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漁線人偶】第②⑨章
躺不能躺一輩子,蹲也不能蹲一輩子,終於起身收拾戰場。
那一盆浸了人皮的水像顆定時炸彈,誰也不敢打包票說就此萬事大吉,羅韌不方便離開,醫院那邊,只能讓鄭伯跟,隨時打電話溝通聘婷的情況。
木代在洗手間洗手,洗手液打了一層又一層,搓了無數的泡沫,洗完了還舉著手對著燈看了又看。
羅韌過來跟她說話:「木代,要麼今晚你們都住這邊,明天我們給神棍再打個電話。」
她像是沒聽到,手心看完了看手背。
羅韌還以為她是擔心之前抓過那塊人皮有什麼副作用:「應該沒什麼事,妳……」
木代下巴昂著從他身邊過去了,目不斜視,就跟沒看見他似的。
擦肩而過的剎那,羅韌回過味來了:她不是沒聽見,也不是擔心手,她是……生氣了?
果然,木代沉著臉吩咐曹嚴華和一萬三:「回去收拾行李,今晚有車今晚走,明天有車明天走,我要回麗江。」
一萬三大驚失色:「啊?」
怎麼能這樣呢,不應該啊,這才出來幾天,還沒逍遙呢就回去了?再說了,雖然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和曹嚴華明顯是「有功」啊,那麼凶險的狀況,主人家怎麼著都該請頓飯啊,這種「事了拂衣去」的態度是幾個意思?千里迢迢的,他又不是跑來助人為樂學雷鋒的。
曹嚴華也不吭聲,剛一萬三還暗搓搓跟他說,鄭伯的烤羊腿味道不錯,這一趟怎麼著也會請個全羊宴的。
羅韌苦笑著過來,向著曹嚴華和一萬三揮了揮手,那意思是「你們先出去」。
一萬三會意,拽著曹嚴華離開,還「體貼地」給兩人帶上了門。
出了門,曹嚴華垂頭喪氣:「這麼快就走,錢是一分沒少花,早知道不如不跟來。」
當初都是一萬三攛掇他,什麼在路途中增加感情,什麼創造機會讓他表現從而贏得拜師的機會……都白搭了。
一萬三倒挺樂觀的:「沒事,不就是生點氣嘛,羅韌會擺平的。」
曹嚴華奇怪:「生氣,生什麼氣?」
一萬三看外星人一樣看他:「我操,這麼明顯,你看不出來?」
他繪聲繪色:「你沒看見小老闆娘在那砸門,就跟孟姜女哭長城似的?綜合一下前後場景,那必然是羅韌要做什麼事,沒跟她商量。當時情況緊急,只能一致對外,現在險情解除,必須秋後算賬。」
說完了,驚覺自己後兩句話朗朗上口,簡直是左右批的對聯,再加個「太有才」的橫幅,堪稱完美。
信息量真大,曹嚴華消化了半天:「那羅韌得賠罪了啊?」
「賠個屁罪啊,」一萬三嗤之以鼻,「一個字!」
還以為曹嚴華會接下去,誰知一抬眼,只看到他滿眼迷惑的臉。
一萬三心裡咯噔一聲:「曹胖胖,你不是沒談過戀愛吧?」
「誰說的!」曹嚴華奮起捍衛自己的尊嚴,「談過!」
如果向人表白遭拒也算「談過」的話,確實談過。
一萬三乾笑兩聲,食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一個字,哄啊。」
***
門被帶上,屋子裡安靜了許多,羅韌走到櫃子邊,把那把刀拔出遞給木代。
木代沒接:「不要了!」
羅韌問她:「是不是生氣了?」
「沒生氣,累了,想家,要回去。」
她就是不看羅韌,面無表情,說的大義凜然,噠噠噠跟打字機似的,幾個字一斷句。
羅韌微笑了一下,沒外人在,感覺挺好,那盆水靜靜地待在桌子上,平的沒有一絲漣漪。
他放低聲音:「木代,妳要是覺得委屈,就說出來,我不想讓妳委屈。」
木代說:「我沒有什麼好委屈的……」
說到後來,自己控制不住,眼淚啪嗒就下來了,委屈的不行不行的樣子。
真是小淚罐子一樣,屋子騰空了沒抽紙,羅韌忍不住伸手出去幫她擦眼淚:「這麼愛哭怎麼得了。」
木代擋掉他的手:「我哭是有道理的。」
羅韌聽著:「嗯。」
「作為朋友,我要跟你說,」木代一邊擦眼淚一邊講道理,「你今天的行為,這種自我放棄,對待生命的草率的態度,是非常非常……」
怎麼說呢,最開始就是氣,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成熟呢,有問題就解決問題啊,世上難道還有過不去的檻嗎?言情小說看多了嗎,動不動就要自我犧牲,他覺得這樣挺悲情挺感人嗎?
氣的燒心燒肺的,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了,就想一走了事。
可是他現在這樣,追著問她原因,她反倒說不出來了。
羅韌應該也仔細考慮過吧,他是為了聘婷啊,自己只是外人,有什麼資格對他為聘婷的犧牲說三道四呢?
木代覺得自己怪沒勁的。
羅韌追問:「嗯?」
她只好說:「非常非常不對,反正我要回去。」
她眼瞼微腫著泛紅,蔫蔫的沒精神,卻又不講道理的說話,但是奇怪的,羅韌反而心裡一動,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忽然伸手出去,蹭了蹭她頭頂,順著她左側長髮拂下,到肩膀時,很是自然地幫她撣了一下。
有人說,女孩子的頭髮像綢緞一樣順滑,不是的,並不像,每一根髮絲,都柔軟的像是斂起了長睫,指間的柔軟一直通向心跳,形容不出的感覺。
羅韌說:「一定要回去的話,過兩天我開車送妳,這兩天先聽我安排。」
木代站在原地沒動。
她聽到門響,羅韌出去了,但她還是沒動。
過了一會,她小心翼翼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左側的頭髮。
原來都在呢,可是她為什麼感覺不到?
又過了一會,她小聲說了句:「不許摸我頭。」
***
沒頭沒尾,沒個說法,這件事,好像就這麼過去了。
已經很晚了,那盆沉了人皮的水被端到了客廳中央,死寂的沒有任何動靜,但也沒有誰真的敢掉以輕心,看似坐在沙發上各玩各的,但幾乎是每隔幾秒,就要朝盆裡看一看。
鄭伯來電話,應該是說聘婷的情況,羅韌起身到外面接,木代咳嗽了兩聲,向著曹嚴華和一萬三說:「我問你們件事啊。」
曹嚴華和一萬三都抬頭看她。
木代很不自在的乾笑:「我有一個朋友,大學朋友,她畢業了之後回老家工作,剛才她問我啊,她說……」
「她說她認識了一個男的,其實也不太熟,普通朋友的那種,有一天她跟那個男的說話,說著說著,那個男的忽然摸了一下她的頭髮……她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木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笑:「我又不是男的,我怎麼會知道,呵呵呵,你們說這是什麼意思?」
曹嚴華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女的洗頭了嗎?如果沒洗頭,摸上去油膩膩的,很難受吧?」
木代對曹嚴華死心了,抬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說:「妳說的就是妳自己吧?」
木代哈哈大笑:「不不不,我也知道一般這麼說,你們肯定以為是我,但是真的,確實是我的朋友!」
一萬三很欠扁的笑:「小老闆娘,拉倒吧妳,傻子都知道妳說的就是妳自己……」
木代的臉騰一下紅了,目光中開始散發出戾氣。
一萬三覺得有點不妙,很警惕地開始朝後挪動屁股……
「曹嚴華,揍他!」
曹嚴華估計還在糾結洗頭的問題,聞言莫名其妙,看看木代又看看一萬三:「啊?」
「揍他,我收你做徒弟。」
曹嚴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五秒鐘之後,曹嚴華轉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訕笑:「曹兄……曹胖胖,我跟小老闆娘鬧著玩兒……曹兄你別過來……曹兄你應該拜個品行高潔的人為師,這種一開始就讓你毆打百姓的,勢必會被人民唾棄,曹兄!」
伴隨著嗷的一聲尖叫,一萬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過沙發向門外急衝,曹嚴華緊隨其後,身形之迅捷直如球形閃電。
羅韌正在門廊下頭打電話,身邊有人疾風掠過,才剛抬頭,又一陣疾風,風力高了數級不止。
這是……一萬三和曹嚴華?
羅韌還沒回過神來,但見不遠處曹嚴華一聲大喝,猛然前撲,直如三碗不過崗上的吊睛白額大蟲,把可憐的一萬三硬生生撲倒在地。
難道是人皮又附身了?羅韌驚出一身冷汗。
***
一萬三坐在沙發上,脖子以不正常的姿態扭著,上頭敷一塊白毛巾。
曹嚴華低聲下氣的:「我也就是鬧著玩兒……」
「你是個有體重的人,能隨便鬧著玩兒嗎?」
「是的是的,I'm sorry,I'm so sorry!」
木代原意是讓曹嚴華撿一萬三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捶兩記老拳,沒想到如此收場,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她生平頭一回對一萬三關愛有加:「那待會我們守夜,你睡覺好了。」
有那麼一盆子水在中間擱著,誰也沒心思睡覺,這下好了,睡的理所當然,誰讓這毒婦還有她殺千刀的徒弟算計自己來著?
曹嚴華一路帶小跑,從臥室給他拿來了鵝絨枕頭。
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就他這脖子,什麼枕頭都沒用了,一萬三扭著脖子挪來挪去,終於把枕頭墊在肩膀後面,以詭異的姿勢躺了下去,臉吊著朝外,怎麼看怎麼死不瞑目。
木代坐在對面,低著頭拚命忍住笑,羅韌過來,輕聲說了句:「妳也睡吧,今晚上我看著就行。」
木代忽然想起聘婷:「醫生怎麼說?」
羅韌神情黯淡了一下:「沒什麼大礙,但是要植皮。」
植皮?當時只是薄如蟬翼的一小片啊?
羅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是的,傷口沒那麼簡單,流了很多血……」
「小老闆娘。」
咦?一萬三叫她嗎?
轉頭一看,他還是剛剛那彆扭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卻奇怪的很,眼睛死死盯著中央那盆水。
「小老闆娘,剛剛水面上有一線亮。」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盆水上。
水面靜的像是死的。
「不是的,你們看不到,應該是我這個角度才能看到,就是一線亮,轉瞬即逝的。或者,你們關一下燈。」
不關燈是大家之前商定好的,否則黑燈瞎火的,萬一那片人皮爬出了水盆,想想都叫人頭皮發麻。
木代和羅韌對視了一眼,羅韌點了點頭:「先關一下。」
***
黑暗驀地落滿整間屋子,木代緊張的大氣都不敢喘,過了幾秒鐘,她看到,那片水面的某個位置,果然掠過了一道亮光。
像什麼?月光下泛著漣漪的湖面?是的,就像是泛著漣漪的一道亮,但是馬上開燈,水面上一絲漾動都沒有。
只是單純的亮,水影?
一萬三搖頭,剛一動就叫痛:「不是的,我看到的亮光的位置都不一樣,小老闆娘,妳再關燈,讓我看一下。」
燈又關了。
亮光出現的時間不定,有時隔幾秒,有時隔十幾秒,每一道都極細,或長或短,位置不定,方向不一。
木代看不出什麼端倪來,這就像是雜亂無章的水光。
正摸不清頭緒,一萬三忽然問羅韌:「有沒有自動定時高速相機?」
羅韌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自己先嘆氣:「不行,太黑了,曝光不足,拍不出來。如果有好的裝備,幾秒自動拍一張,每一條光亮都能記錄,然後在電腦上疊加,可能就能看出來了。」
羅韌沉聲問他:「為什麼?」
「像畫,左一筆右一筆,不是連續的,但是如果有足夠的耐心,一筆筆記錄下來,一定是畫……」他忽然激動起來,「羅韌,你幫我找紙和筆,我這個角度看的特別清楚,我來畫。」
嗯,不錯,一萬三的確是會畫畫,也只能他來畫。只是……盲畫,有把握嗎?
***
黑暗中,極偶爾的,能聽到筆尖輕劃紙面的沙沙聲。
木代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出神地看黑暗中泛著亮澤的水面。
還以為,都結束了呢,好像想錯了,好像只是……剛剛開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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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20-4-3 12:23 PM 編輯
31 【漁線人偶】第③⓪章
感覺上等了好久,木代睏意襲來,靠著沙發打盹,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哧拉一聲響,撕紙的聲音。
似乎聽到羅韌問:「怎麼了?」
一萬三答了句:「畫廢了。」
她盹在夢裡,都不忘在心裡埋汰一萬三:還盲畫呢,跩的二五八萬似的。
再然後,忽然一下,身週一片雪亮。
木代噌一下坐起來,腦子裡嗡嗡的,有不知身處何時何地的恍惚感,斜對面的曹嚴華也茫然抬頭,眼睛被燈光刺的睜都睜不開。
木代暗自慚愧,還守夜呢,真是丟臉丟了一師門了。
她掏出手機看時間:凌晨四點。
紙張挺刮的響聲,一萬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起來了,正靠著沙發給脖子做按摩,羅韌站在他邊上,凝神看著一張剛從畫本上撕下的紙。
咦,已經畫好了嗎?木代臨睡前的記憶終於回流,趕緊過來一起看。
***
一萬三辛苦了半夜的畫作,如果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
狗啃一般。
畫了約莫四五個小時,就畫出這麼個玩意兒?
一萬三打著哈欠,聲音涼涼的:「小老闆娘,可以啦,將就吧,黑燈瞎火的,盲畫啊,我又不是神筆馬良,都畫廢好幾張了。」
潛台詞是:bb。
羅韌給她解釋:「一萬三說,每過一長段時間,出來的水影就是重複的,也就是說,週而復始,無數的筆畫,構成的只是一幅圖。」
一幅圖,就是眼前的這幅嗎?這也……
木代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圖幅之上,遠處寥寥幾筆,會看寫意山水畫的人都知道,那代表遠山輪廓,近處橫抹勾畫,也懂,畫的是條奔流的大河吧。
山水之間,分左右兩部分,左邊的是一頭……
木代疑惑:「這是狼?」
羅韌看了她一眼:「可能吧,我開始以為是狗。」
說話間,曹嚴華的大腦袋也湊進來,總結性發言:「狼狗吧。」
甭管是狼是狗,同宗是沒錯的。
又看右邊,一卷竹簡,像是古時候大臣給皇帝上書的捲軸,奇的不是這,奇的是竹簡的上中下三個位置,各蹲了一隻鳥。
前兩隻鳥長的相似,雖然一萬三畫的慘不忍睹,但勉強認出都有長長的拖尾,說是孔雀吧頭又不像,最後達成一致,應該是鳳凰。
但是最底下的一隻,長的像雞。
羅韌看木代和曹嚴華:「看完了?什麼感覺?說來聽聽。」
木代說:「這不知道是狗還是狼的,蹲在河邊上,要跳河自盡一樣。這邊是兩隻鳳凰和一隻雞,蹲竹簡上。沒了。」
這就是她的感覺?羅韌額角青筋都不覺跳了一下:「妳還真是……直白。」
又轉頭看曹嚴華:「你呢?」
曹嚴華是典型的肚裡沒墨水,又偏愛嘴上鼓搗兩句雅詞兒,此刻賣弄深沉:「我覺得吧,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層的意思。」
「怎麼說?」
「你看這個狼……狗,我覺得代表了一種惡勢力,古代罵人不都說狼心狗肺麼,要麼就是『你這個畜生』,所以這是一種邪惡勢力。至於這右邊,兩隻鳳凰一隻雞,這雞的位置在最下面,而這筒竹簡像個木架子,提醒我們一句俗語,所謂,落架鳳凰不如雞。」
好麼,一個賽一個的有才,曹嚴華這一頭,簡直是看圖說話了:意思是有人被惡勢力陷害,最終落架鳳凰不如雞?
一萬三沒給意見,只是有氣無力地揮了一下手:「別問我,我眼前現在還是成百上千條筆畫,對我來說那就是筆畫,沒別的。」
木代和曹嚴華期待的目光落到了羅韌身上:既然大家都發言,那你的意見呢?說來聽聽?
羅韌兩手一攤,比木代還直白:「我沒看懂,待會看時間差不多,打電話問神棍吧。」
木代心裡生出一陣詭異的驕傲感。
畢竟最初的最初,是她牽頭找到了神棍,如今真是……與有榮焉。
***
四點捱到五點,又到六點,一萬三呼呼大睡,曹嚴華圍著水盆溜躂,間或還伸頭去看。
木代冷笑:「看,再看!待會它跳出來貼你臉上!」
曹嚴華嚇的腦袋一縮,脖子更看不見了。
快七點的時候,鄭伯打來電話,說是要回來幫聘婷拿點住院用的家什,羅韌順便讓他帶幾份早餐,米粥、大餅、油煎餃子、茶雞蛋,滿滿一桌子攤開,幾個人擺碗的擺碗分筷子的分筷子,真奇怪,居然像一家人似的。
木代躲在邊上,先給神棍打電話,想約個方便的通話時間,又怕他現在還在睡覺,打過去了吵著他──沒想到神棍很快就接起來了,聲音愉悅,精神充沛,說:「我在晨練呢。」
還晨練?真是生活有序,勞逸結合,健康合理啊。
「我朋友跟我說,一個人走南闖北的,一定要注意身體,注意平時鍛鍊。」
這樣啊,木代由衷感嘆:「你朋友對你挺關心的。」
其實神棍朋友的原話不是這樣的,人家的原話是:老子現在有家有口的,沒空管你,你自己強身健體,要是再敢有個頭痛腦熱就來騷擾我,信不信我弄死你?
反正在神棍看來,這就是心口不一欲蓋彌彰的關切,木代如此一說,更加得他心意:「那當然,最好的朋友呢。」
寒暄完了,木代直奔主題,羅韌猜到她給神棍打電話,一邊示意她把手機外放,另一邊讓曹嚴華他們保持安靜。
於是才有了喧囂響動的早上又沉寂下去了,曹嚴華斯斯文文地吃餅,動作都慢了兩拍。
「怕水?怕水不怕火……沒聽說過……」
又沒聽說過,木代有些失望,她打起精神,又提到那幅畫,遠處的山、近處的河、河邊的狼狗、還有那個什麼「落架鳳凰不如雞」……
神棍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壓抑不住的驚訝和興奮:「慢著慢著,妳剛剛說,兩隻鳳凰,一隻雞,上中下三路,竹簡?」
木代的心砰砰亂跳,看向桌邊時,每個人都停了下來,羅韌向她點點頭,示意繼續。
「那筒竹簡,數一下,幾根?」
木代趕緊口型示意羅韌:「畫呢?」
羅韌還沒來得及回答,一萬三搶答:「七根。」
又說:「我畫的,我記得當時的筆畫斷在哪裡,是七根。」
神棍似乎倒吸一口涼氣。
木代沒敢催,過了一會,她聽到神棍感慨似的聲音:「七根……還真有啊……」
什麼意思?能說出這樣的話,那表示他至少知道一些什麼吧?木代緊張的心都快蹦出來了:「那是什麼意思?」
神棍哈哈大笑:「小口袋,妳的腦袋簡直是個空口袋,什麼雞啊,那是鸞,鸞是『赤色、五彩、雞形』,妳沒聽過嗎?」
居然說她腦袋是個空口袋!什麼鸞,老師上課哪講過這個,都怪一萬三不好,畫個畫也不上色,要是上了色,她能說那是雞嗎?
木代狠狠剜了一萬三一眼,就跟上了色她就能認出來是鸞一樣──其實哪怕依足了「赤色、五彩」去上色,她也會說那是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公雞的。
「前頭那兩隻,也不是鳳凰,應該是鳳和凰,上中下三路,分別是鳳、凰、鸞,那是古代中國的三種吉祥神鳥,妳看到的,是用鳳凰鸞扣封住的七根凶簡。」
七根凶簡?
關鍵時刻,神棍居然好整以暇:「我要去翻一下筆記,整理一下,你們稍等。」
***
他還要翻一下筆記?木代的心像是貓爪在撓,恨不得把手伸進手機,揪住神棍的聲音,把他從看不見的聲波裡揪將出來。
羅韌反而比她冷靜:「都等了這麼久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兩個小時。」
他聲音裡有強行抑制的激動,木代看著他點頭,心裡真的替他高興。
就在這個時候,一萬三沒好氣地開口了。
「這什麼鳳凰鸞扣七根凶簡的,兩位,我畫了一夜的畫,你們能把故事背景簡單介紹一下嗎?」
於是匆匆吃完飯,轉場羅韌的房間,曹嚴華負責端盆,一路上戰戰兢兢,兩隻胳膊拚命往外伸,只恨爹媽沒給個長胳膊長腿的高挑身材。
羅韌的房間裡,那面牆就是最好的演示板,三樁往事,漁線人偶,娓娓道來的故事聽得曹嚴華呆若木雞,一萬三疑團滿腹:「那這個跟什麼扣什麼凶簡有什麼關係?」
木代給手機充電,以保證待會可能出現的長通話:「那要問神棍了。」
***
神棍的電話直到下午才打過來,日頭已經西斜,一片紅色的光影籠著那半面牆,讓人生出不真實的恍惚感。
真真正正的千呼萬喚始出來,但是木代覺得,此時此刻,哪怕讓她買票進場,她都願意去聽的。
電話那頭傳來翻動紙頁的聲音,萬烽火好像提過,神棍記東西用筆,二十多年下來,筆記多的要用麻袋裝,他現在翻動的那本本子是哪一年記的?應該很舊了吧?
