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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0-11-23 03:03 PM

第三十章

  卓少炎的兩句話,如羽之輕,亦如山之重。

  如同由晝轉入夜的深湖,戚炳靖的眼中蕩著暗棱棱的波光,她的近影則猶如黑夜裡的明星,碎碎地鋪落於那湖面上。

  他感受著那枚甲片的粗糙棱角,手用了些力,應道:「握緊了。」

  卓少炎露出笑意。

  她的手仍然按著他的,她說:「你認得它麼。」

  這是一句問話,聲音輕得只有他能聽見,但她的語氣卻透著確信。

  「認得。」

  戚炳靖回答,甚至沒有再次展開手掌看一眼。

  他何止是認得。

  建初十三年冬,他疊著風雪遙遙遠望這將甲,在他不自知的時候,它已被烙入他的腦海深處。在回師西境後,這一襲甲衣,這一抹明光,曾數不清有多少次闖入他窒黑的夢境中,銳利地撥散層層暗霧,引他看清前方生存的亮。

  得到他毫不掩飾的確定,卓少炎輕輕地將他的手向自己這邊牽得近了些。

  這甲衣,她只於當年的豫州一役穿過。戰後,她將它與戰死的平軍同袍一併合埋下葬,僅留下了這一枚甲片。

  「當年大晉從西境馳援的兵馬中,有你。」

  她說著,眼中的星火更甚於前。

  戚炳靖看著她,點了一下頭。

  卓少炎則垂了眼,指尖來回摩挲著他的拳骨,有些難以自抑。

  曾經,她將自己的心冰封深埋入漫天風雪中的豫州城下。她以為她埋得足夠深,此心再難破冰得見天日。

  但她沒想到,五年前的那一役,城下有一個男人目睹了她在慘烈絕境中所有的奮力與拼爭、堅勇與隱忍,而他在五年後,親手將她的一顆心從厚重的冰層中刨挖出來,重新放回她的胸腔中,讓她知道,她有心可以給。

  ……

  兩天前,在京城外的雲麟軍駐營中,他回答了她關於他在建初十六年封王待冊妃的那一問。

  那般坦蕩的一句話,對於她而言,堪為至上的告白。

  令她不得不去深想。

  他在大晉西境從戍陳無宇部的經歷,他在永仁元年致英肅然的國書上寫的卓少炎三字,他以謝淖之名與她在北境纏鬥的那大小數戰……不計其數的碎片與細節在兩天之內經她重新梳理與拼湊,進一步呈現出更加清晰分明的脈絡。

  晉歷建初十六年,大晉先帝崩逝,新帝既立,鄂王掌權,出就封地。

  從那之後,大晉便再也沒有集結數路兵力大舉進犯過大平疆域。

  其後謝淖橫空出世,雖在三千里的二國疆線上與雲麟軍纏鬥了足足一年又二月,卻始終不曾攻佔過大平北境的任何一城一池。

  年初她謀敗而被貶流北境軍前,他先破戎州,為的是將她擄至麾下、保她全命;後破豫州,一是為了借此確認她的身份,二是為了將雲麟軍之重兵根本從大平控轄下剝離,三是以此重城堵住大晉朝中欲趁大平北境空虛而發兵之議論,四則是為了讓英肅然認為他已履約、為後事之謀做足鋪墊。

  除了此二城,他再未動過大平一寸山河。

  在此之後的所有事情,她已不必再多琢磨。

  他在明知她一旦功成之後便是大晉頭號勁敵的情況下,憑著她那一紙粗陋簡草的婚書,便敢懸軍深入大平腹地,更以他的謀略為她進一步鋪平道路、恰到好處地一次又一次地助她一臂之力。

  這等氣魄與手段,用在她的身上,不是為了讓她敗,竟是為了讓她勝。

  但這還不是令她動容的原因。

  真正令她動容的,是他這一舉一動之後的懂得。

  她心存何等志向,她一腔熱血所向何處,她家破人亡、雙膝跪在血泥中仍不肯言棄的是什麼,他全部都懂得。

  正是因為懂得,所以他付出在她身上的心意,每一分都能燎透埋裹著她的心的那層厚重冰殼。

  而這一份懂得,若沒有長達數年的盤思與揣摩,若沒有執著而毫不苟免的愛意,又如何能輕得。

  她不知他是何時愛上她的。

  她亦不知他是因何而愛上她的。

  但她知道,在她清楚而明確地感受到他的這份愛的時候,她那顆在未覺未察時重新回到胸腔內的心,會真真切切地因他而動。

  當初他說,他要的是,她的心。

  而今他以大晉鄂王的身份,敢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她的手上,她又如何不敢給他這一顆心。

  只要她給的了。

  只要他還想要。

  ……

  把心掏出來,展示給對方看,交至對方手上。

  卓少炎自知不擅此事,故而今日做得格外簡單,而這簡單中又透著遮藏不了的生澀。

  她甚至連一句讓他瞭解她所思所想的話都不知該如何恰當而不失分寸地說出口。

  就在她輕輕摩挲他的拳骨的時候,戚炳靖將她的所有神態悉數收入眼底,他抬動手腕,將她的手帶至嘴邊,在上面印下一吻。

  然後他突然發力,扯她入懷。

  「握緊了,此生絕不會丟。」

  他攥著甲片的手扣在她背後,將她抱住。

  卓少炎的臉抵在他的胸前,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裡,無聲而輕地笑了。

  少頃,她說:「我想知道,你是何時知我身份的。」

  許是因二人已交過心,戚炳靖沒有露出一絲欲迴避不言的神情。

  他緩聲而道:「建初十五年秋,我自西境戍軍受詔回京陛見,便是在那時確認而知的。」

  ……

  晉京地處偏北,一入秋,宮城內外便顯出幾分料峭寒意。

  收到大平成王遣使來朝的消息時,他正坐在昌慶宮中,週遭半暗而未點燈,殿磚上的冷意從腳底一路侵上來。

  他的兩隻手垂在膝頭,上面沾著不多不少的血跡。

  面前的地上,擱著一隻不大不小的鐵盒。

  此前,皇帝身染急疫,詔已封王或從軍之諸子歸京問安、侍疾。

  詔至西境陳無宇部,他聞之冷冷笑了數聲,然後命周懌帶著人馬一路護他回京。途中周折幾道,先從西境軍前向東北馳了數日,又轉道向南,在路遇昌王扈從的時候耽擱了半日,然後在入夜後全員直奔向京,此後再無波折。

