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熙之 -【夜旅人】《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5-10 12:20 PM 編輯【書名】:夜旅人
【作者】:趙熙之
【內容簡介】:
時空錯位,深夜相逢
出書版文案:
當太陽陷落,月亮升起,
命運如同一座紛亂卻有序的時鐘,
撥動著兩個不同的時空。
世間最美好的事——在你的時空睡去,在我的時空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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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第一章
過了零點,路燈懨懨。
一場雨欲落又止,深夜空氣裡只有滯悶的熱。
殯儀館外停了一輛警車,大眾帕薩特,左側車尾刷著編號H3987,車窗開了一半。
外面一男一女挨著車窗抽煙,宗瑛坐在副駕上開一盒豆豉鯪魚罐頭,拉環斷了,只能用刀。
刀尖穩力紮入,調整角度劃繞半圈順利啟開,倒扣罐頭,只滾下來一顆油膩豆豉,孤零零趴在涼掉的米飯上。
車外男警掐滅煙頭,看一眼車內:「宗老師還吃得下啊?我剛才都要吐出來了。」
「多出幾次現場,吐著吐著就習慣了。去,把防護服收了回局裡。」抽煙女警吩咐完後輩,轉過身同宗瑛說:「別吃了,這盒飯是他們中午剩的,天這麼熱早該壞了。」
她夾煙的手指搭在車窗玻璃上,煙霧飄進車內。
宗瑛抬起頭,把盒飯放到一邊,徒手去撕餘下半圈未啟的罐頭蓋。
饑餓的人不擇手段,宗瑛十二個小時沒有進食了。
馬不停蹄出了三個現場,輾轉大半個申城,一身的味道。
現場勘驗和屍體解剖都是體力活,從防護服裡解放出來的身體,精疲力盡,並且饑腸轆轆。
額頭細密汗珠不斷往外冒,制服襯衫後背上是巴掌大一塊汗印子,灰板肩章上的四角星花被車內昏燈映得很亮。
她用力過猛,鋒利金屬片猝不及防割破右手虎口,這時候手機響了。
被切開的皮肉瞬間湧出血來,混著食物的油脂往下滾。
鈴聲愈急促,宗瑛瞥一眼來電顯示,不動聲色從褲兜裡摸出酒精紙,單手撕開包裝袋,擦拭油脂與血液。
「怎麼不接啊?」車外女警將手伸進車內,正要替宗瑛接時,鈴聲卻歇了。
女警抓起手機點亮屏幕:「盛秋實——未接來電」。
緊接著進來一條短訊:「你弟弟急診入院。」女警斂起眼瞼,手機又「叮」了一聲,推進來第二條短訊:「需用血,速來。」
女警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將手機屏轉過去示向宗瑛:「去嗎?」
宗瑛抬起頭,屏光照亮她的臉。酒精壓在傷口上是密集的刺激,但拿開後這痛苦馬上就停了。
她正要回話,手機鈴聲再度響起——是局裡來電。
宗瑛拿回手機,接通後那邊說:「交通事故,需要你同小鄭去一趟,地址馬上發你。」
她移開酒精紙後,血珠子繼續往外冒,彙聚成一條線順掌紋往下滴,一直落進鯪魚罐頭中。
她複抬頭,看著窗外回道:「這裡還沒結束,我讓選青和小鄭過去。」
遠處墓園裡密密麻麻矗著墓碑,她移開視線掛掉電話,同車外女警講:「選青,代我出個現場,下次替你雙份。」
薛選青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疲憊的嘆氣聲裡藏了一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但最後摁滅手中的煙,還是妥協成交:「走吧,送你一段。」
「不順路,那邊事急,你們抓緊時間去,我打車就行。」
薛選青看她下車往外走,於是打開車大燈照她一程,只見那個背影抬起手臂來揮了揮,很快就拐個彎,消失在視野中。
小鄭整理妥當返回車內,被告知局裡先不用回了,還要再出一個現場。他唉聲嘆氣一番,發覺腳下踩了個皮夾,拿起來一看,皺眉問薛選青:「這是宗老師的錢夾吧?」
薛選青迅速一瞥,暴脾氣馬上竄出來:「冊那,不帶錢打鬼個差頭(出租車)!」
警車駛出街道,薛選青一路搜尋都未見宗瑛身影。
小鄭說:「那我打個電話給宗老師。」薛選青卻突然調轉車頭,帶了點怒氣似的駁道:「不要打,隨她去。」
半夜難打車,宗瑛又是一貫的沒好運,好不容易攔下一輛,司機探出頭來,半滬半普地講:「誒,車後邊已經有人了。警察同志,你等別的車吧。」
他自己掛著空車燈,被攔下來又講已經載了人。宗瑛這時已無法再等,報了醫院地址問他是不是順路,司機便講:「順路倒順路的,不過要問問後面的先生肯不肯。」說著當真掉過頭去徵求意見:「這位小姐到醫院去有急事的。」
後座確有一人,他和氣地說:「我不趕時間,請你隨意。」
宗瑛在車外聽到回應,拉開後門車坐進去,這時她才有空閒仔細處理傷口。
虎口往大魚際方向割開大約四釐米,切進去很深,攤開手來,掌心全是血。
左手探進褲兜,卻發覺酒精紙已經用完,她猶豫一下,最終還是開口問司機:「師傅有紙巾嗎?」
司機瞥一眼空蕩蕩的抽紙袋:「還真不巧,正好用完了。」
宗瑛聞言,剛要將手握起,旁邊「不趕時間先生」卻突然遞來一塊手帕,素色棉織物,吸水佳品。
宗瑛一怔。
「沒有用過,乾淨的。」
他說話時一張臉陷在陰影中,白襯衫黑長褲,膝蓋上搭了一隻公文包,腳邊放了一把傘——黑色摺疊傘。
雖然天悶得很,但並沒有下雨。
而他的傘是濕的,腳墊上聚了一灘水。
宗瑛斂回視線,接過手帕,乾癟地道了一聲謝。
「不必客氣。」他說。
宗瑛壓緊了手帕止血。
司機打開電臺,恰好是深夜新聞時政談話節目,時有聽眾互動。宗瑛幼年時這節目就已開播,那會她外婆總講,大半夜竟有這麼多人睡不著的。
夜裡還匆匆碌碌的人,有常人看不到的故事。
今夜車子與紅燈絕緣,一路無停駛入醫院。
車子停穩後,宗瑛騰出手來掏口袋,竟未尋到錢夾。
「不趕時間先生」善解人意地開口:「既是順路,就當作我們一起叫的車,不必另外再出。你有急事,快去吧。」
司機原還想撈外快,眼看要泡湯,心有不甘地講:「你們不認識的呀,怎麼能講是一起叫的車呢!」
「已經認識了。」他說著伸手作請,儼然一副老派紳士送人走的模樣。
宗瑛手裡還握著血跡斑駁的手帕,臨關門了再次道謝,卻得對方一句——
「不必謝,我們會再見面的。」
他穩穩坐著,昏燈映照的臉上是體面微笑,宗瑛還想再仔細辨那張臉,對方卻已經關上了車門。
車子調轉方向,重新駛出了醫院北門。
宗瑛在原地站了三秒,迅速轉身踏上臺階,匆匆步入大樓。
這是她二十四小時內第二次來醫院。
第一次是昨日早晨,她避開盛秋實的門診,做了顱腦核磁檢查,但未取到報告。
第二次是現在,有人需用血,而她恰好是那個供血者——分明異母姊弟,卻離奇共有同樣的罕見血型。
進電梯,上七樓。走廊裡的電子掛鐘顯示「02:19:37」,紅彤彤一串數字,每次閃動彷彿都生死攸關。
按說是十萬緊急的事,可她因為疲勞而過速的心跳很難再體會多一層的急慌。
她拿出手機正要打電話給盛秋實,對方卻已經迎面快步走來。
宗瑛將受傷右手藏進褲袋。
盛秋實一把抓過她,二話不說帶她去病房。
重症監護,因此宗瑛只在外面看了一眼就去隔壁採血。
宗瑛並沒有過問急診原因,站在一旁幫忙填表的盛秋實主動同她說明:「宗瑜舅舅帶他回家出了車禍,他送來醫院搶救,他舅舅沒這個好運,當場死亡。已經通知宗瑜媽媽,應該也快到了。」
他講話期間,實習護士將宗瑛的淺藍色襯衫袖捲到上臂,繫緊紮帶,用涼涼碘伏和酒精在肘窩抹了一大塊。
實習護士對著白光尋找血管,卻一直猶猶豫豫。
外面走廊裡傳來雜遝腳步聲。
隔著一扇門,宗瑛聽到她大姑的聲音。高嗓門,語氣急迫,無非是質問事故又佐些抱怨,想要進去探望卻被護士阻攔,如此就更添怨急,以至於講個不停。
深夜裡情緒似遊樂場中坐過山車,起伏不定,更易極端。
大姑是十足激動,宗瑛是反常平靜。
實習護士仍無把握下手,額頭一層薄汗。
宗瑛說:「我自己來吧。」
「啊?」實習護士抬頭一愣,卻聽盛秋實說:「你聽她的。」
他說著將筆插回白大褂口袋:「她以前在醫院時業務很好的,你學學。」隨後遞了表格,打算出去見一見宗瑜媽媽和宗瑛大姑,但這時卻聽外面大姑開口抱怨——
「宗瑛怎麼還沒來?抽了血還要檢查製備,他兩個又是親姐弟,聽說親屬血勿能直接用,還要輻照,個麼都需要時間,片刻不好耽誤的!打電話催催。」
「這位家屬懂得蠻多的,還曉得製備輻照,聽起來老有經驗的樣子。」另一個護士收了表格,順口一評。
盛秋實都走到門口了,卻沒開門。
外面又講:「要是宗瑛還在醫院上班,也就勿要這樣等了呀!」大姑突將急怨全撒到宗瑛身上:「放著醫生不做,弄到現下這個地步倒好了伐?慶霖整日裡只顧公司,也勿盯她!她現下跟她姆媽一樣陰陽怪氣,天天同死人打交道,一身怪味道,哪個要同她談朋友?這樣晦氣,當心將來嫁不出去!」
宗瑛低頭尋到血管,16號針頭刺破皮膚,沒入靜脈。
透明導管有了顏色,三聯血袋在晃動中逐漸充盈。
她微微闔了眼,沒有椅背可挨,就只能緊靠著牆面,獲得一點支撐。
盛秋實推門出去,同時又關上門,與外面的大姑及宗瑜媽媽打招呼,之後無非是帶她們去樓下診室等待,免得在這裡吵到別人。
外面走廊重獲安靜,室內似有血氣流淌。
採液控制器的數字穩步上跳,實習護士取過創口貼在手臂入針處貼好,宗瑛這時說:「再給我兩個。」
實習護士這才注意到她右手傷口,於是趕緊拔了針頭纏好繃帶,將餘下的一聯創口貼都給她。
宗瑛迅速貼好,拉下袖子,起身就是一陣眩暈。
護士反應過來要將糖水給她,可她已經帶上門走了。
進電梯,下行至二樓。
電梯裡慘白頂燈照得人心慌,宗瑛索性閉上眼。「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她甫睜眼就看到盛秋實擠進來。
他伸手按到一樓:「我有個急診的會診要去,馬上就回來,你先去診室休息一下。」說著就推宗瑛出了門。
宗瑛走到護士站,一個護士正忙著泡茶。她與宗瑛是舊識,一抬頭便脫口而出:「宗醫生!」
「梁護士。」宗瑛應一聲,她便將兩個紙杯推過來:「你家人要的水,我正好要去查房,你要是去診室的話剛好帶過去。」
寥寥茶葉或浮或沉,水面泛著白光。宗瑛端起兩隻紙杯走向診室。
推開門,雙排燈通亮,沒有一點溫情,像是躺在無影燈下,教人無可遁形。
宗瑜媽媽坐在沙發裡無動於衷,雙手攏在臉上,掩住幾近崩潰的情緒。
大姑抬頭看她,宗瑛將紙杯遞過去。
大姑掃一眼她的制服,又因嗅到怪味皺眉:「今天值班的啊?」
「是。」
「從單位過來的?」
「不,殯儀館。」宗瑛端著紙杯的手懸在空中。
大姑臉色微變,也不伸手去接那一隻杯子。
宗瑛遂將杯子放在沙發茶几上,隨後直起身走到窗邊,儘可能地遠離了靠牆的沙發。
「你看你現下這個工作多辛苦,酬勞又少。小姑娘家,一身這種味道實在也不討喜。我之前講得那樣直接,也是為你好。」
是為你好。
夜愈深愈悶,外面轟隆隆響起了雷聲,宗瑛挨著玻璃卻捕捉不到一絲外面的新鮮空氣,室內悶得像陷在泥淖中,裡面竄出粗壯有力的藤蔓來,死死纏住她往下拽。
大姑又說:「你有好一陣沒回家了是伐?有空要回去看看,老一個人住會孤僻的。」、「你爸爸這個當口又出差了,也不知道小瑜會出什麼岔子,你畢竟是阿姐,多少要顧一顧。」、「你今天還回單位伐?」
宗瑛看著大姑不停翻動著乾燥唇瓣,視線又落到紙杯上。
她遞去的茶水,大姑碰也沒有碰一下。
閃電幾乎是貼著玻璃炸開,宗瑛轉身垂眸看向樓下。
一個眼熟身影從大樓中走出來,白襯衫黑長褲,拎一隻公文包,還有一把傘。宗瑛認出他,正是出租車上那一位不趕時間先生。
雷聲乍響,雨終於落下來,梧桐葉在風雨中掙扎,他撐開了手裡的摺傘。
宗瑛這才看到黑色傘面上的白色莫比烏斯環,底下刷著數字「9.14」。
那是她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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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趕時間先生:大家好,我會是公公最正直的男主
宗桑:正直還偷人家傘?本相最正直地位不可撼動,請樓上好自為之。
幾個說明:
1、的確不建議直系親屬之間輸血,容易引發輸血併發症TA-GVHD,致死率很高。如果實在沒辦法,血液要接受輻照才可使用。以及血液並非越新鮮越好。
2、出現場做解剖的法醫一般是病理科,實際上法醫不光是這一塊,DNA、毒化方面也有專門的法醫做(小地方法醫緊缺的可能是兼任,具體看當地情況)
3、本文由於某些原因,需默認架空處理,人物無影射無原型,之後不再作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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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瑛衝下樓到門口時,迎接她的只有漫天雨簾。
救護車烏拉烏拉駛入急診大樓,緊接著一陣嘈雜與人來人往,通通融進雨裡,夜裡。
視線中,一個穿白襯衫撐黑摺傘的都沒有。
她跑下來用時只37秒,對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宗瑛甚至懷疑自己幻視了。
地濕得那樣快,車輪軋過時已能激起水花,暑氣在夜雨突襲中潰不成軍,大廳內溢進來一種潮潮的涼。
宗瑛往後退幾步,又轉個身,徑直在入口長椅處坐下,平順呼吸。
外面救護車的聲音停了,只有雨聲滂沱,多的是新鮮空氣湧入,替換身體裡沉積的廢氣。
雙排燈倏忽滅了大半,只有很少的人在一樓走動,宗瑛伸長了腿,闔上眼,氣息也漸緩。
好像是上了樓梯,又像是踏上了雲朵,腳下軟綿綿的並不踏實,但也走得有驚無險,繼續往前卻突然一個踏空,跌出夢境,整顆心臟似也跟著猛墜到地。
她睜開眼,有些心悸,卻又猝不及防被人拍了肩。
「怎麼坐這裡?」是會診歸來的盛秋實。
「下來抽煙,不小心睡著了。」宗瑛隨意找了個蹩腳的理由,身體前傾,靠一雙手撐住額頭。
盛秋實說:「這裡容易著涼的,不要弄出熱傷風來。」他雙手插回白大褂口袋,看一眼外邊變小的雨勢說:「等雨停了你就回家去睡,現在還是先上去坐坐。」
宗瑛並不想動,但對方實在有耐心,就站在一旁等她,等她願意起來為止。
「你大姑說話是重,但她向來如此,你不要往心裡去。」對方積極地試圖開導她。
宗瑛也不負苦心,應了一聲:「嗯。」
她起身跟著盛秋實上樓,對方又問她白天是不是有得休息,她挨著電梯牆實話實說:「要備勤。」
電梯門打開,盛秋實回頭看她一眼,突然覺得她像一台機器,穿制服的國家機器。
推開診室門,大姑與宗瑜媽媽仍在。
大概是得到了一些勸慰,宗瑜媽媽的情緒穩定許多,但眼眶仍是毫無意外地發紅。她看到宗瑛進來,用濃重鼻音低聲說了一句:「宗瑛,謝謝你。」
宗瑛還沒回話,大姑卻說:「之前你突然跑出去,駭了我一跳!」她自言自語一樣發牢騷:「從小到大,做任何事情,總弗與人打招呼。」
盛秋實同宗瑛遞了個眼色,暗中指指電腦桌後的一張椅子,叫她坐去那邊,自己則拖了張椅子坐到沙發對面,與兩位家屬說:「這次事故好像還比較嚴重,急診那邊都已經有媒體來過了,現在能通知到宗瑜爸爸嗎?」
「在國外出差的,哪裡能馬上回來?」大姑愁容滿面,又有點焦躁:「記者也是閒得沒事做,這種事情哪邊還要放到檯面去議論的?也勿曉得會不會對公司有影響。」
那邊嘀嘀咕咕議論,宗瑛卻並不太關心事情原委。
她手肘不小心碰到鼠標,電腦屏幕亮起來,是她久違的PACS系統(影像歸檔與通信)查詢終端,並且已經登錄,擁有調閱權限。
讀影界面顯示的正是宗瑜的顱腦檢查影像,3x4的12幅排列格式,她一幅幅審閱下來,基本可以確認宗瑜的腦部傷情況——
很幸運,沒有什麼大礙。
外面雨聲愈小,宗瑛閉上眼,主動屏蔽了室內的交談聲,竟能清晰聽到石英鍾滴答滴答走動的動靜。
心率被走針聲越催越快,彎曲的脊柱令人呼吸不暢,讓她回憶起昨天早上被推入檢查儀器的瞬間,有密閉的窒息感。
她突然難受地嘆出一口氣,隨即睜開眼,握著鼠標的手鬼使神差重新點開了查詢界面。
盛秋實突然偏頭看過來,問她在點什麼。
宗瑛輸入病歷號精確篩選,順利調出屬於她自己的核磁檢查影像。
她答:「掃雷。」
屏光半明半昧,未經標記與增強的原始影像中藏著「判詞」。
經驗老道的臨床醫生,可就此做出診斷。
十分鐘後,在屏幕上努力捕捉信息的目光逐漸暗淡,前屈的脖頸也緩緩後收,宗瑛雙肩垂塌,呼吸有一瞬的滯悶和消沉,最終重新靠回椅子裡,交握起雙手。
這個夏夜的診室中,竟從腳底攀上來一種幽幽的冷。
週遭好像一下子都安靜了 ,連走針聲也聽不見,但霎時卻又有喧譁破門而入。
宗瑛抬頭,只見有三個人衝進來,煞有介事舉著錄音筆相機叫囂著要採訪當事人。大姑及宗瑜媽媽都有些措手不及,盛秋實霍地起身,大聲請對方出去:「這裡是診室,不接受採訪。」
拿錄音筆那位連家門也不報,徑直奔向宗瑜媽媽開門見山:「請問你是死者家屬嗎?」
