到此刻才發現了異狀,在盜賊快要打開囚室之門的那刻,塔砂當機立斷,衝向了他。

    【滿月-野性呼喚】準備就緒,幽靈從隱形變成半透明的狀態。利爪在塔砂雙手上顯現,它們短暫地化為實體,渴望著即將到來的鮮血。近了,更近了,她從背後急速靠近,看見她的人面色驚恐,但他們來不及發出一聲提醒。

    是那個盜賊自己躲開了。

    他聽見了利爪微弱的風聲嗎,還是直覺地感覺到了什麼呢?這個人沒有回頭,只是迅速地向旁邊一滾。這無往不利的技能第一次落了空,再強大的力量要是無法打中,它就不會有任何用處。

    監獄的地板發出一聲脆響,巨大的抓痕將岩石生生撕裂。盜賊滾出一米遠,根本不看是什麼襲擊了他,只迅速地向旁邊衝刺而去。拉開三米距離後他才稍稍轉身,手中的匕首精準地飛向塔砂,飛刀穿透幽靈之軀,釘在地面上。

    第一秒過去。

    盜賊向她扔來看守的屍體,阻擋了她劈頭蓋臉的一抓。塔砂穿過屍體猛然向他撲去,煙霧似的軀體有利有弊,她穿過了屍體也穿過了盜賊,即便使用技能,幽靈身上也只有爪子的部分是實體。她在盜賊不斷轉身時頻頻衝過頭,浪費了太多時間,操縱幽靈就像使用一隻靈敏度很低的鼠標,並不適合戰鬥。

    第二秒。

    他靈活得像只涂了油的耗子,從不跟塔砂正面交鋒。她動作得太快,幽靈之軀幾乎散開,到最後才抓到了又一次攻擊的機會。塔砂像鷹一樣猛然俯衝下去,盜賊從靴中拔出的又一把短刀,撼上頭頂的利爪。刀刃在利爪的巨力下碎成幾段,鋒銳甚至讓裂痕穿過刀柄一路向下。但盜賊早在刀刃碎裂的前一刻便棄刀而逃,他在不遠處的地面上眯起眼睛,琢磨著對付幽靈的方法。

    這便是塔砂能看到的最後畫面。

    三秒結束,副作用開始,幽靈在交戰中化作碎片。盜賊警戒了一秒,迅速地隱入陰影。

    道格拉斯的門開啟了,騎手用兩根手指敬了個禮,走出了囚室。接著被放出的是女孩與老人,另外唯二兩個沒有睡下的人。囚室鑰匙被拆開,他們打開一間間囚室,把地上睡著的人踢醒,那些驚醒的人很快離開,前往旁邊放置武器的房間。他們入獄前被搜了身,但沒收的東西沒有放很遠。

    他們從房間裡、從守衛身上拿走武器,拿回驅靈護符,在入睡的人脖子上補刀。老人拿到了木杖,女孩拿到了豎琴,道格拉斯拿回了帽子和繩索。而後半數的人向四周分散開,他們衝向居民區,帶著油與火。

    僅存的留守軍隊,很快就得為此奔波。

    “接下來我們怎麼著?”道格拉斯問,看著盜賊,“頭兒?”

    被他稱作頭兒的盜賊看看老人,亞歷山大向前走了幾步,深呼吸,舉起木杖,一聲大喝。

    轟隆!

    地精們為地下城的震動亂跑,像一群炸窩的老鼠。附近的匠矮人迷惑的東張西望,懷疑剛剛發生了一場小地震。塔砂驚愕地看著地下城的破洞,這麼長時間第一次,地下城的地形因為外在原因改變。

    發生了什麼一目了然,儘管看上去完全難以想象。地上出現了一個兩人寬的破洞,只有兩人寬,但足有幾米深,一路通向地下城。那可是幾米厚的堅硬土石啊!老人的木杖硬生生擊穿了地面,土石墜入通道之下,在地下城與地上的人之間,再沒有一點遮蔽。

    “跟我來!”亞歷山大沉聲道。

    他們跳了下去,一個接著一個,十個人的隊伍進入了地下城。塔砂腦中出現了那種經典遊戲畫面,勇者小隊,還有他們將要刷掉的地下城。

    是時候親身試驗一些可能性了。

    第十個人跳入地下,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雙腳沒有著地。他還未試著在空中扭動幾下,一股不知發自何方的巨大力道便將他一把攥住,砰地撞向天花板。

    地下城的天花板十分堅硬。

    他不是唯一一人,就在同一時間,足足有六個人影拔地而起。他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整個身軀便被糊在了天花板上,腦袋先著陸。上空傳來西瓜碎裂的聲音,道格拉斯拉著傑奎琳躲開從天而降的血雨。再下一秒,六具頭骨碎裂的屍體摔落到地上,骨骼在二次衝擊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道格拉斯咂了咂嘴,盜賊皺了皺眉頭,另外兩人面不改色。塔砂看著毫發無損的四個人,神色凝重。

    剛才那一下用了數量驚人的魔力,【地下城之主】這個技能果然和說明中一樣,消耗簡直沒有上限。她能感覺出來,用在這四個人身上的魔力是另外六人的幾倍,而幾倍的魔力居然只能讓他們雙腳離地一會兒。

    在同時面對一場大戰的時候,塔砂不可能拿魔力儲備碰運氣,繼續嘗試用這種方式解決他們。

    “職業者。”維克多麻木地說,“盜賊,聖殿騎士,游吟詩人,還有個什麼?四個職業者。”

    到這一刻起,塔砂才真正明白了職業者的力量——而他們甚至還沒有開始正式交戰。

    她在這個世界裡認可了非人物種擁有獨特的力量,卻從未真正理解的威能。職業者還是人類,卻並不只是訓練有素的人,更不是氣功大師那樣的騙子。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與普通人有了質變的差距,她低估了職業者,而維克多在一次次被打臉後,誤判了這個世界的現狀,以為職業者和深淵、天界的造物一樣已經成為了傳說。

    那麼有些事情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職業者有著諸如此類的非凡特權,地下城城主的確不能輕易在內部解決掉他們。如果這個盜賊擁有隱藏自己存在的潛行技能,巡邏的隊伍與瞭望塔一樣,無法阻攔他通風報信的腳步。現下發生的這一切恐怕謀劃已久。

    北邊的進攻拖住了大部分,讓塔砂必須留一部分魔力應付那邊的戰局。在此處同時進行的擾亂活動讓留守部隊忙於掃尾,在這種情況下,地下城被這支小隊闖了空門。

    只是,他們來做什麼?他們根本不可能在地下迷宮裡找到核心的位置……

    亞歷山大折斷了木杖。

    不,不是折斷,而是“打開”。粗壯的木杖被他的手開啟,其中露出了一柄戰斧。斧刃閃著寒光,頂部有銳利的尖刺,在木杖與老人粗大的手掌中顯得意外纖細。他拿出長柄戰斧,在自己胳膊上劃了一道,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流向不知何時抓在手中的掛飾。

    老騎士的手抓著無名之手,無名之手掌心的珍珠被鮮血浸潤,一瞬間亮起柔和的光。這光芒流水般落到地上,而後分割成兩道。一道筆直地指向一面墻壁,一道在地上彎彎曲曲,沒入前方的走廊。

    “他們還真成功了……”維克多喃喃自語,“不需要神的神術。”

    不用維克多解說,塔砂也能看出這神術的效果。

    那兩道光,一個直接,一個迂迴,無不通往地下城核心。

    北方的戰鬥正趨向白熱化,化狼的瑪麗昂在戰場上橫衝直撞。她在戰線即將潰退時補了上去,就和計劃中一樣。她的利齒與尖爪將一個又一個敵人撕裂,但戰場上的每個個體都是無法左右戰局的螞蟻,即便是這頭凶猛的白狼,最多也只是隻小甲蟲而已。

    東南角的兵力無疑處於劣勢,主場優勢、陷阱、不死兵種、士氣與不科學的藥劑能讓兩邊的籌碼扯平,但要抽走任何一角,都是相當危險的事情。

    不如說抽走也沒用,戰場距離這裡太遠了。

    四人小隊在地下城中疾行,誰也不知道老人如何讀取那兩道光,他有時順著蜿蜒的那一道前行,有時打碎墻壁。青筋在亞歷山大額上跳動,金光在他的戰斧上浮現,堅硬的外墻在他面前軟如豆腐,脆如冰塊。即便地精不斷在前面修改著地形,他們也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留守在此處的男性亞馬遜人與普通人類無異,讓他們前去阻攔和送菜差不多。墓園中剩餘的骷髏和僵屍爬出地面,聖騎士隔著一道墻便發現了他們,那柄戰斧上的光芒讓骨頭滋滋冒煙,等鋒利的金屬真正落到它們頭上,它們幾乎像黃油一樣融化了。這些被聖騎士輕易斬殺的不死士兵完全死透了,變成了不可回收的廢料。

    盜賊扔出飛刀,前方地面上驀然衝出長矛組成的森林。被觸發的一片陷阱再沒有後續反應,他在前面蹲下,撥弄著陷阱的機關,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倉促的痕跡。”他說,“剛剛製造出來的、新鮮的矮人工藝。”

    這位先生長得非常普通,表情十分寡淡,但當他這樣笑起來,任何人都會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種……嗜殺?殘酷?冰冷?總之,一種異常生物不小心從皮下露出來的扭曲笑容。他站起來,對另外三個人揮了揮手。

    “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手藝跟矮人的工藝比起來誰會更強,可惜我從未見過活的。”他說,“我去工作,你們不用擔心前面還有什麼陷阱。”

    盜賊離開了隊伍,他不再前行,只是用手指在墻壁上慢慢敲著。在活板門後面,工坊裡,三個匠矮人透過類似貓眼的裝置看著門前盜賊的笑臉,嚇得抱成一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們只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下一刻貓眼前就空無一人。盜賊進入了潛行中,地下城還能看到他的蹤跡,卻無法將消息傳遞給匠矮人——族群契約中,只有作為族長和塔砂簽約的那一個能隨時進行心靈感應和共享感官。

    新製造的幽靈正飛快地向那邊趕去。

    而地精大軍則堵在剩下的三人小隊面前。

    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的距離,已經縮短到怎麼抓緊施工也沒有用的地步,施工隊開始作為戰鬥人員出場。小牛犢大小的土石鼠一頭頭衝向勇者小隊,力求將他們衝散,淹沒,打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地精們在塔砂的授意下躲開亞歷山大,專門攻擊傑奎琳。道格拉斯不斷回護小女孩,這拖慢了他們的腳步。

    “我們必須走!”亞歷山大眉頭緊鎖,“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的套索套住了一頭地精,套索中的那一隻變得不太聽塔砂使喚。他騎在這地精背上,一隻手抓著韁繩,一隻手抱著傑奎琳,雙腿還時不時踢掉一頭向自己撲來的地精。他聞言都沒回頭,只喊回去:“要不您先走吧!”

    “聖騎士從不丟下戰友!”亞歷山大怒氣衝衝地說。

    “道格拉斯從不丟下任何一位女士,何況在戰場上!”道格拉斯說,翻了翻眼睛,“您可以把我……啊我的帽子!……您可以把我當做那什麼來著,自願的犧牲!呃,埃瑞安萬歲?”

    豎琴聲奏響了,終於穩定了位置的傑奎琳開始彈奏與歌唱。這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戰歌,樂曲盤旋在另外兩個人頭頂,鼓舞了他們的氣力。道格拉斯挺起了腰,甚至從地精的激流中搶救回了剛剛掉下去的帽子。“我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他嚷嚷道,“走吧,別管我們了老爺子!”

    亞歷山大眉頭死鎖,他躲了一下,還是沒能躲開纏上來的樂曲。戰斧上方才有些微弱下來的金光重新恢復了,他繃著臉點了點頭,轉身,一斧劈出。

    和死的土石一樣,活動的土石也沒能攔住亞歷山大的路。

    這年老的聖騎士開始發足狂奔,他的雙腿重重蹬著地面,身上與斧上都纏繞著聖光。他再一次握住了無名之手,眯起眼睛,企圖辨別出那顆珍珠上是否有裂紋,但那對他不再好使的眼睛來說太難了。

    老騎士突然想起了那個年輕的撒羅牧師,他無知得可笑,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又讓人羨慕。年輕的傳承者啊……亞歷山大尋找了六十年,走遍整個埃瑞安,有資格的人沒有興趣,有興趣的人沒有毅力。最終他一無所獲,於是他就是最後的了。

    這是個最恰當的終結。

    亞歷山大吸了口氣,捏碎了這個陪伴了他一生的吊飾。

    銀質的無名之手在珍珠碎裂的那一刻消融,璀璨的銀光隨之融入了聖騎士的身軀。他的肌肉不再疲憊,會在陰雨天和劇烈活動時酸痛的舊傷疤不再鮮明,歲月帶走的一切都在此刻短暫地歸來。他的面容變得年輕起來,唯有眉間深深的紋路難以消去。亞歷山大怒吼著擊穿了最後一面墻,在厚實的石墻後面,藏著這座邪惡建築的核心。

    這是個恢弘的大殿,大殿中心有一個波光閃動的池塘。不自然的藍色光芒倒映在天花板上,像一道藍色光柱,光柱之中,跳動著一顆妖異的猩紅石塊,像一顆殘缺的心臟。

    亞歷山大與那顆心臟之間,狼頭骨的女人持刀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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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2-27 09:17 PM

第46章 1.1

    北方的僵局還在繼續,兩方的軍隊完全糾纏在了一起,仿佛大鍋當中的兩種豆子,兩者難分難解,遠程部隊再難發揮作用。大部分機關已經履行了它們的義務,吞沒戰馬與士兵,毀掉敵方的重型兵器,機關與陷坑被屍骸填平。亞馬遜戰士在戰場上穿梭,從一些隱蔽的補給點中得到新的箭矢和藥劑。

    梅薇斯在今日之前已經製造了許多效力強大的藥水,她的藥房中還在源源不斷地生產藥劑。藥水暫時驅散戰士的疲憊,收束傷員的傷口,讓快要撐不下去的人可以繼續作戰。地下城運輸網絡將匠矮人與精靈藥劑師製造的補給品不斷送上戰場,塔砂操縱著幾個補給站的開合,這片能微妙變動的戰場也是東南角軍隊不可或缺的戰友之一。

    紅桉縣當中,留守的巡警隊抓捕著在城中作亂的人。外來者脫掉了偽裝,露出訓練有素的真面目,那風格不屬於軍隊,而是老練狡詐的雇傭兵。這些分散的人並不與巡警隊交戰,他們的任務就是製造騷亂,拖住機動兵力,為此不擇手段。在這裡,主場反而成了劣勢之一,巡警隊作戰需要追捕這些惡徒,同時還要城中燃起的火焰,維持秩序,安撫居民中受驚過度的那些,震懾其中想要渾水摸魚的人——半年多的相處不可能說服所有人,依然有居民北望王師,希望趁著這種機會揭竿而起。

    塔砂將一個幽靈放置到鐘樓上,【軍隊氣氛】技能以她的聲音為媒介,從縣城制高點傳播開來,傳遍整座紅桉縣。“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出門”的簡單命令迎合了大部分民眾心中的畏懼,讓這些躁動不安的人暫時沒跑出來添亂。即使心懷異志,絕大部分小老百姓還是沒有一定要參戰的頑強意志,如果真的有,留守的巡警隊會一視同仁,將他們與外來者一起擊斃。

    另一個幽靈出現在地下城,那個盜賊的身邊。盜賊進入了潛行,但現身的幽靈標誌出他的位置,逼迫他拿出一份注意力來對抗虎視眈眈的幽靈。剛才用【滿月-野性呼喚】技能偷襲沒成功,如今面對面釋放成功率只可能更低。然而在它真正釋放之前,它的威脅遠遠大於釋放後。只要幽靈一刻沒有消失,盜賊就無法全神貫注地對付匠矮人。塔砂鉗制著盜賊的腳步,讓趕工的匠矮人能盡快布置場地。

    地下城中幫不上忙的生物盡快遷往更深處,人員調度按照全局中效率最大化的方案實行。傑奎琳的樂曲還在地下城中迴盪,那附近所有可能受影響的生物都已經被撤出了樂曲覆蓋的範圍之外。地精不是活物,它對音樂的抗性上和魔像、構裝體、土石傀儡一樣,完全免疫,游吟詩人只能鼓舞抱著她的騎手。她不會永遠彈奏下去。

    阿黃混入了成群的地精當中,如果道格拉斯將它與這一群只能機械死板進攻的地精視為同一種東西,很快,他就要吃虧了。

    拿著戰斧的老騎士正向地下城核心趕來,所向披靡。

    以上全部,發生在同一時間。

    真正的圍攻不是車輪戰,不是一個個上的白痴加一群拉拉隊員。那麼多個戰場同時開展,塔砂的意志對抗全員。這種同時操控全局的難度遠非“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可以比擬,塔砂相當於同時與好幾個棋術大師對弈,相當於同時打著好幾十場策略遊戲。

    她還沒有輸任何一場,她也不想輸任何一場。

    塔砂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她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還不足,過去的成見與迄今為止在這個世界中遇到的一切,讓她潛意識認為異族本身有非凡力量,人類則需要藉助器具,沒考慮到如今出現的這種狀況。但這不是主要問題。沒有人擁有整個世界的上帝視角,就比如說,地球上的哪個工程師會在造橋的時候考慮到預防一隻哥斯拉踩上去的情況?哪個警察在對付嫌疑人時會添加“疑犯突然變成超級賽亞人出逃”的應對計劃?如果真的那麼做,預備方案根本做不完,只會造成一大堆資源浪費。

    塔砂的問題是,她的計劃太“嚴密”了。

    塔砂的計劃環環相扣,固然有幾套分別應對其他情況的預備方案,整個體系卻是封閉的。一項解決方法應對一項問題,缺乏容錯率,當其中一環出現意外、超出控制的時候,整個體系都會受到衝擊。她看似完美的布置對實施的要求也太過精準,她更需要一些“犯錯也不會有嚴重後果”的彈性。

    這會是個很好的教訓,前提是,塔砂能完好地度過今天。

    僅剩的地精改造著大廳的地形,企圖增加最後的陷阱。地下城核心的地方本來就布滿了匠矮人的手藝,還與地下城其他部分隔絕,幾乎是個不可能進入的懸空島,但看著氣勢洶洶向這裡衝過來的聖騎士,塔砂不確定這些東西能攔住他。

    名為亞歷山大的老騎士捏碎了腰間的吊飾,金光暴漲,包圍著他的身體。當刺眼的光芒散去,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變得光滑飽滿起來,他身上洋溢著肉眼可見的生命力。

    “別再弄那些陷阱了。”看到這一幕的維克多說,仿佛過了什麼閥值,他忽然變得異常冷靜,“撤掉它們,那對燃燒魂火的聖殿騎士沒用。”

    “那我還能怎麼辦?”塔砂尖刻地反問,“就這麼拿著刀衝上去跟他光明正大地對決?”

    狼首的身軀持刀而立,她感到大地微微顫動,上空有塵埃被震下來。

    咚!前方不遠處,傳來了撞擊的聲音。

    “撤掉陷阱,對他行禮。”維克多果斷地說,“聖殿騎士都是嚴重的道德潔癖,他們的力量就立足於此。‘卑劣的陷阱’反而會讓他們不管不顧自殺性襲擊,你擋不住一個想跟核心同歸於盡的聖殿騎士,對他行禮,你至少還有一對一決戰的機會。”

    “行什麼禮?”塔砂看著面前石墻上出現的裂紋,“你打算在現在教我?”

    “來得及。”維克多說,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你看著我!”

    塔砂在下一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塔砂和維克多的鏈接中,驀地睜開了一隻琥珀色的眼睛。

    她與那隻碩大無朋的眼睛對視,只是一眼,有什麼東西便從中洶涌地衝了過來。塔砂有種站在颶風與海嘯面前的錯覺,那一瞬間的強大亂流能與上次接受一部分地下城傳承時遇到的那種相提並論,不對,還要更強。塔砂能在上次的傳承中盡力挑揀一部分知識,但這一次卻完全是單方面的灌注,澎湃的信息洪流全數涌入她的靈魂當中,砰然落地,然後開始刻印。

    那是一剎那間加載完畢的海量信息,不如說是一眨眼中經歷的漫長時光。無數與聖殿騎士相關的畫面,碎片,所見所聞,全部衝進了塔砂的識海。

    她看見撒羅的聖殿騎士整裝出行,看見他們的祈禱儀式,看見他們的虔誠訓練與組織方式。他們的木杖中藏著戰斧,藏著長qiang,藏著釘頭錘,棍棒對抗凡人,利器指向邪魔。她在一瞬間學到了聖殿騎士的諸多禮儀,搞不好比如今世界上的所有相關傳承者更加詳細。和這些聖殿騎士的交匯中,大部分塔砂站在圍觀者視角上,他們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看著;小部分時候,他們高喊著撒羅的教義,以對抗邪惡生物的標準姿態,向塔砂衝來。

    親身體驗此境的感覺十分真實,第一次遇到這個時,塔砂看著漫山遍野被天降的金光包圍的聖騎士,完全不覺得自己能逃得掉。然後,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動了起來。

    接下來發生的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她感覺到風,感覺到飛濺在自己身上的溫熱液滴。最開始塔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因為眼前的一切變換得太快,像個切換得過快晃動得太嚴重的攝像頭,塔砂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她聽見慘叫聲,聽見肉體倒地的聲音,此後身軀動彈的實感才傳到她腦中。她發現自己在聖殿騎士當中殺進殺出,擊碎矇著聖光的碩大盾牌,掀掉後排牧師的頭蓋骨。

    她一個人,正在徒手屠殺一支聖殿騎士與牧師組成的軍隊。

    她聽見自己的喉嚨裡傳來低沉的笑聲,她——她的感知所依附的那個存在——甚至哼起了歌,用一種極其歡快的旋律。

    “深淵啊。”她聽見自己說,聲音渾厚而富有磁性,詞句的尾巴上帶著點輕柔的顫音,語調輕快得和內容截然不同,“我只是來度個假,你們這些人就不能讓我清閒一會兒嗎?”

    如果這個聲音沒那麼從容,如果它更加急躁,更加滑稽可笑得讓人無從注意音質的話,它聽上去就和維克多一模一樣。

    塔砂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讀什麼,她在讀維克多的記憶。

    她也明白了為什麼維克多沒特意提醒她,這位前.大惡魔根本不覺得聖殿騎士是個特別需要防備的角色。一個在幾乎所有與聖殿騎士的遭遇戰中都在輕鬆虐殺對方的存在,在思維慣性之下,完全意識不到要對此如臨大敵,就像富家少爺一朝落難也難以立刻學會精打細算。

    塔砂體驗了手撕一大堆聖殿騎士的感受,甚至感受過用身軀和尾巴(???)碾過撒羅騎士團是種什麼感覺。在這一大堆體驗也沒用的經驗中,依然有一些部分,非常適合當下的場景。

    “你最好別輸。”維克多萎靡不振地說。

    地下城之書的存在感前所未有地衰弱,像手機快要用光電量,塔砂幾乎感覺不到他了。維克多似乎承擔了這次傳輸中所有的衝擊,塔砂沒覺得頭疼,甚至沒感到暈眩,她只是閉了閉眼睛便毫無損失地接受了一堆信息。

    塔砂睜開雙眼,面前的墻壁轟然倒塌。

    亞歷山大穿過了揚起的塵埃,他看上去正值壯年,依然須發皆白。聖殿騎士的眼睛迅速地捕捉到了塔砂身後的地下城核心,塔砂在維克多的記憶中看到過很多次這種眼神,眼前的聖殿騎士根本不管塔砂和自己的死活,只想毀掉核心。

    塔砂對他行禮。

    她的雙腳並立,手指虛握,在胸口劃出象徵公正的印記。她抽刀,刀刃朝上停頓,而後轉腕,平平指向亞歷山大。這是個榮譽決鬥的標準姿勢,並非撒羅教義中的一部分,卻在各種善良和中立陣營的聖騎士當中廣泛通用。即便撒羅已經遠去,即使神術不再需要神明,只要他們還以騎士自居,這種簡短的儀式就不會失落。

    為了騎士的榮耀,為了心中之道,你是否願意與我公正一戰?

    老騎士快要衝出去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深深凝視著塔砂,眼中有驚奇、懷念和其他說不清的複雜內容。“我從未想過還有誰知道這個。”他低聲說,自嘲地笑了笑,“居然,反倒是你這樣的怪物……”

    咚!一雙沉重的戰靴腳跟相擊,亞歷山大收回了腳步,雙腳並立,空著的左手畫出相同的印記。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緒,他的戰斧在空氣中發出清脆的嗡鳴,一擊劈斬開空氣。

    “來吧,上一個時代的遺留物!”老騎士大笑起來,“是我們謝幕的時候了!”

    長刀指著戰斧,燃燒魂火的最後聖騎士,與背水一戰的最後地下城,在地下城核心之前,生死相搏。

    不,塔砂想,要謝幕的只有你而已。我還要活下去,長長久久,並且開闢新的時代。

    戰火在下一秒引燃。

    他們同時動了起來,亞歷山大直直衝向塔砂,像一台氣勢洶洶的攻城車。戰斧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勁風讓附近的沙塵再度揚起。金色的光包裹著斧面,讓斧刃之上又增添了無形之刃,銳利的風在戰斧本身落下之前先一步降臨。塔砂的身軀先一步向旁邊一滑,靈活地躲過了看不見的利刃。戰斧在她腳邊落地,蜘蛛網似的裂紋綿延出幾米。

    金光加持下的聖騎士相當強大,他體型高大卻速度極快,甚至超過了塔砂。後者的優勢在于先手,在老騎士的下一擊落實之前,她便能提前一個瞬間做出反應。

    老騎士穿著戰靴,拿著戰斧,但他沒有穿鎧甲。在那件薄薄的麻布外套當中,他的肌肉顯露出輕微抽緊的輪廓,塔砂閱讀他,像讀一本攤開的書。她不再是那個會被雜兵傷到的菜鳥了,地下城的全知視角提供足夠的信息,三百六十度全無死角;亞馬遜人傳授的技巧已經完全記在了塔砂腦中,如同不斷練習後變成條件反射的一門語言。塔砂與亞歷山大錯身而過,她扭身跳躍,長刀劈向聖騎士的後頸。

    當!匠矮人打造的長刀在亞歷山大的皮膚上發出一聲鳴響,金光籠罩的血肉之軀居然撞出了金石之聲。那硬度從刀刃反饋回塔砂手中,讓她暗中咂舌。

    聖騎士甚至沒有回頭,他就保持著背向塔砂的姿勢向後疾退,撞上塔砂,再一路撞向後方的高墻。那可怕的高速讓塔砂被貼平在他後背上,仿佛撞上車窗玻璃的鳥雀。

    轟!

    亞歷山大的加速極快,他堅硬而寬廣的脊背像一面盾牌,抵著敵人撞進了墻壁。堅硬的石壁上出現了顯眼的凹陷,碎石與塵埃從裂縫中簌簌掉下來,悶響隨著放射狀的裂痕傳到很遠的地方。穿著重甲的人都可能在這一擊之下骨骼盡碎,何況狼首的女人只穿著方便動彈的貼身衣物。但亞歷山大皺起了眉頭,他既沒有感覺到這一擊砸中的實感,也沒在視野中捕捉到對方。

    後方沒有擊中,不在左邊、右邊和前面,那麼……

    戰斧驟然上劈,鋒利斧面上長矛似的尖刺足以將任何人刺穿。幾乎在戰斧上刺的同一時間,一道身影貼著斧刃下沉,藉著下墜的力量,這從天而降的一刀在半空中彈出,砍向老騎士的雙眼。

    這一刀刁鑽得像毒蛇吐信,藉著亞歷山大揮出戰斧的機會趁虛而入,他只來得及側了一側臉,雪亮的刀刃斜切在騎士的臉上。

    塔砂手中的刀只有半米多長,刀向刀刃方向彎曲,刀身前部微微上翹,看上去完全不像普通的長刀。它是匠矮人為她量身定做的武器,不太沉重,兼具劈砍和挑刺的能力,斬切的力量能輕易切斷矇著鐵甲的木樁。刀面上施加了血槽,特殊的鍛造工藝在刀身上形成了明暗交織的絢麗花紋,盯久了甚至會感到目眩。它極度銳利且形態古怪,給聖騎士製造了刀還沒落實的錯覺:長刀中身距離他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那上挑的刀尖已經到了。

    正中亞歷山大的左眼。

    金光又一次閃亮,像方才那樣形成了一層堅硬的貼身鎧甲。但正如聖騎士尋求神術的保佑,塔砂庇佑她自己。

    地下城之力附加在鋒利無比的刀刃上,這股力量雖然不能直接作用於聖騎士的身軀,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增強與削減。魔力消耗腐蝕著金光,兩者在接觸的瞬間激烈地爭鬥,如同水與熱油,如同生來就要生死相殺的天敵。塔砂能感覺到自己的魔力飛速消耗,而金光也在這消蝕中變得吞吐不定。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刀刃切開了金光。

    鮮血猛然涌出,淹沒了聖騎士的左眼。那顆蔚藍的眼珠破碎開來,最好的自愈也無法讓它回覆原狀。

    亞歷山大發出一聲痛吼,戰斧帶著颶風劈下。他的動作甚至比之前更加迅猛,塔砂的躲閃沒能跟上他的動作,身上瞬間多出一道血痕。斧風從她的肩膀一直劈到小腹,而金屬真正碰到的地方更加慘不忍睹。幾根肋骨生生折斷,傷口深可見骨。塔砂抹掉脣邊的鮮血,她在摔倒地上的下一刻立即彈跳起來。

    鮮血染紅了衣衫,但只是一個剎那,它便不再流淌。地下城是她的軀體,在這裡,她如同希臘神話中大地女神之子,魔力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入狼首的身軀,修補她的傷口,補充她的力量。折斷的骨骼迅速愈合,這時候可沒空去管它們的位置是否正確。內臟不再流血,皮膚已經愈合,塔砂在摔倒地上的那一刻已經恢復原狀。

    她躲閃得非常及時,亞歷山大的下一擊已經來了。

    上一刻聖騎士還在遠方,下一秒他已經衝到了眼前,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大塊頭居然有這種速度。他失去了一側視線,然而速度和力量居然變得更強了。大地為止轟鳴,如果地下城不是這樣一個堅固的建築物,某些部分可能已經在衝擊下坍塌。

    塔砂預料到了這點,聖殿騎士的燃燒魂火本來就有這樣的特性,受到的傷害越高則燃燒越劇烈,那會縮短這種強化狀態的時間,卻會讓他在這段時間內變得更強。

    是失策嗎?不,對於經常在最後階段玩自殘戰術的聖騎士,對於一個魔力儲備並非無窮無盡、同時要應付多個戰場的地下城來說,冒著一定風險速戰速決才是最優選項。

    護著亞歷山大的金光在他受傷後又一次暴漲,如同潑了油的柴火,它變得更加蓬勃,也更加不穩定起來。當聖騎士的速度提升到這一階段,當讀取肌肉的速度跟不上塔砂本身的反應速度,是時候讓另一個老師傳授的東西上場。

    那便是維克多剛剛教她的東西。

    亞歷山大驚訝地發現敵人的速度也在隨之提升。

    或許不是速度提升,只是減少了躲藏的幅度而已。聖騎士發現自己的每一次攻擊都變得非常不舒服,像在泥漿當中動作,每一下劈砍都有無法盡全力的憋屈感。金光能抵消作用於他身上的力量,因此讓他陷入這種狀況的不是什麼法術,而是敵人本身。

    塔砂在貼著他躲閃。

    她像一尾游魚,身法極其詭異,就貼在聖騎士周身幾釐米以外的地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戰斧是長柄武器,在近身到這個地步時很難攻擊,而塔砂像一尾滑不留手的泥鰍,像巨熊身邊環繞飛舞的蜜蜂。她停留在最危險的地方,近距離的小幅度行動提高了她躲避的效率,與此同時,刀的軌跡變得無法捉摸,與戰斧並不糾纏,只是一觸即離。造型怪異的彎刀不格擋,它躲避戰斧的鋒銳,卸掉亞歷山大的力道,在某些節點的一勾讓力量使用的方向完全偏離。

    除了從契約中直接習得技能的作弊方法以外,在沒有比剛才那種傳輸更加有效率的學習方法了。亞馬遜人能手把手教塔砂某個武技的使用方法,而維克多讓她進入了他的記憶,穿上了他的身體。塔砂在其中一次次體驗過這種武技運行的姿勢、時機、力道。她學習,她感受,而與直接得到的技能不同,塔砂真正地,掌握了它。

    這是從維克多的“遊戲”中學到的戰法,他曾以此戲弄一位聖殿騎士,將對方活活耗死,像玩弄獵物的掠食者。他這麼做只是閑得無聊,而對於不會法術、沒有他的怪力和強大攻擊力的塔砂來說,學會這種閃避方式能夠救命。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體能消耗得飛快,填補消耗的魔力一樣燒得很快。但聖騎士比她更沒有耐心,隨著金光變得越來越起伏不定,打不到她、用不出力、憋了一肚子火的亞歷山大,終於忍耐不住了。

    戰斧向回斬去,在聖騎士本人身上落地。比剛才塔砂挨得那一下更嚴重,巨大的傷口出現在了亞歷山大胸口,深處能看見內臟。

    第二次提速的聖騎士,快得幾乎不能被肉眼捕捉到。

    塔砂終于飛了出去,她沒能躲開戰斧,勉強的躲閃讓傷口落在左肩。這次閃避總算沒有讓戰斧將她刺穿,但劇痛讓她的雙眼一陣發黑,就在不遠的地方,她的左手剛剛落地。

    齊肩的斬擊砍掉了塔砂的左臂。

    魔力迅速修補了碩大的傷口,讓需要很久才能恢復起來的地方很快平整如新。然而皮膚蒙上創面,那隻手卻沒有長回來。迅速站起來的塔砂踉蹌了一下,失去左臂讓她很難保持平衡。

    亞歷山大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下一刻塔砂摔回了地上,她竭力在地上一滾,勉強躲開了又一下凶狠的劈砍。沒給她任何恢復的餘力,聖騎士的攻擊如同暴雨。

    一秒鐘而已,戰斧與長刀無數次相撞,要是他們的兵器沒被各自的力量保護,這一連串撞擊足以讓凡鐵碎成無數片。塔砂咬緊了牙關,感受著魔力的飛速下降,她堅持著,看著金光搖曳得越來越厲害,直到……

    直到暴風驟雨般的兵器相撞聲驟然停下,在一聲脆響之後,長刀碎裂,戰斧下劈,生生砍掉了她的頭。

    狼的顱骨被砍落,在慣性下滾出數米,狼首的怪物不再動彈。

    亞歷山大收起戰斧,喘息著站了起來,饒是有金光庇佑,鏖戰所致的疲憊和疼痛也讓他渾身是汗。金光搖曳不定,老騎士能感到冰冷從四肢升起,向一群窺視著旅人的豺狼,只等篝火熄滅,便要一擁而上。

    “你是個好對手。”亞歷山大說,在胸口畫了安息禮。他對屍體點了點頭,拖著開始沉重起來的步子,走向前方的猩紅心臟。

    它距離聖騎士已經很近了,走上台階後,就只有幾步而已。踏上台階邊沿之時,地板上突然飛起了一排小箭,亞歷山大皺了皺眉頭,向後閃避過去。

    這便是他分神後仰的剎那發生的事情。

    他的視野驟然上升,身體變得又輕又沉重。老騎士驚訝地張開了嘴,他的頭顱在半空中旋轉,轉到身後,看到了將他斬首的無頭之軀。

    萬中無一的亡靈天賦,取消頭部要害。

    【滿月-野性呼喚】,給你三秒無堅不摧的利爪。

    塔砂的胳膊其實可以長回來,只要她拿回斷肢放在自己傷口上就好。她付出一隻左手,就為了讓聖騎士產生錯誤判斷,以為她只能愈合傷口,不能長回肢體。

    切斷的手臂不能歸位,那麼斬首一定萬無一失了吧?