「這件事,確實是我很多年前聽說的,在函谷關附近,只在那一處,聽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講過,他當傳說故事講的。」
函谷關?
整件事,像是缺失了好多拼板的巨幅畫面,木代心裡默唸著:對上了,又有一塊對上了。
「從哪開始講起呢,你們信不信,這世上的事,總有『第一個』,比如,第一個吃蘋果的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第一個會游泳的人。」
有吧,那要很久很久以前了,但是一定有的,就好像歷史學家推測的,原始人起初茹毛飲血,後來有一天雷電引燃了森林,林火燒死了野獸,肉香引來了人群,最勇敢的那個人說:「我來嚐一嚐吧。」
於是開啟了熟食的時代。
「傳說中,這世上最初有文字記載的七則罪案,沒文字記載的不算,結繩記事那種也不算,因為一個一個繩疙瘩,別人看不懂,不具備傳遞信息的意義。」
「但是最初有文字記載的,那時候應該是甲骨文吧,不管是刻在龜甲、獸骨還是別的什麼上,最初的七則,據說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後來但凡接觸到的人,總會心性突變,也犯下類似的罪案,被當時的人稱為不祥。」
羅韌問了句:「為什麼是七呢?」
神棍嘆氣:「我也說不清楚,我後來專門查過『七』這個數字有什麼特殊含義,《漢書》裡說,『七者』,天地四時人之始也,一週是七天,佛教裡有七寶、七苦,人死了之後是七天一祭,比如頭七……」
「哪怕在西方,『七』也有特殊意義,《聖經》裡,上帝創造世界用了七天,而且,天主教教義中也有『七宗罪』的說法。」
木代不關心數字,她只關心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接觸到的人都會心性突變,是……鬼……附了身嗎?」
問完了,自己先起一身雞皮疙瘩。
羅韌沉吟了一下:「像日本的……字靈那種?」
《字靈》是日本的一則怪談,出自夢枕貘的《陰陽師》,說的是中國唐朝的一個和尚抄寫佛經,忽然有一天,有個女子出現在禪房,但總是以袖遮臉,後來和尚忍不住拉下女子的袖子,發現她臉上無口。女子消失之後,和尚再次抄看佛經,發現有個「大日如來」的如字,他少抄了「口」,寫成了女字。
故事的寓意是萬物有靈,那個字化作無口之女,前來提醒和尚。乍一聽,跟刻於甲骨的七則兇案,的確有共通之處。
神棍想了想:「也不像,《字靈》只是怪談故事,但是我說的這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總之就是不祥之物,像是法老的詛咒,冥冥中會給人帶來厄運。」
「當時的人敬畏非常,祭祀百神時也曾巫祝禱天,據說卜得的結果是,後世會出一位大德之人,了結這段不祥戾氣。」
說到這裡,神棍忽然興奮:「這個人活躍於春秋晚期,是真人,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大大有名,堪稱世界文化名人,你們猜他是誰?」
曹嚴華語音洪亮,擲地有聲:「孔子!」
羅韌看了他一眼:「是老子吧。」
神棍「咦」了一聲:「小蘿蔔加一分,剛剛搶答的是誰?」
曹嚴華之前得了木代千叮嚀萬囑咐,要對神棍畢恭畢敬:「神先生你好,我姓曹,你可以叫我曹胖胖。」
曹胖胖當然不好聽,但至少是他現有綽號,他不想再多一個了,小蘿蔔?天吶,真不知道羅韌怎麼忍的。
神棍教育他:「曹胖胖,孔子當然也是文化名人,但是你要聯合上下語境來猜,我前頭提過函谷關,老子跟函谷關可是大大的有關聯,而且老子本身,被尊為道教始祖,太上老君,比起孔子,他更加神秘感一些。」
他轉回正題:「七根凶簡的事,就要從老子過函谷關說起。」
***
傳說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決意隱退,騎青牛過函谷關。
令官尹喜頗通天相,隱隱見到紫氣東來,猜到會有貴人過關,便早早候於關隘,果真攔下了意欲出關的老子,苦留無果之後,說:「先生那麼大學問,不為世間留下些什麼嗎?」
史載,老子礙於尹喜的盛情,遂於函谷關盤桓三月,留下一部約五千字的《道德經》。
但是神棍聽到的那個版本,遠不止這些。
那個版本裡說,老子決意為當世除一大害,引龜甲獸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氣於七根木簡,用鳳、凰、鸞三種青銅簡扣扣封,吩咐尹喜說,五行造世,整個世界由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構成,其中的每一種都能暫剋凶簡,但終非治本之策。
木簡屬木,木生於土,汲水而長,暗含「木、土、水」,青銅簡扣屬「金」,「鳳、凰、鸞」為當世神鳥,其性屬火,至此五行俱全,引神鳥吉祥之氣,封印七根凶簡。
尹喜畢恭畢敬接過,問老子,先生為什麼不毀了凶簡呢?
老子嘆息說,即便乖戾凶邪,但確實是人犯下的罪責,粉飾抑或銷毀,都無法抹殺其存在,這早已是史籍的一部分了。
尹喜又問,那如果有一天,鳳凰鸞扣又打開了,七根凶簡豈不是又要流禍世間?
老子哈哈大笑,浮塵一甩,徑直跨青牛而去,說,放心吧,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打開鳳凰鸞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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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漁線人偶】尾聲
也不交代個操作手冊、使用規則、禁忌避諱,就這樣哈哈一笑,跨青牛而去了?曹嚴華憤憤,青牛怎麼不把他從背上顛下來摔死呢?
忽然心念一動,大叫:「我知道了,是那頭狼打開了鳳凰鸞扣!」
越想越對:「老子說了,沒有任何人可以打開鳳凰鸞扣,但是沒說沒有任何狼可以打開鳳凰鸞扣!」
還能這麼解釋?羅韌哭笑不得。
神棍在那頭怒氣沖沖:「老子說了沒有任何人,言外之意也包括狼了!」
「但是……」
「沒有但是,老子那樣說是顯得酷,酷的人說話都是言簡意賅的,比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難道要額外強調順我的人、豬、狗、狼都昌嗎?這樣囉哩囉嗦的,還酷嗎?」
專家都是這樣強詞奪理的嗎?曹嚴華覺得委屈。
好在木代站在他這邊了:「但是,現在看來,鳳凰鸞扣的確打開了啊。」
神棍不否認這一點:「打開是打開了,但是打開的一定不是人,也不是什麼狼。」
那就是……非人非狼咯?曹嚴華腦海中浮現出狼人的威猛身形。
不過……算了,他不敢說了。
還是羅韌打破了沉寂:「那麼再看這幅畫,山脈和河流我可以理解,據說函谷關是南接秦嶺、北塞黃河,畫上可能是用山河地勢點出函谷關,七根凶簡和鳳凰鸞扣也清楚了,但是這隻狼或者狗……」
神棍展現出了與羅韌木代之前一樣的直白:「這隻狼我不知道,我也不會去猜,猜測是建立在有依據的基礎上,不能胡猜。」
木代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點啊點的:嗯嗯,不能胡猜,有性格。
羅韌點頭:「那好,這隻狼我們先不管,用既有的信息去理一遍發生過的事。」
***
如此一來,事情的源頭就遠非那個打著問號的「函谷關」了。
羅韌用記號筆繼續往外引線,畫到了牆邊才停,在起始處寫了「最早的七則兇案、龜甲獸骨」。
隔了一段,又寫「不祥,待大德之人出世封印」,再隔一段,寫「尹喜、函谷關、老子、鳳凰鸞扣、七根凶簡」。
這樣就和之前推測的圖幅連成一體,但羅韌的筆停在中間一點上,頓了頓,打了個碩大的問號。
「從後來的描述可以看出,張光華這個人普普通通,不是大奸大惡,也稱不上大德大善,所以我認為,他沒有那個能力打開鳳凰鸞扣,在他之前,有別人先行打開。」
木代點頭:「張光華只是第一個接觸到的。」
神棍在電話那頭咳嗽了一聲:「他也未必是第一個接觸到的,不要忘了,凶簡有七根,張光華帶出來的只有一根。張光華只是你們接觸到的第一個罷了。」
一萬三的目光落在那盆水上:「所以說,還有六塊人皮?」
「咦,這位小兄弟的聲音聽起來耳生嘛,這是誰啊?」
耳生?一萬三深深感覺到了被忽視的恥辱:「我之前發過言的,你問凶簡有幾根的時候,是我答的,七根!」
是嗎,可能是當時太激動了,沒注意吧,神棍愉悅的很:「怎麼稱呼?」
「大家都叫我一萬三。」
「好吧小三三,我們繼續正題。」
小三也就算了,還給他三了個兩!一萬三氣急敗壞,但話題已經繼續往下走了。
「之前我不瞭解內情,說的時候用人皮替代,但是現在我要更正,沒有人皮,只有凶簡。怎麼說呢,不祥的也不是那塊簡……」
這就好像鬼附身於燈,被嚇到的人只會驚恐的描述「那個可怕的鬼燈」,燈何其無辜,但沒人會把兩者分開,只會望燈而逃。
「那七道不祥的力量沒有形狀,也沒人真的看到過,只不過老子當初引於木簡,所以後人把它稱為凶簡。我猜測,它被困於木簡的時間太長,所以即便走脫,也習慣性的仍然有木簡的形態。附身顯形的時候,自然而然從皮膚下,凸起成木簡的形狀。當它急於離開人體時,走的方式比較……粗暴。」
木代接下去:「所以那些人背上,會有傷口?」
「是啊,掀走一塊皮嘛。」
曹嚴華打破砂鍋問到底:「那為什麼在背上,不在臉上,胳膊上?」
神棍不耐煩:「,也不算小了,它需要比較平展的展示空間唄。」
「那,腿上也行啊……」
曹嚴華伸出自己肥嘟嘟的腿左右打量,還用手比劃了一下,空間夠大,上兩根凶簡都沒問題。
羅韌示意他別再刨根究底了:「你如果把凶簡當成一個人,它大概是有自己的喜好,就好像連環殺手,總有特徵性的行為。」
神棍哈哈大笑:「小蘿蔔,你真是深得我心。這就是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了!記不記得我說過,凶簡是活的?」
木代心裡直犯嘀咕:為什麼「可怕之處」要用這樣哈哈大笑的語氣來說呢,這個神棍,真是……
「沒人知道它的樣子,那只是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也可能只是一股氣。南宋的時候文天祥寫過一首《正氣歌》,開篇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意思就是正氣無所不在,充塞天地之中,各種形式。」
羅韌的臉色忽然變了,木代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羅韌笑笑,示意她繼續聽。
「由此推測,凶簡也可能是這樣,是活的。不一定附身,也不一定就是木簡的形狀。你不知道它是不是有思維能力,也不知道彼此之間是否互通有無。但我幾乎可以肯定,另外幾根跟這一根不一樣,甚至可能因為這一根的受困而變的更聰明。繼續附在人身上?背部少了一塊皮?不不不,它們會更善於隱藏。」
曹嚴華忽然打了個寒噤:「活,活的?」
活的,彼此之間還互通有無,那它記仇嗎?
曹嚴華看一萬三:「三三兄,你……你拿火燒過它!」
一萬三心裡早就忐忑著了,聽曹嚴華這麼一說,登時就如同被踩了腳,連「三三兄」這樣的稱呼都顧不得了:「我燒過它,那你呢,你沒拿杯子砸它?」
木代給自己順氣,默念:「我沒事,我沒做什麼……」
羅韌柔聲提醒她:「木代,你拿水盆兜的它。」
木代反應比一萬三還激烈:「那你呢,你用刀子捅了它。」
羅韌存心氣她:「木代,那不叫捅,那叫扎。」
……
神棍在那頭聽的心花怒放的,樂得看熱鬧不買票,那一頭是個什麼場景呢?曹胖胖一定已經和小三三廝打在了一起,至於小口袋,肯定扯住了小蘿蔔的頭髮……
看看,剛有了點危險就急著互相推脫,這幾個人還不熟吧,過命的交情可不是這樣的,過命的交情是那種,即便嘴上把你罵的孫子一樣,當你有了危險,還是第一時間趕來幫助。
神棍忽然想念自己的朋友們了。
他聽到羅韌說了句:「行了,都已經發生了,事情是因為我,我要是能替你們擋,我一力承擔,就是不知道它答不答應。」
它?它是哪個?
***
羅韌指著的,是那盆水,還有沉在水裡的那塊……凶簡。
一萬三垂頭喪氣:「算了,跑不了了,一個也不能少。」
覷著左右沒注意,他忽然湊近那盆水,咬牙切齒:「還有電話那頭那個,叫神棍,別漏了他。」
抬頭時,看到木代鄙視的眼神。
一萬三無所謂的聳聳肩,怎麼著,聞香下馬摸黑上床,死道友不死貧道,老子就是這德性。
神棍說:「你們也不用太緊張了,有東西能制衡七根凶簡的。」
羅韌想了一下:「鳳凰鸞扣?」
即便知道羅韌他們看不見,神棍還是點了點頭:「鳳凰鸞扣除了兼具金火之力,牠們還是當時的吉祥天鳥,其實是代表了和邪氣相抗的力量,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測。」
「我們之前說的,懲罰兇犯的來自另一股力量,可能就是鳳凰鸞扣代表的五行,鳳凰鸞扣扣住凶簡長達千年之久,這股力量的餘力一定都還在,不可能完全消除。」
「劉樹海和羅文淼都被砍掉了左腳,而刖足是上古的刑罰,請注意,上古時候,工具比較簡陋,比如石刀、石斧,不可能像現代工藝那麼切割鋒利,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被砍掉的傷口血肉模糊很不平整。」
所以,是鳳凰鸞扣的那股力量在做牽制嗎?
羅韌笑著看木代:「妳看,也沒那麼可怕,萬物互相制衡,有黑有白,有陰有陽。」
曹嚴華接下去:「嗯,有七根凶簡就有鳳凰鸞扣。」
一萬三忽然想到了什麼:「那我畫的那幅水影……」
神棍再次點頭:「那幅水影應該來自鳳凰鸞扣的力量,凶簡只會百般隱匿,而不可能提示你們它們是什麼。我覺得,是鳳凰鸞扣想重新封印七根凶簡。」
木代忍不住:「那鳳凰鸞扣現在在哪呢?」
神棍哈哈一笑:「誰知道啊,和其它六根凶簡一樣,就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待著唄。」
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說不定,跟七根凶簡一樣,也盯上你們了呢,相逢即是有緣,水面的水影那麼隱秘,還不是讓你們發現了,還畫出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噌的一下,都落到了一萬三身上。
一萬三嘿嘿乾笑了兩聲,又乾笑了兩聲,笑的真是比哭還難看。
***
電話掛掉之後,木代才發覺時間過的這麼快,原先打在牆上的夕陽光影,居然只剩下細細的一道線了。
她轉頭看羅韌,羅韌感覺到她的目光,轉頭一笑。
「想什麼呢?」
「我在想,這一樁兇案到底是什麼。」
曹嚴華嘀咕:「不管是什麼,我覺得絕對不可能是拿線把人穿成木偶一樣,古代人樸實……」
感應到大家的鄙棄目光之後,他又換了個說法:「原始人嘛,表達感情都比較直白,想殺你搬塊石頭就往你腦袋上砸,哪有那個功夫穿針引線去搞行為藝術啊,有這個精力還不如去打頭野豬烤來吃。」
打頭野豬?打獵?
羅韌心中一動:「木代,聘婷唱的那首歌。」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
那是一首獵歌。
會不會是,描述事情將要發生,或者發生之前的場景?
去砍伐野竹,連接起來製成弓,打出泥彈啊,大家一起追捕食物。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事,爭搶嗎?那個資源匱乏的時代,食物比一切都金貴,或許有些人不再滿足於與氏族部落的人共同分享一切,在獵物的分配上產生了爭執,又或許是兩個人共同射中了同一隻野獸,一語不合,舉刀相向。
漁線人偶的兇案現場,舉刀、躲閃、另外有人兩手外分著勸阻,多麼像當時發生的場景。
始終有一個人猙獰地舉刀,而那塊被發現的凶簡之上,也曾經現出甲骨文的「刀」字。
不管這則兇案是源於憤怒、貪婪或者佔有,結果只有一個:那最初被製造,用來在艱難的生存環境中開拓空間、獲取食物並保護自己的工具,砍向了同類。
而很久很久以後,過了幾百幾千年,當人類社會逐步戰勝惡劣的自然環境,再不用茹毛飲血構巢為居的時候……
靜謐的午後或者無人的夜裡,密密簇簇的漁線,一條一條,一根一根,拉構出了曾經的場景。
過去的永遠不死,它甚至還沒有過去。
***
一盆水困得住凶簡嗎?暫時吧,它總有辦法出來的,就好像當時點著的火,火燒之時,凶簡平展著不動,但火一熄滅,它即刻復生。
它曾在大同郊外的河底一蟄伏就是十五年,但那是山嶽大河,不知道河底是不是另有玄虛,牽制的力量可不是眼前這一小盆水可以比擬的。
依著神棍最後出的「絕妙」主意,曹嚴華去院子裡挖了小半盆土,通通倒進了水盆裡,羅韌找來了個木箱子,把水盆小心翼翼放進去,箱子蓋上,用車行裡慣用的鐵鏈五花大綁,最後一萬三說:「箱子上我來畫鳳凰吧,權當是代表火了。」
鐵鏈、木箱、水、畫的鳳凰、土,權當是簡易版的金木水火土了。
至少,在第二根凶簡蠢蠢欲動之前,可以勉強擋一陣子。
羅韌終於能放心去醫院看聘婷了,車子剛剛發動,他又停下來。
木代正奇怪,羅韌撳下車窗向她招了招手。
木代疑惑地走了過去。
「木代,要不要一起去?」
一起?不用了吧,木代略顯尷尬的笑:「我跟她……又不熟,你們一家人……幫我帶個問候,祝她早日康復吧。」
羅韌笑:「聘婷神智不清,看她花不了太長時間。醫院出來,我們還能順便兜個風。」
又兜風?兜夜風?木代心有餘悸:「不用了,好意我心領了,這輩子我都不想坐你的車了。」
這回答好像早在羅韌的意料之中,他突然湊過來,附到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溫暖的氣息拂在耳邊,癢癢的,木代的眼睛漸漸亮起來,不確信似的問羅韌:「真的嗎,晚上也能嗎?」
羅韌點頭:「也能。」
***
車子又開走了,不過這次,把木代也帶走了。
曹嚴華酸溜溜地看著,一邊看一邊跟坐在一旁畫箱子的一萬三嘮叨:「三三兄,我跟你講哦,我第一次遇到我木代妹妹小師父,是在重慶解放碑的過江索道,當時吧,我還沒有改過自新……」
說的跟現在改過自新了似的,是誰一整套開鎖的工具不離身的?一萬三沒理他,自顧自往箱子上描畫。
曹嚴華繼續絮絮叨叨:「我想偷她東西來著,結果,木代妹妹她真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如同後背上長了眼睛,嗖的一下出手如電……」
他還帶比劃動作的,兩隻手指狠狠夾將出去:「就把我抓住了。我當時裝著很鎮定,心裡想,我靠,這也太酷了……」
「結果呢……」他嘆了口氣,「明明看起來那麼精明能幹的,為什麼每次到羅韌面前,我覺得一塊糖都能把她騙跑了……」
一萬三推了推曹嚴華:「曹兄。」
「嗯?」
曹嚴華轉頭,看到一萬三舉著根記號筆,筆頭已經磨禿了:「羅韌這筆不好用,出去幫忙跑個腿,買彩筆,最好是金色的……」
他指著箱子豪情萬丈:「我給畫個金鳳凰,火鳳凰,火的不能不能的。快點。」
好吧,這屋子也沒別人好指使了,曹嚴華拍拍屁股站起來:「你等著啊。」
他踢踏踢踏地走向了大門口。
曹嚴華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的剎那,一萬三臉上的表情忽然垮下來,他愣愣地坐了一會之後,從懷裡掏出一張摺疊的畫紙,慢慢擼平了打開。
***
那時候,半夜的時候,他畫好了一張,哧拉一聲撕下,羅韌被驚動了,問他:「怎麼了?」
黑暗裡,他握筆的手哆嗦了一下,但聲音還是很鎮定,回答說:「畫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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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漁線人偶】番外 第一次約會
去醫院看聘婷,對木代來說,真的只是「看」而已。
聘婷睡著了,黑色的長髮散在雪白的醫用枕頭上,有一種對比強烈的分明,臉頰上淡淡的血色像是一個好的徵兆:凶簡離身,她也會慢慢好起來的吧。
羅韌和鄭伯都被醫生叫走了,據說是聽取治療建議,木代一個人守在床前,像個貼心的小姐姐,一會幫聘婷掖被角,一會又幫她順攏頭髮。
直到身後傳來羅韌的聲音:「走了,木代。」
木代滿心雀躍,趕緊起身,羅韌提醒她:「要不要先去洗手間?」
也是,到時候黑燈瞎火,茫茫沙漠,可找不到地方方便,木代一溜小跑,到門口時又回頭囑咐:「等我啊。」
真沒安全感,說的好像他會開車跑了似的。
***
溶溶夜色中,車子又駛進了茫茫戈壁,這次卻開的穩,沒有飆車,也沒有用什麼斷頭崖嚇唬她,木代把車窗撳下些,閉著眼睛吹風,或許是白天的餘溫未散,又或許是心情不錯,風吹在臉上,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冷,反而異樣舒服。
直到羅韌提醒她:「再吹,明早起來一臉的風刀子。」
木代不情不願地把車窗關上了,忽然想起什麼,問羅韌:「駱駝晚上不睡覺的嗎?」
「睡啊,所以妳得進去把牠叫醒,如果牠睏的爬不起來,妳得扶牠站起來,還有,睡覺的駱駝被叫醒的時候,脾氣很暴躁,不但會踢妳,還會咬妳,不過沒關係,妳反正會上牆。」
木代想了一下:「那我不騎了,白天再來吧,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駱駝長那麼高,又重,我哪扶得起來,馬我都扶不動。」
她居然當真了?羅韌忍住笑,過了好一會才說:「沒事,咱找頭喜歡熬夜的駱駝。」
木代居然覺得甚是有理:就像人一樣,駱駝當中,自然也有喜歡熬夜的。
***
車子緩緩停下。
這其實是個私人承辦的沙漠風情園,娛樂項目包括烤全羊、圍著篝火跳舞、騎駱駝,還搭了幾個簡陋的蒙古包以備過夜。
羅韌事先打過電話,車子到的時候,已經有人牽出兩頭駱駝等著了,木代頭一次真的見到駱駝,又驚訝又歡喜,這駱駝真高,算上駝峰得兩米多呢,黃褐色的毛,好像還是雙眼皮,睫毛也長,長的真是討喜。
她想摸,又怕被踢,羅韌在後頭輕輕推她:「喏,特別挑了匹愛熬夜的,不踢妳。」
木代屏著呼吸慢慢撫上去,粗糙的皮毛質感,滯重的呼吸,清清亮亮的眼睛裡甚至映出她的樣子來,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什麼鳳凰鸞扣七根凶簡,剎那間通通拋到了腦後。
像她喜歡的一首詩裡說的,下著瓢潑大雨呢,沒帶傘,還不忘彎下腰去,聞一聞被大雨打濕的葉子味道。
再不順心的境遇,也總還是有美好的瞬間的。
***
羅韌是常客,付了押金之後,工作人員很放心地離開,木代反而不放心,一邊往腳上綁防沙套一邊問羅韌:「他怎麼能不跟著呢?待會駱駝發瘋怎麼辦?馱著我跑了怎麼辦?」
羅韌看著木代的眼睛,柔聲說:「相信我,我不會讓牠跑了的。」
「要是跑了,我的押金就要不回來了。」
***
這大概是截止目前,一生中最美好的晚上了吧。
駱駝的步伐很穩,但寬大的腳掌陷入沙子,仍免不了幅度不大的晃晃悠悠,有人把駱駝稱作沙漠之舟,真像是行船一樣悠遊愜意。
風不大,拂面堪稱柔和,天空中疏落的星,即便是骸骨都是可愛的骨頭,不知道鈴舌是不是有問題,駝鈴不是叮叮噹噹的響,而是間或才叮噹一聲,反而添了幾分古韻悠悠。
羅韌和她並駕,馱鞍前頭有專門的置環放馬燈,手裡攥著兩頭駱駝的勒繩,間或輕拽控制方向。
他還會牽駱駝?