「死什麼死!你講哪個死了?」大姑伸手猛地一推,對方仍不改目標,只盯住宗瑜媽媽,繼續逼問:「請問你是死者邢學義的妹妹嗎?邢學義為什麼會在淩晨帶外甥出門?你對此事知情嗎?」
裝滿疑問的探針凶戾地紮出去,是一種粗暴的入侵與冷漠。
大姑怒火中燒,一把拿起茶几上的紙杯就潑向對方:「都出去!」
電子相機按動快門的聲音響起來,盛秋實上前阻攔,但仍有眼尖的發現了坐在電腦桌後面的宗瑛。
淺藍色制服襯衫格外惹眼,那人將鏡頭直接對準宗瑛,旁邊的人立即衝過來發問:「請問你是負責本案的警官嗎?」
就在對方按快門的瞬間,宗瑛偏過頭,抓起桌上的處方本擋了側臉。
她皺著眉拒絕回答,哢嚓哢嚓快門聲卻不斷,隨之而來的各種質問,宗瑛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內心此刻迫切企望無人叨擾的清淨,偏偏要被架上喧鬧審問台,每一秒都煎熬。
保安姍姍來遲,重新恢復安靜的診室裡,卻添了幾分狼藉與沮喪。
從剛才對方咄咄逼人架勢中,宗瑛意識到這似乎不僅僅是一樁性質簡單的交通事故,或許牽扯了更多事情,但她現在沒有精力去關心。
時間指向淩晨3點56分,雨歇了,夜黑黢黢,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過勞的麻木,各自癱坐著一言不發。
宗瑛回過神,強打起精神握住鼠標,選中她自己的那條調閱記錄,刪除。
她起身,將椅子推進去,同盛秋實說:「雨停了,我先走一步,有事再聯繫。」
盛秋實本要送送她,她走到門口卻講:「這個點病房裡隨時會有急事,你留在這裡比較妥。」語畢,習慣性地用身體頂開門,悄無聲息地走了。
夜色瀟瀟,地上濕嗒嗒。
出了醫院門左拐,是宗瑛回家的路。淩晨四點多,街邊店舖幾乎都落了門鎖,只有馬路斜對面的24小時便利店亮著暖白光,像一隻透明的儲糧匣。
汽車駛過,帶起嘩啦一陣水聲,又迅速消逝。
宗瑛快步通過人行道,推開便利店的門,鈴聲響起來。
「歡迎光臨。」兼職夜班的學生機械地招呼她,聲音有氣無力。
宗瑛從貨架上拿了一桶面,打開冷櫃取了一瓶水,打算結算時,又轉身多拿了一桶麵。
「13塊4。」兼職生言簡意賅。
宗瑛一摸口袋,想起未帶錢夾,於是只能用手機支付,屏幕顯示還剩1%的電量,同人一樣,它也快撐不住了。
接了開水泡麵,宗瑛在挨窗的綠色長桌上坐下,冷氣拚命往下吹。
她擰開瓶裝飲料,一口氣飲下去大半,空蕩蕩的胃像一隻瑟瑟發抖的水袋。
無人進店,兼職生就忙著報廢煮爛的關東煮,一個說「這個魔芋絲已經爛得不像話了,這個丸子也要丟掉」,另一個在旁邊填報廢單,忙完了兩個人又爭相把洗鍋換湯的工作推給對方。
宗瑛在小小的爭執聲中揭開錫紙蓋,泡麵濃烈的味道迫不及待溢出來。
麵湯滾燙,辣椒油滿滿浮了一層,宗瑛吃得額頭冒汗,看似爽快,胃卻開始抗拒,但她堅持吃完了整整兩桶麵。
期間薛選青打來一次電話,手機屏亮起,用1%的電量頑強撐了20秒,最終一片漆黑,似一顆星球的熄滅。
飽足的身體好像真的無憂無慮,所有苦惱與瑣碎都在玻璃門外。
宗瑛在便利店坐了很久,直到有貨車來配送當天新鮮的飯糰與麵包,她才意識到天快要亮了。
天總歸會亮,城市裡的人也總要醒來為生計奔忙,宗瑛起身回699號公寓。
公寓距醫院很近,步行只十幾分鐘。空氣新鮮濕潤,路上有早起買飯的小囡,也有準備出去晨練的老先生,街道盡頭不慌不忙明媚起來,是延續百年的市井。
始建於1930年代的699號公寓,是一座曲尺形大樓,一共七層,位於城市中心,鬧中取靜,歷經戰火變遷,走過將近一個世紀的風雨。
早年宗瑛外婆住在這裡,外婆隨麼兒出國後,就只剩宗瑛一人居住,算是她的家。
因為忙碌只能住宿舍,她已有數日未回699號,正對門一株法國梧桐經過一夜風雨吹搖,落了一地綠葉。
圓拱大門頂上嵌著方方正正的彩色玻璃,有日頭的辰光,映得滿地斑斕。
刷開門禁進樓,現代電梯早已取代30年代老電梯,幾十家住戶亦都是後來搬入。
宗瑛住頂樓,舊式躍層套房,在那個世紀裡也是極時髦便利的,唯一不好是窗,細條窄框,公寓因此常年缺少陽光,始終陰陰鬱鬱。
樓道里滿是米粥煮沸的人間味道,宗瑛卻似地獄裡一隻幽魂。
她幾乎是進屋就再無餘力,哐當撞上門,走幾步徹底陷入沙發裡。
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屋子裡暗沉沉的,幾分鐘過後,宗瑛緩緩睜開眼,第一個反應是如往常一樣去拿案几上的茶杯。
她大概是腦子發昏,茶杯遞到嘴邊就飲。
乾渴了的喉嚨先是歡呼水的到來,緊接著才讓她意識到一個可怕事實——
水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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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趕時間先生:是我燒的水。
幾個說明:
1.PACS即影像歸檔與通信系統,一般應用於醫院,有些醫院會同HIS/CIS整合,具體使用各個地方有所區別,一般區別在a不同的系統提供商b定製化所產生的差異,整體大同小異。
實際上平時去醫院做影像科目檢查,在做完檢查後1分鐘左右,影像資料就已經上傳到PACS,有權限的終端可以直接調用查看,但沒有報告與膠片。報告及膠片,是需要影像科技師進行篩選以及相關的「技術PS」之後打印、診斷才能拿到的。
2.699號公寓位於法租界,的確是1930年建,落成於1931年,當時就有電梯。每層樓設A-G七種套房,頂層有兩套複式房,打開窗就是共享的花園,佔地4畝,建築風格為裝飾藝術派。
699號公寓現在仍有人居住,大概有六七十戶,旁邊有一個位置很低的咖啡館,我很擔心它在大雨天被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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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的失聯是從關機開始的。
車禍現場的路障早已經清除,天亮雨停,甚至出了太陽。
忙了整夜的薛選青站在街邊焦躁不安,她已經撥了十幾遍宗瑛號碼,起先還有嘟聲,後面全變成對方已關機。
前所未有。
於是她放棄撥宗瑛手機,往她宿舍打電話——沒人接;最後又撥向699號公寓,手機裡「嘟……嘟……嘟……」地響,就在她要掛時,電話那邊的嘟聲戛然而止,替而代之的是拎起電話的動靜——
她太陽穴突突跳,張口即罵:「冊那!熱昏頭了是伐?你存心關機的是伐?!」
可電話那邊卻是年輕男聲,溫和應對她的暴怒:「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記錄。」
陌生、異常。
她反覆盯看了屏幕上的顯示內容——分明是699號公寓的固話。
那邊又和和氣氣問了一遍:「請問找哪一位?」
薛選青心頭一撮火苗好似立刻被淋了桶油,字正腔圓地回了過去:「你是哪個?!叫宗瑛接電話!」
正是淩晨五點五十八分,那邊「哢嗒」掛斷了。
急促的「嘟嘟嘟」聲響起,薛選青直接愣住,再撥,只提示佔線——對方空置了電話聽筒。
淩晨五點五十八分,也是宗瑛回到699號公寓,摸出鑰匙開門的剎那。
被莫名其妙掛了電話,薛選青在原地懵了好一陣,回過神掀開漆黑雨帽,將額前濕髮往後捋,露出滿臉的焦躁。
在旁邊等了許久的小鄭講:「薛老師,我們先去吃早飯吧。」見她不答,又主動建議:「吃生煎好不好?」
薛選青哪裡有心情吃早飯,摸出車鑰匙丟給小鄭:「你自己先回局裡,我去找宗瑛。」
雨過天晴的早晨,車流往來不歇,人聲鼎沸。
六點十分,薛選青擠上了去699號的地鐵,宗瑛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她屏息聽了會,屋子裡除老式座鐘的聲音外,沒有其他動靜,於是低頭打開茶几櫃,拖出鋁合金勘查箱,哢噠解鎖,套上乳膠手套,取一隻物證瓶,把馬克杯內的溫水裝進去,同時打開物證袋,放入馬克杯,封口。
宗瑛緊接著又起身走向廚房,半開放式的空間裡整潔乾淨,流理臺上擺著一隻電熱水壺。
指腹貼上水壺表面,溫度在四十五到五十攝氏度之間,按照經驗判斷,燒水這一行為發生在二十分鐘內,意味著淩晨五點多的時候,這個人還在她家裡。
廚房其他地方幾乎沒有被動過,宗瑛打開垃圾桶,在裡面發現一隻牛奶盒,已經空了。她撿出來,封口處的生產日期標註2015-07-21,是前天灌裝的牛奶。
檢查完廚房,宗瑛又進臥室尋找蛛絲馬跡,但一無所獲。
她轉身上樓,樓上只有一個小間,平日作為客房使用,但她幾乎不招待外人,久不清掃,門把上就有了一層薄灰,但眼前的這門把,卻被擦得十分光亮。
戴著乳膠手套的手小心握上門把,打算開啟這一扇門,卻根本動不了——
門被鎖了。
宗瑛從來沒有給房門上鎖的習慣。
她耐心提取了把手上的指紋,又下樓逐一檢查了門窗——沒有任何被撬動的痕跡,對方很可能有她家的鑰匙。
對,鑰匙。
宗瑛按亮玄關的廊燈,拉開五斗櫃最上面一層,裡面一串備用鑰匙果然不翼而飛,還丟了一些錢——她平常用來付外賣的零錢。
然而在匣子旁邊放了一隻信封,信封旁則是已經晾乾疊好的黑色雨傘。
她還沒來得及拿出來,門就被拍得震震響,薛選青喘著氣大聲道:「快點開門,再不開我就叫人來砸了!」
宗瑛上前一步打開門,迎面連挨兩個爆栗:「在家還關機!在家還關機!」
「忘了充電。」宗瑛一臉坦然。
「你就是存心!」薛選青見到她,原先的擔心與怒氣已消了大半,但一瞥她的手套就又皺眉:「幹什麼?」
「強化業務技能。」宗瑛答得一本正經。
「瞎扯個鬼,你家是不是進賊了?」她上前一把揮開宗瑛,進屋就看見敞開著的勘查箱:「你不會報警啊,這樣提取的物證能證明什麼?」
宗瑛答不上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必定不是簡單的入室行竊,但她目前並不想對任何人進行說明。
「有什麼損失嗎?」
宗瑛閉口不答,薛選青轉過身來盯住她看。
兩人差不多的個子,都熬了一整夜,眼裡佈滿血絲,半斤八兩的狀態。
「算了。」對峙片刻,薛選青放棄:「你根本不願意告訴我,我不打聽。」
她說著摸出煙盒,取了兩支煙,遞一支給宗瑛:「你幾點到的家?」
「將近六點。」宗瑛接過煙答道。
她記得很清楚,她在沙發上躺下的時候,家裡的座鐘鐺鐺鐺地響了六下。
「那麼我有必要告訴你——」薛選青打開手機將通話記錄示向宗瑛:「五點五十七分,我打了這裡的座機,是一個男人接的電話,五點五十八分,他突然掛斷。」
「他講了什麼?」
經疲勞過度的大腦努力回憶一番,薛選青答道:「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記錄。」
宗瑛斂起眼瞼,卻說:「語氣奇怪,不太像賊,可能打串線了。」
薛選青搖搖頭:「反正不對勁,不過你自己的事,自己處理。」
她說完終於摸出打火機試圖點煙,卻始終打不著火。焦躁感在加劇,她轉頭直奔廚房,「啪嗒」擰開燃氣灶借了個火,深深吸了一口,才終於切入正題。
薛選青挨著流理台講:「你半夜推給我的那個現場,猜猜肇事者是誰?」
宗瑛脫掉乳膠手套,坐回沙發,重新拿起那支並沒有點燃的捲煙:「你不如直接告訴我。」
「邢學義。」
宗瑛緩慢轉動捲煙的手稍頓了頓。
「宗瑜舅舅是吧?」薛選青吐出煙圈,又嘆了口氣:「宗瑜就同他在一個車裡,重傷入院需要用血,他們家就喊你去。」她完成自己的推斷,唇邊揚起一絲冷峭:「需要時才想到你,原諒我看不出半點的真心與在意。」
宗瑛放下捲煙,交握起雙手:「不談這個。」
「那給你講講別的。」薛選青往水池裡彈煙灰,「想聽什麼?」
「現場情況。」
薛選青又吸一口煙,皺起眉回她:「車輛失控,與遂道內另外三輛車發生連環擦撞,最終又撞上水泥牆,車頭幾乎撞毀,邢學義當場死亡,宗瑜人在車後,僥倖撿回一條命。」
「就這些?」
「另有兩個成人死亡,兩個輕傷。」薛選青聲音裡不帶任何感情,卻在煙霧中眯起了眼:「邢學義的死符合車禍死亡特徵,不過有一點別的發現。」她突然轉過身拉開厚實窗簾,夏季晨光紛湧而入,宗瑛下意識偏頭一避。
「自己看新聞。」
薛選青說著調出頭條,將手機扔過去。
宗瑛低頭瀏覽,一些關鍵字眼跳出來——
「連環車禍、新希藥物研究院負責人邢某、新希製藥高層公子宗某、車內疑似發現毒品、封鎖消息、拒絕接受採訪、一孕婦、一男子當場死亡。」
往下拉,一連串的配圖,有事故現場,有急救現場,有家屬照片……還有擋住側臉的她自己。
宗瑛拇指在圖片上嘩啦了一下,抬起頭,正好對上薛選青的視線。
「你會不會擋啊,只擋臉有什麼用?」薛選青擰開水龍頭,在水池裡摁滅了煙頭:「就那一串警號,分分鐘你就會被人扒得底都不剩,現在這種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懂伐?」
宗瑛點開評論區,一連串的質疑與揣測,皆是捋袖子上陣推理的架勢。
她問:「肇事車失控原因是什麼?」
「機械故障可能性很小,十有八九是人為因素。」
又問:「『發現毒品』是真是假?」
「在邢學義包裡發現可疑物,已經送檢。至於他是不是吸毒駕駛,還要等進一步的化驗報告。」薛選青頓了頓又說:「聽說新希最近有新藥要上市,這個節點,藥物研究院爆出吸毒這種醜聞,估計接下來不會有好日子過。」
宗瑛關掉了新聞頁面,薛選青則因為喉嚨乾渴直接拿過了電熱水壺。
她隨手取了一隻杯子倒滿溫水,宗瑛突然抬頭,語氣驟變得激動:「那個不要喝!」
薛選青卻無視她仰頭喝水。
宗瑛勸阻失敗,霍地起身,上前奪過她手裡的杯子,又拿過水壺,將裡面的水全倒進池子裡。
「儂發瘋啊!」薛選青吼她。
宗瑛不解釋也不多言,拉開冰箱門拿了一罐包裝完好的茶飲給她,甚至替她啟開了拉環。
因為用力重新崩開的傷口又開始滲血,薛選青這才留意到她佈滿創口貼的手心。
宗瑛收回手,看一眼時間講:「不早了,你還要回局裡交接。這個案子我必須迴避,有勞你了。」
薛選青沒話可說了,她從口袋裡摸出錢夾來遞給宗瑛,只說:「別再丟了。」
宗瑛應了一聲,將手機還她,送她出門。
都已經出了門要進電梯,薛選青突然轉頭講:「宗瑛啊——」可她想想還是算了,最後也只叮囑了一句:「好好休息。」
宗瑛站在門口認真點了點頭。
目送她離開,宗瑛關上門,重新拉開鬥櫃,從木匣旁取出信封,從裡面倒出一本薄冊,一張信紙。
她展信,上面寫道——
「宗小姐:
十分冒昧給你留信。想必你也為一些事所困擾,如你有餘暇並同意,請在公寓暫留,我們晚十點會再見面,屆時詳談。
願你勿驚,祝健康喜悅,萬事順遂。
盛清讓,二十三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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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趕時間先生:對於私闖公寓一事,我深表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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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點,那麼還早。
宗瑛擱下信紙,走回沙發重新拿起薛選青給她的煙,從雜物盒裡翻出打火機,在滿室的晨光裡點燃它。
樓下的自行車庫裡響起清脆鈴聲,隨即是開門的聲音,保安講話的聲音,又有馬路上公交車急剎車的聲音。
宗瑛沉默地坐在沙發裡抽煙。
煙霧繚繞中,她突然抬起袖子聞了聞,又低頭嗅了嗅領口。
滌綸面料的制服襯衫並不透氣,所以有一點難以避免的汗味,又有一點現場帶來的血腥氣,再有就是很常見的藥水味道。
她並不覺得有多麼的難聞。
抽完煙,宗瑛低頭卸下衣服上的警號警銜,進浴室洗澡,將衣服全部投入洗衣機。
打開淋浴開關,驟雨一樣的水聲瞬間就掩蓋了滾筒運轉的聲音。
水汽蒸騰,隔壁早起練琴小囡一遍遍地彈Donna Donna,等她彈到歇時,宗瑛關掉淋浴,世界安靜了一瞬,滾筒開始高速脫水。
她取過毛巾擦乾身體,換上乾淨T恤和家居褲,回廚房拿了藥箱,處理好手上傷口,進臥室給手機接上電源,漆黑屏幕上亮起一隻LOGO。
開始充電了,宗瑛想。於是她躺下來,閉眼補眠。
終於得到舒展的脊柱與肌肉爭分奪秒地休息,客廳裡的座鍾不辭辛勞地將時間往前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將日頭推到地平線下。
宗瑛是在手機鈴聲中醒來的,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宗瑛沒接,任它響到自動掛斷。
她躺在床上,天已經黑了,窗簾沒拉,城市夜色被狹窄的十六格窗切割成數塊,昏昏的光投入室內,明暗交錯。
宗瑛翻個身,重新拿起手機,右上角顯示電量為100%,滿了。
手機的電量可以從0回歸100,那麼人呢?