    一個被拖延時間加消耗力量、燃燒魂火效果快要過去的聖騎士,對武器碎裂又被砍掉腦袋的敵人,放下了戒心。

    塔砂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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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2-27 09:18 PM

第47章 1.1

    在聖騎士與塔砂的狼首之軀膠著纏鬥之時,一把匕首插入了活板門的間隙。

    幽靈、盜賊與躲藏在陷阱後面的匠矮人幾方對峙,老練的盜賊在幾次試探後迅速搶奪起了主動權。幽靈的存在相當於廢掉了他的潛行技能,然而他本身也是對幽靈的牽制。他已經發現了幽靈的攻勢並不能持續很久,一旦無面的幽靈開始進攻,他們便註定要在短時間內決出勝負——要麼盜賊死於爪下,要麼幽靈消散,盜賊暢通無阻地將對手毀滅。

    從上一次交鋒看,他的贏面更大。

    幽靈的利爪是懸掛在盜賊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威脅性只在墜落的剎那。兩邊都知道,不到緊要關頭,它只會是分散注意力的輔助性武器。

    盜賊反應得很快,靜立不動的僵局只一分多鐘。一分鐘後他重新開始移動,目光注視著幽靈,耳朵傾聽著背後。他的手掌緩緩伸向身後的墻壁,手指輕輕碰觸那個平面。幽靈沒有為這小小的舉動反應過激,得到鼓勵的盜賊沉下手掌,貼住他預計中的區域。

    他的動作輕如蝶翼撲扇,快如蜻蜓點水,無論是力量還是掠過的溫度都不足以在他的手停留時激活什麼機關。他事前已經細細觀察,墻上沒有肉眼可見的坑洞,這觀察結果排除了數十種陷阱。盜賊的傳承發自一名傳說中的英雄,古籍與師長的教誨足以讓他開啟一座帝王陵寢;他敏銳的手指能只靠觸就分辨出接觸物的凹凸與粗糙程度,像昆蟲在被觸動的絨毛當中感覺到氣流吹來的方向。

    盜賊的匕首插入了那個幾不可察的縫隙,哢噠一聲,石墻被觸動,露出真面目。

    他笑了起來,那個笑容依然僵硬。他們這樣的人善於融入人群,喜怒哀樂都符合正在扮演的角色,如同一隻只變色龍,到了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早已忘記自己本身的喜怒哀樂要如何表現。普通先生露出一個不協調的笑容,他由衷發出感嘆,為眼前絕妙的工藝。

    剛才渾然一體的石板從墻上分離,待它被觸動的時刻,人們才會發現那裡有一道活板門。它的形態與色彩偽裝得如此絕妙,像枯樹上的枯葉蝶,起飛的前一刻你根本意識不到它在哪裡。唯有矮人的手藝才能造就這樣了不起的機關,盜賊久聞其名,今日才得以一見。

    他根本不在乎人還是非人,他眼中只有不同的“職業”。這兩個職業可以稱作天敵,一個在環境中偽裝,一個偽裝出環境;一個布置出險地,一個拆解掉陷阱。在過去的那個黃金年代,最頂尖的工匠與盜賊爭奇鬥艷,更好的矛與更好的盾在交鋒中日趨登峰造極,彼此競爭,共同進步。傳奇工匠將大盜賊的血當做給自己作品佩戴的勛章,技藝高超的盜賊則將大師秘境中的寶藏視為自己出師揚名的必備之物。

    但矮人已經銷聲匿跡,他們的作品大部分失落,只留在黑市與某些不可碰的要命地方。眼下這位無名的盜賊接受了最好的訓練,學成了他們中最好的技藝,在拆解陷阱這事上卻毫無用武之地。仿佛十年磨一劍的英雄出師,惡龍卻已經全數老死;仿佛鑽研病理一生的醫生長途跋涉,卻發現自己來到了不存在任何疾病的地方。

    盜賊覺得自己相當幸運,他當然沒必要放棄這個繼續前進。反正,他接下的委託也只是配合那位聖騎士,以及盡可能殺傷異種而已。

    想來這裡沒有什麼寶藏,那麼在痛快的解密挑戰之後,就將機關製造者的頭顱當做這一趟的獎賞吧。

    活板門能用一把匕首觸發,卻不能光靠這個拆除。盜賊的手伸進了懷中,那裡藏著從北邊軍方那兒得到的定金。它是“馬戲團”接下委託的重要理由之一,而將之消耗在這裡,他認為非常值得。

    盜賊掏出了那個扁扁的金屬物件,它大小如鼠,身軀扁平。他握住這東西的腦袋,將之旋轉過一圈,那顆扁腦袋上的獨眼便亮起了紅光。

    從中傳出一陣讓人惡寒的聲音。

    它有一個不透明的外殼,你看不見其中發生了點什麼,你只能聽見裡面騷動的聲音,一陣陣,一串串,仿佛黑暗中騷動著無數雙腳——它們聽起來很小,很多,很密,沒準還長著許許多多密集的絨毛。接著你看到了。

    金屬物件的腦袋底下,那個圓盤狀的身軀中間,開啟了一圈縫隙,縫隙當中鑽出八隻腳來。泛著烏光的尖銳金屬足在空氣中齊齊一劃,像個蜷縮多時後終於解脫的懶腰。這東西在盜賊的雙手上站了起來,支撐起軀體,腦袋扭轉過一百八十度,彈向活板門。

    幽靈向金屬物件衝去,盜賊卻只是站在原地,他不在乎的態度讓塔砂一時下不了與之同歸於盡的決心。金屬外殼上有著類似紅色獵犬的紋路,移動它的難度可以與移動職業者媲美,地下城之力只讓它偏移了一點點無關緊要的距離。這個有著機械風格的造物到底是什麼?將幽靈浪費在這裡值得嗎?

    這一瞬間的遲疑錯過了阻攔的時機,它驀然伸長的八隻腳抱緊了活板門的輪廓,而後收縮。

    “嘀嗒。”

    輕微的啟動聲後,迎面涌來一陣無聲的音浪。

    門背後的匠矮人一個個抱著腦袋,瞪大眼睛看著貓眼中放大的金屬足,又頭痛又茫然。他們根本沒聽見什麼聲音,八腳圓盤發出的音波無法被普通人和匠矮人捕捉,那更類似超聲波之類的東西。活板門在震盪中扭曲,結實的本體還未摧毀,相對脆弱的銜接部分就在這離奇的攻擊下分崩離析。

    活板門重重脫落,盜賊往側面踢了一腳,那扇小圓門便滾開了。

    那後面是一個空洞窟。

    匠矮人能製造類似潛望鏡的多次折射裝置,外面和貓眼看到的畫面之間還能藏一個夾層。盜賊看著仿佛建築規劃失敗多出的廢棄洞穴,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八腳圓盤已經自然脫落,它頭部的燈光熄滅,八隻腳恢復原位,又變成一隻平平無奇的醜怪盤子。盜賊將它撿起來,收回懷裡。他從靴子裡抽出兩根長桿,將之組合,擰緊,變成一根合適探路的手杖。他開始用手杖敲打著洞穴的四面。

    盜賊開始微笑,機靈的賊知道“廢棄洞穴”不是死路,恰恰相反,那是敵人的窮途末路。

    敲擊聲之中有非常細微的差異,這種難以分辨的差別會向頂尖的行家裡手告密。專門用於探測陷阱的盜賊長桿打斷了一次弩箭齊射,小心翼翼挑開地上的長矛機括,最終在合適的位置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要偽裝出一個天然洞穴時,活板門不適合連續安置,只要找到隱秘卻薄弱的暗門……

    他驀地在地上一滾,以最快的速度從原路離開。身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不意味著他可以掉以輕心。一直監視著他的那個幽靈如今不見蹤影,它不知何時消失在了空氣中,可能從任何一個角落出現。

    對此盜賊的反應是,他在站穩的那一刻進入了潛行。

    他的存在感在技能發動時降到了最低,地下城是個相當好的隱蔽地點,尤其在這個裝作廢棄空間的地方,外面幽暗的燈光無法照進裡面。盜賊的身軀融入廣袤的陰影之中,動作比普通狀態下慢上幾成,但腳步依然悄無聲息。

    他一刻不停地轉移著位置,新手盜賊會在進入潛行後盡快找地方躲藏,老手則會選擇保持移動,隱藏與機動性相加可以讓他變得極其致命。他的一切感官都提升到了最高點,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緊盯著前方的一切,耳朵不漏過任何輕微的響動,甚至是皮膚,每一根神經都被調動起來,最輕微的氣流也能告訴他空隙所在。他的身體開始蓄勢,就是現在了!

    那根長桿向另一個方向投擲出去,它撞擊岩壁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空間裡無疑是一聲巨響。盜賊在同一時刻帶著匕首欺身而上,鋒利的刀刃刺入岩壁,向某處一攪,叮噹一聲卸掉了暗門的接榫。

    幽靈驟然現形,開始繞著他轉圈,那並不讓人意外。正如聖騎士之前提醒的那樣,地下城的幽靈出現時便顯露出了看破潛行的能力,但它貼著盜賊現身的舉動卻讓後者發現了某件事:並非所有地下城居民都免疫潛行,幽靈會犧牲自己的隱蔽能力來標記出盜賊。以自身潛行能力的報廢換取暗中的敵人現身,以一換一併不虧本。

    暗門掉了下來,盜賊將之抓住,抗在身前。暗門相當沉重,足夠厚,剛好能用來抵擋裡面房間的襲擊。他眯著眼睛往其中掃了一眼,緊閉一隻眼睛的方式能避免受到室內可能出現的強光影響。盜賊在這一眼中瞥見了人群,還有他們的武器,啊這可是常規歡迎方式,無論是弩箭,還是別的武器,都不能洞穿他們自己製造的暗門。

    等等?!

    盜賊的眼睛猛然瞪大,他驚恐地看著門內一群小矮人,簇擁著一樣可怕的東西。

    銀灰色巨物有一個敦實的身體,正前方杵著一根長桿,這龐大的事物已經塞滿了門後大半個空間。夠明顯了,一直研究著此類事物的盜賊不可能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清洗之刃”,它怪異的外形很容易與打聽到的消息聯繫上,何況盜賊曾與軍方還有過多次合作。這一瞬間,之前被他當做無稽之談的傳言衝入他腦中,盜賊想來,他們說過:完好的“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異種手上。

    他從來對這消息嗤之以鼻,對魔導武器了解得越多,越不會相信“清洗之刃”等級的武器會完好地落到敵人手中。要不是被摧毀或能量用盡,它們不可能在戰場上被繳獲。而一旦它們啞火,繳獲它們的人又怎麼可能將之修復,補上能量呢?

    但是,這裡有矮人。

    他看見了白光從炮管深處亮起。

    沒時間思考了,盜賊非常清楚,血肉之軀根本不能從正面炮擊中生存。他來不及想這群人修復魔導炮的可能,以及修復的魔導炮為什麼不搬到戰場上去用這種問題,全部力量都用於讓自己向前衝去。快點!再快點!他擠出一點精力警戒陰魂不散的幽靈,更少的注意力放在前方的矮人身上,他們看起來很弱,能近身就是一刀一個……

    盜賊摔了下去。

    劇痛從雙腳上擴散,就在離開射程之前,地面上彈射出的鐵夾弄住了他的雙腿。炮管中的白光變得更加刺眼,盜賊孤注一擲地向前一撲,啪!

    幾根一人高的鐵荊棘拔地而起,他把自己扔進了尖刺陷阱。

    他仍然瞪著炮管,將之視作最大的威脅——若非如此,他怎麼會在最後中這些本該能輕鬆解除的東西呢?盜賊在彌留之際睜大雙眼,詛咒著、期待著整座地下城在炮火中化為灰燼。他看見白光終於在炮口炸開,隨著一聲悶響,魔導炮碎成了許多片。

    地下城回收的魔導炮只剩殘骸,距離成為一堆破銅爛鐵不遠。匠矮人只能恢復它的外形,打造出一隻紙老虎。塔砂本打算在戰場上用它嚇人,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倒在此處用上了。它果然太過脆弱,放進炮管中的閃光裝置一啟動,整個炮身就完全解體。

    在魔導炮即將發射的威脅下,在幽靈的驅趕下,慌不擇路的盜賊自己衝進了匠矮人在大本營布置的死亡區域。

    盜賊吐出最後一口氣,死不瞑目。

    此時的地面上,天色正在變暗。

    膠著的苦戰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無論哪一方都在咬牙苦撐。不時有傷員被送進病房,儲備的藥水已經用光,全靠梅薇斯現場製作。塞繆爾重新撿起他醫生的工作,他一邊包紮一邊低唱著撒羅的禱詞,效果聊勝於無。撒羅牧師的神術專門用來對抗邪惡,改良版本則兼顧所有非人生物:非人種族或邪惡法術製造的傷口會在神術下立刻愈合,但人類用兵器製造的傷卻對此沒什麼反應,效果不如藥劑。

    撒羅的牧師根本不是塔砂軍隊中的一員,開始他拿著能隱身的燭台出門,純粹是想借機投奔北邊,一道推翻東南角的異種的統治,拯救民眾——他就是那種不吃【軍隊氣氛】暗示的意志堅定的人。他出了門,卻看見北邊來的救世主正在到處點火,去阻止差點還被殺掉;他一路向北想穿越戰場,根本穿不過去。塞繆爾從未見過這麼多血,這麼多掙扎的傷員和死者。

    撒羅的聖子被嚇得不輕,但他沒辦法丟下眼前遭難的人,像條無法違背本性的驚恐救生犬。他沒頭蒼蠅一樣不知所措地亂轉了半天,最後遇到了偷偷將傷員送進地下的後勤兵。他跟了上去。

    塞繆爾已經拿著渺遠星光燭台到地上好幾次了,藉著神器護身,偷偷把好幾個傷員帶下來治療。他氣喘吁吁,沒有了繼續這麼幹的體力,只能在下面乾醫生的活。他包紮上鮮血淋漓的傷口,去給梅薇斯當助手。塞繆爾根本不願意與異種為伍,但在這裡他是僅有的幾個受過專業醫療訓練的人,現在連小孩子都在幫忙了。他穿梭在越來越多的傷員之中,感覺自己在進行一場無能為力的戰鬥,精疲力竭卻不能停下,像在與死神賽跑。

    “醫生……”病床上的人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我的腿呢?”

    這是個人類士兵,曾請塞繆爾喝過酒。如今他剛從休克中醒來,斷腿已經被截掉,雙眼則矇著繃帶,繃帶滲出了鮮血。他的狀況非常糟糕,什麼時候死去都有可能。塞繆爾被他抓著衣角,嘴脣哆嗦著,說不出回答來。

    “我好渴……”傷員又說。

    “我給你拿水!”塞繆爾連忙回答,他拿開傷員的手,衝向後方,腳步猛然停下。他看到了他帶來的另一樣神器,流月之杯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撒羅的牧師想起了聖杯的傳說,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如今在他腦中混成一團。沒錯吧?就是月神的杯子吧?他努力回憶著聖杯之水的傳說,心臟在胸腔中狂跳。沒錯,是的,就是月神的杯子!月神的慈悲會讓盛入杯中的水變成萬靈藥,什麼樣的傷都會為此恢復!

    塞繆爾一把抓起流月之杯,像抓著救命稻草。他一瘸一拐地跑去給聖杯盛上水,再跑回那個傷員床邊。“水來了!”他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悅說,“喝下去你就沒事了!”

    撒羅的聖子捧起士兵滿是血污的頭,將聖杯中的水喂給他——要是去掉混亂的背景,去掉聖子本身一身的污物,再把他眼中的恐懼不安抹掉的話,這大概會是一幅不錯的宗教畫。杯中的液體順著杯沿流入士兵口中,一直流入他的咽喉。

    “怎麼樣?”塞繆爾滿懷希望地問。

    在聽見士兵的回答前,他先聽見了輕微的哢嚓聲。

    撒羅的牧師驚恐地向下看,聖杯上出現了一道裂縫,那裂縫以可怕的速度擴散。他徒勞地用手去捂它,沒用,水順著縫隙溢出來,流得滿手都是。當第一滴水漏出塞繆爾手心滴落在地,流月之杯破碎了。

    塞繆爾的大腦一片空白,他蹲下去撿拾月神神器的碎片,但它們在他的碰觸中變得越來越碎,只帶給他一手的割傷。疼痛喚醒了遙遠的記憶,他依稀想起來,聖杯會治療“虔誠的人”。

    “如果不虔誠的惡人喝了它。”嬤嬤恫嚇道,“萬靈藥就是穿腸□□!”

    這裡並沒有除他以外的撒羅信徒。

    塞繆爾跳了起來,試了兩次才讓自己發出聲音。“你還好嗎?”他顫抖著說,“喂?”

    士兵沒有回答。

    有人過來檢查他,搖了搖頭,招呼別人一起將他搬走,讓新的傷員能躺下。塞繆爾站在原地,覺得渾身上下都涼透了。走進病房的梅薇斯看到了他的臉,一把將他拖出去,一路拖到沒什麼人的藥房。

    她沒怎麼管他,只塞給他一杯熱飲料,藥劑師太忙了。塞繆爾麻木地捧著那杯熱飲,想著破碎的流月之杯與那個破破爛爛地死掉的人。他不是什麼惡人啊,塞繆爾想。

    他想到了現在還在忙碌的病房,他得趕快回去幫忙,自我懲戒什麼的可以放到之後。他想到戰場,不知還有多少沒來得及帶回來的傷員和直接死在那裡的人。接著他想到另一邊,北邊也有一樣多的傷員和死者吧,每一刻又有多少人死去?兩倍的傷亡,兩倍的痛苦,兩倍的血。想到這裡,撒羅的聖子崩潰了。

    “為什麼?”他失聲痛哭,將臉埋進血跡斑斑的手心,“明明……明明都是人……”

    四分之一精靈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

    天空正在變暗。

    瑪麗昂甩掉口中另一具屍體,她跳出人潮,大口喘氣。白狼身上已經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別人和自己的血將她潔白的毛髮染成深深淺淺的紅褐色。瑪麗昂抬頭看向天空,沒錯,天空正在變暗。太陽沒有落山,這只是雲。

    雲正從四面八方流向這裡。

    戰場已經沒有開始那麼吵鬧了,戰士們的喉嚨已經沙啞,連兵器相擊的聲音都已經沒有開始那麼清脆有力。如今這場戰爭已經陷入了僵局,但誰都不願退去。他們在等北邊士氣崩潰,北邊在等他們體力不支,所有人在咬牙苦撐的同時對另一邊虎視眈眈,先潰退的那方總會被咬上一口。

    從遠方傳來的……是歌聲嗎?

    瑪麗昂的耳朵抖了抖,豎起來,確確實實在風中捕捉到了歌聲。她聽不清他們唱的內容,卻可以聽出在唱歌的是一群人。是誰呢?是誰現在還有精力歌唱?

    地面以下的人不知道,戰場之上的人不知道,恐怕除了當事人,只有塔砂看到了在發生的事情。

    那是從北方過來的一群人。

    戰場在哨卡前方,隨著戰局變得混亂,封鎖也沒作用了。這夥農民打扮的人趁亂摸了進來,探頭探腦,一路小跑,最前面的小鬼還抱著一盆盆栽,真不知道他們來幹什麼的。交戰正酣的雙方沒空管他們,塔砂根本分不出在意他們的餘力,而在隔著一個戰場遠的地方,橡木老人忽地睜大了雙眼。

    他的枝條伸展開來,指向天空,葉片舒張。他鼓起腮幫子,深深吸氣,吹——

    橡樹上的葉片飛揚起來,有點像之前橡木老人拿葉子攻擊追兵的時候,可這一回軟綿綿的葉子並沒有殺傷力。葉片只是在天空飛啊飛,一路飄過戰場,飄向那群農民身上。他們抓住了葉子,看著空無一字的橡樹葉,忽然開始哭哭笑笑,又跳又叫。再然後他們像達成了什麼共識,一起跑到了戰場不遠處空無一人的山坡上。

    他們在奔跑的路上拉住了彼此,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紛紛拉起了手,葉片貼在他們合攏的手心。等到了目的地,所有人手拉手,連成了一個大大的圓。

    他們在慢慢地轉圈,踏著奇怪的舞步,同時歌唱。

    自然的氣息在涌動,塔砂能感覺到空氣中某種微妙的東西,在橡木老人,在那群來客,在枯萎區域之間流淌。天空正在變暗,風越來越強。一片片雲朵被風推向此處,匯聚成一片翻滾的烏雲。

    下雨了。

    暴雨鞭子一樣敲打著地面,天色沉如潑墨,你只能勉強分辨方向,完全別想再找出敵人打一場。戰團堅持了不到半分鐘,當狂風緊接著席捲戰場,誰都沒法再打下去了。北邊的軍營發出信號彈來指明方向,地下城點起澆不滅的史萊姆藍燈,膠著多時的戰士們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紅桉縣四處的火焰被撲滅了,作惡的人也被這場暴雨弄懵在原地。地下城中地精的戰鬥已經結束,在把騎手與歌手五花大綁後,塔砂騰出了收拾那些人的手。

    狼首之軀已經完全崩潰,她的屍體和聖騎士的屍體可以稍後收拾。解決掉盜賊後,那邊的幽靈可以挪作他用。召喚風雨的那群人手拉著手在往橡樹那邊移動,不等幽靈去通知他們,有個人在風雨中腳一滑,摔進了通往地下城的滑坡,於是一串人下餃子似的都摔了進來。

    “他們來了。”橡木老人疲憊而滿足地說,“謝謝你。”

    德魯伊跳過舞的山坡上,這個春天的第一株野草在雨中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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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2-27 09:20 PM

第48章 1.1

    塔砂在紅桉縣進行掃尾工作,塔砂在橡樹老人和德魯伊之間彼此傳話,塔砂泡在一團溫水當中,塔砂注視著地下城中的一切。

    分化出多個意識多線作戰,全神貫注時沒來得及注意,等事後松懈下來才會感覺到一種微妙的分裂感。儘管每一個軀體的意識都是塔砂,但就像將水灌入不同形態的容器當中,在重新融合以前,每一部分分裂出的意識又會被染上獨特的色彩。分#身同是塔砂又同時單獨存在,彼此接受到的信息有一個對外界來說非常短暫、對塔砂高速運轉的處理核心來說十分明顯的時間差。

    與地下城核心融合的本體,打量著魔池前自己的屍體。

    狼的顱骨滾出幾米遠,眼窩中的火光已經熄滅,看上去就是個放置很久的骨骼標本。台階前的女性屍身看上去慘不忍睹,沒有頭顱也沒有左臂,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靛紫色。塔砂還是第一次看見【滿月】技能的“身體崩潰”副作用在有血有肉的實體上出現,幽靈消散得乾脆利落,近似人類的身軀卻像中了某種消融肌體的毒素。

    這感覺真奇怪,看著不久前如臂指使的身體變成腐爛多時的樣子,要說哀悼也不至於,可還是……大概是喜歡的衣服破損得再也沒法穿的心情?塔砂看著潰爛的胳膊,倒有點慶幸自己沒有腦袋了,沒人樂意看見自己腐爛的臉。

    “重塑身體的時候,要素會重新抽取嗎?”塔砂問,“還是繼承之前的那一具?”

    狼首之軀裡的那部分意識,在身體崩潰後,並沒有回到地下城核心裡。

    塔砂感到一部分的自己泡在溫水當中,她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感覺不到身體,卻沒有被囚禁的不快。或許在母體中維持著清醒就是這種感覺,她感到安全,放鬆,以及正在生長。

    “你想得美。”維克多懨懨地說。

    不能保留獲得過的天賦,下一次身體的優劣還是要看手氣啊。

    這樣想想更遺憾了,下次多半沒有砍頭也不會死的福利,而且每次換身體都要重新訓練適應身體,死亡懲罰不輕。但這十分合乎邏輯,如果說操縱幽靈是在電腦前打鍵盤網游,使用狼首之軀就進展到了全息網游的程度,哪怕換一具身體重新再來,使用這個身體時學到的東西也不會被遺忘。這樣可成長的身軀自然也不是幽靈那樣的消耗品,不說製造時間長短,光看需要花費的魔力就知道了。

    一場大戰之後的空窗期,塔砂剩下的魔力甚至不足以重塑一具實體。

    還不僅僅如此。

    狼首之軀的製造只花費了不到十分鐘,掃描完地下城內部,抽取要素形成的身體就立刻完成了。但這一次,塔砂能清晰感覺到,別說魔力花費是此前的數十倍,魔力充足後塑造身軀的時間也絕對不止幾分鐘。上次算是新手獎勵嗎?還是說,這個實體每次報廢,下一次重塑所需的時間和魔力都會翻倍?

    無論哪個,都堵上了“不斷重啟以抽取最佳天賦”這條路。

    “一百次裡能抽中一次取消要害天賦就感謝深淵吧!”維克多對著塔砂的遺憾嘀咕道,“感謝深淵啊,這麼弱的地下城居然贏了。”

    “感謝我就夠了。”塔砂說,“感謝我手氣好,反應快,機智勇敢,浴血奮戰。感謝了不起的我。”

    “哈!不如感謝我!”維克多說。

    “謝謝你。”

    “……你沒事吧?”維克多謹慎地說,書頁不安地翻了翻。

    維克多的深淵相關口頭禪和普通人說“謝天謝地”沒什麼差別,塔砂當然知道,只是在貧嘴。她什麼事都沒有,除了有點累。

    地下城在這場大戰中忙於應敵和看護她的被保護者,盡可能履行她的諾言。所有人手、兵力對比、補給消耗都印在塔砂腦中,士兵可以換班,醫生可以小憩,塔砂卻必須每時每刻堅守每一個崗位。她是這場戰爭中不可缺少的一環,是她自己計劃中絕不容失、也從未想過會出問題的那環。

    塔砂生前就是個對自己要求極高的人,她並非工作狂,也沒有自虐傾向,僅僅是更信任自己而已。把事情交給別人還要擔心他們出什麼狀況,要多考慮人情來往,準備對方那邊出意外時的備用方案,如此一番麻煩,還不如自己來做。沒有人比塔砂自己更明白她的能力,能者多勞,向來如此。

    但這不意味著她不會累。

    地下城附帶的能力可以讓塔砂完成普通人類絕對做不到的事情,然而她不是一台機器,如今的勝利消耗了大量的魔力、精力和心力。在已經塵埃落定的現在,她依然得說每一環上自己都已經拼盡了全力。戰場調度也好,親身上陣與聖騎士對戰也好,哪一邊都相當凶險,勝利來之不易。可這種事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

    難道要告訴她的戰士們,藥園已經快被采光,藥劑所剩無幾,看似有著遠遠不斷補給的地下城其實已經彈盡糧絕?難道能告訴地下城中咬牙苦撐的異族,那些變出來的食物全靠魔力轉化,一旦耗盡就會迎來饑荒?別開玩笑了!塔砂必須讓所有人以為她勝得很輕鬆,他們不需要看見她的傷口,只需看著她腳下敵人的屍體。

    塔砂必須在所有人面前堅不可摧,從敵人、民眾到瑪麗昂這樣親近的契約者都一樣。她是狼群的頭狼,是所有追隨者的支柱與希望,是敵人和小人頭頂懸著的利劍。她必須神秘強大,無所不能。

    在這種地方,稍顯冷漠卻無所不能的領袖,好過仁慈而無能的統治者。

    所以說,沒有比維克多更適合的樹洞了。有契約在,維克多別想背叛塔砂;他幾乎對塔砂知根知底,大部分東西瞞不住也沒必要瞞;他從未對塔砂抱有什麼沉重的希望,她不用擔心讓維克多失望;他們不是朋友,維克多還是個邪惡陣營的惡魔,塔砂半點不擔心自己說了什麼話傷害到對方的幼小心靈/美好靈魂——維克多才沒那東西。

    和維克多交談,就像從一個與重要人士的漫長會議中回家,踢掉高跟鞋、解開胸罩、放下頭髮然後攤平在大床上。

    對塔砂異常的疑慮只維持了幾秒鐘,幾秒後維克多又精神起來。

    “不過這回運氣不錯啊。”他喜滋滋地說,“一具幾乎完整的職業者屍體,還是個騎士!把他扔墓園裡,轉化出死亡騎士的幾率高得嚇人,快,趁新鮮!”

    維克多說這話的口氣像在勸她趁熱吃似的,兩張書頁相互搓得沙沙響,塔砂都能想象出一個喜氣洋洋的搓手。

    塔砂早就叫人了,此時瑪麗昂恰好走進來,捧起了聖騎士的頭顱。

    “她是不是忘了什麼?”維克多叫道,“身子啊!身子呢?等等,她這是往哪兒走?”

    “墓園。”塔砂說。

    “那是亞馬遜人的墓園!”維克多急道。

    “是啊,亞馬遜人一定很樂意讓一個英勇戰死的老騎士葬在他們那裡。”塔砂說。

    亞馬遜人尊敬戰死的戰士,無論自己人還是敵人。亞馬遜女王知道亡靈士兵的來源,她對塔砂的墓地兵工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塔砂也不去觸動他們的底線,所有亞馬遜人的屍體都會埋進他們那邊的墓園,一個普普通通、不會製造亡靈士兵的墳場。

    “為什麼啊?”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你花了這麼大力氣才解決他,就為了把他埋進土裡當廢料?你損失了一具身體和這麼多建築物,一個死亡騎士不過是利息!”

    “我會把其他部分放進我的墓園。”塔砂說。

    “製造死亡騎士需要一個完整騎士的身軀。”維克多耐心地說,像在哄一個突然發神經的上司,“斷了頭沒關係,但你得葬在一起啊。墓園自己會修復他的脖子,但要怎麼長出一顆頭來?”

    “那就不製造死亡騎士吧。”塔砂說。

    “不製造?”維克多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控制不住地抬高了,“一個死亡騎士!它能擁有和生前一樣強大的力量和腐化版本的所有技能,我那個時代就有無數亡靈法師卯足力氣捕獲完整的騎士,而現在,職業者少得找不到的時代,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具沒被法術腐蝕過的完整騎士屍體,卻非要把他分開埋?為什麼?!這是何等的浪費!”

    “大概是因為,”塔砂看著那具依然緊握戰斧的屍體,“他是個好對手吧。”

    與聖騎士的交戰非常艱辛,但不可否認的,那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塔砂對他並無仇恨,甚至挺喜歡他,這個老騎士的英勇、自我犧牲和對敵手的尊重讓人不由得升起敬意,不如說地下城能獲勝便是利用了他高潔的秉性。說不上誰對誰錯,無非是立場不同。僅僅有些遺憾而已,日薄西山的英雄,不合時宜的騎士,恨不能為我所用。

    這樣的聖騎士,一定不會甘願成為死亡騎士,在死後依然用著自己的面孔,為敵人而戰。

    維克多憋了半天,說:“可你還是要把他的身體扔墓園?”

    “是啊。”塔砂坦誠地說,“畢竟損失這麼多,我總要收一點利息。”

    越強大的人轉化出的亡靈兵種越強大,職業者難得一見,當然不能放過。聖騎士將頭顱視作靈魂的安息之處,在維克多的記憶中塔砂讀到過這個,狂戀著聖騎士的女人們哭求戀人的頭顱,聖騎士中的英雄能得到將頭顱安葬在神殿內的榮耀。塔砂能提供的有限善意與敬意,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

    “這有什麼意義?”維克多挖苦道,“砍掉他的頭以示敬意?我還以為對囚犯才做這個呢。”

    塔砂忽然停了下來。

    地下城之書感覺到了塔砂的目光,他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問:“怎麼了?”

    “聖騎士有著將英雄的頭顱特別供起來的傳統。”塔砂說。

    “好吧,我不太記得了。”維克多嘟噥道,拿出了經久不衰的藉口,“都幾百年過去了,我還受過重傷……”

    “這是你告訴我的。”塔砂說,“就在開戰前,我從你記憶中看到了這個。”

    “……”

    那些關於聖騎士的記憶鮮亮如新。

    維克多不吱聲了,塔砂卻沒想讓他混過去。阿黃在她的指揮下抓住了地下城之書,一把翻開。

    維克多徒勞地掙扎了幾下,沒能逃脫阿黃的魔爪。他被掀開,按住,一頁一頁地檢查。地下城之書一片空白,之前交流的文字圖案都在中間的那兩頁出現,厚厚書本的其他頁面仿佛只是裝飾一樣。今天他還是空白一片,但塔砂發現了殘缺。

    有一頁不見蹤跡,切口很不平整,像被粗暴地撕掉。

    “這是怎麼回事?”塔砂問。

    “你不是看到了嗎?”維克多不情不願地說。

    “誰做的?你自己?為什麼?”塔砂連珠炮似的問,“因為給我記憶?”

    那種像是一鍵粘貼的傳承方式,不可能毫無代價。

    既然塔砂毫無付出,買單的便是另一方。

    維克多含含糊糊地承認,他把一部分記憶給了塔砂——字面意思上的“給”,不是展示或租借,而是轉讓。當塔砂擁有那份記憶,記憶的原主人便不再記得了。

    “書頁算是個媒介。”他在逼問下磨磨蹭蹭地說,“我現在就是這本書,所以書頁就是我的記憶……好吧,是我的靈魂!行了吧!這是無法恢復的損傷!在我違背契約前你不能對我動手!”

    說到最後,維克多色厲內荏地警告起來,書本中的黃眼睛緊張地看著塔砂,書頁微微顫抖,塔砂醒悟過來:為什麼他含糊其辭?他在害怕。

    是的,正如維克多所想,塔砂也不是想不出鑽契約空子弄到更多書頁的方法。有那麼一小會兒,塔砂甚至考慮了一下。比起一問一答地查找書目,直接擁有那些記憶會方便許多。

    但是,儘管知道維克多犧牲一片靈魂純粹是因為他們被綁在一條船上,塔砂還是承了他的情。

    “為我不是邪惡陣營感到高興吧。”塔砂說,想去摸一摸書頁的斷口。

    塔砂感到好奇。

    記憶中那個可以哼著歌徒手滅殺一群聖騎士的存在,那個將高階職業者生生玩死的大惡魔,究竟怎麼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完全無法想象他與維克多是同一個,“他”的偽裝融入人群,“他”的戰鬥技巧高得可怕,快速,強硬,致命,以至於體驗過他的戰鬥後,塔砂覺得自己的身體遲鈍得難以忍受。

    逼問也沒有用,維克多隻知道自己受了重創,卻連具體發生了什麼都不怎麼記得。

    那並不是推託之詞,大惡魔能在靈魂受創後倖存,但他靈魂缺失的後果超出塔砂想象,丟失的不僅是力量,記憶乃至智商和情商都掉得飛快,讓維克多從那樣一個恐怖的存在淪落為現在的地下城之書——那副不靠譜的樣子,完全沒法讓人認真看待啊。塔砂對他產生了奇妙的憐憫,就像對著衰老的聖騎士,就像看待什麼瀕危動物。

    說起來,地下城似乎要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瀕危生物收容站了。

    這一戰的亡者在盡可能到位的救助和神奇藥劑的幫助下不算特別多,傷員倒是多得管不過來,還好有新加入的德魯伊幫忙。這一群德魯伊,或許是埃瑞安大陸上最後的德魯伊,在到達的第二天與塔砂簽訂了契約。

    “我們還不是德魯伊。”為首的中年人說,侷促地笑了笑,“我們從發現聖樹的那天,也就是去年開始就出發了,找人,繞路,還要沿途賺點錢,現在才到,真是不好意思。”

    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有一雙可以跳躍的妖精靴,這些只比普通人好一點的德魯伊學徒卻要苦哈哈地用雙腳一步步走。他們聽不懂鳥雀和樹木的聲音,能找到這裡還多虧了那個盆栽。

    大約一百年多前,德魯伊為了保護自然之心,在圍剿中和橡木老人失散,傳承中斷。他們中有人摘下了橡樹的果實,將之培育成一種可以感應到聖樹氣息的探測植物,看守植物的被稱為“尋樹人”,這一代的尋樹人就是之前抱著盆栽的那對父子。橡木果實培育出的植物效力比他們期待的微弱許多,若非塔砂當初向天空中放了一支“自然氣息禮花”,不知要過幾百年他們才能找到聖樹。

    分散的德魯伊學徒被尋樹人召集起來了,他們是農民,樵夫,獵人,商販,從親族師長那裡學到了德魯伊的知識,卻不能讓樹枝發出一個樹芽。他們中的不少人甚至沒見過真正的德魯伊,但當尋樹人敲開他們的家門,他們來了。

    為了未曾謀面的那片的森林。

    “德魯伊學徒:他們會挑選好種子,找出適合當地水土的農作物,從天色中判斷明後天的天氣——沒得到自然之心承認的德魯伊,基本就是有經驗的農民。”

    【求雨音樂盒】:當一定地區中同時有大量枯萎詛咒與自然氣息時,該技能可以攪動周邊自然因子,使兩種性質的氣息相遇。兩者交界面上,暖、濕、較輕的空氣被抬升到冷、乾、較重的空氣上面去,空氣中的水汽在抬升過程中冷卻凝結,形成的降水——後半部分純屬胡扯,但你充滿邏輯與科學的大腦,似乎只能生搬硬套高中地理知識,才能理解這種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求雨技能了。

    後面那個技能的解說,就是德魯伊學徒們喚來風雨的原理。

    他們在雨落下後激動得不行,所有人都很驚訝自己居然真能改變天氣——他們這麼做完全出於橡木老人的指點,橡樹葉上的“文字”是唯一一種學徒也能讀懂的樹語。枯萎詛咒和自然氣息的殘餘構成了特殊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足夠數量的德魯伊學徒也能呼風喚雨。

    這之後大雨下了好多天,讓不少本職是農民的德魯伊學徒十分犯愁。等知道了這附近因為枯萎詛咒沒有農田之後,所有德魯伊學徒都擔心起來了,他們討論著水土流失和山體滑坡的話題,繼續為轉職成正式德魯伊努力。

    除了德魯伊學徒外,還有新成員到來。

    在占了大部分兵力和資源的戰場結束後,在城鎮搗亂的“馬戲團成員”全部伏誅。那個馬戲團團長弗蘭克倒真的是個非戰鬥人員,他企圖偷偷溜走,死於被燒毀家園的民眾之手。

    “他就是個幌子。”道格拉斯說,“跟魔術師助手一樣,負責在我們幹活兒的時候吸引觀眾視線。”

    得知盜賊死亡後,道格拉斯什麼都說了。

    “忠誠?哎呀,大部分人都只是上了賊船嘛。”騎手滿不在乎地說,“我們這邊的老大就是那個賊,簽訂契約之後就給他幹活,背叛者死,你懂的,刺客的常見套路,但他不是死了嗎?”

    “刺客!”維克多驚喜地說,充滿了那種“終於想起某個曲調的歌名”的茅塞頓開,“我想起來了!這群人的組織形式不是刺客公會就是盜賊聯盟,接單子的雇傭兵,啊哈,果然乾髒活職業源遠流長。”

    你的馬後炮也源遠流長啊,塔砂想。

    “大家就只是混口飯吃,我對天發誓自己對異種沒有半點偏見和敵意,訂了契約身不由己。”道格拉斯板著臉說,“傑奎琳更加慘,她是個異種,被賣進馬戲團來的,從小就沒有選擇。她從沒殺過異種,一直在被人壓迫使喚,你們生擒她等於解救她呀!”

    “你在求饒嗎?”塔砂問。

    “我只是陳述事實,讓一位不幸的女士死在曙光之前太可惜了。”道格拉斯十分光棍地說,“我麼,要殺要剮要燒要煮隨您方便……嘶,不過還是求您高抬貴手給個痛快。”

    “既然你一心求死,”塔砂說,“不妨說一說你到底在尋求什麼,別再說身不由己的鬼話。”

    騎手故作輕鬆的嗓音沉默了,他笑嘻嘻的面具脫落了一瞬間,露出和對面的幽靈一樣空白的表情。

    長達幾分鐘的停頓後,他說:“龍。”

    道格拉斯的“職業”不是盜賊,不是戰士,不是騎士。

    如同他兒戲一般給自己取的外號,他是個馭龍者,一個龍騎士。

    “我知道,埃瑞安早就沒有龍了。”道格拉斯笑了出來,“在與獸人的戰爭開始前,真龍已經離去。而與獸人的戰爭毀掉了所有亞種飛龍。我知道,我就是個拿著長槍與風車作戰的瘋子。”

    道格拉斯此生第二大不幸,源於他從廢棄地下室中找到的手札。富有家族的公子哥兒發現了祖先珍貴的遺產,那位偉大的龍騎士曾經駕馭過真龍,他的技巧甚至能隔著幾百年的光陰傳授給子孫後代。

    道格拉斯此生最大的不幸,在於他有著萬中無一的天賦。這個只在圖片上見過飛龍的年輕人,在馬背上進階了“龍騎兵”的職業,職業覺醒的那天晚上,他夢見了飛龍。

    少年深深地、不可救藥地迷上了夢中瑰麗的生物。

    他離開了父母鋪好的路,離開了家鄉,在最危險的地方摸爬滾打,乃至於加入了刺客公會。他像一條追逐危險的獵犬,一次次衝進陰影之中。

    “我聽說過地下城。要是埃瑞安還有一條龍,那它只會在這裡,我已經把其他地方找遍了。但是——沒有。”道格拉斯攤了攤手,把後背砸到椅背上,“現在我沒什麼未盡之事了。”

    幽靈靜靜地站著,仿佛在傾聽虛空中的什麼聲音。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

    “不一定。”她說,“如果你跟我簽訂契約,給我你的靈魂,我說不定能給你變出一條龍。”

    “說不定?那還真是相當公平。”道格拉斯大笑道,“來呀,簽吧!”