  而昌王戚炳軒的首級,此刻泛著滲人的腐青色,一動不動地僵在鐵盒中。

  大約三刻鐘前,他一入宮城便直接去皇帝寢宮問安。

  皇帝見他來了,一張病容滿佈的臉透著戒備之意,看向他的目光頗為複雜,有不忍,有思念,更有憤恨。

  末了,皇帝屏退宮人內侍,僅留下文乙一人侍奉在側。

  他就在這時將一路隨身攜入寢宮的鐵盒在皇帝面前打開。

  無視皇帝於一瞬間變得大駭大驚的神情,他伸手攥住死人的髮髻,將戚炳軒的頭顱拎出來,更近地讓皇帝看清楚。

  手上的血跡,便是在那時沾上的。

  當時,他冷覷覷地盯著皇帝,說:「父皇既然下不了決心到底殺哪個,兒臣便自作主張,替父皇殺了一個。」

  皇帝渾身發抖,喉結快速地滾動著,臉上細密地滾出幾層汗,勉力抬了抬胳膊,指著他想要出聲,可他卻疾步上前,一把摁住皇帝的身子。

  皇帝的眼珠艱難地轉了轉,看向忠心耿耿跟了他近三十年的文乙。

  文乙視若無睹,抱袖垂首,站在一旁。

  他則道:「父皇病重,當好生歇養,不可勞心費神。皇兄既不能歸京,父皇可命由兒臣監國,待父皇病體痊癒後,兒臣再還政。」

  然後他看了一眼文乙,說:「要辛苦文內官代為書詔了。」

  「此皆小臣分內之事。」文乙謹言道。

  皇帝聞此,因巨怒而急劇地喘氣,臉憋漲得紫紅,未幾,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昏厥了過去。

  他對文乙點了點頭,隨後收拾了鐵盒,轉身走出殿外。

  皇帝寢宮外,周懌在殿衛之圍的外面等著他。

  看見他的神情和手上的血,周懌皺了皺眉,但並沒有僭言。

  一直到回了昌慶宮,周懌才低聲嘆道:「殿下。」

  他並不知自己的臉色此時究竟有多差,只是覺得連想要擠出一個笑容給周懌,這般簡單的動作竟都做不出了。

  「周懌。」他隨意坐下,將鐵盒扔在地上,嗓子如被砂石磨過,沙啞難聞:「我渾身都疼。」

  周懌眉頭又緊了幾分,走近他幾步,再度低聲嘆道:「殿下。」

  正在這時候,有小宦臣奉了文乙的指示來報:「大平成王遣使來朝,今晨剛到,陛下尚未得空召見。文總管說,四殿下既已歸京,陛下又詔令四殿下監國,讓小臣來問問四殿下之意,這來使是見還是不見?」

  周懌慎而問說:「大平通使要議何事?」

  小宦臣說:「文牒上寫著要議北境之事,細的沒說。」

  周懌聽清,立刻回頭看向戚炳靖。

  而後者果然被那北境二字激起了幾分精神,臉上亦回覆了些血色。他稍稍眯眼,似在飛快思索,然後果斷道:「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3 03:15 PM

第三十一章

  周懌在外殿等著戚炳靖更衣。

  ……

  不在京中的諸皇子中,戚炳靖所處的西境戍軍最遠。為了趕在所有人前頭入京,他們這一路幾乎是每隔兩日才睡上兩三個時辰,每人除了自己的坐騎之外還帶了兩匹馬,晝夜倍道兼馳,才堪堪在京北三百里的地方將昌王一行截住。

  在此前長時間的謀劃與準備之下,那一戰勝得毫無懸念。

  探蹤,設伏,射殺。之後他們將對方人馬全部斬首,自己未傷一人。

  昌王死前,甚至都沒能看清楚到底是誰下的狠手。

  天陰著,他與他百餘名扈從的屍身被歪七扭八地交錯壘堆在山包前。

  周懌帶著人清了一遍方圓十里,確保沒有漏網之魚。

  再回來時,戚炳靖跨過數具不知名的士兵死屍,親手持刀,斬下長兄的頭顱。他的眼底積疊著化不開的深濃黑霧。整個人因巨大的疲憊感與同樣巨大的輕鬆感而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周懌在側撐了他一把。

  「殿下。」周懌提醒道,「離回京還有三百里的路。」

  戚炳靖將手中的頭顱丟進地上的鐵盒中,上馬,沉默而狠悍地抽下一鞭。

  ……

  自皇帝寢宮出來後,周懌將戚炳靖極差的臉色看得一清二楚,更在聽到他說渾身都疼時,多年來頭一回產生了擔憂的情緒。

  當年戚炳靖是為何出京的,在西境的三年又是如何過的,此番是抱著什麼樣的決意率眾親隨走上這一條非生即死的通天之路,沒人能比他更清楚。

  但他的擔憂並未能持續。

  他眼睜睜地看見戚炳靖的狀況,因那簡簡單單的大平北境幾字而產生了極速的變化,如同被於一瞬間重新注入了滾滾生力,巍而不倒。

  周懌放下心來,但心中又同時冒起另外一層隱憂。

  ……

  建初十三年豫州一役畢,戚炳靖回西境後破天荒地關心起大平國事來。

  他做了兩件事。

  先是發書給長寧,借長寧為了收藏天下歷朝名作而於大平京中經營多年的關係,蒐羅收買一切關於卓氏的消息。

  然後又對陳無宇提了個不算太為難的要求,用陳無宇在軍中的資歷與人脈疏通大晉南境駐軍,再從陳無宇麾下抽調了一支斥候兵馬,常年借駐於南境軍前,用以偵探網羅卓少疆與其麾下兵馬的所有動靜。

  這兩頭得來的眾多情報與消息,被定期轉遞至西境,由戚炳靖親自收閱。

  不論是多瑣碎無用的內容,戚炳靖都不放過。所有經他閱後的文札,皆交由周懌妥善鎖管。

  有一回,周懌忍不住問:「殿下這是為了什麼?」

  戚炳靖看他一眼,扣下手中的兵書,說:「我想要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能讓一個人在那種絕境下仍然抱有戰勝的信念。我更想要知道,能做到這一切的人,又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但戚炳靖沒說出口的是,那個人給了他在黑暗中向生的明光與力量,而他想要更清晰而長久地看一看,這道光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究竟還能夠發出何等耀眼的亮芒。

  ……

  建初十四年初,豫州一役剛結束沒多久,卓少疆便拜表大平朝中,自請留鎮豫州,同時請旨建雲麟軍旗,而後奉兵部敕令,分遣麾下將校赴大平北境各州鎮招募兵員。

  因二國邊境戰火連年,北境人丁驟減,雲麟軍募兵進展頗不順。

  豫州城中將僚一籌莫展,卓少疆又草了封奏札發往京中,要求兵部與刑部特開恩令,國中十年內流放北境的數十萬囚徒中,非犯盜殺、強姦之罪者,凡有服刑未滿而欲從軍之人,皆可在面部刺字入伍。