宗瑛將近一整個白天沒有進食,餓在所難免,於是拿起電話叫外賣,等飯送來的當口,她查了剛才那個陌生號碼——
從搜索結果來看,這應該是位麻煩的媒體從業者,宗瑛把他丟進了黑名單。
食物來得很快,這是屬於城市的便利。
熱氣騰騰的一份套餐,量過足了,宗瑛吃到一半吃不下,就連同盒子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晚上八點整,還剩兩個小時。
她起身晾了衣服,刷了牙,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看。
紀錄片,五月份的拉普蘭德,航拍鏡頭掃過去,成群結隊的馴鹿在狂奔。解說詞講:「結束長達八個月的雪白冬季後,拉普蘭德終於迎來了春天。」
冬季這麼長,是個乾淨冷冽的好地方,宗瑛喜歡冬天。
距晚十點還有二十分鐘的時候,宗瑛關掉電視,將證物袋逐一擺上茶几,同時在對面放了一張椅子。
她只留了玄關一盞廊燈,其他全部按滅。
屋子裡再度黯下來,她點了一支煙,就坐在樓梯口等。
室內座鐘鐺鐺鐺響了十下,宗瑛手裡的煙燃盡了。
她聽到輕細的開門聲響,但聲音來源卻是樓上,緊接著是下樓的腳步聲,穩當沉著,動靜不大。
她一直耷拉的眼皮這時候倏地抬起,就在對方伸手搭上她肩膀的瞬間,反擒其右臂,同時破壞對方重心,教他摔下了樓梯。
還沒待他反應,宗瑛已用一次性約束帶反捆了他雙手。
「宗小姐,我們可以坐下來談。」來人出聲艱難,懇請她鬆開約束帶。
「你現在就可以講。」宗瑛並不打算中止這教訓,壓制著對方,閉眼一字一頓道:「姓名、年齡、籍貫、住址。」
「盛清讓、三十二歲、滬籍、住址——」他稍作停頓,講話困難卻和氣:「就是這裡。」
「這裡?」、「是這裡。」
簡直不可理喻,可宗瑛這一句還沒能講出口,手突然就鬆了。
疼痛如炸彈突襲,整顆頭顱彷彿四分五裂。
呼吸愈急促,額顳青筋凸起,宗瑛幾近失控,而盛清讓終得機會起了身,用力掙開了約束帶。
然而下一瞬,他卻俯身詢問:「宗小姐,請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宗瑛痛得幾乎目不能視,雙手指腹緊緊壓著頭皮,牙根都快咬碎,肌肉緊張得根本無法張口出聲,他便又問:「是止痛藥嗎?」
得不到回應,他迅速後退兩步扯過沙發上的毯子,覆上宗瑛的肩,抱起她送回沙發。
他記得廚房有一隻藥箱,遂又快步去廚房將其取來,隨後快速翻出止痛藥,與茶几上的水杯一起遞過去。
宗瑛連也水也不要,從他手裡抓過藥片徑直吞下。
七月天裡,她顫抖的手指碰到他手心,他竟然覺得冷。
因此他又從躺椅裡拿了一件外套來給她蓋上,之後不再擾她。
變天了。
夜風推撞窗戶,發出哐哐聲響。
盛清讓走上前,剛閉緊窗,一道閃電就劈進來。
轟隆隆一陣雷過後,室內只聞得走鐘聲與宗瑛沉重的呼吸聲,隨後雨點密集撲向玻璃窗,夜景一下子就模糊了。
盛清讓關上窗簾,打開一盞頂燈。
靠窗一長排書架裡,陳放著醫藥相關書籍,以及各類證書與獎盃。所有者顯示是同一個人——宗瑛。
書架旁是碩大一隻舊相框,裡面密密麻麻貼滿照片。
除童年幾張外,之後的宗瑛始終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沒有半點笑意。
靠牆一大塊白板,貼滿剪報、病理解剖圖片與報告,角落裡立著一具骨架模型,嶙峋中透出幾分陰森。
他第一次看到這些的時候,便默認屋主是個瘦削冷酷、板正固執的人。
他突然湊近書櫃,隔著玻璃,在角落裡發現一枚極小徽章,中央印著CESA,底下一排英文,其中有「Extreme Sports Association」字樣——
極限運動協會,是新發現。
他又回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接了一壺,打算燒些熱水。
接上電源,壺中水很快咕嚕咕嚕起來,是熱鬧的聲響。
他突然嗅到一些餿味,一低頭,在腳邊的垃圾桶裡發現了敞著口的外賣盒,食物已經開始變質。因此又清理了垃圾桶,洗了杯子,全部收拾妥當,外面的驟雨也歇了。
宗瑛再次從沙發上醒來已經是淩晨五點四十分。
她夢到自己在拉普蘭德白茫茫的雪地裡坐雪橇,馴鹿跑得飛快,拉丟了雪橇,她就留在難以辨別方向的雪地裡,好像是凍死了。
這種死法也不錯。
宗瑛坐起來,看到盛清讓就坐在茶几對面看書,頭頂亮著昏黃的裝飾燈。
她的視線移向茶几,上面除了她擺出的「物證」外,多了一隻公文包,一隻皮箱,還有一隻保溫杯。
她身體前傾,拿過水杯,旋開蓋子,有微弱熱氣浮上來,水還是溫的。
盛清讓放下手裡的書,等她飲完水才說:「如果你的身體允許,那麼現在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燈光將他臉映得十分柔和,宗瑛斂起戾氣,將毯子疊一疊鋪在膝蓋上,示意他講。
盛清讓打開公文包,取出一份摺疊文書,當著宗瑛的面展開。
最右用繁體字寫著「賃房合同」四個大字,往左數排小字,是合同正文,標的物正是699號公寓大樓中的這一間躍層套房,立契時間寫著——民國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
這座公寓自1931年落成以來,進進出出,住客不斷,這份過期合同除了有一點文獻和收藏價值,沒有其他意義。
宗瑛仔細審閱,實話實說:「現在是公元2015年,民國法律也不再適用當今的中國。盛先生,這份合同是無效的。」
「在宗小姐這裡或許它是失效的。但在我這裡,它仍在有效期內。」盛清讓說著抽出另外一份文件,「這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昨天的一份開會記錄。」
他將文件轉過來示向宗瑛,手指移到日期處——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他說著抬起頭,看向宗瑛。
宗瑛斂起眼瞼:「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她放緩語速求證:「你從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來?」
「的確是我經歷過昨天。」他很快確認。
宗瑛本來稍稍前傾的身體,這時往後略收了一些。
盛清讓看一眼手錶,確認自己還有時間,便接著講:「十點之前,我還在自己的公寓裡做事,但十點之後,周圍一切都會變得不同。」他環顧四周:「變成這樣。」
宗瑛一聲不響。
「我亦覺匪夷所思,但此事似乎還無解。」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七月十二日。」
那天宗瑛因為接連兩起大案,一住宿舍就是十幾日,此間沒有回過家。
「照這樣講,你每晚十點會來到這裡,那麼——」宗瑛迅速整理思路,「七月二十三日淩晨,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出租車中?」
面對她的「審訊」,他有條不紊答道:「夜間通常我會在公寓,偶爾也在別處。但不管我身處哪裡,總會準時來到宗小姐所處的時代。因此那一晚,我在市郊辦事,十點整又來到這裡。當時位置距離公寓似乎很遠,步行太慢,我需要借助交通工具。叫車並不容易,後來走了很久的路,幾乎拿出全部的現金,最終才打到一輛車。」
那麼就是她昨天搭上的那輛出租車了。
宗瑛問:「付了多少?」
「二百五十元整。」他說,「我已經記錄在簿子中了,宗小姐沒有看到嗎?」
宗瑛當然看到了,她只是核實。
同信紙裝在一起的那本薄冊子,裡面記錄得密密麻麻,鉅細無遺。
她記得第一條記錄是:「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最新的一條記錄是:「取用宗小姐現金二百五十元,以支付車費,未還清。」
都是用簡體字書寫,他在照顧屋主的習慣。
所以昨天她並無必要同他道謝,畢竟支付車費的錢是她的,他才是非法取用。
盛清讓這時候講:「我擅自取用屋主的財物,的確失理在先,懇請宗小姐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不能,我可以作出補償。」
宗瑛卻不著急糾纏此事,反而是問了一句:「二百五,你坐了多久?」
「大約二十分鐘,現在的汽車,很快。」
「你應該叫他打表。」宗瑛說著垂眸,將手中的保溫杯放回茶几:「你清楚二百五十元可以用來做什麼嗎?」
「樓下有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明碼標價,我去過一次。」他答得有理有據,「對照日用品的物價,大約能對現在流通貨幣的購買力有個概念。」說完從文件袋中取出一張小票遞給宗瑛,買的是一盒三塊八的牛奶。
他接著說:「二百五十元的車費從行駛里程上計算或許並不合理,但當時深夜無他法,只能如此。」
他講得很有道理,宗瑛沉默,半天說了一句:「你還拿了我的備用鑰匙。」
「以防萬一,畢竟一旦被關在門外,我便無處落腳。」
「那為什麼鎖了樓上房間的門?」宗瑛抬眸看他。
「這正是我要說的。」他這時終於取過案几上的皮箱,打開後轉向宗瑛,其中分列陳放著金條、美鈔、銀元及法幣:「想必銀元與法幣已經不再流通,美鈔或許可以,但黃金應仍屬於硬通貨,其中總有一項可以支付。」
他想得這樣周全,要求自然也不含糊:「此間公寓處處老家賞,對宗小姐來講十分重要,因此我也不奢望宗小姐將它出售。樓上房間似乎常年空置,希望宗小姐能暫時將那間房租給我。」
他言辭懇切,看向宗瑛的目光亦真摯可信。
天將明未明之際,昏光籠罩,室內談話猶如夢中片段。
他又說:「你認為我不可信,是情理之中。」他複低頭看錶,不急不忙:「不過很快就可以證明我所言非虛。」
指針指向五點五十九分四十秒。
他收拾妥當公文包,穩坐著抬起頭:「每天早晨六點,我會從宗小姐的時代消失。」
「那麼如果這樣呢?」宗瑛目光冷峻,上身前傾握住了他的手。
一陣涼意傳遞,室內的老座鐘滴答滴答似乎走得更急促不安。
盛清讓一貫從容的臉上浮閃出焦慮,竟嚴厲給出警告:「還有三秒,請你鬆開。」
宗瑛沒有鬆手。
====================================
盛先生:我目前還不會使用拼音查字法,不過應該很快就能夠學會。
幾個說明:
1.一次性約束帶的束縛力略弱,一般要多用幾個一起捆,不然有點力氣的,一掙脫就開了。不過有時候出警帶這個很方便,畢竟單警手銬數量很有限並且不能亂用。
2.盛先生口中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應該是620號的那家Family Mart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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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瑛最終抓住的是空氣。
最後一秒鐘,盛清讓還是努力抽出了手,並在瞬間消失。
茶几對面只剩空空蕩蕩一籐椅,鐺鐺鐺的打鐘聲應時地響起來,一共敲了六下。
因為要擺脫宗瑛的箝制,盛清讓幾乎什麼都沒能帶走,皮箱與公文包皆留在了茶几上。
昏黃裝飾燈靜悄悄地亮著,室內仍然只有宗瑛一個人的氣息,已經過去的數小時,彷彿不過是大夢一場,毫無現實的依據。
宗瑛在沙發上冷靜了一會兒,突然瞥見地毯上散落的一顆金屬袖扣,大概是盛清讓丟的。
她拾起來一番摩挲,冷硬金屬的觸感十分清晰可信。
宗瑛不相信幻覺會真實到這種程度,除非她精神狀況已經病到無藥可救。
她突然身體前傾拖過茶几上的公文包,猶豫片刻,打開鎖扣,從裡面取出兩隻文件袋,一隻錢夾,一支鋼筆,一本綁帶手記本。
樸素實用,整潔有序。
打開其中一隻文件袋,裡面是他剛才收進去的房契等資料,宗瑛略翻了翻,發現一張證書——
四個角嵌印青天白日標誌,上方正中印國父像,最右繁體書寫著「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隨後小字書「茲證明,盛清讓律師為本會會員,除登錄會員名簿,並通報各級法院……」之後是會員編號及公會章程,落款為上海律師公會執行委員會,有公印防偽。
宗瑛通讀一遍,將它放回文件袋,又拿起綁帶手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貼了一張教學用課表。
紙張抬頭為東吳大學法學院,底部印中文校訓「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課程時間都是傍晚,大概是兼職任教,主講刑法與比較法,週六晚上需作為模擬法官出席法學院實習法庭,旁邊標註了「可能需要、通知為準」八個字。
往後翻是中、英文混用的日程記錄,其中有一頁洋洋灑灑寫滿法文,一眼看過去,數不清的開閉音符,令人眼花繚亂。
宗瑛沒有繼續翻下去,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鬧鐘。
今天是早班,她必須立刻洗漱出門,回單位和夜班同事交接工作。
在隔壁小囡的琴聲裡,她迅速換好衣服,將盛清讓的私人物品全部鎖進保險櫃。
整理好一切出門時,隔壁一首圓舞曲剛剛彈完。
公交轉地鐵,早晨的公共交通擁擠繁忙,宗瑛被逼到左側門邊上,抬一下手都很困難。
到換乘站,呼啦啦下去一撥人,又擠上來一撥,宗瑛調整了站姿,取出手機看新聞。地底下的信號並不如意,連一條圖文新聞也無法完全展示,只有熱門評論高高掛著——
還是懷疑與陰謀論,語氣咄咄得彷彿要直接從屏幕裡跳出來。
「事故裡那對準父母最可憐了好嗎?兩屍三命,太慘了。聽說家裡還有一個老大才6歲,本來會是蠻幸福的一家四口,現在全完了,賠錢也沒有用,所以肇事者真是可恨啊,他背景很厲害?」
「疑點重重,眼睛瞎了才相信肇事者沒有吸毒!」
「堂堂上市藥企藥物研究院的高層居然藏毒,你們還敢用新希的藥?」
「警方為什麼不公佈屍檢結果?主檢法醫同新希製藥是什麼關係?是不是有內幕?」
「建議查一查照片裡那個女警察,她看起來很不合理,請注意她的肩章顏色,這是一個技術警。」
「……」
突然「叮咚」一聲,屏幕頂部跳出一條群消息推送。
宗瑛點開來,部門群的消息已達99+,最後一條是「宗老師扛住、青哥扛住」,圈了她們兩個人,附了一個拱手的表情。
青哥是薛選青,她是負責這個案子的主檢法醫。
至於照片裡那個女警察,是宗瑛自己,技術警的肩章版面是灰色。
群聊天版面上緊接著跳出一條新消息,是語音,發送者是薛選青。
宗瑛點開來貼近耳朵,在地鐵呼嘯聲中她聽得模模糊糊,但她很清楚對方講了什麼——
「他們可以質疑我不夠專業,但是絕對沒有資格懷疑我的職業道德。」
語音播完了,手機聽筒仍然貼著耳朵。宗瑛的視線移向地鐵的玻璃門,地下行駛中急速掠過的黑暗最終到了盡頭,玻璃門外亮起來。
到站了。
宗瑛隨人群下了地鐵,在便利店裡解決了早飯,到了單位,這個龐大的隊伍仍舊井然有序地運轉著。
她遇到小鄭,問有沒有見到薛選青。
小鄭說:「薛老師昨天忙到虛脫,今天調休了。」說著又想起網絡上的蠻橫質疑,兀自抱怨道:「出結論哪有他們想得那麼快啊?這個案子現在很複雜啊,忙成狗還要被人懷疑真是不爽。」剛入行的稚氣與不甘頓時滿溢了出來。
宗瑛打開手機想要給薛選青打個電話,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撥出去。
不出現場也並不清閒,因為還有大量的文件工作需要處理。宗瑛對著電腦屏幕寫報告,一坐就是一上午,下午又出外勤去了一趟法院,等忙完回來,已經快到下班時間。
她車子剛到單位門口,就看到興師動眾的一撥人同執勤人員發生了衝突,言辭似乎十分激烈,隱約有發生肢體衝突的跡象。
就在人群兩三步之外,站了一個幼童,滿臉的不知所措與恐懼。
宗瑛下了車。
「都過去兩天了,為什麼一點消息也不給?!調查調查,到底要調查到什麼時候?你們要給我們家屬一個說法的呀!肇事那個人死了,我們總不能同死人去討說法的呀!」
「對不起,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
「又是搪塞!交警大隊那邊也這樣講!」粗暴打斷執勤人員的一個中年女性,突然就拽過旁邊幼童,語氣愈急迫起來:「看看小孩,這麼點年紀,爸爸媽媽在事故裡都死了,你們看在小孩的份上也要快點出個結果的呀!」
「就是、就是!」
她一直在講,旁邊其他兩家的家屬也一同幫腔,可一看到宗瑛過來,她立刻就移轉矛頭,上來就抓住宗瑛,一眼就盯準了她的灰板肩章與警號:「你是那天在醫院的警察伐?你應該曉得這個事情到底怎麼樣的伐?」
旁邊幫腔者同時問:「屍檢那個法醫是不是你?」
宗瑛無可奉告,對方顯然不滿意她的態度,難免揪扯。
執勤同志上來拉勸,一眾人你拉我扯,宗瑛餘光突然瞥到有人在拍照,她皺起眉,嚴厲同對方講:「請你放手。」
對方揪著不肯放,宗瑛卻不能動手,執勤人員的勸解一直被打斷,吵吵鬧鬧一團糟。
之前站在外圈的那個孩子不見了。
不對!