羅韌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常來,有時和叔叔,有時和聘婷。」
哦,怪不得。
木代低下頭,輕聲嘟嚷了句:「也不帶我玩個沒玩過的。」
「沙漠裡,什麼是沒玩過的,說來聽聽。」
他耳力居然這麼好,木代嚇了一跳:「我就是說說。」
羅韌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他俯下身子,把馬燈的光捻滅了。
光亮乍滅,木代的眼前一片漆黑,羅韌說了句:「沒玩過的,隨便走吧,走到哪算哪。」
這可……不太好玩啊……
燈一滅,四周就詭異似的影影憧憧,丁點的聲響都能讓人心中忐忑,再走一段,又靜的可怕,連駝鈴聲都似乎陰森瘆人了,木代心裡毛毛的,有幾次低頭去看。
凶簡的故事又在腦子裡盤旋了,總覺得有那麼一塊,正自黃沙中探出頭來,攀住了駱駝的腿,詭異地一點一點往上爬。
她有些擔心一萬三和曹嚴華:「他們在家,不會有事吧?」
「神棍的法子,即便不能困個十天半月,三五天應該還是沒問題的,而且,你還真別太小看這兩個人,真有事,跑還是跑得掉的。」
「也不知道那六根凶簡在哪兒。」
羅韌笑笑:「它們要是藏的好,十年二十年都未必現身。我們不是李坦,不可能長年累月追著這件事,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木代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
──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為什麼這句話聽起來,蕭蕭疏離,像是道別的前奏?
羅韌像是沒注意到她的異樣:「所以我想,帶妳來騎個駱駝吧,也給妳的小商河之行,留下個好一點的印象。剛剛醫生找過我,小商河的醫療條件畢竟有限,他建議給聘婷轉大的醫院,一來動手術,二來方便療養。」
木代的聲音輕的自己都快聽不見了:「嗯。」
「我不想拖,不好意思木代,本來還說開車送妳回去,可能……」
「沒關係沒關係,」木代趕緊搖頭,「治病重要的,我和曹嚴華一萬三他們一起回去就行了。」
「也好,總之……認識妳很高興,木代。」
高興嗎?木代覺得一點都不高興,她抬起頭看星星,如果再低頭的話,她會哭出來的。
***
駱駝停下,馬燈又旋亮了,停在哪了?不知道,反正是乾燥的沒有人情味的大沙漠吧。
「木代,下來休息一下。」
木代又嗯了一聲,機械地下了駱駝,落地的時候,腳踩進沙裡好深,羅韌拍拍駱駝的背,兩頭駱駝噴著白氣,馴服地跪下四肢,像是在沙漠裡支起了舒服的靠背。
木代慢慢靠上去,腦袋摩挲著粗糙的皮毛,臉頰被磨的生疼,羅韌在她身邊坐下,笑著問她:「怎麼突然間就沒精神了?」
她低聲回答:「累了吧。」
不想看羅韌,不想看他這麼言笑晏晏的,這麼愉悅地說起將來:聘婷要動手術,方便聘婷療養,會好起來的,會越來越好的。
她鼻子發酸,說:「我要回雲南去,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我們回去吧。」
說完了,撐著馱鞍站起來,剛走了兩步,胳膊忽然一緊,整個人收不住,又跌坐回去。
羅韌攥著她胳膊,語氣有些奇怪:「為什麼忽然不高興?」
為什麼一定要問呢?木代茫然,想了想說:「就是騎駱駝有點累了……」
「不是累了,不是冷,不是風大,為什麼不高興?」
還問!
木代眼圈紅紅的:「那作為朋友,聽說以後不見面了,人之常情,當然會有些難過……」
「妳不用每次講話,都強調『作為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場』,我知道我跟妳是朋友。」
木代委屈極了:「那要怎麼說,是你自己沒人情味,高高興興的說以後不見面,任何一個朋友,聽到這樣的話都會不高興的。你還問我為什麼!」
她又用「朋友」在強調了。
羅韌深吸一口氣:「好,那我換個問題。」
「妳還想再見到我嗎?」
風好像忽然間停止了,馬燈的光溫柔的近乎迷離,那種感覺又來了,被他摩挲了頭髮的那種感覺。
木代咬著嘴唇,好久才問:「那你想再見到我嗎?」
「想。」
哦……木代的頭低下來,又過了很久,才說:「那……我也想吧。」
「我要是不想呢?」
這次她倒答的乾脆了:「那我也不想。」
羅韌哈哈大笑,過了好一會,他拿過木代的手,放了串鑰匙在她掌心。
「我在麗江,其實包了一整套宅子,我在想著,是退呢還是繼續住呢。如果大家都還想再見到,那麗江,也是個不錯的適合聘婷療養的地方。」
「當然了,如果妳懶得再見我呢,就麻煩妳幫我退了。那房子離著妳紅姨的酒吧不遠,作為朋友,幫這個忙也不為過。」
……
***
病房裡,鄭伯忙著收拾東西,羅韌吩咐了,盡快幫聘婷轉院,前一天剛拿進病房來的,又都要拾掇了帶回去。
收拾到中途,眼前忽然金光一閃。
那是?
鄭伯揉了揉眼睛,慢慢走到聘婷病床前,那裡,她的手心,似乎握著什麼,露了一小截極細的……金色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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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仙人指路】第①章
古城好就好在,終年帶沁沁的涼,卻從無刺骨的冷。
這個季節,北方大部可能還是春寒料峭雨雪未歇,但在這兒,農田明豔柳枝返綠,再往北去,香格里拉大草原像是鋪開的巨大畫布,一天天蘸取不一樣的濃墨重彩。
木代幾乎是每天,都會帶曹嚴華到羅韌的宅子裡「練功」,用她的話說:寬敞、清靜、不怕人偷師。
***
沙沙掃地聲,正是清晨,曹嚴華揮一把掃帚,在小院裡掃的呼哧呼哧,每次開掃,他都要在心裡罵羅韌個狗血噴頭:有錢了不起嗎?中國人均住房面積也就二三十平,你丫憑什麼住個三坊一照壁帶院子的大宅子?
要知道,他木代小師父的吩咐是:掃,掃,掃,大屋小屋,犄角旮旯,一處都不能少。
汗水從額上滴下,迷進眼睛裡,漬地眼睛痛,曹嚴華也只是眨巴兩下眼了事,懶得伸手去抹。
要知道,他左右胳膊上綁的鉛塊,加起來得有二十斤!加上小腿上的,全身負重五十斤不止,別說掃地了,讓他躺著都累。
可瞧瞧他小師父悠閒的……
曹嚴華酸溜溜瞥一眼木代,她鋪了塊坐墊坐在台階上,背靠廊柱看書,手邊還擱了盆洗淨的藍莓,間或伸手摸一顆,吃就規規矩矩吃唄,可她像是故意氣他,手指一彈,藍莓就飛上一米來高,不管落往哪個方向,她目光都不帶從書上挪開,就跟頭頂上長了眼似的,身子一移,嘴巴一張接住,嚼的不知多開心。
曹嚴華一陣心酸加羨慕,他要掃到哪輩子,才能掃成少林掃地僧啊。
又堅持了會,實在不行了,兩腿發顫,胳膊抖的跟經風的樹葉子似的:「小師父,我堅持不住了,真的啊……」
木代故作老成的聲音傳來:「堅持,為師是為你好。」
國際賽事上比武對決都要考慮同一重量級,即便是真的「為他好」,能不能適當考慮一下胖子的承受能力?
又過了約莫五分鐘,曹嚴華腦子發嗡眼前發黑,拚勁全力又揮了一掃帚之後,轟然……
木代身形輕巧,燕子抄水一樣直掠過來,在他摔到地上之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領,成功讓他變跌為坐,另一手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女孩兒裝爽膚水的小噴瓶,對著曹嚴華臉上那麼一噴……
想來鎮靜清爽的效果還是不錯的,因為曹嚴華的小眼睛忽然睜了一下,愣愣地看著前方。
「曹胖胖,繼續。你是初練,我給你用我的爽膚水。下次我可就換芥末汁了。」
「小師父,我真不行了,我需要休息……」曹嚴華目光呆滯,還是愣愣看著前方,「我剛剛看到……我眼前都出幻象了……」
木代彎下腰,試著從曹嚴華視平線的角度往前看:「出什麼幻象了?」
那裡,映著清晨的日光,灰塵正慢慢落下──是剛剛他臨摔前那一掃帚掃起的灰。
曹嚴華以一種要斷氣的口吻給她描述:「真的……灰塵揚的最大的時候,忽然好像形成了一行小人,領頭的騎著什麼,一晃眼就不見了……」
木代笑咪咪的,聲音溫柔極了:「是嗎?」
下一秒變臉:「編,再編!待會拿雞毛撢子,把走廊裡柱子上的撐拱和花牙子都蕩一遍灰!」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麼為什麼古代還會出那麼多欺師滅祖的事兒?曹嚴華從前想不通,現在,他約略有些明白了。
***
回到酒吧,剛邁進門,就聽到張叔在說一萬三。
「怎麼出去了一趟回來,這麼沒精打采的,整天跟掉了魂兒似的,連點工作積極性都沒有。」
「叔,就這麼點工資,還要我有工作積極性,你跟我搞笑呢……」
說到一半,看見木代和曹嚴華回來,頓時話裡有話:「再說了,你問小老闆娘,這次跟她出去,我個人受到很大刺激,世界觀嚴重顛覆,需要時間平復。」
還「世界觀嚴重顛覆」,木代真是嗤之以鼻,七根凶簡鳳凰鸞扣,連曹嚴華都平靜接受了,一萬三這種騙遍大江南北的,反而裝起承受無能的小清新來了。
正尋思著用什麼話嗆他兩句,手機響了,木代看了眼來電顯,趕緊接起來:「喂?」
一萬三鼻子裡哼一聲,嫌棄似的聳聳肩,一邊繼續拿白布擦杯子,一邊用口型對著曹嚴華說了句:羅韌打來的。
曹嚴華遞給他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兩人支愣著耳朵聽木代說話。
木代早有防備,側著身子,聲音細細悄悄,聽來聽去都只是「嗯」、「好的」、「沒關係」,就在曹嚴華和一萬三即將死心的時候,她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
「真的?什麼時候?」
咦,有情況?曹嚴華和一萬三重又興奮。
木代的臉色沮喪極了,垂下的手攥起,懊惱似的連連跺腳,掛了電話之後,還止不住唉聲嘆氣。
想必是羅韌不回來了,該!一萬三神清氣爽,問她:「怎麼了啊?」
木代蔫蔫坐到桌邊,下巴擱在桌面上,呻吟似的嘆息一聲:「羅韌說,今晚就見到神棍了。」
一萬三手上一顫,高腳杯咣噹一聲滾在吧檯上,他趕緊撿起來,心虛似的看了看左右。
只有從門口經過的張叔沒好氣瞪了他一眼。
「我早該想到的!」木代兩手插進頭髮裡,像是恨不得揪一撮下來,「神棍這樣的,對靈異的事那麼感興趣,肯定要親眼看一下凶簡的模樣的。東西在羅韌那裡,他當然會去找羅韌的,我早該想到的。」
曹嚴華很同情她:「是啊祥林嫂,妳節哀順變。」
不就是神棍嘛,估計長的也跟棍子似的,搞不清楚木代嫉妒羅韌能跟他見面是為了什麼,見識太少了吧。
一萬三語氣有些奇怪:「有什麼好看的啊,大老遠趕過去至於的嘛,讓羅韌給拍張照片不就得了。」
木代斜了他一眼:「當然好看,不好看的話,神棍這麼忙,為什麼要趕過去!」
「羅韌說,借到你起先說的那種相機了,今晚和神棍碰面之後,會高速連拍,然後用電腦疊加照片,這樣會得到很精細的畫面。」
說到末了,不忘踩一腳一萬三:「比你畫的狗啃樣的強多了,說不定,還能從上頭找到多點的線索呢。」
一萬三沒吭聲,忙於擦拭杯子的模樣,只有自己知道,手微微有些發顫,近乎痙攣樣一直擦拭同一個位置。
沒關係的,他安慰自己,就算羅韌發現多一副圖,他們也絕不會知道那是什麼的。
所以,沒關係的。
思緒卻不覺飄了開去,耳畔彷彿聽到熟悉的海潮聲,陽光照在老族長形容為「如鳥斯革,如翬(hui,平聲)斯飛」的青灰色簷角之上,刺的人睜不開眼睛。
***
木代好幾次想撥電話,又怕打擾到羅韌和神棍的正事,一晚上坐立難安,即便上了床也是輾轉反側。
近十二點,羅韌的電話終於來了。
木代接起來,一迭聲先追問:「見到了嗎?長什麼樣,長的帥嗎?是不是特別有風度?你幫我拍照片了嗎?」
這讓羅韌怎麼回答呢?
回想起神棍一手拎個紅白藍塑膠袋,一手捧個肯德基全家桶笑嘻嘻打開車門進來的模樣……
他模棱兩可:「是挺特別的。」
木代發出一聲惆悵似的嘆息,失之交臂,緣慳一面的那種惆悵。
忽然又想起什麼:「電腦疊加的照片呢?有嗎?」
「我正想跟妳講這個。」
語氣似乎不對,木代下意識從床上坐起來:「怎麼了?」
「不管是我,還是神棍,還是特意借來的高速照相機……都沒看到水影。」
***
相機沒有記錄到任何光弧水線,開始還以為是快門太快導致進光量太低,又仿照拍攝星軌的方法延長曝光時間,還是不行。
神棍說,可能是那線光太暗了,只能肉眼看到吧。
這話說的,自己都不信,鏡頭被稱為人類的第三隻眼,微距鏡頭、超長焦鏡頭,捕捉了多少人眼看不到的秘密。
關了燈,等了好久,那盆水沉寂的像是死的,連一絲一毫的光弧都看不到。
木代不理解:「那天晚上,我們每個人都看到了啊,雖然我們不知道那是畫,但是每隔十幾秒,總有或長或短的光弧出現的。」
羅韌嘆氣:「我跟神棍也是這麼說的,我還說,可能是當時一萬三的位置比較奇特。神棍圍著水盆,不知道變換了多少種姿勢,脖子扭的都快斷了,還是什麼都沒看到。」
木代絞盡腦汁,想各種可能:「是不是那塊凶簡死了?那天你拿刀子扎過它,會不會當時沒事,後來傷重不治了?」
羅韌哭笑不得,隨手拿過擱在桌上的刀子:「木代,別忘了,那天神棍說的是,水影的提示來自鳳凰鸞扣,如果水影忽然消失,也不應該是凶簡死了,而是鳳凰鸞扣被誰給掐死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心頭咯噔一聲,目光慢慢轉到了那把直刃鋼刀身上。
木代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羅韌?」
羅韌沒有回答,他屏住呼吸看刀身,刀身做的拋磨啞光,但還是能模糊地映出周遭的影像。
是他看錯了嗎?就在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在刀身上看到了一行小人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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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仙人指路】第②章
天氣轉暖帶來的附加效應是來麗江的遊客日多,酒吧的生意水漲船高,木代幾乎每天都要被張叔支使著幫忙。
是,名義上她是酒吧的小老闆娘,但裡裡外外還是得張叔說了算,用一萬三私下對曹嚴華嘀咕的話說:真交給小老闆娘管事,咱不得餐餐喝西北風啊。
所謂的「幫忙」,無非端盤子、點單、點單、端盤子。
這一晚,木代第N次撤了盤子送到吧檯,沮喪地有氣無力:「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張叔正幫著一萬三在吧檯裡忙活,聞言笑呵呵的:「那妳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妳是小老闆娘,我們舉全酒吧之力支持。」
木代更沮喪了:「關鍵就是,我連想要什麼樣的生活都不知道。我還不如曹胖胖呢。」
曹嚴華每次練完功,都要鄭而重之地從懷裡掏出錢包打開,向成龍的照片行注目禮,不消多問,也知道他在向偶像默默靠攏,不管是不是異想天開,至少比她強。
張叔很同情她:「要不,找個人嫁了?」
算了,還是端盤子現實一點。
木代黑口黑臉在托盤上放滿酒水,顫巍巍端起時,張叔看不下去:「懶成這樣,妳跑兩趟上單能怎麼樣?」
能怎樣?累唄。
托盤上有開了蓋的百利甜、調好的雞尾酒,高腳低腳杯都有,有的杯口插片檸檬,有的杯口斜個精緻的小蓋傘,不同顏色的酒液,隨著步幅輕微晃動,偶爾能聽到酒杯磕碰的輕響。
木代目光不離托盤,大氣都不敢多喘,嘴裡機械地重複:「不好意思,請讓一下。」
有人從身邊經過,笑著說了句:「木代長胖了。」
木代先沒反應過來,繼續往前走了一兩步之後,忽然停下。
咦?
這是……羅韌?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跟她提起過?
還有,給我說清楚了,什麼叫長!胖!了!