  這一道奏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大平朝中眾議紛紜,皇帝沉吟難決,最終還是成王將皇帝說服,這道恩令才發下了北境。

  此令一開,雲麟軍再無缺丁之憂,前後不過三個月,便募滿了擬定的兵員。

  而卓少疆後來幾番被大平朝中彈劾詰礕的持軍嚴苛、治下狠厲之作風,亦是因此故。雲麟軍近三成士兵非良家子出身,倘若主帥不以嚴令治眾,又何以能煉出一支從麾而戰的驍勇之軍來。

  這前後諸事傳到大晉西境,戚炳靖捻著文札,對周懌說:「這等將材。」

  周懌亦頗感慨,表示認同。

  這等將材,若大平皇帝善用之,將來必成大晉重患。

  ……

  卓少疆既建雲麟軍,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整肅部伍、磨煉精兵。在此期間,大晉南境駐軍幾次小規模地發兵,試探性引戰,皆被雲麟軍所擊退。

  至建初十五年仲夏,卓少疆點兵發豫州,縱分三路,分別北擊恆、安、肆三州。

  雲麟軍祭天誓師,挾必破之決心,要將這三座被大晉在建初十三年攻陷的重鎮一一收復。

  兩個月後,雲麟軍破恆、安二州,卓少疆遂聚師肆州城外,集重兵攻城。

  便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晉帝抱恙,諸子歸京,大平成王遣使來朝。

  ……

  平使被人一路領至昌慶宮門口。

  周懌親自驗過那人的文牒,搜看他身上有無兵器,然後帶他入內。

  平使步入外殿,對正位上的戚炳靖恭敬地行了個使臣大禮。

  戚炳靖簡單回禮,請了來者姓名,然後命人看座。

  他待平使的客套話全說罷,笑了笑,問:「時候不早,還是說正事吧。」

  平使說:「大平有意止戰,與大晉締盟。這幾十年來二國周邊多有小國崛起,若大平與大晉一直這麼打下去,怕是皆會困於外患,難養國中。」

  戚炳靖好整以暇地問:「這是大平皇帝的意思,還是成王的意思?」

  「既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亦是成王殿下的意思。」

  戚炳靖又笑了笑。這笑裡面透著幾分冷意。他說:「卓少疆和他的雲麟軍,眼下正集重兵日夜猛攻肆州,不破不休。平使來議止戰,大平的誠意在哪裡?」

  平使回之以微笑,說:「大晉失恆、安二州,馬上又將失肆州。雲麟軍中銳卒如雲,晉軍擋不住又打不過。殿下若不同意止戰,又能如何?」

  周懌守在下方,聽到此處,算是明白了。

  大平這是仗著卓少疆率雲麟軍在邊境連勝,又趁著晉室詔諸子歸京這一昭示著晉帝身子不行了的亂時,手握卓少疆的軍勇來壓人。

  戚炳靖看著平使,臉上的冷笑淡了,說:「大平成王派你來談和,此事卓少疆本人知道麼?卓少疆和他的雲麟軍在邊境戮力血戰,知道自己被人當做籌碼這般利用麼?」

  平使道:「此乃大平國事,不勞殿下費心。」

  戚炳靖將人看了半晌,挑了下嘴角,頷首道:「止戰可談。只要你們把卓少疆的人頭給我送來,大晉可立二十年內不主動出兵之國約。」

  平使想都不想便斷然回拒,道:「絕不可能。」

  「為何?」

  「卓少疆乃大平將臣,大平朝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出賣將臣之血以求和。」

  戚炳靖的表情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問說:「大平朝廷殺的忠臣良將還少麼?遠的不論,只說近的,晉歷建初十三年,在卓少疆之前出鎮豫州的裴穆清將軍是怎麼死的?」

  平使皺眉不語。

  戚炳靖進逼一句:「大平不願以卓少疆之人頭換二國止戰,究竟是因不能出賣將臣之血,還是因卓少疆是你們成王割捨不得的心頭之愛?」

  平使一時驚愕。

  但更令他震驚的話還在後頭,就聽戚炳靖又道:「再或者,這兩年來統領雲麟軍在北境征戰的,根本不是卓少疆,而是他的雙生胞妹,卓少炎?」

  平使自知不該面露驚色,但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實在令他無法維持如常神色。半晌,他勉強開口:「殿下之言,未免太過於匪夷所思。」

  「我亦以為此事太過於匪夷所思。」戚炳靖表示同意,然後提議說:「可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不如我一一說出來,請平使為我解惑?」

  周懌聽著,自知阻止不了,便默默地嘆了口氣。

  平使亦只得道:「願聞殿下之疑惑。」

  戚炳靖微微一笑,命人給自己奉了杯茶。

  飲罷,他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卓少疆有一雙生胞妹,名喚少炎,天姿聰穎,曾與他共求學於大平講武堂中。卓少炎本計於晉歷建初十四年春入大平兵部,但後來卻因生病而擱置了出仕一事。晉歷建初十三年末,卓少疆自大平京中提兵北出鎮豫州。從那之後,大平京中便再無一人親眼見過卓少炎本人。此事真不真確?」

  平使默聲不語,落在戚炳靖與周懌眼中,堪算默認。

  戚炳靖又繼續道:「卓少疆在大平北境募兵建軍,卻從不與部伍同寢、同浴、同如廁。他麾下親將江豫燃對外只稱這是他的私癖,而卓少疆平日統軍嚴苛狠厲,雲麟軍上下無人敢予以質疑。」

  「卓少疆在雲麟軍中素以冷酷寡言聞名,甚少於眾兵卒前親口發聲。平日中軍議事,所出之令必經江豫燃傳曉各部伍。雲麟軍上下十餘萬人,能得親聆其訓之人,不過二十餘名高階將校而已。」

  「卓少疆身為一軍主帥,雖是精熟兵法、才智拔萃、軍功傲人,但卻不擅刀槍、不擅陣決,唯一能與眾將校一較高下的便只有騎射這一門。卓少疆出身望族卓氏,身為男兒,更曾於大平講武堂師從裴穆清學習兵法武藝,但卻不會裴穆清傳授於講武堂眾男兒之裴氏槍法,實在奇怪。」