    塔砂在契約達成的那一刻,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龍騎士這個職業,無論是什麼種族,都必然是“混血”——傲慢的巨龍,只願意與有著真龍之血的生物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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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2-27 09:21 PM

第49章 1.1

    “龍騎士道格拉斯:沒有龍的龍騎士,比穿越到古代的電腦高手好那麼一點,至少還可以騎馬。他的祖先曾憑藉勇氣與血脈與一頭巨龍定下契約,而在進階龍騎士後,他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的真龍血脈復甦了——將他全身的血液抽出來獻祭的話,大概能提煉出十分之一毫克不到的真龍之血吧。”

    按照維克多的說法,道格拉斯本身的全部價值,都比不上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

    若將埃瑞安的諸多生物分門別類,大部分種族都能被劃做自然生命和魔法生物兩類。前者比後者普遍許多,人類、獸人、矮人、所有靈智未開的野獸……這些自然生長的、天生沒有施法能力的物種全部屬於自然生命。精靈介於兩者之間,光精靈與暗精靈偏向魔法生物,森精靈則趨向於自然生命。

    這種分類只說明了屬性差異,並不代表強弱差別。一個有職業等級的人類能輕鬆解決掉純粹的魔法生物史萊姆;作為魔法生物的海妖與作為自然生命的人魚在同一片海域中爭鬥了幾百年,從未決出過勝負。事實上分類的標準也相當模糊,會讓幾乎所有對此缺乏研究的路人(也就是一部分學者和學院派高塔法師以外的所有人)一臉茫然:你要怎麼判斷面前這個生物的酸液攻擊算魔法還是天賦能力?至於自然生長……拜託,埃瑞安是片幾乎找不到生殖隔離的神奇大陸。

    但是巨龍一族,卻難以被排進兩個分類之中。

    即便是擁有半神之能的精靈王,在戴上桂冠前也經歷了無數學習與冒險。他的強大不是因為生為精靈王族,而是因為他是個傳奇等級的魔射手,精靈血脈只是讓他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更遠。能走到巔峰的主物質位面強者之中,種族天賦的影響已經變得模糊,職業比種族更能說明他們的成就。

    巨龍不一樣。

    巨龍沒有職業,只有歲數。它們仿佛得到了造物主的偏愛,只要活著,每天蒙頭大睡都能變強。它們的知識在血脈中繼承,能力與學識隨著時間不斷解鎖,永遠不用擔心遺失傳承。

    學者們將之稱作“神話生物”。

    巨龍的確非常“神話”,它們的吐息讓龍穴附近的植物成為珍貴的草藥,它們豢養來清理傷口的一種小鳥硬是因為吃掉的血痂進化為了魔法生物。傲慢的巨龍不喜歡化作其他形態,大多沒有與外種交#媾的興趣,但在漫長時光中,它們的存在本身便製造了許多混血與亞種。

    比如龍騎士。

    或許祖上曾有沐浴過龍血的英雄,或許是巨龍僕役的後代,那些人(或其他智慧種族)因此得到了通向龍騎士之路的準入證。亞龍只願意被龍裔騎乘,巨龍更不必說。給予道格拉斯血脈的那一位祖先更加了不得,他獲取了一頭巨龍的承認,那頭龍用龍語魔法給他恆定了巨龍血脈。

    儘管非常非常稀薄,道格拉斯的血管裡流淌著真龍的血。

    塔砂在契約達成那一刻得到了確定的答案,而她得到的結果,比預期的更好。

    【龍血浴】:沐浴龍血的寶劍長出了龍鱗!你能暫時抽取龍騎士身上的巨龍之血,使用於任何地下城建築、物品或成員之上,它能將附著的建築或物品賦予龍屬性。但是,鑒於原料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該技能只能使用一次,對象僅限一個,第二次使用會刪除龍騎士職業及龍騎士本人。

    “兩個名額,你打算強化誰?”維克多問,“我猜你會給小狗用上一個。我推薦自然之心,龍屬性的變異德魯伊會相當有趣……咳,有用。”

    他掩飾地咳嗽了一聲,不過塔砂開始就沒打算聽他的任何建議。

    有一個最恰當的選擇。

    魔池四面的符文當中,火焰符文還沒有被激活過。

    迄今沒有激活這個符文的原因不是魔力不足,地下城發展到了今天,湊夠激活火焰符文的魔力已經不在話下。但維克多曾說召喚的小惡魔來自深淵,和橡木老人簽訂過森林公約的塔砂不打算冒險。

    龍並非深淵造物。

    道格拉斯看也不看地簽完了契約,他剛放下筆,身體便軟了下來。

    【龍血浴】技能的使用暫時抽離了他血脈中的巨龍之血,龍騎士為突如其來的無力感摔倒在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魔池中唯一沒有點亮的符文正在變化。

    魔力融入符文當中,讓火焰符文透出一層暗紅色的光芒,而就在符文成型之前,別的東西流入其中。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流淌過符文,那種不祥的暗紅色驟然亮了起來,變成鮮紅,變成金紅,鮮血的色彩燦爛如光。塔砂聽見一聲輕微的鳴響,仿佛什麼東西崩塌,又仿佛什麼東西重塑。

    符文變成了一個看不到底的黑洞,如長鯨吸水,大口將魔力吸了進去。塔砂在心中定下了底線,要是消耗超過了這個數值,她會選擇放棄這一次塑造。

    某處傳來第二次長鳴,這一回,那聲音仿佛某處仰天長嘯的巨獸。

    道格拉斯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麼。

    汗水覆蓋了他的皮膚,他四肢無力,視線模糊,感覺身體被掏空。那位幽靈女士翻臉了嗎?在完成了對他靈魂的騙取後?道格拉斯並不失望,他早已孤注一擲,不介意現在去死。

    騎手感覺到一陣強烈的風,有什麼東西正在扇動,室內突如其來的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眯起的雙眼看到一團鮮亮的紅色,仿佛停滯的火光。他聽見“呼哧”一聲,那聲音有些像喬伊在噴響鼻,不過隨之而來的不是喬伊的口水,而是火花,帶著熱度與燃燒的氣味。

    上空那個紅色的影子是什麼?是故事中的紅皮惡魔,打算要燒死他嗎?

    噢,挺不錯。他喜歡紅色的火,遠勝過周圍藍幽幽的燈,熱情燦爛的火適合給熱情奔放的馭龍者擔當葬禮。道格拉斯雙手交叉放在胸口上,擺好了閉目等死的姿勢,可惜下一個火星點著了他的鬍子。一心求死的騎手忍耐了一會兒,為捍衛自己的鬍子掙扎起來。他一躍而起,撲打著鬍鬚,這才意識到帶走他體內溫度的力量已經開始回流,讓暖流重新流過他的手腳、身軀和眼睛。

    模糊的視野清晰起來,混沌的大腦恢復過來,道格拉斯發現自己站在大廳當中,與一頭巨獸對視。

    它的鱗片像紅寶石一樣奪目,在周圍的燈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它的雙翼遮蔽了整個房間的上空,它們撲打著,那強風能讓沒站穩的人摔倒在地。它的面孔讓人恐懼又讓人心動,它的雙眼燦爛如岩漿。這團凝固的火焰點燃了道格拉斯的藍眼睛,在他大睜的雙眼之中,倒映著紅色飛龍的影子。

    從這個孤獨龍騎士的血液中,塔砂重塑了他夢中的龍。

    道格拉斯做夢似的跑了兩步,理所當然地在風中摔倒了。龍俯衝下來,停在他半米開外的地方。道格拉斯甚至沒費事站起來,他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抱住了那雙巨大的翅膀,龍的鱗片和翅膀上的尖刺刺痛了他的胳膊。這夢幻的生物沒有像每個夢中那樣煙消雲散,它對他傲慢地眨了眨眼,並未掙開他的手。

    “我的天啊……”道格拉斯顫抖著說,眼眶濕潤地笑起來,“嗨,親愛的,你遲到了三十年。”

    出生第三十年,龍騎士等到了他的龍。

    火焰符文製造的“巨龍”遠沒有真正巨龍的力量和智慧,也不能使用魔法。類似巨龍的存在只能製造唯一一隻,接下來符文能製造出的飛龍,只是魔法偽龍而已。但道格拉斯已經滿意得涕淚縱橫,塔砂也很滿意。

    不如說這個結果更讓她愉快,除了眼下這一隻,今後火焰符文製造出的偽龍只消耗魔力,不限定數量。騎乘這種偽龍與騎乘獅鷲一樣,不需要龍騎士職業。有了足夠的坐騎與一個現成的老師,假以時日,塔砂能養出一支空軍。

    道格拉斯完全沉溺在了與飛龍的(單方面)交流中,塔砂仁慈地放任他與龍雙宿雙飛一會兒,反正這人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到龍以外的東西了。

    比起用龍哄來的龍騎士,另一位生擒的成員收服起來還要方便。塔砂只是拿出了契約書,傑奎琳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安靜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塔砂覺得自己像在誘拐小孩子。

    ——這念頭持續了不到一秒。

    “游吟詩人傑奎琳:現年二十六歲,跟她約會其實不會被警察叔叔抓走哦!海妖有著迷惑人心的歌喉,妖精有著自帶魔法的手,不過不知多少代的混血之後,她基本上只是唱歌彈琴比較好聽外加臉長得嫩而已。”

    “果然啊。”維克多帶著嘲笑的口氣說,“妖精一族到死都是小孩子呢。”

    二十六歲……塔砂默默看了一眼怎麼樣都不像超過十歲的孩子,腦中出現了以前看過的某個“長得像小孩的三十歲孤兒不停殺領養她的家庭”的恐怖電影。

    游吟詩人附帶的技能名叫【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節奏!更響!更強!更遠!你能將某種事物的效果放大數百倍數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來!活著的東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東西,一樣能增幅給你看!

    按照這解說的德性,多半又是一個副作用會導致增幅對象成為一次性#用品的技能,而且說“活著的東西”,這是龍也弄死給你看的意思嗎……

    傑奎琳的簽約與收容都一帆風順,別人帶她去哪兒她就去哪裡,乖乖吃飯,乖乖洗澡睡覺,仿佛根本沒換過地方似的。

    她是真的乖,乖到塔砂懷疑她是不是有點自閉症。游吟詩人依然不說話,在得知聖騎士和其他人死去的時候也無動於衷,見到道格拉斯時才稍有鬆動。騎手剛從與龍見面的狂熱中終於冷靜一點下來,腳步發飄地前來見她,嘰嘰喳喳跟她說了一通美好未來,大人和小孩的角色仿佛對調了似的。即使傑奎琳有二十六歲,她也比道格拉斯小。

    “我之前沒開玩笑。”道格拉斯說,“傑奎琳是被……相當於被買進‘馬戲團’的異種,還算是我的前輩呢。雖然不算最糟,但那可真不是什麼好地方。”

    梅薇斯深有同感,她大概是整個地下城中最適合當幼教的人了。聽說小姑娘時年二十六歲並沒有讓她因此產生態度變化,她依然把傑奎琳當孩子照顧。

    “沒有童年的孩子,當然不算長大。”梅薇斯說,端著鍋子出去,把飲料倒進傑奎琳的杯子。

    這回傑奎琳喝到了。

    塔砂總覺得梅薇斯不僅僅在說傑奎琳的事,她每天都有著滿滿一坩堝的母愛,等著對所有她視為孩子的人分發——話說回來,除了橡樹老人之外,這裡的所有人對她而言都是孩子。她照顧那些傷員,照顧瑪麗昂,也照顧著撒羅的牧師,儘管後者對她的態度一直稱不上友好。

    撒羅的聖子過得很不好。

    從那一戰結束開始,塞繆爾就沒再回過家,他一直在地下城的病房裡幫忙,草草進餐,和衣而臥。他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青色,眼窩深陷,面容憔悴,甚至勝過了之前過度使用驕陽之杖的時候。他自虐地讓自己到處奔忙,搶著做所有事,機械地把梅薇斯塞過來的食物吞咽下去。等塔砂出現在他面前,幾乎要認不出他了。

    塞繆爾一直收拾得相當整潔,他每天沐浴清洗,出門前刮掉鬍子,整理儀表,哪怕只穿著洗得發白的醫生外套。如今他的下巴上滿是亂長的鬍鬚,臉頰覆蓋著一層毛茸茸的黃色,乾枯邋遢得像乾草。他麻木地抬頭看著眼前的幽靈,看了一會兒,穿了過去。

    “帕特莉西婭是善神。”幽靈說。

    塞繆爾停了下來,僵在原地,像一尊佝僂著背的塑像。他腦中又一次閃過那個盲眼而無腿的士兵,畫面有些扭曲,鑒於它一直在塞繆爾的夢魘中出現。

    “月神的神器不會殺人,雖然也不會救人。”幽靈說。

    她的語調十分平靜,不在安慰他,只是在陳述一件事,那反而讓塞繆爾相信了,至少他想要相信。他的拳頭下意識握緊,手中反覆撕裂的小傷口再一次崩裂開來,鮮血緩慢地流向指縫。

    和他日益乾癟的痛苦一樣,他的傷口也變得遲鈍起來。

    “碎掉了。”塞繆爾幹澀地說,“流月之杯,月神的神器,因為我……”

    “是啊。”幽靈冷酷地回答,“月神也是純潔之神,你擅自將她的祭器用來盛水還喂給死人,它當然會破碎。”

    撒羅的聖子杵在原處,雙眼眨動著,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怎麼都比方才的行屍走肉好。塔砂笑起來,說:“你以為我會寬慰你,說那它只是年久失修,不是你的錯?”

    “不是!”塞繆爾轉了過來,憤怒地反駁道,“我知道這是我的罪過!”

    “所以你覺得這就是贖罪?”幽靈指著那雙龜裂的手,“留著傷疤,讓自己又餓又累,消耗生命,會感覺好過一點嗎?你的自我滿足方式真是廉價。”

    “你、你什麼都不知道,”塞繆爾急促地說,喘著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塔砂問,半是嘲弄半是好奇,“你又知道什麼呢?”

    塞繆爾的嘴開合了半天,什麼都沒說出來。

    “算了,我沒興趣。”幽靈說,“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梅薇斯一樣有哄小孩的興趣。”

    幽靈就這麼飄走了。

    塞繆爾望著幽靈離開的方向,覺得自己的肩膀又沉又輕。他不知道要怎麼說,他不知道能怎麼說、對誰說。

    殺人的責任被拿掉了,對月神大逆不道的怒氣也是。對月神產生懷疑和憤怒讓塞繆爾又慚愧又害怕,他覺得自己在推卸責任,但無論怎麼自我懲戒,這念頭都揮之不去。幽靈的說法讓撒羅的聖子松了口氣,然而,懷疑並沒有消失。

    月神的聖杯對傷員沒用,驕陽之杖與撒羅神術對傷員無能為力。全知全能又無比仁慈的神為什麼沒有救他們?是因為塞繆爾的祈禱不夠虔誠嗎?是因為那些人不是信徒嗎?是因為撒羅已經離開了嗎?塞繆爾感到迷茫又無力,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覺得撒羅……

    不,不,打住。我是多麼可恥的人啊!塞繆爾的心在痛苦中緊縮,我竟因為神明不回應,就去質疑神明嗎?

    塞繆爾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神聽見”,可神似乎從未聽見。

    要是撫養他長大的嬤嬤知道了他這等褻瀆的念頭,一定會勃然大怒,然後用教義和過去的故事來堅定他的信念吧。但距離上一次聆聽嬤嬤的教誨已經過了太多年,當塞繆爾努力在腦中尋求指引時,他反而冷不丁地,想起了那個老騎士的臉。

    “人類不需要神。”他毫不留情地說,“也不需要對著世俗生活指手畫腳的無用牧師。”

    塞繆爾心亂如麻地走回病房之中,如今天色已晚,探病的人已經離開,大部分病人都已經入睡。撒羅的聖子游魂似的坐到一張床邊的凳子上,徒勞地想說服腦中的騎士,不,人類當然需要神,需要撒羅神教……

    是嗎?

    塞繆爾想起一張張不感興趣的臉,即便在允許傳教的東南角,也沒幾個人願意聽從撒羅的教誨。他好不容易說服了幾個老人,老人的孩子卻衝出來把他轟走,叫他訛錢的騙子,全力反對捐善款重修撒羅神殿的主意。他想起對他扔糖紙的孩子們,在他們看來,撒羅的教義與美德還不如幾顆糖、一頓飯重要。仔細想想,那些願意聽他布道的人,與其說真心嚮往撒羅,不如說在拿他當消遣看。

    “人類不需要撒羅。”老騎士冷酷地說。

    “醫生?”

    塞繆爾從不斷回放的回憶中驚醒,看向床上說話的人。那個士兵沒缺胳膊少腿,只是被一刀開膛破肚,好不容易救回來,如今還病怏怏地躺在病房裡。塞繆爾勉強笑了笑,說:“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睡不著。”士兵有點尷尬地齜了齜牙,“疼得厲害。”

    “噢。”塞繆爾說,束手無措地點著頭,無力感正爬上他的後背,把他的腰壓得更彎了。我能做什麼呢?撒羅的牧師能做什麼呢?除了看著你們受苦和死去外,我還能做什麼?

    “唱個歌吧。”士兵說,看上去不太好意思。

    塞繆爾愣了愣。

    “對,唱個歌吧,牧師。”旁邊床上沒有胳膊的士兵輕聲說,“您那天唱的那個,怪好聽的。”

    “唱一個吧!”又有人說。

    許多雙眼睛都睜開了,在病痛之中,在戰爭之後,睡著不是件容易事。大部分戰士都羞於表達,他們不會說噩夢與疼痛如何困擾著他們,不會說那死裡逃生的一晚,撒羅聖子的歌聲如何伴著他們入睡,拉著他們醒來,像一雙輕柔而有力的手,拉著他們從地獄回到人間。

    對他們來說,那就是生之樂。

    “好,好的。”塞繆爾侷促地說,在一雙雙信任的眼睛注視下,受寵若驚地清了清嗓子。

    撒羅的禱歌,在病房中響起來了。

    ——————————

    塔砂在這一夜入睡。

    閉上眼睛之前產生了微妙的預感,有一種力量吸引著她的意識下沉。她只來得及和維克多說了一聲,不等對方回答,塔砂便沉入了夢鄉。

    她下墜,下墜,而後撲打著翅膀,飛了起來。

    天空如此廣闊,雲霧纏繞著她的身軀。大地一望無垠,是因為距離遠嗎,所有東西都顯得如此小,塔砂覺得自己用一根手指就能摁扁地上的房子。這樣愜意的環境當中,她卻感到了不滿,覺得空間太過逼仄,空氣又十分沉重,真不知這抱怨從何而來。

    遠方有飛龍正在接近,他們向同一個地方飛去。在雲霧之上,數不清的龍正停在一個敞開亂石堆中,像人類坐在露天劇場裡。塔砂收起翅膀,蹲坐下來。不久之後,一頭巨龍出現了。

    那真是一頭龐然大物,塔砂本身已經比周圍的龍大上幾圈,卻只夠得上對方的半身。金龍張開了嘴,它的聲音瞬間傳遍了整個空間。

    “人類勝利了!”它說,“矮人……”

    它的聲音蘊含著可怕的力量,震得塔砂一陣頭痛,畫面與聲音像信號不好的電視劇,劇烈地晃動起來。她頭痛欲裂,周圍的龍與她所在的身體卻毫無反應,她甚至聽見旁邊的一頭龍低聲譏笑道:“那不是很好嗎,那些製造麻煩的小地鼠們……”

    下一個清晰的畫面,距離剛才不知過了多久。

    “諸位,是時候了。”金龍說,“縫隙將在明日開啟,我會帶領所有願意跟隨的龍出發。任何龍都可以留下,但我必須再強調一次,一旦你們選擇留下……”

    又是信號干擾。

    這回跳躍得更加厲害,等下一次塔砂睜開雙眼,她已經不再雲上了。周圍沒有一條龍,只有一個人類站在面前,他看上去這麼小。

    “我會想你的。”小小的人類說,“天啊,我簡直不能想象沒有你的日子。”

    塔砂所在的那條龍太龐大了,它趴在地上,頭顱貼著地,這才能與人類對視。透過龍金紅色的眼睛,塔砂看見一張哭泣的臉,他看上去已經六十多歲了,卻哭得像個孩子。

    “而我,早已預想過。”龍說,“人類的壽命對我而言只是一瞬,但你們的一瞬如此精彩。我們的分離比我預想中早了幾十年,但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光,會在我接下來的歲月中閃爍,至死方休。”

    “對我們來說,幾十年可太多啦。”小人類說,“我的孫子出生了,可惜我不能將他介紹給你,不能將你介紹給他。一想到我的子孫可能無法再看見巨龍,我就為他們傷心,為我自己慶幸。”

    那張年老的面孔上露出了調皮的笑容,小小的人類擠了擠眼睛,眼眸藍得像天空。他走上去抱住了龍,只能抱住個鼻頭。龍輕柔地噴了口氣,把他的頭髮吹了起來。

    “你的子孫總會再見到龍。”塔砂聽見自己說,龍的爪子伸出去,輕輕點了點人類的胸口,像在祝福,像在預言,“我親愛的朋友,我的血在你的血脈中流淌。哪怕有一日,埃瑞安不再有龍,龍的殘影依然會在龍騎士的血液中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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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2-28 08:53 PM

第50章 1.1

    “對,是有這麼一回事。”橡木老人回憶著,緩慢地說,“大約三百年前,矮人曾與人類爆發了戰爭。但我並不清楚內情,德魯伊並未參戰。”

    德魯伊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信仰。儘管崇拜自然和聖樹的教義讓他們游離在任何崇拜神靈的教派之外,他們也有著一些宗教人士的共性,能成功轉職的德魯伊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自然和諧之上,並不會參與自身種族或國家的戰爭。這個包括了諸多種族的群體在絕大多數時候維持著中立的立場,當矮人和人類開戰,矮人德魯伊與人類德魯伊選擇在聖橡樹林中閉門修行,其中比較熱心的那些,也只是在為戰爭中破壞的植被四處奔走而已。

    “埃瑞安從不是個和平的世界,大大小小的戰爭時常在各地出現,唯有與天界和深淵交戰得最厲害的那段時間,諸多生靈才暫時握手言和。”橡木老人嘆了口氣,“在人類和矮人開戰時,我們只以為那是一場尋常的衝突,沒人想過會有那種後果。”

    理由不得而知,過程亦然,隱居在聖橡樹林中的橡木老人只知道此戰的結果。

    埃瑞安宣言沒能將各個種族的和平維持到永遠,卻讓大部分種族內部變得更團結。矮人氏族聯合成一個巨大的王國,人類的戰時鬆散聯盟也慢慢形成了一個超級帝國,當雙方開戰,哪一邊都盡了舉族之力。雙方像對戰惡魔時那樣對著曾經的盟友下盡狠手,直到兩敗俱傷,人類付出慘重的代價,將矮人王國連根拔起。侏儒站錯了隊,與矮人一道銷聲匿跡。

    “龍呢?”塔砂問,“為什麼矮人戰敗後,龍也離開了?”

    “要是大德魯伊還在,我們還有與巨龍對話的資格。”橡木老人遺憾地說,“我們只聽說熔金之龍做出了某個預言,預言本身就是個強大的法術,連通曉龍語魔法的法師都無法複述。第二天的月亮升起前,大部分龍便失去了蹤跡。”

    因為某個契機,德魯伊說服了龍,中立的森精靈選擇參戰,矮人從內戰中停下,獸人和其他種族聯合,混亂無序的人魚也看到了危機;西邊深淵信徒和北邊的女巫暗通款曲欺騙了惡魔,同時不需要神的神術正在離經叛道的聖職者中悄悄擴散,在這種背景下,埃瑞安宣言於四百五十年前簽訂,各族聯手。

    四百年前,主物質位面的生物隔絕了深淵與天界,隨後發生異變,埃瑞安最後的精靈與大量高階德魯伊失蹤,將自然之心讓渡給聖橡樹林中最年輕的橡樹,剩下的德魯伊在埃瑞安繼續生活。

    約三百年前,矮人和人類全面開戰,人類慘勝,矮人與盟友侏儒日漸被消滅驅逐。此後一條強大的金龍做出了神秘的預言,巨龍退出埃瑞安舞台。

    兩百多年前,人類與獸人發生大規模戰爭,塞繆爾聲稱此時撒羅的聖職者還在人類的軍隊中擔任要職。

    一百多年前,德魯伊因被人類圍剿與橡木老人失散,德魯伊傳承中斷。

    如今,塔砂看到一個非人種族人人喊打、人類牧師和亞馬遜人一樣要四處躲避、職業者極度稀少、大部分人類看起來完全沒生活在奇幻世界的埃瑞安。

    回頭看著他們消失的軌跡,就像坐在一艘搖晃的船上,看著其他人紛紛落水。要是全部因為內耗自相殘殺也就罷了,至少要防範什麼一目了然。但其中的一些種族,卻是自己主動跳下船的。

    “也有巨龍留下來了吧?”塔砂問,“我聽說巨龍的壽命非常漫長,越年長越強大,除了神魔之外,幾乎只有時間能與它們為敵。”

    “不太確切。”橡木老人沉思著,“大部分龍都我行我素,對包括自己的後代在內的同族都漠不關心。年輕的巨龍可能被人海戰術剿滅,老年巨龍也可能在傳奇職業者的圍攻下隕落,尤其在有傳奇法師參與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段時間,人類不知為何興起了屠龍潮,許許多多傳奇職業者,幾乎所有傳奇法師,都在這段時間與巨龍同歸於盡。漸漸地,我沒再聽到巨龍的消息了。”

    “有一頭通用名叫藍夜的太古龍,精通法術,龐大如山,是留下來的巨龍中當之無愧的最強者。”他又補充道:“它還未到回歸龍眠之地的年紀,我也未曾聽說過它被擊殺的消息,或許它還在某處呼呼大睡。”

    難道預言內容就是龍會被前仆後繼的冒險者剿滅?可要是大部分龍沒有離開,再怎麼對同族漠不關心,巨龍也不可能任由自己被滅種——人類也做不到。

    這不是唯一的問題,目前知道的內容當中,蹊蹺的地方太多。有什麼好處能讓傳奇職業者為了屠龍前仆後繼?為此犧牲的是傳奇狂戰士也就罷了,結果損失最多的反而是以智慧和理智著稱的傳奇法師?這很難說通。

    說得不恰當點,塔砂想到了地球上東方玄幻裡的某個毫無道理的玄學概念,“劫數”。

    理由不明,解決方式不明,她仿佛站在神話時代向普通世界過渡的斜坡上。作為一座與人類如今的畫風格格不入的不科學地下城,這情況真讓塔砂不安。

    事到如今,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北方邊境再一次沉默,那裡粗粗建起了防線,兩邊都保持著暫時對彼此視而不見的默契。一場大戰之後,春天降臨到了這片彌漫著火藥味的土地上,壯勞力忙於春耕的時節,暫時不會有戰事。

    德魯伊的到來,讓大片荒地重新化作沃土。

    經過一個冬天的勞動,【再加一勺糖】技能製造的淨化劑將附近的枯萎詛咒基本驅散,留下乾枯貧瘠的土地。一般來說,起碼要到明年這些地方才能重獲生機,就像痊愈的病人也不可能一日之間恢復健康時的體格。塔砂已經做好了再提供一年食物的準備,但德魯伊大大縮短了無法耕種的時間。

    他們用橡樹枝做手杖,把一些植物的種子風乾,縫進幾個小球當中,懸掛在木杖上,這些球在他們行動間悉索作響,像一串小鈴鐺。所有轉職成功的德魯伊都有著“協調自然”的能力,他們手持木杖走過荒野,若有若無的自然氣息便覆蓋上那片死地。塔砂很難說出他們工作的原理,只能隱隱感覺到自然氣息的流動,仿佛用筷子攪動蓋澆飯,把湯汁和肉丁均勻鋪到白飯的部分上去。

    樹鈴響過的地方,土地在復甦。

    頑強的野草從地上鑽出來,森林與田野則需要播種,好在德魯伊們帶來了許多種子,四分之一精靈藥劑師也有著豐厚的庫存。富有藥性的那些被種在藥園當中,利用藥園作弊似的特性快速生長,長到一定程度再移植到別處,換下一批。

    未進階的德魯伊學徒也會是極好的園丁與藥農,他們與梅薇斯相處得相當融洽,事實上“相處融洽”已經是相當含蓄的說法。大部分德魯伊都爭先恐後地來看森精靈的後裔,像等待明星見面會。他們覺得能看到傳說中大德魯伊的盟友是件非常幸運並且能帶來好運的事情。

    “你的手指能讓枯樹發芽嗎?”一個德魯伊少女滿懷期待地問。

    “不能,親愛的。”梅薇斯不知第幾次回答道,“但大概能讓你的舌頭髮芽——想嘗點雪梨果凍嗎?”

    今後梅薇斯不用一個人管三個地方了,藥園由德魯伊學徒接手,藥房中也有德魯伊幫忙。精靈與德魯伊的組合在處理草藥、製造藥劑方面非常有利,藥園和藥房都升了一級,前者草藥生長速度增加,後者中的藥劑效力增強。

    當然,除了農民、園丁、藥劑師外,新進階的德魯伊中也存在戰鬥人員。

    尋樹人父子中的兒子,阿爾弗雷德,第一個得到了自然之心的承認。赤子之心與從小照料尋路樹的經歷讓他擁有很高的植物親和力,他能聽懂樹林的低語,還能在短時間內催化和控制植物。剛進階不久的阿爾弗雷德就可以讓地上暴漲的野草纏住一個戰士的雙腿,讓荊棘種子突然長成荊棘路障。

    與他對練的亞馬遜人又一次被野草纏倒,掙扎一下沒能掙脫,索性坐到了地上。“這些草根本力道不夠。”她不服氣地說,“我才十五歲,再過幾年我就能輕鬆把它掙脫了。”

    “我才十三歲呢!”阿爾弗雷德驕傲地說,“再過幾年,我的‘死亡纏繞’會比現在更厲害!”

    “死亡纏繞?”亞馬遜人古怪地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草,“你確定要叫這個名字?”

    “死亡纏繞有什麼問題?”阿爾弗雷德抱著胳膊問,“你又叫什麼名字?”

    “亞特蘭特。”棕發少女說,蹲下去企圖解開野草,沒多久就不耐煩地用上了匕首,“你呢,玩草的巫師?”

    “是德魯伊!未來的大德魯伊阿爾弗雷德!”

    “行吧,大德魯伊。”亞特蘭特無所謂地說,終於拔出了腳,“你能不能讓樹直接長出果子?”

    “可以倒是可以……但不可以這麼做。”阿爾弗雷德猶豫地說。

    “到底可以不可以?”亞特蘭特被弄糊塗了。

    “我可以,但我不會做。”阿爾弗雷德說,“對樹不好。”

    現實中的德魯伊可比遊戲裡的那些操心許多,他們可以控制樹木,卻要考慮到消耗的地力與植物潛能。投擲荊棘需要事先準備種子,催化完野草後要將暴漲的草木回覆原狀。將農作物快速催熟並非不可能,卻會損傷現在這片剛恢復過來的土地,所以他們不會這麼幹。德魯伊請求自然與他們並肩作戰,也承擔起保護自然的責任。

    同樣的,德魯伊的“驅使野獸”技能也不能憑空完成。與他們結下契約的動物會擁有更漫長的壽命、更強大的力量和更高的智商,唯有這些進階靈獸的動物才能與德魯伊心意相通,勇敢作戰。德魯伊驅使這些靈獸,同時在平日中照料它們,與它們形影不離。

    向“獸語者”方向進階的德魯伊目前僅有一個,這附近動物不多,能符合簽約標準的更少。那個唯一成功的德魯伊女性,簽訂的對象多少有些讓人哭笑不得。

    “你就這麼丟下我跟著這位女士跑了?”道格拉斯怪叫起來,“唉,我知道最近冷落了你,喬伊老夥計,可你至少該在決定前告訴我一聲啊!”

    他的馬兒蹬著蹄子,哢哢地叫了長達一分鐘。道格拉斯眼疾手快壓低了帽子,這才沒被噴一臉口水。“好吧,我祝福你!”騎手躲閃著叫道,努力維持著形象,抽空對著與喬伊同來的德魯伊女人露出一個風度翩翩的笑容,“是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可算擺脫你的重屁股和沒完沒了的母人了,真他媽謝天謝地’——請原諒,他是這麼說的。”獸語者普莉瑪保持著溫柔的笑容翻譯道,“他還說,‘再也別他媽想在老子背上□□……’”

    “哈哈,哈哈哈哈,他可真會說笑!”道格拉斯僵硬地乾笑起來,企圖捂喬伊的嘴,沒能夠到,“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祝你們相處愉快,一路順風!”

    說完,他腳底抹油,迅速地溜走了。

    龍騎士騎著他的龍,在曠野的天空上飛翔。他把幾乎所有空閒時間都花費在龍身上,像個成癮的青少年,只在工作時間回到城市裡。塔砂讓德魯伊和騎手在學校與軍營中開了課,這兒有自然之心,有飛龍,有德魯伊和龍騎士老師,她想不出不將這兩種職業者量產的理由。

    孩子們用上課的方式賺取矮錢,一學期課程的收穫並不算多,但對於不寬裕的家庭來說,把還沒法幫工、整天無所事事的孩子扔去學校就能補貼家,簡直划算得不得了,老師是埃瑞安其他地區的通緝犯這種小事,根本無關緊要——黑市還不合法呢,也沒見它人人喊打啊。

    冬末春初那場戰爭引起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大部分東南角居民產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北邊已經把他們打成人類叛徒格殺勿論了,真去做點什麼被譴責通敵的事情好活下來,事情也不會變得更壞。

    紅桉縣與鹿角鎮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地方,沒有多少與上頭有密切聯繫的關係戶,公務員們木著臉繼續工作,異族不打算空降什麼官員接替他們,那麼在誰手下幹活都一樣是拿工資吃飯。商人們在幾個月的動盪後找到了新的平衡,隨著新進貨和出售渠道的穩定,市場也穩定下來。農民對德魯伊充滿了親切感,在他們看來,德魯伊只是有點神神叨叨的同行,遠遠不到危險分子的程度。獵人、樵夫等等靠著森林吃飯的人已經有了新的位置,他們在訓練的間隙看向森林,細嫩的小樹苗正在生長。

    不知要過多久,安加索森林才會恢復到過去的模樣。但它在恢復了,這總是好事。

    放入墓園的屍體,在一個月後出現了結果。

    “你的墓園中出現新亡靈種族,墓園升級。”

    “將完整度高於90%的騎士(職業者)埋入其中,可通過消耗魔力在單位時間內產生品質不等的死亡騎士,屍骨及靈魂完整度越高,轉化成功率越高。”

    “因埋入的屍體缺乏關鍵部位-頭顱,且靈魂處於潰散邊緣,轉化過程產生變異。”

    剛把聖騎士的無頭屍體埋下去的時候,塔砂就接到了墓園的提示,表示聖騎士的轉化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但世事難料,最後聖騎士的轉化成功了,反而是盜賊的屍體轉化失敗,只變成了結實一點的僵屍。

    幽靈漂浮在墓園上空,看著墓地的土壤被頂起一個鼓包。墓穴轟然開啟,土石簌簌落下,一具魁梧的軀體破土而出,和生前一樣高大。

    哦,不是一樣高大,他已經沒有腦袋了。

    “無頭騎士:擁有亡靈之中難得的敏捷和應變能力,生前的訓練依然殘留在騎士死去的軀體中。高尚的美德已經隨著生命逝去,但強大的靈魂之火尚未熄滅,這使該騎士獲取了以下天賦:召喚亡靈戰馬(召喚一匹基礎屬性稍強於普通戰馬的亡靈戰馬,每日一次),死亡通報(無頭騎士能在開戰前報出一個名字,他將追殺名字的主人直到天涯海角)。”

    無頭騎士沒有了死亡騎士的施法能力,只保留了兩個戰鬥天賦,但這兩個天賦相當實用,能有效提高其單兵作戰能力。死亡通報這個天賦並不需要知道真名(沒有腦袋的人也說不出話來啊),“唱名”只是標記過程,該技能有利於追蹤,不過開啟後無法取消,會一直持續到目標死亡或無頭騎士自身被摧毀,在敵我力量太懸殊時最好別這麼幹。

    沒有腦袋的騎士自帶了“取消頭部要害”的天賦,他以靈魂之火修補自身損傷。靈魂之火會在非戰鬥時期緩慢自愈,但要是一次性損耗超過百分之七十,靈魂之火會直接崩潰,無頭騎士完全摧毀,不可逆轉。

    幽靈站在曾是聖騎士的無頭騎士前,這場景仿佛決戰那天的立場調轉。現在沒有頭的是亞歷山大了,無形的力量給他裝上了重甲,手中曾經金光閃閃的戰斧如今鍍上一層藍幽幽的黑光。他luo露在外的皮膚上沒有一絲皺紋,卻有著發霉似的屍斑。他不再是曾經的聖騎士,只是那個騎士的遺留物。

    騎著龍亂飛的道格拉斯撞見了塔砂帶出去測試力量的無頭騎士,他趴在龍背上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這是老爺子嗎?”