***
羅韌也只是剛到,鄭伯帶著聘婷進屋之後,誇說,這屋子院子打掃的可真乾淨。
曹嚴華如果聽到,應該會特別欣慰吧。
安頓好聘婷,想著酒吧這邊應該還沒歇,於是過來打聲招呼。
果然,流光溢彩,五色陸離,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一萬三看見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略點了頭算是致意,調酒師是酒吧的頂樑柱,羅韌也不打擾他,環視一圈之後,在曹嚴華的對面坐下。
「木代都那麼忙,你反倒閒著了?」
曹嚴華端平了手臂給他看,一字一血淚:「你看我這手抖的,帕金森綜合症一樣,端什麼摔什麼。」
然後才顧得上打招呼:「我聘婷妹妹怎麼樣了,手術還順利嗎?那個東西……」
說到這,聲音驀地壓低,遞了個你知我知的眼色過來。
羅韌知道他的意思:「帶來了。」
曹嚴華倒吸一口涼氣:「關得住嗎?」
難說,像個不定時的炸彈,說不準什麼時候,又叫人猝不及防。
「曹嚴華,我想問你,這些日子,有沒有什麼……特別的?」
曹嚴華搖頭:「沒有,就是累,練功累。我木代妹妹……」
原本想抱怨兩句,忽然看到她就在隔了一桌的地方給客人點單,聲音驀地高了八度:「但是怎麼說呢,嚴師才能出高徒啊……」
餘音裊裊,繞桌上樑,換來木代沒好氣的一個白眼。
羅韌眉頭皺起,似乎有些失望,但還是多問了一句:「有沒有曾經……看到過什麼幻象?」
「沒有,哪有啊……我操!」
曹嚴華忽然反應過來,噌一下身子前探:「你剛才是說……幻象?」
***
酒吧打烊,已是半夜,羅韌和木代他們圍坐了一桌子,張叔對年輕人的事情沒興趣,自己在吧檯後面洗杯子,嘩嘩水聲,間著玻璃杯偶爾磕到的輕響,愈發映襯地話題詭異荒誕。
「曹嚴華看到的畫面應該是跟我一樣的,一萬三呢,有看到嗎?」
「看到什麼?小人?」一萬三攤手,「沒,我看到的都畫出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人,看著像。」曹嚴華努力回憶,「就是人太多了一點,老實說,如果只有四個,我還以為是唐僧西天取經呢,打頭的那個像是騎著馬。」
想了想悚然色變:「為什麼我們現在能看到幻象?不會是……感染了吧。」
明明不是什麼好事,木代居然嫉妒似的失落:「你們都能看到,偏我看不到。」
羅韌沉吟:「不一定是妳看不到,可能是妳沒有留心,因為我們都是無意中發覺的。」
一萬三扭到了脖子,得以從詭異的角度看到了水面上的影光。
曹嚴華體力不支,行將摔倒時從揚塵中看到了轉瞬即逝的一行小人。
至於自己,是在和木代打電話時隨手拿過刀子把玩,眼角餘光瞥見了刀身之上模糊的影像。
都是平淡無奇到容易忽視的場合。
羅韌心念一動:「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一萬三是從水裡看到的,曹嚴華從揚塵裡看到,灰塵也可以算作是土,至於我,是刀身,直刃鋼刀,勉強可以看成是金吧。」
曹嚴華聽懂了,激動的連連點頭,但不知道該怎麼用言語表達:「對對,就是那個意思。」
按照神棍的說法,凶簡只會刻意隱藏,對他們的提示來自鳳凰鸞扣,而鳳凰鸞扣的本源是金木水火土五行……
木代下意識盯著桌面看:既然她姓木,那應該是從木頭裡看到吧?這桌子是木頭做的,倒是給她點提示啊。
「還有,我想請一萬三幫個忙,」羅韌忽然想起什麼,「在小商河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看到水影,但是神棍來找我的那次,我們居然什麼都沒看到──我在想,是不是因為一萬三不在。」
***
已經很晚了,鄭伯和聘婷他們都睡下了,羅韌領著木代幾個人進了二樓最邊上的房間,取出鑰匙打開掛鎖,順手撳開了燈。
屋子騰空,正中放了條桌,桌上擺了只大的箱子。
和小商河的那只不是同一個,一萬三看了羅韌一眼,羅韌不否認:「保險起見,重新找人做了。」
箱子是雷擊棗木的,俗稱「闢邪木」,紫檀色,四面用金粉密密麻麻寫滿了豎排的字,曹嚴華湊上去艱難辨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
羅韌承認:「讓人用金粉謄的《道德經》。」
木代忍不住想笑,羅韌也是挺拼的,連《道德經》都搬出來了,轉到另一面,憋笑憋的更狠:居然還給畫了幅老子騎牛圖。
羅韌無所謂,隨便,想笑就笑吧,還不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他是找不到什麼老子的手書真跡了,要是能找到,一准也找來貼箱子上。
打開箱蓋,乍一看還以為是一箱子土泥,誰知羅韌伸手一拎,就拎起個四四方方的土包。
是透明的網紗包起了壘土,上頭留了繩結方便提蓋,土泥正中是個加蓋的透明玻璃水箱,那塊凶簡正杳無聲息地沉在水底。
儘管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了,陡然看到,每個人還是心頭一緊,木代下意識退了一步,手背無意中蹭到了羅韌的手。
羅韌沒有看她,卻自然而然地覆手過來,把她的手握住了。
木代的腦子一嗡,酥麻僵直的感覺一直延伸到小臂:羅韌這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握錯手了?曹嚴華和一萬三看到了怎麼辦!
羅韌神色自若,像是沒這回事,木代隱約聽到曹嚴華問了句什麼,羅韌回答:「是沒有火,我不知道怎麼把燃著的火放進箱子,或者明天在箱子四周圍一圈油燈,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
木代不關心這個:羅韌握著她的手呢,他自己知道嗎?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木代都有些魂不守舍,好像是關了燈,每個人都去看水面上的水影,這次似乎能看到了,但是都沒有一萬三能看到的那麼密和多。
是因為一萬三在場,所以他們都能看到了嗎?但是又因為他是主「水」,所以別人看到的不如他全?
一直到臨走,羅韌才輕輕鬆了手,木代不敢看他,第一個竄出房間,夜風吹的涼颼颼的,這才發覺手背上火燙。
回去的路上,一萬三和曹嚴華一直在低聲嘀咕,木代疑神疑鬼,總以為他們是在講她,湊近了聽,終於放下心來。
原來並沒有,他們關心的是那個箱子牢不牢靠:
──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總不能靠自己臆測著來吧。
──還是得找個治本的法子。
……
***
終於上了床,還是輾轉反側,一直盯著床頭板上的木雕圖案發呆,家裡的家具家什都是紅姨一手操辦,品味一如那個紫潤堅厚的蟈蟈葫蘆,講究精緻和古色古香,擱別人家平平展展一塊床頭板了事,在這裡,精雕細鏤,取不盡的吉祥如意。
邊框是不斷頭的萬字紋,每隔一段就有蝙蝠翩躚,代表「福祉綿綿」,角落裡又有猴兒騎馬,寓意「馬上封侯」,正中是寶瓶,邊上兩隻鵪鶉,那時候出事不久,她每晚噩夢睡不著覺,搬來這裡之後,紅姨帶她看房間,指著圖案跟她說,寶瓶鵪鶉,平平安安,紅姨希望妳每晚都睡的平平安安。
今兒個晚上,還讓她怎麼睡的「平安」啊?
不知所措,煩惱難安,心底深處卻又好像蘊著纖薄的欣喜,忐忑地給羅韌編輯微信,六個字。
──你是什麼意思?
猶豫了很久,一狠心發出去,同時撳滅了燈,被子拉過頭頂。
不想了,睡覺!
黑暗中,她第N回嘆著氣翻身,慢慢睜開了眼睛。
咦?
床頭板上,邊角裡的那隻騎馬的猴兒,忽然對她眨了眨眼。
這是見鬼了嗎?木代驚的目瞪口呆,屏住呼吸湊近去看。
不是猴子,是個峨冠博帶的仙人,騎了隻鳳凰,像是看不見她,施施然往前走,後頭陸陸續續跟了一長串。
第一個是頭搖頭擺尾的小龍,第二個是隻昂首闊胸的鳳凰,第三個似乎是隻獅子,第四個似馬非馬……
從第四個開始她就不認識了,感覺上就是一個個奇形怪狀的走獸,倒是對末尾的那個印象深刻,像隻表情嚴肅的猴子,偏偏後背上生了一對翅膀。
長什麼翅膀,當自己是小天使嗎?木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也不知是從哪,忽然出現一隻手,嗖的一下抓住那隻猴子,瞬間又縮回到無邊的黑暗裡去了。
木代啊呀一聲驚醒過來。
黑咕隆咚,夜色正沉,是夢嗎?
頓了兩秒,她一骨碌爬起來,撳開手機的光,照向床頭板的邊緣。
昂首的小馬,喜氣洋洋的猴兒,好一幅「馬上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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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仙人指路】第③章
這個時間點,打擾誰都不合適,木代滿腹心事的睡下,提醒自己明早做兩件事。
第一是,一定要跟羅韌他們講一下自己看到的情景,果然就是從木頭裡看到的,但是那一排排小人一樣的玩意兒是什麼呢?
沒關係,可以讓一萬三發帖去問,就像上次的《彈歌》,還不是一問就問出來了?
第二是,她要跟羅韌談一談,要不卑不亢,有禮有節,問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要表明立場,感情這種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容不得曖昧含糊。
如果羅韌支支吾吾,想腳踩兩條船,她就要高傲地一仰臉,跟他說,之前的摸手就算了,習武之人不介意這個。但是後面他再敢碰她一下,一定剁了他的狗爪子!
對,就要這樣,師父教的,輸人不輸陣。
於是再次睡去,做了好多蕪雜的夢,最後一個夢尤為詭異,前一秒羅韌還在溫柔地吻她臉頰,後一秒,羅韌在麻將桌邊興奮地嘩啦啦砌長城,她破衣爛衫,抱著個孩子在邊上哭:「都三天沒米下鍋了,你就知道賭!」
又哀怨地低頭:「兒啊,我們母子倆真是命苦……」
小毛頭胖嘟嘟的臉映入眼簾,咦!活脫脫一個曹嚴華。
木代襁褓脫手,活生生嚇醒了。
窗外晨曦初開,木代扶著沉重的腦袋坐起身來,良久,嘆一口氣:她真是想太多了。
***
三兩口扒完早飯,木代跟張叔報備:「我去找羅韌,他昨兒剛搬來,你見過的,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一萬三趕緊跟上:「昨晚過去,鄭伯都睡了,我要再過去打聲招呼的,在小商河的時候,鄭伯可客氣了,請我吃羊腿來著。」
曹嚴華說:「我要跟著我小師父……」
說到一半,見張叔沉著臉,趕緊改換藉口:「我聘婷妹妹動手術,我得去探望一下。」
霍子紅走了之後,酒吧裡缺人手,張叔順水推舟留下了曹嚴華,他嘴巴利索,忽悠客人買酒點單一等一的溜,但也因為最不「資深」,請假溜工總是底氣不足,不像一萬三,一根羊腿說的跟再造之恩似的。
張叔動氣:「走走走,都走,我還不如重新招人,養著你們這些小姐大爺……」
話沒完呢,桌邊已經空了。
張叔衝著三人的背影吼:「沒說完呢,一個小時之內給我回來!」
***
到的時候,鄭伯帶著聘婷在院子裡「鍛鍊」,醫生說了,要適當運動,提起精氣神,最怕久坐久臥,時間長了眼珠子死魚一樣,都不會轉了。
曹嚴華提一兜路上買的蘋果香蕉,典型的探視病人的架勢,卻也顯得客氣生分,一萬三倒是隨意多了,跟鄭伯打完招呼之後就看聘婷,鄭伯說:「狀態比以前好多了,就是不知道……」
說到這,忍不住嘆氣,瘋了也是病嗎?瘋病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就要這樣瘋一輩子嗎?
一萬三看向聘婷,院子裡有一方做成了寶瓶形的小魚池,一梗石雕的荷花自底探莖,露了惟妙惟肖尖尖角的小荷在水面上,幾條鯉紅色的小魚,搖搖擺擺,繞著小荷轉來轉去。
娉婷手持一莖帶葉的竹枝,耐心等候,專等小魚愜意的當兒拿竹枝去趕,時不時莞爾一笑,於她,這也算是「運動」了。
安靜美好的像一幅畫一樣,一萬三連「瘋」這個字都不願意提,她怎麼會是瘋了呢,也許她的靈只是迷路了,一時之間找不到身體的方向罷了。
他在小魚池對面半蹲下來,手撥弄起水花,把小魚往聘婷的方向趕,小魚驚慌失措著四下奔散。
聘婷咯咯笑起來。
鄭伯心念一動,試探著說了句:「你們住的也近,要是有空,可以常來,醫生說,有人陪著會好些……」
下面的話他沒說出來,羅韌對聘婷好是好,但不會小孩兒一樣陪著她玩的。
一萬三隨口應了句:「好啊。」
木代左看右看,不見羅韌,猶豫了一下問鄭伯:「羅韌不在嗎?」
鄭伯往上努了努嘴:「那呢。」
循向看過去,羅韌在二樓,不知什麼時候出來,靠住欄杆,居高臨下,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們,手裡頭還拿著……
手機!
***
羅韌其實在給木代回微信,九個字。
──就是妳想的那個意思。
不過看到木代抬頭,他忽然改了主意,撳住刪除鍵,一個字一個字的,又刪了。
表白這種事,還是當面說的好吧,就不要交給手機了,冰涼涼的電子構件、九宮格打出的漢字,冷冰冰的橫撇豎捺,怎麼看怎麼顯得沒誠意,日後回憶起來,都沒什麼浪漫意味。
他收起手機,一副無事退朝的模樣,端看木代怎麼接招。
木代恨恨盯著他,忽然大叫一聲:「開會!」
***
放箱子的那間屋子,權作會議室。
木代仔仔細細,把昨晚夢中所見描述了一遍。
曹嚴華聽的合不攏嘴,這也太脫離現實了,老子騎牛,好歹歷史上確有傳說,老子其人也非捏造,但所謂的仙人騎鳳,龍、鳳還有長了翅膀的猴子,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一萬三垂著眼,眼底的許多複雜心思一掠而過,面上只作不耐煩,好像在說:聽不懂,不明白。
羅韌卻若有所思:「這種的,我好像有印象。」
「有印象?」木代瞪大了眼睛,難道這是司空見慣的事?
羅韌伸手上指:「其實以前也沒注意,包了這宅子之後,因為屋子年代久,很多老的裝飾,就留心了一下。妳有沒有注意過,麗江的很多屋簷上,都請了驅鬼鎮邪的瓦貓。」
木代點頭,老屋子上的瓦貓,在她來看,如同樹上長葉子那麼自然。
「但是各地都不一樣,中國古代的建築,房頂是分門別類的,大型的寺廟或者重要建築,都用廡殿頂或者歇山頂……」
聽眾一臉的舉目四顧心茫然。
好吧,羅韌換了個簡單的說法:「就是屋簷的角,翹起來的那塊,通稱角脊。或為美觀或為彰顯,一般會在角脊上裝飾一連串的立體雕塑。」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搜了一會之後,點了張圖放大,遞給木代他們傳看。
是北京故宮太和殿角脊上的琉璃瓦走獸。
圖上有介紹,最前端的是仙人騎鳳,又叫「仙人指路」,後面跟著的一長串走獸,按照固定的次序,依次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音酸泥)、押魚、獬豸(音謝制)、鬥牛、行什(音航十)。
而最末了的行什,一本正經的肅穆模樣,的確是長了雙翅的猴子形象。
再往下拉,有註解:根據建築級別和屋頂坡身的大小,走獸數量不等,但通常是三、五、七、九等單數,也有只安一個的。只有故宮太和殿角脊之上安有十個琉璃瓦走獸,等級最高。
曹嚴華興奮地拍桌子:「果然知識就是力量!一下子撥開雲霧見青天,直指故宮太和殿!這個性質嚴重了啊,盜賣國寶啊!」
一直倚在窗邊的一萬三做了個極其不屑的表情。
羅韌和木代則是一臉的「此話怎講」。
曹嚴華嘖嘖有聲:「我木代妹妹不是看到有一隻手嗖的把那隻猴子給抓走了嗎?必然是有不法分子想盜取我們的國寶,故宮哎!」
看不出他居然如此憂國憂民:「我建議,趕緊給故宮博物院打電話,提個醒也好。」
一萬三朝天打了個哈欠。
羅韌直覺不是故宮,這等級也太高了,而且如果真的事涉故宮,也不是他們管得了的,自然有更專業的人勞心。
他沉吟著搖頭:「應該不是故宮。」
「古代社會皇權森嚴,禮制有嚴格規定,比如天子才能著明黃穿龍袍,幾鱗幾爪門開幾重都有講究,但進入現代之後……」
沒錯,現代講究個性奔放,若是願意,衛生紙上印著皇帝都沒什麼干礙,挺多被人嫌棄不太衛生。
「如果是正規的大型建築,多少會參考專家意見,也合規合矩,怕的是有些地方私建,那就完全是順著心意胡來一氣,除非再有具體的信息,否則你不可能知道有這角脊的建築,到底在哪裡。」
曹嚴華垂死掙扎:「真不是故宮太和殿?」
一萬三語調輕鬆地鼓勵他:「你打個電話去問問唄,沒準國家會給你獎勵的。」
***
又是一籌莫展的僵局。
一萬三聳聳肩,頭一個開門出去,曹嚴華悻悻跟上,羅韌看著一萬三的背影,心中忽然掠過一絲疑慮。
一萬三現在的態度,也太超然物外了,和在小商河時殺氣騰騰潑油點火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羅韌!」
木代的聲音把羅韌拉回到現實中來,咦,她還沒走?
想了想又覺得理所當然:她當然不會走的。
羅韌心中暗自好笑,面上不動聲色,輕咳兩聲:「有事?」
他越是滿不在乎,木代就越是緊張,明明應該理直氣壯,開口時,卻一絲一毫的底氣都沒有:「你……昨天晚上,為什麼要摸……握我的手?」
摸字聽起來,總帶三分輕浮,木代真是照顧他面子,換成了「握」字。
「握……手?」羅韌皺起眉頭,似乎想不起來,片刻釋然,「哦,妳說握妳的手啊。」
他似乎有些躊躇:「這要怎麼說呢……」
木代說:「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唄……」
她一顆心砰砰直跳,聲音越說越小。
羅韌「真誠」解釋:「主要是我膽子小,我也不清楚那番佈置能不能困住凶簡,湊近看的時候,實在太緊張,不知道邊上是誰的手,趕緊握住了,壯膽。」
什……什麼?