宗瑛反應過來已經遲了,大人推搡拉扯過程當中,生生將懵然不知的小孩撞倒在地。
不小心踩到那孩子的一個人驚呼了一聲,宗瑛掙開了那女子的糾纏。
後腦著地,肩膀被成人踩壓,本就發懵的孩子居然一聲也沒有吭,但是叫他卻也沒有回應。
都慌了,人堆散開來,宗瑛跪下去俯身檢查他的狀況,最後說:「送醫院。」
「嚴重嗎?是不是要叫120了……」剛才還囂張跋扈的中年女子這時心慌得有些手抖,連忙要俯身去抱小孩,宗瑛卻阻止了她,聲音有幾分專業的漠然:「可能有骨折,小心移動。」她抬頭叫執勤人員:「取個擔架。」
周圍頓時沒聲了。
過了會兒,一群人商量送哪個醫院最近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子又突然講,一定要送昨天事故急救的那個醫院,並且要求宗瑛一起去。
宗瑛同意了。
城市開始進入週五傍晚的擁堵狀態,坐在車裡,能看到太陽累贅龐大的身體沉沉壓在地平線上,暮氣蒸騰中,汽車密密麻麻排列,似一個戰場。
宗瑛密切留意幼童的狀態,自己的狀態卻急轉直下,她很想打開車窗抽一支煙,但看一眼旁邊的孩子,最終放棄了這個念頭。
抵達醫院時只能看急診,隨後是接二連三的檢查項目。
中年女子一邊交費一邊抱怨,旁邊幾個人議論著一些有的沒的,宗瑛從他們口中得知,這個女人是孩子的舅媽,而這個小孩,就是723遂道事故中那對喪生夫妻的長子,才6歲。
宗瑛的電話響了。
她接起來,盛秋實說:「宗瑛,你爸爸等會過來,你要來一趟醫院嗎?」
宗瑛沒著急回答,她走幾步到外面,才說:「我正在忙。」
那邊安靜了幾秒,最後說:「那你忙,我先掛了。」
「好。」宗瑛等他掛掉電話,挨著牆點了一支煙。
暮色愈沉,她看到一輛熟悉的轎車駛入醫院,眸色黯了一瞬。
那是她父親的車。
宗瑛在急診一直待到這個孩子辦完入院手續,將近晚九點,她饑腸轆轆去醫院斜對面的一家日本燒肉店,要了一份牛小排和日式冷面。
吃到一半的時候,她父親宗慶霖來了電話。
宗瑛接起電話,那邊講:「來一下醫院。」
宗瑛說:「知道了。」講完掛掉電話,大口吃完了剩下的半碗冷麵。
宗慶霖這個時候叫她去,無非是因為剛剛回國需要瞭解事故情況,找她這個在系統內的人,最方便。
結果也並沒有出乎宗瑛的預想,宗慶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邢叔叔車裡發現的到底是什麼?」
宗瑛說:「現在正式的報告還沒有出來。」
「不要打官腔,驗了沒有?」
「不是我負責的案子,我不清楚。」
父女兩人站在走廊盡頭對峙,一支變焦鏡頭出現在了走廊入口處。
鏡片組快速移動收縮,只有細微聲響。
宗瑛隱約察覺到動靜,就在這時病房呼叫響了。
宗瑜再度病危,值班醫生趕來搶救,家屬都被擋在外面,只能等。
時間滴滴答答,愈走夜愈深。
等待危險期過去的時間是難熬的。
宗瑜媽媽已很久沒睡,整個人憔悴無比,幹坐在椅子裡一句話也沒有;宗慶霖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國,馬不停蹄到醫院,同樣身心俱疲;宗瑛靠牆站著,哪裡也不能去。
他們是一家人,沒有誰可以先去休息的道理。
這一夜,宗瑛覺得自己快要垮了,好不容易熬到外面天色隱約放亮,宗瑜的情況稍微平穩一些,她終於可以告辭。
心率快得簡直不像話,她越走腳步越虛,出了醫院門,寥闊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
她下意識地穿過馬路,突然手臂被人猛地往後拽了一下,重心倏地後移,一輛飛快的汽車就從她身前擦過。
宗瑛一下子就醒了,扭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為什麼是你?」
盛清讓抓著她的手臂,呼吸還未能平定下來,就在他打算開口的瞬間,這個城市迎來了整六點。
一切都要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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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叮鈴鈴,一輛老式自行車晃晃悠悠從宗瑛面前騎了過去。
一個穿紡綢裙子的小囡站在街角抱著豆漿罐子,愣愣地看著。好像是被突然出現的兩個人嚇著了,她倏地扭頭哭喊著跑進店裡面:「姆媽有鬼啊!」
宗瑛被人拉了一把,甫回神就對上盛清讓的視線。盛清讓顯然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但既已經成了事實,只站在街上發愣是於事無補的。
這時候的街道雖還懵懵未醒,但也有起早的人來往走動,宗瑛的制服看起來多少有些奇怪。
他快速低聲地同宗瑛說:「宗小姐,請同我來。」
宗瑛察覺他鬆開了手,一時間也無從問起,只能緊隨其後。
穿過陌生街道,快步走了約十來分鐘,宗瑛背後起了一層薄汗,她一抬頭,突然看到了熟悉的公寓。
圍牆不一樣,牆面是修葺重刷之前的顏色,大門也不同,只有那標誌性的曲尺形狀,還是一個樣子。
進去即是南北相通的寬廊,一個人也沒有,頂燈昏昏亮著,有一種安靜的陰涼。
盛清讓突然停下步子,宗瑛見他有條不紊地打開信箱取走最新的報紙,又拿起一隻裝滿牛奶的玻璃瓶。
這時候前面突有滬語傳來:「盛先生回來啦?要開電梯伐?」宗瑛這才發現服務處高臺後邊坐了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只露出半個腦袋,頭髮梳得油亮。
「不用。」盛清讓回絕,迅速騰出一隻手來虛握了一下宗瑛的衣袖,轉過身示意她跟上,隨即就上了南邊樓梯,往頂層去。
打開門,盛清讓避開來,示意宗瑛道:「宗小姐請進。」
宗瑛看看他,又看看門內,再環視周圍,心中詭怪感覺愈重,最後抬頭看到一盞廊燈,實在覺得眼熟。
難怪外婆以前講,這個燈是實打實老家賞(老物件),原來這個時候就已經在用了,且一直用到了幾十年後。
盛清讓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講道:「在宗小姐的時代,公寓內部幾乎全部翻新過,也只有這一盞廊燈保留了下來。」他單手摟著報紙握著牛奶瓶,將目光從廊燈上移開,看向宗瑛說:「這盞燈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種難得的緣分。」他頓了頓:「所以請先進來吧。」
他一向禮貌和氣,措辭舉動更是善良。
宗瑛最終進了門,盛清讓將牛奶與報紙置於玄關櫃上,彎腰從櫃子裡取出一雙鞋子遞到她腳邊,自己也換了拖鞋。
室內鋪著細窄的木地板,窗簾掩住玻璃窗,於是一切都暗沉沉。
宗瑛換好鞋子在沙發裡坐下,感覺後背的汗冷了下去,有點涼。
起居室裡只有走鐘聲,樓下電車的「克鈴克鈴」聲轉瞬即逝,盛請讓這時站在一旁同宗瑛講:「失誤將宗小姐帶到這個時代,我非常抱歉。」
聽著他的道歉,宗瑛心裡卻想,她或許該謝他一聲,畢竟他及時拉了她一把,才免她被車撞。
可想歸想,她卻一句話也沒有講,因她心中又起了疑問。
她想起昨天早晨,自己不過是作個試探抓了他的手,卻被他嚴厲警告並揮開,顯然他很清楚後果,並且在努力避免這種事的發生。
但是今早怎麼會突反常態?在快要消失的時間出現在馬路上,明顯不符合他的嚴謹與理性。
於是她問:「你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盛清讓說:「因為我在找你。」
「找我?」宗瑛抬眸。
「宗小姐似乎將我的私人物品收了起來,那裡面有一隻文件袋我有急用,因此需要找到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醫院?」
「原先並不知道。」他講,「起初我用公寓電話撥了宗小姐的號碼,但是無法接通,後來決定出去找你。我猜測你應當是在工作的地方,因此在地圖上找了出來,借用了儲物間停放的那輛自行車,半夜出了門。」
短短幾句話,宗瑛體會到這個人發掘有效信息的能力。
她不予置評,讓他繼續說下去:「後來?」
「那張地圖似乎並不是最新,路也走得不太順利。好在——」他又提起便利店:「沿路有許多通宵營業的小商店,值班的年輕人也大多樂意指路。他們有一個工具用得很熟,可以快速查詢——」
宗瑛摸出口袋裡的手機放到茶几上:「是這個?」
「是的。」盛清讓確認。
「這是可移動電話,也叫手機,你撥的那串號碼,是我的手機號。」宗瑛善意地進行瞭解釋。
「我去問路,那個年輕人正在使用手機。他將手機遞過來讓我自己查,我在手機上看到了你。」
「看到我?」
「確切講,是你制服上的編號。」
他說的是警號。
「是新聞照片?」
「是,拍攝地點在醫院,照片裡你與另一個人站在走廊盡頭,似乎是在交談,但你的臉被模糊了。」
宗瑛突然皺起眉。
「那位年輕人告訴我這是實時新聞,我想所謂實時,那麼意味著你應該還在醫院,於是我掉頭去了醫院,可惜到那邊的時候,天都要亮了。」
宗瑛不再關心這個,她揪住前一個信息點問道:「那條新聞的標題還記得嗎?」
盛清讓閉眼回想了一下,答道:「新希董事長與723遂道車禍及新希高層涉毒案的主檢法醫是父女關係?」
宗瑛仰頭短促地吸了口氣。
只是標題,她就能預想到新聞底下會有多少負面的揣測與中傷。
她討厭麻煩,麻煩卻緊追不捨。
盛清讓尊重她這種短暫的沉默,於是兀自拿過玄關櫃上的牛奶,悄聲走向廚房。
宗瑛這時卻扭頭看過去,說:「因為我的緣故,導致你沒能取到緊急文件,很抱歉。」她稍停了一下又問:「拿不到那份急件會有什麼麻煩?」
盛清讓擰開水龍頭,屋裡響起流水聲。他低頭洗手,說:「沒有關係的,宗小姐。」直起身,擦乾手又說:「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你不必費心。」
宗瑛沒有再說話了,她下意識摸出煙盒,取了一支煙出來。
她剛把煙點起來,盛清讓突然停下手中動作,去開了窗戶。
宗瑛突然意識到他可能不太喜歡別人抽煙,她低頭吸了一口,出於尊重,最後還是摁滅,投進紙簍裡。
她仍舊坐著,看盛清讓煮茶水,又看他從紙袋裡取出法棍,切成片放進鍋裡煎。
茶水沸了,他倒入牛奶,又側過身問宗瑛:「宗小姐,你習慣怎樣吃雞蛋?」
宗瑛「嗯?」了一聲,倏地回過神,說:「都可以。」
食物熱鬧豐富的香氣在晨光裡浮動,令宗瑛想到很多年前的699號公寓,那時候媽媽和外婆都還在。
盛清讓關掉火,端著奶鍋回到起居室,翻開餐桌上兩隻玻璃杯,隔著濾網倒入熱氣騰騰的奶茶,提醒沙發裡的宗瑛:「宗小姐,可以吃早飯了。」
宗瑛起身,他又折回廚房取來碗盤和食物,隨後拉開椅子,最後繞半圈在餐桌對面坐下了。
食不言是陌生人之間起碼的餐桌禮儀,分配完食物和調料,各自吃飯也不需要交流。
盛清讓先吃完了,但他等到宗瑛放下餐具才開口:「宗小姐,我需要出去一趟,可能到夜間才能回來,這期間請你在這裡好好休息,我會請服務處給你送餐。」
他說著起身將椅子推入:「晚十點之後,我應該能帶你回到你的時代。」頓了頓又說:「現在我需要去洗澡,請你自便。」
宗瑛沒有異議。
盛清讓徑直去了洗漱間。
進去之前他打開了留聲機,放進去一張唱片,屋子裡頓時熱鬧起來,急促的鋼琴聲幾乎蓋過了洗漱間的水聲。
宗瑛在屋子裡走了幾步,最後回到玄關,拿起了櫃上那份報紙。
新鮮的油墨味撲鼻,豎排文字密密麻麻,記述著關於這個時代裡最熱門、最新的事情。
宗瑛瞥了一眼報頭上的日期——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手搖留聲機歇下來,洗漱間的水聲就愈清晰,但並沒有持續很久。
門突然開了,盛清讓換了乾淨襯衫出來,頭髮還是潮濕的。他一邊擦頭髮一邊講:「宗小姐,最左邊櫃子裡有乾淨的毛巾,沒有使用過,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取用。」又說:「熱水管系統出了一點問題,如果你需要洗熱水澡——」
話還沒完,門鈴突然響了。
宗瑛看過去,又看一眼盛清讓,突然徑直走向朝花園的那個外陽臺:「我避一避。」
她走到弧形陽臺上,拉好窗簾,同時帶上了陽臺門。
盛清讓開了門,有客人進來,宗瑛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不過模糊可以聽出是一個年輕女孩子。
隨後留聲機又響起來,播的是一首流行曲。
宗瑛摸出煙盒又點起一支煙,夏季逐漸熱烈的晨光裡,偌大的公寓花園盡收眼底,抬眸彷彿可見上海的邊界,是她從未見過的安靜。
屋裡留聲機唱到「洋場十里好呀好風光,坐汽車,住洋房」,熱熱鬧鬧,宗瑛腦海裡卻浮起報頭上的日期。
民國26年7月25日——
這座城市很快將迎來一個黃金時代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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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先生的特殊穿越時間導致他對便利店會有特殊的感情和執念。
2.盛先生是單身狗。
幾個說明:
1.是真的有那麼一盞燈留到了現在,並且還在使用。燈泡那麼肯定是換過的了,燈罩還是老燈罩。
2.當時上海已經有自己的自來水廠了,尤其租界裡面,更是不稀奇。不過因為水壓等等原因,基本到頂樓,那個擰出來的水肯定流得很細很慢的。
3.民國上海有煤氣灶具,當時上海分舊式里弄和新式里弄,兩者間最重要的判別標準就是有沒有配備煤氣灶具。像盛先生住的這種租界高級公寓,那麼也是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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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客並沒有留很久,宗瑛剛剛抽完第二支煙,就聽到了關門聲。
她仍然站在半弧陽臺裡,樓下花園中有兩個外國小孩嬉鬧,又出來一個講英文的金髮太太,厲聲催促他們換衣服去教堂。
租界裡的人,在危機到來之前,還是一如往常地有序生活著。
這時盛清讓拉開陽臺門,請她進屋。
「外面日頭有些曬人了,還是進來吧。」
他用的雖然是這個理由,但實際原因卻是他著急出門,想要快點將事情同宗瑛交代清楚。
這個人很會掩飾。
宗瑛返回屋內,聽他接著講之前的事情:「熱水管道系統出了故障,如果要洗熱水澡,可以用煤氣灶燒;樓上客房窗戶朝北,陰涼一些,宗小姐可以上樓去休息;今天是週日,清潔公司的工人十點鐘左右應當會過來打掃——」
他說著取過沙發上一隻嶄新的公文包,從裡面翻出一遝鈔票遞給宗瑛,不慌不忙地講:「直接與她結清工酬,可適當給小費。」又說:「服務處的葉先生喜歡打聽,他送餐過來如果問你,你就講是我的朋友,餐費也請及時付給他。」
宗瑛接過來,當著他的面數了一遍。
一塊五塊十塊的,一共是一百零二塊。
「一百零二。」她說著抽出兩塊錢還給盛清讓,「我習慣記整數。」
盛清讓收了。
他認為已經交代妥當,提包走到門口,回頭一看宗瑛身上已經穿了很久的制服,卻又止步返回,徑直進入臥室,從裡面取出一件疊好的黑色紡綢長衫:「如果你需要換洗衣服可以換這件,前天剛剛做好送來的,已經清洗好了,還沒有穿過。」
宗瑛隱約覺得他很不放心自己單獨待在這裡,這種不放心可能並不是因為出於對她安危的擔心,而是一種私人空間被入侵的不安。
他用表面上的「大方」來掩飾心裡的這種緊張,哪怕是下意識的。
宗瑛接過長衫,偏頭看一眼座鐘,講:「盛先生,不早了。」
盛清讓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意識到自己似乎講了太多給她造成了誤會,遂說:「我會盡力在晚十點前趕回來。」他又重複了一遍晚上帶她回去的承諾,隨即告辭,並在出去後主動關上了門。
待外面走道裡的聲音消失,屋子裡就顯得更安靜了。
宗瑛放任自己重新陷進沙發裡,手機死氣沉沉地躺在茶几上。
沒電了,屏幕一片漆黑。有電也沒有用,因為沒有信號。
徹夜未眠的宗瑛抬起雙手掩了臉,在座鐘的走針聲中打算小憩一會兒,但根本睡不著。
那邊現在會是什麼狀況?薛選青如果打不通她的電話,一定又要發飆;醫院裡也可能聯繫她,家裡或許也會找她——
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
找不到也好,她難得有這樣大把的時間,無所事事。
宗瑛起身,走進洗漱間,裡面比她預想中還要整潔。
幹濕分離,靠牆一排木櫃,打開來整齊擺著洗漱用品,最左邊的櫃子裡果然疊著好幾塊新毛巾,宗瑛取出一條,搭在浴缸邊上。
浴缸上方有兩隻水龍頭,其中一邊標了「H」字樣,宗瑛猜測是熱水。
儘管盛清讓講熱水管道系統出了故障,但她還是固執地試著擰了一下熱水龍頭——的確沒有水。
天熱,她也不太願意費時間去燒水,於是索性擰開另一邊的龍頭,洗了個冷水澡。
等她洗完,後腦勺才漫上來一種幽幽的冷和痛。
她潦草擦乾身體,拿起自己的衣服穿。最後穿襯衫時,她低頭聞了聞,將它放在一邊,出去取了那件黑色紡綢長衫。
因為是居家式的長衫,比外出穿的本來就做得短一些,但披上身,黑色綢料卻幾乎垂到了她腳踝。
盤扣自領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線扣到大腿中部,往下是開衩的,方便行走。
配套應該還有一條長褲,但盛清讓忘了給她。
宗瑛重新拿過報紙,在沙發裡坐下,循版面順序逐一讀過去。
頭條是7月24日駐滬日軍中一個叫宮崎貞夫的水兵失蹤,照片配的是閘北日軍的崗哨,幾個日軍正端著刺刀搜查往來路人與車輛。
往後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私人聲明與花邊新聞,還有一些關於北方前線的報導,措辭中顯出一種毫無根據的樂觀。
屋子裡太安靜了,宗瑛越讀越覺得不適,因此她放下報紙起身,試圖打開留聲機。
機身龐大笨重,印著VICTOR的標誌,手動的,需要費好大的工夫讓它運轉,可唱不了多久就又會停下來,在現代人追求效率與收益的準則中,為聽一首歌付出這麼多的力氣,顯然是相當不划算的。
但,一時的熱鬧也是熱鬧,宗瑛想。
因此,在座鐘鐺鐺鐺敲響八下時,留聲機又重新唱起來:「把蘇杭,比天堂。蘇杭哪現在也平常,上海哪個更在天堂上……」
宗瑛抬手揉了揉仍有些隱痛的後腦,鬼使神差走進盛清讓的書房。
書房窗戶朝南,幾個大書櫃並排靠牆放,玻璃櫃門擦得一塵不染,最南邊的櫃子裡有成排的法文書,宗瑛取下一部法英對照辭典,快速查了一些詞,又重新掃一遍書櫃,確認這裡裝了很多專業書。
角落裡一摞證書,她隨手抽了一本,打開來是一份英文聘書。
聘用單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會,職位是法律相關顧問。日期顯示,這是最近的一個任命。
她想起那天他為證明自己來自民國26年,展示的那份開會記錄似乎就是工部局的。
宗瑛把聘書放回原位,打開第二個書櫃,映入眼簾的是一隻相框。
裡面一張黑白照,是家庭合影,最前面是父母,母親手裡抱了一個女孩兒,後面站了四個孩子。
不對,確切說是站了三個,最邊上的一個只有大半張臉,有些驚慌,像是在臨按快門的剎那,被推進去的。
看起來似乎是——
他沒有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拍照的資格,是一個外來者。
儘管拍照時年紀還小,但宗瑛能夠認出他就是盛清讓。
他小時候眉眼就已經很好,以宗瑛的審美判斷,這孩子算得上是五個裡最出挑的那一個了。
到底怎樣才留下了這麼一張照片呢?