    龍騎士這會兒騎著的是地下城後來製造的偽龍,這種以雙足飛龍為原型的偽龍比第一頭巨龍嬌小也聽話得多。道格拉斯對待他的龍就像迷弟對待心中的女神(雖然他根本無法判斷後者的性別,就管那頭龍叫“我的龍”),而對這些智力不高的偽龍,就能隨時騎著在地下城中飛行,訓練自己的騎龍技巧,摔了也不著急。

    塔砂點點頭,道格拉斯哦了一聲,手指摸著下巴不說話。無頭騎士在他們的注視下召喚出亡靈戰馬,高大的骸骨馬從虛空中越出,蹄子踏著鬼火,眼窩閃著紅光。

    “老爺子不怎麼會騎馬。”道格拉斯笑起來,“他說騎手依靠坐騎,騎士則依靠自身,看我幹點啥都說我不務正業。我說過沒有?剛離家出走那陣子,他幫過我一次,想收我當徒弟,說我是當聖騎士的料子。嘖,我可不幹,我是要當龍騎士的人啊。”

    他看起來有點感慨,但沒對著塔砂義憤填膺,塔砂便由著他在那兒胡侃。

    “老爺子當初追了我好半天,囉囉嗦嗦天天跟我講大道理,等我後來加入了‘馬戲團’他才消停。他是個好傢伙,只是死腦筋……”道格拉斯扁了扁嘴,“他見不得別人做壞事,傑奎琳就是他從異種販子手裡救下來的。他們想養大她賣給黑市#妓#院,等發現她長不大,又想賣給那些想青春常駐想瘋了的有錢佬。老爺子無法容忍這種卑劣的行為,但又厭惡所有異種,便把救下的傑奎琳送去了馬戲團……你看,他覺得把個小姑娘送進賊窩當殺手養已經仁至義盡,我自願加入,他卻氣得沒把我打死,還差點去找馬戲團麻煩,無非以為我是人類罷了。”

    龍騎士聳了聳肩,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來。

    “我希望他還活著,希望他看看我的龍。”道格拉斯說,“但我想,要是知道我也不是個人,他肯定不想見我。”

    這事情無解,聖騎士的意志堅定如鋼鐵,他能孤獨地堅守至今,塔砂完全不認為自己威逼利誘亦或一通嘴炮就讓他改變成見。即使亞歷山大活到戰後,塔砂也沒有說服他的信心,更別說收服。

    一個高尚的戰士也可能是個不可救藥的種族主義,可以是本族的英雄與異族的惡魔。一個最溫柔可親的好人也可能在集體狂熱中對他們認為“非我族類”的存在舉起屠刀,同時沐浴著自以為的光榮使命感。力量與美德沒有界限,擁有它們的職業者卻有著各自的立場。好與壞難以定義,在過去浴血奮戰守護著人類文明的人們,以相同的熱情破壞著異族的家園。

    調和之路,甚至要比稱王稱霸之路更難走。

    可是,塔砂想,一條自己不想走的道路,即使走到了終點,又有什麼樂趣?

    像在為她的決心配音一樣,新的提示出現了。

    “你的眷族-匠矮人成功拆解了中階魔導物品,對魔導知識的理解上升。新物品-破門蛛在工坊中解鎖。”

    記得嗎,那個盜賊拿出來的奇怪物件還完好無損地留在地下城當中。塔砂將之交給了匠矮人,這些日子來匠矮人一直研究著它的構造。

    破門蛛的功效固然不錯,但魔導科技的理解,對塔砂來說卻更加有用。她預覽著新得到的知識,皺起了眉頭。

    破門蛛運行所用的能源——

    是魔石。

    ——————————

    總督摸著他的八字鬍,另一隻手一下一下敲著桌面。

    這沉默已經持續了很久,房間裡的另一個人終於無法忍耐,霍地站了起來。“哥哥!”他急躁地說,“消息已經能夠肯定,你為什麼還……”

    本森中校的聲音在兄長的瞪視中變輕,他咬了咬牙,耐著性子說:“那絕對就是個地下城,只要把這事上報給將軍……”

    “他就能知道你之前的瞞報和慘敗,而你這輩子都會待在現在的位置上,如果你的中校頭銜還沒有被擼掉的話。”塔斯馬林州的總督冰冷地接道。

    中校啞口無言,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總督嘆了口氣,站起來拍了拍本森中校的肩膀。“我們沒有必要向上匯報。”他寬容說,“這事能在塔斯馬林內解決,地下城的存在就不必傳出去。我會給你提供幫助……”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在本森中校耳邊說了什麼,後者猛地抬起了頭,驚喜地問:“真的?天啊,這真是……謝謝!”

    “當然是真的。”總督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說,“誰叫我們是兄弟呢?”

    誰叫我們是兄弟呢?他想,有個魯莽的弟弟在鄉下當值有時就會有這種意外之喜。那裡的資源,根本不必上報,在塔斯馬林州消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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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2-28 08:54 PM

第51章 1.1

    利蒂希婭輕手輕腳地在樹林中穿行,懷裡抱著把短弓,背上背著小小的包裹。

    這裡已經是安加索森林的地界了,換成過去,父母絕不會允許她獨自一人跑來這種地方。利蒂希婭只從家裡雇工的口中聽說過那片黑森林: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森林深處的區域在夏日正午都顯得昏暗陰涼;藤蔓、樹根與帶刺的野草覆蓋了每一寸土地,毒蟲與野獸在陰影中對所有外來者虎視眈眈。她還說森林裡住著食人的生番,會用箭刺穿所有迷路的好人的腦袋,把一顆顆腦袋掛在長弓上帶走。

    很長一段時間這嚇人的故事都曾是利蒂希婭的噩夢源頭,等長大一些,她暗暗覺得傭人沒說真話,否則怎麼還會有這麼多獵人在林中進進出出呢?每年恰當的季節,林中母鹿肥美的肉與公鹿頭頂精美的長角都是鹿角鎮重要的經濟來源,也是鹿角鎮得名的原因。無論安加索森林中有什麼危險,它們看上去都不足以擾亂附近居民過日子。

    反倒是那些宣稱要將林中危險一網打盡的士兵,差點毀掉了鎮民們的生活。

    利蒂希婭第一次來安加索森林的時候,她既沒有看見一望無際的樹木,也沒有看見奇形怪狀的動物。這裡只有稀疏的小樹正在生長,與其說說是大森林,不如說是小樹林。稀疏的小樹林中藏不住傳說中的大棕熊,仰頭張望半天才能看到一兩隻小鳥。拿著樹木手杖的人在樹林間行走,時不時用手杖拍一拍樹幹,像農人檢查每一株秧苗。

    “再早上一兩個月,這裡可是一片空地呢。”亞馬遜人感慨地說,“可惜了,要是你去年以前來這裡,你能看見遍地的絨絨草,還有大片大片綠鳳蝶,它們在陽光下河水一樣閃光。現在還是菱尾鸚鵡繁殖的季節,往年它們會在每根大枝椏上喋喋不休,模仿路過的野獸的聲音,直到哪只受夠了的安加索獅咬斷它們的脖子……”

    這聽起來讓人神往,和利蒂希婭過去聽到的安加索森林截然不同。她聽著老師講述的故事,不由得也遺憾起來。

    說起來真不可思議,如今的利蒂希婭正在兒時噩夢手底下學習。

    她貓著腰游過樹木間的陰影,在碎石土地和枝幹上踏過的腳步悄無聲息。這技巧學自故事中的“食人生番”——那些亞馬遜人,她們攻擊起來凶猛過壯漢,隱蔽起來又輕盈得像鳥雀。第一次看見她們展示這種技藝,利蒂希婭就被迷住了,她模仿得非常努力,最後不知交了什麼好運,竟被選中成了亞馬遜戰士的學徒。父母為此大吃一驚,要知道,他們送她去異族的學校,本來只是想讓她學點草藥什麼的。

    老師誇獎她的進步,不過利蒂希婭心裡覺得,要是亞馬遜人是林中鷹隼,她便是一隻學飛的小雞。她已經努力學習了有一陣子,現在溜出家門完全不會被抓到,但要在老師面前班門弄斧,她顯然還不夠資格。

    這就是利蒂希婭選擇這種時候遊蕩到森林中的原因。

    月亮剛剛西沉,啟明星在越來越亮的天空中顯得沒那麼奪目,凌晨清醒的空氣環繞著她,微涼的風令她精神振奮。駐紮在這裡的亞馬遜人還沒開始一天的晨練,而守夜的衛兵就在剛剛換班,其中有個微不可查的空隙。這是最合適的時機,卻不是任何敵人的機會,只有受過亞馬遜訓練又知道內情的人,才有可能穿過巡邏的人,遛進一片無關緊要的區域。

    利蒂希婭麼,她有內應。

    她聽見了藍頂雀的叫聲,啾啾——嘰——!兩短一長,清脆悅耳。自從樹木長回來後,鳥雀也來了,藍頂雀正是這個季節最常見的來客,住在這裡的亞馬遜人不會為這清晨的鳥鳴投去一瞥,再好不過。利蒂希婭得到了代表安全的信號,三步並兩步地跑向前方。利蒂希婭用短弓在樹幹上敲了幾下,這種藍頂雀敲擊樹枝的聲音在另一個人耳中,有著只有他們知道的意思。

    上頭放下了軟梯,利蒂希婭把短弓往背上一別,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早上好,利蒂希婭!”

    她的小夥伴正在小屋中等她,對她笑出八顆白牙,打招呼的手隨便一揮便往前平平伸出。

    “你也早,亞倫!”利蒂希婭回答,接下身後的背包,把裡頭的書本遞過去。

    亞馬遜少年接過了書,就地坐下,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利蒂希婭對他的全神貫注習以為常,繞過他的光源,走向後面的箱子。堆在這裡的木箱充當了桌子,上面放著亞倫帶來的卷軸。利蒂希婭拿起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對著窗口的光看起亞馬遜的箭術圖譜。

    成為亞馬遜人的學徒是個不知是喜是憂的意外,而與亞馬遜少年亞倫交上朋友則完全是意外之喜。利蒂希婭第一次去地下的訓練場時緊張得險些昏過去——她其實沒那麼怕考核,但到那天她才意識到自己很怕黑黢黢的幽閉空間——多虧了亞倫把她拉出去吹風分散注意力,她才沒給她的箭術老師,也就是亞倫的姐姐,留下膽小無用的印象。

    他們很快熟悉起來,從小心謹慎到無話不談,等知道利蒂希婭是個商人的女兒,還有個正在紅桉縣學校裡上學的哥哥,亞倫顯得十分激動。“要不這樣吧,”他說,“我給你帶我姐的箭術秘籍,你給我帶你家裡的書,怎麼樣?”

    “可以嗎?”利蒂希婭吃驚地說,又嚮往又猶豫。

    “別人不知道就可以。”亞倫狡黠地笑道。

    於是他們的秘密會面便定了下來,亞倫找到了這個樹屋,亞馬遜人搭來當做瞭望台和儲物室用,早晨絕不會有人來這個雜物堆積處。它距離亞馬遜人在地上新建的聚落不遠,距離戰士們訓練新兵蛋子的野外訓練場也不遠,亞倫和利蒂希婭都能方便地來到這兒。亞馬遜少年給人類少女帶來姐姐的訓練筆記和箭術圖譜,後者則用父親的藏書或哥哥的教科書回禮。

    在學習箭術的同時,利蒂希婭也在學習簡單的亞馬遜文字。亞馬遜人的文字相對簡單,用於箭術圖譜之類卷軸的文字更像符號,看圖就能大致知道意思,不懂可以再問亞倫。亞倫以前倒沒學過通用文字,不過在亞馬遜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入人類城鎮後不久,女王要求所有適齡成員必須學習通用語讀寫,而亞倫有個聰明的腦瓜,同時充滿了興趣。

    利蒂希婭算是鄉紳的女兒,她雖然沒像哥哥一樣一路讀上去,但至少在家庭教師的教導下認識字。她還學過算賬,儘管非常不擅長,母親總為此嘆氣,覺得她今後嫁到別人家會管不好賬,會被人家的賬房先生欺騙。利蒂希婭學過點皮毛,因此更為亞倫的聰明驚奇。

    “哎呀,你比我哥哥還厲害!”利蒂希婭看著亞倫寫在本子上的算式說,“我從沒見過有人能算得這麼快呢,爸爸都沒有!”

    亞倫自豪地抬起頭來,露出一個不太成功的謙虛笑容。“我想當個商人。”他說,“我算得很快,而且擅長討價還價。等學到更多,我還能做得比現在更好。”

    “那很好啊!你會成為一個很有錢的商人!”利蒂希婭由衷地說,“你該告訴你們爸爸媽媽!要是他們知道你這麼厲害,他們肯定會送你去學校的,我哥哥上的那種學校,我聽說那裡畢業的人今後可以成為大商人或者官吏。那樣你就不用偷偷在這裡學啦!”

    亞倫扁了扁嘴,說:“你又為什麼要偷偷學呢?你可以直接問我姐,戰士們授課從來不留一手。”

    的確,教導利蒂希婭的亞馬遜戰士雖然要求嚴格,卻是個把學識傾囊相授的好老師。

    “我怕問得太多,老師會覺得我很笨。”利蒂希婭說,“我不想被踢走。”

    利蒂希婭也曾正正經經上過學,這裡只有男校,因此父母給她請了家庭教師。她在商人必備的課程上十分不開竅,無論怎麼努力也只是勉強跟上。老師和她的父親說了這事,第二天她便不再上課了。那位商人覺得,將金錢浪費在她身上太不划算,還是在家好好養著,學學管家、烹飪和梳妝打扮什麼的,也好嫁個好人家。

    “你怎麼可能被踢走?”亞倫從書頁間抬起頭來,看向利蒂希婭,“你是你們當中最棒的學生!她們都誇你像個天生的亞馬遜人,在誰來教你這事兒上,我姐還和其他人打了一架呢,打贏才來教你的。”

    利蒂希婭“啊”了一聲,受寵若驚地撥弄著短弓弓弦。訓練實在非常累人,對一個從小家境不錯的商人之女來說,每天的戰鬥訓練足以榨乾她的精力,讓她除了眼前的靶子,手中的短弓和尖叫著的酸痛手腳以外完全沒法關心別的事。她真的做得很好嗎?

    “可是,”利蒂希婭遲疑地說,“我是個女孩子……”

    她的哥哥對她被選為亞馬遜學徒這事漠不關心,他認為這種胡鬧不久便會停止,嬌滴滴的小妹妹怎麼能忍受戰士的訓練呢?她的母親也有著類似的意見,“一定哪裡搞錯了,我可憐的寶貝!”她這樣叫著把筋疲力竭的利蒂希婭抱進懷裡,認為讓一個鄉紳家的姑娘去學戰士們流汗又殘酷又不成體統,要是練得像那些野蠻女人一樣又凶又結實,今後還如何出嫁?

    “別哭了,我們現在得罪不起那些異族。”利蒂希婭的父親不耐煩地說,得到消息那天他失望得多喝了幾杯酒。這位商人在德魯伊的神奇力量之中看到了商機,把家中子侄(除了前途無量的大兒子)全送去上異種開的課程,結果只有女兒入選,選擇她的還不是德魯伊,而是那些舞刀弄槍的亞馬遜。他看著利蒂希婭嘆氣,嘀嘀咕咕地說:“怎麼總是錯誤選擇……”

    可利蒂希婭喜歡這裡,她喜歡自己能一箭射穿靶心的感覺,喜歡在風中無拘無束地奔跑,喜歡老師讚賞的目光和旁觀者的掌聲。在這裡,她覺得自己找到了位置。

    “什麼?”亞倫說,“是女孩子有什麼問題?”

    “女孩子可能不太適合當戰士。”利蒂希婭老老實實說,“同樣是成年人,女人的力氣沒有男人大,相對爆發力不足,性情比較溫和,感情用事,嗯,沒有攻擊性?”

    她越說越不確定,因為亞倫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看上去像要質疑,又像要笑。“真的假的?”他說,“你知道戰士們為不得不教外族的男人這事吵了多久嗎?”

    “咦?”利蒂希婭一臉茫然。

    “你難道現在還沒注意到?”亞倫合上了書頁,比了比訓練場的方向,“你看見過一個男的亞馬遜戰士嗎?”

    利蒂希婭努力回憶了一下,還真沒有。她小心翼翼地說:“我還以為是為了教女學生才……?”

    她的母親對這件事唯一的認同就在她的老師也是女人這事上,“雖然不成體統,”她說,“但至少不損傷利蒂希婭的名譽。”

    “才不是!”亞倫叫起來,“我們當中只有女人才能當戰士和領袖!因為男人被認為不夠敏捷,耐力和承受力都比不上女人,衝動時會被本能控制,缺乏多角度思考的同理心,需要被女人領導和保護。”

    現在換利蒂希婭目瞪口呆了,他們啞口無言地對視了長達一分鐘,同時狂笑起來。

    “真奇怪。”利蒂希婭笑得擦眼淚,有什麼想說又難以表達出來,只好反覆說一個詞,“真奇怪。”

    “可不是嘛。”亞倫聳了聳肩,“我爸媽沒了,我姐對我保護過度,她才不會讓我去異族堆裡當商人呢。‘你要怎麼保護自己,小亞倫?’”他掐著嗓子模仿道,厭惡地揮了揮手,“亞倫,男孩子不適合做這個,男孩子不適合做那個,巴拉巴拉。要是我是個女孩子,她就會鼓勵我去外面亂撞,把那視作成長中的必要歷練。”

    “我爸媽也是。”利蒂希婭深有同感地說,“要是我們換個位置就好了。我生在你們這邊,你生在我們這裡。”

    “是啊……但現在兩邊被綁在一起,”亞倫摸著下巴,眼睛閃爍著想到什麼的光,“你說有沒有可能,過一陣子後兩邊就變均勻了?像麵粉和水變成麵團一樣,誰都可以當戰士,誰都可以當商人,愛幹嘛幹嘛,不管你是什麼……”

    在他說完之前,他們同時聽到了什麼聲音。

    在這裡偷偷會面的兩個少年都非常警醒,一點響動就夠他們做出反應。他們飛快地收拾好了背包,把樹屋恢復到無人來過的狀態,這才偷偷向外探出頭。

    不遠處,亞馬遜人的地上聚集地裡傳來了騷動。

    發生了什麼?兩個小腦袋擠在小小的窗口中,看見遠方甲殼蟲那麼大的人影來來回回,快速地進入了地上的一個開口。他們伸長耳朵聽去,什麼都沒能聽清。

    “今天是什麼你們的特殊日子嗎?”利蒂希婭問。

    “什麼日子都不是。”亞倫否認道。

    “是啊……”利蒂希婭茫然地說,“本來今天上午還有訓練的,有什麼事的話老師會事先跟我說?”

    他們全都摸不著頭腦,但不同於一直被保護的很好的鄉紳之女,亞倫從空氣中嗅出一絲緊張的氣息。他想起之前的幾次險境,又一一排除:無論是摧毀森林的枯萎詛咒還是那門撕裂土地的大炮,來時都有很多預兆,如今北方有哨兵看守,地下城的那位大人也不可能發現不了襲擊的大軍。有什麼事情會需要全員躲進地下城?地下城本身有什麼事情嗎?

    亞倫眺望遠方,北邊的地平線一片寂靜。他再回頭望向聚集地的時候,那裡已經安靜了下來,外面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下去!”亞倫當機立斷地說。

    這片安靜的森林讓他腦中警報直響,亞馬遜少年寧可被姐姐抓到也不想冒險。他們爬下樹屋,來到了地面上,此時距離天大亮還有不到一小時,明亮的晨光照耀著樹林……

    突然,天空暗了下來。

    他們聽到鳥鳴聲。

    這聲音要如何用擬聲詞模仿?不是啾啾,嘰喳,或者別的常見鳴叫。土生土長的森林住民也聽不出這種鳴叫來自什麼鳥,倒不如說,會覺得這玩意是鳥鳴,只因為兩位少年想象不出什麼生物會發出這種尖銳鳴嘯。

    不遠處遮蔽了日光的東西,是一朵雲嗎?

    短暫的一小會兒,亞倫以為那是巨龍從天空中飛過,作為住在林中的亞馬遜人,他見過騎手出來遛他的飛龍。但只要抬頭一看便知道那不是龍,它潔白而圓潤,像個有許多小小凸起物的紡錘,尖端直指這邊。

    它如此巨大,還未完全移到他們頭頂,已經吞噬了一部分晨光。到底有多大呢?沒辦法判斷,因為它飛得很高,雲一樣高,雲一樣白,但沒有雲在目標明確地向前移動時保持如此穩定的身形。光從感覺上來說,它並不算快,可每一次眨眼都能發現它更加接近。利蒂希婭與亞倫同時咽了口唾沫,驚疑不定地與對方對視。

    利蒂希婭快速地說:“我們要不要去……?”

    亞倫飛快地回答:“去!”

    他們撒腿就跑,目標是亞馬遜聚集地。

    以往覺得很近的地方如今感覺起來無比遙遠,他們跑得飛快,仍覺得雙腿太短。但是沒關係的吧?利蒂希婭懷著僥倖心理想,看起來這麼遠,無論如何我們都會比它快才對。

    天空中的龐然大物,的確沒有那麼快。

    尖銳的鳴嘯聲近了。

    剛才這種聲音還像風聲,亦或不知何處傳來的鳥鳴,如今它越來越清晰,能明確感覺出來自哪裡——來自他們腦後。利蒂希婭埋頭狂奔,亞倫回頭看了一眼,他的瞳孔驟然縮小。

    天空中不知何時布滿了“飛鳥”的黑影,最近那一隻就跟在他們腦後,近得能看清外貌。它沒有拍打雙翼,翅膀滑翔般平平伸直,身體下方,有什麼尖銳的東西閃著寒光。

    利蒂希婭被推了出去,她一下子摔倒在地,隨著慣性滑出幾米遠,下巴在地面上磕出血來。頭頂上有一陣強風吹過,她呻#吟著翻過身來,碎發留在了手背上。利蒂希婭發現自己後面的頭髮被齊齊斬斷了一大截。

    “滾開!”亞倫在後面喊道。

    利蒂希婭照做了,不僅因為對方的提醒,還因為後背上驟然升起的寒意。她一下子抱著短弓滾出數米遠,貼著她的右臂,尖銳的金屬物刮擦過地面,揚起一片沙塵。利蒂希婭到此時才看清了那個東西:有一隻帶著尖銳尾鉤的怪鳥,大概一人大小,正對著他們一次次俯衝。

    不對,不止一隻。

    天空中有許多這個樣子的怪鳥,一群怪鳥飛行的聲音帶來讓人頭皮發麻的嗡鳴,像不知放大了多少倍的蜂群,或者能飛的蠍子群。到底有多少啊?比起遠在天邊的龐然大物,這種接近的成群黑影更加讓人毛骨悚然,它們紅色的眼睛在天空中發亮,像成群的烏鴉注視著瀕死的幼獸。

    亞倫爬了起來,他矮身向前衝,一把拉起利蒂希婭,拼命向前跑去。利蒂希婭被嚇壞了,她的包裹丟在了剛才的地方,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著短弓和箭筒,卻也只是抓著。她在靶場中可以百發百中,但還從未面對過哪怕一隻野獸,如今的場面對她太過頭了。

    糟糕的是,他們不能繼續剛才的路線。

    在樹林與聚集點之間有一片空地,長達數十米。樹林中他們還能利用樹木周旋,到了那片空地中就完全是活靶子。亞倫咬了咬牙,轉身,衝向另一個方向。他記得那裡堆著多出來的石料,他們這樣的體格能鑽進石料堆的縫隙。

    一隻從側翼襲來的怪鳥分開了他們,若非亞倫鬆手及時,他的右臂肯定會被切掉。他聽見利蒂希婭哽咽了一聲,然後一個踉蹌,更加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亞倫聽見了她腳踝發出的哢噠聲。

    飛鳥在靠近。

    姐姐在這裡就好了,亞倫混亂地想。他用力一甩頭,把這徒勞無用的念頭甩掉,然後猛吸一口氣,把利蒂希婭背了起來。

    利蒂希婭只比亞倫矮上一點,尚未長成的少年根本不可能背著與他同歲的少女健步如飛。他難以保持平衡,速度也稱不上快,只能勉強貼著樹躲開俯衝的鉤子。亞倫遠遠望見了那一堆石料,他咬牙加快了步子……

    一顆手腕粗的小樹被攔腰斬斷,樹的上半截被撞飛出去,亞倫也是。

    他的頭撞上了什麼東西,眼前一片漆黑。這段時間就像被什麼人偷走了一樣,等亞倫再一次睜開雙眼,他看到胸口蔓延開來的鮮血,還有另一隻正在接近的飛鳥。

    幻覺中,他聽見姐姐拉開了弓。

         嘣!嘣!嘣!

    長弓不是這個聲音,長弓的射速也沒那麼快。第一支箭與怪鳥擦身而過,第二支從怪鳥的眼睛上彈開,但第三支箭又射出去了。亞倫艱難地轉了轉頭,他看到利蒂希婭拉開了短弓,一次次搭箭拉弓如行雲流水,兩箭之間幾乎看不到空隙。她的天賦與勤奮在這危機關頭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人類少女哭得牙齒發抖,但她的雙手穩如磐石。

    第三支箭精準地射入第二支箭剛才撞擊的地方,第四支也一樣。微不可見的裂縫在第三次重擊下驟然擴張,怪鳥閃著紅光的頭顱轟然碎裂。鳴嘯聲戛然而止,那東西墜落了,一頭扎進泥地。

    亞倫笑了起來,鮮血從喉嚨裡涌出,他將之咽下去,只給他的夥伴一個不露齒的笑容。利蒂希婭勉強抬了抬嘴角,止不住地抽泣,用力抹掉了淚水以免干擾視線。她對著下一隻怪鳥舉起弓。

    哪怕次次命中,箭筒裡剩下的箭也只夠再射落一隻。

    天空中掠過陰影。

    全力關注著飛鳥的利蒂希婭沒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亞倫注意到了。

    鳥群發出了混亂的聲音,像一群鬣狗聞到了獅群的味道。強風讓它們東倒西歪,接著某個巨大陰影驟然降臨,硬生生衝撞出一片清空的區域。剛才強大得不可抵擋的鳥群一哄而散,無數飛鳥墜落在地,頭部的紅光熄滅。天上中卷過一陣熱浪,火焰從天而降,點燃怪鳥們的翅膀。

    “堅持住,小傢伙!”那個以往油嘴滑舌得讓人討厭的騎手的聲音,在此刻如同天籟,“我們來了!”

    紅色巨龍背著騎手衝入鳥群,在他們身後飛著一排排稍小的飛龍。

    龍騎兵們,到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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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3-1 11:14 AM

第52章 1.1

    東南角的深夜,天空並不空曠。

    深夜與凌晨是龍騎兵的訓練時間段之一,他們的訓練基本晝夜顛倒。地上的火把與巨龍鼻孔中時不時溢出的火星是僅有的光源。能在這種環境中出師,每一個龍騎士都能在未來適應夜戰和光照不佳的天氣,另一方面,即便有在這個時間段起床活動的居民,他們也會將天空中掠過的黑影隨意當做飛鳥。

    居民們遲早要適應龍的存在,但不是現在——新司機剛上路,交通事故時有發生,倘若人們將騎龍-畫8字-撞樹的水準當做了龍騎兵們的常態,所有合格的馭龍者都要為這不白之冤痛哭流涕。

    “長官,那是什麼?”

    第一個發現飛艇的是一個龍騎兵,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地平線飛來一團形狀古怪的雲。

    所有將靈魂獻給地下城的生靈,都對塔砂交出了身上全部的權限。道格拉斯和瑪麗昂一樣給出了靈魂,因此當眼前的畫面映在他的視網膜上,塔砂也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了那個飛行器。它飽滿得像麵包,橢圓尖端直指東南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人造物的痕跡。它看上去像出現在一戰海報中的東西,辨識度遠遠高於那個奇形怪狀的魔導炮,塔砂不用一秒便意識到那是來自北方的攻擊。

    白色的飛艇正向他們的領空飛行。

    瞭望塔的檢測範圍與它的高度掛鉤,塔砂能畫出領地沙盤,但這詳盡的戰場地圖侷限於平面之上。她沒有雷達,沒有高射炮——在一個看似沒脫離冷兵器時代的地方,誰能想到要準備這個?好在,地下城的領空並非毫無防備。

    接近邊境的亞馬遜人早早收到提醒躲回了地下,地下城是最好的防空洞。滯留在外的兩個少年被救回醫療室,隨著飛在最前方的巨龍尖刀般撕開了鳥群的封鎖線,這場半空中的戰爭正式打響。

    飛舞著的“鳥群”並非真正的飛鳥,它們更像遙控無人機,又有著強烈的埃瑞安風格,與紅色獵犬、破門蛛如出一轍。這種機械鳥的頭顱閃爍著紅光,身軀上粘滿了鳥羽,身下懸掛著各種銳器,野蠻與科技感在它身上奇妙地融為一體。它們在半空中成行成列,飛行軌跡錯開,看似雜亂的攻擊中卻有著精確的規律,讓它們在高效率收割的同時,既不會撞上樹,也不會撞上彼此。

    但它們可躲不開撞上來的巨龍。

    道格拉斯騎在紅色巨龍的脖子上,不離身的套索擔當著韁繩。他趴伏下來,盡可能貼近巨龍的身體,紅色微光將他籠罩在其中。龍騎士與巨龍的契約在兩者之間產生一種類似魔法的效力,讓他們心意相通,彼此相連。道格拉斯的意志與動作在巨龍身上延伸,龍之力分攤到騎士身上,在巨龍高速的俯衝中,為他抵擋足以撕裂身軀的狂風。

    道格拉斯不需要武器,巨龍便是最致命的武器。紅龍的頭顱上長著可怕的尖角,龍鱗則比最厚實的盾牌更加堅固。尖角撕裂空氣,龍鱗龍骨堅不可摧,他們快得像一架噴氣式飛機,沉重如一柄鐵錘,猛然揮落在鳥群之中。井然有序的隊伍被砸出一片空白,帶著尖銳武器的機械鳥紛紛墜落,那聲音好似雨打芭蕉。

    “來吧!”道格拉斯喝道。龍息隨即從巨龍喉中涌出,明亮的火焰還未碰觸鳥群,扭曲的氣流已經讓它們東倒西歪。

    像一道蘸著烈焰的畫筆在空中劃過粗長的一條,羽毛在第一時間化為灰燼,只留下其中光禿禿的金屬。噴吐還在繼續,紅光在火焰中垂死閃爍,而後機械鳥的外殼開始焦黑,扭曲,變成一隻只粗苯的金屬坨,直直墜落下去。巨龍飛過的氣流、熱浪和火焰將一大片布滿黑影的天幕清空,清爽如噴過殺蟲劑。那張嚴密的殺戮之網被撕開一道空隙,跟在巨龍身後的龍騎兵隊伍乘虛而入。

    地下城製造的偽龍以雙足飛龍為原型,比起前方威武強壯的巨龍,這些亞龍顯得嬌小輕巧許多。龍鞍被放置在相對平坦的脊背上,韁繩與鐙能讓這群原騎兵盡快適應天空中的騎乘。亞龍有兩匹馬這麼大,可以靈巧迅捷如飛鳥,不過中空的骨骼和相對較薄的細鱗也讓它們不適合拿自身當攻城錘。龍騎兵的裝備更像傳統騎士,他們披甲持#槍,騎龍衝鋒。

    鋼槍相當沉重,揮舞它需要很大的力氣,但龍騎兵們並不需要揮舞。坐騎是他們戰鬥力的重要組成部分,飛龍俯衝的衝擊力與鋼槍鋒利的尖端足以將正面撞上的所有敵人叉成烤串,飛龍列隊,俯衝,他們像一把犁,耙過滿是機械鳥的天空。

    利蒂希婭的短弓需要反覆對著弱點射擊,龍騎兵們的攻擊則不需要太大精確度。遠在他們進入機械鳥攻擊範圍以前,機械鳥已經進入他們的範圍,帶著衝鋒巨力的槍尖不一定能將金屬外科貫穿,卻能折斷它們的肢體,破壞它們的螺旋槳。失卻平衡的機械鳥搖搖晃晃地墜落,重力與堅硬的大地能完成完成騎兵們沒能完成的任務。

    “半死不活”的機械鳥,對塔砂來說還是件好事。

    地精與骷髏兵在地面上來回奔走,將墜落的機械鳥拖進地下城中。沒有一隻鳥兒能再飛起來,它們會成為塔砂的知識來源與養料。

    只是,戰局也並非一邊倒。

    巨龍的噴吐消耗不小,兩次龍息之間有不短的時間,一次火焰清場後暫時只能用衝撞這一招。第一批龍騎兵僅有三十人,三十條飛龍不足以覆蓋天空,而機械鳥遍布整個空間。它們在第一波襲擊後改變了戰術,不再列隊,襲擊來得分散又刁鑽。

    這不是地面上,騎士不用擔心地面有什麼糟糕的路況,卻要擔心襲擊從天而降。這個立體的戰場一瞬之間千變萬化,最聰明的人也不可能預判全局。

    第一個龍騎兵摔下了龍背,從他頭頂掠過的機械鳥帶著鋒利的尾鉤,那玩意撕裂了騎兵的肩甲,讓鮮血涌出他的肩膀。他在躲避中翻了下去,只有腳還掛在鐙上。失去騎手的飛龍開始胡亂飛舞,騎兵掙扎著,頭盔掉落下去。

    在視野熄滅前,他再一次看到了襲擊他的鳥。

    “讓他們別停在空中!”塔砂對道格拉斯說,“掉下去才能活命!”

    第二個墜落者果斷地踢掉了馬鐙,他盡量把身體蜷縮起來,躲開周圍飛來飛去的尖刀。騎兵畏懼地向下方看去,樹林顯得如此纖細,完全擋不住高空墜落。這兒太高了,強烈的風割著luo露在外的皮膚。

    這裡的飛行員沒有降落傘包,但他們有別的東西。

    樹林一角亮起一片綠光,方圓數十米的樹開始蓬勃生長。枝幹迅速爬升,橫向編織,而綠葉生長得更快,一團團綠色就這麼在樹梢上炸開,像一隻碩大的安全氣囊。騎兵掉進了這團棉花糖似的樹冠當中,橫著長的樹枝沒有刺痛他的身體,富有彈性的枝葉向下彎曲,在一次次斷裂中漸漸卸掉他的衝擊力。墜落的速度越來越慢,騎兵停留在最後一層枝椏上。

    這龐大的樹球只存在了不到半分鐘便消散了,騎兵落到地上,頭暈目眩但幾乎完好無損。戴著頭盔和護甲的醫療兵小跑著來到他身邊,將他搬上移動擔架車。“你感覺怎麼樣?”他們像演習中一樣說道,“哪裡特別疼?請保持清醒,馬上就能見到醫生!”

    向“樹語者”方向進階的德魯伊嚴陣以待,樹球氣墊隨時會在墜落者身下張開。醫療兵帶來的移動擔架車由匠矮人製造,它們穩定而快速,不會讓顛簸惡化傷情,能盡快將傷員送入地下的醫療室。在這裡,藥劑師製造的止血傷藥已經有了充足的儲備,醫生們清理傷口,包紮斷骨,傑奎琳正唱起治愈之歌。

    游吟詩人的歌聲並不能直接對傷口產生效果,但歌聲能安撫傷員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驚恐。亞馬遜少年亞倫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要求陪在他身邊的利蒂希婭也停止了哭泣和顫抖。前者躺在病床上,後者趴在病床邊,都在溫柔的歌聲中進入了夢鄉。

    可惜歌聲的範圍並不能擴展到天空之上。

    塔砂的大部分兵種都只能在地面上作戰,空戰讓地下城的實力被限制了大半。亞馬遜人的弓箭只能在近地區域起作用,射落幾隻後機械鳥爬升了高度,無論怎麼引誘都不再下降。地面上的陷阱不能傷到它們分毫,目前地下城的最強戰力瑪麗昂焦躁地走來走去,只恨自己沒有一雙翅膀。幽靈離地的極限只有三米,兩米以上便像在凝膠中行走,離開地面的限制好像比水平線上離開地下城核心更加嚴苛。所能仰仗的兵種,只有龍騎兵。

    失去騎手的龍攻擊起來毫無條理,這些亞龍在沒接到指令時暴躁愚蠢得與野獸無異,很容易被一群有策略的機械鳥圍攻到消失。塔砂召回飛龍,換上候補的龍騎兵。她仰望天空,飛艇越來越近,而機械鳥仿佛怎麼殺都殺不完。

    它們當然不可能無窮無盡,終于飛到飛艇邊的道格拉斯已經發現了答案。巨大的飛艇底下有一個開口,從開口中源源不斷地飛出被激活的機械鳥。飛艇是這群殺人鳥的載具,讓人想到航空母艦。

    飛艇比巨龍還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道格拉斯駕著龍衝了過去,巨龍的利爪在飛艇身上重重撓下。飛艇的外觀看上去明明柔軟得像雲,充了氣的外皮卻相當柔韌,利爪就這麼從上面劃了過去,只留下一道白痕。長滿利齒的嘴一樣無從咬下,道格拉斯又試了一次,轉頭撞向那個不斷生產機械鳥的開口。這次攻擊道頗有成效,剛從開口中出來的機械鳥像剛破殼一樣遲緩,巨龍的一次衝擊便上一大片飛鳥墜落。

    只是,擊落的遠不如生成的總數。

    那個開口不大,巨龍無法鑽進去。拿什麼堵住有用嗎?或許這個開口算是這東西的薄弱點?巨龍的身體結構很難懸停在半空中,道格拉斯駕著巨龍盤旋繞開,準備拉開一段距離後對著開口衝鋒。他們飛開了近百米距離,轉頭不斷加速向開口衝去。還沒有衝到地方,道格拉斯突然產生了危險的預感。

    他的直覺向來準確,和巨龍聯繫在一起後更加如此。龍騎兵猛地拉緊了韁繩,拉著龍硬生生轉向,沒再繼續前衝。

    就在道格拉斯前方,按照他們本來的速度會撞到的位置,有什麼東西掉了下去。

    “散開!”道格拉斯吼道,他的聲音被風吞得模模糊糊,接著被爆鳴聲淹沒。

    飛艇下方新出現了一個口子,隔板掀起之後,一連串扁平的東西掉了下來。它們的形狀像柿餅,有人頭大小,掉得很快,看不清什麼樣子。這一串東西在半空中散開,下墜,在半空中炸裂。

    龍騎兵們盡力分散開來,好消息是他們本身便相對分散,扁平的炸彈爆炸的時機也不太準,並沒有直接炸上過誰。壞消息是,炸彈的範圍很大。

    炸彈,當然是炸彈。

    它們造成的效果跟那天馬戲團攜帶的很像,半空中憑空炸開一團團黑煙,火光吞沒周邊幾米的空間,而衝擊波的影響比那更遠。氣浪攜帶著金屬碎片向周圍炸開,破片在極快的速度下擊穿了龍騎兵的鎧甲乃至肢體。一頭不走運的飛龍被鐵片擊中眼睛,貫穿大腦,一聲不吭地在半空中消散。它的騎手石頭一樣墜落下來,細碎而鋒利的金屬碎片在他臉頰上留下數道血痕。

    那個名為馬戲團的雇傭兵聯盟中,除了加入地下城的龍騎士和游吟詩人,其他所有人都死在了戰爭中。道格拉斯一心尋龍,對馬戲團本身的事務不甚了解,而傑奎琳幾乎是個沉默的影子,塔砂很懷疑她是否有一個完整的人格。他們那條線半途中斷,地下城再沒了解到那天哨卡爆炸的內情。

    炸彈一直沒在對東南角的戰鬥中出現,在塔砂幾乎確定那只是職業者製造出的□□時,它在這裡出現了。

    兩枚炸彈一直沒有爆開,它近乎垂直地安然落地,砸到了地面上。

    轟!