  「這幾件皆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還望平使能夠為我解惑。」

  戚炳靖的語氣真誠坦蕩,抬手朝平使一請。

  平使無話可答,從始至終僅以沉默應對。

  戚炳靖此前的犀利一問固然令他感到驚愕難抑,但後來的這一番話卻更加令他感到惶怖。京中卓氏之事,北境將兵未必耳聞;而北境雲麟軍中之密辛,京中朝臣們亦未必瞭解。可戚炳靖一介大晉皇子,竟然不論是大平京中還是雲麟軍中,舉凡關於卓少疆之事,全部知解甚詳,而從中所挑揀講出的每一句話都更是直擊要害,令他一時無法招架。

  看見平使沉默的樣子,戚炳靖復又笑了笑,衝下叫道:「周懌。」

  他沒具體吩咐,但周懌已會意。幾個殿衛奉令進來,持兵將平使壓住,迫其跪在大殿當中。

  刀劍架在平使的脖子上,平使憤怒地喘著氣,昂首斥問道:「殿下要斬來使?!」

  戚炳靖自座上走下來,靠近平使,彎腰盯住他的雙眼,說:「不。我只想要你開個價,要用什麼才能從你嘴裡買到一個真確的消息?」

  ……

  是夜,宮中接到了來自邊境的緊急戰報。

  周懌收了戰報,去轉呈給戚炳靖。

  他走入內殿,看見戚炳靖坐在窗邊矮榻上,沉思遠望。

  夜裡的窗外一片青黑,著實沒有什麼可看的。但戚炳靖就這麼一直望著那青黑的遠處,過了很久,才轉過頭,分了點目光給周懌。

  周懌自然明曉他此刻在想些什麼,更能從他那似是著火了的眼底感受到他熾濃的情緒。

  ……

  饒是此前已有深足懷疑,但聽到來自大平成王身邊的人親口確認卓少疆其名之下即是卓少炎,仍是給兩人帶來了不同程度的衝擊與震撼。

  那個在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上、面對糧盡兵罄的絕境仍然誓死抗敵、為一國之存亡、為眾軍與百姓之性命而戰的年輕將軍,竟是一個女人。

  那個不懼寒苦地自請留鎮邊境、不擇手段地募兵建軍、統率兵馬北攻失地的雲麟軍主帥,竟是一個女人。

  那個以一身堅不可摧之硬骨與悍不畏死之勇魄為他斬開窒黑夢境、帶入一縷明光、令他敬之仰之而想要深探研究的人,竟是一個女人。

  ……

  戚炳靖打開周懌遞過來的邊境戰報。

  肆州城破,守軍盡俘。

  她自豫州揮師北進,至今夜,終於如願收復了大平在兩年前所失的、十數位將校為之戰亡的三座重城。

  戚炳靖面無表情地合上戰報,丟還給周懌。

  然而他的胸口卻沸熱難當,諸多情緒交錯激震,令他幾乎難以平復。

  她攻陷了肆州城。

  亦攻陷了他的心。

  又不知過了有多久,戚炳靖才開口,對周懌說出這一整夜的唯一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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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0-11-23 03:22 PM

第三十二章

  次日,戚炳瑜聞訊入宮。

  她先去給皇帝請安,卻被文乙以皇帝昏迷未醒而擋在外面。

  戚炳瑜把文乙冷冷地打量了兩遍,沒說什麼,轉頭就去了昌慶宮。

  ……

  經人通稟後,戚炳靖親自降階出迎。

  秋風之中,戚炳瑜看著她這位足足三年未見的四弟,臉色冷若冰霜。

  戚炳靖的身形比當年壯碩了不少,愈顯剛健挺拔,膚色亦深了些,可見西境軍前的確煉人。

  ……直將人煉出了一副心狠手辣。

  戚炳靖見她來,目光中掩不住驚喜,和煦地向她一笑,請她入殿詳敘。

  「皇姊該讓人來說一聲,我必派人去相台寺接皇姊入宮。」戚炳靖親手為她斟茶,笑著說,然後對身後的周懌淡淡使了個眼色。

  戚炳瑜來得突然,周懌與他二人本在議事。此時接到戚炳靖無聲的吩咐,周懌二話不說便把案台上攤著的東西一樣樣收入匣中,上鎖。

  不等周懌出去,戚炳瑜就已直接開口發難:「炳軒是你殺的?」

  戚炳靖收起一點笑。

  戚炳瑜又道:「『昌王歸京途中不幸遇刺,皇帝大悲病篤,臨委四皇子監國』——這消息今晨都已傳遍京中了,你還要在我面前裝什麼?」

  她的怒意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

  戚炳靖道:「既然皇姊清楚,又何必多此一問。」

  戚炳瑜罵他道:「晉室怎麼就養出了你這麼個心狠手辣的東西。」

  戚炳靖嘴角一沉,沒吭氣。

  戚炳瑜又繼續罵道:「你如今既殺了炳軒,這皇城之中還能太平麼,你的命你真當自己能保得住麼。」

  戚炳靖盯著她,回道:「皇姊怎不問問自己,這些年來是誰把皇兄的動靜一一傳與我知曉的,這次又是誰把皇兄入京的路線提前發信給我的?要是沒有皇姊的這些消息,我如何能成功下得了這狠手。」

  戚炳瑜厲聲喝道:「我豈知你是打算要炳軒的命!」

  戚炳靖冷冷道:「皇姊此來責問,是因擔心弟弟,還是因擔心自己被牽連?」

  戚炳瑜先是一愣,隨即大怒,眼角發紅。

  她抬手便朝戚炳靖的左臉扇過去。

  掌摑聲震耳。

  周懌擋在了戚炳靖身前,替他挨下了這重重一巴掌。

  戚炳瑜咬牙:「滾開。」

  周懌不為所動。

  戚炳瑜再次抬起手,但她的手腕被周懌一把握住。

  周懌沉著臉說:「當年昌王欲置四殿下於死地時,公主殿下有像今日這般怒斥掌摑過昌王麼?」

  周懌是什麼身份,平素又是什麼性格,眼下竟敢拿這話衝撞戚炳瑜,就連戚炳靖一時都有些詫異了。

  戚炳瑜拚命掙了幾下,沒能掙脫,氣得看向戚炳靖,又罵他:「你就這樣看著?!」

  然而戚炳靖還沒做出反應,周懌就已將戚炳瑜的手鬆開,退後兩步,垂首道:「是臣冒犯了。兩位殿下敘話,臣先退下了。」

  周懌就這麼步出殿外。

  他一走,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立刻減弱不少。

  戚炳瑜消了急怒,看著戚炳靖,半晌無言,只是眼角的紅越來越深。

  戚炳靖則嘆了一口氣,向她走近半步,說:「皇姊必然是因擔心弟弟,是弟弟讓皇姊傷心了。」

  戚炳瑜眼中蓄滿了淚,說:「你們哪個死,我都不願意!」

  戚炳靖沒再開口。

  這局,不死人何以破得開。

  戚炳瑜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一時難以接受此事真的發生,亦驚怒於他將如此大的生死之事都瞞著她。