宗瑛正想著,電鈴突然響起來。
才八點多,清潔公司的人來得似乎有些早。
宗瑛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走去開門。
門還沒完全拉開,一個清亮年輕的女聲就響起來:「三哥哥,我還要再借一本書的!」她講完看到宗瑛的半張臉,明顯愣了一下,原本揚起的嘴角瞬間塌下去:「這是我三哥哥的公寓,你是?」
宗瑛這時想關門也不能關了,她回道:「朋友。」
小姑娘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緊接著是懷疑,最後謹慎地問:「女朋友嗎?」
「過路的朋友。」宗瑛說完,將門開到底,示意她進來。
過路的朋友,聽起來交情不深,開頭就奔著相忘江湖去的。
「三哥哥不在嗎?」小姑娘進屋後四下張望,「他剛剛還在的。」
「有急事出去了。」宗瑛這時候有點累,重新坐回沙發,迅速抬眼打量了對方。
短袖中裙,短髮壓在耳邊,看著簡單,但髮卡和衣料都是高檔貨,看年紀應該還是個學生。
她猜測她就是照片裡那個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小囡,盛清讓的妹妹。
一個小時前來公寓的那個客人,應該也是她。
宗瑛煙癮上來了,從搭在沙發扶手上的長褲口袋裡摸出煙盒,迅速抽出一支煙,隨後站起來:「你去找你需要的書,我出去站一會兒。」
她站起來比對方高了半個頭。
小姑娘這時說:「既然三哥哥不在,我就不拿了。」
宗瑛本打算去陽臺抽煙,對方這麼說,她就又轉回身,有些敷衍地應了一聲,表示贊同。
陽光探進來,宗瑛卻站在旁邊的陰影裡。
一身寬鬆的男式黑綢長衫,從脖子幾乎包到腳踝,露出一隻手腕,手指間夾了一支雪白的煙。
小姑娘看了很久,首先是覺得宗瑛的著裝說不出的曖昧與奇怪,後來不知怎麼突然不合時宜地咕噥了一句:「三哥哥家裡竟然也能抽煙啊……」
宗瑛「嗯?」了一聲。
小姑娘連忙回過神,握緊手包說:「我先走了。」
她走得倉促,簡直像逃離,宗瑛甚至沒能問到她的名字,不過宗瑛也並不關心。
清潔公司的人十點整準時上門,飯點的時候樓下服務處的葉先生準時送來了食物。他們好像都與盛清讓很熟,也都問起宗瑛的身份,宗瑛遵照盛清讓的叮囑,統一答覆:「朋友。」但顯然誰也不信。
用過午飯,宗瑛篤定不會有人再上門,於是上樓休息。
699號公寓朝北的房間是很陰涼,宗瑛第一次睡。哪怕在七十幾年後,她也從沒有睡過樓上這個房間。本以為會認床,但實際卻沒有。
夢裡有法桐將蓊鬱枝椏探進狹窄窗戶,非要給陰冷的房間送一抹生機。
醒來時將近十點,宗瑛迅速下樓換好制服,等盛清讓。
她突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焦急的開鎖聲,可就在打鐘聲響過之後,一切都安靜了。
她沒等到盛清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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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太遺憾了,我跑步速度不夠快,看來我只能一個人回去看電視吹空調洗熱水澡了,明天我再來接宗小姐吧。
一個說明:37年100元法幣差不多能買到兩頭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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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點出頭,公寓裡電燈暗淡,樓下有汽車飛馳而過,外面風大了一些。
或許颱風季要來了——宗瑛坐在餐桌前,看著被風吹得哐當響的陽臺門,生出這樣的猜測。
挺涼快,她也就沒有去關門,反而是換回黑綢長衫,打算上樓接著睡。
然而緊接著她就察覺到了饑餓,站在昏光中想了半天,末了拿過沙發上的薄呢毯當披肩,翻出兩塊錢決定出門。
沒有鑰匙,她就在門縫裡留了厚厚一卷報紙,卡著不讓它關上。
這個點,走道裡的燈都歇了,樓梯間更是一個人也沒有。
宗瑛悄無聲息走到服務處,葉先生仍舊坐在那個高臺後面,聽斜對面沙發裡的一個太太講話。
那太太四十來歲,穿了件暗色旗袍,食指上套了一個煙架,一邊抽煙一邊抱怨閘北的窮親戚非要把侄子送到這裡來避難。
宗瑛看她一眼,她也回敬宗瑛一瞥,隨後嘴皮子繼續翻動:「日本人不過是在閘北設了幾個崗哨,一個個就草木皆兵,非說要打仗了,等著看吧,過幾天還不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到最後只能是虛驚一場!」
「是是是。」葉先生撐著一張笑臉附和,同時又站起來應對宗瑛。
「宗小姐有事伐?」
「附近能買到夜宵嗎?」
「這辰光麼……應當還有小餛飩吃。」
「那麼就吃餛飩吧,能不能勞葉先生跑一趟?」
宗瑛說著將兩塊錢紙幣遞過去。
她給得非常大方,葉先生馬上說:「好的呀,要幾份?」
「一份。不,兩份吧。」
宗瑛說著攏了攏身上的薄呢毯,沙發裡的太太盯著她看,被宗瑛察覺後,她又摁滅煙頭,裝模作樣低頭看晚報。
葉先生收了錢,說道:「我剛剛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樓梯的,他回去了是伐?他平常好像不吃小餛飩的呀。」他誤以為宗瑛要兩份夜宵,其中一份是要給盛清讓,因此好意提醒她一下。
「嗯,我曉得。」宗瑛敷衍應道,「那麼我先上去了,有勞葉先生。」
宗瑛才走出去五六米,就聽得後面傳來議論聲。
那個太太講:「哪戶的呀,怎麼沒見過?盛先生——是頂樓那個?」
「是呀是呀。」葉先生從櫃檯後面繞出來,沙發裡的太太又講:「盛先生居然也談起女朋友來了,真是稀奇。」她隨即放低聲音問葉先生:「女朋友什麼來頭?」
宗瑛走到樓梯口,就無法再聽到議論聲。
她抬頭看這長長的樓梯,想起剛才葉先生講「我剛剛好像看到盛先生上樓梯的」那句話,心想也不過只差了那麼幾秒鐘,就導致她今晚回不去了。
她遺憾,盛清讓更遺憾。
緊趕慢趕到公寓,一口氣跑上樓,鑰匙才剛剛摸出來,都沒有容他打開鎖,一切就變了。
像費盡力氣快爬到頂的蝸牛,轉眼被人無情地扔了下去,多少有些前功盡棄的沮喪。
但他接連兩天沒闔眼,已經很累,進門放下公文包,就直接在沙發上躺下了。
盛清讓一覺睡到將近早晨五點,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他起身去看電話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號碼,這串數字他很熟悉,是前幾天早晨五點多打來電話的那位,接通就罵,語氣兇悍,令人印象深刻。
他不接,電話鈴聲也不歇,響第三遍的時候,門突然被敲響了。
「玩消失玩上癮了是伐?快點開門,不開門我就叫人來開鎖了!你最好不要逼我。」
威脅伴著拍門聲一併傳來,盛清讓裝作無人在家,拒不開門。
門外的薛選青見威脅無用,又說:「宗瑛我跟你講,這種胡說八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上心,你開門,我們好好談談。」
綏靖也無用,薛選青在外面等了大概五分鐘,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二十分鐘後來了一個人,當真開始撬鎖。
盛清讓進屋的時候手動反鎖了門,儘管加大了開鎖的難度,但對方只要想撬開,終歸還是能打開。
沒睡夠本來心率就快,加上門外愈發囂張的撬鎖動靜,盛清讓心中也難得生出一點焦慮情緒來。
與宗瑛在那邊的悠閒和無所顧忌相比,盛清讓過得實在提心吊膽。
這時門外響起「快好了吧?」、「差不多了」、「還要幾分鐘?」、「一分鐘之內搞定」這樣的對話,盛清讓抬手看表,分針明明只差一格的距離就到六點,但秒針卻彷彿越走越拖遝,只轉大半圈就費了很大的工夫。
他額頭滲出薄汗來,秒針吃力移了三格,勉強夠到12的位置時,外面傳來一聲響亮的「行了!」,他抬頭看過去,視線裡卻只有他自己公寓裡閉得嚴嚴實實的門。
回來了,盛清讓終於鬆一口氣,斂回視線就看到在沙發上睡著的宗瑛。
她側身朝外睡,身上搭了條薄呢毯,黑綢衫下露出一截腳脖子,一隻手搭在沙發外,一隻手收在胸前,原本拿在手裡的讀的一本書掉到了地上,應當是讀書讀累就直接睡了,因為電燈還亮著。
盛清讓俯身本要撿書,宗瑛搭在沙發外的那隻手卻下意識地動了一下,指腹輕輕擦到了他小臂。盛清讓垂眸去看,看到她手心裡一塊防水敷料,記起來她好像很久沒換了。
他緊接著又留意到滑落在地的制服長褲,以及被揉成一團委屈窩在沙發角落裡的制服襯衫,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最終什麼都沒有撿,什麼也沒有理,直起身小心翼翼出了門。
颱風並沒有來,仍是大好晴天,晨光迫不及待地湧進來擁抱宗瑛。
她醒來一看時間,都已經八點多了,低頭回憶半天,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昨天是什麼時候睡的,可能是三點,也可能是四點。
這些都不重要,重點是,已經過了六點,盛清讓卻還沒有出現。
她無所事事得發慌,索性下樓去取牛奶和報紙。葉先生恰好在給住客開電梯,看到她就講:「宗小姐早啊,不用上班的呀?」
宗瑛隨口應了一聲「嗯」。
「那還蠻愜意的,不像盛先生,早早地就要出門了。」
出門了?
葉先生留意到她神情,只當她是睡得沉而錯過了盛清讓具體的出門時間,就又補充了一句:「六點十分就出去了呀。」
六點十分,那時候她還在沙發上睡覺,盛清讓為什麼不喊她醒?
宗瑛摟著報紙與牛奶瓶站著,葉先生催她上電梯,她剛回覆「我走樓梯」,身後就走過來一個人說:「等一等。」宗瑛偏過頭,抬眸看到盛清讓的臉。
盛清讓說:「坐電梯省力一些。」
宗瑛平生第一次踏入這種老式電梯間。
上升是緩慢的,逼仄的空間通常促使人要說兩句話來避免沉默的尷尬,但一直升至頂樓,誰也沒有開口。
宗瑛瞥見他手裡除公文包外,還多提了一隻袋子。
進屋後宗瑛放下報紙與牛奶瓶,盛清讓也放下手中的累贅。他講:「真是抱歉,昨天失約了。」
宗瑛不表態,她心裡並沒有苛責對方,但也沒說不要緊,只講:「我不想喝奶茶。」
盛清讓一愣,問:「那麼咖啡可以嗎?」
宗瑛想想,答:「可以。」
繼而他又去忙碌,宗瑛在起居室等著坐享其成。
她看完今天的報紙,從地上撿起滑落的制服褲,又從沙發角落裡翻出襯衫,正打算上樓去換,盛清讓卻突然喊住她:「宗小姐。」
宗瑛回頭看他,他卻將臉轉過去繼續忙手頭的事,接著說:「紙袋裡有一套成衣,請你試一試。」
宗瑛止步。
「天氣熱,衣服需勤換。況且我今天打算帶你出門。」盛清讓關掉煤氣灶,側過身解釋:「為避免昨晚的遺憾重演,你在我身邊可能會比較穩妥。」
此言有理有據,宗瑛徑直走到玄關,提了袋子上樓。
她將衣服倒出來,裡面一件短袖一件長褲,普通的衣料,中規中矩的樣式,實用便利。
還倒出一個小紙袋,打開來裡面一卷紗布,一盒外傷藥粉。
盛清讓端著早飯從廚房出來,恰好看到換了衣服的宗瑛下樓。
小立領的荼白短袖看起來精神合身,褲子長度也剛好,但他注意到她用手捏住了褲腰。
他正想說不合適可以去換,宗瑛翻了翻茶几上的雜物盒,找出兩根別針,在側腰別出個小褶子了事。
盛清讓見狀,就沒有再管。
用過早飯,盛清讓去洗澡,宗瑛就坐在起居室裡處理傷口。
外面蟬鳴聲比昨天囂張得多,氣溫亦更熱烈。洗漱間的水聲停了,盛清讓換好衣服出來,拎起電話給祥生公司撥過去,與調度員講需要一輛汽車,掛了電話隨即通知宗瑛:「宗小姐,他們十分鐘內應該就到了,請準備一下出門。」
宗瑛起身,疊妥制服放入紙袋,迅速跟上他的節奏。
汽車來得的確很快,司機下來打開車門,宗瑛先坐進去,盛清讓緊跟著入座。
他上車後只說了四個字「禮查飯店」,汽車就駛出了公寓。
一段沉默過後,他突然打破沉默:「宗小姐昨天睡得怎麼樣?」
宗瑛卻反問:「盛先生呢?」
盛清讓想起早晨那提心吊膽的半個小時,說:「很好。」
宗瑛瞥他一眼,他整張臉透著一種缺覺的蒼白,鼻翼翕動頻率略快,意味著他現在心率過速,是典型沒有睡好的表現。
她略閉了閉眼,突然問:「那邊有人半夜去敲門了?」
盛清讓抿緊的唇微啟了一下,說:「不能算是半夜,但的確有人來找你。」他頓了一下:「她撬了鎖。」
薛選青真是——說到做到。
盛清讓又講:「我反鎖了門,這可能讓她更相信屋裡有人,也堅定了她撬鎖的決心。」
「撬開了嗎?」
「撬開了,六點整的時候。」
那麼薛選青就是沒能撞見盛清讓,但這絲毫不值得慶倖。
門內反鎖,撬開來,裡面卻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會顯得更不正常。按照薛選青的性格,找不到人是不會罷休的——現在公寓那邊應該亂套了,說不定已經報了警。
從昨天早6點到現在,她在那邊失蹤27小時整,可以立案了。
盛清讓從她臉上捕捉到細微的焦慮,遂講:「我想今晚十點直接回公寓可能會遭遇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這也是我帶你出來的原因之一。」
宗瑛贊同他的想法,短促應了一聲,隨後看向車外。這些街道她走過很多遍,但眼下街景卻都是不曾接觸過的、屬於過去的陌生。
汽車沿蘇州河一路駛至禮查飯店。
飯店門口立著「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銅牌,門童拉開門請他們入內。
盛清讓替宗瑛定了一間房。
他收起錢夾,叮囑她:「我今天有一個很耗時間的會議,如果晚九點我還沒有來,你務必到提籃橋銅匠公所找我。」說著他取出一個工部局的證件給她,又問飯店接待要了紙筆,嘩嘩譁寫了一個詳細地址給她:「可以讓飯店幫你叫車,很近。」
宗瑛收起紙條:「知道了。」
盛清讓低頭看了一下表,未再多言,匆匆告辭。
對盛清讓而言,這是忙碌一天的開始;對宗瑛來說,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無所事事。
人失去了在社會分工中的位置,無聊或許難以避免。
宗瑛只能靠睡覺打發時間,午覺醒來,下樓隨三五人群進入飯店的小影廳。
一張海報貼在入口處,畫面裡一隻碩大時鐘,左邊垂了一個披頭散髮面目猙獰的歌者,右下角標「夜半歌聲」四字。
她花了一塊錢,坐下來看到散場,就已經到了傍晚。
與黑白片中充斥著的詭異暴力和恐懼不同,禮查飯店門口仍然鮮活亮麗車水馬龍,門童熱情地給她叫車,司機周到安全地將她送到提籃橋銅匠公所。
到達時才六點,似乎有些早了。
她同接待室的秘書出示了證件,秘書當她是盛先生的助理,於是領她上樓,甚至好心提醒:「會議還沒有結束,你最好等等再進去,今天真是滿滿硝煙。」
「知道了,謝謝。」宗瑛本來也無意打攪別人的會議,於是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等。
最裡一間會議室不時冒出幾句高音,說些什麼「你們資委會想法實在美好單純!偌大一個廠子,機器加起來兩三千噸,往內陸遷?怎麼遷?光上海到漢口的船運費就要花去十五六萬!」、「好!就算機器過去了,職工呢?全扔上海,還是一起運到內陸去?人家肯不肯跟廠子走?倘若就地遣散,這好大一筆遣散費,哪裡付得起?」
貿一聽句句在理,緊接著又一輪爭執,再然後沉默,最後不歡而散。
門打開,陸續有人出來,宗瑛等了一會兒,唯獨不見盛清讓。
她起身走過去,走到距門口一步遠的地方,裡面傳來說話聲。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講:「上海工廠內遷,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個燙手山芋。你一個在野人士,國府不發你一分錢薪水,而你卻如此費心又費力,真是想不通你是要圖誰的好處。」
緊接著是盛清讓一貫沉穩的聲音:「大哥——」
中年男子起了身,傲慢地打斷他:「不要再試圖遊說我了,你們不過是熱衷虛張聲勢。上一次滬戰,我們租界裡的工廠不過也就停了十來天,為了這點芝麻大的損失要我遷廠,那麼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他突然走出來,迎面就遇上宗瑛。
宗瑛別過臉,用餘光看到盛清讓也出來了。盛清讓也看到了她。
她沒有解釋為什麼提前過來,對方顯然也沒有要她解釋,只折返回屋拿了公文包,到門口寡淡地同她說了一句:「走吧。」
他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下了樓,坐上汽車才對宗瑛說了第二句話:「還是去禮查吃個晚飯吧。」
宗瑛房間還沒有退,這樣當然是最好的。
車子沿江一路開,夕陽躺在黃浦江裡,水面一片血紅,風平浪靜,但終歸巨變在即。
宗瑛想起會議室裡那些隻言片語的爭執,突然開口問:「盛先生,你既然翻過我的書櫃,那麼你讀過那本近代通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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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祥生是當時最大的出租車公司,服務非常周到,電話是40000,老闆好像是原來在禮查飯店當門童的,因為撿了一大筆錢所以開起了汽車公司。
2.禮查飯店是我國第一家西商飯店,始建於道光年間,現在叫浦江飯店,歡迎大家入住體驗,我微博有照片,可往前翻,大概是1月2號發的。
3.《夜半歌聲》是一個黑白恐怖片,是1937年一個票房非常火爆的電影,男主有點醜,作詞作曲都是大手,田漢冼星海,大家感受一下。
4.資委會:資源委員會的簡稱,關於這個我後面還會詳細寫到,所以這裡先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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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讀過?