    不規則的圓形在林中炸開,範圍內所有的樹都被炸成了碎片。泥土被轟然掀起,像被兩隻充滿憤怒的拳頭砸開。

    不幸在附近的兩個醫療兵被撲面而來的衝擊扔出幾米遠,滿腦袋是血的一個尖叫起來,“為什麼沒有聲音?!”他驚恐地喊道,“沒了!我聽不見了!”另一個人只是呆呆看著數米外巨大的坑洞,從未見過這種攻擊的士兵嚇壞了。

    有幾個德魯伊被震得無法站穩,摔倒在地,他們的法術因此沒能妥善完成。新升起的樹球像個沒發好的麵包,在此期間跌落的龍騎兵摔入了壞麵包當中,一路砸穿無數枝條,掉落在地,生死不明。

    簡直像個荒誕劇,從科學世界來到魔法世界的塔砂,站在被襲擊的位置上,看到了冷兵器時代的士兵對炸彈的反應。

    仔細看,飛艇下面有為數眾多的艙門。它還在一路向東南飛行。

    努力回憶一下,在一戰二戰的時候,地球上也曾流行過軍用飛艇。飛艇龐大的容量可以攜帶偵察機,也足以攜帶為數眾多的炸彈,一個天空中的炸彈倉庫光想一想就讓人膽寒。北邊那些人也在打著這種主意吧,如果到這邊的聚集地一通轟炸,地上設施必定損失慘重,哪怕人能去地下避難,那損失也足以將接近一年的建設化為泡影。但是在塔砂生活的現代,飛艇好像除了用來放置廣告之外,已經很少看見了。

    原因是什麼?

    飛艇的航行非常容易受風向影響,順風逆風的時間差巨大,穩定性非常不好。用來貨運,飛艇什麼時候起飛什麼時候到達永遠要看老天賞不賞臉;用於軍事,路線很難控制,可能偏離目標。

    ——但現在它已經到塔砂家門口了,穩定得不可思議,巨龍衝撞也只是稍微動一下而已。是因為體型大嗎?因為其中填充著什麼地球上沒有的合適氣體嗎?

    和填充氣體一樣,飛艇的燃料也是個問題。要讓如此龐大一個飛艇從北邊一直飛到塔砂的占領區,其中損耗的燃料數以噸計。隨著燃料消耗,飛艇的自重理應越來越輕,需要放氣才能讓它維持在相同高度上飛行。

    ——什麼燃料?

    塔砂來到這個世界一年,從未聽說過地球上兩種重要的工業能源。被稱為“工業的糧食”的煤炭也好,被稱為“工業的血液”的石油也罷,無論怎麼跟人描述都只會得到一臉茫然。地下城的建設挖地三尺,挖到過魔石,從沒挖到過煤礦和石油。

    她不是沒想過發展工業,但缺乏必要條件,塔砂覺得自己一個從未專攻理工科的地下城還是別白費力氣。她曾想過是不是自己運氣太糟糕,降生地點剛好沒有煤礦也沒有石油,後來又想過搞不好是這個世界的規律和地球上不太一樣,一個允許魔法存在的大陸,對科學有諸多限制又有什麼奇怪呢。而當匠矮人成功解剖魔導科技的產物,告訴她破門蛛所用的能源是魔石時,塔砂有了新的猜想。

    魔導科技中的能源,就是魔石。

    拿這種不科學的東西當燃料的飛艇,再去考慮它蘊藏著的科學道理毫無意義。

    但是,穩定、滯空時間長、不用擔心燃料和填充氣體的飛艇就無敵了嗎?

    才怪。

    道格拉斯騎著的巨龍盤旋出一道弧線,又一次撞向飛艇。衝撞的力氣只讓飛艇搖晃,龍的尖角陷入氣墊又被彈開,像打在厚實的肥肉上。巨龍一次次在飛艇下方盤旋,消耗著飛艇攜帶的機械鳥。

    仿佛容忍不了龍騎士的持續騷擾,飛艇下方的隔板又打開了一個。

    道格拉斯一直緊盯著隔板的眼睛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它的動向,他的手一拉韁繩,巨龍默契地仰起了身體。

    第二口龍息,終於蓄能完畢。

    熾熱的火焰噴射出來,像融化的金子一樣閃亮。龍焰的溫度比凡火高上幾倍,讓附近的空氣與雲都扭曲起來。短暫的抵抗之後,飛艇的外殼開始融化——不融化也無所謂,選擇在這種時候釋放龍息就是為了避免不科學的意外,比如看似帆布外殼的東西其實不怕火之類的。重要的是,炙熱的火焰引爆了炸彈。

    開始爆炸的是第一個,扁平物體的外殼在高溫中歪曲,繼而被觸發。龍息引爆最接近的那一串,被引爆的那串炸彈像被點燃的引線,將高溫烈火和爆炸一路引入飛船內部。仿佛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巨龍無須將龍息持續多久,它在第一口吐息後便可以功成身退。

    飛艇炸開了。

    外部的爆炸和火焰撕開了一道口子,而內部的連環爆炸才是這個龐然大物的死因。幽靈在三米高的極限位置仰望天空,天邊那一連串轟鳴在她耳中就像春節裡的鞭炮。潔白的、龐大的、危險的飛艇被它自己攜帶的炸彈炸得粉身碎骨,那場景好似一個被一槍打爛的哈密瓜,金紅色的火焰從中心炸裂,吞沒了所有殘存部分。

    這飛艇的確比地球上的那些靈活,但只要沒靈活過飛龍,它便有了致命的死穴。北邊的人真不走運,在他們總算用出飛艇殺手的時候,塔砂正巧有了一支飛龍空軍。歷史早已證明,從靈活的飛行器登上歷史的那一天起,龐大、笨重的飛艇便不再是天空之王。

    得到指令的龍騎兵與地上的所有人全部已經撤離,龍騎士驟然向後退去,巨龍的雙翼在恰當的時機扇動,藉著爆炸的衝擊波猛地遠離。巨龍腹部的鱗片硬得勝過金石,以前的矮人大師都認為龍鱗龍血製造出的鎧甲防禦力最高,何況一條活生生的龍呢。這條噴吐烈焰的紅龍能在最可怕的烈火中來去自如,爆炸產生的火焰對它而言不過如此,鐵片還不足以破甲,衝擊波正好借力。

    它豎起的身軀是為了護住背後的騎士,道格拉斯緊緊抱著巨龍的脖子,熱浪與狂風在削弱之後依然讓他的皮膚發痛。“太棒了寶貝兒!”他亢奮地喊道,大笑起來,硬幣落地的這一刻——那枚一面寫著死亡一面寫著勝利硬幣——無比美妙。道格拉斯在這片稱不上友好的大陸上四處尋龍,道格拉斯成為龍騎士,道格拉斯出生,不就是為了享受這種時刻嗎?

    天空中盤旋著的機械鳥再也沒有生力軍加入,事實上它們開始沒頭蒼蠅一樣亂轉,幾分鐘內就出現了大量空難與墜機。讓它們精密運行的東西似乎與飛艇一道墜毀,現在,清理剩下的只是個時間問題。

    曾是飛艇的火球在半空中分崩離析,它距離最近的人類聚居地還有幾百米,功敗垂成,遺憾落地。德魯伊們匆忙地在火焰落地的地方催生不易燃燒的植物,附近的亞馬遜人匆匆拿出水盆滅火。“就當是一場森林大火吧。”德魯伊看著燒焦的部分心痛地說,只恨呼風喚雨要求的能級太高,而之前求雨所需的特殊條件,枯萎氣息,又已經被他們連根拔起。

    塔砂站在匠矮人身邊,看著他用一套精巧的工具打開一隻墜落的機械鳥。這位工匠曾參與解剖破門蛛,如今多少有些手熟。在這場空戰結束後不久,他成功地打開了機械鳥的外殼,像撬開一顆核桃。

    核桃的中心,果然放著魔石。

    不知為何,腦中響起了一陣慷慨激昂的旋律,塔砂看了看地下城中一大堆繳獲的機械鳥,安然地想:那句歌詞怎麼唱的來著?哦,“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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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3-1 11:18 AM

第53章 1.1

    曾是飛艇的大火球落到樹林當中,在臨時救火隊員的搶救下總算沒燒掉太多樹。當火焰被撲滅,塔砂意外地發現,那裡還有些東西留了下來。

    飛艇的操縱者已經化為一把燒焦的骸骨,飛艇內部的精密結果也在龍焰中變成一團幾乎無法辨識的金屬團塊,但居然還有殘片能看出原先的樣子。幽靈在廢鐵堆中找出了一些無法穿過的東西,這些金屬上雕刻著精細的線條,筆畫中透出藏藍色的微光。塔砂總覺得這讓她想到了什麼熟悉的物品,開始她覺得像電路板,後來她想起了魔池周圍的符文。

    兩者皆非,又兩者皆似。

    即使只剩下這麼一點點殘片,它看上去也精美得不可思議,完全不像手工作品。它們不會讓人想起戴著厚鏡片捶打鐵砧的工匠,不會讓人想到爐火、小木屋、手工業,森冷準確的線條中透出一股工業時代的味道,細如發絲的紋路像電鍍工藝或精密的流水線工廠造物。它看上去不是那種神神叨叨的魔法陣,而是有理有據的電路圖。

    但“電路板”中那藏青色的殘留物,又與魔池之中的液滴如出一轍。

    把其中蘊含的力量縮小,把液態魔石流動過的時間拉遠,這樣重複很多很多次,這種痕跡就可以說相差仿佛,差異如廢棄的乾涸河道之於大河。這當中蘊含的魔力太過稀薄,如果塔砂不是一座對魔力非常敏感的地下城,普通的人或非人,根本看不見、感覺不到那抹藍色。

    地下城圖書館裡地板上的那些符文可能與之更加接近,但當塔砂詢問,維克多一口否認。

    “圖書館裡的都是魔法符文和魔法陣。”維克多說,“你手上的這個東西根本稱不上魔法啊?光是這種程度,無法儲存任何法術,只會是裝飾性花紋。”

    “它們看起來很像。”塔砂說。

    “人類和猴子在我眼裡也很像。”維克多惡劣地說,“你只是見過的東西太少。”

    地下城之書完全不認可她的猜想,或許他說得也有道理。

    塔砂會有這種聯想,大概也因為她目前見識到的類似圖案不多。同樣是意味不明的紋路,幽靈手中的殘片與地下城核心的四大符文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

    魔池四面的符文每一筆都足有一指粗細,紋路走勢粗獷而寫意,與殘片相比便像草書與小楷……不,沒準是草書和打印用的宋體。任何看到那四個符文的生靈,都能在看到它們的時候聯想到各種顏色各種硬度的土,或流動或沉靜的水,可以輕緩也可以暴動的風,從溫暖到熾熱的火。它是比森林公約抽象的通用語言,是原始的一個音節,是最初的意念。四個符文強大、粗獷而源於混沌,毫無修飾,仿佛開天闢地中誕生的自然痕跡。

    金屬殘片上的痕跡沒有這麼強大的力量,它更像一種複雜而嚴謹的語言,每一筆每一劃都有著精準的含義,需要漫長的學習才能掌握。它對缺乏知識的人露出冷漠的臉,你看著它,就像在一台巨大機器中看著無數齒輪的一角,亦或仰望著雲中若隱若現的浮空城。

    說得不浪漫一點,地下城一系的符文是藝術,這裡的金屬符文是高數。

    “最起碼它們不是裝飾性花紋。”塔砂說,“否則不會有東西留下來。”

    龍焰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火。

    幾百年前,那個矮人大師也可以拿著大錘衝進龍穴的年代,“龍焰淬火”一直被視為頂級武器的最高工藝——如果不是用了最最好的原料和最頂級的技法,任何武器都會在龍焰中變成一縷空氣,毛都不剩一根。

    地下城製造出的那頭巨龍肯定不能和過去的巨龍相提並論,但按照在場兩位見過真龍的契約者(維克多和橡木老人)的說法,除了沒有巨龍的智慧和龍語魔法以外,這條新生的巨龍和真正的龍已經相當相似了,勝過任何一條亞龍。在正式實戰前,龍騎士測試過巨龍吐息能做到什麼程度。事實上,道格拉斯根本興奮過頭,像個第一次拿到打火機的熊孩子一樣隨處點火。

    “我們沒有任何惡意!只是想試試看傳說中的龍炎寶劍和故事裡的龍息烤肉……誰能想到兩邊的爐子都會融化呢?”道格拉斯把他帽子按在胸前,對塔砂語氣沉重地說道。他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看上去像毀滅了沙發的哈士奇一樣天真可愛。

    失去了夜宵的瑪麗昂和為匠矮人們討回公道的亞馬遜人,自會在訓練場上教他做人。

    總之,區區鋼鐵根本沒法從龍息中倖存。

    飛艇的外皮已經燒得一點不剩,無從知曉到底用了什麼材質。其中功能不明的零件乃至人的骨頭卻留了下來,必然有什麼東西保護了它們。殘存的鐵疙瘩中甚至有還沒有爆炸的啞彈,有幾乎完好無損的炸彈保存下來,拿在手中看,好似一台掃地機器人。

    塔砂讀不懂其中的半個文字,也沒興趣解密,不過,地下城中有熱心於此的成員。

    “我看到過這個!”匠矮人族長霍根說,他粗大的拳頭打著自己的手心,為回憶不起來的部分懊惱不已,“我們的祖先,在遷徙到流浪者營地的時候帶著類似的東西,但是逃跑路上沒了。”

    傳承在東奔西逃的種族中遺失得很快,匠矮人與普通人類年齡相仿,最高齡的那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橡木老人依稀記得有過類似的東西,但指望一棵老樹學習高數太強樹所難(“請原諒,我一直對自然以外的東西不太熱心……”)。

    這些矮個子失去了現成的知識,沒失去天賦與對這些器械的興趣。從東西到手的那天起,他們的鑽研日夜不止。比塔砂以為的早很多,她得到了結果。

    “劣化的魔導炸彈:因為年久失修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劣化版本的魔導炸彈會在劇烈水平位移、撞擊和高溫環境下直接爆炸。它顯眼、啟動所需時間長、不能劇烈水平位移,但在威力上還可以一看。”

    看起來,這就是北邊沒大規模在戰場上使用魔導炸彈的原因。這種魔導炸彈根本不能用於橫向投擲,否則會炸掉自己人。它看上去只適用於安放好的引爆,以及用速度緩慢的飛艇空投。

    魔導炸彈中沒有用一點火藥。

    它核心所用的能源是一枚拇指大的魔石,周圍畫滿了電路似的紋路,工匠們如今只會複製,還需要更多種樣本才能學會分析拆解。真是難以想象,一枚魔石加上一圈鬼畫符能產生這樣巨大的效果。

    話說回來,核聚變的開始也只是小小原子核的碰撞而已,在知識不夠的人眼中,一樣與巫術無異。

    塔砂隱隱看見了另一個科技體系。

    繳獲的魔導炸彈與機械鳥體內多多少少都存在魔石,而當匠矮人成功將飛艇中融成一團的金屬物質拆解開來時,塔砂在第一時間飛了過去。

    那個殘存了大量符文的容器被撬開,就像隔離層被打開,她一下子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那裡存放著一小塊地下城核心,驅動飛艇的能源,是一枚地下城核心。

    塔砂和維克多都沒露出喜色。

    “這下好了。”維克多哼了一聲,“看不見摸不著的理念可以堅持幾代,但要是涉及利益,無論隔著多少代都能讓人趨之若鶩啊。”

    就像餓狼在廢棄的小屋中看到了同類的肉,那可不止是能填飽肚子的好消息。

    “我現在就融合核心,今後只會越來越找不出機會。”幽靈之軀握住了飛艇中清理出的地下城碎片,“如果這期間有敵人出現……”

    “我知道,應急方案,你說過很多遍了。”維克多催促道,“快點去,暫時沒計劃弄死你的小貓小狗。”

    “你最好不要。”塔砂半開玩笑半威脅地說。

    紅色的碎片飛向了地下城核心。

    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塔砂做過兩個夢。

    第一個夢色彩斑斕,以翠綠色為底,在綠草之上綠樹之下,各式各樣的光斑在跳躍,萬花筒般多姿多彩。第二個夢色澤金紅,紅色的鱗片寶石般閃耀,龍騎士和龍的友誼與陽光一道散髮著金色的光芒。哪怕夢境的細節已經模糊,那燦爛的色彩也留在了畫板上。

    第三個夢是鐵灰色的。

    火爐裡的火焰舔舐著爐膛,火光在洞窟中嗶啵作響,投射在矮個子工匠的身上。乍一看這裡就像地下城中的工坊,仔細一瞧,又有著不小的差距。

    這裡很大,但只有一個人在其中工作。塔砂在附近的桌子上看到了機械臂,遠方似乎還有更多,靜靜地伏在背景之中,整個背景都模糊不清,看不清究竟藏著什麼。附近平地上擺放著許多一模一樣、半人的器械,一路向外延伸,裸露在外的金屬外殼描畫好了複雜的符文。

    最新一台還敞開著,而那個工匠正從火爐中鉗出什麼。

    開爐時亮起了極其耀眼的光,塔砂下意識閉上眼睛,忘了自己不會被刺傷。這光芒讓她戰慄,想起魔導炮爆發的那一瞬間。等看清鉗子夾著的玩意是什麼,她才意識到本能的恐懼從何而來。

    就是本能反應,那個滋滋冒煙、還亮著燦爛金光的東西,是一枚地下城核心。

    它也不是完整初始的模樣,複雜的金線在暗紅色核心上發亮,像燒紅的鐵絲絞著心臟。戴著焊工面具的矮人對著光照了照它,滿意地吐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之放入敞開的器械當中。

    門被撞開了。

    一個年輕矮人衝了過來,一把抓住了矮人工匠的胳膊,任由發燙的鐵鉗將外套燙出焦味。他拼命把工匠往外拖拽,喊著:“夠了,父親!快走吧!”

    “我還有事要忙!”工匠粗聲粗氣地說,甩掉對方,他比年輕的矮人強壯許多,“別來煩我!”

    “沒有事要忙了!”年輕矮人尖利地喊道,“我們已經輸了!”

    到此時塔砂才發現那是個“她”,不同於能一眼分辨出來的匠矮人,過去的女性矮人看上去相當敦實粗壯,也有著堅實的臂膀。一雙防風眼鏡遮擋著她的眼睛,反光的鏡片像鐘錶一樣圓,塔砂看不到她的目光。

    老矮人固執地搖了搖頭,“我們沒有!”他嘟噥著,看向地上整整齊齊的機械,“你看!我們還有這麼多空艇……”

    “飛不起來的空艇就是石頭!”女矮人吼道,她的手粗暴地一揮,指著地下工坊的各個角落,“睜開眼睛看一看吧!我們還有多少可以活動的魔像?還有幾個煉金工坊可以開工?這裡只剩下你了,父親!你可以製造出一百一千個動力機,但我們連多餘的燈都點不起來!”

    不用看眼睛也能知道她的心情,絕望的聲音在地下回響,塔砂猛然發現周圍那些擋住視線的並不是墻。那是——數不清的機械。

    機械臂靜止不動,無數龐大的機械靜靜站立在周圍,沒有燈光,沒有動作,沉默地當著擺設。頭頂和周圍的墻面明明有這麼多盞燈,亮起的卻只有工匠旁邊的那一盞,搖曳的火光還不如爐火旺盛。聽到這番怒吼的矮人工匠啞口無言,他掀起焊工面具,茫然四顧,仿佛剛剛驚醒。

    “走吧!走吧!”他的女兒哀求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矮人工匠發出了一聲困獸似的咆哮,他突然衝向火爐,舉起了旁邊一把碩大的鐵錘。他舉起這把和自己一樣大的鐵錘,一頭衝向他的作品。

    塔砂看到鐵錘亮起藍色的紋路,那多半也不是一把普通鐵錘,而是什麼特製的武器或工具。矮人工匠在那些機械中揮舞起了巨錘,粗壯的胳膊隆起肌肉,腦袋上青筋畢露。砰!匍匐著的機械核心被輕易砸扁。轟隆!站在旁邊的鋼鐵魔像被一錘打散。閃耀著鐵灰色光芒的世界好似紙糊的一樣,在製造者的鐵錘下分崩離析。

    他吶喊不斷,聲音到後來帶上了哭腔,老工匠嚎哭著將他的作品撕了個粉碎。女矮人在他開始喘息時衝入戰團,按住他的錘頭。

    “走吧。”她疲憊地說,“留下它們吧。”

    “我們的王國沒了!”工匠嘶吼道,“留著它們有什麼用!留給敵人嗎!”

    “留給後來的人。”女矮人說,“矮人的榮光會永遠留在我們的作品上,向來如此。”

    向來如此,將來亦然。

    即使不再有王國,不再有矮人,這神奇的科技與它強大的威力依然流傳下來,成為傳奇。

    塔砂看到一隻沙盤。

    藍色的大海包圍著這片綠色的大陸,無數種族在上面小如棋子。她看見尖耳朵與帶著手持木杖的人離去,小矮人和更小的矮人打成一團,之後更小的人被打得四散而逃。像蜥蜴又像蝙蝠的龍飛了起來,漸漸不見蹤影。塔砂望著它們飛入未知的虛空,再次回頭時,毛茸茸的種族剛被小矮人打散。幾次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人類建起城池,他們燦爛的光輝如日中天,相同的色彩彌漫到了大陸的各個角落,其他顏色的棋子越來越散,越來越少,被這強光吞沒。

    塔砂感覺到一股力量,正將她推向沙盤。

    她是什麼?

    可能因為感受過了太多種形態吧,塔砂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狀態。她是一個人嗎?是一座城嗎?是一個幽靈嗎?還是別的什麼?她晃晃悠悠地飄向沙盤,越接近那裡,軀體越靠近實體,而到落下的時候她還沒想明白自己是個啥,索性不再想了。

    塔砂看著那些越來越少的彩色小點,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比起沙盤中小小的一切,她顯得如此龐大。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哪怕是人類建立起的銅墻鐵壁,也頂不住她輕輕一腳。她是頂天立地的巨人,是跑過海邊沙堆城堡的頑童,萬物生死只在一念之間。

    但塔砂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她在慢慢變輕慢慢變小,她的身軀如她所願。輕巧的降落沒有壓扁任何生靈,她將所有細小的光點從人類的洪流中梳理出來,放入自己的城池,在這裡,那些不夠明亮的光能盡情生長。

    這個美麗的世界,不該只有一種色彩。

    這是你的選擇嗎?這是你的回答嗎?

    無形無質的圍觀者與她對視。塔砂梳理著人群的雙手正變成爪子,她環繞著領土的雙臂變得長而廣闊,她看到一條巨龍從沉睡中醒來,它的利爪按著它的寶藏,他們對視,宛如看向鏡像。

    烈焰焚燒著她的骨骼,這感覺很好。

    地下城核心正在搏動,二次融合後,它的形狀不再像一顆星球,更像一顆活生生的心臟。魔力在血管中流動,讓核心中的一些部分格外明亮,仿佛有岩漿正在其中流動不息。

    塔砂正躺在某處,身體各處都覆蓋著粘稠的液體,清涼的觸感滲透了骨骼與肌理。啊,是“那個身體”,之前不是感覺像在母體中一樣溫暖的嗎,現在為什麼變涼了?

    變熱的是她的身體。

    烈焰熔鑄了塔砂堅硬的骨骼,凡鐵別再想斬斷她的肢體。滾燙的鮮血在血管中流淌,哪怕將火把扔到她身上,也不會給她帶來絲毫影響。

    塔砂看到寶藍色的天空,看到池水上空紅色的心臟。新的身體在魔池中孕育,如今,已經到了分娩的時候。

    她從充滿藍色液體的池底慢慢爬起來,藍色液滴從她赤裸的皮膚上滴落。站立相當艱難,就像蝴蝶剛剛破繭,初生小鹿第一次起身,好在魔池中的液滴不會讓她嗆水或窒息。塔砂試了好久才勉強保持住平衡,她抬起頭,望向核心。

    形狀不再規則的地下城核心沒能完整地倒影出她的臉,但有一件事已經可以確定——倒印在核心上的不是狼骨頭。

    或許該在這裡裝面鏡子?塔砂心想。她倒是能用地下城視角來看,但她不想。塔砂站在能浸沒腰肢的池水中低頭,從平靜下來的水面上,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臉。

    那是一張西式的面孔,並非曾經的臉,但眉宇間有種微妙的相似,不知算不算相由心生。她的頭髮長到後背,有點卷,依然是黑色的。塔砂撩起頭髮,看到了普通人的耳朵。

    要素抽取機制到底如何運行的?塔砂想,因為人類比重比較多,看上去也是純粹的人嗎。很好,沒長著獸耳或尖耳朵,要混入人群也沒有問題。她這樣想著,按住魔池的邊緣向上一躍。

    塔砂向後倒去。

    失去池水浮力的那一刻,塔砂猛地感覺到了後背的重量。重心根本不在她以為的位置上,以往靈活輕盈的身軀忽然變得異常笨拙,她的胳膊在半空中徒勞地揮舞,而後一股強烈的氣流托舉住了她的身體。嘩啦!一雙巨大的翅膀拍打著水面,反作用力讓塔砂驟然雙腳離地。

    塔砂背後長著一雙紅色龍翼。

    “沒有‘取消頭部要害’,但看上去有巨龍的某些天賦?”維克多驚奇地說,“你的運氣真是驚人。”

    “你應該先說‘早上好’、‘很高興見到你平安無事’。”塔砂冷靜地說,落到地上,嘗試著站穩,“或者誇獎我的美貌。”

    “這就不在契約要求的服務範圍內了。”維克多哼哼了兩聲,聽上去居然有點得意。

    塔砂走向被移到這裡的地下城之書,捏住了書頁。

    “很高興在這個早上見到美麗動人的您平安無事。”維克多迅速地說。

    “也很高興見到你。”塔砂和善地回答。

    插科打諢到此為止,進化完畢的地下城檢查著自身,知道目前的狀況並非運氣。

    “新稱號:【龍】”

    “一頭傳奇太古龍曾在摯友的血脈中留下了它的祝福與部分靈魂,無形的龍魂守護著摯友的子孫,世代沉睡,直到你染指了它守護的靈魂,龍才睜開了銳利的雙眼——恭喜,你通過了龍魂的檢定,得到了巨龍的認可。”

    塔砂不太清楚檢定標準是什麼,但橫豎已經通過,就別費事後怕要是沒通過會如何了。

    塔砂的人物卡也有了一些改變。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稱號:keeper(抽取被保護者的要素構成身體)、龍(你守衛著你的領土與領民,如同龍守衛著它的財寶-額外的龍屬性加成)

    屬性:深淵氣息斷絕-某種強大的力量斬斷了你與深淵的聯繫,地下城核心來自深淵,你卻不屬於深淵/自然氣息親和-自然之心的保管者與你簽訂了契約,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巨龍盤踞之城-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同了你的存在

    人物卡:聰明的地精阿黃(?)、地下城之書維克多(?)、混血狼人瑪麗昂(自然)、橡樹守衛者(自然)、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自然)、龍騎士道格拉斯(龍)、游吟詩人傑奎琳(魔法)

    契約族群:匠矮人(魔法)、亞馬遜人(無)、哈利特上尉的余部(無)、德魯伊(自然)

    建築:廚房lv2、住所、瞭望塔、鍛造室-工坊lv2、墓園lv3、訓練場、藥園lv2-藥房lv2

    技能:【地下城之主】【可疑的業務員】【魔能治愈術】【滿月-野性呼喚】【自然之心(偽)】【咱們工人有力量】【優秀戰士預備役】【軍隊氣氛】【再加一勺糖】【龍血浴】【加大音量】

    從“殘破的地下城”到“殘缺的地下城”,實在是不小的進步。龍屬性的功能,就是增強製造的“實體”所擁有的力量嗎?人物和族群卡後面新增的括號是在說他們所屬的種族特性?那麼阿黃和維克多後面的問號,是屬性混亂還是無法判定?這些問題,還需要時間慢慢弄明白。

    全新地下城的信息源源不斷地涌入塔砂腦中,某些改變讓她心中一動。

    之前不可能的事變作了可能,這樣的話……或許有些計劃能夠變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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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3-1 11:24 AM

本帖最後由 matt47047 於 2017-3-1 11:28 AM 編輯

第54章 1.1

    遠處傳來什麼聲音。

    利蒂希婭睡得很熟,遠方的聲響只讓她的睫毛抖了一抖。她的手撐著腦袋,靠著桌子睡得正香,直到翻身的動作讓她的頭從手背上滑下來。少女的頭砰地撞到了桌面上,她驀然驚醒,一下子彈跳了起來。

    她睡眼惺忪地揮舞著雙手,到處摸索那把救命的短弓。下巴上的疼痛讓她想起怪鳥群中竭力逃命的時刻,為此緊張得渾身緊繃。利蒂希婭碰到了桌上的短弓,一把將之抱在懷裡,喘著粗氣環顧四周。

    史萊姆燈溫柔的藍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周圍一片安靜,沒有怪鳥的嗡鳴。嬌小瘦弱的游吟詩人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靜觀了她跳起來發神經的全程。名叫傑奎琳的游吟詩人全程面無表情,即使被短弓指著,也沒有任何反應。

    這可有點尷尬了。利蒂希婭放下短弓,向對面訕笑起來。傑奎琳沒有微笑也沒有點頭,只捧著一杯熱烘烘的飲料,不言不語地目視前方,那對大眼睛看久了有些發毛——考慮到剛才睡著時她也一直看著對面的利蒂希婭,這簡直不是一般嚇人啦。

    但利蒂希婭能有一場安穩無夢的睡眠,多虧了這位游吟詩人的彈奏。她的歌聲能將睡前盤踞在腦中的恐怖畫面一掃而空,讓人安然入夢,而不是一次次被夢魘驚醒,利蒂希婭感激她。人類少女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臉色通紅地抹掉嘴邊睡出來的口水,對游吟詩人露出一個自然許多的笑容。

    “梅薇斯嬸嬸不在嗎?”她企圖打開話題。

    傑奎琳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大概在廚房吧?”利蒂希婭說,“這幾天病房幾乎不剩幾個人啦,那些藥真厲害!我從沒想過有藥劑能讓傷口愈合得這麼快,簡直和魔法一樣。”

    傑奎琳不說話。

    “你的樂曲也很厲害,謝謝!”利蒂希婭又說,看著對面頂多十歲出頭的女孩,心想要不是梅薇斯嬸嬸親口所說,打死她也不會相信對方比她大十多歲。

    傑奎琳喝了一小口杯中的飲料。

    談話進行得相當艱難,其實利蒂希婭很想進屋去看看亞倫,匠矮人製造的計時器顯示現在時間還早,她有點兒擔心自己進去會吵到病人休息。她只好繼續沒話找話道:“你在喝什麼?”

    傑奎琳聞言停了下來,她看了看利蒂希婭,轉回來看看茶杯,再看看利蒂希婭,再看看茶杯。瓷杯中的熱飲散髮著香甜的氣味,熱氣一縷縷向上飄。傑奎琳的目光停留在杯中,她靜止了幾秒鐘,忽然把杯子湊在脣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飲而盡。

    空氣簡直要凝結了。

    “呃,我去裡面看看!”利蒂希婭乾巴巴地說,指指一邊的病房,飛快地溜了進去。

    一個人影在她開門時刷地倒回了床上,等看清她是誰,又再次爬了起來。

    “嚇我一跳,我還當是老姐!”亞倫長出一口氣,“好險,要是被她看到,不知又要把我關多久。”

    “因為你還沒好啊。”利蒂希婭撅嘴道,“別這樣爬起跌倒的,當心內臟長歪掉!”

    “要歪早歪啦。”亞倫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正色道,“對了,你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了嗎?”

    “發生什麼?”利蒂希婭莫名地說,“我剛醒,梅薇斯嬸嬸不在,好像沒什麼事?”

    “有龍的聲音。”隔壁床的龍騎兵說。

    在如今的地下城中,牧師沒法用治愈術,德魯伊普遍剛剛入門,精靈只有四分之一血統,游吟詩人是野路子出身,不過有大家多管齊下,上一次大戰的傷兵與幾天前天空之戰的傷員大半都已經離開了病房。這裡只剩下亞倫與兩個龍騎兵,他們之前傷得太重,一時半會兒還沒法脫離醫生的關懷。

    “龍啊……”利蒂希婭嚮往地說,“是龍騎兵在訓練嗎?”

    亞倫詢問地看向龍騎兵,兩個騎兵都搖了搖頭。

    “聽上去不太一樣。”一個說。

    “長官遛龍的時候也不是這個聲音。”另一個說,“而且我們不是在地下嗎?”

    巨龍與亞龍睡在地下室的房間之中,它們活動的地方則在地上,唯有乘風翱翔能讓它們引吭高歌。沒有一間房屋能容巨龍振翅飛翔,天空才是飛龍的港灣。

    剛才的聲響卻源於地下城深處,它在凌晨橫掃過地下城,音量不算響亮,音質卻非常清晰,沒有聽過龍吟的人也會下意識覺得這聲音來自巨龍。對此無比熟悉的龍騎兵們睜開了雙眼,對發生的事情無比好奇,礙於醫囑不能下床。

    別小看笑眯眯的梅薇斯,愛的擀面杖能讓硬要逞能的傷員學會當模範病人。

    亞倫更慘,他還有個姐姐,這位一手將弟弟拉扯大的姐姐有著老鷹的眼睛和母雞的心。不幸的亞馬遜少年已經對自己的住院生涯產生了最壞的預期,他悲觀地覺得自己會在病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三雙眼睛都眼巴巴看著利蒂希婭。

    “我去看看!”利蒂希婭馬上說,向外面走去。

    傑奎琳照舊沒對她的離去做出任何反應,梅薇斯也沒出現,路上沒遇見一個人,真不尋常。在這些日子的地下城生活後利蒂希婭已經認識到,矮個子工匠們可能在任何時候匆匆跑過走廊,泥土鼴鼠馱著工具跑在他們身旁。倒不是說這些人都是工作狂什麼的,他們只是從來沒有固定的時間表,工作時間和出來溜達的時間亂成一團。工坊裡總有人敲敲打打,通道中總有人在前往工坊、住所或食堂的路上。

    如今走了一路,她居然一個匠矮人都沒撞見。

    利蒂希婭先去了廚房,梅薇斯不在這裡,有個亞馬遜戰士正在給自己泡飲料。德魯伊們帶來的種子當中,一種叫“卡洛”的植物被當做醫治胃部不適的藥物看待,而藥劑師卻注意到這種紅棕色的豆子香氣宜人。她用了數十種方式試著烹調,最終覺得卡洛的種子碾磨成粉末後與牛奶和糖一起煮沸,能成為美味又提神醒腦的飲料。這種飲料在早起時腦子不太清醒的人群與熬夜者當中迅速地推廣開來。

    匠矮人喜歡慢慢煮上一鍋卡洛,注入茶杯,倒上牛奶,灑一點香料或擠上奶油,悠閒地製造出晨間/夜間點心。亞馬遜人,尤其是戰士,則更喜歡直接有效的食用方法:用沸水泡開卡洛粉末,加冷水到合適溫度,一口喝光,瞬間神清氣爽——就像眼前的亞馬遜人正在做的一樣。

    利蒂希婭向她問好,對方將沒倒完的卡洛推向利蒂希婭。小姑娘好奇地啜了一小口,被苦得臉都皺了起來。

    亞馬遜人哈哈大笑,往利蒂希婭杯子裡扔了兩塊糖。

    儘管被苦得舌頭都麻了,利蒂希婭還是問到了其他人的所在。“都在訓練場上呢。”那個亞馬遜戰士說,神秘地笑了笑,“你也該去看看,或許試著下個場。”

    十幾分鐘後,利蒂希婭來到了熙熙攘攘的訓練場。

    早起的亞馬遜人圍住了圈起來的競技場,好些匠矮人在看台上觀戰——矮個子們時不時來訓練場湊熱鬧,不下場,純圍觀,有時為了觀看製作出的武器效果,有時只是覺得高個子們打起來好看,於是這些工匠很快在訓練場中造出了適合圍觀的地形。利蒂希婭不用擠進去,她只要在附近仰起頭便能看到對戰的雙方。

    賽場上的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亞馬遜人,利蒂希婭認出她那個厲害的亞馬遜戰士朵拉,老師曾懷著敬意說起她高超的戰鬥力。如今朵拉的動作和傳說中一樣迅猛,她手中的長棍擊穿了空氣,硬是用沒有利刃的武器製造出殺氣騰騰的破空聲。長棍重重刺向敵人的胸口,跟著亞馬遜人學習了一陣子的利蒂希婭勉強能看出其中的門道,這威力十足的一擊能封閉所有退路,她根本想不出逃脫的可能。

    但對方躲開了。

    她怎麼能跳這麼高呢?利蒂希婭把腦袋仰得更高,張大了嘴巴。朵拉的對手沒向前後左右躲閃,每一條退路都被堵住,她便選擇上方作為逃生通道。不對,根本沒有人類能跳這麼高啊?她的雙腳瞬間離地,胸口腹部乃至勾起的雙腿都逃離了長棍能碰觸的範圍。利蒂希婭在風中壓住自己亂飛的頭髮,仰頭仰到脖子酸痛。

    人類的確跳不到這麼高,人類少女很快反應過來,對方既沒有跳躍,也不是人類。

    一雙碩大的翅膀從這個人肩胛骨那一帶生長出來,它們在室內扇動起強風,在利蒂希婭臉上投下大大的陰影,擋住了上方的光。啊,她飛過來了!