木代目瞪口呆,再借她三個腦袋,她也想不出會是這樣的回答。
羅韌的聲音還在耳邊:「怪不得我怎麼都看不懂妳發來的信息,原來問的是這個……木代,妳不會多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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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20-4-2 03:16 PM 編輯
37 【仙人指路】第④章
不會多想了吧……
是多想了。
木代站著不動,想好的腳本裡,這個時候,她應該頭一昂很不屑地說話的吧,但是完全不是,沒精力去想羅韌說的是真是假了,就是覺得很委屈,也很丟人。
她一夜沒睡好呢,那條微信編了又刪刪了又編,忐忐忑忑發出去,夢都跟他有關,那麼緊張地站到他面前,問出口的時候,手心都出汗了。
木代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羅韌不知什麼時候攔到她面前,聲音沒那麼篤定了:「木代,妳聽我說,我逗妳玩兒呢。」
木代不說話,眼瞼泛著紅,眼睛裡一層水光。
羅韌後悔了,木代愛哭他是領受過的,不然也不會笑她是小淚罐子,但是今天,不應該讓她哭的啊。
「我逗妳玩兒呢,木代,我認錯,妳別往心裡去。」
木代先還忍得住,聽他低聲下氣的軟語安慰,反而繃不住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這也能逗著玩兒嗎?」
羅韌悔之不迭,身上又沒帶紙巾,他近前擁住她,輕輕撫她頭髮,柔聲說:「我認錯行不行?嗯?或者妳說,要怎麼樣?」
說完了,目光無意中溜到樓下,鄭伯、一萬三、曹嚴華,齊刷刷仰頭,嘴巴微張,跟看西洋景似的,連聘婷都捂著嘴巴咯咯地笑。
羅韌額上一道黑線,低頭湊近木代的耳朵:「大家看著呢,木代。」
木代哽咽著斷斷續續:「那你……宣……布啊……」
羅韌的心略微實了些,還好,哄回來了,她臉皮薄,這種事,是該他宣布的。
不過,該怎麼「宣布」,他也沒經驗,迎著下頭的目光,總有些尷尬:「是,你們看到什麼,就是什麼,從今天開始,木代是我女朋友……」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末了硬著頭皮請求支持:「要不……給點掌聲?」
鄭伯和一萬三還有些懵,只有聘婷拚命鼓掌,啪啪啪,啪啪啪,曹嚴華受她帶動,兼又是自己師父的好事,正要捧場鼓一記重的,上頭風雲突變。
木代一下子把羅韌推開了。
羅韌只顧著看下面,沒提防這麼一記,連退了好幾步。
木代淚痕還沒乾,昂著頭,一臉雪恥的神氣。
羅韌覺得不妙。
「誰是你女朋友?誰是?你經過我同意了嗎?我說了『我同意』嗎?」
說完了,噌一下轉身,蹬蹬蹬下樓。
觀眾一片寂靜。
木代到了樓下,像小頭目,瞪一眼一萬三和曹嚴華:「走!」
兩人對視半晌,忙不迭地跟上去,像狗腿子。
羅韌撐著欄杆往下看,心裡足可嘆倒一座山,聘婷嘆了口氣,重新坐回小魚池邊,繼續拿著竹枝把小魚趕的無處藏身。
短暫地沉寂之後,鄭伯忽然哈哈大笑,拿手往上點著,一下下,像是要摁到他腦袋上。
「該!羅小刀!你該,還逗人家好玩,怎麼著,玩兒脫了吧?玩兒大了吧,是不是覺得自個挺帥挺魅力,說一句『這是我女朋友』,人家就得感恩戴德往上湊啊?你經過人家同意了嗎,人家木代說了『我同意』了嗎?」
半大老頭子,落井下石起來,真是……
羅韌恨的牙癢癢。
鄭伯覺得好一陣子沒這麼舒暢過了:「該!羅小刀,你該!就得有個人來治你!」
說完了看聘婷:「婷婷,說,中午想吃什麼?伯伯給妳做。」
聘婷一仰頭,笑的小孩兒般燦爛:「肉!」
***
回到酒吧,曹嚴華添油加醋的給張叔描述了剛剛發生的事,張叔樂呵呵的,都忘了一小時早已過去這回事了,說:「呦,有小夥兒追了。」
又說:「對,姑娘家就該端著,不能那麼容易就追上了。」
曹嚴華持不同意見:「但是我小羅哥條件不錯啊叔,人長的帥不說,你光看那車……」
張叔瞬間就被說動了:「木代啊,也別端太狠了,見好就收啊。」
木代無語,這張叔,要擱著戰爭時代,立場如此搖擺,得是個雙面間諜吧。
事情會是怎樣的走向呢?曹嚴華喜滋滋地去跟一萬三討論:「三三兄,你覺得有戲嗎?咱開個賭?」
一萬三覺得這是多此一舉:「賭屁啊,這不明擺著的事嗎?都抱上了你沒看見嗎,要不是郎有情妾有意的,能抱上嗎?」
想當初,他年少無知,還對木代懷揣不切實際的幻想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試圖去摸木代的手,甚至還以自己的畫畫才藝開路。
結果怎麼著,她刷刷兩下子,害他足足三天都端不起碗來。
***
當天晚上,羅韌就過來講和了。
酒吧裡人多,他一個人在角落裡挑了張桌子坐下,張叔笑呵呵過去跟他打過招呼,一萬三在吧檯裡向他頜首致意,至於曹嚴華,滴溜溜跑過去跟他講了好幾回的話。
唯獨木代,「忙」的顧不上理他,稍微歇下來的時候,曹嚴華一臉已被羅韌買通的表情,委婉過來勸她:「小師父,妳倒是給他點單啊,他佔著我們桌子呢。」
木代這才過去,酒水單啪一下甩桌上,取下插在服務生圍裙上的圓珠筆:「要點什麼?」
羅韌看著她微笑:「木代,我們聊聊?」
木代彎起食指,磕磕磕點著桌上的酒水單:「有飲料、咖啡、雞尾酒,不供應『聊聊』。」
羅韌苦笑著點了杯咖啡,在酒吧坐了約莫半個多小時,結賬走人的時候,木代說:「不給點小費嗎?這麼好的服務。」
說完,還扔了本酒吧意見留言簿子過來。
羅韌點頭:「該給。」
他借了木代的筆,在留言簿上寫建議,又從錢包裡抽了兩張一百給她,看著她洋洋得意把錢揣進兜裡,想著:給就給唄,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覷著羅韌走了,木代偷偷揣起簿子到吧檯背後翻開了看,羅韌字不錯,一如其人,寫著:「該服務生熱情待客,值得表揚。」
落款是:真誠道歉。
木代噗嗤一聲笑出來。
張叔從邊上經過,唉聲嘆氣:「見好就收啊小老闆娘。」
***
如是者三天,第三天下午,出去遛彎的曹嚴華說來了好幾十輛旅行車,不知道是什麼大型企業集體旅遊,果然,到了晚上,戴小帽揮小旗的旅行團一撥一撥的,偏愛拍照、購物、或者吆五喝六進館子吃特色菜,這熱鬧一直到九點多才消淡下來。
而酒吧居然一晚上相對清閒。
近十點時,鄭伯笑呵呵地背著手進來,聘婷今兒吃了兩片藥睡的早,他得空出來轉悠,羅韌老提起左近的「鄰居」,終於有機會來拜訪了。
不過,雖然在酒吧裡溜躂了一圈,他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吧檯邊跟一萬三說話的,木代幾趟經過,隱隱約約聽到:
──聘婷倒是跟你玩得來的,難得你能每天抽空出來。
──這邊氣候是要好一點,聘婷臉色比從前好多了。
──醫生說,說不準,但是聘婷應該算好的,她不是瘋瘋癲癲的那種瘋,我就盼著,有哪一天,她能突然好起來。那就阿彌陀佛了……
聘婷聘婷,句句離不開聘婷。
一萬三這樣的人,居然能耐著性子配合鄭伯說話,木代思忖著即便是自己,說多了也會厭煩的──真是看不出來。
還有,一萬三每天都抽空去陪聘婷嗎?她怎麼不知道,他還真是善用時間見縫插針啊……
木代倚著張空桌子繞筆玩,鄭伯踱過來,說:「木代啊,羅韌跟我說,每天都過來吃癟呢。」
是嗎?木代覺得不好意思,想了想又好笑。
鄭伯說:「關鍵在妳,妳要是喜歡我們羅小刀,也別總晾著他,偶爾還是得給點甜頭吃的。」
鄭伯這麼大年紀了,說什麼呢?甜頭?木代有點害臊。
鄭伯倒是循循善誘的:「我也看出來了,妳跟羅韌呢,互相都有點意思,但還沒那麼深的感情,這感情啊,就跟種子吐苗似的,剛開始的時候靠栽培,等堅實了,長成樹了,就牢靠了,那時候,妳怎麼作怎麼鬧,他都離不開妳了。」
木代抿著嘴笑,張叔讓她別端著,鄭伯通篇的大道理,感覺全世界都在教她談戀愛。
「別一開始就作散了,別搞得像羅文淼跟羅韌媽媽似的,一晃一錯就可是一輩子啊……」
木代驚訝:「羅文淼跟羅韌的媽媽?」
鄭伯嘆氣:「不然呢,她說了一句話,羅文淼把羅小刀接回家住了六年。妳以為隨便什麼親戚,都有這情分的?」
說到末了,有些酸溜溜的:「我把羅小刀跟聘婷往一塊湊合,可湊了十來年了,就想著,大人的遺憾事兒成在兩孩子身上就好了,誰知道啊……」
他無限唏噓:「半空一個驚雷,把妳劈出來了,功敗垂成啊。」
木代笑的肚子都疼了,覷著鄭伯又慢悠悠踱遠,她把服務生的圍裙一解,扔給曹嚴華:「我出去一下,你兜著。」
曹嚴華慢條斯理地把圍裙往腰上繫,兩手攥著繫繩的兩頭,怎麼也湊不上,不賴自己腰粗,只怪圍裙的繫繩不夠長。
角落裡有人招呼:「服務員,點單!」
橫豎繫不上了,曹嚴華像甩毛巾樣把圍裙甩上肩頭,濃濃的京劇腔:「來咯……」
***
鄭伯又和張叔說了會話,正準備告別,冷不丁一抬頭,看到羅韌從酒吧後頭出來了。
他嚇了一跳:「你你……不在家嗎?」
鄭伯這反應也太逗了,這麼大個活人就在眼前晃著,居然問他「不在家嗎」,羅韌笑:「我在附近溜了溜,買了點東西。」
鄭伯抓過他就往外推,聲音壓的低低:「去,去,趕緊回去,我……」
說到這,音同耳語:「我把木代忽悠地找你去了。」
這個鄭伯!羅韌哭笑不得,早幾年,年年把他同聘婷拉郎配,現在又換成木代了?
***
羅韌原路返回,住處距離酒吧雖然近,但還是要過幾道巷子,時間有點晚了,兩邊都在打烊或者打烊中,羅韌遠遠看到木代就在前頭,心裡一喜,旋即又是一怔。
她站在一家川菜館的門口,一動不動,邊上站著餐館老闆,搓著手,手足無措的樣子。
怎麼了?羅韌大步過去:「木代?」
走近了,看的也清楚了,羅韌忽然變了臉色。
木代低著頭站著,頭上、臉上、身上都滴滴拉拉地往下滴油,紅油,不知道是誰,潑了她滿頭滿臉的水煮魚湯料,頭髮上有麻椒粒,肩膀上紅的是辣椒白的是魚片,更叫人心疼的是,她連睫毛上都掛了紅油,不自覺地一直睜閉著眼睛,那是辣椒油,漬進眼睛裡,得多疼啊。
羅韌搶過去,握住她手,問:「怎麼了?」
木代不說話,嘴唇翕動著,像受驚的小獸似的,手冰涼,一直在顫,羅韌掏出手帕給她擦拭,那麼濃重的油膩,雪白的手帕只一抹,全浸透了。
羅韌狠狠地瞪向餐館老闆。
那是個中年胖子,趕緊擺手:「不是我,真不是我,我一直問她,姑娘妳沒事吧,要不要進去洗洗,她吭都不吭一聲的。」
又討好似的笑:「幸虧,幸虧那桌子客人已經吃了一會了,要是剛上菜那會,油還熱,這麼潑上來,還了得啊……」
羅韌眸光一緊,眼神刀子似的錐向那老闆:「你的意思是,是有人潑的?」
他終於反應過來,木代站著的位置,距離餐館裡的餐桌有好長一段距離,她腳下紅油和水煮魚的菜料堆了一攤──她被潑之後就沒有挪過步子,她不是無意間被人錯手潑到的。
是有人,專門端了那湯盆,走到她面前,兜頭照臉潑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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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仙人指路】第⑤章
問她多少次「怎麼了」,木代都不開口,到末了,忽然腿一軟,險些摔倒,說:「羅韌,我要找個地方洗一洗。」
她好像忽然醒悟過來身上被潑的邋遢,拚命拿手背擦臉,又背過身去避開路人的目光,羅韌拿手帕幫她擦拭,一條髒了,又換一條。
木代喃喃說了句:「你帶好多手帕。」
羅韌沒吭聲,其實很巧,今晚閒逛的時候買的,他平時也不用這個,剛剛無意中看到,想著,身邊有個小淚罐子,平時身上得備一兩條才好。
精心選了幾條,要大方妥貼,拿出來不顯婆媽,結果呢,沒想到都抹了紅油了,搓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先前多細潔乾淨,轉瞬之間,破布一堆。
好不容易把臉擦乾淨了,又幫她順頭髮上的花椒。
順不乾淨,一粒一粒,那麼多,木代晃著腦袋,張皇似的東張西望,恍惚地說:「我要找個地方洗,髒的要命。」
低頭一看,有些紅油菜料都倒灌進靴口了,心裡一陣噁,想也不想,靴子脫下來就扔到垃圾桶裡。
羅韌順著她說話:「我那裡近,先去我那洗吧。」
***
羅韌幫木代拿了套聘婷的衣服,候著她洗澡的當兒,又下來找那個餐館老闆。
胖子老闆極力撇清。
用他的話說,前因是什麼他也不知道,正好趕上一大撥客人吃完剛走,撤台收桌子忙的不可開交,無意間抬眼,看到木代在門口站著,目光躲閃臉色發白,面前站了個四十來歲戴著旅遊小帽的瘦小女人。
再然後,那個女人騰騰騰進來,徑直走向一張桌子,看情形跟那桌的人認識,老闆先還以為她是要坐下用餐,誰知道她抱起湯盆就往外走。
「誰能想到她是去潑人啊,我還奇怪呢,心說可別把湯盆給我抱走了,誰知道她走到門口,當頭就是一潑,小姑娘也沒躲,閉著眼睛就受了。」
羅韌的心裡輕輕揪了一下:傻不傻啊丫頭,不管前因是什麼,哪怕真是妳錯,妳躲開了再道歉啊。
「然後那個女人說,不吃了,這還吃得下去嗎!說完了把盆子甩了就走,那一桌子人互相看了看,也結了賬跟出去了。」
說到這,老闆有些心疼:那個女人把他的湯盆甩磕掉好幾片瓷呢,真沒素質。
「有沒有看到是什麼旅行團的?帽子上有標識嗎?」
老闆傻眼了:來麗江的旅行團直如過江之鯽,帽子不是紅的就是黃的,導遊旗不是方的就是斜三角的,他哪記得清啊。
***
羅韌心事重重返回:只是無意間的口角磕碰嗎?不像。
門虛掩著,羅韌心裡咯噔一聲,他離開的時候木代在洗澡,應該是把門關牢了的。
他試探著叫了聲「木代」,輕輕推門進去。
木代蓋著毯子,蜷縮在沙發的邊角,羅韌還以為她是睡覺了,下意識放輕步子,走近了才發現,她眼睛是睜著的。
她說:「我累的要命,沒力氣,想著你回來了還要給你開門,好麻煩,就把門留著了。」
羅韌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又說:「沙發能不能借給我睡?睏的很,又沒鞋子走回去。」
羅韌點點頭,示意她去床上睡,床總比沙發要舒服的。
他看著木代安穩躺到床上之後,才放心帶上門出去。
室外有點涼,扶著欄杆,可以看到遠近深淺黑魆魆的屋頂,羅韌給酒吧撥了電話,讓張叔接。
張叔似乎有些不高興,說:「女孩兒家,怎麼說在外留宿就留宿呢,這要放在過去……」
這要放在過去,當然是極不合規矩的,但現在畢竟是不一樣了,張叔牢騷了幾句也就過去了,到底是對木代放心,覺得她即便夜不歸宿也不會做出什麼不妥的事:「那,羅韌,麻煩你了。」
羅韌沒有掛電話:「張叔,木代跟什麼人結過怨嗎?」
張叔愣了一下,旋即打著哈哈笑起來:「小姑娘家,能跟什麼人結怨啊……」
羅韌沒有被他似是而非的說辭糊弄過去,很是平靜地把晚上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張叔不吭聲了,羅韌又問了一遍:「張叔,你知道是誰嗎?」
過了很久,他才聽到張叔的回話:「我不知道是誰,但是,心裡大概有數。沒事,睡一覺就會好的,讓木代好好休息吧。」
張叔拿他當外人,不願明言,這可以理解,但什麼叫「睡一覺就會好的」,拿睡一覺當止痛藥嗎?還是說,類似的事以前也發生過?
***
羅韌睡不著,宅子有客房,即便把房間讓給了木代也不愁沒地方睡,但他就是睡意全無。
他樓上樓下走了幾遍,路過鄭伯的房間,聽到老人在屋裡咳嗽著翻身,路過聘婷的房間,停了許久,聽到聘婷安靜而勻長的呼吸。
又路過木代的門口,猶豫了一回,還是輕輕打開了門。
黑暗中,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床上……
羅韌心裡一緊,下意識開了燈,沒錯,床上沒人,非但沒人,枕頭、被子,都不見了。
她什麼時候走的?羅韌頭皮發麻,轉身就想追出去,才走了兩步,驀地又停下來,頓了頓,走到靠牆的立櫃前頭,慢慢蹲下。
沒看錯,立櫃推拉式的門原先是緊閉的,現在開了並指寬的口,露出了幾縷木代的頭髮。
她跑到……櫃子裡睡覺?
正思忖著,櫃子裡有動靜,木代翻了個身,眼睛睜著,從那條不大的開口裡看他,羅韌問她:「是我吵著妳了嗎?」
木代搖頭:「睡不著,羅韌,說會兒話吧。」
又說:「把燈關了吧,刺的我眼睛疼。」
***
羅韌從行李袋裡翻出單人氣墊床,疊的只有一件厚衣裳大小,拿出來的時候帶了個小東西出來,骨碌碌在地上滾。
羅韌撿起了給木代:「好玩的。」
木代把推拉門又推開些,伸出手來接過,是個拇指超微型單筒望遠鏡,迷你小藥瓶大小,沿口印著「made in russia」(俄羅斯製造),另一端有個鋼絲繞成的環,剛好可供食指套進去。
羅韌給氣墊床充氣,那麼薄薄的一層,居然漸漸鼓脹起來了,木代把望遠鏡湊到眼睛前面,屋子的空間太小,透過光學鏡面去看,所有的家具都拉伸的龐大怪異。
燈滅的時候,木代想著:羅韌真是有好多稀奇的玩意兒。
***
氣墊床貼地放好,羅韌躺下去,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適應了之後,眼前的黑暗就漸漸化開了去,向左看,木代縮在立櫃裡的兩隻眼睛亮晶晶的,沒來由地讓他想起偷油吃的小老鼠,向左看,是鄰內的窗戶。
鄰街的窗戶裝玻璃,方便透亮,鄰內的窗戶為了做舊,還是糊紙,窗戶是扇面形,菱花紋,這個時候,室外反而比裡頭亮,白濛濛的扇窗更像是蜿蜒了條紋的幕布。
羅韌問她:「今天的事,妳想說說嗎?」
她答非所問:「羅韌,你是幹什麼的,這兩年,你就一直查跟落馬湖有關的案子,不工作的嗎?」
工作?羅韌輕笑。
木代像是忽然反應過來:「哦,想起來了,你家裡有錢。」
這跟家裡有錢有什麼關係?
羅韌唇角帶出一絲笑意,他盯著正頂上的天花板,有些不知道該從何講起:「我在叔叔家,住了有……六年多吧,然後我爸出面,把我接了回去。」
有些關係破裂了,恢復不來,更何況,那年紀,正是最叛逆的時候。
「跟我爸關係不好,奇怪的,連帶著跟我媽都客氣,不親近。更別提還有個總在眼前晃的拿腔作調的二媽,對了,還有個很得父親歡心的弟弟。」
和在聘婷家相比,天壤之別,誰想回到這樣一個家?
說出去都掛不住臉,他有意識地不著家,拚命在外頭結交朋友,什麼樣的都行,能帶著他消磨時間就可以,有時為了拼義氣,也跟人打架,打的越狠,就越被人接納追捧。
父親氣急了,狠狠打過他幾次,老頭子揍人是有一套的,不知從哪找來的竹把子,下頭劈成了一根根的篾條,往身上一抽,嘩嘩作響,一記下去,背上都是血道子。
一邊抽還一邊拿他當教材教育那個弟弟:「別跟這敗家子學!」
他背上滲著血,一聲不吭,臉上卻帶著笑,滿不在乎看那個陌生的弟弟,看得那個小男孩瑟縮地一直往後躲。
二媽是真費了心思,才十歲不到的小男孩,眼鏡已經啤酒底樣厚了,整天學什麼?經史子集經世攻略,為了繼承老頭子的家產嗎?
「我反正有的是法子讓我爸跳腳,升學考試,故意科科掛燈,我爸想著,再不濟也得讓我有個學歷,於是花了大價錢,讓我進了大學,花錢的大學。」
黑暗中,他輕輕笑:「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也挺幼稚。」
木代趴在立櫃邊框上:「然後呢?」
「大學畢業,我爸得了不知道什麼病,我媽催我回去陪床,我沒有,約了幾個朋友去東南亞玩,玩的樂不思蜀,要回國的那天,我爸給我打了個電話,國際長途,後來我才知道,那之前,他病危搶救了一次,差點沒回得來,再世為人,大概想通很多事情,覺得我這樣的兒子不要也罷。」
所以鄭重打電話來,通知他,切斷經濟來源,財產一分錢別想,這個家門也別進了。
正合他心意,他故意的,他覺得這樣也合了所有人心意:「我爸放下我這塊心病了,二媽滿意了,弟弟不用那麼累防著我了,也成功報復我媽了。」
「這關你媽媽什麼事啊,她在家裡已經挺受氣了,你這樣,她得多難過啊。」
羅韌轉過頭,看著木代的眼睛微笑:「真是單純的不透氣的小口袋,妳以為當年我險些被車撞死,中毒洗胃這些事,真的是我二媽作怪弄鬼嗎?」
難道……
木代驚怔失語:難道是羅韌自己的媽媽?這怎麼可能呢?
……
兩個人都沒注意到,那紙糊的扇窗紙上,鬼魅般的身影飄然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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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仙人指路】第⑥章
為什麼不能是自己的母親呢?血緣在某些時候,並不等同於親情。
羅韌沉默了一會,那時候,心裡有報復的快感,但是現在想起來,已經沒什麼感覺了,不恨,也不愛。
說是漠不關心更合適些吧。
木代卻以為他是難過,嘆著氣安慰他:「有些時候,是這樣的,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知道的,紅姨收養的我──我媽把我扔在孤兒院呢。」
羅韌頗為意外地看了木代一眼,他當然知道木代是被霍子紅收養的,但是他一直以為,木代被送進孤兒院的時候很小,是沒有關於這件事的記憶的。
她居然記得。
「我都不記得她的臉了,就記得她牽著我走,她穿了雙黑色的高跟皮鞋,鞋跟的膠都快掉了,走的一扭一扭的,我一直盯著她的腳看,怕她摔跤。然後她把我牽到一個大門口,塞給我一個桃,讓我坐著,說自己要去辦事,讓我別亂跑。」
木代長長嘆了口氣,重新躺回去。
後來霍子紅也問過她,但她不記得,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奇怪,只記得一些細枝末節,比如那雙快要壞了的高跟鞋,再比如那個……桃。
那是個水蜜桃,紅潤柔軟,聞著就帶水果香,洗的乾乾淨淨,她捧在手裡,捨不得吃,隔一會就捧到鼻子底下聞,然後嚥口水。
她沒吃,想等母親來了咬第一口,這樣媽媽會覺得她懂事,會更喜歡她的。
為什麼當時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她就坐在孤兒院門口的石墩上,捧著個桃,從夕陽西下坐到暮色四合,孤兒院的阿姨出來了一趟又一趟,她就是不進去。
後來管事的出來,哄她說:「我們是妳媽媽的朋友,妳媽媽讓妳今晚上在這睡覺呢。」
她自作聰明地問:「如果妳真是我媽媽的朋友,妳知道我媽媽叫什麼名字嗎?」
……
末了,她還是住了進去,每天抱著那個桃,寶貝一樣,誰也不讓碰,晚上睡覺擱被窩裡,上洗手間都抱著,生怕被誰偷了。
最後,那個桃自己爛了,她覺得是桃子生病了,讓它枕枕頭,給它蓋被子,還學媽媽哄她睡覺時的樣子,輕輕拍著被子,學醫生講話說:「吃了藥就好了。」
桃子還是爛了,她自己踢踏踢踏拿去扔了,手上沾滿了汁水,踮著腳,把那個桃扔進垃圾桶裡。
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是後來,一吃桃子就過敏。
再後來,也能用輕鬆的語調去給別人講了,像是分享一件「當你是朋友才講給你聽」的秘密。
小時候的木代,應該也很可愛吧,誰捨得扔掉這樣一個粉團兒似的女兒呢?