盛清讓大半張臉陷在陰影中,唯有一隻眼睛迎著照進車內的落日餘暉,細密睫毛蒙上一層光亮。
「那不重要。讀沒讀過,都是我避不開的明天。」
他聲音一貫的不急不忙,但今天這穩妥裡,卻又藏了零星的無可奈何。
避不開、逃不掉,這才是事實,是屬於他的命運,這與宗瑛今晚離開後就可以徹底撤離是完全不一樣的。哪怕他已經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可天一亮,他還是會被拽回這裡,他有他的軌道。
夏季天光再長,終歸也要迎來黑夜。
禮查飯店餐廳裡幾乎坐滿了客人,窗外是隱沒於黑暗的外白渡橋,百老匯大廈在西面沉默地矗立,對面是成片的各國領事館。
如果沒有記錯,十幾天之後,這裡就不再是樂土。日本人佔用百老匯大廈,洋人們紛紛避入租界,禮查飯店也會因客源驟減難以經營。
快十點,隱約可以聽到舞廳裡傳來的樂聲。
盛清讓低頭看錶,同宗瑛說:「我們該準備走了。」
「去哪裡等?」宗瑛問。
「人少的地方。」免得嚇到無關路人。
「這裡就很好。」宗瑛起身將椅子推入,「禮查飯店這幢樓在我的時代仍在使用,只是改了名字,叫浦江飯店。」她抬眸講:「你跟我來。」
宗瑛白天逛得很仔細,一樓有條並不算寬敞的弧形過道,在現代作為歷史展品長廊使用,非常冷清,遇到人的概率很低。
大約還剩五分鐘,他們站在相對封閉的過道裡,耳畔是若隱若現的歌聲。
宗瑛背挨著牆面,盛清讓就站在她對面,兩個人不知談什麼好,時間過得很慢。
外面一首歌終於唱完,宗瑛將手伸給他。
她的手瘦長,有力;他的手寬厚,溫暖。
緊握的雙手,像開啟另一扇門的鑰匙。
十點整,有著裝現代的飯店工作人員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牆面上多出了數面展框——黑白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講的都是過去。
回來了,宗瑛緊挨著牆面的肩膀似乎鬆了一下。
她沒有鬆手,反握住盛清讓的手帶他走出長廊,一路帶到飯店前臺。
「還有房間嗎?」、「有。」、「給我開一間房。」、「只剩名人房了可以嗎?」、「可以。」
盛清讓立在一旁,看到的是她的側臉。
她不說話的時候唇始終緊閉,側臉線條有一種俐落明晰的美感。
突然她同前臺說:「請儘量安排無煙樓層。」前臺答:「好的。」
盛清讓不落痕跡斂了下眸。
「請出示身份證。」
宗瑛摸出錢夾,遞去身份證。前臺又抬頭看向盛清讓:「這位先生呢?」
宗瑛說:「我一個人住。」
前臺快速做好信息錄入:「一千五百八,押金八百,請問現金刷卡?」
宗瑛翻出幾張現金,又拿出銀行卡給她刷,輸完密碼,POS機快速地吐出單子,前臺撕了一張讓她簽字。
宗瑛挨著檯子迅速簽完,前臺遞了張房卡和押金單給她。
她接過房卡卻不著急入住,徑直轉身往外走。出了門,迎面就是俄羅斯領事館,外白渡橋通體發亮,東方明珠和環球金融中心在黑夜裡燈火通明——
真正不夜城。
她步子很快,盛清讓就走在她側後方,也不問她要去哪裡。
終於她停下來,摁開一個玻璃門。裡面擺著幾台機器,她在其中一台ATM機前駐足,置入卡片,機器提示輸密碼。
盛清讓看她按了六個數字,914914,想起他曾經借用過的那把黑傘。
傘面印莫比烏斯環,底下一組數字,也是914。
單純執著的人,他想。
ATM機吐出兩千五百塊,宗瑛留了五百,其餘全給了盛清讓。
她講:「以防萬一。」又補充一句:「省著用。」說完將錢夾揣進口袋,推開玻璃門。
不早了,北外灘行人寥寥,下過雷陣雨,南風潮濕涼爽。
兩個人折回浦江飯店,上樓進門,宗瑛摸到取電盒,將房卡插進去,屋裡雖然亮起來,卻是一種復古的昏暗。
她轉頭同盛清讓講:「明天早上退房,你將房卡和押金單一併給前臺。」說完提著紙袋進入洗手間,迅速換好衣服出來,將紙袋還給盛清讓:「盛先生,你今晚就請歇在這裡,不要去公寓了。」
公寓那邊情況未知,他今天確實不便出現。宗瑛的安排,合情合理。
盛清讓接受了。他說:「是我麻煩了你。」
「計較這個沒有意義。」宗瑛又抿起唇,大概在思索怎樣告別。屋裡安靜得發慌,古董家具散發著欲說還休的迷離味道,對面的這位先生與它們彷彿是一體的。
時間嗒嗒嗒地推,將人的心率越推越急促。
盛清讓突然伸出手,打破沉默很鄭重地道別:「那麼……宗小姐,再見。」
宗瑛唇瓣微啟,最終伸出手快速地握了一下,說:「時局動盪,請你保重。」
她說完彷彿鬆了口氣,轉過身就往外走,連送出門的機會也不給對方。
盛清讓打開門,看她挺拔背影在半明半昧的走廊裡愈走愈遠,最後拐個彎,不見了。
他回到房間打開紙袋,裡面疊放著荼白襯衣與黑長褲,還有兩根拆下來的別針。
取出別針,盛清讓對著昏昧光線用指腹壓開它,尖利針頭就露出來,但再往裡一壓,針尖收進去,卻是蓄積著力量的平和,很像他看到的宗瑛。
他起身打開陽臺門,看到宗瑛上了一輛出租車,車子沿蘇州河畔駛出去,最終消失在申城茫茫的夜色中。
薛選青在699號等著宗瑛。
她七八天前就察覺到了宗瑛的異常,因為宗瑛心思看起來更重、精神狀態也非常不好。作為有特殊交情的朋友,薛選青不可能同她家人一樣放任著不管。
就在她等得幾乎要冒出放棄念頭時,宗瑛進屋了。
宗瑛說:「你怎麼來了?」
薛選青聽到聲音幾乎要跳起來,但她克制情緒,坐在沙發裡一聲不吭。
宗瑛按開客廳裡最亮的燈,才看清楚沙發旁邊擺了一隻勘查箱,另有一隻紙箱,裡面放滿各種物證。
她問:「怎麼進來的?」
「撬鎖進來的。」薛選青終於站起來,雙手插.進長褲口袋,風平浪靜地據實回答,又以同樣的語氣問:「你到哪裡去了?」
好言好語的詢問,透著關切。
宗瑛答:「去崇明過了個週末。」
「去崇明。」薛選青重複了一遍,「很好啊,那備勤時間為什麼關機呢?」
「手機壞了。」
「那為什麼不打電話給隊裡報備?」
宗瑛略略仰起頭,瞥一眼頂燈又低頭斂起下頜,自顧自嘆息一樣說道:「不想打,我很累。」
「好。」薛選青暫放過她,指了那個已經被撬開的鎖說:「它為什麼從裡面反鎖了?你家住了鬼嗎?」
宗瑛回頭看它一眼,說:「我跟這件事無關,我不知道。」
「好。」薛選青又說了一遍,「那麼沒關係,我自己查。」她俯身撿出一個物證袋,裡面裝的是上次宗瑛收進物證袋的馬克杯:「我有九分的把握能夠確定,這件事同上次你家裡進人有關聯,我只需要核對一下——」
她指了門鎖接著講:「那個反鎖扣上的指紋,同這隻杯子上的是不是一致。」
宗瑛深深嘆了口氣:「你說過不過問我不願意講的事情。」
「可你還當我是朋友嗎?遇到問題一聲不吭,自己一個人扛著很像英雄是伐?」
宗瑛唇抿得更緊,過了好半天,她講:「這跟逞強無關。」
有些事註定只能自己吞嚥承受,別人能分擔的只有擔心與憂慮,可那無濟於事。
看她這個樣子,薛選青的情緒快要壓不住了,這時候她手機乍響。
她接起來,那邊語氣急促又激動:「青哥,有動靜了!剛剛查到宗老師的身份證在浦江飯店開了一間房,是不是要馬上去找她?!」
薛選青胸膛裡壓著的一股氣再也制不住了,她掛掉電話看向宗瑛:「你既然已經回了公寓,那麼一小時前你為什麼要去浦江飯店開一間房?」
宗瑛後牙槽壓得更緊,咬肌繃起來。
她講:「我身份證丟了。」
「丟了?那麼是別人拿你身份證去開房?」薛選青語氣咄咄起來,放下物證袋上前兩步就緊抓住宗瑛手臂:「那麼我們馬上去浦江!去看看誰拿了你的身份證,問他要回來!」
「薛選青!」
「宗瑛!一個謊話需無數謊話去圓!」她眼睛裡佈滿血絲,「我是在逼你,但我——」
薛選青突然說不下去,但她拽緊了宗瑛便不罷手,彷彿今晚一定要得個結果。她費盡了力氣將宗瑛揪進電梯,按到一樓,電梯下行過程中,宗瑛無聲地閉上了眼,她講:「薛選青你抓錯了重點,你在意的那件事,與這件事毫無關係。」
宗瑛眼裡,薛選青關心的是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可薛選青現在揪住不放的,卻是盛清讓這個陌生人。
她並不想將盛清讓捲進她爛泥一樣的生活。
薛選青將她揪出電梯,打開大樓門的剎那,卻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停在公寓路上,下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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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POS機吐單子和看著ATM機吐錢的盛先生:目瞪口呆ING。
我決定以後出一個「盛先生來到現代的各種第一次」當番外。
幾個說明:
1.禮查和浦江的關係可以百度。
2.這次告別如此鄭重當然是有理由的。
3.薛選青是個好人,別恨她的咄咄逼人。
4.東方明珠夏令制關燈時間是晚上十點半,冬令制是十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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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桐葉在潮熱夏夜裡發出簌簌聲響,薛選青認出下車的人——
宗慶霖,宗瑛的父親。
她心裡一撮火驟然竄得更旺,卻鬆開了緊揪住宗瑛的手,一言不發往旁邊一站,餘光瞥向宗瑛的臉。
宗瑛當然也認出他來,兀自整了整制服,喊了宗慶霖一聲:「爸爸。」
宗慶霖目光掃過她們兩個人,半天說了一句:「上去吧。」
宗瑛沉默,薛選青沒好氣地別過臉。
最終宗瑛轉過身,摸出鑰匙刷開門禁,拉開門請他們進去。
宗慶霖先進的門,薛選青寡著張臉低頭摸出煙盒,語氣不善地拒絕:「我不上去,我得抽根煙。」
宗瑛尊重她的決定,鬆手任門自動關上。隔著玻璃門,薛選青手裡的煙在黑暗中亮起來。
宗慶霖很久沒來699號公寓,可能十年,也可能更久。今天這樣的突然造訪,很難得。
電梯裡父女倆都不說話,臨開門了,宗慶霖才說:「他們通知我你失蹤了,我想有必要來看一看。所以你去了哪裡?」
宗瑛毫不費力地將謊話複述一遍,宗慶霖卻沒有像薛選青那樣三番五次地質問她。
他好像很容易就相信了宗瑛的陳述,並不覺得有哪裡可疑。
看到被撬開的門鎖,他才說了一句:「怎麼撬了?真是莽撞。」
宗瑛沒有理會這一句,進了屋打算招待他。可她也沒什麼好招待的,沙發旁邊橫著冷冰冰的勘查箱與物證箱,茶几上煙灰缸裡堆滿了薛選青丟棄的煙頭,家裡面有一種煙薰火燎的氣味,給人感覺焦枯躁悶。
她走進廚房接了一壺水,水壺汩汩地燒起來,聲音逐漸熱烈。
宗慶霖進屋沒有落座,說:「這裡倒還是老樣子。」宗瑛守著水壺不出聲,看他在家裡走動。
天熱,水沸得也很快。宗瑛拿了一隻乾淨水杯,從櫥櫃裡翻出一盒紅茶,手拈了一些茶葉,都已經懸到杯口,最後還是放棄。
算了,也許他喝不慣。
宗瑛倒了杯白開水端去客廳,轉頭卻看到宗慶霖走進了朝南的開間。
那邊算是宗瑛的書房,在她使用之前,屬於她的母親。
宗慶霖在一個書櫃前止步,頂上陳舊的燈光將玻璃櫃照亮。
一隻相框安靜擺在角落裡,黑白相片裡幾十號人穿戴整齊,或坐或站,最前面坐著幾位老師——
是藥學院1982屆畢業生留念。
照片裡有他自己,有宗瑜的舅舅邢學義,還有宗瑛的媽媽嚴曼。
面容年輕,嘴角上揚,全都在笑。照片可以凝固愉快的瞬間,但無法留住它們。
到現在,嚴曼死了,邢學義也死了,只剩他還活著。
宗慶霖抬起手,下意識地想要去碰一下那隻相框,卻被玻璃櫃阻隔了。
宗瑛在他身後說:「那個櫃子裡都是媽媽的東西,外婆鎖上了,我沒有鑰匙。」
宗慶霖收回手,轉過身什麼也沒說。
宗瑛問:「宗瑜情況怎麼樣?」
宗慶霖面色愈沉重:「聽說不是很好,我正要過去看看。」
宗瑛與這個弟弟感情並不深,可能年紀差了太多,也可能從一開始就預設了敵意,沒法說清。
她能確定的只一點,母親去世之後,自己飛快地長大,飛快地升學,只為遠離家庭。
現在也如她所願,她成了那個家裡的「陌生人」,關心和打探都能只能適可而止。
宗慶霖這時接了個電話,好像是宗瑜媽媽打來的,催他去醫院。宗慶霖簡略答覆一聲「曉得了」,隨即同宗瑛講:「你快三十了,做事有分寸一點。失蹤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
他不會給什麼實質性的建議,也不樂意溝通,只愛講「你可以,你不可以」、「好、不好」。
此等大家長做派,宗瑛早習以為常。
她送他出門時,薛選青才抽掉兩支煙。
目送宗慶霖上車,宗瑛打算上樓,薛選青也緊跟上來,在後面皺眉問:「他是不是還惦記你媽留給你的股份,不然怎麼會屈尊到這裡來?」
宗瑛回頭瞥她一眼,薛選青連忙講:「我多嘴。」
宗瑛走出電梯頭也不回地說:「你撬開的鎖,你找人來解決,我不想敞著門睡。」
薛選青在撬鎖這件事上是絕對理虧的,所以當真四處聯繫叫人來換鎖,無奈太晚,很多人不樂意出工,薛選青就乾脆出去找。
她都走到門口,突然退兩步折返客廳,搶寶貝一樣抱起物證箱,盯住宗瑛,一臉的謹慎與防備:「我必須先把這個帶走,絕不給你機會動手腳。」
宗瑛太瞭解她了,這種時候攔她根本無用,於是大方地說:「拿走吧。」
薛選青走後,宗瑛收拾了屋子,打開窗,令南風湧入。
她想起昨晚,也是在這裡,但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更有序清淨,促使她睡了一個飽足的覺。
宗瑛站在風口看著滿目的高樓燈火,告誡自己不該再想了,那個時代,還有即將到來的戰爭,都同她毫無關係。
薛選青大概是兩點多鐘回來的,拎著一把不知從哪裡買到的新鎖,又從宗瑛家裡翻出工具箱,索性自己動手換起鎖來。
這兩個人都屬於幹起活來不愛閒聊的人,薛選青只顧悶頭換鎖,宗瑛就坐在沙發裡看她換,兩個人一句交流也沒有。
等換好,已經過了淩晨三點。薛選青站起來拍拍手,抱怨一句「真費事」,接著麻利收拾好工具箱,「砰」地將門一關,進屋洗手。
水聲嘩嘩,她問:「快天亮了,你要不要洗個澡跟我的車去局裡?」
「不。」宗瑛拒絕。
「那你抓緊時間睡一會。」薛選青關掉水龍頭,擦乾手,將新鑰匙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記得換掉,我先走了,再故意關機我絕對弄死你。」
宗瑛躺在沙發裡不出聲,薛選青看她裝死,大步走出門打算狠力關門洩憤,可最終響起的卻只有哢噠一聲,輕細小心。
宗瑛抬手掩起臉,過了好半天,才起身給手機充上電,隨後去洗澡。
久違熱水沖刷掉周身疲憊,她心跳逐漸快起來。換好衣服,宗瑛彎腰拿起茶几上一串鑰匙,想了想,卸下一把備用,放進玄關斗櫃,又翻出一張字條寫上「門鎖已換」四字,壓在鑰匙底下。
她抬頭,一不留神就看到那盞亮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廊燈。
這當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回到房間打開保險櫃,取出盛清讓的公文包,拿起手機就往外走。
出門時已過五點,地鐵還沒開,出租車在半明半昧的街道上停下來,載上宗瑛直奔浦江飯店。
路上出其不意地堵了,司機講:「前邊好像出了事故」,宗瑛坐在車裡看時間一點點逼近六點,乾脆提前下車,跑步前往。
剛剛甦醒的街道在餘光裡不斷倒退,她氣喘吁吁趕到飯店時,前臺一盞掛鐘指示剛過六點,終究晚來一步。
她努力平穩呼吸,詢問前臺是否已經退房,前臺答「退了,十分鐘前,是一位先生退的」,她又問是否有留言,前臺「嗯?」了一聲,給出一個標準微笑,答:「沒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宗瑛居然察覺到一絲不可控的失落,手中的公文包也似乎沉了一些。
她走出門,坐上門童幫她叫的出租車,只能回單位。
途中她取出盛清讓的手記本,翻到最新一頁——
「24日,暫定上午八點資委會會議,下午專業小組商議內遷事宜,晚上學院模擬法庭照舊。抽空拜望老師。」
往前翻——
「23日,晚上與宗小姐詳談(願能見面)。」
那一晚是他們正式見面。
宗瑛合上手記本,車窗外太陽升起來,陽光罩在寬闊河面上,一切都是舊的,一切又都是新的。
她打開手機查看723遂道案的相關新聞,看到有個知情人冒出來講——
邢學義車內的確發現毒品,但邢學義的屍檢結果顯示他並沒有吸毒駕車。
底下質疑甚囂——
車輛沒有故障吧?沒有吸毒那車輛為什麼會失控?案件負責法醫到底是不是宗慶霖的大女兒?
知情人答——
案件負責法醫另有其人,並非新聞中指出的宗姓法醫。同時貼出一張打了馬賽克的內部表格。
質疑仍不止,並帶上尖刻的嘲諷——
不過是被人戳穿後偷樑換柱的慣用伎倆,假得要命。
知情人至此沒有再答覆,可能因為氣憤,也可能因為……沒必要了。
有些人也許不是真的在意真相,他們出聲質疑,只是為了求證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
其他相關的,除遇難者家屬對相關部門及新希製藥的「聲討」外,還有一張孩子的照片。
他肩部骨折,纏著繃帶打著石膏,坐在一把輪椅裡,目光無助茫然,標題是「他在事故裡失去了雙親和未出世的胞弟」,說得不多,但足已讓看客吃下這戛然而止的悲傷。
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消費。
宗瑛關掉頁面,極緩慢地嘆了口氣,過了好久翻出通訊簿,撥給在附院工作的一個師妹。
她開門見山:「小戴,能不能幫我約一個腦血管造影?」
師妹先是一愣,問:「什麼情況,上來直接做DSA?」
宗瑛看向車窗外:「篩查已經做過了,我需要一個確診報告。」
那邊沉默了大概半分鐘,最後說:「好吧,你騰兩天時間出來,週五週六可以嗎?」
單位大樓出現在視線中,宗瑛答:「好,謝謝。」
七月最後一天,宗瑛請好事假,如期辦了入院。
做完一系列造影前檢查,小戴詢問完病況,只問她:「嚴格禁食禁水了吧?」
宗瑛給了肯定答覆,小戴又說:「我們院這方面沒有盛師兄醫院那邊強啊,你何必捨近求遠呢?不想讓師兄知道?」
宗瑛說:「他知道差不多等於所有人都知道。」
小戴苦笑:「你就是看我口風嚴才找我。」說完遞知情同意書給她:「簽吧。」
試敏結束,宗瑛關掉手機進檢查室,器械護士給她做消毒,無菌單一層層鋪下來,小戴蒙著口罩在一旁問:「師姐,你那時候完全可以轉別的科室,為什麼直接就放棄了醫院啊?公安系統也未必見得比醫院輕鬆啊。」
1%利多卡因注入,完成局麻,穿刺針推進皮膚,刺入動脈。
宗瑛躺在造影床上,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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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我7月27號早上到7月31號之間沒有去過699號公寓,因為我去南京了。不知道699的宗小姐有沒有一點點地想念過我。另外,在南京穿越的那幾個晚上我把2000塊幾乎全花完了,為什麼在你們的時代,沒有個證件還不給住店了?
幾個說明:
1.主檢法醫是個職稱,可能相當於醫院主治醫生這個級別?