    周圍的人跑開了,但他們提醒的呼喊沒傳到利蒂希婭耳中。翅膀在空氣中振動的聲音與記憶中鳥群的聲音共鳴,記憶開始回放,雙翼的影子變成記憶中可怕的陰霾。曾經死裡逃生的少女又回到了那個戰場,她沒法動,她不能動,臆想中鮮血淋漓的夥伴就在她身後。利蒂希婭飛快地拉開了短弓,她的手狂亂地在身邊摸索,沒能找到羽箭。

    巨大的鳥落了下來。

    利蒂希婭的腦袋一片空白,她沒有被殺掉,也沒有被撞倒,只是雙腳離地。一雙手在最後抱起了她,帶著她輕盈地懸空,旋轉,穩穩落地。“抱歉。”那個人溫和地說。

    利蒂希婭驚魂未定地看著那個人,她好看得不像人類——啊,她本來就不是人吧。或許是感覺到了她止不住的顫抖,那個人彎腰抱了抱她,那雙碩大的翅膀也隨之合攏。它們像另一雙巨大的手,將利蒂希婭籠罩在懷裡。

    仿佛一層隔離罩,不斷回放的可怕記憶忽然被阻斷了,恐懼被阻隔在外。

    那不是一雙鳥的翅膀,利蒂希婭意識到,那是一雙沒有羽毛、類似飛龍的翅膀。龍翼帶著暖烘烘的溫度,仿佛那天清晨龍騎兵們從她頭頂的天空中掠過,巨龍龐大的雙翼遮天蔽日,將群鳥撞得潰不成軍。最後一支箭射偏了位置,那個時候的利蒂希婭跌坐在地,再也舉不起短弓,但是沒關係了,他們安全了,他們得救了。

    “你是龍嗎?”她低語道。

    “不。”對方輕笑道,“我是……這裡的守護者。”

    道格拉斯在幾小時後走進了訓練場。

    龍騎士這天早上起得很晚,他從一個被放進鍋裡煮了的噩夢中醒來,發覺自己果真已經接近七分熟。道格拉斯從未發過如此高的高燒,渾身的骨頭都酥軟無力,皮膚被滾燙的血液燒得發痛。他有氣無力地爬下床,準備拜訪一下醫生,安撫自己受傷的身體與心靈。

    梅薇斯是一位慈祥可愛的夫人,德魯伊中頗有些質樸溫柔的姑娘,有時還能在路上遇見亞馬遜戰士,她們像冒險故事一樣吸引人。換了地方一樣能如魚得水的明星先生愉快地前行,卻發現病房附近只有三個無聊到生無可戀的傷員。好心的護士說了附近不見人的原因,道格拉斯立刻起了興趣,好奇心讓他暫時遺忘了病痛。

    道格拉斯在訓練場中看到了一個同手同腳往人群裡擠的匠矮人,他抬頭往競技場看去,不由得吹了個口哨。“理解你。”他調侃道。

    競技場中,其中一個女人有著驚人的美貌。儘管道格拉斯一直認為所有女性都有著獨特的美,他還是得承認,眼前這一位襯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能在任何騎士故事中擔任女主角,能讓詩人喝著酒流著淚書寫酸唧唧的讚美詩篇。不過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吧,見多識廣的道格拉斯看著目光呆滯的匠矮人,露出了善意的嘲笑。

    話說回來,匠矮人也會因為美人如此動容嗎?他還以為他們只會對機械露出這副表情,或許那個女人背後背著的就是他們製造的什麼作品……

    等一下。

    女人背著的東西在空中張開,看到這一幕的道格拉斯瞬間反應過來了。那不可能是什麼機械,它看上去如此熟悉。

    天啊,那就是龍翼!

    看看那完美的弧度!骨骼銳利如刀刃,仿佛華美城堡的尖刺,美麗得像精雕細琢的工藝品,又充滿了粗獷的力量,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看那漂亮的翼膜!暗紅色薄膜中有血液流動,溫暖的光輝像琥珀,像紅寶石,像火焰中最華美的一捧,多美啊!它們竟能附加在人的軀體之上,那當中的骨骼肌腱如何運行?

    道格拉斯魂不守舍地向前擠去,脖子伸得老長,宛如看到獨角獸的八歲小女孩。他一臉夢幻地不斷擠向看台,既沒有聽見周圍的竊笑,也沒感覺到獸耳少女剜在他臉上的鋒利視線(換做平日,他應該已經開始策劃逃生路線了)。他直勾勾看著,目光隨著龍翼來回移動,沒發現這場對練已經停了下來。哎,它們被人擋住了!

    “看起來你沒有什麼問題。”一根手指戳著他滾燙的額頭,一個聲音玩味地說。

    這聲音並不難聽,更不嚇人,但是與它聯繫在一起的東西——狼首女士玩味的笑意,審訊,契約,奇跡——讓道格拉斯打了個激靈,像在瘋玩時撞見班主任,一下子從意亂神迷中回過了神。

    美人是美人,龍翼是龍翼,但放在這位女士身上……道格拉斯總覺得那根手指下一秒會戳爆他的腦門。

    “是您呀,女士。”龍騎士乾笑道,把腦袋往後移動了一點。

    “你在發高燒。”那位女士陳述道,“但既然你這麼精神,你大概沒必要治療了。”

    “一定有什麼誤會。”道格拉斯投降地舉了舉手,緩慢後退,企圖退出那根手指和那道殺人視線(他終於注意到了)的範圍,“我絕無輕薄之意,只是您的翅膀讓我想起了我的龍……啊!寶貝兒,你怎麼來了!”

    快要退出訓練場的龍騎士在門外看見了他的巨龍,他立刻跑了過去,像衝向家長,一把抱住了龍的脖子。他深情款款地宣誓道:“女士們,請相信我對我的龍至死不渝,有了她,我的心與目光已經不能分給任何姑娘!”

    龍的血液滾燙,龍的鱗片卻冰涼舒爽。道格拉斯撲向龍時多少帶了點表演性質的作態,等真撲到,他無意識地呻#吟一聲,融化般軟了下來。

    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能量,正通過龍騎士與龍的接觸在兩者間流通。

    噗通,噗通,普通,心跳聲比整個世界的全部聲音都響,它來自自己的心臟,還是龍鱗另一邊巨龍的胸腔?無形的力量籠罩住了道格拉斯,體內煎熬的燥熱仿佛有了出口,又像增加了新的入口。周圍的世界突然離去,唯有龍與騎士突然定格。很難說是痛苦還是舒服,在道格拉斯體內,每個細胞都在重塑。

    “你告訴他你是雄性了嗎?”塔砂用龍語問。

    紅色的龍呼呼笑起來,它叼起龍騎士,邁著悠閑的步子離開。

    巨龍之魂在龍騎士的血脈中潛伏已久,它為契約醒來,審視著摯友後裔的契約者。如果是不懷好意的存在騙取了道格拉斯的靈魂,巨龍之魂最後的詛咒足以讓惡魔都感到頭疼,但塔砂通過了它的檢定。

    沒有什麼東西長存不朽,殘魂在復甦後消散,它不會恢復為曾經的傳奇太古龍,但足以給予地下城一份豐厚的禮物。有著殘魂憑依的巨龍比之前更接近了真龍,它依然缺乏曾經的記憶與施法能力,但光從智慧程度來說,蛻變後的巨龍與地下城剛剛製造出的時候不能同日而語。

    它幾乎就是個智慧生物了。

    塔砂漸漸能摸索出所謂的“額外的龍屬性加成”是怎麼一回事,人物卡片後面帶著(龍)標注的那些,符文偽龍、龍騎士道格拉斯和巨龍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從進階完成起,偽龍開始躁動不安,幾小時下來它們的鱗片比以往堅固了許多,形態上也有了微妙的改變,更靈活,更適合飛行。道格拉斯的體溫最高飆升到了五十多度,真讓人懷疑他的腦子會不會燒化掉。巨龍對塔砂表示出了“不用擔心道格拉斯”的意思,這頭半吊子巨龍的進化和塔砂一樣,在地下城進階完畢的時候便已經完成了。

    塔砂得到的不止是一對大蝙蝠翅膀。

    最開始站起來都會保持不住平衡,而僅僅經過幾個小時的訓練,雙翼就已經變得如臂指使。適應這具軀體所用的時間比狼首之軀短很多,明明狼首的身軀與人類更加接近。用幾小時便適應新增的軀體,學會帶著新肢體戰鬥,乃是妥善利用它們,掌握飛行能力,簡直不可思議。要知道,學習游泳都不能在一朝一夕內完成,游泳所需的手腳還是天生就自帶的呢。

    與其說學到了什麼,不如說“回憶”起什麼。

    身體記憶引導著塔砂操縱這雙巨大的龍翼,伸張,收縮,滑向,飛行,她有種真正實地飛行也不算艱難的預感。上輩子是人,這輩子是地下城,塔砂根本沒有飛行的肌肉記憶,這種力量,顯然只存在於龍的傳承當中。

    “額外龍屬性加成”讓塔砂體驗了一下,被造物主偏愛的巨龍如何通過解鎖的記憶生活。

    龍的肌肉記憶,從亞馬遜人與軍隊中學習到的武技,惡魔灌輸的戰鬥技巧,再加上一個註定沒法和平安穩的未來……這具身體能成長到什麼地步,真是讓人期待。

    不過,地下城諸多進階的地方當中,塔砂認為最實用的反而不是龍屬性。

    ——————————

    奧斯蒙神經質地啃咬著筆桿,他的狗又叫起來了,汪汪汪,汪汪汪,叫得他腦仁發痛。他想現在就衝下去,帶著他的軍刀,砍掉那個畜生的頭。然後他會告訴妻子,狗衝進封好的地下室,摔死在了塌陷的地方。

    “為什麼?我們這樣愛他!”他的妻子準會哭哭啼啼地這樣說,“我們喂他這麼多好吃的,給他這麼大的房子,還總與他玩耍,他有什麼不滿意呢?”

    “因為每一條被拴起來幹活的狗都很想死,像我一樣。”奧斯蒙會這樣回答她,“我該死的上司把每一個足以讓高級軍官被絞死十次的問題丟給他的副官,現在我需要在一個老混蛋和一個年輕蠢蛋之間周旋,他們中任何一個都在把我當狗耍弄,能像我砍掉你的狗一樣砍掉我的頭。親愛的蠢蛋,看看你快要發瘋的丈夫,你還在關心你的那隻叫個不停的蠢狗?!”

    奧斯蒙不會真的這麼幹,不會真的對妻子這麼喊,就像他不會真對上司說出什麼怨言。

    所以他還在這裡,絕望地處理著中校先生、總督閣下和通向更高處的報告。本森中校只知道跟他哥哥嚷嚷,要求向希瑞爾將軍匯報,但奧斯蒙知道他不敢真的那樣做,他骨子裡對總督深信不疑。總督最近沒有命令,多半在焦頭爛額地處理著飛艇失蹤的後續問題,奧斯蒙根本不相信他弄到飛艇時使用了符合程序的手續。還有上頭……所以這破事兒僵住了,他不知道書信來往需要浪費多少時間,不知道頭頂的劍什麼時候落下。

    狗在狂吠。

    奧斯蒙終於衝了下去,帶著他的刀。他內心充滿了狂怒,遷怒,想要讓這狗東西閉上嘴。它為什麼叫?為什麼叫個不停?這蠢狗!奧斯本戒備森嚴的宅邸根本不可能進賊或別的野生動物……

    他停了下來,在狂吠的狗面前,在靜靜的、沒有任何警報被觸發的院子裡,一個半透明的幽影正在等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matt47047 發表於 2017-3-1 11:29 AM

第55章 1.1

    在奧斯蒙戒備森嚴的宅邸中,這片暗淡的夜幕裡,骨白色的女人背對著宅邸的主人。狗還在狂吠,小獵犬項圈上的繩索被拉到了最緊,它刨著地,竭力想向前方半透明的幽影衝去。

    “你是誰?”奧斯蒙高聲喝問道。

    他已經過了那個會為手中人命輾轉反側的年紀,根本不怕厲鬼索命——沒有什麼無所不能的厲鬼,否則那些比他更忙碌的前輩們怎麼還活得好好的?凶人只死於時間、疾病與更凶惡的人之手,這世上根本沒有鬼怪,或者說已經沒有了。

    埃瑞安的確曾有過各式各樣的異類,如今強大的那些早已消逝,弱小的那些則不足為懼。奧斯蒙見過奇人裝神弄鬼用的把戲,知道燈光與某些昂貴的技術能讓人製造出什麼唬人的奇跡。他只當來者是什麼偷偷潛入的傢伙,奧斯蒙腦中瞬間羅列出無數選項,他謹慎地舉刀後退了一點,隨時準備叫人。

    女人轉過頭來,露出一張空白的臉。

    是個面具,奧斯蒙鎮定地想,努力忽視空白面孔上翻騰的暗淡光霧。他的目光向下移動,看向對方的腳……沒有腳,裙擺如同被風吹起的窗簾,下方空無一物。無面的女人動了起來,她的頭髮與裙擺都在飄動,然而身軀無比穩定,根本看不出行走的起伏。

    她正在向奧斯蒙平移。

    “衛兵!”奧斯蒙喊叫起來,他保持著面向前方的姿勢飛快地後退幾步,解開了小獵犬脖子上的項圈。獵犬向那個人影撲去,一頭撞穿了對方,仿佛穿透一道光。

    奧斯蒙叫得更大聲了,“來人啊!衛兵!”他喊道,默背著軍校教科書上的幽靈資料。幽靈,幽魂,從小獵犬安然無恙這一點可以看出她不是什麼吸食生命能量的品種,剩下的大部分幽靈全部安全無害,看得見摸不著,沒有一點危險性。沒什麼好怕,該死,這兒為什麼會有這種銷聲匿跡不知多少年的怪物?

    周圍的火把亮了起來,院子的門打開,守衛蜂擁而入。他們凶神惡煞地拿著武器到處張望,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亂看。你們在找什麼?都瞎了嗎?奧斯蒙想這樣呵斥他們,可他轉回頭來,立刻發現燈火通明的院中只站著他一個人。在他的視線往打開的門看過去的這一點功夫,慢慢飄向他的幽靈已經不見了。

    “大人?”領頭東張西望半天都沒收穫,只好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

    哪裡都沒有幽靈的影子,她和出現時一樣消失得莫名其妙,毫無痕跡。院中只有小獵犬炮彈似的到處跑跳,漫無目的地跳起來撕咬,牙齒在半空中發出咬空的聲音。沒人把這當一回事,被奧斯蒙妻子寵壞的蠢狗會為一隻蝴蝶發一下午瘋。

    “沒事。”奧斯蒙勉強地說,“我可能看錯了。”

    蜂擁而至的衛兵一個個離開,火把移到外頭,院中的光線又暗淡下來。奧斯蒙警惕地環視著周圍的一切,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他戒備了好一會兒,直到雙眼乾澀,胳膊酸痛,連亂跑的獵犬都灰溜溜走回了狗窩。“親愛的,你在做什麼?”妻子的聲音從樓上傳來,穿著睡衣的女人站在二樓陽台向下望,“剛才有人來了?”

    “什麼都沒有。”奧斯蒙說,收回刀,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我可能真的太累了,他想,該死的工作。奧斯蒙自嘲地搖了搖頭,向臥室走去。

    讓那些一時半會兒無法完成的東西先放著吧,官僚體系就是有這樣的好處,你永遠擁有很長的緩衝時間。他的妻子開始喋喋不休一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屁話,奧斯蒙不想理她,埋頭裝睡。過了一會兒,妻子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怡人的沉默持續著,在奧斯蒙入睡前,聲音卻又響了起來。

    “一切都不會好起來。”她在耳邊輕聲說,“從鋼絲上跌落的時刻很近了。”

    這一下子踩到了奧斯蒙的痛腳,睡意一掃而空,他猛地爬了起來,對著口吐瘋話的妻子怒目而視。昏暗中只能看見妻子模糊的背影,那又如何,奧斯蒙已經準備好大吵一架了。糟糕的境遇和這貼切過頭的不祥斷語讓焦躁感矇蔽了他的腦子,等他的手都已經搭上妻子的肩膀,奧斯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好像哪裡不太對。

    剛才那個聲音,似乎來自左耳邊。

    妻子睡在他右邊。

    奧斯蒙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他的肩膀和脖子僵硬得厲害,幾乎聽見自己的脊椎發出了嘎吱聲,像某個年久失修的老零件。

    臥室的窗開在接近妻子的那一邊,此時被厚厚的窗簾蓋住了,哪怕外面的月光再怎麼皎潔明亮,室內也不該有這種潔白的微光。所以那個在床邊的熒光是什麼呢,奧斯蒙平平向旁邊看去,目光投入半透明的輕紗之中。他抬起頭,看到一張湊得很近的臉。

    如果有五官的部位才叫臉的話,那不是一張臉。

    奧斯蒙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發出一聲怒吼,掄起床頭的書本向床邊的不速之客扔去。厚厚的書本輕易穿了過去,在地板上砸出砰咚一聲。他又胡亂地扔了枕頭,被子,還有地上的拖鞋。那該死的幽靈發出了氣音似的輕笑,在妻子抱怨著醒來之前,淡化在空氣裡。

    她就這麼消失了,淡化而不是消散,像一隻蟑螂鑽進床頭櫃的陰影。幽靈比蟑螂更難尋蹤跡,更悄無聲息。“你太累了。”什麼都不知道的妻子這樣說,沒過幾分鐘就進入了夢鄉。奧斯蒙就坐在床頭,瞪視著眼前廣闊的黑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不等天色大亮,奧斯蒙已經從床上爬了起來,衝出了鬧鬼的宅邸。他在人群的包圍中忙碌了一天,等傍晚歸來的時候,上衣口袋裡塞了一個護身符。

    這不是爛大街的玩意,它來自……某些渠道。本森上校不會喜歡這個,此前他就對“馬戲團”攜帶的一切傳統道具都表現出了不屑一顧,覺得都是迷信的鬼把戲。你看,見識短淺又剛愎自用的人總會把超出學識範圍的一切劃為玩笑。奧斯蒙才不管中校會怎麼想,他又不真像本森以為的那樣,是個可以隨便使喚的副官。

    總督將奧斯蒙派到本森手底下,用來提供幫助和監視。“因為我信任你。”總督這樣說,換成其他人,某些更加忠心耿耿沒有腦子的蠢人,大概會為此感激涕零吧。可奧斯蒙要這種信任有屁用?哦,不能這麼說,總督的信任還是有用的。然而要是總督的信任會把奧斯蒙發配到一個中校身邊當秘書,這信任對他而言和沒有等同。

    被迫待在中校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越長越糟糕。早些時候,誰會想到他會捲入這種超出能力範圍的大麻煩裡?

    “從鋼絲上跌落的時刻很近了。”

    奧斯蒙打了個寒顫,握住了口袋中的護身符。它不是個擺設,有了這種東西,哪怕是有害的那種幽靈,也無法碰觸他,無法傷害他。

    可是幽靈似乎沒有碰他的打算。

    她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閃現,遠到走廊盡頭一道白影,近到狹小空間裡與奧斯蒙臉貼臉。空無一人的地方她與奧斯蒙對視,而即便奧斯蒙停留在某個到處是人的場地,她也能在每一個只有奧斯蒙能夠發現的死角露面。幽靈從不長期停留,她只是奧斯蒙快要忘掉她的時候出現,時近時遠,有時是影子,有時是聲音。

    在那顆看不到眼耳口鼻的頭顱中,不知從哪個位置,吐出了詛咒似的話語。

    “已經到了跌落的時候。”她說道。

    奧斯蒙的手在顫抖,他看進盥洗室的鏡子裡,看不見自己的倒影。白色的幽影取代了他的鏡像,鏡子裡的報喪女妖聲音輕柔,她說:“你快要掉下去了。”

    如果沒有那道白濛濛的影子,鏡中會照出一張相當憔悴的面孔。來自各方的壓力與連日糟糕透頂的睡眠快要把他擊垮了。

    他曾叫人幫忙,曾對鬼影大吼大叫、破口大罵,全都毫無成果。奧斯蒙必須停止呼叫下屬,以免在這樣的要緊關頭失去他們的忠誠,他絕不想被當做一個神經衰弱、無能為力的瘋子。奧斯蒙已經筋疲力盡,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沒期待得到任何回應,報喪女妖之類的東西不是和烏鴉一樣,只會反反覆復重複某幾個音節嗎?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無面的幽靈回答了他。

    “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她說,“你被迫在三根鋼索上跳舞,底下全都是尖刀。”

    奧斯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僵硬地重複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就捂著耳朵等待墜落吧。”幽靈平靜地說,“多面間諜先生。”

    最後一層遮蔽被撕開了。

    這不再是意味不明的絮語,他再也不能繼續懷著僥倖心理,把幽靈的低語當做神棍神神叨叨、模稜兩可的判詞。她真的知道。不合常理的噩夢突然實體化,滲入了奧斯蒙的生活。

    奧斯蒙不止是總督的棋子。

    他是埃瑞安軍校的優等生,畢業沒多久就被諾曼將軍看重,放到希瑞爾將軍的支持者,塔斯馬林州總督的身邊。奧斯蒙成功博取了總督的信任,但千算萬算他都沒有想到,總督和諾曼將軍一樣慧眼識人——奧斯蒙被總督放到他的弟弟身邊,作為可信的間諜。

    事情攪成一團亂麻,奧斯蒙只好在所有人當匯總周旋,他們這種人一旦對上頭失去了作用,成為棄子只是時間問題。總督做的蠢事則讓奧斯蒙的危險程度變本加厲,他非常不幸、迫不得已地參與了走私飛艇的環節,他知道太多又身份絕佳,看似有無數渠道卻條條都是死路。

    奧斯蒙可以將事情上報給諾曼將軍,後者絕對會以此為由陰希瑞爾將軍一把,而奧斯蒙這個見不得光的存在不是被滅口,就是按照明面上的身份與中校一起被定罪。奧斯蒙也可以試著向希瑞爾將軍交投名狀,可這等越階行為有很大幾率讓他直接被總督解決,那也不是個好對付的傢伙。多面間諜多重風險,無論是滅口還是背黑鍋的可能性都大得出奇。

    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或許你該給自己找一條新的安全繩。”幽靈說。

    “比如你們嗎?”奧斯蒙譏笑道。

    從夢魘進入到現實開始,它便變得有跡可循了,毫無疑問眼前勸降的怪物來自他們攻打失敗的那個異種勢力。奧斯蒙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對方會來找他,他可不算多重要的人物。

    “你最好盡快考慮,在墜落之前。”無面的幽靈這樣說,“你對他們所有人都無關緊要,但到了另一邊,你卻能得到更多的重視與安全保障。”

    “就憑你們?幾個德魯伊,幾頭會飛的龍?”奧斯蒙冷聲道,“要是以為埃瑞安只有這麼點能耐,你就大錯特錯。”

    幽靈沒為此發怒,她只是坦然地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她說,“埃瑞安不可能只有這麼點能耐,這種小規模的、偷偷摸摸的進攻只可能出自局部力量。賭徒一次次開局,只付出自己能上手的本錢,好把戰利品只收入自己囊中,不必與他人分享。等到輸得褲子都不剩,你們才猶豫是否要暴露竊取公款下注的事,對上頭舉報這一賭局。”

    她說得非常準確,奧斯蒙不感到奇怪,只要對方不是個無腦的鬼怪,有這樣高超的隱蔽能力,無疑能偷偷收集到足夠多的信息。顯然,這一個幽靈有著與人相似的智能。

    “你該祈禱這事被瞞得久一點,而不是來嚇唬我。”奧斯蒙說,“等國都那邊注意到了你們,摧毀一座地下城非常方便,如摧枯拉朽。”

    “我們目前的確很難抗衡整個埃瑞安。”幽靈說,“因此我沒有去找總督和不開竅的中校,我來找你。埃瑞安或許會勝利,在付出足夠的代價以後。而你,一個夾縫中的小人物,註定會是這場戰爭的第一批炮灰。”

    “那就走著瞧吧!”奧斯蒙故作自信地說,“你低估了我們對埃瑞安的忠誠!”

    他在撒謊,至少沒說實話。一個間諜的忠誠明碼標價,不願轉投他人完全是籌碼不夠。奧斯蒙等待著幽靈加碼,說出更多關於地下城實力的事情,提出更加優厚的招攬條件。然而幽靈什麼都沒說,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消失了。

    “好吧。”奧斯蒙說。他握緊拳頭,看著鏡中自己布滿血絲的眼睛想,他還沒有走投無路。

    他還有一個機會,這個機會就在後天。塔斯馬林州裡參與了這件破事的重要人物會在這一天碰面,開一個會議,為這件事拍板。奧斯蒙準備好了遇見某些人,他在心中打著各式各樣的腹稿。他有一些渠道,有一些人情,而這天會議的場所還是他負責準備,其中的守衛等等都是他的人。奧斯蒙已經下了決心,要是自己實在沒辦法找到一條好路,他便要想辦法脫身,直接溜之大吉。

    等到第三天來臨時,奧斯蒙終於收拾好了一團糟的自己,看上去又是個可靠的專業人士了。幽靈一直沒有出現,不知道是不是終於放棄了奧斯蒙。沒來算你好運,奧斯蒙惡狠狠地想,要是再來糾纏不休,準要讓你有來無回。

    上午的會議順利進行,順利的意思是,爭論,扯皮,妥協,打回原處,沒完沒了。但誰期待它真的在一個上午的時間裡完成一切呢?這其中有著一大堆不可言明的學問。午餐在萬眾期待中來臨,奧斯蒙無心進餐,藉著吸煙的藉口走到外面,他再一次審視著自己拜訪某些人的順序,還沒想完便看到了一抹白影。

    幽靈沒再故弄玄虛地閃現,她的露面也不會再將奧斯蒙嚇得心神不定。奧斯蒙摁掉了煙,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想知道這回對方又要游說什麼。

    無面的幽魂大大方方地站在原地,她的頭向會議廳那裡偏了一偏,說:“如果我現在走進去,給出你通敵的證據,他們會怎麼樣?”

    “什麼?”奧斯蒙嗤笑道,“你覺得用這個能威脅我?”

    “你弄錯了。”幽靈語帶笑意地說,“既然你不接受招攬,你對我們就沒有了用處。我只是打算在走之前找點樂子。”

    奧斯蒙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無法想象對方會因為這種理由暴露。她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可是對方根本不是個人類,天曉得她有沒有合理的邏輯——她甚至追蹤嚇唬了奧斯蒙這麼多天!毫無理由!

    “他們不會相信你。”奧斯蒙麻木地說。

    “試試才知道。”幽靈輕快地說,“我知道你把秘密放在哪裡,間諜先生,等他們按照我說的找出證據……”

    這便是極限了。

    奧斯蒙承受了如此多的壓力,他超負荷運轉這麼久,在一群畜生手底下當牲口幹活,還因為幽靈的騷擾這麼長時間沒能好好休息。在平靜的外表下,火山被壓抑許久,就在這個幽靈再次挑釁的時刻,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從中間斷開了。

    他猛地抽出軍刀,那上面帶著與護身符相似的花紋。這些日子來他找到了驅靈的手段,只等真槍實彈試上一試。來吧!想毀滅我生活的雜種!別人帶來的所有憤怒都被集中到了引爆者頭上,奧斯蒙抽刀向幽靈砍去,幽靈向旁邊一躲,依然被砍到了一部分。

    她發出一聲尖叫,灰白的身體散開了一點。

    這是有效的!奧斯蒙心中升起暴虐的喜悅。幽靈驚慌失措地跑開了,奧斯蒙緊跟其後,獰笑著高舉軍刀。要是他的理智還沒有繃斷,他大概還能疑惑為什麼幽靈不原地消失,而是飄在前面躲閃吧。

    可是奧斯蒙早已無餘力去想這個。

    他一路追砍不斷,越追越近。幽靈匆匆飄進一間小屋躲避時,奧斯蒙的軍刀已經快要碰到她了。他急躁地一拉把手——很好,門沒有鎖!——在門打開的那一刻用力揮刀。

    他砍中了什麼東西。

    幽靈的軀體可以被砍斷,那手感就像穿透煙霧。這一刀卻像被阻隔了似的,落刀凝滯,雖然在奧斯蒙用盡全力的力道下也被輕易斬開。溫熱的液體噴濺了他一臉,慘叫聲隨之爆發,那是男人的聲音。

    一個相當熟悉的聲音。

    這本該是放置雜物的小房間,應該沒有人才對,布置場地的奧斯蒙再清楚不過了。但此刻總督倒在地上,捂著胸前的傷口,怒視著揮刀的奧斯蒙。在他身後,站著羅伯特上校。

    真不巧,撞到了總督與上校的密談。

    真的是“不巧”嗎?

    幽靈已經不見蹤影,奧斯蒙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等他反應過來,上校上前一步,抓住奧斯蒙拿刀的手,斜刺入總督胸口,在心臟的位置攪了一攪。

    這發生得太快了,上校前進,伸手,鬆手,後退。接著驚呼聲從身後傳來,奧斯蒙一轉頭,只見本森中校與瑞貝湖的市長跑了出來。他們剛剛追著幽靈來到此處,為看到的場景目瞪口呆。

    “我已經做出了選擇。”羅伯特上校說,聲音低得只有奧斯蒙能聽見,“到你了。”

    在軍方普遍地位更高的埃瑞安,羅伯特上校或許是個例外。他是個被降職的失敗者,奧斯蒙曾聽說他在內部的傾軋中站錯了隊伍,觸怒了上頭,這才降職到此處低調保命。他從未挑戰總督的權威,甚至寬容到允許總督的弟弟,僅僅是中校軍銜的本森時不時越職站到他頭上。那是個相當窩囊的上校,在塔斯馬林的重要人士中存在感單薄。不過奧斯蒙一直對他心懷警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是個失敗者,羅伯特上校依然有著不弱的實力。

    奧斯蒙明白了。

    “你做了什麼?!”本森中校歇斯底裡地叫了起來,“你這個殺人犯!叛徒!”

    “衛兵!”奧斯蒙喊道。

    怒火已經一絲不剩,徹骨的寒意也已經遠去。當能選擇的只剩下那麼一條路,奧斯蒙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扔掉了刀子,用手背擦掉臉上的血,呼叫來衛兵。

    “你們幹什麼?他才是凶手!”被衛兵抓住的本森中校喊道。

    衛兵們紋絲不動,他們都是奧斯蒙手底下最可靠的人,他今天本來就抱著不成功便跑路的念頭。如今不能跑路,但發號施令還行。

    “本森中校在爭執中殺害了總督。”奧斯蒙沉痛地說,“大敵當前,無論如何不能讓這消息透露出去。”

    “的確。”羅伯特上校簡短地說。

    “親手殺害兄長似乎讓中校收到了巨大的刺激,他精神失常了。”奧斯蒙對著衛兵點了點頭。

    有人將布料塞進了本森口中,讓他只能嗚嗚嚎叫。兩雙眼睛評估地望向了瑞貝湖的市長,後者滿頭滿腦都是汗水,他在幾道冰冷的目光落到頭上時立刻站直了,用力點頭道:“的確如此!真是人倫慘劇!”

    市長的機靈讓他避免了“成為精神失常的本森中校刀下亡魂”的命運。

    總督遇刺身亡,中校需要對此負責。塔斯馬林的軍方代表做出了選擇,有著與上層聯繫的秘密通道的奧斯蒙已經下不了賊船。在漫長的觀察與短暫的動盪後,不廢一兵一卒,地下城再次得到了發展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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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3-1 11:33 AM

第56章 1.1

    再度升級的地下城像一具更加強壯的身體,力量更強,肺活量更大,視力更好。幽靈的數量限制沒有解除,但能前往的範圍變大了很多。從進化完成的那一天起,塔砂就將幽靈之軀投向了防線那邊的人類聚集地。她見到了第一座人類城市,瑞貝湖市的繁華程度讓她驚訝。

    不是說塔砂沒見過這種規模的城市,用現代的目光看瑞貝湖,這座城市無疑落後又復古,但它與小鎮、縣城的文明程度有著大約半個世紀的差距,再次更改了塔砂對埃瑞安所處年代的判斷。

    夜晚的所有街道都會亮起路燈,以動物油脂為燃料的制式燈具點亮了這座不夜城。馬車在寬闊的街道之中來來去去,道路平坦而四通八達。一條名為瑞貝河的河流橫穿這座城市,上游平緩豐沛的地區便於取水,建在這裡的水廠供應了整座城市的用水;幾次落差的地勢又讓瑞貝河中下游河水湍急,另一些工廠坐落在這些地方,利用水能推動龐大的機械。

    這並不算一個工業城市,沒有煤礦、石油與一系列衍生產品,水能利用率低下又不穩定,少許工廠不能用來頂替人力,機械製造效率不高,價格高昂,與平民無關。塔砂同時看到十五、十六、十七乃至十八世紀的景象,她意識到,把地球上的人類年代套到這個世界頭上毫無意義。

    瑞貝湖的居民識字率更高,學校不僅為想要進入軍政體系的有錢人準備,工廠需要培養一些識字的工人。這裡使用著全國通用的教材,字裡行間中都在讚美人類,讚美軍隊,讚美戰爭。近半數工廠製造著軍用品,瑞貝湖最高的建築物不是鐘塔而是軍事設施,它在夜晚格外明亮,像城市中的燈塔——軍事機關的燈與外面那種不同,更加明亮穩定,沒有動物油脂的氣味。圓柱形的燈罩下連接著一些管狀物,與地球上十八世紀的瓦斯燈有些相似。沒有煤礦的世界裡瓦斯燈要靠什麼運行?或許那些肉眼難以看清的符文提供了一點答案。

    埃瑞安的特殊狀況透出一股地球近代史上熟悉的氣味,就好像軍隊擁有國家,而不是國家擁有軍隊。

    瑞貝湖還只是一個城市,整個埃瑞安的軍工廠只會比這裡規模更大,產能更高,軍事力量和開戰的熱情更強。目前的地下城,想用幾條龍對上整個人類帝國,無疑以卵擊石。

    但是,地下城輸定了嗎?

    在觀察了城市、居民、教材和一些重要人物之後,塔砂可以肯定地回答:才不是。

    舉國之力打造出的戰爭機器雖然可怕,卻不可能持續到永遠。沒有了敵人,被煽動的憤怒要向誰投擲?磨鋒利的刀子要向誰砍去?透支的力量要從哪裡得到補給?萬眾一心的狂熱總有疲憊的那一天,塔砂來到的這個時代,人們已經開始累了。

    埃瑞安的人們趕走了神魔,消滅了矮人,擊敗了獸人,在最近的一個世紀里幾乎打遍天下無敵手,零散的異族只能在追攆下苟延殘喘。教材用美化了無數倍的語言語焉不詳地提到過最近的幾次“內部衝突”,它很好地說明了無敵的帝國如何消費過剩的戰鬥力。

    如日中天的埃瑞安正走向一個岔路口,當局者無從知曉這條路通往何方。在上個時代最後的人與物泯滅在歲月中以後,或許一切不符合歷史進程的部分都會被慢慢修正吧。

    不過,塔砂來了。

    幽靈在一間間房屋一個個成員中耐心地篩選,細心地觀察。本森中校是個強硬派,總督是個難掌握的老狐狸。上頭的將軍們各有立場,總督那一派算是鷹派,多面間諜奧斯蒙頭頂的那位不見得是鴿派,卻熱衷於與鷹派爭權奪利。羅伯特上校心中憋著一把烈火,而儘管一再退讓,他依然有著穩定局勢的能力,感謝埃瑞安推崇軍方地位的傳統。總督的副官深得信任,他對總督政治資源的垂涎更勝於被賞識的感激。

    敵人的敵人不見得是朋友,但憤怒與野心,無疑是塔砂的朋友。

    羅伯特上校首先接過了她的橄欖枝,他對出賣別人的利益毫無心理負擔,並且和塔砂一樣需要時間。這涉及一些上頭的爭端、利益交換和一些私人恩怨,經歷了短暫的試探後,他們一拍即合。

    奧斯蒙是關鍵的棋子之一,作為國都插在塔斯馬林的另一隻探測鈴鐺,塔砂需要他繼續傳遞一切如常的假象。即便奧斯蒙沒有親手砍上總督,這罪狀註定也要背到他身上,這種油滑之人難以利誘,不如威逼。本森中校在被關押的當天失蹤,奧斯蒙為此一夜未眠。這個目睹“奧斯蒙殺害總督”的人證將長久地被保留下來,作為奧斯蒙通敵的證據,成為懸掛在他頭頂的利刃。

    在木已成舟後,要說動副官便相當容易了。他自有有無數個理由說服自己忍辱負重,與可恨的敵人虛與委蛇,順便——真的是順便,不得已,身不由己地——欺上瞞下,暫代總督之職。這很容易,他曾多次為總督代筆。瑞貝湖的市長算是個內政人才,擅長見風使舵,不擅長英勇機智絕地反殺。他會恭敬地對待任何上司,無論上司是誰。

    這些人對塔砂忠誠嗎?

    要說忠誠也太可笑了,他們不太會對塔砂抱有善意,抱有恨意的人倒不少。他們沒有簽下契約的資格,無從以出賣靈魂做出保證。但在沒有契約的地球上,無數帶著逼迫性質的盟約一樣勝利完成。

    這些人有著各自的目的,上了同一條賊船也沒有同一個立場,如此正好。他們可以互相制衡,互相監視,搞出一通誰都動彈不得的僵局,而塔砂便可以跳出棋局外了。她不需要每時每刻拿著鞭子在這些人身後驅趕,他們自己的野心與畏懼限制了他們自己。當背叛的代價比忠誠更大,當保持沉默能得到的東西比說出來更多,為什麼要走上更艱難、更危險、更沒有利益的道路?