羅韌輕輕嘆了口氣。
木代問他:「後來呢,你家裡不接受你,羅文淼幫的你?」
羅韌哈哈大笑,怎麼可能,那時候,他心高氣傲,憋著一股子氣,怎麼可能像鬥敗的公雞一樣回到聘婷的面前,一次兩次尋求羅文淼的庇護?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我做了一件後來想想很矯情,但是當時挺出氣的事兒。我掛了電話之後,當著朋友的面撕了護照,說,就這樣吧,我不回去了。」
迎著木代驚訝的目光,羅韌給她肯定的回答:「真的,我在東南亞生活了四年,大部分時間在菲律賓。」
木代說話都結巴了:「那……那你很辛苦吧?」
沒有護照,沒有正當的身份證明,哪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呢,只能像黑移民一樣,電視裡演的,洗碗、刷盤子、迷糊拳,幹所有本國人不屑於幹的體力活吧?
等等,她想起以前有來酒吧的客人聊起過,說是東南亞那邊,色情行業很發達,不論男女,羅韌不會是……
木代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行,為了把這個荒唐的念頭從腦海中摒除出去,她必須問個清楚:「你在那裡……做什麼?」
這一次,羅韌沉默的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
就在木代快要沉不住氣的時候,他緩緩開口。
「我受僱於當地持槍私人武裝,是僱傭軍的一種。」
僱傭軍?好像聽說過,但那往往和什麼伊拉克、中東戰場連在一起,對木代來說,不啻於另一個世界。
羅韌笑了笑:「妳可能不知道,菲律賓的情況特殊。」
是不一樣,菲律賓國內反政府武裝與政府衝突40年,有超過15萬人在各類暴力事件中喪生,綁架、械鬥、極端主義事件層出不窮,尤其是南部地區,孳生多起針對富裕華僑及外來遊客的綁架,甚至有跡象表明,因為警察隊伍的腐敗,多起綁架事件其實有警察參與其中,導致民眾一度自危,出事時甚至不願報警,轉而尋求其它渠道。
持槍私人武裝應運而生,相比綁匪集團動輒上千萬美金的獅子大開口,他們收取同樣不菲但相對合理的多的酬金,與某些綁匪集團正面對抗,有些時候,交火的激烈程度,不亞於一場小型戰爭。
僱傭軍的招募,成員多來自國外退役特種兵,但並不侷限,也面向平民或者亡命徒,只要通過嚴苛的訓練,就可以進入兵團。
木代愣了許久,默默理了一下時間:「那後來,是因為聘婷家裡出事,你回來了?」
羅韌搖頭:「在聘婷家裡出事之前。我在那裡得罪了人,不能待了。」
得罪了人?誰?
這晚上的沮喪,先前的抑鬱,在羅韌的故事面前,輕薄的好像不值一提。
黑暗中,羅韌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木代不自覺的瑟縮了一下。
羅韌笑起來,聲音中無限自嘲惆悵:「有時候,帶著秘密,反而能走近,說出來了,卻突然覺得,跟妳距離變遠了。」
他闔上眼睛:「很晚了,睡吧。」
***
第二天早上,木代被講話聲吵醒,睜眼時怔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睡在羅韌家裡。
趕緊推開立櫃,羅韌不在,氣墊床什麼的早就收疊起來了,立櫃旁邊放了一雙她的小牛皮靴。
不是扔掉的那雙,應該是早上從酒吧拿過來的,穿上的時候,木代心裡好一陣失落。
漫漫長夜,同處一室,原本就互有好感,聽起來,感情應該是更進一步,可為什麼連她自己都覺得,跟羅韌的距離,好像突然間遠了?
她滿腹心事的下樓,小牛皮靴底踩在樓梯上,連步子都比平時要重。
一萬三居然在,坐在小魚池邊上,在陪聘婷翻手繩。
清閒的他!酒吧裡不要忙嗎?木代皺著眉頭走近,還沒來得及開口,一萬三先發制人:「小老闆娘,是羅韌打電話,讓我給妳送靴子來的。」
又補充:「鄭伯剛出去買菜,讓我陪會聘婷。」
有理有據有節,讓木代找不到什麼雞蛋裡挑骨頭的藉口,她哦了一聲,左右看了看:「那羅韌呢?」
一萬三搖頭:「沒看見。」
他只顧著跟木代講話,怠慢到聘婷,聘婷老大不高興地瞪木代,又去拽一萬三的胳膊:「小刀哥哥,你快呀!」
小……小……小刀哥哥?
木代嚇了一跳,盯著一萬三:「她叫你小刀哥哥?」
一萬三也很無奈:「誰知道她,前兩天忽然這麼叫,我也嚇了一跳。不過鄭伯讓我別在意,妳懂的,又不能跟她……講理。」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放低,明知聘婷聽不大懂,還是很顧及她的情緒。
怎麼又跟這個女的講話!小刀哥哥還要不要跟她翻手繩了?聘婷很生氣,手繩一扔,噌一下站起來,膝蓋上擱著的紅色毛線團滾落,滴溜溜滾到另一邊,在地上拉開長長的一道紅線。
有異樣的感覺從心底升起,但木代說不出是為什麼,走到門口時,她若有所思的回頭。
一萬三正一邊哄著聘婷,一邊彎腰從地上撿起線團,繞了又繞。
***
這一天都沒有再見到羅韌,連晚上都沒有出現,木代好幾次忍不住去看羅韌常坐的那張桌子。
今晚坐了個惇惇實實的男人,點了杯咖啡,喝的時候呼哈呼哈,像河馬飲水,隔著老遠都能聽到動靜。
工作的間隙,木代去翻顧客意見簿,羅韌的字剛勁漂亮。
──該服務生熱情待客,值得表揚。
想笑,笑不出來,惆悵似的想著,羅韌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有那個耐心,順著她玩鬧呢?
張叔走過來,說:「羅韌把昨兒晚上的事跟我講了。」
木代嗯了一聲。
「是她們家的人?」
「是。」
張叔有點緊張:「妳……沒做什麼吧?」
木代看著張叔笑,笑的連自己都覺得淒涼:「我敢做什麼啊張叔,人家沒把我剮了,我已經很知足了。」
張叔有點訕訕的:「當初那件事兒,不怪妳。」
木代笑的有點神經質:「你說的不對,你覺得是我錯,紅姨也覺得是我的責任,不然我們為什麼要搬家呢,不然為什麼你的第一反應是『妳沒做什麼吧』,你生怕我動手,你覺得我本來就有罪,要是還敢對人動手,就更有罪了。」
她說的急了,胸口起伏的厲害,張叔尷尬地一直嘆氣,僵持中,一萬三納悶地伸著腦袋過來:「聊什麼呢?」
木代鼻子酸了一下,她把圍裙解下了扔在吧檯上:「我心裡悶,出去走走。」
***
心裡悶。
從那時一直悶到現在了,在小商河的時候,羅韌給她講上古五刑,其中有一道叫墨,又稱黥面,犯過的罪大喇喇橫在臉上,像遭潑的門面,一輩子被人指指戳戳。
老話說,過去的都過去了,可是她覺得,過去的永遠不會過去。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羅韌住處後頭的巷子。
二樓所有房間的燈都亮著,爬山虎密密佈滿了半面牆,圍擁著鏤空的雕花木窗,沒有看到羅韌,卻幾次看到聘婷的身影忙碌般來來回回從窗邊經過。
想起她那句不耐煩的「小刀哥哥」,木代不覺微笑,又站了一會,她轉身想走,才剛邁開步子,身子忽然打了個激靈,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來。
她明白過來聘婷為什麼在窗邊走來走去了。
聘婷在拉線,一根,兩根,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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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仙人指路】第⑦章
漁線人偶的記憶好像陰霾,重又在頭頂聚集,木代的心跳的厲害,下意識連退兩步,忽然撞在一個人身上。
她觸電般回頭。
是羅韌,沒看她,目光飄在高處,表情很平靜:「妳也看見了?」
原來羅韌已經知道了,木代放心了些,忽然想到什麼:「那鄭伯……」
「我打發出去了,屋裡沒人。」
聘婷進過屋子,羅韌一早已經知道,那間屋子,不可能只靠掛鎖,意會著拼湊起來的金木水火土,也不能讓他完全放心。
所以他在屋子裡裝了簡單的紅外熱成像監控,出於謹慎,沒有跟任何人說,連木代他們都沒告訴,而每天查看,已成習慣。
人體的溫度偏高,當屏幕上出現熟悉而又模糊的熱成像輪廓,當那個人緩緩打開箱蓋,他的眸光驟然收緊。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難道說,除非真正的死亡,否則凶簡是不可能離體的,它感知到聘婷的存在之後,再次找上的,仍然還是聘婷?
如果真是這樣,聘婷還有擺脫這種厄運的可能嗎?簡直讓人絕望。
羅韌給神棍打了個電話,聲音沒法保持平靜:「我打開箱子看過,那塊人皮明明還在的。」
神棍的回答像是兜頭一盆涼水:「小蘿蔔,你是不是理解錯了?凶簡不等於就是人皮。」
是的,神棍講過,那只是一道不祥的力量。
是聘婷冥冥中聽到了召喚,把魔鬼又引回了身上。
而就像老話說的,山不向你行來,你就向著山走,即便看住了聘婷,凶簡還是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某個所有人都熟睡的夜晚,找上聘婷的。
能困住凶簡的,有且只有鳳凰鸞扣。
羅韌把那塊人皮夾出來丟在地上,水淋淋的一灘,泡的發白,死氣沉沉一動不動,只不過是行將腐爛的皮膚組織。
空氣中,好像有看不見的猙獰的臉對著他笑,向他說:怎麼樣?騙得過我嗎?我又回來了。
木代很擔心他:「羅韌?」
羅韌的思緒轉回現實:「妳回去吧,我會處理好的。」
頓了頓,又補了句:「不會像上次那樣的,妳放心吧。」
***
木代失魂落魄般回到酒吧。
鄭伯也在,坐靠邊的桌子,擺弄一個黃楊木的棋盤,頗為寂寥地往上頭擺子,張叔興致勃勃在邊上看,鄭伯邀約:「來一盤?羅小刀那臭小子趕我出來,說什麼,越晚回去越好。」
張叔原本想推辭,眼角餘光瞥到木代往這邊走,木代今晚心情不好,他儘量避免跟她說話,於是點頭:「行,我不怎麼會,你教我。」
誰知木代卻不是問他的:「鄭伯,聘婷一直喜歡翻手繩嗎?」
鄭伯忙著擺楚河漢界,頭也不抬:「也不是,今兒突然提的,腦子不清醒嘛,當然想一齣是一齣,我臨時給買的線團。」
說完了才想起問她:「怎麼了?有問題嗎?」
抬頭看時,木代已經離開了。
***
吧檯裡不見一萬三,代之以傻愣愣的曹嚴華,一萬三總是這樣,得空就開小差,隨便抓個人頂包。
木代沒心思關心一萬三哪去了,疲憊地靠住檯子,額頭輕輕點在檯面上,冰涼。
曹嚴華很體貼:「小師父,要不要我給妳調個酒?」
他當然不會調,只見過一萬三調酒的架勢,私心裡覺得並不難:隨便調唄,反正一樣難喝,喝不死人就行。
木代搖搖頭,說了句:「聘婷可能又不好了。」
曹嚴華的第一反應是植皮手術不成功,下一刻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驚駭地話都說不囫圇了:「皮……那塊皮又回去了?」
「嗯。」
曹嚴華打了個冷顫,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邊上簇擁著的高瓶矮杯,發的都是冷光。
「那她……會……會殺人嗎?」
會吧,木代額頭抵著吧檯點了幾下。
她聽到曹嚴華對著身後尖叫:「三三兄,你聽到了嗎,聘婷又感染了,你可別再跑去見她了!她要是把你穿個繩就慘了!」
很好,一萬三也聽見了,省得她重複一遍了,木代轉頭看一萬三。
他站在往吧檯近處的幽暗過道裡,臉色有點發白,問她:「那……那怎麼辦?」
木代苦笑:「可能是羅韌做的那個什麼五行的陣不管用吧,也應該不管用,如果管用,古代那些人老早這麼做了,也不用等那麼多年才等到老子。」
曹嚴華點頭:「可不嘛,能封住凶簡的應該只有鳳凰鸞扣吧。但是鳳凰鸞扣太不給力,傳遞信息也不明確,鬼知道那圖是什麼意思啊,可憐我聘婷妹妹……」
他越說越是心有慼慼:「可憐咯,可憐。」
一萬三的聲音有抑制不住的煩躁:「那現在呢,現在怎麼辦?」
「羅韌說他會處理的。」
一萬三原地僵了兩秒,再然後,他突然大踏步向門口走去,越走越快,跨出門時,幾乎是在飛奔了。
***
一萬三把院子裡的門砸的震天響,沒人應門,他一身的躁汗,轉到門邊試圖翻牆,牆面好滑,他不是木代,幾次俯衝都上不去,心頭火起,撿了半塊磚頭,吼了句羅韌,狠狠往二樓扔過去。
嘩啦一聲碎響,不知道砸破的是哪間屋的玻璃,過了會,他看到羅韌出現在二樓的欄杆旁邊,明明看見他了,一點開門的意思都沒有。
一萬三吼他:「開門!」
他還是不動,一萬三真火了,往門上連踹好幾腳,門自巋然不動,他的腳都踹麻了。
一萬三破口大罵著又踢又踹,到後來,忽然腿一軟,坐倒在台階上,額頭上冷汗涔涔,身子止不住打篩。
聘婷出了事,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刻意隱瞞?會嗎?如果當時和盤托出,現在的情勢是不是會更好些?
趕過來的木代沒想到會是這副場景,她抬頭看羅韌,羅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平靜但毫無內容。
木代猶豫了一下,徑直上牆,跳下內院給一萬三開了門,一萬三聽到門響,噌的彈起來,幾乎是撞開她往裡跑的。
關上門之後,木代又抬頭看了一眼羅韌,他還是原來的那個姿勢,甚至沒再看她了。
沉重而惶急的上樓聲,然後是一萬三的吼聲:「你幹什麼了羅韌?你幹什麼了,啊?」
***
眼前的場景,並不是羅韌幹什麼了就能簡單解釋的。
紅色的毛線,約莫十幾根,顫巍巍纏起一張長條凳,兩個凳腳虛虛挨地,另外兩個騰空,沒來由的讓木代想起奮蹄欲奔的野馬。
聘婷躺在最裡頭的床上,蒼白著臉一動不動,一萬三往裡衝,只是毛線,他大概以為能衝過去的,卻沒想到根根都絻得牢,乍乍一衝,像是纏進了蜘蛛精的網陣,越急越掙脫不開,倒是木代,平著氣從邊上繞過去,不費什麼力就到了床邊。
聘婷的兩手並在小腹,手腕上綁了束帶塑料手銬,腳腕上也有。
枕頭邊上有個打空了的玻璃針筒,床頭櫃上有兩個掰掉了玻璃口的針劑瓶。
「強力麻醉劑,抑制中樞神經,持續使用可以讓人長期昏迷。」
羅韌不知什麼時候進來,平靜地像是在背書:「同時可以讓人四肢乏力,長期使用會造成局部肌肉萎縮,過量的話會損傷中樞神經系統,造成大腦缺血缺氧,最壞的結果是再也醒不過來。」
一萬三的額上青筋暴起:「我操你媽!那你還給她用!」
羅韌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子的佈局:「這房子不夠牢,我會加紅外探頭,窗和門另外加固,實在不行,裡頭再加個囚籠,門口到籠邊放傳送帶,吃的傳輸進來,儘量減少人和她的接觸,或者保險起見,讓她一直昏迷,可以打營養針劑。」
目前看來,凶簡還沒有強大到能夠操控著人飛簷走壁,它還是要借助人體去行走、行動。如果聘婷持續昏迷,但又沒有死亡,也許可以繼續騙過且困住凶簡。
是的,他冒很大的險,凶簡的確是附身了聘婷,但換個角度看,他也可以讓聘婷成為一個活的,可以困住凶簡的容器。
羅韌的聲音靜的近乎冷酷,木代的小臂上不覺泛起近乎酥麻的顫慄。
一萬三的眼睛裡都要噴火了:「聘婷是人!」
羅韌笑笑:「是嗎,等到她像我叔叔一樣殺人的時候,你還敢這麼講嗎?好了,看完了吧,二位可以走了吧?這是我羅家的地方,我說了算。還有,我不喜歡別人拿石頭隨便亂扔,也不喜歡不經主人家同意就擅自開門。」
忽然涇渭分明起來,是啊,這是別人的地方,別人的家事。
木代覺得自己像是被扇了個嘴巴,顯得她和她酒吧的夥計,都好沒家教。
木代過去推一萬三:「走吧。」
擦肩而過時,木代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他:「那你要怎麼辦,一直這樣……關著聘婷嗎?」
她難堪而又小心翼翼的樣子讓羅韌心裡一軟。
他語氣柔和很多:「希望在這段時間裡,我能進展順利,搞清楚那幅圖和仙人指路的信息,說不定那些是指向鳳凰鸞扣的,而只有鳳凰鸞扣,才可以真真正正制住凶簡。」
一萬三忽然不動了。
屋子裡靜了有那麼片刻,木代輕輕嘆了口氣,想再催一萬三離開時,他忽然開口了。
「仙人指路,我可能知道那個地方在哪。」
迎著羅韌詫異的目光,他自嘲地笑。
「應該沒想錯,我老家的那個祠堂,簷角上的行什,就是排在最後的那個猴子,是我敲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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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仙人指路】第⑧章
那天晚上,在小商河,畫著畫著,一萬三的額頭上就出汗了。
他之所以敢盲畫,是因為畫畫的人,不止用眼去看,心裡頭會有譜,一筆一劃,就算不精準,大致也知道畫的是什麼。
這一筆一劃,勾勒的形象,他太熟悉了。
老家在海邊,卻很少浪,更像是平靜的灘塗,造祠堂的時候,成天價叮噹錘鑿,那時候他才七八歲,穿條破褲子,屁股上磨破了一個洞,露肉,走路的時候,不得不伸手攥著。
仙人指路,騎鳳的仙人,能吞虎豹的狻猊,可以行雲佈雨的鬥牛押魚,他通通不認識,唯獨鑿行什的時候,他尖叫:「孫悟空,大聖!」
最後失望的發現不是,孫悟空不長翅膀的。
祠堂落成是在三月,正趕上祭祀海神,靠海吃海,祖祖輩輩的討海人,手裡頭拈著香,一拜再拜,颯颯的海風吹過,高處角脊上的仙人指路像一行孤單而又瑟縮的小人。
目光落到祭案上,祭神用的三牲,牛頭、豬頭、羊頭,脖頸處血跡斑斑,死不瞑目。
老族長拈著香,煙氣像是飄在他頭頂上,嘴裡喃喃著珠產蚌腹映月成胎,海風的腥鹹氣拂面,臉皮糙的很,摸上去都好像有鹽粒兒。
一萬三牢騷似的想著:這鬼地方!我才不待呢。
他果然就沒能再待在那了,四處混跡時,常被問及老家在哪,根據情況需要,各種說辭,一會北京上海,一會瀋陽長春。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老老實實說出這幾個字來:「廣西,合浦。」
其實也不是合浦,只是那百八十里水帶之上隱秘而閉塞的村子,不過太不知名了,他甚至以為,連合浦是哪,他們都不知道的。
誰知羅韌點了點頭:「雷廉二州,兩大珠池,又修建祠堂,你老家的人,是討海採珠的?」
一萬三很意外地點點頭。
雷廉二州,其實是古名稱,雷州府是指廣東海康,廉州府就是廣西合浦,兩地盛產珍珠,古時候被稱為中國的兩大「珠池」。
泱泱華夏,兩點明珠,只想一想都覺得志滿氣揚。
而兩大珠池之中,尤以合浦為珍,古語說「合浦、于闐行程相去二萬里,珠雄於此,玉峙於彼」。
意思是廣西合浦和新疆和田,相距約兩萬里,在這邊是珍珠稱雄,那裡是玉石傲立。
能跟和田玉南北對峙而毫不失色,足見合浦珠的身價。
一萬三從衣服的內兜裡掏出那張摺疊好的畫紙遞給羅韌。
紙張的疊痕已經很深,邊角磨了毛,揣了應該有一段日子了,羅韌展開了看,畫的正是仙人指路,走獸錯落,唯獨不見行什。
「角脊上放十個走獸的本來就少,就算有地方仿,也不至於遍地都是。尤其最後還少了個行什的……所以我剛畫出來,就知道是哪了。」
羅韌盯著他看:「那你為什麼隱瞞了不說呢?」
一萬三譏誚似的笑:「那鬼地方。」
又換了副無所謂的神氣:「我不想說唄,怎麼著?」
***
出於某些原因不想說,但為了聘婷放棄了隱瞞,還好,希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吧。
羅韌很快做決定:「你把村子的具體位置告訴我,我要去一趟。」
只是個簡單的要求,一萬三卻猶豫了很久,木代催他:「你給他啊,不就是個地方嗎?」
「小老闆娘,不是妳想的那樣,很難進。」
木代偏盯著他不放:「怎麼難進了,豺狼虎豹守著嗎?」
一萬三沒理她,像是在權衡著什麼:「要麼這樣吧羅韌,我跟你一起去,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保證我的安全,絕對安全。」
木代心裡咯噔了一聲:一萬三的神情不像是作偽,光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回的自己老家,難道有人能把他怎麼樣嗎?