2.DSA>CTA>MRA,精確度、費用各方面都是這個順序。CTA和MRA對於血管檢查來說僅是粗篩,確診標準以及後續治療一般還是需要靠DSA。
3.按照正常的流程走,事故出正式結果不可能太快的,尤其這個事情不僅僅是一樁交通肇事案,涉及到的相關部門還比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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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放棄了醫院?直到造影結束,直到第二天出院,宗瑛也沒有想出答案。
答案不重要,她對當下工作的感情,並不亞於當初對神經外科的熱愛,明確這一點就足夠了。
取報告是三天後,小戴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宗瑛剛從一個高墜案現場轉移到殯儀館,手續單填到一半,她接起這個電話。
「師姐你還是趕緊來一趟吧。」
「我手頭事情還沒做完,有空我會去拿報告的。」
她語氣不慌不忙的,好像這個事跟她沒什麼切身關係,並不需要太上心。反而是小戴,在電話那邊嘆口氣講:「師姐你怎麼好像有點消極啊?」
「沒有的。」宗瑛說,「初篩結果我看過,什麼情況我心裡有數,急也沒有用的。」她擱下填表的筆,走到門外,看向鬱鬱蔥蔥的墓園:「不如你同我講講會診結果?」
電話那邊的小戴好像醞釀了一下情緒,說:「會診意見是雖然情況複雜,風險較大,但還是建議及早手術,不然萬一發生破裂——」後果宗瑛應該很清楚,小戴也就沒有講下去。
「嗯,我知道了。」宗瑛低頭看一隻豆粉蝶從花壇裡飛過去。
「那麼你要趕緊入院的呀,把方案定下來就可以動手術了,你要是不放心我們院,那麼轉去盛師兄那裡更好。」
小戴在電話那邊不斷給出建議,宗瑛全部都聽進去了。
可她最後還是慢條斯理地說:「手術的事再等等吧,我有一些別的事要先處理。」
「有什麼事不能手術之後再說呢?」小戴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但講完她就後悔了。
她是醫生,更應該考慮到手術的風險,尤其這個病例複雜棘手,手術成功倒是完美,不成功則一切枉然。萬一出了意外,屆時可能連勉強活下去的願望都沒法實現,更別提「處理事情」了。
宗瑛這時開口:「小戴,我準備好了會去的。」
在小戴眼裡,宗瑛一貫的有主見。既然宗瑛這樣講,她也沒必要再徒費口舌,只說:「那麼只能先吃藥控制一下。」
「麻煩你了。」
「不麻煩,你去忙吧,注意休息,儘量控制好情緒。」
宗瑛掛掉電話回去繼續填表,小鄭在一旁穿防護服。
他一邊穿一邊問:「宗老師,你覺得這個高墜案的死者是自殺、意外還是他殺呀?」
「從現場看,自殺的可能性大一些。」
「哎,年紀輕輕為什麼要自殺呀?她小孩才多大,她死了之後小孩可怎麼辦呢?太自私了吧。」
宗瑛填好手續單,抬眸看他一眼。
小鄭想起平日裡薛選青叮囑的「不要隨便評價死者」,馬上剎住話頭,將防護服給宗瑛遞過去。
外面烈日當空,蟬鳴愈囂,解剖室裡是散不去的熱量和特殊氣味,宗瑛穿著悶氣的防護服,一邊操作一邊同小鄭講解,汗從鬢角流下來。
結束了關腹縫合,宗瑛放下器械,摘下雙層手套,俯身對死者鞠了個躬。
小鄭跟著照做,餘光瞥見宗瑛側臉,莫名覺得她今日表現出來一種特別的鄭重。
他沒問,宗瑛當然不會講。
和殯儀館工作人員交接完,兩個人走到門外抽煙。
宗瑛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遠處的墓園走神。
小鄭偏頭瞥她一眼,突然想起她每次來殯儀館總是這麼看著墓園,於是問:「宗老師,那邊有什麼好看的呀?」
「我媽媽就睡在那裡。」她沒有避諱,低頭彈落煙灰,嘆息一樣說道:「她也是死於高墜。」
小鄭一聽,意識到自己開錯了話匣,連忙又遞一支煙過去給宗瑛。
宗瑛低頭瞥一眼,說:「不抽了,我打算戒煙了。」
「啊?」小鄭以前聽薛選青講,他們這些跑現場的,因為味道重壓力大,幾乎沒有不抽煙的。他遂問:「真不抽啦?」
「慢慢來吧,總能戒掉。」宗瑛說。
太陽刺眼,樹葉紋絲不動,氣象預報一遍遍發佈高溫預警,在市民的抱怨聲中,又一遍遍地進行倒計時預報:「高溫還將持續兩天——」、「高溫天氣預計明日結束,未來幾日將會迎來一個強降雨過程——」
終於,經歷了連續十個高溫天之後的上海,因為接連幾場雨迅速降了溫。
公眾對723隧道案的關注熱度似乎也跟著降了,只有遇難者家屬仍然上躥下跳,希望爭取更多的支持。
藥物研究院這時候出了聲明,表示邢學義藏毒屬個人行為,與新希及藥物研究院無關,新希的注射用抗腫瘤藥物將如期上市。
縱然這樣撇清關係、強調新藥上市,新希股價仍持續下跌。
宗瑛雖然持有新希的股份,但她毫不關心股價下跌的消息,在部門同事議論723事故的同時,她手頭最後一份鑑定報告收了尾。
「那個小孩的舅媽擺明是想鬧大了撈一筆,畢竟這個小孩現在只能由他們來養,養小孩的確是不菲投資啊」、「是誒,養小孩太燒錢了,我家隔壁的幼兒園學費漲得簡直不像話。」、「漲了多少啊?」
同事們的話題轉得飛快,宗瑛也擱下工作,開始做別的事——
寫好病休申請,附上她從醫院拿來的診斷報告掃瞄件,一起提交。
接下來就只要等。
這件事她從頭到尾一星半點也沒透露給薛選青,交班的時候,薛選青甚至心情很好地給她塞了一大盒鮮肉月餅:「不用謝,明天買點現烤肉脯來回敬我。」
「明天我不上班。」宗瑛坐在椅子裡,打開紙盒拿了一塊。
「那你別吃了。」薛選青橫她一眼,迅速奪回餅盒。
宗瑛將鮮肉月餅用力嚥下去,喝乾淨杯裡的餘水,收拾妥當下了班。
雨天出租車更忙,宗瑛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坐進去,車載廣播正唱著腔調久遠的老歌。
「為什麼呀斷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懷抱七絃琴,彈一曲呀唱一聲……」
宗瑛看向窗外,漫天的雨往江面上倒,暢快又迷茫。
她突然想起,盛清讓好像已經有十幾天沒有出現了。
今天是8月11日,週二,南風轉西風,溫度在26攝氏度左右,舒適宜人。
那邊也是8月11日,週三,會是什麼樣的天氣?他不出現,是因為上次的事情而顧忌699號的不便,還是因為別的緣故?
宗瑛想了一路,到699號公寓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在電梯裡碰到平日裡總是晨起練琴的小囡,那小囡笑起來雙頰兩個梨渦,聲音清脆動聽:「姐姐你也會彈琴的嗎?」
宗瑛不會,她家的鋼琴是她媽媽以前用的。
「上個月有天晚上十點鐘的樣子,我聽到你家有琴聲哪!彈的是那個……」她撓撓頭,眼睛一亮:「肖邦的夜曲對不對?但是好像跟帶子裡彈的不太一樣誒,姐姐你是忘譜了嗎?」
「……」
電梯門打開,小囡同她道個別就先走了,宗瑛轉向另外一邊,打開門,按亮廊燈。
早上出門時忘了關窗,屋子裡的舊物沾了雨氣,有一點兒時的親切霉味。
宗瑛走過去將風雨關在窗外,轉頭瞥見角落裡一架老鋼琴,母親去世後,幾乎再沒有人碰過它。她坐下來小心推起琴蓋,生硬按下琴鍵,只突兀響起幾個音。
沒有人去彈奏的樂器,保養得再好,也缺少一種生命力。
她起身合上琴蓋,彷彿能看到母親坐在這裡,又似乎能看到盛清讓坐在這裡脫譜彈夜曲。可斂回神,確實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頂上一盞燈,與世無爭地亮著。
宗瑛去洗了澡,喊了外賣,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看上次沒有看完的關於拉普蘭德的紀錄片。
一集看完,家裡的座鐘響了十下。
晚十點了。
宗瑛四處看了看,最終抬頭看向樓梯,空空蕩蕩,毫無動靜。
她突然皺起眉,關掉視頻頁,打開搜索框,快速輸入——
「盛清讓」三個字。
這個人有怎樣的出身,有怎樣的履歷,又會有怎樣的結局,按下「搜索」,一切唾手可得。
宗瑛喉嚨緊張起來,右手懸在ENTER鍵上,遲疑了大概半分鐘,握起了拳。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鬆開拳頭,無名指連按三下DELETE鍵,最終清空了搜索框。
這是他的人生,她沒有資格提前知道。
宗瑛突然站起來,迫切地想要抽根煙,但她一根煙也沒有了。
她在客廳裡走了幾步,到玄關取了傘,決定出門。外面雨勢小了,她撐傘穿過街道,去附近戲劇學院學生愛去的店裡買煙,一堆稀奇古怪的進口煙。
老闆推薦給她一盒女士煙,漆黑包裝,印著Black Devil字樣。
「很香的,奶油味。」他說。
聽起來適合戒煙過渡,宗瑛拿了一包,當場拆開抽出一支,問老闆借了火。
她抽著煙往回走,下意識抬個頭,隔著一條馬路,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身影站在699號大門前的梧桐樹旁。
他腳底下是白天落的法桐葉,頭頂是啪嗒啪嗒往下掉的雨水。
整個人風塵僕僕,渾身濕透,路燈照亮他大半張臉。
他單手提著公文包,努力站得挺直,聲音卻已經十分吃力,他講:「宗小姐。」
宗瑛迅速滅掉煙走過去,就在她快到他面前時,他突然身體一歪,宗瑛及時地伸出了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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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宗小姐,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麼長時間沒有出現,可能已經死了?我沒有,我只是生病了。
幾個說明:
1.法醫解剖按照規定戴兩層手套。
2.歌詞出自吳鶯音《我有一段情》,這個歌年代沒有《十里洋場》那麼早了
3.練琴小囡說的是Noe No.2 Op.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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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有密密麻麻的葉子遮蔽,零星雨水還是往下落個不停。
宗瑛吃力地支撐住對方,咬肌繃起來,後槽牙輕顫了一下,她喚了聲:「盛先生?」
盛清讓毫無反應,下頜緊挨她肩頭,眼瞼合得沉沉。
宗瑛偏過頭,他潮濕的頭髮擦著她側臉,有一點點涼。
來了一陣風,樹葉上的雨水就嘩啦啦落得更厲害。宗瑛狀態不佳使不上力,幾乎要同他一起癱下去時,終於有保安出來了。
他講:「哎呀這什麼情況?」宗瑛鬆開牙關:「搭個手。」
保安趕緊上前幫忙,皺著眉一路嘀咕:「怎麼淋成這個樣子的?要緊伐?」
宗瑛沒餘力回答,騰出手拉開門進樓。
保安與她一起將盛清讓送回頂層,幫宗瑛打開門鎖,說了聲「那麼有事情打值班室電話」就返回了電梯。
宗瑛獨自扶著盛清讓,挪到客廳將他往沙發上一丟,鬆口氣,活動活動關節,在旁邊坐下,伸手搭上他額頭——
滾燙。
宗瑛手移下去摸住他頸動脈,緊接著翻開他眼皮看了一下。
高燒加過勞,燒退了休息一陣就好,問題應該不大。
只他全身都濕透,放任他這樣睡一晚,必定雪上加霜。
宗瑛起身去北邊一間客臥,翻出一套小舅舅以前穿的家居服,又多拿了一條薄毛毯。
折回客廳,她俯身替他換下濕透的衣服。護理昏睡病人是力氣活,也講究技巧,宗瑛雖然好幾年沒練,但毫不手生——拆袖扣,解襯衫,鬆皮帶,一氣呵成。
等一切更換妥當,宗瑛鋪開毯子將他裹了一圈,又去廚房取來藥箱和水,碾了一顆退燒藥給他餵下去。
宗瑛在他旁邊坐著,下意識去摸口袋裡的煙,但手指尖剛碰到煙盒,就放棄了。
她前傾身體拿過茶几上的電腦,擱在腿上看論文。過了很久,座鐘懶洋洋地響起來,宗瑛合上屏幕,拿起遙控打開電視,又調到靜音。
一場無聲的球賽,運動員在場上奔跑爭奪,宗瑛看著看著,睏意卻漸漸席捲上來。
她挨著盛清讓睡著了。
醒來時身體略墜了一下,整個人似乎陷進更柔軟的沙發裡。
手機在口袋裡不斷震動,宗瑛睜開眼,面前沒有電視機,只有偌大一個茶几和一面牆。她的一隻手仍搭在盛清讓額頭上,這時能察覺出他體溫降下去了一些。
她拿出手機關掉鬧鐘提醒,時間六點出頭,打鐘聲剛結束。
毫無疑問,她又來到了1937年,那麼今天應該是8月12日。
宗瑛想起這個日期,感覺不妙。
盛清讓睡得很熟,宗瑛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小心地起身,徑直走向廚房。
她翻出火柴,刺啦一劃,火苗竄起來,樓下花園裡響起一陣嘈雜。在外面嘰嘰喳喳的講話聲中,宗瑛點燃了煤氣,開始燒一壺水。
等水開的過程中,她又打開櫥櫃翻了翻,只尋到一些大米。淘好一碗米倒進鍋裡,銅壺中的水終於咕嚕咕嚕沸騰起來。
她倒了一杯熱水,等米在鍋裡滾了一番,關掉火,走到玄關,從斗櫃裡翻出上次放在這裡的幾十塊錢,收進口袋,開門下樓。
興許太早了,樓道裡幾乎沒人,往下走個幾層,卻聽得喧喧嚷嚷好大陣仗。
宗瑛到達一樓寬廊時,看到上次那個在服務處抽煙的太太,她站在入口處,板著張臉看傭人往電梯裡搬行李。宗瑛從她旁邊過去,看她咬著牙不甚愉快地同邊上的葉先生抱怨:「放著鄉下房子不去,非到這裡來討嫌!人家租界裡沒親戚的,還沒處逃啦?」
葉先生這時看到宗瑛,雙眸一亮笑起來:「宗小姐很久不來了呀。」
宗瑛隨口敷衍:「嗯,有點忙。」講完就要去取牛奶,葉先生馬上跟過來,說:「哎呀,今天牛奶還沒有送來呢。」
宗瑛看過去,木箱子裡的確空空蕩蕩,連報紙也沒有。
她還沒問為什麼,葉先生已是搶著開口:「外邊亂糟糟的,北邊(蘇州河北)的都湧到租界裡邊來了,弄得一大早就不安生,可能遲一點,該送還是會送的。」
宗瑛略略側身,問他:「我剛回上海,眼下怎麼個亂法?」
葉先生講:「昨天黃浦江上20艘日本艦,就停在小東京(虹口)旁邊的碼頭,耀武揚威,陣仗駭人。國軍昨天晚上也進駐上海,說是真的要開戰!閘北現在亂糟糟的,不是往租界裡避,就是往鄉下跑,比五年前那次要亂得多!」
宗瑛明白他指的是1932年一二八滬戰。他講得其實沒錯,逃亡規模比之前大,即將到來的戰爭也會比五年前更慘烈。
但他又有一種有恃無恐的樂觀,因他緊接著就說:「不過也不要緊,法租界裡總不會隨隨便便打起來。」
宗瑛好意開口:「葉先生,多做一重準備總歸穩妥些的。」
葉先生無可奈何搖搖頭:「哪邊還有另一重準備可做?我鄉下已經沒房了,現在想要離開上海去別的地方,經濟實力也不准許,那麼也只能待在租界裡。」
他將話講到這個份上,宗瑛不再多言,只回頭看一眼空蕩蕩的奶箱,兀自出去了。
盛清讓家裡除了半袋大米,幾無存糧,她需要去買一些即食品。
一路走,碰到好幾個店都緊閉著門,街上有提著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們舉目張望,有一種不知何處可落腳的茫然。
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西洋茶食店,櫥窗簾子卻拉下來三分之二,原該擺得密密麻麻的食品櫃裡,空了一大半,門也關著。宗瑛抬手按電鈴,外國店員朝外看看,才走過來開門。
他一臉的謹慎,宗瑛進門之後他又將門關起來,用蹩腳的中文講:「小姐需要買什麼?」
店裡充斥著奶油和香精的氣味,但都冷冷的,像隔了夜,缺少蓬鬆的新鮮感。
宗瑛低頭看玻璃櫃,裡面沒有一樣點心令她有食慾。她問:「沒有現做的嗎?」
「很抱歉小姐,今天烤爐沒有開。」店員如是答覆,宗瑛抬起頭,看向裝法棍的筐子說:「那麼,把法棍都裝給我吧。」
店員抽出紙袋,將餘下幾根法棍全裝進去。待宗瑛付了錢,他這才將袋子及零錢一併給她,同時提醒她:「小姐,路上請小心一些。」宗瑛偏頭看向外面,確有難民虎視眈眈盯著這邊。
她推開門,恰有兩個巡警路過,她便跟著巡警回到了699公寓。
那位太太已經不在入口處了,想必閘北親戚們已經順利入住她家。
葉先生仍在服務處忙著,看到宗瑛說:「宗小姐,報紙剛剛送來了,牛奶還沒有!」宗瑛去拿報紙,他又講:「我剛剛是聽說送奶工在路上被搶了呀,不曉得真假。」
宗瑛沒接話,摟著法棍和報紙上樓。
這時盛清讓已經醒了。他坐起來,先是發覺自己身處家中,緊接著又看到門沒有關,最後才意識到身上裹了條陌生毛毯,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高燒剛退,多少有些反應遲鈍,盛清讓聽到腳步聲時,宗瑛已經進來了。
她將報紙擱在餐桌上,進廚房放下法棍,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擦亮火柴,重新點燃煤氣灶煮粥——
得心應手,有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從容。
盛清讓看得略怔,他回過神,試圖回憶昨晚上的事。
淋了雨,累得不行,無處可去,最後只得到699號公寓。再後面的事,他一概記不得了。
這時宗瑛倒了一杯溫水放到他面前:「盛先生,你昨晚發了高燒。」
她說著在對面一張籐椅裡坐下,盛清讓抬頭看她,交握起雙手,毯子就滑下來。
他又連忙撿毯子,看到自己光裸著的一雙腳——鞋沒了,襪子也沒了。
他試圖詢問,宗瑛卻懇摯坦蕩地開口:「抱歉,你換下來的衣服落在我那裡了,今晚再去取吧。」
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那麼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換的衣服。盛清讓短促閉了下眼,腦海裡迅速過了一遍那情形,一種「被人剝光」的尷尬和不適感迅速地升騰起來,逼得他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紅。
他喉嚨肌肉驟然變得緊張,但臉上仍保持著體面的鎮定,同時心裡也努力說服自己——
醫生眼中無性別,宗小姐是個大夫,那麼護理病人對她來講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沒有尷尬的必要。
這樣的寬慰終於使得他耳根的燥熱褪下去,可宗瑛卻突然起身,很理所應當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額頭,蹙起眉講:「還有些燒,可我沒有帶藥,多喝點水吧,再睡一會兒。」
盛清讓僵著身體往後靠了一下,好在粥再度沸了,宗瑛折回廚房去關煤氣,給了他一個鬆氣的機會。
可他緊繃的雙肩還未及鬆弛,屋內「叮鈴鈴叮鈴鈴」一陣鈴聲乍響。
宗瑛當然不會搶他的電話接,站在廚房看他從沙發上起身,又見他略微一晃,緊接著挺直脊背走到電話前,不急不忙拎起了聽筒。
她隱約聽到一些來自電話那頭的聲音,語氣急迫,嗓門很大。盛清讓則只回:「我知道了、好的、我今天去。」
掛掉電話,室內恢復平靜。
盛清讓在電話旁站了一會兒,隨即走向臥室。
他換好衣服打開門,宗瑛就站在門口。
她抬起頭:「盛先生,你要出門嗎?」
他說:「是的,我有要緊事,需要出門。」然他臉色慘白,精神也很差,身體稍稍傾向牆面,幾乎要挨上去。這樣的狀況,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門,甚至去辦要緊的事。
宗瑛想勸他不要拿身體開玩笑,但她講不出口。
盛清讓側身繞過她,腳步虛浮往外走,宗瑛突然上前一步,從後面抓住了他的手臂。
====================================
宗瑛家的沙發:是不是該給我發最佳道具獎?