    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塔砂選擇的那些人,都不是什麼理想主義者。

    這就夠了。

    塔斯馬林州與東南角不一樣,對於成員稀少又有著廣闊地下空間的勢力來說,東南角這塊根據地已經足夠。占領更多土地有什麼意義?任何打下大片領土的少數族裔都會為層出不窮的反抗疲於奔命,並且毫無消化、管理和建設新領地的能力。與其辛辛苦苦占領下來,分散放置捉襟見肘的管理者或者天天擔心原有管理員的忠誠,不如保持原狀,等需要什麼再去那邊拿。

    塔砂不貪心,她很清楚,打通桎梏與爭取時間才是最需要的東西。

    她也成功得到了它們。

    ——————————

    瑞貝湖是一座繁華之城。

    周邊的諸多小城鎮供養著埃瑞安南部的繁榮之都,塔斯馬林州的總督府便坐落在此處。每個白天都有大量馬車進進出出,載著商人們訂下的貨物,載著拜訪的旅客與歸來的遊子。而夜晚甚至更加精彩,鯨油路燈的火光照亮了這座從不入眠的城市,在小城鎮的鄉巴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候,老爺夫人們打扮起來,游走於諸多夜場。

    這是塔斯馬林州最適合貴人們的城市,駐守在這裡的那位上校總是深居簡出,雖然不加入紳士小姐的娛樂,但也不像某些沒有情趣的嚴苛軍人一樣掃興。總督才是這裡的主人,人們只有在交軍事稅的時候才會想起軍方,這也讓瑞貝湖的氣氛比別處寬鬆了許多。各色沙龍迎接著來自埃瑞安各地想要找樂子(且頗有資產)的人,一半歡場的老闆都吹噓曾接待過來自國都的貴客,其中一些可能沒有說謊。

    國都的平頭百姓也有著高別處一等的自視,但任何還沒法擠入那個頂尖特權圈子的人都得承認一件事,越靠近埃瑞安的中心,享樂就越要讓位給軍事,腰纏萬貫的人也需要夾著尾巴做人。拿舊時候的話講,那便是“黃金萬兩也比不上天高皇帝遠”——這當然只是個比方,埃瑞安早就沒有皇帝啦。

    盡興而歸的豪客們會描繪這樣一個瑞貝湖:富麗堂皇的大劇院在最深的夜晚依然燈火輝煌,貼著金箔的浮雕在燈光下栩栩如生,歌劇演員在舞台中演繹悲歡離合。慷慨而有品位的主人舉辦盛大的宴會,銀燭台倒映著巨大長桌上豐富多樣的美食,裝飾花束鮮艷欲滴,在這一天的清晨剛被園丁摘下,由快馬送入城中。巨大的舞池當中,衣冠楚楚的貴人們翩翩起舞,面具遮住了交際花們的半張面孔,只露出引人遐想的嬌艷嘴脣。這裡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你能找到任何想找的東西。

    但即使是這樣一座燦爛華美的城池,燈光之下也有著陰影。

    比如這裡。

    瘸腿街有一個十分上不得檯面的名字,據說得名於曾經住在這兒的一群瘸子。有這樣的傳聞,最早這裡曾用於安置一些在戰爭中瘸了腿的老兵,埃瑞安慷慨地將這片地皮贈送給他們。這個傳說的可信度並不高,還不如另一個說法讓人們信服:任何毫無準備地路過這裡的有錢佬(這個詞在這兒就是字面意思,口袋裡有錢而且穿得不夠破爛的外來者)都可能瘸著腿回去。

    它位於工廠群投下的陰影中,一批不知來自多少年前的廢棄建築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壽終正寢,終年曬不到太陽。工廠製造出的污水被排放進這塊區域中,不少居民滿不在乎地在這免費水源中洗澡和喝水。這裡居住著一大群被稱作瑞貝湖渣滓的傢伙,賭棍,流浪漢,混混,不得志的藝術家,殘廢,流鶯,罪犯……許多人有著以上多重身份。他們像蟑螂跳蚤一樣頑強地生存,與瑞貝湖光輝燦爛的一面一起出生,可能也要一起生活到世界末日。

    缺牙拉裡從他的狗窩裡走出來,撓著發癢的肚子。他剛度過了普通的一天,吃得半飽,揍了個把人,被若干人揍,沒被誰幹掉,完美的一天。他在街角放了水,正準備走回去,腳步忽然停下了。

    他看見了一個外來者。

    外來者穿著一身不錯的衣服,斯派克一眼看出這料子耐髒又耐用,無論扒下來自己穿還是賣掉都頗有賺頭。這人戴著一頂帽子騷包的寬檐帽,穿著一雙馬靴,金屬馬刺掛在地上格外響,像個開飯的鑼鼓似的,看起來根本沒打算無聲無息裡溜過瘸腿街。拉裡觀察了幾秒鐘,沒在他身上發現任何武器,既然如此,還客氣什麼呢?

    送上門的肥羊不宰白不宰,晚下手那是便宜了別人。拉裡拿起一根木棍,貓著腰從外來傻帽背後靠近。他屏息加快了腳步,在對方身後高舉木棒,用力揮了下去。

    砰!木棒的聲音。

    哢嚓!骨頭的聲音。

    缺牙拉裡發出一聲哀嚎,用上全力揮舞的木棒在墻上砸斷。剛剛發生了什麼?打扮成孔雀的肥羊躲閃起來卻身輕如燕,馬靴輕巧地在拉裡身上一勾,木棒便揮空砸墻,還讓拉裡扭到了腰。

    “哎呀,朋友!”肥羊在拉裡身後笑起來,“咱們才第一次見面,何必行此大禮?”

    拉裡咒罵著站了起來,扶著自己疼痛不已的腰,一拳向外來者揮去。身為街頭打手就是有這種好處,當受傷成了家常便飯,疼痛就成為了習慣,變得可以忍耐了——堆積的傷口會減少他們的壽命,那又是別的事,反正他們活不到那個年紀。拉裡迫切地想揍扁那張欠揍的面孔,戴著指虎的拳頭凶狠地砸向外來者的臉,再次被閃了過去。

    “斯派克那條老狗還好嗎?”他甚至能在躲閃中輕巧地問,“他現在還沒出現,不會死了吧?”

    拉裡才不管他在說什麼,斯派克,“沒頭的斯派克”在這一帶是個人物,不少混混想給他當走狗,另一些則夢想著取而代之。他當上瘸腿街的話事人之一有好一陣子了,久到最底層的混混也聽說過他。拉裡見過不少人虛張聲勢地拿斯派克的名字當護身符,拉大旗作虎皮,仿佛真的能和斯派克認識似的,這種傻瓜都沒什麼好下場。拉裡揮拳,再揮拳,直到沒法再揮拳。

    肥羊扔出了腰間的繩索,那套索一下就抓住了拉裡,不是胳膊,而是脖子。活扣在套住他的下一刻收緊,將他向前方拽去。馬靴在他失去平衡的那一刻踹到他的膝蓋上,拉裡跪了下來,被向前拖行——見鬼,這傢伙的力氣大得嚇人!——肥羊的胳膊按著他的肩膀,一邊燦爛地微笑,一邊將套索收緊。

    “冷靜,朋友,你可真不友好。”外來者狀似苦惱地說,“難道你沒認出我嗎?前些年我的海報貼滿過瑞貝湖呢,我打賭你肯定見到過一兩張,馭龍者……”

    “道格拉斯。”一個蒼老的聲音接道,“你來幹什麼?”

    這當然不是缺牙拉裡的聲音,他的臉在套索中憋得青紫,別說一個字,連一口氣都吐不出來。從巷口的陰影中走出一個人來,一頭短短的黑色頭髮,一張有著各種傷疤的瘦長面孔。這人的聲音比臉老二十歲(他喉嚨上那道巨大的斬首傷疤可以說明點什麼),臉可能比實際年齡老十歲,他短袖下的肌肉依然精悍有力,像一頭經驗豐富又還未徹底老去的老鬣狗。

    小巷中不知何時圍滿了人,老鬣狗的狗群審視著外來者。

    拉裡被放開了,他為缺氧大口喘息,倒在地上沒法起身。被稱作道格拉斯的外來者將他扶了起來,親切地拍了拍拉裡的背,仿佛剛把不慎摔倒的拉裡從地上扶起來,而不是剛將他勒得半死。

    “晚上好,斯派克!”道格拉斯親熱地說,“真高興看到你還是這麼活蹦亂跳!”

    等拉裡平息了咳嗽,能抬頭重新注意戰況時,道格拉斯已經向斯派克走了過去。他收起了繩索,向著那邊閑庭信步,甚至對著對方張開雙臂,好像要給一臉陰沉的混混頭目一個擁抱。這蠢貨!拉裡心中咒罵不休,準備好觀看斯派克好好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來者。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兩者之間的距離縮短到零,道格拉斯抱住了斯派克,斯派克露出一個獰笑……

    回抱了道格拉斯。

    兩個人都笑起來,把對方的背拍得啪啪響,拉裡一臉茫然,並驚恐地發現斯派克的手下們看起來並不意外,甚至多多少少也笑了起來。

    “你居然還沒把自己玩死,真夠命大。”斯派克嘶啞地笑道,“你的馬呢?”

    “跟著小姑娘跑路啦!”道格拉斯一攤手,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新坐騎太過拉風,未免嚇到花花草草,我只好用雙腳走回來。”

    斯派克嗤笑一聲,顯然對他的話沒多少信任。瘸腿街的重要人物和外來者相攜而去,斯派克的手下之一不耐煩地踢了踢拉裡,問他叫什麼名字。拉裡意外交到了好運,從一個遊蕩的底層混混變成了斯派克手底下的底層混混。

    他從其他人那裡知道了外來者的身份,一個馬戲團裡的招牌明星,有幾手絕活。“可他不是我們這邊的,一個外面來的闊佬。”拉裡耿耿於懷地說。與他交談的前輩笑了起來,說:“他可以是任何一邊的人,這傢伙交際廣闊。”

    接下來的日子裡拉裡體會到了這一點。

    道格拉斯穿著不錯的料子,卻不在乎跟最骯髒嚇人的那些人坐在同一把凳子上。他能說出遠方各式各樣的奇聞也能聽懂本地的俚語和笑話,他鑽進瘸腿街唯一的酒館,在油膩膩的吧檯邊和人談笑風生,輕易地抓住圍觀者的注意力,灌下許多杯劣質酒精卻不會醉倒。他在掰手腕比賽中勝過了所有人,“啊,新紀錄!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厲害!”這人假惺惺地叫道,以此為理由請所有人喝了一杯。

    道格拉斯適度地慷慨,精準地拿捏著“慷慨可親”與“待宰肥羊”之間的差異。他在瘸腿街的渣滓當中廣受歡迎,有分量的人物則對他的尊敬滿意,沒頭的斯派克幾乎可以說是他的朋友。這人好像天生就能和三教九流的人混熟,哪怕是差點被掐斷氣的拉裡,在不久後也不再討厭他了。差點弄死拉裡的又不止他一個人,道格拉斯絕對是這份名單中最具有意思的一個。

    在大約一周的到處遊蕩後,這一天,道格拉斯在酒館最熱鬧的那個時間段跳上了桌面,拿起老闆擦個不停的玻璃杯敲了敲。酒館的顧客們在這聲音中轉過頭來,他便在萬眾矚目中開了口。

    “各位男人們,女人們,不男不女的渣滓們!”他油腔滑調地說,在人們的笑聲中拿下帽子鞠了一躬,“在過去這些美好的日子裡我與在場的諸位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為了感謝大家對我的照顧,我願意貢獻出一條發財的明路!”

    他在用那種半真半假的誇張口吻說話,被酒精與氣氛煽動的人群哄笑起來,有人配合地喊道:“說吧!馭龍者道格拉斯!”

    “走私。”道格拉斯說,說完佯裝害怕地捂了捂嘴,“我是說,經過一些官方不太清楚的渠道運送一些無傷大雅的東西,賺取一點官老爺們看不上的佣金,這沒啥,是吧?他們可不需要什麼都知道。”

    “沒錯!”人們鬧哄哄地應和道。

    “可是到哪兒拿貨?”真在考慮問題的人問,“我們又沒有馬車,這附近沒能賺錢的玩意兒,要用兩條腿去北邊運嗎?”

    “是用兩條腿,不過很近嘛。”道格拉斯在人們的噓聲中說,“我沒說北邊,我說南邊,東南邊。”

    酒館中安靜了一點,人們互相詢問,交頭接耳。瘸腿街住著瑞貝湖的渣滓,他們知道的小道消息卻比瑞貝湖的普通市民更多——許多人容易忽視街邊翻找垃圾桶的流浪漢,情報販子這一行業在瑞貝湖的陰影中蓬勃生長。這些人聽說過幾個月前東南角的衝突,有人說那裡有瘟疫,有人說那裡有異種,總之埃瑞安的軍隊沒占到便宜。

    “不不不。”當他們這樣質疑,道格拉斯搖晃著手指,神秘兮兮地說,“那裡,有金礦啊。”

    人們發出了不相信的噓聲。

    “真的,雖然不是字面意思。”道格拉斯在桌面上敲了敲腳跟,“那裡被封鎖了半年多,很多人已經知道了吧?軍隊發現了異種,異種跟軍隊打來又打去,最近誰也打不下去,學會裝著看不見對方了。東南部的原有秩序被搞成一團漿糊,封鎖導致一些這兒爛大街的商品奇缺,異種製造的新奇玩意卻到處都是,像是能止血的藥劑,種一顆收一袋的種子,哈哈,說不定還能淘到讓你金槍不倒的靈藥!”

    好些人猥瑣地笑起來,另一些人看上去半信半疑。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你要怎麼保證?”

    “你為什麼要說給我們聽?”

    一堆問題被扔向道格拉斯,他看上去不慌不忙,只是拍了拍手示意大家聽他說。“我有通行的渠道,只是自己一個人做不了。”他說,“至於保證?我沒法保證。”

    這一次的聲浪比之前更響亮,道格拉斯面帶笑容,笑而不語。等這一波質疑輕了下來,他才再次提高了聲音。

    “我沒辦法保證,但能帶願意同去的人一起去。”他說,“那裡可能有瘟疫,可能有吃人的異種,更可能有等待著挖掘的金礦,等待著占領的處女地!我不會做什麼保證,為什麼我要費事努力送出財富?機遇和金錢青睞勇者,蔑視懦夫!我為什麼來這裡告訴你們?瘸腿街的各位!即使你們不把性命扔進一場改變命運的賭博裡,你們又會爛死在哪裡呢?”

    他的聲音刻薄無情又充滿熱情,那出乎意料地,相當對瘸腿街居民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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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3-1 11:39 AM

第57章 1.1

    第一批探險家在當晚出發,他們跟著道格拉斯踏上了淘金之路。

    缺牙拉裡不是其中之一,他還心有牽掛,比如斯派克手下的位置(手下的手下的手下),比如他當妓女的相好。冒險家與最破罐子破摔的亡命徒走向被封鎖的東南角,剩下的觀望者竊竊私語,等待著他們的歸來或他們的死訊。

    這行人在第三天歸來,去時兩手空空,來時多少帶了些東西。觀望者一窩蜂擁上去,意外沒打聽到什麼消息:歸來者宣稱那一邊的詳情得暫且保密,嘴巴最松的人居然也神神秘秘起來了,幾杯酒灌不出個答案。有人想玩逼供這一套,可斯派克對此發了話,聲稱誰對這批走私販下手就是跟沒頭的斯派克過不去,他的話在瘸腿街頗有效力。

    不少人都知道,道格拉斯在這裡頭牽了線,轉交了來自東南角的豐厚謝禮。禮物的金額在傳聞中越來越高,哪裡的冤大頭會用這個數來買一群垃圾的性命?絕對沒有,因此這筆賬註定在他們攜帶的物品上頭。這些物品的價值這麼高嗎?它們是否值得讓人做點小動作,在斯派克的威脅下鋌而走險?人們壓低了聲音分享著小道消息,討論著,揣測著,沒完沒了爭論不休。於是這事很快傳遍了瘸腿街,連對外界最漠不關心的人都聽了幾耳朵。

    走私所需的可不止是帶過防線,瑞貝湖的渣滓們當然沒什麼銷售渠道,買賣全得靠自己。淘金者們在無數關注下開始了他們的交易,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在幾日無果的交易後轉手出賣了商品,這些人很快後悔了,因為大部分人都在不久後賺得缽滿盆滿。

    瑞貝湖的陰影與其他地方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分割線,只要能逃過巡警的警棍,不怕被痛揍或隨意抓去定罪,瘸腿街居民們自可以來去自如——歷任市長對瘸腿街的整頓都像踹了老鼠窩,只讓其中的害蟲向城市其他角落擴散,如今的城市管理者選擇視而不見。沒人會去富人所在的街區,獵犬與護衛虎視眈眈地看向任何接近的可疑人士,這塊區域對他們來說相當危險,而且離瘸腿街很遠。

    在瑞貝湖最繁華和最破敗的地方之間,有著廣闊的緩衝帶。緩衝帶中居住著瑞貝湖的平民,一輩子的工資可能比不上貴人們一夜的消耗,但只要足夠勤奮,也不用擔心買不起喂飽一家人的三餐。在這裡,平庸者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在這裡,人們口袋裡有幾個閒錢,購物時猶猶豫豫,會為幾個硬幣的折扣喜上眉梢。

    這才是走私販們理想的市場。

    老鼠們在華燈初上時四下分散,為交易使出渾身解數,各有各的路數。兵器當然要收好,最凶神惡煞的人也稍微打扮了一番,往刀疤上抹泥巴,讓自己看上去像個髒兮兮的流浪漢而非伺機打劫的強盜,至少前者比較容易接近客戶。一些人前往熱鬧的街道,這裡是賣花女、報童和流動手藝人的出沒地點,傍晚時分,結束了一天工作的人往往不吝於向沿途的商鋪投去一瞥。來自瘸腿街的商販擠進手藝人的攤位之間,席地而坐,把包裹中的小玩意放到地面上。

    藤條老鼠滿地亂跑,玻璃鳥一格一格爬上梯子又在最上方滑行降落,金屬狒狒會敲鑼打鼓,這聲音為販賣者的吆喝配音。這些玩具巧妙又便宜得驚人,在有孩子的人中頗受歡迎。城市中的玩具都被放在玻璃櫥櫃中高價出售,財政狀況普通的父母往往一年才會咬牙買下一個,如今多半覺得占了便宜。等發現這些玩具的數量只減不增,剩下的商品立刻被搶購一空。

    一些人選擇上門推銷,他們挑揀的時間更晚,過了每戶人家忙於做飯、吃飯的那幾個鐘頭,又不至於晚到影響人們洗漱睡覺。這個時間段的人們大多閑的沒事乾,無聊到願意聽推銷員吹個天花亂墜。在這種時間推銷出的物品多半與家庭有關,比如一株能驅除異味的香草,或者放在臥室裡能安神助眠的盆栽。

    “好養活”這點在普通人家當中相當重要,一些人關注實用性,另一些家庭則想向富貴人家靠攏,用一些外形華麗的花草裝點門面。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策略,曾是這一帶的拾荒者或乞討者的傢伙能從以往的經歷中判斷出不少人家的性情,對症下藥。

    還有一些人聚集在非正式的夜市當中,這種地方交易著價格不貴又效果可疑的物品,比如聲稱來自什麼古跡的奇怪遺物,效果不明、安全性也不明的三無藥劑,可能是贓物也可能是假貨的便宜首飾。這地方算是個對普通人開放的半吊子黑市,常年徘徊著那些對自己的眼光有著迷之自信、夢想一夜發財的賭徒。走私了神奇藥劑的淘金者來到此處,打扮的方式和另外兩種不同,不把自己化妝成良民,反倒收拾得越怪異越好。

    他們拿藥水在臉上胳膊上畫奇怪的紋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畫了什麼鬼東西,卻暗示這代表著某個少數族裔的傳承,或是某次古跡冒險得到的傷疤。他們把頭髮搞成奇怪的髮型,佩戴上亂七八糟的飾品,宣稱自己是落了難的外來客——過去,埃瑞安還沒變成一個統一的帝國時,這花樣叫異國風情,現在外地風情沒那麼好使,用一點異種擦邊球也無傷大雅。小黑市中很少有人對此反應過度,大部分新手賭徒都會為這樣那樣的暗示呼吸急促,覺得自己即將成為撿到大便宜的幸運兒。

    這些裝神弄鬼的販賣者根本不知道兜售的藥物是否有效,他們只顧大吹特吹,反正沒效果也怪買家自己看走眼嘛。然而買走一兩份藥劑的人都成了回頭客,生意火爆的程度完全超出他們想象。暗地裡流傳著他們隨口胡編的藥物來源,不少人為沒能買到深深遺憾,“下次有貨了千萬告訴我!”他們說。

    第一批貨物很快轉化成了實實在在的金錢,不久道格拉斯再度露面,前來收賬——瘸腿街的居民根本沒有本錢,此前能拿到商品全靠賒賬。有人躲藏了起來,獨吞了商品賣出後的全部報酬,這事在瘸腿街發生半點都不奇怪,事實上圍觀者還相當驚訝,選擇獨吞跑路的人居然只有這麼一點。

    “這群兔崽子,我看他們皮癢了。”斯派克皮笑肉不笑地說,對道格拉斯比了個手勢。道格拉斯卻笑著搖搖頭,說:“沒必要,他們自己會後悔的。”

    缺牙拉裡就站在那個房間當中,暫時沒想出他們會後悔什麼。不過那對他而言無關緊要,因為道格拉斯開始組織起第二次走私,除了要補上那幾個跑路的人之外,還擴招了好些人選。

    拉裡迅速地報了名。

    距離第一次走私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參與者的口風也不像開始那麼緊。關於東南角的消息陸陸續續流傳開來,有真有假有好有壞,但總歸不比瘸腿街本地糟糕多少。第一批走私販的收穫讓不少人眼紅,報名的遠超所需名額。

    現在拉裡成為淘金者的一員了,前一晚他輾轉反側,時而夢見自己腰纏萬貫,天天吃得飽穿得暖還要帶著相好去劇院,時而又夢見自己被巡警抓個正著,直接拖出去吊死。第二天起床他帶著巨大的黑眼圈,忐忑地想著道格拉斯所說渠道的安全性。他們要如何越過邊境?拉裡腦中翻騰過相當多的動作片,而道格拉斯開始分發金屬卡片,招呼所有拿了卡片的人上馬車。

    一輛超級巨大的馬車,由六匹馬拉動、花花綠綠叮叮噹當、和道格拉斯本人一樣扎眼的馬車。

    瞎子加聾子才會放這玩意出關吧?!拉裡一臉震悚地想,可惜上了賊船想下已晚,周圍參加過上一次的人看上去卻相當鎮定。拉裡提心吊膽地坐在馬車上,膽戰心驚地看著馬車在通往東南方的哨卡前停下,心驚肉跳地看著道格拉斯向哨兵出示什麼東西,輕輕巧巧地被放了行。

    此行……怎麼說呢,相當普通。

    拉裡想象一大堆的驚險衝關戲碼,結果守衛面無表情地放他們過去了。拉裡以為會在東南角看到鬼鬼祟祟的接頭人,結果到地方就是個“邊貿市場”(這啥玩意),到處明碼標價,兌換異常輕鬆。他曾以為東南角亂成一團,不亂怎麼會讓他們這些人進來呢?可這兒井然有序,一切如常——不對,有些東西並不“如常”。

    市場上的貨物多到讓人眼花繚亂,其中的人品種也多。矮個子在市場中走來走去,一群人無分男女老少都矮成一個高度。一些人的打扮風格如出一轍,這可不是他們行騙時胡亂搞出來的異國情調。那個換藥劑的攤位前,胖女人長著尖耳朵,尖耳朵哎?拉裡一時懷疑自己到了小黑市,遇見了以此坑蒙拐騙的同鄉。

    “這是你的通行證。”

    工作人員將處理過的金屬卡片遞還給他,上面多了一些複雜的紋樣,拉裡看不懂是什麼——不過反正他也不認識字。所有前來交易(走私,這兒的正規氛圍都快讓人忘記這是走私了)的人都有這樣一張卡,據說是身份證明、拿貨記錄(信用額度是什麼?)和來往此處的通行證。

    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女聲,跟他們宣布了簡短的注意事項,比如暫時對這裡的事保密,交易後需要上交本金,剩下的才是佣金之類的。來之前拉裡還想著要把這邊的相關情報賣個好價錢,但聽到這番話,他不知怎麼的就不想了。真奇怪,就像深陷入什麼氣氛當中,他覺得這話說得很有道理,違背的念頭自然而然消散。

    大部分人都在點頭,看起來和拉裡有相同的感受。離開前站在拉裡旁邊的那個人好像突然反應了過來,臉上又露出了不順從的神情。“如果有人不這麼做呢?”這刺頭笑嘻嘻地問道格拉斯,“要是有人違背了,斯派克會拿掉他們的頭嗎?”

    “違背者的身份卡會被註銷。”道格拉斯說,“也就是失去了來這裡的資格。”

    “但是對咱們中的不少人來說,一張卡片可比不上手裡頭的貨物值錢。”刺頭又說。

    “要是與前途之類的東西比起來,貨物就沒那麼值錢了。”道格拉斯笑道。

    “跟你來的人都是爛命一條啊。”刺頭不依不饒道,“別說前途,咱們的人生都沒幾個錢重要。”

    “的確,你們來的時候都是爛命一條。”道格拉斯聳了聳肩,一躍跳上了馬背,“可是當你們來到了這裡——只要你們不放棄手上的機會——事情就不一樣了。”

    他的口氣如此篤定,仿佛眼前普通的城鎮是什麼能實現夢想、改變人生的夢幻之地。拉裡記得自己跟他談過這個,在某個醉醺醺的夜晚,某個還不確定要不要來的時間。“你把那裡說得這麼好,”缺牙拉裡口齒不清地說,“說得這麼好,你自己又從那裡得到了什麼?”

    道格拉斯看起來並沒有富得流油,他沒身穿華服,沒騎著高頭大馬,也沒抱著漂亮女人。拉裡這話問得像挑釁,聲音又小得像嘟噥,道格拉斯卻為此轉過頭來,露出一個比平常真誠許多的笑容來。

    “一切。”他說,“我夢寐以求的一切。”

    於是拉裡來了,拿上了他信用額度允許的最多商品。要是這些東西賣不出去,把他拆開賣也還不清錢。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做買賣過活,好在趕上好時候,來自東南角的商品正緊俏。

    所有第一次拿貨的人都只有為數不多的信用額度,哪怕全部賣光,進入瑞貝湖的總數也只是九牛一毛。饑餓營銷讓許多有購買意圖的人被吊足了胃口,他們可能花費一兩個月猶豫是否要買家門口的某樣商品,卻在走私販們時隔一周再次出現時一擁而上,痛快地掏了錢,還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小黑市的客戶最為熱情,在這兒徘徊的人比以往多上了幾倍,打扮就緒的走私販還當自己被官方的探子或找茬的苦主抓了個正著,險些一露面就掉頭跑路。人群眼疾手快地攔住了他們,一張張遠遠稱不上賞心悅目的臉笑出一朵朵花兒來,諂媚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那個,就是那個藥!”中年禿頂的男人喘著粗氣,剛從人群中殺出血路擠到最前方,拿錢的手一路戳到藥販子臉上,“我買十份,不,我全買了!”

    “我出兩倍!”拿口罩遮臉的人喊道。

    “三倍!”

    壯陽藥是當之無愧的拳頭產品,不知怎麼的便聲名遠播,人性的某一方面在此暴露無遺。買藥自用的人不少還藏頭露尾,二道販子和歡場老闆的手下則來的大大方方,一個個雙眼冒光。所有壯陽藥在第一個晚上就銷售一空,最後幾分的出售還變成了拍賣,拍賣到最後甚至險些引發鬥毆。“你知道我的老闆是誰嗎!”競價到臉紅脖子粗的人向彼此吼道,幾句對吼中的信息量足以讓情報販子笑得合不攏嘴。

    東南角出售的止血藥劑效果很好,數量極少,不過它並不是第二受歡迎的品種。排在壯陽藥後面的是一種綠泥似的美容草藥,將之敷到臉上能讓你的肌膚“透亮光滑光彩照人嬌嫩如花”,還能“延年益壽青春常駐”,前者肉眼可見,後者純屬扯淡,不過要反駁後者至少需要過個幾年,在其他藥劑的藥效立竿見影的時候,不少人相信了藥販子隨口胡謅的鬼話。抓住商機的走私販賺得紅光滿面,把沒抓住機會的人嫉妒得眼睛發綠。

    拉裡對行情兩眼一抹黑,此前每種商品都拿了一點,藥劑瞬間賣了個精光,其他部分就有些頭疼。“我又不是做這個的料子。”他跟相好的抱怨,齜出缺了牙齒的嘴,“你看我的臉,哪裡像個賣東西的?”

    “你這木頭腦子!”相好米歇爾罵道,“賣藥的錢別花了,先去買衣服!”

    買全套衣服褲子鞋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幾乎用光了賣藥賺來的錢,心疼得拉裡直抽氣。他幾乎被米歇爾拽著買完了衣褲,又被她拉去看那些坐馬車的生意人怎麼走路。還真別說,等拉裡穿上了這套行頭,像個上等人一樣昂首闊步向畫廊走去,那個踹過他好幾次的守衛根本沒把他認出來。那傢伙為他拉開門,恭恭敬敬地彎下腰,拉裡只感到一股熱氣往胸口衝去,走得格外昂首挺胸。

    這套行頭讓拉裡能夠出入以往絕對進不去的地方,而當他再次敲開什麼人的門,主婦們也不太會用掃把趕人。比剛能溫飽的平民更上一層,小有資產的人與對新事物懷著好奇心的人樂於嘗試從他手中買到新鮮物品——市面上的商品固然安全可靠,軍事優先的方針卻讓不少東西受到管制,生活條件不錯的人也對販賣灰色地帶商品的流動推銷員沒有牴觸心理。

    第二桶金用來給米歇爾買了衣服。“這不是我想買,是為了賺更多的錢!”米歇爾再三強調道。她買了一身正經人家穿的衣服,拿出的高跟鞋則是自己之前買的。拉裡不知道她何時買了這個,不過他倒知道米歇爾沒活兒的時候經常看著橋上前往劇院的女人們出神,念叨她們的頭飾衣服和鞋子。

    下一個晚上米歇爾讓拉裡換回之前的背心汗衫,自己則換了一種打扮方式。她在拉裡擺攤時走上前來,一副與他素不相識的樣子,一唱一和地討論他的商品。有時她在無人光顧時前來,有客人的攤位比門可羅雀的攤位更容易招攬客人;有時她在顧客無法決定時走出來,“你賣的東西真是好極了!”她裝作之前的顧客,天花亂墜地誇一通。最後她裝作要掏錢買走攤位上剩下的商品,一般到了這時候,真正的客人都會率先掏出腰包。

    他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靠這種方法將手裡的東西很快賣了大半,拉裡這輩子手頭沒拿過這麼多錢。米歇爾數錢數得合不攏嘴,賺錢賺得鬥志昂揚,睡覺都在喃喃念叨著接下來要如何如何(“我們可以去別處買點東西賣,就說是從東南角進的貨……”)。在她忙著計劃下一步的間隙,拉裡自己做主給她買了頂帽子,他記得米歇爾對類似的款式盯著看過好久。

    這東西和他的衣服一樣貴,米歇爾看到後愣了很長時間,大罵他是個浪費錢的蠢貨。“我都計劃好了!”她這樣說。不過鑒於接下來她就開始撲上來親他,把濃重的眼線哭得滿臉都是,拉裡覺得她應該還是挺高興的吧。

    第三次走私開始前幾天,有人叫住了拉裡他們。

    那是個穿著考究的中年人,鬍子精心修剪過,甚至拿著那種在大商人之中很流行的手杖。他叫住了正在另一場賣力演出的拉裡和米歇爾,打斷了後者的推銷,開門見山地說:“我看到你們有一陣子了。”

    拉裡一下子緊張起來,開始他以為這人會不會是米歇爾以前的客人,可米歇爾一樣緊張又茫然(也是,米歇爾工作時間的大濃妝和目前的打扮判若兩人)。那個商人繼續說:“最近來自東南角的商販不少啊,市長先生從未說過那裡解禁,但前往紅桉縣的道路似乎不再禁止通行……”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通他們聽不懂的話,拉裡求助地看向米歇爾,後者強作鎮定,毫無對策——即使拉裡打心眼覺得他相好的超聰明,米歇爾也只是個瘸腿街出生的妓女,不認識一個字,見識不比拉裡多到哪裡去。他們用眼神交流了一通,在準備好逃跑路線就差實行計劃的時候,中年人終於停了下來。

    “我本以為你們兩個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看來也只不過是小卒子。”他悻悻道,意識到剛才那番賣弄純屬拋媚眼給瞎子看,“言歸正傳,我想要加入。”

    “這不歸我管。”拉裡梗著脖子說。

    “你只需要替我帶話就好。”中年商人說,“我有你們需要的東西。”

    東南角與這邊的貿易,不僅僅是用商品賣錢。邊貿市場貼出了一張長長的列表,上面寫著東南角願意出錢購買的東西。

    拉裡不認識表單上的字,只能讀出每一項後面很大的數字,大得嚇人,最上面一項好多個零!這數字震撼到了好些走私販,他們野心勃勃地背誦下了表單,準備賺兩邊的錢。旁邊有工作人員會給人念表單上的內容,但拉裡壓根沒去聽,首先他記性很差,其次,他覺得自己能賣出手頭的東西已經是老天保佑,還是別奢望太多為好。

    顯然,眼前這個商人不知從哪裡聽到了消息。列表上有啥來著?拉裡一個都記不得,但他想起來,道格拉斯曾說過能拉到交易對象,也能賺一筆錢。

    第三次旅程,拉裡帶上了中年商人安東尼和強烈要求加入的米歇爾。有了後者,拉裡基本沒事好乾。米歇爾在市場上轉了一通,在本子上畫了一堆只有她自己知道什麼意思的符號,還跟一個叫亞倫的小鬼相談甚歡。安東尼跟東南角的話事人們談妥了交易,提前走了回來。他看起來高興極了,甚至和聽不懂半個字的拉裡談起了生意經。

    “那會賺很大一筆錢。”他滿足地說,“不過要我說,做什麼生意都不如‘那一個’賺得多,你知道是什麼嗎?”

    拉裡興趣缺缺地搖頭。

    “奴隸啊。”安東尼拿手杖拍了拍手掌,“尤其是‘那種’。可惜,要是我的資金鏈沒有出現問題,我會把最近的那一批買下來,她們尾巴和耳朵的形狀很不錯,其中五只是上等貨色,只要轉個手就……”

    啪。

    安東尼沒有說完,他的手杖掉了下來。一陣風從拉裡面前吹過,將他的昏昏欲睡一掃而空。

    有人衝了過來,動作如此之快,以至於看上去仿佛憑空出現在這裡。她一把掐住了安東尼的脖子,胳膊伸直,硬是將比自己還高的人類舉得雙腳離地。她的尖爪掐進中年商人的脖子裡,鮮血流了下來。

    長著白色獸耳的少女一字一頓地說:“你剛剛,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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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3-1 11:43 AM

第58章 1.1

    拉裡被眼前這一幕驚得愣住了足足幾秒,等反應過來,連忙向對方撲去,想把安東尼從獸耳少女爪下解救出來。他衝向那個嬌小的身影,對方轉都沒轉動一下,另一隻空著的手猛地揮出。一股巨力揍實在拉裡肚子上,他踉蹌著向後跌倒在地,胃裡翻江倒海,哇地吐了出來。

    這姑娘嬌小的身軀裡,肯定每個角落都塞滿了肌肉。

    米歇爾驚呼著向拉裡跑過去,周圍的人們也驚得交頭接耳,一時卻沒人來勸——瘸腿街的來客看到了拉裡的下場,匠矮人與人類工作人員被狼女的可怕氣勢嚇得不敢上前,維持秩序的那幾個亞馬遜人偏心護短只當沒看見,梅薇斯不巧今天沒有出現。中年商人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兩隻手努力地去掰脖子上的爪子,那隻看上去頗為細瘦的手卻紋絲不動。他的雙腳在半空中徒勞地踢動,脖頸血流如注,眼看著就要眼珠翻白。

    “瑪麗昂,鬆手!”塔砂說。

    砰!人類商人的身體沙包似的摔到地上,他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喘氣,連滾帶爬地從異族身邊跑開,以防她中途改變主意。米歇爾和拉裡飛快地鑽回馬車裡,瘸腿街的其他居民也退到了幾米外的地方,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塔砂的聲音只在瑪麗昂耳中響起。

    “好孩子。”她安撫地說,“深呼吸,沒事的。”

    瑪麗昂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尾巴鞭子似的抽打著空氣,她齜出來的犬齒隨著呼吸時短時長,指甲掐進了自己手心。“他在說奴隸!”狼人少女說,氣得說不出囫圇話,“他說——奴隸!”

    她把這話吼了出來,時至今日,瑪麗昂依然不擅長通過心靈感應通話。她的雙眼依然緊跟著驚慌失措的商人,好像隨時都會撲上去,安東尼看上去快被嚇出心臟病了。塔砂說:“到我這裡來,瑪麗昂。”

    “我要殺了他!”瑪麗昂在心中這樣說,多半不是學會了心靈感應,而是又想得太大聲。“我要咬斷他的喉嚨,把他的內臟扯出來!該死的奴隸販子!別想回去!”一大堆血腥的念頭在她腦中擠得滿滿當當,混雜著混亂的狼嚎,於是塔砂又一次開口:“回來,我們談談。”

    這話所用的口吻比剛才冷冽了一點,隱約帶著點警告,不那麼親切但十分有效。瑪麗昂身體裡那隻蠢蠢欲動的野獸被拉住了脖子上的韁繩,她憤恨地瞪了安東尼一眼,轉頭走回地下城。

    “他說要買賣奴隸!”狼人少女在塔砂面前申訴道,“他想要買賣我的同族!”

    “這就是你得讓他活著的原因。”塔砂說,“我們需要他的渠道,來購買獸人奴隸。”

    瑪麗昂睜大了雙眼。

    “你怎麼想的?”塔砂反問,“殺光所有和獸人奴隸貿易沾邊的人?”

    “他們該死!”瑪麗昂憤怒地說。

    “可我們需要的討論的不是他們該死與否。”塔砂說,“你想過這麼做的可行性嗎?你要如何把所有與奴隸貿易相關的人都找出來,一個個殺光?就算你真能做到,在殺光他們後呢?那些獸人奴隸就自然而然平安無事了?”

    瑪麗昂的表情像在說“為什麼不可以”。

    “你去過瑞貝湖嗎?”塔砂又問。

    狼人少女搖了搖頭,她聽說過瑞貝湖是北邊一點的大城市,她可沒去過什麼大城市。

    或許在身為奴隸的時候曾經去過吧,從七歲被捕獲到成功逃脫的十一歲之間,瑪麗昂依稀記得自己和一些同族一起,被裝在籠子裡挪過幾個地方。關著他們的地方總是大同小異,要麼不見天日,要麼有著很高很高的墻,完全不知是在哪裡。而在成功逃脫之後,瑪麗昂流竄於荒野之中,頂多在夜晚去小地方偷一點需要的物資,去大城市等於自投羅網。

    她再也沒見過同族,再也沒見過部落。

    難怪了,塔砂想。

    “你知道瑞貝湖的獸人奴隸有多少嗎?”塔砂問。

    “我不知道……”瑪麗昂說,在塔砂的鼓勵下接道,“七八個……?”