  須臾,戚炳瑜抬手揪住戚炳靖的襟口,將臉埋入他已非少年的寬厚胸膛,放聲大哭。

  她哭聲之哀,是為晉室之亂,令戚炳靖心口如被千刺。

  他輕輕攬了一下她的後背,說:「皇姊是否還記得,弟弟幼時讀書,不解『當為秋霜,勿為檻羊』為何意。當時,是皇姊教會弟弟的。」

  ……

  戚炳瑜走出殿外時,看見了站在殿階下等著的周懌。

  他的左臉被她那一巴掌摑出了明顯的指痕。

  戚炳瑜收回目光,冷著臉走過他。

  「殿下。」周懌在她走過時出聲。

  戚炳瑜的那一番冷意本就不夠堅定,被他這麼一叫,停下了腳步。

  「還請殿下不要生臣的氣。」周懌的聲音很低,但又確保了她能聽見。

  戚炳瑜一時冷笑:「周懌。你配讓我生你的氣麼?你配麼?」

  周懌就不說話了。

  戚炳瑜又說:「你以為你同我睡過兩回,你就能插手管我們姊弟之間的事了?你是不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身份。」

  周懌倏然抬眼。

  他的眼底藏著一片巨浪。

  戚炳瑜卻撇開目光,看向遠處:「你想娶我,但你又沒那本事。你既然沒那本事,你就不配讓我生你的氣。」

  周懌眼底的那一片巨浪被擊碎,悄無聲息地消退。

  戚炳瑜則已抬腳離去,連多餘的一個眼神都沒再留給周懌。

  ……

  督士兵封街戒嚴完畢後,周懌估摸了一下時辰,然後叫人去城東卓府附近探一下戚炳靖眼下如何了。

  因雲麟軍換防京城各城門,城中用以戒嚴的兵力不足,戚炳靖清晨至城外調麾下人馬,回城後看了卓少炎留的字條便去了城東,走前命周懌統領兵力,協助江豫燃戒嚴全城,護送昭慶公主與其子入宮城。

  視野中的宮牆,令周懌憶起些許往事。

  那些往事不算太愉悅,他沒多久便移開目光,驅馬繼續前行。

  待與江豫燃會合後,周懌衝他點了一點頭,算是致意,然後簡單說了他所負責的半城中戒嚴的情況。

  江豫燃表示知曉,然後請周懌同他一併前往城西的昭慶公主府。

  二人遂並轡往西。

  一路上,二人沉默無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自當初晉軍以卓少炎為餌、令江豫燃舉降豫州城至今,二人之間的關係一直是無要事不言、有要事簡言之,更從未如眼下這般協力同做一件事過。

  周懌因性格使然,平素謹言慎行,多以冷面示人,故而未覺得眼下有什麼不妥。

  江豫燃卻覺得很不自在。

  這不自在的感覺,不光是因眼下的情境,更因他始終覺得周懌在謝淖與卓少炎一事上,始終持有很明顯的審慎保留的態度。

  而那態度,更多是針對卓少炎的。

  江豫燃曾不止一次地親眼目睹過,周懌在看到卓少炎與謝淖在一處時不自察地皺起眉頭,就好像卓少炎全然配不上謝淖似的。

  每思及此,江豫燃的心內都有些不平。

  他想不明白,像他們卓帥這般才貌雙全、智略過人、堅勇不催的女人,究竟是哪一點讓周懌覺得她配不上謝淖。

  之前,江豫燃不屑計較,因他未見卓少炎對謝淖之真心。

  但如今,江豫燃將卓少炎之真心看得清楚明白,便再也無法不做計較。

  江豫燃在馬上思慮半晌,只能想到一個原因。

  那便是周懌因謝淖故,亦知悉卓少炎之過往。而卓少炎之過往種種,唯親手弒兄一事能讓周懌生此疑惡。

  江豫燃忍不住出聲,打破沉默:「周將軍。」

  周懌聽見後,以目光相詢。

  江豫燃問:「我們卓帥之過往,周將軍知道多少?」

  周懌想了一想他家王爺與卓少炎眼下的關係,又想了一想卓少炎對江豫燃的信任之度,言簡意賅地如實回答:「所有。」

  江豫燃瞭然,遂又問:「周將軍對卓帥心存惡感,是因卓帥曾親手弒兄?」

  周懌被他問得一怔。

  周懌想說,他從未對卓少炎心存惡感。但他皺了皺眉,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對江豫燃作此解釋。

  他皺起的眉頭,落在江豫燃眼中,則是坐實了江豫燃的推測。

  江豫燃冷冷道:「所以周將軍以為,卓帥配不上謝將軍。」

  周懌轉頭,望了江豫燃一眼,眉頭不禁皺得更深了些,卻依然什麼話也沒有向江豫燃解釋。

  ……

  他從未覺得卓少炎配不上他家王爺。

  卓少炎的確曾經親手弒兄。

  但是他家王爺,何止曾經親手弒兄。

  更曾親手弒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3 03:40 PM

第三十三章

  皇城門口,負責宿衛宮禁的殿前侍衛統領孫頌與江豫燃的人馬做過交接之後,繼續護送昭慶公主府的車駕與儀從進入宮禁。

  沈毓章站在西華宮前。

  孫頌先到,殿衛分列,車駕後至。

  在等公主府的車駕駛近時,孫頌對沈毓章覆命道:「沈將軍。昭慶公主殿下與小公子已安然無恙地接入宮中了。將軍若還有它事吩咐,還望示下。」

  沈毓章道:「辛苦孫將軍了。」

  孫頌年過四十,在禁中當差多年,對皇室忠心耿耿。沈毓章少時入宮伴讀皇子,騎射、槍法、劍術皆是孫頌手把手教他的,至於後來他與英嘉央在宮中相戀的那些舊事,孫頌亦嘗親睹親聞。

  此番沈毓章歸京,幾日之間宗室朝堂便翻覆了氣象,孫頌此時再見沈毓章,心中自有頗多慨嘆。

  托仗著自己與沈毓章的舊交,孫頌道:「將軍與公主殿下當年決裂一事,宮中人人皆惋惜不已。公主殿下對將軍何等之情深,將軍不當辜負。」

  沈毓章的目光隨著公主府的車駕停穩而停穩,他回孫頌道:「當年是我之過,如今我必不再負她。」

  說罷,沈毓章上前親迎英嘉央下車。

  宮人支起車憲,小男孩的頭先探出來,他的兩隻手把著車板,看見沈毓章後高興地叫:「爹爹!」

  眾人皆低下了頭,不敢看亦不敢言。

  沈毓章微笑,上前把英宇澤抱下來放在地上,然後蹲下,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發皺的小衣服,告他說:「以後在這宮中,見了爹爹不能再叫爹爹了。要叫沈將軍,或者叫沈卿。記得了麼?」