一萬三又轉向木代:「小老闆娘,這可得算我出差啊。不能扣我工錢。」
言外之意是:你們本來就給得少,再扣我真白瞎了。
羅韌點頭:「時間不等人,你先回去收拾收拾,這裡安排妥當之後,我們爭取明天就能走。」
我們?這個「們」字不包括她吧,羅韌不準備邀請她?木代心裡空空的,覺得自己是被晾著了。
她想了想說:「那你們路上小心,我會過來照顧聘婷的。」
聘婷這種情況,鄭伯肯定招架不住,羅韌又不在,由自己照顧聘婷,木代覺得理所當然。
羅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關於怎麼安置聘婷,我已經說過了。」
一萬三有點沉不住氣:「你還要鎖著她?」
「不然呢?木代能二十四小時目不交睫地守著聘婷嗎?萬一守不住呢?萬一聘婷的危險程度超出我們的想像呢?」
羅韌冷笑:「你別忘了,她身體裡面,有根TMD活了不知道幾千年的混賬玩意兒!」
一萬三不說話了。
羅韌的做法的確讓他難以接受,但是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只能這樣了,有一天算一天吧,他不想再耽擱時間,匆匆回去收拾東西。
木代卻沒走,咬著嘴唇看羅韌把那些張滿了屋子的紅線扯下,鼓足勇氣說了句:「羅韌,我也可以跟你們一起的。」
她急急解釋:「一萬三不是說要保證他的安全嗎,也許那裡很危險呢,他連功夫都不會,我在的話會好很多,至少……」
至少,再出現跟今天晚上類似的情況,她可以爬個牆幫個忙啊,不像一萬三,被攔在門外一籌莫展的。
羅韌搖頭:「不用了。」
木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像什麼呢,像那次滿懷歡喜的捧著桃子,等媽媽嚐第一口,卻始終沒有等來;像在學校的時候,為了能被選拔進奧數班拚命的做題做題,最終下來的名單上卻沒有她。
那種晾在一邊,排除在外的感覺。
她不死心:「小商河的時候,你也讓我去的。」
羅韌有些不理解木代的偏執:這是什麼人人爭搶的好事嗎?
他耐心同她解釋:「小商河的時候不一樣,那個時候,霍子紅牽涉其中,妳間接有關聯,而且,我承認,我有私心去利用妳,妳功夫好,我只是想讓妳幫忙。」
她真是只聽自己想聽的:「我這次,還是可以幫忙啊。」
「這次的事,跟妳一點關係都沒有。聘婷出事,她是我家人,我應該為她奔走。如果事情危險,就更不想把妳也牽扯進來,再說了,妳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妳剛從小商河回來不久就東奔西跑,張叔會不高興的。」
張叔不高興就不高興唄,反正他經常不高興。
木代低著頭站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連頭髮絲兒都寫著倔強兩個字,換了旁人,他盡可以板起臉,說一些言辭苛刻的趕人的話,但是木代不行,她會哭。
再說了,他上次買的手帕,可是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只好讓步:「這樣吧木代,我再想一想,如果張叔也同意,妳就當出去玩兒……」
合浦應該有不少好玩兒的地方吧,就當帶她出去玩兒吧,華夏珠池,買顆珍珠也是好的。
木代抬起臉看他:「真的哦?你不會跟一萬三偷偷開車跑了哦?」
她眼圈泛一點點紅,眼睛晶亮,委屈的後勁沒過,卻又透著小小的竊喜,真想抱一下她,或者蹭蹭她髮頂,或者刮一下她的鼻子。
自己好像比想像裡的,要更喜歡她,這可怎麼辦?真帶她一起朝夕相對嗎?
羅韌覺得,需要認真考慮一下跟一萬三開車偷跑的可操作性。
***
一萬三很快打包好了行李,他東西不多,最適合說走就走,反正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能靠錢買,至於錢,掙也好、騙也好,都能搞到。
漫漫長夜的,守著個行李包,幹什麼呢?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下來,摸黑進了吧檯,回來的時候,腋下挾了半瓶酒。
管它什麼口味,管它貴不貴,喝唄。
他骨碌碌灌下一大口,跟喝水似的。
村子叫「五珠村」,聽起來傻不溜丟的名字,其實有來歷,那個時候,老族長被一群孩子圍著,文縐縐搖頭晃腦地講村子的來歷,說:「所謂龍珠在頜,蛇珠在口,魚珠在眼,鮫珠在皮,鱉珠在足,這都是假的,真正出珠的,一定是老蚌!但咱們村就叫五珠,管你什麼珠子,什麼成色,都有!」
傳說中,龍的下頜、蛇的腹內、魚的眼、鯊魚的皮內以及鱉足裡,都能產珍珠,這當然只是臆測的說法,現如今,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珍珠是蚌殼裡出來的。
又說,這五珠村,怕是南中國最古老的村子之中。
「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咱五珠村,打那時起就有了,世代採珠,不管時局多亂,餓不死我們!但是那些外村的人,採的太頻,眼珠子裡只看得到錢,這一帶的蚌都要被採絕了!竭澤而漁,以後這片海就出不了珠子啦!」
整個村子,都為了珍珠發瘋,祭海神、搶海域、在比一般小船要寬和圓的採珠船上打的頭破血流,混戰中,好多人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掉進海裡,又罵罵咧咧扒著船沿上來繼續「參戰」。
終於驚動了鄉派出所,幾輛警車彎彎繞繞開到村外,警察小跑著過來,對天放了一槍,震住了所有人。
都是向大海討生活,打的如此不堪,兩村的人鬥敗的公雞一樣分列兩旁聽派出所的人訓話,女人們過來圍觀,一萬三的母親忽然驚慌起來,大叫:「江照,江照,你爹呢!」
四處去找,最後才想起下水,沒有人以為父親會淹死,常年採珠的人,最深可以下到水下幾百尺撿蚌,怎麼會被淹死呢?
父親被水泡的發白的屍體被撈了起來,善騎者墮,善泳者溺,一輩子向海討生活的人,被海討了命去。
父親的死帶來的意外收穫,是讓五珠村在搶地盤的鬥爭中大獲全勝。
但父親的命沒個說法,派出所的同志面對母親的哭訴也很無奈:「嬸,搶地盤的少說也有幾十口,船上跳來跳去的,誰知道是被人推下去的,還是失足絆下去的,很難界定責任啊。」
骨灰盒拿回來的那天,母親哭的死去活來,念叨說:「可憐呢,討海的人,叫火燒成了灰,怎麼也該葬在海裡。」
她抱著骨灰盒就出去了。
一萬三也沒太注意,自顧自看電視看的樂呵,忽然聽到咚咚鑼響,老族長氣急敗壞的進來擰他的耳朵:「快,把你媽喊回來,女人怎麼能進海呢!」
五珠村的女人不進海是規矩,據說海裡有守珠的蛟龍,每年三月祭海餵飽了牠,牠就舒舒服服在海底睡一年,讓採珠人平平安安下水撿蚌,但龍不喜歡女人,女人進海就是冒犯了牠。
村人舉著火把聚到海邊,水面那麼平整,月華銀子一樣瀉在海面上,遠遠的,可以看到母親瘦小的身影,搖著槳,慢慢往海裡去。
幾個氣急的男人急急解採珠船的扣繩,推向水中準備追上去,一萬三則長一句短一句地在海邊叫,喊嗓一般:「娘,回來啊,女人不能進海啊……」
就在這個時候,月色如水,火光憧憧,黑色的海面上如同撒著無數碎金,眾目睽睽……
那條小船突然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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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仙人指路】第⑨章
木代一直磨蹭到第二天早上,才吞吞吐吐跟張叔說了想出門的事。
張叔半晌沒吭聲,過了會說:「木代啊,妳過來一下,我要跟妳說兩句。」
他把木代帶到酒吧後頭,空地上有兩條排椅,曹嚴華正在不遠處練繞圈跑,仍然是呼哧呼哧汗流浹背的模樣,但比起前一陣子掃個地都要死要活,儼然是有進步了。
張叔吩咐木代:「坐,坐啊。」
這架勢似乎太正式了,木代坐的惴惴不安。
張叔說:「妳張叔是看著妳長大的,話可能不中聽,但都是為了妳好。要不是打心眼裡疼妳,也不會拿這些話來刺弄妳。」
「木代啊,妳是霍子紅收養的,因為年歲差的不是那麼大,所以妳叫她姨,連女兒都不是。」
木代耳邊嗡嗡的,她隱約知道張叔要說什麼了。
「哪怕是親生的,看著不順眼,忤了意,還會被趕出去呢,更何況是這樣的。」張叔嘆著氣,「妳看看這房子,一磚、一瓦,可都是老闆娘的。換句話說,那就是別人的。雖然她放了話,暫時都歸妳,但哪天翻了臉呢,妳有什麼?」
木代嗯了一聲,抬頭看著屋子的簷瓦不說話:哪天霍子紅真不要她了,她都沒資格淨身出戶,她背了那麼多的債,這麼多年,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債。
她不是沒有這樣的意識,但或許霍子紅對她太好了,她總會忘記這件事。
「妳長大了,可以工作了,我私底下就盼著妳像像樣樣做件事,有自己的收入,手裡有錢,腰桿子才能挺的直啊。別的不說,就說一萬三吧,吊兒郎當的樣,我也看他不順眼,但他至少是在打工掙錢啊。」
嗯,不止是一萬三,哪怕曹嚴華呢,每天也搶著幫酒吧忙這忙那,支一份微薄工資,唯獨她,興致來了就端端盤子點個單,心裡不痛快了就甩手一走。
搬來麗江之後,悠悠然然的平靜日子,侵蝕地她都忘記了早些年夜不能寐的不安。
眼淚似乎又要出來了,但她笑了一下,又忍回去了。
張叔也盯著木代看。
再單純善良的人,都有小小的心機,木代沒有嗎,她也有。
張叔記得,霍子紅最早想收養個孩子的時候,並沒有立刻就屬意木代,但木代很乖,一個人安安靜靜站在邊上含著手指頭,霍子紅偶爾看她一眼,她就笑。
霍子紅後來說:「笑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終於接到身邊,她表現的謹小慎微,讓她幹嘛就幹嘛,抱著比自己還高的掃帚掃地,張叔搬個箱子,她硬要來幫忙一起搬,抬的時候,憋的臉都紅了,上桌吃飯尤為明顯,霍子紅說了哪個菜好吃,她馬上就不夾了,也從不主動夾肉。
有一次,張叔把她叫到廚房,盛了碗留好的排骨給她,她不安地看看碗又看看張叔,最後咧嘴一笑,高高興興地拈起來吃。
原來不是不喜歡吃肉的啊。
稍微熟了之後,張叔暗地裡問她為什麼,她把張叔當自己人,悄悄跟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阿姨教過,到了人家裡要勤快,不要吃很多肉,肉貴,萬一人家覺得妳能吃,就會把妳送回去的。」
短短幾句話,讓張叔難過了很久,那麼小的孩子,為什麼就有這樣的低聲下氣呢,都是被逼出來的,如果生在小康之家,父母掌珠,會這樣小心翼翼嗎?
有時候想想,人生來也並不平等,你一開始就比人家少了很多東西,要陪著小心陪著笑去掙。
張叔說:「妳還記不記得妳跟我說的,妳說妳媽媽不要妳了,不想紅姨也不要妳,所以要很乖才行。但是木代啊,妳過於依附一個人,總會有被拋棄的風險的。妳得自己站直咯,這樣哪天老闆娘不要妳了,趕妳出去,妳不會站在大雨裡哭,妳會走回自己的房子裡去,照樣有瓦遮頭。」
「我看出來妳對酒吧的事也沒興趣,但怎麼樣立身立本,妳得好好想想,這是人生的大事。當然啦,廣西妳想去還是可以去的,我跟妳說這些,是怕妳玩性大收不回來,倒不是想讓妳不高興。」
張叔走了之後很久,木代還在排椅上坐著,人的身體當然是慢慢長大的,但思想不是,思想總會在某些時刻,被某些有意或無意的話甚至隨意一瞥看到的場面提點,如同承一聲獅子吼,醍醐灌頂。
羅韌是為了聘婷,一萬三是回家,她呢?就是為了幫忙?還真是個好心人呢,木代嘆了口氣:確實,從各個方面看,她跟過去都挺不妥的。
她朝曹嚴華勾勾手,曹嚴華呼哧呼哧地過來,汗流兩頰,顯得更胖了。
確實是曹胖胖都比她強,當初以為他要學武只是說說看,沒想到真的吭哧吭哧一天天堅持下來了。
木代覺得自己要仰視他了。
「曹胖胖,如果我想掙錢,你說我去幹什麼好呢?」
曹嚴華還以為她調侃自己:「小師父妳逗我嗎?妳還需要掙錢?妳有這麼大一個酒吧,再嫁個有錢人,錢都撲棱撲棱拍著翅膀向妳飛好嗎?」
他邊說邊撲棱著手臂,臂上綁著鐵板,抬起的幅度有限,撲棱地像隻笨拙的肥鵝。
木代用表情告訴他自己不是開玩笑。
曹嚴華終於把她的話當回事來思考了:「小師父,我覺得呢,合適的人應該放在合適的位置上,要做能夠最大程度發揮自己特長的工作,像我吧,以我目前的技能來說,其實我是適合當賊的……」
木代看了他一眼。
曹嚴華很有自知之明地岔開話題:「小師父,妳的功夫就是妳的標籤啊,妳可以開個培訓班收徒弟啊,到時候我就是大師兄……」
想起一干如花嬌媚的小師妹圍著他叫大師兄的場景,曹嚴華一陣心神蕩漾。
做擅長的事?
木代若有所思。
***
說是盡快,但羅韌忙完時,已經是下午。
他對著鄭伯交代了很多,時間有限,傳送帶什麼的來不及安裝,但紅外探頭、加固門窗等等,還是事無鉅細,探頭的屏幕在鄭伯的房間,羅韌教他該怎麼看,必要的時候如何把視頻發給自己。
又給他一個電話號碼,吩咐說如果聘婷的情況不對,一定打電話讓醫生過來注射針劑。
前前後後發生這麼多事,縱然不完全知道內情,心裡也有七八分清楚,鄭伯挺難受的,末了說了句:「羅小刀,拜託了啊。」
拜託兩個字,千斤重,到底不是一家,鄭伯代表羅文淼,也代表聘婷,拜託他。
羅韌說:「我盡力而為。」
近傍晚時,他收拾停當,開車去了約好的地點,一萬三和木代都在,但只有一萬三拎著行李包。
羅韌心中一動。
果然,一萬三上車的時候,木代原地站著不動,羅韌知道她說不出口,笑著給她台階下:「我知道張叔一定不讓的,妳這兩天一定要勤快才是。」
自己吵著要去,臨到頭又爽了約,木代怪沒面子的,像是為了彌補:「如果有什麼事,你給我打電話。」
「打電話請妳趕緊過來幫忙翻牆開門嗎?」
木代笑不出來,又吩咐一萬三:「你路上老實點啊,不要使壞,不要又騙人。」
一萬三嗤之以鼻:「妳吃錯藥了嗎?一夜老成,跟我媽似的……」
像是想吐槽她婆婆媽媽,但忽然又住口。
羅韌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開車之前,跟木代說:「回來的時候,給妳帶根珍珠項鏈。」
木代點頭,想了想說:「不要太貴的,帶著玩的就行,太貴了我就付不起了。」
車開出去很久,羅韌還在想著她的話,這好像是木代頭一次,在貴不貴的問題上如此鄭重。
後視鏡裡,一萬三幾乎是橫躺豎斜著百無聊賴,問他:「有煙嗎?」
羅韌很少抽菸,但常年備著,都是為其它人備著的,他扔了根菸給一萬三,看似不經意地問他:「那個行什,為什麼要把它敲掉呢?」
一萬三推開窗戶,嗒一聲點著煙,迎著風猛吸一口,又噴出煙氣:「因為我爸死的時候,哦,我沒跟你說過是吧,我爸死的時候,老族長看到了的,沒救。」
***
這話,是母親入殮的時候,他無意中聽到的。
陡失怙恃,喪事都是老族長他們料理,祠堂除了崇宗祀祖之外,只有婚喪壽喜的時候才會開門,短短一個月,他二進祠堂。
那是個安靜的晚上,月圓之夜,村裡人鬧鬧哄哄雜聚在祠堂的院子裡,母親的屍體擱在一邊的竹床上,罩了塊白布,只有幾縷頭髮露在外頭。
大家三五成群的議論紛紛。
──「好好的船,怎麼說翻就翻了呢……」
──「難怪說女人不能下海,可別是底下的蛟龍掀翻了船……」
蛟龍蛟龍,祖祖輩輩都在說蛟龍,就跟誰真的見過似的。
又有人說:「連著幾年,珠子越出越少,可別帶累的村裡出不了珠啊……」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的人,兩條命,抵不上幾顆珠。
一萬三蹲在竹床邊,耳朵裡嗡嗡的都是雜音,一張張嘴巴翕動喋喋不休的臉看起來都可憎可嫌,他神經質似的站起來,捂著耳朵往供奉牌位的祀堂裡走,供案的黃幔子一直垂到地上,他幔子一掀就進去了。
眼前暗了許多,世界陡打就清靜了不少。
但還是有嗡嗡的人聲往裡飄,也不知過了多久,雜沓的腳步聲進來,然後是噶扎噶扎門響,每當老族長他們有要事商議,就會這樣:閒雜人等摒在門外,說得上話的人才能進祀堂,小小一個村子,也搞得這麼等級森嚴。
他聽到老族長清了清嗓子:「我們來商量一下,江照後面怎麼辦。畢竟還要吃飯、還要上學,不少的錢啊,我的意思呢,飯就這麼輪著,一家一家吃。錢嘛,每家均攤。」
邊上幾個人附和著同意,聲音他基本都認得,奇怪,除了老族長,其它幾個不是主事的。
頓了頓老族長說:「你呢,江六,你倒是表個態啊。」
哦,江六,村裡頭有名的老摳兒。
江六終於表態,居然不是為了摳:「出錢出力,我是沒意見。但我這心裡……不踏實,你說你害死了人,卻把他兒子弄的成天在眼面前換!」
老族長厲聲喝止:「放屁!他自己掉下去的!」
江六被老族長這麼一喝,聲音頓時低了八度:「是自己掉下去的不假,但他在水裡抽抽的時候,我們幾個都……瞅見了的……」
又有人出來打圓場:「不是說了嗎,那時候,救也不一定救的回來,再說了……」
他聲音忽然壓低:「也不白犧牲……我們把這片海給握住了……」
一萬三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過了很久才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父親落水,突發性抽筋,掙扎的時候,即便現場混亂,老族長還有另外幾個人都看見了,但是眼神交匯之下,無聲的交易就這麼達成了,或者因為私心盤算導致的遲疑,事情無法挽救了。
兩個村子搶海,即便落水,也肯定是被另一個村子的人推下去的,出了人命,鄰村必然要擔責任,氣焰大受打擊,這片海終於牢牢握在五珠村手裡了。
老族長聲音激動:「當時不一定能救的回來,再說了!不是白死,也是咱五珠村的功臣,我們把江照給照顧好了,也讓老江頭閉眼。」
……
談話沒有再進行下去,因為祀堂的門忽然間被人拍的啪啪響,間雜著激動難耐的聲音:「族長!老蚌曬月啦!海灘上那一片,連著十好幾個啊!」
……
傳說蚌孕育珍珠是在很深的水底下,每逢月圓當空時,就張開貝殼接受月光照耀,吸取月光精光,化為珍珠形魄。
五珠村把這樣的情景稱作老蚌曬月。
但是這些年,蚌越來越少,這情景也越來越稀罕,上了年紀的人都很少見到,更別提是「連著十好幾個了」。
嘈雜的向外奔去的腳步聲,原本鬧鬧哄哄的祠堂,忽然靜的像一座死城。
一萬三從黃幔子下頭鑽出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祠堂的院子裡,院子已經空了,不知道是誰奔的急,拽脫了母親身上蓋著的那塊白布,母親露了大半張臉在外面,嘴角頹然下耷,卻越看越像詭異的笑。
一萬三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忽然梗起脖子罵了句:「我操你媽的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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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仙人指路】第⑩章
一萬三一口氣講了很久,停下的時候,車裡顯得特別安靜,天已經黑了,窗外的景色陌生起來,不知道是經過什麼縣城,屋子低矮而簡陋,可能是為了方便過往司機,很多修車洗車的鋪子,每隔幾個鋪子,就有個飯館。
羅韌停下車:「吃飯吧。」
兩人選了個川菜館,些須點了幾個菜,羅韌吃的很少,一萬三倒是大快朵頤,快吃完的時候,羅韌起身出去打電話,順便結了賬。
原來不用自己給錢,也不用什麼AA,雖然早就想到了,終於確認的時候,一萬三心裡還是一陣踏實,心裡輕鬆,又吃了不少。
酒足飯飽,推開髒兮兮的玻璃門出去,羅韌站在邊上的暗影裡,一陣風吹過,送來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那棉蘭老島那邊呢?」
一萬三心裡咯噔了一聲。
這麼多年混吃混喝騙一耙子就走的日子,養成了他誰也不信的性格,別說羅韌了,木代、張叔、曹胖胖,他也不信,就像腦頂上長了一根特敏感的觸覺,竭盡所能地刺探消息,稍微嗅到味道不對立馬做好策應準備。
不是去五珠村嗎,怎麼又扯到棉蘭老島了?也在村子附近?還有,島就是島,得多老才稱得上是「老島」?