    “我也不知道。”塔砂說,“數不清。”

    瑪麗昂愣住了。

    地下城擁有瑪麗昂的靈魂,只要塔砂想,她就能讀到狼人少女的記憶、情緒和當下的想法。因此塔砂很快明白了瑪麗昂會有這種反應的原因:受閱歷所限,她對同族的現狀缺少認識。

    她以為同族已經不剩幾個,就只是當年和她一起被抓到的倖存者。但事實上,儘管野生獸人不多,獸人奴隸卻並不罕見。

    只剩下幾個的商品,不可能構成一種產業。

    此前塔砂也對此近乎一無所知,從地下城居民那裡得到的信息多有殘缺,要真正去實地看一眼才能有清晰的了解。在瑞貝湖這個大城市中,她看到了不少混血獸人,藏在不見天日卻沐浴著人們目光的地方,像一個公開的秘密。

    有一種尖頂的帳篷,裝飾得花哨而華麗,乍一看像個嘉年華中的糖果屋。人們也叫它“馬戲團”,不過帳篷外皮並非馬戲團常見的紅綠色,而是粉紅色的。擠在一起的帳篷群坐落於瑞貝湖城的西邊,白天悄無聲息,晚上人來人往。住在帳篷裡的成員大部分是女性,也有少量男性,身負鐐銬,常年赤裸,從事著人類最古老的職業之一。他們身上獸人的血脈並不濃厚,甚至有人只長了一隻獸類的耳朵,另一隻耳朵還屬於人類。

    相形之下,瑞貝湖富人區的混血獸人要更像獸人一些。豪門豢養的混血奴隸有一套篩選標準,住在這裡的每一戶人家都有幾個,那似乎是一種潮流,或者像純種馬一樣的身份象徵。他們在宴會上端盤子,被打扮得像一隻只精美的小蛋糕,身上的非人特徵被花裡胡哨地凸顯出來。客人們指著他們的耳朵與尾巴嘖嘖讚嘆,而主人故作不在意地說起弄到這樣一隻異種有多難。

    “你知道,依然有些老古板覺得養一隻活的是叛國之舉。”他們指指頭頂,心照不宣地笑起來。貴婦人用精心修飾的指甲去掐獸人奴僕的臉和耳朵,拿扇子掩著嘴嬌笑,感嘆再好的標本也比不上一隻活體。

    埃瑞安明面上依然堅持著異種威脅論,若是完全按照法規來辦,捕獲到的異種要麼就地格殺要麼充公。但正如偷稅漏稅難以杜絕,非法的獸人奴隸貿易在不見光的地方源遠流長,是黑市的重要貨物之一。

    瑞貝湖的混血獸人總數,要是統計出來,多半會嚇瑪麗昂一大跳。

    這樣多的數量,幾近成熟的奴隸貿易,真的能和瑪麗昂以為的那樣簡單粗暴地解決掉嗎?

    哪怕暗中與瑞貝湖的管理者達成了平衡,這事也做不到。

    奴隸販子殺不完,埃瑞安官方都沒做到的事,地下城想要完成基本是痴人說夢。強迫瑞貝湖市長和代行總督之職的人大力禁止塔斯馬林州的獸人奴隸貿易必然要觸動許多人的利益,一方面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關注(而這正是目前的地下城所極力避免的),另一方面只會讓奴隸販子帶著奴隸跑到塔斯馬林州以外去,到那時才叫鞭長莫及。

    正如那個太陽和北風的寓言故事,指望會為利潤鋌而走險的人為更多一點的風險放棄,不如許之以利,讓他們主動把獸人奴隸送到這裡。

    這是否會導致奴隸貿易變本加厲,導致野生獸人受到更進一步的殘害?拜託,埃瑞安的情況可沒法和現實中“善人買鳥放生導致鳥類更加瀕危”之類的事情類比,在這裡,就算沒有奴隸貿易,人類也不會對異種手下留情。某種程度上,不如說獸人至今還沒被滅絕,多虧了奴隸貿易吧。

    何況塔砂購買奴隸可不是為了放生。

    安東尼穿著一身考究的行頭,可惜後面的領口脫了線,褲腳有塊污漬,那洗到發白的痕跡暴露了主人竭力隱藏的東西——這個商人的財政狀況遠遠稱不上好。瑞貝湖的商業發達,競爭激烈,市場如同大浪淘沙,每年都將跟不上的前浪重重拍下。安東尼曾作為一座工廠的主人風光一時,但如今他已經瀕臨破產,所以他才冒險來此。

    他企圖說服塔砂為他的工廠注資,將那被無情的潮流甩在身後的商品吹出花兒來,卻沒想過這些吹噓都毫無意義。塔砂看重的是工廠本身,在所有工人因為發不起工資離開後,利用水力推動的車床流水線雛形,利用木炭當原料推動的蒸汽機……這些在別人眼中消耗太大的雞肋物品,對塔砂來說遠勝於無用的奢侈品。

    塔砂沒有十項全能的金手指,她的知識和閱歷讓她能管理這座地下城,掀起技術革命的理工科知識則在能力之外——當然,塔砂可不為此遺憾,她覺得前者有用多了。眼前的硬件設施像拼圖缺失的一角,彌補了塔砂難以想起的工業知識,而在她這裡有著可以解析這些知識的技術人才。

    私有工廠為什麼只製造奢侈品?因為水力風力不穩定且利用率低下,木炭消耗則非常巨大,如果產品賣不出好價錢,開動機器便是虧本。埃瑞安沒有煤礦,沒有石油……卻有著魔石,有著以魔石為動力源的魔導科技。

    戰爭送來了魔導科技的樣本,匠矮人抽絲剝繭,從中飛快地學習。如今地下城幾乎沒法在擴張中挖到魔石,結合那個鐵灰色的夢境,基本可以推測出魔導科技從埃瑞安的舞台上退場的原因:資源不足。

    在一座可以生產魔石的地下城中,魔石屬於可再生能源。

    好極了。

    匠矮人每解析一種魔導武器,地下城工坊中就能生成那種武器的製造圖紙,同時,匠矮人工匠可不是只會複製的機器。塔砂從不認為古代的就是最好的,既然他們的祖先可以發明出這麼多種魔導器械,那麼對如今的匠矮人來說,將魔導科技應用於生產生活也不會是不可能的任務。

    再這實驗成功之後,塔砂會需要大量的人力,大量的工人。

    “這就是你買下這堆廢物的理由?”維克多又用上了那種懷疑的腔調,“要是你選了個男性身體,我還可以理解……所以你果然喜歡母的?”

    第一批混血獸人被馬車載到此地,年齡在十幾歲到三十幾歲之間,全部是女性,一絲不掛。等在關口的瑪麗昂一開車門便愣住了,明悟在她臉上閃過,隨之而來的是洶涌的怒火。本打算邀功的商人見勢不妙,立刻逃之夭夭。

    工作人員給她們帶來可以蔽體的布料,亞馬遜人借出了衣服,女戰士們的衣服穿在這些混血獸人身上松松垮垮。梅薇斯的醫療小隊很快忙碌起來,這一馬車人當中絕大多數健康狀況不容樂觀,最健康的那些也顯得呆滯而柔弱。她們走起路來相當笨拙,不知多久沒有行走過。有個高個子姑娘的腳踝出現了嚴重的變形,她戴上腳鐐時年紀大概很小,那副鐵傢伙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從未更換過。

    “這已經是最好的一批了!”安東尼聲稱,“更高級的那些不會對普通商販出售,也不是隨時可以買賣的。不過,我的聯繫人說如果能維持這種固定購買量的話,今後也可以給我們特惠……”

    安東尼沒見過尖耳朵精靈在這裡生活的樣子,他顯然弄錯了塔砂讓他購買獸人奴隸的目的。以娼妓的標準來說這一批混血獸人的確很像樣,沒有性病,面容姣好,這便符合了這種商品“健康”的定義。在傑奎琳之後,梅薇斯的心理醫生診所又多了一堆新客戶。

    “你失策了啊。”維克多說,“娼妓基本都被破壞掉了生育能力,你弄來的這一批根本不能增加人手。”

    “她們本身就是人手。”塔砂說。

    “認真的?”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好吧,你都想讓獸人的後裔給矮人當幫工了,更異想天開一點也不會怎麼樣。”

    “獸人血統怎麼了?”塔砂說,“獸人在力氣上完全沒問題吧。”

    “對,狩獵和戰鬥上獸人乾的不錯,但是乾矮人的活兒?”維克多嘲笑道,“你怎麼不去培養獸人法師?”

    “不試試怎麼知道。”塔砂說。

    在地球上的時候,塔砂讀過一種社會學研究,說原始社會的人口被戰鬥和饑餓篩選,工業社會的人口則主要經歷病菌篩選,因此從基因層面上來說,原始社會的人口反而更聰明強壯。原始社會的人固然在工業社會中顯得笨頭笨腦,但那是從未學習過相關知識的緣故,把工業社會的人放進原始森林裡,工業人口也會顯得笨頭笨腦。

    即便在這個不太科學的埃瑞安,不是龍的種族當中,知識也不會通過血脈遺傳。那麼埃瑞安的人類、矮人便可以類比成工業社會居民,獸人可以看作原始人,不存在決定性差異。

    塔砂不需要他們學習魔法,不同種族在不同職業(是說超凡的“職業者”)上的資質並不重要。流水線工人的操作難度絕對不會和魔法相提並論,地下城只需要大量廉價勞動力。混血獸人是這裡天然的無產階級,未來大有用處,哪怕復建和培養工人的流程多半會比塔砂預期的長。沒事,她等得起,何況能買到的獸人奴隸又不止這一種。

    契約者的心理健康問題可能更大一點。

    瑪麗昂在她的同族之間跑來跑去,努力照顧她們,和她們說話。不少混血獸人因為她的存在安心了一點,另外一些卻毫無改善。可怕的不是驚恐不安,而是麻木不仁——她們並不在意自己從瑞貝湖來到了這裡,無論周圍是不懷好意的人類還是滿懷關心的同族,這些混血都漠不關心。

    狼人少女越在同族之中徘徊,那些人身上的陰霾就越在她身上堆積。她的肩膀無比僵硬,耳朵時不時向後腦壓去,整個人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炸彈,仿佛誰再碰她一下她就會爆炸。

    塔砂做了那個伸手的人。

    瑪麗昂炮彈似的一頭扎進她懷裡,那感覺讓塔砂想起以前出差半個月後,自己去犬舍接寄養的狼狗那一回。多虧被龍屬性強化過一遍,塔砂的肋骨沒被撞斷幾根,饒是如此她還是扇了好幾下翅膀以保持平衡。瑪麗昂一言不發,埋頭抽泣,牙齒咬得咯咯響。塔砂想起一句話來,“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她往自己身上堆了太多東西,那分量快把她壓得窒息。

    “明天起別再去病房了,那裡有更專業的人會照顧她們。”塔砂說。

    瑪麗昂猛地抬起頭來,通紅的眼睛滿是驚慌。“我沒事的!”她急匆匆地說,“我可以幫上忙……”

    “你可以在別的地方幫上更多忙,而不是留在幫不上忙的地方自怨自艾。”塔砂冷酷地說。

    瑪麗昂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像只被踢了一腳的小狗。她手足無措地看向塔砂,現在她的主人有一張長著血肉的臉了,然而與之對視如同望進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她依然無法從那張神情寡淡的美麗面孔中讀出什麼。她被責罵了嗎?可是擦掉她眼淚的手又相當溫柔,塔砂拍了拍她的頭,讓她回去好好睡一覺。

    第二天瑪麗昂坐上了前往瑞貝湖的馬車,梅薇斯用擀面杖給她釋放了障眼法,她將作為商人安東尼的隨從旁觀獸人奴隸貿易。再怎麼多的猜想都比不上親眼所見,在這場旅程中,瑪麗昂將會親身參與她毫無了解的東西。

    “該說你溫柔還是殘酷好?”維克多說,“知道太多會讓那隻本來就容量不大的腦袋報廢掉吧?”

    “瑪麗昂沒那麼脆弱。”塔砂說,“我相信她。”

    第一周,瑪麗昂坐上一輛前往鄰市的馬車,聽運貨的馬車夫隨口聊起這條在整個埃瑞安來回的線路。某個地區發現野生獸人的消息會通過奴隸販子的渠道通向各處,大鱷們在文明的談判桌上分割利益,有著約定俗成的諸多規矩。他們不會把利益衝突鬧得很難看,以免捅到明面上去,掀翻大家的餐桌。

    塔砂在頭兩周里幾十次阻止了瑪麗昂的暴走,之後瑪麗昂的忍耐力依然沒有多大的長進,但她終於明白了她所憎恨的東西有多龐大。那不是一朝一夕、一己之力可以解決的龐然大物,這認知卸掉了部分她對自己的苛責,反而讓她變得鬥志昂揚起來。她在返程時眯起眼睛看向身後,像發下一個誓言。

    第二個月,瑪麗昂參加了一場拍賣會。步入長期客戶門檻的安東尼得到了拍賣會的請柬,到達準入標準之後,俱樂部內部並不匿名,實名拍賣也是貴人們炫耀的資本。瑪麗昂能在黑暗中視物的眼睛掃過劇場裡一張張面孔,一個個名牌,記住他們,也記住高台上同族的臉。

    “至少我們還有這麼多。”結束後她跟塔砂說,“總比只剩下我好,無論如何。”

    她記錄下看到的信息和拍賣的流程,畫下俱樂部內部和外部的結構。當忙於做什麼的時候,在確信自己做的事有意義時,沒人有空怨天尤人。比起灰暗的怨恨和痛苦,塔砂更欣賞鮮活的憤怒。

    隨著東南角與瑞貝湖的各種貿易越來越紅火,作為東南角的代理人之一,安東尼的地位一樣水漲船高。稍晚些時候他終於被邀請參與了一名富豪的宴會,瑪麗昂與他同行。她在宴會後半段終於甩開了大多數人的視線,溜向她的同族。

    塔砂知道她在宴會開始時就想這麼做了,瑪麗昂的憤怒根本藏不住,要是沒有梅薇斯時不時補一次的障眼法術,她露餡的次數多半要比塔砂阻止她的次數還多。即使過了這麼長時間,狼人少女的義憤與對同族的關懷依然鮮亮如初,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種了不起的天賦。

    塔砂禁止她暴露自己,她便只能以安東尼副手的身份搭訕。瑪麗昂根本不擅長試探,好在那些充滿渴望的語言聽起來更像胡話。

    “你想離開這裡嗎?”她問一個男僕,對方額頭上長著一對小小的鹿角,“我是說……要是有機會?”

    “我絕無此意,大人。”男僕禮儀完備地說。

    “我不是在說假話,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替你的主人問的。”瑪麗昂比劃著,盡力想表達自己的真誠,“如果你的主人不在意的話?沒有任何人會懲罰你!”

    “可是我為什麼要走?”男僕說,“我在這裡衣食無憂,主人也對我很好。”

    “怎麼會好?!”瑪麗昂激動地說,“他們那樣對你,就像對一件傢具!”

    “這有什麼不對呢?”男僕困惑地問。

    瑪麗昂在這個晚上與三個混血僕從交談,沒有人看上去對她的提議有一點興趣。貓耳朵的少女很快打斷了她的問話,她趾高氣昂地聲稱自己是主人最寵愛的寶貝,除了主人身邊她哪兒也不回去。狐狸尾巴的女僕沉默寡言,當瑪麗昂說起自由與森林,她看著她,仿佛她已經醉得神志不清。

    “我不明白。”瑪麗昂在這天回來時低聲說,“他們不信任我嗎?所以才會對我這麼說?可他們感覺就是這麼想的……我不明白。”

    “他們在城市中出生,你不能要求他們嚮往從未見過的東西。”塔砂說。

    瑪麗昂沉默了很長時間,她靠在窗口看向燈火輝煌的房屋,直到第二日天邊泛白。

    “我會讓他們看見的。”瑪麗昂說。

    她一夜未眠,看上去卻比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更精神煥發。那雙綠眼睛像一對的綠寶石,每一次切割只增加了新的切麵,讓它們在陽光下更加光彩奪目。

    “收回之前的話。”維克多喃喃自語:“你果然還是對她好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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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47047 發表於 2017-3-1 11:50 AM

第59章 1.1

    只剩下幾個的商品,不可能構成一種產業。

    距離與獸人的戰爭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野生的獸人部落越來越少,獸人奴隸貿易也漸漸從“捕獵”進化到了“半捕獵半養殖”。奴隸販子給受富人們追捧的品種配種,將他們馴養到可以出欄的年紀,流水線一般直送貴人的府邸。被豢養的異種在此度過他們短暫的人生,一生居住在華麗的籠子裡,從未見過部落與森林。

    第一代獸人奴隸魂牽夢縈的一切,在第二、第三代混血眼中只是模糊不清的泡影,自由是窗外未知的世界,不曾見過花園之美的人,又怎麼會願意孤注一擲,從黑洞洞的窗口跳出去?

    “我會讓他們看見。”瑪麗昂說。

    塔砂在那雙蒼翠的眸子裡看見狼人姑娘的決心,她知道瑪麗昂會這麼做,願意為此拼上一生,死而後已。她如此赤誠又如此天真,仿佛只要讓同族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看到牢籠外的天空,真的能改變一切嗎?

    塔砂對此並不樂觀。

    在為數眾多的混血獸人當中,一些人的血管裡註定還流淌著森林之夢。就如同流亡百年的德魯伊,如同拋卻少爺身份尋龍幾十年的龍騎士,許多天性難以磨滅。他們會漸漸愛上自由的天空與大地,又或者在看見森林的第一眼便對此一見鍾情,擁抱自由如遊子歸家。但也有人會對此避如蛇蠍,他們可能畏懼自由,畏懼那些跑向籠子外面的同族,乃至憎恨他們。

    時間能改變許多事,半個世紀就能改變很多,何況兩百年的混亂與流亡?回歸的殖民地對祖國投來懷疑的目光,幾個世紀後才重新獨立的國家在接下來數百年都對曾經的宗主國念念不忘。占領區的新居民以曾經的敵國人自居,哪怕統治者將他們視作二等公民。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能怪他們嗎?鹿角的男僕從小便被耳提面命種種當僕人的禮儀,在他心中身為主人的財富這事根本天經地義。狐狸尾巴的女僕根本不知道祖先的過去,無根的飄萍隨波逐流,她的世界只有一座房屋這麼大,外頭一切如此讓人恐懼。貓耳朵的寵物姑娘自以為已經脫離苦海,她有多大的運氣才能脫穎而出,享受到主人的寵愛與使喚同族的特權?這處境來之不易,她可不願丟棄。

    他們是否知道自己今後的結局?他們可能沒見過這間豪宅中老去(或還沒來得及老去)的同類有什麼下場,但一定看到了人們對他們輕慢的態度,一定知道這兒根本看不見年老的同族。但他們拒絕逃脫的機會,寧可自欺欺人,對一切不祥之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假裝自己的生活會與每一晚點起的燭火、響起的樂曲、開起的宴會一起,繁華燦爛到永遠。

    為什麼?瑪麗昂困惑地問塔砂。

    因為他們沒看見過自由,塔砂這樣回答。

    這答案只說了一半。

    更加冷酷無情的說法是,因為跪在強者腳下哀求庇護比站起來抗爭容易得多,保持現狀雖然痛苦,卻不需要縱身一躍的勇氣,沒有粉身碎骨的危險。這世上有英雄與小人,更多的卻是彷徨無助的普通人。或許,只要一日人類還是埃瑞安的霸主,便總會有異族發自內心想當僕役。

    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瑪麗昂一定會失望吧。她可能失望,可能痛苦,卻絕對不會墜落,因為塔砂站在她與這個殘酷的世界之間,像父母站在學步的兒童身後。

    你喜愛一隻小鷹,就要讓它學會飛翔。單純快樂的瑪麗昂固然很可愛,可要是隻讓她當個寵物或一個指哪打哪的打手,未免太可惜了一點。塔砂把狼人少女派出去,當瑪麗昂觀察外面的一切,塔砂也在觀察她。

    瑪麗昂的喜怒哀樂純粹而直白,根本學不會虛與委蛇。她的情感豐富而真誠,她的靈魂像一枚堅硬而易碎的寶石,勇敢、堅強並且有著獨特的人格魅力。比起勉強適應城市裡的條條框框,逼迫自己去壓製骨子裡的烈性和商人們打交道,瑪麗昂顯然更適合別的位置。

    在娼妓和寵物以外,獸人奴隸還有另一種處理渠道。

    ——————————

    鐵門開了,這裡迎來了新的囚徒。那行人被押進隔壁牢房時雅各抬起頭來,掃視過他們的面孔,心中微微松了口氣。

    剛剛淪為階下囚的獸人總是很好判斷,他們的眼睛裡有著新鮮的憤怒或恐懼,有人不服輸地對守衛張牙舞爪,這樣的人很快會吃到教訓,遇到衛兵心情不好的時候,很容易留下致命的傷勢——衛兵們不被允許殺死這裡的囚徒,但他們能打傷你的眼睛,折斷一兩根骨頭,這種傷勢在第二天的角鬥場上是致命的。也有人強裝鎮定,任人擺布但眼神亂飛,到處尋找牢房的漏洞,還懷抱著能逃脫的念頭。眼前這幾個便是典型的“新人”。

    所以,今晚會有一場“新人秀”,這些沒經過訓練的獸人是角鬥場這一晚的賣點,這意味著雅各能活過今天。

    最瘦小的那個有著一撮顏色鮮艷的頭髮,眼神桀驁,被推搡著扔進房間時向牢門啐了一口。頂著牛角的大塊頭沉默地站在那裡,雙眼謹慎地掃過其他人。年輕的小子焦慮地絞著手上的鐐銬,看上去嚇得不輕。年紀不小的中年人咳嗽起來,聽上去肺裡受過傷或者有什麼毛病,雅各猜他肯定活不過明天。等將目光投到最後一個人身上,雅各愣住了。

    他不是唯一一個投去驚異目光的人,被戲稱為“等候室”的牢房用鐵欄隔開,目光能暢通無阻,所有舊人都伸長了脖子。第五個人,是個嬌小的女人。

    雅各把額頭貼上鐵欄,看向不遠處那片陰影。要是說他的血統給他帶來了什麼好處,能在這片昏暗之中看清東西就算一個。他看到一頭白色的短發,一張姣好的臉,一對豎在腦袋上的三角形耳朵。那個女人頂多隻到雅各胸口,年輕好看,她怎麼看都不該出現在這裡。

    是那些人想出了新花樣嗎?觀眾們的口味越來越刁鑽,渴望更多刺激更多鮮血,老闆卻不可能讓每一場戰鬥都以死亡告終,獸人角鬥士經不起那麼多消耗。在人們的期待之中,這裡增加了更多更凶殘的武器,更糟糕的地形,沒經過訓練的新人角鬥,還有一些為了充數量弄來的角鬥士——雅各見到過被縫上獸耳的普通人類——因此老闆突發奇想要弄個哭叫不休的美女來炒熱角鬥場的氣氛,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白髮少女抬了抬頭,她與雅各遙遙對視了一眼,仿佛也能在這種環境下看清他似的。那眼神森冷得像野獸,讓雅各立刻打消了之前的念頭。

    那絕對不是個會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在黑暗中閃著光的眼睛……讓雅各想到一些久遠得快要遺忘掉了的記憶。哪怕將這個人撕碎在角鬥場上,她的反應恐怕也不會給觀眾們帶來多少娛樂。或許她觸怒了自己的主人,才被送到這裡?

    冰冷的眼神更像條件發射,它沒有維持一秒就軟化下來。守衛走出去,關上大鐵門,白髮少女立刻靠近了她的獄友,說:“我是瑪麗昂,你的名字是?”

    “泰倫斯。”牛角大塊頭率先回答道,不久後,其他人加入進來。

    他們聊了起來,交換彼此的名字,告訴對方自己從哪裡來。剛知道自己命運的新奴隸多半忙於咒罵,也有少部分人會像現在這樣,在這冰冷的人類囚籠中企圖抱團取暖,對著同族掏心掏肺,仿佛這樣就有了歸屬。他們的錯覺持續不了多久便會被現實粉碎,那場景多半不太好看。

    但至少現在,他們迅速地熟悉起來,神情在交談中變得鮮活,臉上的不安被扔進看不見的角落。那個叫瑪麗昂的女人仿佛根本不理解自己的處境,她精神得讓人吃驚,有股跟別人不一樣的勁頭,惹得附近的人很難把注意力移開。“會沒事的!”她信誓旦旦地說,把這種純粹的安慰說得像真的。

    這場面在雅各腦中羽毛一樣浮動,激起幾粒回憶的塵埃。他想起過去認識的人,想起過去的自己,產生回憶但還遠遠不足以被觸動。初生牛犢不怕虎並不是多了不起的美德,這種人來去得很快,要麼活不下去,要麼改變了,很難說那種更加幸運。

    “你好?”

    雅各的思緒飄飄蕩蕩地懸浮在半空中,那個聲音響了好幾次,他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和他說話。瑪麗昂抓著鐵欄,問他的名字,進來時帶著怨恨與警惕的另外幾個人居然也投來了目光,仿佛這是什麼交朋友的場合。他們似乎成功催眠了彼此,而雅各,他不想費神玩這種遊戲。

    “不必了。”他搖了搖頭,“沒必要記死人名字。”

    “你什麼意思?!”瘦子勃然大怒,撲向了鐵欄,泰倫斯抓住他揮舞的拳頭——你看,現在雅各知道牛角男的名字了,非自願地。但願他能盡快把這個忘掉,別在不久後看著屍體想起。

    “誰都不會死。”瑪麗昂說,“我們會活著出去!”

    她聽懂了雅各的意思,卻吐出這等天真的話語來。雅各毫無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指向牢房的另一邊。

    當!就在此時,鐘聲響起來了。

    一盞盞燈在他們交談時已被點亮,室內角鬥場變得燈火輝煌。鐘聲響過七下,地面上的大門轟然開啟開啟,今夜的觀眾蜂擁而至。室內角鬥場像個被切掉尖頭的倒圓錐,很快,上大下小的高台上將會坐滿找樂子的貴人們,而獸人奴隸要去的地方是高台之下,從這邊就可以看見:牢籠一面鄰著到圓錐的底部,那個萬眾矚目的角鬥場。暫時被關在等候室的角鬥士可以看見先上場的同僚如何血灑地面,也可以看到角鬥場的另一邊,裝著野獸的巨大木籠。

    等候時間結束。

    “女士們,先生們!”主持人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有幸捕獲了叢林中的新異種!我們都知道,獸人的血統來自野獸,那麼這些來自森林的野生獵手,要是遇見了饑餓的野獸本身,到底哪一邊會贏呢?”

    巨大的木籠被推進角鬥場,蒙在上面的黑布被揭開,露出一隻龐大的棕熊。餓了不知多久的野獸被火光激怒,人立而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粗大的欄桿上,震得整個牢籠砰砰直響。人們為此激動不已,他們在角鬥場中脫去了外頭彬彬有禮的禮儀,掌聲與歡呼壓過了巨熊的嘶吼。

    新人的牢籠從另一邊打開,衛兵舉著利器將他們驅趕出來,與另一邊驅趕巨熊的馴獸者如出一轍。鐐銬被解下來,新人被驅趕向場內的武器架。鬥獸用的武器全是木頭製成的,它們會在野獸身上留下諸多傷痕,直到角鬥士或野獸中有一方流血致死。緊張再次回到那些新人臉上,等候室剩下的人們麻木地看著鬥獸場。

    雅各選擇閉上眼睛,等這場血腥的格鬥結束。他知道了其中兩個人的名字,看見了那樣的眼神,重新生出一點點稀薄的憐憫。有什麼意義呢?倖存的獸人也會被送去訓練角鬥士的學校,等變成正式的角鬥士再繼續上場。瑪麗昂說了蠢話,不如說是反話。他們這輩子都別想再出去,而且每個人都會死,不死在這一場便是下一場。

    角鬥場突然鴉雀無聲,一秒之後,歡呼聲沖天而起,伴隨著高亢的哨音,快要掀翻角鬥場的天頂。

    有人死去了嗎?這未免也太快了,而看慣了死亡的觀眾們也太過熱情。雅各猶豫了一下,睜開了雙眼。

    角鬥場上的五個人都好好站著,倒下的是熊。

    “真是漂亮的一擊!”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喊道,“新來的獸人只用一擊就將野獸放倒了!”

    瑪麗昂站在巨熊的屍體邊上,從它眼中拔出木槍。她很快轉過頭來,對著旁邊的人說了什麼。

    她看起來眉飛色舞,既沒有在說熊的事情,也沒有再說空泛的鼓勵。她的臉正好對著雅各這一邊,雅各讀出了她的口型。

    “你們看看台上!”她這樣說,“那個人舉著贊助商的旗子,他們用的哨子上有著相同的商標,都來自東南邊,是我們的同胞製造了它們……”

    那些在神遊時流入耳中的話語遲緩地回流,雅各想起她在牢房中說起的內容,她言之鑿鑿地說起一片安全又自由的美好土地。瑪麗昂說東南角有著異族做主的土地,人類與異族和平共處,龍在天空飛行,矮人和獸人都能走在陽光底下。她說只要到了那裡,任何願意好好生活的人都能獲得平安與飽足,她說……她說的一切如白日做夢,無稽之談。

    她說得太多了,故事講得如此美麗,讓根本不想聽的雅各也聽到了這麼多。到此時這些信息凶猛地返潮,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記住了這麼多。

    “相信我!”瑪麗昂說,“只要……”

    雅各看見希望的火光在那些剛遭難的混血臉上點亮,有著獸人血統、生長在獸人部族中的人們對強大的戰士下意識有著幾分信任,這些蠢貨,難道能打就意味著可信嗎?雅各幾乎憤怒起來,為他們臉上的希望,為自己心中騷動起來的部分。麻木而貪生的角鬥士在這裡活得最長,任何不切實際的煽動都會讓接下來的日子更加難熬,你要如何帶著希望活過無望的每一天?

    “女士們,先生們!今夜的娛樂就到此為止了嗎?”主持人拖長聲音說。

    “不!!”人們喊道。

    “不!”主持人高聲道,“獸人戰勝了野獸,那麼與他們的同胞比起來又如何呢?笑到最後的究竟是經過嚴苛訓練的角鬥士老手,還是野性未馴的新鮮獸人?讓我們先從屠熊的小妞開始吧!”

    又一間牢門被打開。

    鬥獸表演不是結束,野獸帶來的鮮血只是開胃菜。獸人之間的角鬥永遠是角鬥場的固定曲目,受過訓練的獸人角鬥士將擊敗新人,殺掉在前一場受了致殘傷的人,給剩下那些留下永久性的傷痕,像他們自己曾經遭遇過的那樣。人類需要他們教會新的角鬥士重要的一課:在這裡,獸人註定要為了能活久一些同胞相殘,為了人類的娛樂戰鬥至死。

    “她的對手是——黑熊泰德!一槍屠熊的小妞是否能將這隻人形黑熊也一槍放倒呢?”

    隔壁牢籠的角鬥士走了出去,身體不高卻非常結實,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拿起短劍與厚重的塔盾。那面盾牌能遮住他的腦袋和小腿,重得像一面墻,泰德曾用它把對手砸出腦漿。有人開始喊他的名字,“我賭你獲勝!”不知來自何方的聲音這樣喊道,“砸扁她的腦袋!”

    泰德在人們的要求下渾身披甲,只露出腦袋,被剃光的頭皮上豎著一對發育畸形的黑色耳朵,在正常人類耳朵的對比下顯得格外古怪。瑪麗昂張開了嘴,似乎想說什麼,然而泰德已經大吼著開始衝鋒,他的盾牌比瑪麗昂整個人還大。

    黑熊泰德的資歷不比雅各老,但這個渾身傷疤的老角鬥士下手更狠,甚至會故意弄殘自己的對手,好在未來增加自己的存活率——老闆痛恨這種損失,但觀眾們愛死他了。如果瑪麗昂下不了手,她一定會折在泰德手上。

    瑪麗昂一動不動,雅各等待著這個天真少女的收場。

    她在被撞上的前一秒彈跳起來,跳過塔盾橫掃的範圍,驀然向下揮槍。口口聲聲說著沒人會死的少女一槍刺進泰德的後頸,讓他一聲不吭地向前倒去。他沉重的身軀砸在護欄上,塔盾將之撞出一個不小的凹陷。

    雅各吐出一口氣,不知道自己如釋重負還是感到失望。瑪麗昂活了下來,但她天真的念頭沒有……等等,地上的人是在喘氣嗎?

    黑熊泰德不省人事,他的眼珠泛白,然而胸口起伏。瑪麗昂不知何時將木槍調轉了位置,擊中泰德的不是槍尖,而是槍桿。雅各以為瑪麗昂會猶豫,但她沒有。雅各以為瑪麗昂痛下殺手,但她也沒有。

    觀眾席上的氣氛變得更加熱烈了,只有少許賭輸的人還咒罵著泰德的名字,其他人全在高聲贊頌著今夜角鬥場上升起的新星。主持人給瑪麗昂冠上“奇跡小姐”的名字,“一匹黑馬!”他喊道,激動得仿佛隨時會昏厥過去。雅各的臉再次貼在了欄桿上,他的心砰砰跳著,說不出自己在期待什麼。

    瑪麗昂的第二個對手也是一名老手,那個人戴著皮質護具,一手拿著網,一手拿著三叉戟。前面兩個熊都是力量型選手,這一位則靠敏捷吃飯,他繞著瑪麗昂滿場奔跑,直到最後被一槍戳倒。獸人少女對時機的把握無以倫比,像最出色的叢林獵手。看台的氣氛為此引爆,倘若視線有重量,瑪麗昂一定已經被壓進了地裡。雅各卻只是一直盯著倒地的那個人,一直看著,看見倒地的人呼吸。

    “奇跡!”觀眾們喊道。

    “奇跡?”雅各低語。

    他搖搖頭,眼前牢門開啟。

    “最後一個挑戰!”主持人聲嘶力竭道,“我們的山獅雅各!”

    他的裝備是小型放盾牌和一把匕首,觀眾們不喜歡讓他穿皮甲,雅各便赤裸著上身,只穿一條布質短褲。他的新人秀最後的壓軸對手,人們歡快地叫他新人殺手。

    事情一般如此運轉:老角鬥士一個接一個一個打完倖存下來的新人,把他們送下場,送進角鬥士學校或停屍間。一般情況下,鬥獸總有減員。一般情況下,一個老手會依次打過一個個新手,鮮少有新人能獲勝,更別說像這樣卡在第一個,一路打到最後一關。瑪麗昂像一面盾牌,插在其他新人與老角鬥士之間,硬生生讓這場殘酷的教訓變成了她的獨角戲,但這事到此為止了。

    人們看完了奇跡,現在他們要看見血。

    他們的戰鬥在雅各上場的下一刻爆發,瑪麗昂是個聰明的獵手,但雅各更富有經驗。他的童年在森林裡度過,少年時期在嚴酷的角鬥士學校不斷訓練,青年時代則一直在角鬥場上摸爬滾打,倖存至今。他的動作迅速、凶猛、準確,沒有一絲花哨,匕首在近身的第一時間刺穿了瑪麗昂的側腹。

    她飛快地向旁邊滾去,及時躲避過了接下來的斜刺動作。她的血順著雪亮的匕首滴落在地,倒映在看客眼中,引起一片轟動。觀眾們像聞到鮮血的鯊魚、螞蟥、蒼蠅,他們的眼睛在燈光中一片血紅。

    瑪麗昂躲開了,但雅各已經近了身,這距離長槍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他不像曾經那樣年輕了,爆發持續不了多久,體力註定拼不過新人,可速度與瑪麗昂不相上下,技巧更勝一籌。匕首銀魚般貼著狼人的身軀上下翻飛,每次接近註定扯開一道紅線,一旦瑪麗昂的反應跟不上他,雅各就會讓切口變得更大更深。

    那對這姑娘來說肯定是糟糕的體驗,這樣近的距離之下,雅各能看見她齜出犬齒。他聞到她身上越來越強烈的獸類氣息,那股屬於狼的攻擊性氣味刺得他汗毛倒豎,喉嚨發癢,雅各險些在瑪麗昂低吼時吼叫回去,超出訓練,近乎本能。

    匕首削斷了木槍。

    看台上的觀眾在驚呼,在尖叫,這一切都離雅各很遠。木槍斷裂時,他發現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木槍不是瑪麗昂所仰仗的武器,倒不如說,那是野獸穿在身上的皮。

    瑪麗昂發出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她迎著匕首撲了上來,突然變長的指甲撞在刀刃上,磕碰出金屬相撞的聲音。這股大得可怕的力量讓匕首脫手,根本不給雅各反應時間,利齒同時壓上了他的咽喉。

    他在狼吻之下抽了口冷氣,耳朵上的紅棕色毛髮完全炸開了,渾身止不住顫抖,又像恐懼又像興奮。雅各完全動彈不得,如同面對食物鏈的上層。他稀薄的獸人血脈發出警告,他在幻覺中看見巨獸的身影,那是一頭極其美麗也極其可怕的白色巨狼。

    在幻覺之中,白狼合攏了牙關。

    但瑪麗昂鬆開了嘴,她喘息著爬起來,牙齒與指甲艱難地收縮回去。她之外的整個世界又回來了,角鬥場的聲音炸得雅各頭疼。瑪麗昂對他伸出手,他沒有握住,也沒有試著自己爬起來。雅各知道一切結束了。

    “殺了他!”

    “殺了他!”

    無數個聲音這樣喊。

    雅各曾在角鬥場上風靡一時,但如今他三十歲後半,過了角鬥士的黃金年齡,充當新人秀的壓軸人物是他唯一倖存的機會。如果他不能解決瑪麗昂,人類會處理他,像處理沒用的垃圾。他躺在角鬥場的地上,意外不覺得特別遺憾,要是他們中有一個應該活下來,瑪麗昂會是更好的選擇。

    他在此刻意識到自己剛才在興奮什麼,在短暫的幻覺中,他感覺到自己身上沒被燃盡的東西。清掃場地的衛兵拖起了雅各的胳膊,他想,可惜巨狼沒有咬斷他的喉嚨,那會一個更好的死法。

    “說出你的要求吧,奇跡小姐!”主持人極具煽動性地說,“作為唯一一個在新人秀中走到最後的角鬥士,你想要實現什麼樣的願望?是休假,財寶,還是——赦免?”

    “赦免!”瑪麗昂這樣說,指著雅各,“赦免他!”

    到處都傳來了噓聲,瑪麗昂在噓聲中又說了一次。“你確定嗎?你可以要任何東西,甚至赦免你自己!”主持人說,“今後你可以再也不參與角鬥,成為角鬥場的吉祥物!”

    “我確定。”瑪麗昂說。雅各看到她用口型繼續說道:“我要的東西你們給不了。”她的表情近乎冷笑。

    雅各活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活下來,無論從什麼方面看他都不配得到這種奇跡。奇跡,今晚每個人都在念叨這個詞語。等候室裡的所有角鬥士注視著角鬥場,注視著瑪麗昂,像看著劃過天邊的閃電或流星,光線點亮了他們黑沉沉的眼睛。散場的觀眾興致盎然地討論著新殺出的黑馬,當做一場趣聞看待。雅各看著那些將被送入角鬥士學校的新手,看著瑪麗昂挺拔的背影,覺得有什麼事即將變得不同。

    或許他可以相信,他忍不住想去相信……這個奇特的狼人少女,不會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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