  英宇澤有些委屈地點了點頭,小手還揪著沈毓章的衣袍,答應著:「沈將軍,我記得了。」

  其實來之前娘已經叮囑過他此事,要他記在腦中不可忘,可他一看見爹爹就高興得什麼都不記得了,結果現在被爹爹責說了。

  沈毓章起身,再度伸出一隻手,去接英嘉央。

  她的手落在他的手背上。

  英嘉央步下車後,輕輕收回了手。

  沈毓章看著她,問:「累麼?」

  英嘉央抬眼觸上他的目光。

  他的四周,是殿闕,是朱牆,是晴空,是秋陽,是存擱著與他二人相關的無數舊事的地方。

  與北境之金峽關不同,與京中之公主府不同,她此時此刻與他同在此宮中,才發現自己之前對他說的那一句「無意再敘舊事」其實是多麼的薄軟無力,亦是多麼的不自量力。

  這一眼眼皆是舊事。

  這一步步皆是當年。

  這舊事與當年就這樣靜陳在她眼前,而他的一言一行,皆能撥動她本以為她再也不會為他所動的這顆心。

  ……

  去向皇帝問過安後,復回西華宮來安頓。

  英宇澤年紀尚小,頭次入宮來,覺得什麼都稀罕,見娘親有意寬縱他一日,當即便在西華宮中上下左右地跑著玩,直玩到筋疲力盡,才被宮人帶去沐浴休息。

  沈毓章並未干涉英嘉央對孩子的這一番寬縱。

  二人皆明白,能像這般讓英宇澤無拘無束地玩耍的時光,已不剩幾日了。

  英嘉央安置好孩子,叫宮人取了茶與果子來。

  她親手給沈毓章奉上一杯茶,「沈將軍,辛苦了。」

  沈毓章將茶喝了,看她半晌,道:「央央。我不樂意你叫我沈將軍。」

  英嘉央道:「沈將軍將為新帝輔臣,但凡是將軍不樂意的事情,我自然是不敢做的。敢問將軍想聽我叫什麼?」

  她脾性素來溫和,此時將他一沖,沈毓章有點訝然。訝然之後,他明白了她這是心懷不豫。

  沈毓章擱下茶杯,瞭然道:「今日我在禮部的事情,傳到你耳中了?」

  英嘉央道:「沈將軍在禮部立威,讓人把將軍的話傳遍外朝上下,試問眼下又有誰人不聞。」

  沈毓章便問:「我那些話,意在護你,你為何不快。」

  英嘉央道:「你我之事,皆是你之過?方才見孫頌時,你只怕也是這麼講的?當年你我決裂之事,皆因我一意孤行、阻擋你北上報國之志,過不在你。而我懷上宇澤的那一晚,更是你情我願之事,後來決定將他生下,是我一人之決定,過亦不在你。」

  她看著沈毓章,質問道:「你從始至終未曾負過我,你以為,我需要你這般自毀名聲,就為護我?」

  自二人重逢,沈毓章尚未見過她發這般大的氣,更未聽過她主動開口提及二人之事。

  沈毓章被質問得一時無言。

  片刻後,他試著向她解釋,道:「我不願你受人非議、背負委屈。」

  英嘉央不再看他,靜坐了一陣兒。

  她的目光輕輕浮在眼前已變涼了的茶上方,嘆道:「毓章。這天下只有你能給我委屈受,旁人是給不了我委屈的。」

  沈毓章一愣。

  好似眼前萬物的顏色都於一瞬間變得乍亮,沈毓章心裡跟著豁然一明,他伸出手,越過案几,想要去握英嘉央的手。

  但他按捺住了這衝動。

  沈毓章緩緩一笑,道:「我明白了。」

  ……

  江豫燃將昭慶一行交給孫頌後,轉頭去了大理寺。

  他拿著兵部的令牌,直接去左斷刑司找李惟巽。

  江豫燃請人幫忙傳話,自在門外等了一會兒。

  沒多久,身後就有人輕輕柔柔地叫他的名:「豫燃。」

  江豫燃的耳骨一軟,轉頭去顧,看見李惟巽正抿著唇笑望著他,一臉的驚喜與不期而獲的開心。

  她身上穿著官服,闊袖以繩束扎,指尖還沾了幾點墨,顯然在出來前還在處理公務。

  江豫燃還未說什麼,胳膊便被她一拽,人被迫跟著她走了。

  「跟我來。」李惟巽笑了笑。

  待被她不知帶到了什麼無人的一處,江豫燃剛站定,頭就被李惟巽勾拉下來,她捧著他的臉摸了好幾下,然後喃喃地道:「你又瘦了。」

  緊接著李惟巽親了他一口。

  江豫燃這下整張臉都紅了,他咳了一聲,將她的手從他臉上拉下來,握住,這才有功夫將她好好打量。

  她還如他記憶中一樣,軟軟的小小的,沒怎麼變。

  便是這麼一個軟軟小小的女子,偏在朝廷的大理寺左斷刑中專司處置各路命官、將校及死囚的疑獄審斷,每日與那些陰暗之物打交道。

  李惟巽拉著江豫燃的手,道:「我聽說雲麟軍換防了,但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能來找我。」她說著,又流露出一點擔憂:「之前好久沒有收到你的書信,我每日聽著北邊的那些事情,心裡實在是擔心你的安危。」

  江豫燃道:「我每日都貼身帶著你給我的平安玉,哪裡會有事!」

  李惟巽笑了笑,把頭埋入他胸前,應道:「好。」

  江豫燃將她抱了一會兒,然後道:「我今日來找你,其實是有公務要同你說。」

  李惟巽有點捨不得地從他懷中仰起臉,道:「你說。」

  江豫燃道:「卓帥命我來請你幫一個忙。」

  因江豫燃故,李惟巽是朝廷命官中除了顧易之外唯一一個知悉卓少炎身份及過往的人。年初卓少炎歸京下獄,自御史台獄轉羈大理寺獄後,李惟巽亦曾於暗中照拂過她。

  李惟巽點頭,道:「有什麼是我能幫上的,你儘管說。」

  江豫燃道:「卓帥欲為裴老將軍平冤。當年兵部、大理寺二處凡參審裴老將軍一案的官吏,卓帥亦欲將其一一彈劾而論罪。平冤一事需得將當年一案徹查徹翻,眼下沈將軍雖已接管兵部,但大理寺諸吏仍然多親成王,到時候一旦經查,只怕會諸般阻撓,故而卓帥希望你能夠幫忙,想辦法將當年的卷宗提前取出,交與沈將軍。」