盛先生家的沙發:那麼我呢?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5-9 09:12 AM 編輯
第十三章
盛清讓察覺手臂被抓,立刻轉過身。宗瑛手稍鬆,卻並沒有放開他,只是換了個抓法,帶他到餐桌前,拉開椅子,請他入座。
盛清讓坐下來,聽她在身後問:「這件要緊事如果晚去半小時會不會出人命?」
「應當不會。」、「那麼吃早飯。」
她語氣不凶不急,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盛清讓起身拿過茶几上的水杯,才喝了一口,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就遞到了他面前。
不稠不稀,煮得恰到好處,上面灑了一些肉鬆。
「今天牛奶沒有送。」宗瑛端著一隻白瓷盤一杯水在對面落座。盤子裡裝著切片法棍,看起來乾巴巴的,咀嚼起來很費力。她將厚片撕開塞進嘴裡,側著頭看桌上的報紙。
一份英文報,North-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報),上面記錄了日本艦隊入滬,不管是文字還是照片都呈現出一種緊張態勢,但新聞版外卻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廣告和租界裡的瑣碎,格格不入,彷彿另一重人間。
宗瑛吃東西認真用力,咀嚼吞嚥過程中側臉的肌肉重複運動著,有序流暢。
盛清讓莫名地看了她一會,斂回神,握起調羹吃粥。
她飛快地吃完盤裡的法棍,放下報紙問他:「要叫車嗎?」
盛清讓抬頭看她,她目光移過來,注視他三秒鐘後,好像得到了回應,起身去撥了電話。她挨著桌子同祥生公司的接線員說需要一輛汽車,對方問了地址,又同她解釋「租界多處路口擁堵,汽車可能不會那麼快到,敬請諒解」。
十分鐘內抵達接客的黃金時期,看來也到頭了。
掛掉電話,宗瑛端起瓷盤迴廚房,餘光瞥見玄關的穿衣鏡,意識到自己穿得太隨意了。短袖白T恤,灰亞麻的寬鬆家居褲,並不是很適合出門。
將碗盤放入水池,她問仍在吃粥的盛清讓:「盛先生,上次我穿的那身衣服還在嗎?」
盛清讓一碗粥還未吃完,聽她這樣問立刻放下了調羹,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問她:「你也要出門?」
宗瑛擰開水龍頭洗了個手,反問:「你能保證晚十點前回來嗎?」
盛清讓沉默了,外面局勢瞬息萬變,他的確不能保證晚上準點回來帶她回去。因此他起身,打算替她去取衣服,宗瑛卻從廚房走出來:「你接著吃,衣服是在臥室裡嗎?」
他只能重新坐下,說:「在靠門的五斗櫃裡,最後一層。」
宗瑛進入臥室,順利從斗櫃最後一層取出一隻紙盒。打開盒蓋,襯衣和褲子疊放得整整齊齊,顯然清洗過了。她關上門,迅速換衣服,長褲穿好,襯衣下襬紮進去,扣上褲腰一排紐扣——
剛剛合身。
她不可能在短短十來天內胖這麼多,那麼只可能是,褲子腰圍改小了。
宗瑛默不作聲將換下的家居服疊妥放進盒子裡,出門時看到盛清讓又收拾了一個新的公文包出來。
對,他昨天用的那個又落在她那裡了,希望裡面沒有急用文件。
祥生公司的車來得確實比上次慢了些,司機服務依然周到,但笑容多少有點沉重勉強。
他問:「先生去哪裡?」盛清讓闔上眼答:「盛公館。」
車子順利駛出街道,離開法租界,開往公共租界靜安寺路(南京西路)上的盛家公館。晨間還一片暗藍的天,這時徹底被太陽照亮,天氣有些悶,進入租界避難的人隨處可見,一隻金鳳蝶落在車窗外,對這座城市即將到來的風暴,毫不知情。
車內安靜得教人發慌,宗瑛克制著煙癮,手揣在口袋裡一言不發。
盛清讓這時睜開眼,啞聲徵詢宗瑛的意見:「宗小姐,你需要一個對外解釋的身份,這樣你方便我也方便。助手可以嗎?」
宗瑛上次去銅匠公所找他就用的這個身份,她本身是無所謂的,但她想到他是要去盛公館,那麼——
「盛先生,你是要回家嗎?」
「為什麼這樣問,很重要嗎?」
「也許。」宗瑛答,「回家意味著會見到你的家人,而我上次可能已經見過你的家人之一——一位年輕的女學生,我之前同她說我是你的朋友,如果這次我以助手身份出現,或許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麻煩。」
盛清讓明白,她指的這位年輕女學生就是他的麼妹盛清蕙。但他說:「不要緊的,宗小姐。」
汽車在盛公館外停下,外面圍牆鐵門,裡面偌大一棟別墅,還有私家花園,奢氣十足。
此時鐵門緊閉,盛清讓下車,抬手按響牆上電鈴。
傭人聞聲出來,看到盛清讓喚了一聲「先生」,而不是三少爺。
他不急著開門,只彎著腰說:「大少爺吩咐過,倘若先生是來談遷廠的事,那麼什麼都不必談,請先生回去忙別的要務,不要再操心盛家的產業。」
對方講的是再明顯不過的拒客之辭,盛清讓卻不打算放棄:「請你再去轉告大少爺,我有別的事要同他談。」
傭人一臉為難:「今天二小姐一家也在……」
盛清讓輕抿起唇,想了想說:「那麼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二姐談。」
傭人很擔心盛清讓進去會討嫌,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說:「那麼我進去問一下。」
宗瑛立在一旁,看傭人左右為難,又看盛清讓強打精神站得挺直,莫名看出其中深藏的幾分卑微,那種感覺說不上來的熟悉。
就在傭人返身時,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三哥哥來啦!」
盛清蕙從人力車上跳下來,很大方地給了車伕一塊整錢,快步走到門口,朝三五步之外的傭人喊道:「姚叔,怎麼不給三哥哥開門呀?」
那個叫姚叔的傭人又折回來,只顧緊皺起眉,盛清蕙就在一旁催他:「快點姚叔,難道還不給我開門啊?」
姚叔嘆口氣,無可奈何將鐵門打開。盛清蕙見機一把抓住盛清讓,趕緊帶他進門,又扭頭看到外面的宗瑛,講:「啊你不是那位——」過路朋友?
小姑娘暫不打算深究,只催促:「快點進來啊!」
宗瑛入得大門,看盛清蕙拽著盛清讓往別墅裡去。
盛清讓這時回頭看她一眼,她低頭快步跟上,走到盛清讓旁邊,主動伸手拿過他的公文包。
甫進門,盛清蕙便喊:「大哥二姐!今天學校停課啦!」
偌大房子裡清淨得詭異,只有盛清蕙的聲音在迴蕩。盛清蕙皺起眉,二樓探出一個腦袋來,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他趴著欄杆說:「小姨你回來啦,爸爸媽媽和大舅舅在二樓客廳裡講話!」他說完將視線移向盛清讓,只看著,一聲不吭。
孩子的反應是最直接真實的,他顯然認識盛清讓,也知對方是長輩,但連稱呼也沒有一句,就格外奇怪。
宗瑛留意到這個細節,想到盛清讓公寓裡那張合影——相片裡的他只有大半張臉。
這時盛清蕙快步上了樓,盛清讓也跟上去,宗瑛走在最後。
腳踩在厚重地毯上,動靜微乎其微,彷彿這整棟樓是一隻吞吃聲音的妖怪。
盛清蕙最先推開二樓會客室的門,裡面煙霧繚繞,二姐夫和大哥都在抽煙,二姐一個人抱胸坐在邊上的單人沙發裡。
意識到門開,三個人紛紛抬頭看過來。
先是看到盛清蕙,然後看到盛清讓,最後是宗瑛。
大哥陡然蹙眉,摁滅煙頭,徑直質問盛清讓:「你還來做什麼?」二姐索性別開臉,二姐夫接著抽煙。
盛清蕙無視這沉悶氣氛,兀自往長沙發裡一坐,抬頭同盛清讓講:「三哥哥有事情坐下來談嘛。」言畢又看一眼宗瑛,示意她也坐。
盛清讓臉色愈差,他說:「給我一點時間,我講完就走。」
大哥不耐煩地抿唇,身體後仰,鼻子裡逸出沉重氣息:「講。」
盛清讓落座,宗瑛將公文包遞給他的同時,也在旁邊入座。
這滿室煙味令宗瑛很迫切地想要抽一支煙,但情況不允許。
她偏頭見盛清讓從公文包取出幾張票,又聽他用一貫不慌不忙的語氣講:「今日俞市長雖還在工部局同岡本孝正談判,但雙方軍力紛紛入駐上海,此談判大概只是流於形式的表演,時局已不會向著和平。」
他頓了頓,緩慢地說:「上海避不開戰爭了。盛家在楊樹浦的機器廠,緊挨日本海軍陸戰司令隊,一旦戰火燃起,終歸難倖免。資源委員會讓我務必來同大哥再次洽商,也是不願見其毀於戰火,甚至資敵。倘現在撤離,亦有遷移及重建補助——」
大哥原本就被一大早的停工消息惹得不高興,這時怒氣更甚,竟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架勢,霍地打斷了他:「緊挨著日本人又如何?最差不過是被全部炸掉!盛家不止這一家工廠!」
「那麼,撇開楊樹浦的不談,盛家在租界裡的工廠也不要緊嗎?」
「國軍、日軍,哪個敢隨便進租界打?」
「是不行,那麼空襲呢?」他聲音平靜無波,「炸彈不長眼睛,也不認租界。」
大哥拿起煙灰缸就朝他砸過去,盛清讓避開了。煙灰缸砸在地板上,灰白煙灰散了一片。
宗瑛不落痕跡蹙了下眉,此時盛清讓突然側過頭,貼著她耳朵小聲地說:「你先出去一會兒。」
宗瑛餘光看他,他卻已是重新坐正,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屋子裡靜了將近一分鐘,宗瑛在這短暫時間裡撤了出來,那個小孩仍在二樓的走廊裡玩耍,看到宗瑛也是一聲不吭的。
宗瑛從他身邊走過,下樓梯時突然注意到懸在牆上的一張巨大的全家福——
裡面有大哥,有二姐,有一個穿軍裝的青年,還有小妹盛清蕙。
唯獨沒有盛清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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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是啊,為什麼拍全家福從不叫我。
宗瑛:沒關係,以後我拍照喊你。
幾個說明:
1.字林西報頭版採用美式新聞頭版風格刊登重要新聞。
2.上海虹口地區是近代日本僑民的重要聚居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四章
宗瑛出了別墅,在屋外花園裡等。
抬頭就能看到二樓會客廳潔淨的玻璃窗,厚實窗簾幾乎遮了全部,陽光費盡力氣,也只能探進去細細一縷。
她斂回視線,終於有機會摸出煙盒來抽一支煙。
夏樹蒼翠,蟬不知倦,公館裡似乎有與世隔絕的平和,只以它願意的狀態存在著。
然而事與願違,二樓會客廳裡這時聚集著焦慮、憤怒及由來已久的成見恩仇,許多矛盾一觸即發。
盛清讓講明滬戰無可避免,又承遷委會之托,以私人關係試圖再次說服大哥盛清祥,將楊樹浦、南市及公共租界內的盛氏各廠移設內地。
單為此事,盛清讓已不止一次兩次來勸過,大哥從最開始的毫不在意,到現在面對亂局的焦頭爛額,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遷廠——
畢竟是浩大工程,與尋常人家的撤離是截然不同的。
舉家遷移也不過是收拾出幾個行李,一家人順利登上車船,抵達目的地找個落腳處即可。
但對偌大工廠而言,一個「遷」字,包括機器拆解、包括裝箱、包括運輸,還包括抵達內地之後的廠房租借、復工事宜,沒有一件敢稱容易,更不必說這其中還有大量的人事、資金問題需要解決。
戰爭時期,貿然將這麼大的工廠整個的搬到內地去,誰也沒有經驗,只是想想都覺得荊棘載途,生死未卜。
煙灰缸死氣沉沉地扣在地板上,二姐夫的煙也滅了。沒有新鮮的煙氣騰起,室內彷彿進入一種凝滯狀態。
大哥肥胖的身體陷在皮沙發裡,聽盛清讓繼續講「遷移補助條例」,眼皮略略搭下來,面上顯出疲態。
也許為時已晚,他想。
與其冒著那麼多的未知與風險將工廠遷到內地去,還不如搏一搏運氣,或許戰爭不會持續很久,又或許盛家祖宗保佑,能儘量避開轟炸。
大哥想到這裡,心裡幾乎是拿定了主意,那麼盛清讓的講話聲就變得格外招人討厭。
大哥緊皺起眉,厲聲道:「你不要講了,出去!」
盛清讓沒有起身,但也不再開口講話,病容裡藏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挫敗。
清蕙察覺氣氛不對,在旁邊插話道:「三哥哥,我們出去喝咖啡吧。」
盛清讓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將手中一直握著的幾張票放到了茶几上:「Rajputana號,17日去香港的船票,一共有五個席位,家裡或許用得上。」
他聲音低緩,沒有半點的攻擊性,完全是出於一種好意的關照。
一直沉默的二姐卻冷哼一聲:「英國人的船票,什麼意思?給我們看你在工部局的人脈?」
盛清讓提著公文包站起來,頭重腳輕地走到門口,背對著一屋子人緩聲說道:「楊樹浦的工廠直接曝敵,最是危險。若有損失,可做文書,名義上轉讓給德國人,只要設法倒填日期,去德國領事館登記即可。這樣至少能向日本軍部申請一點賠償,減少損失。」
他講完開門出去,走兩步撞見小外甥。
那孩子仰起頭看他,將手裡的玻璃球故意往地上扔,剛好砸到他腳面。
盛清讓俯身撿起來,用力握了握玻璃球,只同小孩子講了一聲「不要亂扔東西」,就繞過他下了樓。
烈日杲杲,外面一點風也沒有。
宗瑛站在門外抽煙,盛清讓走到她身邊,混在煙味中的突兀奶香味就迫不及待竄入他鼻腔。
宗瑛察覺到他過來,迅速掐滅煙頭,舌尖下意識地舔了一下乾燥的唇,嘗到一絲煙薰火燎的甘甜味道。
「走了嗎?」她問。
「走吧。」盛清讓看她將熄滅的煙握進手心裡,欲言又止,最終只低頭往外走。
姚叔給他們開了門,兩人重新坐進汽車,這時候車內多了一股被烈日蒸過的味道,溫度也升了上去。
司機問:「先生還要去哪裡?」盛清讓說:「四川路33號。」
他講完就闔上眼,宗瑛並不知他是要去遷委會覆命,可她一句話也不問,只安靜坐著看向外面。車子前行,街景便一路後退,蕭條歸蕭條,但好歹風平浪靜。
到蘇州河時,車子被迫停下來,司機扭過頭講:「先生,過不去了。」
盛清讓睜開眼,宗瑛也探頭去看,狹窄橋面上堆滿了亟待運輸的機器設備,橋對岸則擠滿了從蘇州河北邊來的工人和難民,幾乎水洩不通。
除了繞路,別無選擇。
司機帶著他們繞了一大圈,中午時分終於到四川路33號,大樓的第六層,即遷移委員會的臨時辦公處。
兩人才走到五樓,就能聽到樓上傳來的腳步聲,雜遝忙碌。
宗瑛停住腳步:「如果我不便出現,那麼我下樓去等,正好我餓了,想去吃點東西。」
盛清讓沒有阻止她,只叮囑她「不要走太遠」,就先上了樓。
宗瑛果真下樓去,沿著四川路往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開著的食品店,進去買了些餅乾糖果,站在玻璃門裡面拆開餅乾袋吃了一半,口乾舌燥。
走出門,外面太陽更毒,不知哪裡來的嗡嗡聲響,讓人誤以為是耳鳴。
她折回33號,在樓下等了一會,見盛清讓還不下來,就乾脆往上走。
到六樓,每間辦公室的門都敞開,走廊裡來來去去的人,審核人員手裡翻著大遝資料,會計手下的算盤珠子劈里啪啦,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有人端著水杯低頭看文件,快步迎面走來時差點撞到宗瑛。好在她避得快,但水還是因慣性從杯子裡漾出來一些,落在地板上,濕了一片。那人潦草道了聲抱歉,頭都沒有抬,轉個身直接進屋子裡去了。
這種緊迫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只有宗瑛像個局外人,悄無聲息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裡,吃了一顆又一顆的糖。
宗瑛再次看到盛清讓已經是下午五點。
她直起身抬頭看他,摸出一顆糖,一聲不吭剝開糖紙遞過去:「盛先生,你現在血糖應該很低。」
盛清讓伸手接過糖果,快速地轉過身說:「天黑前還有個地方要去,走吧。」
於是宗瑛又跟他下樓,等來出租車,前往下一個地點。
那地方不在公共租界,而在「小東京」——日本僑民的聚集地。一路上可以看到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著行李帶著孩子,似乎也準備撤離上海。
汽車終於在一座民宅前停下來,是個兩層的小樓,表面透著欠打理的意思。
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傭人出來開門,看到盛清讓,他說:「先生回來啦。」
盛清讓問:「徐叔,行李收拾了嗎?」
被稱作徐叔的傭人無奈搖搖頭:「老爺不肯走啊。」
說話間,三個人都進了屋。客廳朝南一張煙床,一個套著長袍的男人躺在上面抽大煙,窗戶緊緊閉著,室內味道十分難聞。
煙床上的人劇烈地咳嗽起來,打破這混沌的暗沉與寂靜。
徐叔皺眉看著,同煙床上的人道:「少爺回來了。」
那人恍若未聞,過了好久突然啞著嗓暴怒般地開口:「來幹什麼?!叫我去租界還是叫我去香港?!」說完又猛烈咳嗽一陣:「我不去,我哪裡都不去!叫他滾!」
盛清讓沉默地在屋子裡站著,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
煙霧繚繞中,窗格子將落日餘暉切割成碎片,像他支離破碎的童年——
生母沒有名分,生下來被抱到盛家,轉眼又被過繼給一無所出的大伯家。大伯大伯母都抽大煙,分家時得來的產業幾被揮霍盡。
大煙抽多了,打他;沒有煙抽了,打他;打麻將輸了,那麼也要打他。
年紀太小了,孱弱得幾乎沒有力氣去找出口。
盛清讓額頭滲出虛汗,手心愈冷,眼瞼幾乎要往下耷。突然他閉了閉眼,走出門,徐叔也跟出來。
他將一枚厚厚信封交給徐叔:「船票、錢、通行證,都在裡面。」
徐叔接過來,雙手緊緊捏著,又低下頭:「老爺現在這個樣子,說不定到頭來還要枉費先生的安排,我再勸勸吧。」
天色愈沉,盛清讓沒有再出聲,返回車內坐了很久,司機問他要去哪裡,他也不答。
宗瑛這時在一旁說:「盛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地方要去,是不是可以回公寓?」
盛清讓突然回過神說「抱歉」,又說:「那麼回去吧。」
車子啟動,天與街道漸漸融為一色,路燈寥寥地亮起來,行人也很少。
去往699號公寓,就像船舶進港,哪怕路漫長,但到底是回家。
宗瑛挨著車窗緩慢地鬆了口氣,偏過頭,又看到盛清讓的側臉,他抿著唇,眼皮緊閉,看起來狀態糟糕。
車子重新路過四川路時,宗瑛又見到遷委會的臨時辦公處,它在夜色裡亮著燈。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為什麼?」
他聽到聲音,睜眼反問:「宗小姐?」
宗瑛轉回頭,看向陰影中的他,問:「為什麼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盛清讓也看到了那仍舊亮著燈的大樓,他想了很久,啞著聲音徐徐回她:「中國實業譬如雪中幼苗,本就十分脆弱,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家工廠,若毀於戰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何況……戰爭缺少實業的支持,又哪裡來的勝算呢?」
宗瑛沉默著,手伸進口袋,觸到了煙盒。
這時盛清讓突然說:「宗小姐……不必顧忌我。」
宗瑛猶豫片刻,最終摸出煙盒抽了一支煙,擦亮火柴點燃它。那是一支通體漆黑的煙,只纏了一圈細細金邊,煙嘴上印著BLACK DEVIL——黑魔鬼。
它在黑暗中燃燒,甜絲絲的煙氣繚繞,宗瑛皺眉問:「那麼,我有什麼能夠幫到你?」
盛清讓顯然沒有料到她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宗小姐,這是與你無關的時代,我不希望你涉險。」他語聲像嘆息,「你也知道,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了。」
幾個說明:
1.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國府在各方面壓力之下,不得不做一些抗戰的打算,其中有一項是在資源委員會(簡稱資委會)之下,組織一個技術合作委員會,該會分機械、電機、化工、土木工程、公用事業、金融、經濟、法律等12組,每一組設委員5人,共60人。
2. 8月17日,數百名英國人乘坐拉傑普塔納號(Rajputana)趕赴香港。
3. 「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是一個叫何銘生(Harmsen)的法新社記者寫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