他不動聲色的,就當沒聽見。
上車之後,一萬三偷偷拿出手機去查,出乎意料的,居然不是中國的島。
網頁上說,棉蘭老島,是世界第十四大島,也是菲律賓境內僅次於呂宋島的第二大島,景色秀麗,但名聲在外卻不是僅僅因為景色:棉蘭老島又稱「恐怖之鄉」、「綁架之都」,那裡盤踞著菲律賓南部最大的反政府武裝,衝突不斷,多股武裝勢力被國際上定性為恐怖組織。
菲律賓是個什麼鬼?一萬三不關心地理政治,對菲律賓只有兩個認知。
一是,菲律賓是個國家。
二是,菲傭好像挺受歡迎的,早年看的港劇,動不動就要請個菲傭。
原來菲律賓還在打仗?一萬三一直以為全世界只有伊拉克有戰爭──被美國人折騰的。
一萬三看駕駛座上的羅韌,忽然覺得還是離他遠點好:是,自己是個騙子,但至少也是個簡單的騙子。
也許是車裡太沉悶了,羅韌繼續剛剛的話題:「那後來呢?就因為老族長,你爬到屋頂上砸了行什,又被趕出了村子?感覺上,起承轉合,還缺了一段。」
羅韌的感覺挺準的,確實還缺了一段,那即便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解氣和爽氣的一段。
***
他其實沒有立刻鬧,十多歲的孩子,腦子裡開始盤算一些什麼:不能就這麼便宜他們了。
他回到空蕩蕩的家裡,蜷在床上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拖拉機拉著母親的屍體去鄉火葬場火化。
一萬三隨車,老族長幾個也坐在拖拉機的後沿上,鄉路顛的很,蒙屍的白布沒多會就顛偏了,要麼露出母親的臉,要麼露出母親的腳,一萬三一路都在幫母親拽布,似乎只要囫圇著遮上了,就可以走的體面一些。
老族長他們抽著臉,啪嗒啪嗒,聊的挺開心的。
聊昨晚上的老蚌曬月。
──「多少年沒見著了。」
──「今年是個好年頭呢。」
好個屁,你家裡連死兩個人,你會覺得是好年頭?一萬三他起頭,狠狠盯了老族長一眼。
沒人注意到他,老族長臉色凝重,說的也很鄭重。
──「老蚌出水可不一般哪,要我說,可能還不止那十來隻,最關鍵還看今年中秋,蚌都是有靈性的,曬到中秋的月亮,那才真叫曬月。」
一萬三沒吭聲,但一個字都沒漏。
***
中秋?誰都知道中秋又是團圓節,這中秋,就是來諷刺他的。
一萬三提前把要帶的東西還有這些日子搞來的錢埋在了村外頭。
這錢有些是村裡人給的,有些是他偷的,他偷的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到那些指指戳戳的人都不敢斷言是他偷的:有哪個賊,會這樣昂首挺胸的臉都不紅?
然後,中秋節就到了。
按照風俗,每家都蒸了糖餅和菜肉餅,也有村外買回來的月餅,一萬三挨家挨門的吃,夜幕降臨,村裡人爭擁著去海邊的時候,他還漠不關心地倚著自家的門,嚼的腮幫子鼓鼓。
吃完了,村裡頭也靜了,他往地上吐了兩口唾沫,從門後拎出一大桶柴油來。
他抱著那桶柴油,搖搖晃晃地,往海邊去了。
中秋月圓呢,叫你圓,燒你個永不超生。
村裡人怕驚動老蚌,不可能真的守在海灘邊看,他們都遠遠的錯落坐守在礁石之上,藉著月光,看到海灘上那星星點點的亮,足以欣喜若狂。
就是要當著你們的面燒,燒了你們一年的收成盼頭,叫你們跳腳,叫你們嘔血,叫你們呼天搶地哭爹喊娘!
他走近的時候,礁石那邊已經有動靜了,有人站起來吼:「那誰家孩子!大人怎麼不管著!」
晚上看不清,只知道身形矮小,是個孩子。
呵呵,誰家的孩子?他也想知道,父母的魂靈都飄在冷冰冰的海上吧,說不定被這聲音驚動,睜開了眼睛看他。
父親的骨灰盒就沉在海裡,不知道被海底的湧流推到哪裡去了,直到現在還沒找著呢。
一萬三把柴油稀稀拉拉地澆在蚌的身上,澆了一片海域,老蚌都很敏感,一點點動靜就閉了殼,不管,照樣燒,保不準香氣四溢,好一道海味。
他避的遠些,拔出插在後腰上的捲布火把點燃,有幾個人已經往這邊跑了,他專候著他們跑近,然後洩憤似的往那片海域一扔。
火起,那麼好看,像是海水上盛開了花,舒展又肆意,那場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有人憤怒大叫:「是江照那個狗崽子!」
他拔腿就跑,設計好的藍本裡,村人會忙著救火,他趁亂離開,到村外挖出藏好的行李,然後就去闖天涯。
是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他還太小,一點都不怕,反而對外頭滿是憧憬。
但是他算漏了,不是所有人都去救火的,幾乎有一半的人過來追他這個「狗崽子」,還算漏了一點,大人跑的比小孩子快。
祠堂的門關著,沒法進去,牆邊堆著的破木料,他拎了把錘子防身,又藉著木頭堆上牆,沿著牆上了屋頂,現在想想,其實是蠻作死的逃法,自己把自己送進了包圍圈。
他從屋頂上掀瓦,嘩啦啦往下扔,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下頭尖叫聲不斷。
老族長給他喊話:「江照啊,你這是被鬼迷怔了啊,給我下來!」
他掀瓦掀的更凶,一邊扔一邊罵:「你們害死我爸,明明看到他在水裡,黑了心肝肚腸不去救!」
老族長像個無師自通的談判專家:「江照啊,不是我們不救,當時誰也沒看到他落水,你心裡有怨言,我們懂……你下來啊,祠堂的屋頂可不能亂掀啊……」
話沒說完,身後傳來斷喝,爬上屋頂的村人一記虎撲,拽著他的腳踝往後拖,硬生生把他拖倒!
這算什麼,聲東擊西?那個惺惺作態的老東西跟他說話分散他注意力,其它人趁機上牆?
被拖倒的一萬三罵不絕口,兩手拚命的四下扒拉,忽然摸到帶上來的那把錘子,想也不想,狠狠往底下的人群砸了過去。
咣噹一聲響。
角脊的走獸,他最喜歡的那個,長的像孫悟空的那個,應聲而斷,隨著錘子一起,落向尖叫躲避的人群。
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被砸到。
***
夜幕深重,車燈的光亮照著前面的一小片公路,不管開多久,都還是那麼一小片。
這條公路,好像長的沒有盡頭。
羅韌說了句:「一萬三,你也夠狠的。」
一萬三嘿嘿地笑:「我還以為老族長會扒了我的皮呢,居然沒有。可能因為我爸的事,他心裡頭有愧,也可能因為我爸媽都沒了,死人的眼睛在天上看著,他不敢把我怎麼樣。」
反正他記得被趕出村子的那天,是個早上,有點涼,村裡人都聚在村口,他原先隨著他們走在一起的,然後被人猛然一推,就被推出了那個大圈子,站在了他們的對面。
一個人,對許多許多人。
一個鼻青臉腫的小孩,對著許多許多橫眉怒目的大人。
老族長說:「江照,從今以後,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進村子一步,可別怪村裡人不客氣。」
是不客氣,一年的收入,一年的盼頭啊,他看向一雙雙眼,都是恨的發紅的虎狼的眼。
他往地上吐了唾沫:「不回來就不回來,老子還不稀罕回來呢。」
那個秋日的早上,他就那樣晃晃悠悠的,穿著破衣爛衫,昂著頭,走出了村裡人的視線。
再沒回去過,有人在外頭受苦受罪會想家,他從來沒想過,也沒懷念過,偶爾想起來,腦子裡冒出的唯一念頭是:那鬼地方。
他拍拍羅韌的椅靠:「羅韌,記得了,保證我的絕對安全,我燒了老蚌,斷了他們財路,又掀了祠堂的瓦,等於揭江氏祖宗的皮,那群老不死的,絕對不是撂狠話。」
羅韌笑笑:「那時候你才多大,都十幾年過去了,現在你就算站他們面前,他們也不一定認得出你的。」
是嗎?
一萬三卻有些近鄉情怯,自言自語似的念叨著:「要不然還是改個裝吧,哪裡方便,買頂假髮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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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仙人指路】第①①章
一萬三在車上睡著了,一路都睡的淺,做很多夢,夢見自己回到了五珠村,村裡人或是早已認不出他來,對他視而不見,或是目眥欲裂地操刀拿棍,打的他抱頭鼠竄。
看,關於這個村子,他永遠做不出美夢來:什麼魂牽我夢縈之故土,對他來說,只四個字。
那鬼地方。
可是老話說:夢是反的。
當車子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在第三天的晨曦初起之時顛顛簸簸到達村口時,一萬三忽然愣住了。
沒有熟悉的炊煙,沒有熱鬧的人聲,雞不鳴,狗不叫,靜的像是世界盡頭,走近去看,那些破落的屋子,有的掛鎖,有的門戶大開,裡頭只剩笨重的家什,有老鼠嗖一聲,就從門後竄到床底去了。
這像個廢墟。
一萬三臉色煞白,對著羅韌吼:「我村裡人呢?我村裡人呢?」
吼到後來,他抱著頭蹲下,嗚嗚地哭起來。
比夢還不如,「那鬼地方」,真真正正成了鬼地方了。
羅韌讓一萬三上車,退回到沿途經過的最近的村子打聽。
──「五珠村嗎?沒了,前幾年就沒了。沒出事,就是搬走了。」
──「他們靠採珠生活,海裡不產珠,當然只能出去謀生路,也不是一下子走光了,陸陸續續走的。」
這村子很少來外客,閒散的村人熱情的、繪聲繪色地,向他們講起那個靠海的五珠村。
「聽說有一年忒邪乎,跟同在海邊上的一個村子搶地盤,結果有個男人掉到海裡淹死了,他老婆發了顛,半夜抱著男人的骨灰盒划船出海,誰曉得剛到海中心船就翻了,更邪門的還在後頭,那一年中秋,老蚌曬月,怕不是鄰村來報復,一把火全燒了。」
「那一年,整個村子一顆珠子都沒採著,村裡人也覺得晦氣,都把希望寄託來年,三月祭海神,搞的比以往都隆重,誰知道啊……」
那村人連連嘆氣:「那片海,從此就成了不下蛋的母雞了。五珠村世代採珠,幹不了別的,連著幾年沒生計,熬不下去啊,這不,開始只走一家兩家,後來越走越多,前幾年就成了空村了。」
又說:「不過,也可能是在外頭撈到好日子了,人往高處走嘛,那片海不出珠,就成了窮山惡水,守著也沒意思。」
一萬三一直聽著:「那老族長呢,也走了?」
村人似乎剛想起來,一拍大腿:「哦,哦,對,忘記說了,那老頭有節氣啊,就不走,說是祠堂在這,祖宗的魂在這,說什麼都不能走。」
老族長就不走,每當有人勸,他就閉上眼睛,兩行老淚順著溝壑叢生的老臉,滴進下頜灰白的鬍子裡。
「咱五珠村,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的時候就有了,祖祖輩輩啊,一片海養了全村上千年,不能因為幾年不出珠,你們就都走了啊。『珠徙珠還』,『珠徙珠還』,我給你們講過的啊。」
是講過,老族長肚子裡有墨水,閒暇時就給人講歷史故事,引經據典有根有據。
「珠徙珠還」的故事,出自《後漢書.循吏列傳》,講的還是合浦的傳說,說是前任守宰見財眼開貪得無厭,遣人採珠不知節制,結果老蚌都遷徙走了。後來孟嘗任合浦太守,他為官清廉,造福百姓,到任還沒滿一年,懷珠的老蚌又紛紛回來了。
其實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只是珍珠固有的消長規律,孟嘗給了老蚌可持續發展的休養生息時間,並非什麼清官感動上蒼的神蹟,但在老族長的想法裡,不是這樣的,他堅信老蚌都會回來的。
一萬三輕聲問:「然後呢?」
「然後,村裡的人就越來越少,有一天,這老頭發了魔怔,把祠堂裡的祖宗牌位都抱了出來,放進採珠船,划船出海了。他說,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這海也不能絕了村子的路。」
一萬三彷彿看到,薄霧依依的清晨,平日領受香火的牌位橫七豎八地倒在船艙裡,老族長搖著船出海,嘴裡念叨著:「列祖列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啊……」
一萬三居然為他感到淒涼,胸中泛起不知名的苦澀況味:「然後呢?」
「再然後啊……」村人忽然變得神秘兮兮起來,左右看看,像是怕誰聽到。
他伸出手,手背向上,空氣中劃出平直的一道,然後嗖的一下掉轉成手心朝上。
「翻了,船到水心,翻了,記不記得前頭我說,有個女人划船,也翻在海裡死了?人家說,水鬼索命呢,還有人傳,說是個女人,拽著腳就把老頭拖下去了,瘆人的很呢……」
他哆嗦了一下,先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
***
張叔跟木代聊過之後,也怕她多心,不過這兩天看下來,言笑晏晏乖乖巧巧的,倒是還好。
但是,木代到底適合幹什麼呢?張叔把自己知道的、聽過的那些工作一個個拿來往她身上套,覺得都行,但又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當初木代大學畢業的時候就說過:「我對坐辦公室給人打工是沒興趣的,上大學嘛,為了素質啊,基本素質。」
還以為她說著玩兒的呢,原來不是,霍子紅在的時候,張叔也憂心忡忡跟她討論過這個話題,霍子紅比他想得開,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木代要是暫時還沒找著自個的路,就讓她玩兒唄,人這輩子,能心無旁騖開開心心只管玩的日子,其實不多。」
既然是老闆娘發話,張叔也就不說什麼了,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他沒有聽到霍子紅接下來的話。
「說不定,以後想回到這樣的日子,都回不來了。」
***
這天下午,張叔給人面試。
是真面試,一萬三個小兔崽子說走就走,張叔搞不明白那些紅紅白白的酒水,曹胖胖吆喝的倒是賣力,進了吧檯也是熊瞎子一個。
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一萬三還真是個技術型人才。
面前坐著的調酒師是相熟酒吧介紹過來的,碩大黑眼圈,一臉的慾求不滿,吊兒郎當,坐沒坐相,張叔看了就來火。
他咳嗽了兩聲:「你都在哪些酒吧幹過啊?做調酒師幾年了啊?自我介紹一下,自我介紹。」
話還沒完呢,就聽到木代歡快的一聲:「大師兄!」
張叔嚇了一跳,先還以為自己面試的是木代的大師兄,直到她蹦蹦跳跳迎出門去,才知道是想岔了。
張叔好奇地往外看。
木代的同門師兄?自己也還從沒見過呢。
***
另一個因為聽到「大師兄」三個字而血脈賁張的,是曹嚴華。
大師兄哎,傳說中總是讓小師妹愛慕的死去活來瀟灑如風的大師兄哎!
他脖子伸的長頸鹿一樣,目光所及,臉上的笑慢慢僵住,感覺上,笑都凝成了冰,拿錘子一敲,就會嘩啦啦往下掉冰碴子。
這就是木代的……大師兄?
進來的人大概四十來歲,中年發福,腦袋已經開始謝頂,佝僂著背,穿的也鬆鬆垮垮,這形象,真是丟盡泱泱華夏上下五千年習武之人的臉啊。
木代歡歡喜喜地挽著那男人的胳膊進來,一通介紹:「這是張叔,這是我們酒吧幫工的,曹嚴華。師兄,你可以叫他曹胖胖。這是我大師兄,姓鄭,鄭明山。」
曹嚴華還沒有從對大師兄的幻滅中恢復過來,有些不知所措,驀地瞥到鄭明山的腿,話不經腦,脫口冒了句:「大師兄……這腿……恢復的挺好啊,呵呵……」
糟了,怎麼能這麼說,木代提過,大師兄因為做賊,腿被師父打折了,於學武之人來說,這一定是不能提的禁忌……
自己這破嘴啊,曹嚴華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鄭明山聽的雲裡霧裡,低頭看自己的腿:有問題嗎?
木代生怕穿幫,推著鄭明山落座:「大師兄,你坐。」
又來吩咐曹嚴華:「我大師兄喜歡喝白酒,酒吧沒有,你去買二兩,二鍋頭就行。要是有下酒的小菜,花生米啊,豬耳朵啊,也帶點。」
白酒、花生米、豬耳朵?在如此精緻曼妙小資情調的酒吧裡?
他們這裡是酒吧,又不是路邊攤!
曹嚴華沒忍住:「土不土啊小師父,人家都是咖啡雞尾酒,他在那刺溜一口小酒,又嚼兩口花生米,這不搭啊。還有啊……」
他偷偷指了指鄭明山:「兼職包工頭嗎?工地上直接過來的?」
木代瞪他。
「曹胖胖,人不可貌相。我告訴你,我大師兄很厲害的,他是退役特種兵,後來給有錢人做過押款的保鏢,一個人單挑過六個路匪呢。」
曹嚴華的嘴巴張了張,有點合不攏了。
「還有,我大師兄開武館的,桃李滿天下,弟子們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了,還不快去!」
***
曹嚴華一溜煙的去了。
有事弟子服其勞,更何況是師父的大師兄呢。
木代先給鄭明山倒茶:「大師兄,武館裡不忙嗎?怎麼有空過來?」
鄭明山比木代先入門,只學了幾年,他對輕身功夫興趣不大,徵得師父同意之後轉攻其它,南拳北腿來者不拒,練的雜,又有自己的事忙,論到師門功夫的系統正統,還不如木代。
所以他開武館教習,不算是師門授徒,雜七雜八格鬥長拳什麼都教。
他並不往自己臉上貼金:「什麼武館,也就是培訓班,一年辦個幾期,其它時間忙自己的……正好接到妳電話,離的也不是很遠,順道就過來了。」
一杯茶下去,直入主題:「怎麼忽然想到要找事做?」
木代吞吞吐吐:「那……人活在世上,總得想辦法養活自己啊。師兄,你有門路嗎?」
嚴格說起來,木代入門的時候,鄭明山老早走南闖北歷練出來了,兩個人從來沒有真的「同時」師門學藝,鄭明山的許多事,是師父講給她聽的,在她心裡,這個師兄有膽有識,朋友多門路廣,所以被張叔那番話提點之後,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鄭明山。
就算沒有門路,給她點建議也好啊,她是小師妹嘛。
鄭明山往靠背上一倚:「有,看妳想什麼樣的門路。妳想四平八穩呢,不難,朋友公司我可以託人幫忙給妳安排一個辦公室的職位,不過……」
他打量了木代一會,自己先笑:「就妳的本事來說,有點浪費。讓妳去武館當助教也行,就怕沒兩天就被壞心眼的小夥兒追跑了。」
木代被他調侃的不好意思。
曹嚴華回來了,酒盅上桌,又拈兩筷子油炸花生米,鄭明山來了興致,拍拍曹嚴華的肩膀:「謝了啊。」
好傢伙,力道真沉,曹嚴華險些被他拍跪下了。
木代把裝小菜的碟子往鄭明山這邊推了又推:「師兄,其實我想像你一樣,多歷練歷練,多點經歷才好。我總覺得,學了功夫之後,我還不是高手,高手是那種……」
她托著腮,絞盡腦汁去形容自己心中的高手:「是那種,有氣場的,看著就很酷的,很沉穩的,不動聲色又殺人於無形的……」
鄭明山知道她的意思。
師父給他講過這個小師妹:「木代這孩子,老是問我,師父,我看起來厲害嗎?讓人害怕嗎?好像學功夫是為了讓人怕一樣,喜歡穿一身黑的衣裳,項鏈上還掛個骷髏頭,但是一笑就洩底了,她是個小姑娘啊……」
木代還在說話:「師兄,我就想成那種的,我不想做小姑娘。不想一有什麼事,別人就把我拽到身後去護著。應該是,有了棘手的事,人家都覺得,嗯,木代搞得定的……」
這想當然的小丫頭,鄭明山微笑。
……
師兄好像晃神了,木代伸出手,在他眼前擺了又擺:「師兄?師兄?」
鄭明山回過神來,想說什麼,卻先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沒進過江湖的人,總暢想著一番闖蕩歷練,卻不知道江湖子弟江湖老,最後能穩穩迎著風站著的,都在江湖洗了一遍骨,脫了一層皮。
是啊,連普通的笑,都有了千回百折的意味。
鄭明山說:「如果妳真的想,我這裡,倒確實有個適合妳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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