  李惟巽沉思少頃,笑著應道:「我來想想辦法。」

  江豫燃亦笑了,重新將她抱進懷中,感受著她柔軟小巧的身子,他差點就要將自己想要迎娶她的事說出口,但又馬上屏住了。

  江豫燃想,他還是應該按卓少炎所建議的,待聘禮備好後,再提此事為妙。

  ……

  西華宮中。

  直到晚膳用罷,沈毓章仍無離去之意。

  英嘉央也未催他。

  她問沈毓章:「父皇大禪的日子,禮部那邊可已定了?」

  沈毓章回答道:「今夜連著典儀一併奏上來,但必定就在這三五日之內。禮部在倉促之間準備,諸事不全,連新帝袞冕都來不及制,問說能不能往後延些時日。我意此事久拖不得,也未提前與你和卓少炎再商量,便敦促著禮部盡快行典。」

  英嘉央應道:「便這麼辦罷。」

  既已提到這些事了,沈毓章又道:「你既要垂簾,還有兩件事,我也想要問問你的意思。」

  英嘉央看他一眼,道:「該如何處置成王,必是其一。該如何安置卓少炎與雲麟軍,必是其二。」

  沈毓章「嗯」了一聲,道:「新帝一旦即位,我輩必欲為裴老將軍平冤,如此,當年涉事者若證有英氏宗室重親如成王者,你以為該如何處置?」

  英嘉央道:「你既欲叫宇澤法英氏之太祖、世宗,該如何處置宗室重親之犯法者,又何必再問我。」

  沈毓章沉沉地點了一下頭。

  他又道:「至於卓少炎,你意如何?」

  英嘉央蹙眉,道:「雲麟軍自北境起兵,不擎大平軍旗,不擎大晉軍旗,只擎卓字帥旗,此一直是我心憂之事。卓少炎雖懷為國之赤膽,但她今能擁兵廢帝,誰又能保證來日她不會再舉兵起事。但北邊如今不穩,大晉仍然虎視眈眈,若無良將戍邊,難保我大平疆土。」

  沈毓章道:「卓少炎為國征戰,軍功卓著,我大平今欲振興武事,應當昭其身份而大封之,如此方能激勵將兵忘死報國。待大封之後,再解她兵權,將雲麟軍帥印轉付他人。」

  「何等大封?」

  「我意封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3 09:1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11-23 09:12 PM 編輯

第三十四章

  沈毓章既已同英嘉央拿定主意,便覺得沒什麼可再耽擱的。

  他於次日找到卓少炎,將欲在國中昭布她之身份並按軍功大封的意思同她道明,只未提在之後解她兵權一事,然後問道:「少炎以為如何?」

  卓少炎當時在閱雲麟軍在北邊駐軍發來的奏報,聽了沈毓章的話,並未露出任何驚訝或是疑惑的表情,道:「新帝即位,毓章兄欲拿我豎典,以激勵國眾投軍,我自明白毓章兄的一片苦心。」

  沈毓章聽出她還有未盡之言,便等著她說下去。

  卓少炎看他,忽而微笑,又道:「然而縱使封王,我仍是大平之臣。毓章兄何以認為,我仍然願為大平之臣?」

  沈毓章的臉色變了。

  「你恨朝廷有負卓氏一門,心內始終不能消此恨意,是麼?」他口中這麼問著,但他心底又十分清楚這必然不會是卓少炎說此話的原因。

  卓少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喚他一聲:「毓章兄。」

  這一聲將沈毓章的胸腔都拉扯住了。她這一聲,是在說他何以不懂她,又或者是在說他何以裝作不懂她。

  沈毓章不應她這一聲。

  卓少炎則道:「之所以有今日之大晉,皆源因中宗朝以軍功封戚安為晉王,英氏宗室斷不可能再重蹈前朝之覆轍。毓章兄今欲封我為王,是預備何時繳我兵權?既要繳我兵權,是不是將來還預備要我的命?我今擁兵廢帝,此事在宗室、在朝廷心中是個永不可能消解的疙瘩。我又何必要這一個王位,我又何必要身份被昭佈於世?毓章兄欲大封我,是為國,而不是為我。但我自問早已為國盡忠,而今卻也不願再為毓章兄所利用。我不需這一個王位,更不需身份被昭佈於世。待裴老將軍平冤後,我自會上交雲麟軍之帥印,從此不問朝事、不問軍武。如此,也可換取宗室及朝廷安心。」

  她每說一句,沈毓章的臉色就暗下去一層。

  待她說完,沈毓章的怒氣已難被壓制,他冷冷道:「當年你入講武堂,裴老將軍教的頭一件事是什麼?」

  卓少炎眉頭動了動,答他:「為將者,何謂盡忠。」

  沈毓章沉聲斥她道:「你口口聲聲說你已為國盡忠,但這一個『盡』字——你敢說你真的做到了?」

  倘是真的做到了,又何以能說出方才的那一番話。

  沈毓章重重又道:「如今我必欲借封你為王一事激勵國眾,你應也罷,不應也罷,來日只等著奉旨便是。你縱然有再多的不情願,難道還能真的領兵造反不成?!」

  這話可謂誅心。

  逼得卓少炎冷笑道:「毓章兄,不送了。」

  被下了逐客令,沈毓章滿面怒容地看她兩眼,隨即離去。

  ……

  能引得沈毓章這般發怒,根本未在卓少炎的預料之中。

  而她的情緒亦被他那一句句強硬不留餘地的狠話激得氣血難平。

  卓少炎坐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熄了心火。

  這時候戚炳靖從裡屋踱出來。

  他自然是聽見了二人全部的爭吵,等到此時再出來,亦是為了讓卓少炎先自行平靜一刻。

  卓少炎看見他,眼底殘存的怒意悉數消斂。

  她垂下目光,無聲又嘆了口氣。

  果然,戚炳靖走到她身邊,執起她一隻手,擱在掌中輕輕地捻她的手背,似是安撫。然後他問她道:「你衝撞沈毓章、不願被封王,亦有我的原因在內,只是沈毓章不知我的身份,故而你不能將這層原因讓他知曉,對麼?」

  卓少炎不願答他。

  戚炳靖見她這模樣,淡淡一笑,卻還是繼續說道:「少炎,你當年在豫州城頭尚不畏死,又豈會怕大平宗室、朝廷因忌憚你的軍功而取你的性命?你心懷家國,又何以會不願意被封王以激勵國眾從軍。如今你之所以會有顧慮,無非是因你心中有我罷了。」

  卓少炎欲從他掌中將手抽出,誰知他緊緊握著不叫她動,她心頭那股勉強平熄下去的火又躥起來。她看向他,惱道:「是。我心中有你。你偏偏明知故問。看我說不出話的模樣,你覺得很有趣?」

  戚炳靖道:「我不覺得有趣,我覺得十分心動。」

  卓少炎惱不下去了。

  她只得道:「大平朝廷若不昭布我的身份,我便只是以亡兄之名起兵南下、廢帝另立的卓少炎;然而我的身份一旦被昭佈於世,我便是曾經在邊境征戰連年、親令殘殺數萬晉俘的雲麟軍主帥。縱然你不計較,但大晉宗室和朝廷,能容得下我?」

  有一簇火光劃過戚炳靖眼底。

  他微微笑了,道:「少炎,你擔心封王後嫁不了我,做不了我大晉的鄂王妃。」

  卓少炎被他笑得又說不出話了。

  他多懂她。他若真想娶她為妻,他必會令大晉不再出兵南犯,讓二國邊境得以修睦,否則她不會肯嫁。但倘是她的身份被大晉國民所知,不論是晉室抑或朝廷,誰又能允他為了一個手上沾著無數晉軍士兵鮮血的女人做出這等決定。更遑論娶她為妻了。

  戚炳靖看著她。

  晉煕郡鄂王府中的那襲王妃婚服,他為她而製。

  三年前肆州城破的那一夜,他對周懌說,他要她。

  他既然要她,便清楚要她的代價是什麼。

  戚炳靖再度微微一笑。

  然後他握緊了她的手,正色道:

  「大平欲封則封,你縱為王,我也來娶。」

  ……

  夜裡,卓少炎梳洗罷,又想到他說的這句話,不自禁地就笑了。

  曾經的她,何嘗想過有朝一日會有這樣的一個人,知她心,亦知她志,心甘情願地讓她看見他的情與意,亦讓她心甘情願地將心交付給他。

  卓少炎自鏡中去看正在案邊攬卷而閱的戚炳靖。

  他感受到她的注視,抬眼望過來,捉住她窺視的目光。

  卓少炎一笑,沒事找事地解釋:「……替我取一下髮簪。」

  戚炳靖巋然不動,拒絕道:「我沒空。」

  卓少炎睨他,「沒空?」

  戚炳靖「嗯」了一聲,目光又淡淡回到手中書卷上:「我手裡握著你的心,沒空做別的事。」

  卓少炎的臉龐與耳根染起一大片紅意,一路漫入頸下。

  她那日同他表明心跡時說了這麼一句,他便能拿著這一句時時撩撥她的心,也不知他是有多喜愛這一句,說多少遍都說不膩。

  ……

  又四日,按禮部奏,皇帝行內禪之禮。

  宰執、文武百僚列班於紫宸殿,皇帝出宮,鳴鞭,禁衛諸班直及親從儀仗迎駕。諸宰執升殿奏事,奉詔勸新帝登基,皇帝遂降坐,鳴鞭還內。

  昭慶公主扶新帝出宮,新帝虛讓。少頃,內侍傳太上皇帝旨意,請新帝升御座。新帝遂升御座東側坐,昭慶公主垂簾。

  宰執、文武百僚稱賀、再拜、三稱萬歲。禮畢,新帝還坐西華宮。宰執下殿,候太上皇帝登輦,扈從至德壽宮而退。

  上昭慶公主尊號為昭慶上聖公主,諸臣陛見仍稱公主。

  ……

  周懌聽著自宮城中傳來的遙遙鞭音,轉頭看了一眼戚炳靖。

  他說:「王爺南下太久,大晉國中難防不亂。雖有陳無宇將軍提兵鎮於金峽關北,但一旦有事,王爺在此地鞭長莫及。和暢是什麼性子,如今連他也愁苦操心,盼王爺早歸。」

  戚炳靖頷首道:「待她封王,我便北歸。」

  周懌沉著臉色,默聲不言。

  ……

  西華宮中,英宇澤耷拉著小眼皮,因大典太累,早已睡過去了。

  沈毓章一身朝服未換,站在御榻邊上看了孩子一會兒,才轉身走至外殿。

  英嘉央此刻手中持著一封奏札,神情凝重。

  這封札子是方才成王府派人遞入宮中的,言稱訖請聖上鑑事。

  今日新帝登基大典,成王稱傷病未癒不至,卻偏在大典結束後沒多久的時候特地奏事,請新帝聖裁。

  沈毓章問道:「成王所奏何事?」

  英嘉央把手中已攥出指印的奏札遞給他,回答道:「他所奏之事,是要卓少炎的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3 09:23 PM

第三十五章

  英肅然所奏如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卓少炎親手弒兄。

  事後,卓少炎勾結兵部侍郎鄭劾及其屬吏凡四人,冒兄長卓少疆之名,奉旨提兵北出豫州。

  景和十二年至景和十六年,卓少炎以卓少疆之名募建雲麟軍,執帥印征戰北境,屢次冒名請旨,欺罔君上,瞞弄朝廷。

  景和十六年末,卓少炎與鄭劾相勾謀,計欲起兵謀反、以圖大位,為人密告於大理寺卿吳奐頡,事敗。

  大理寺卿吳奐頡挾此事以要鄭劾,索取巨金,鄭劾為自保,以珍寶萬銀饋吳奐頡,吳遂改卓少炎謀逆為通敵之罪,造假證以奏朝廷,詔卓少炎歸京。

  景和十七年元月,卓少炎歸京下獄,「卓少疆」坐通敵死罪,吳奐頡以獄中死囚代其刑,卓少炎得以全命、貶流北境。

  ……

  英肅然在表中還稱,當時密告卓少炎謀反的知情人本就是吳奐頡的心腹,亦收受了吳奐頡的不少好處,故而在之後幫著吳、鄭二人匿藏此事多時。可如今此人與吳奐頡交惡,恐自身性命難保,遂夜叩成王府,將前事種種告於英肅然,望能將功折罪。

  此人不僅將諸事坦白,還上交了足以證明卓少炎在過去數年間與兵部、大理寺重吏相勾結,一同欺君、謀逆的諸多證據。

  ……

  這奏札上的任何一句,都足夠治卓少炎一個死罪。

  更何況是這觸目驚心的連篇死罪,卓少炎縱是萬死,亦不能抵其罪名。

  沈毓章待看罷,眉頭已擰成個死結。

  他本欲將卓少炎冒兄長之名與她多年來在北境抗敵之真相大肆昭佈於國中,以此連帶揭出當年裴穆清含冤受死之前因,為已故裴穆清昭雪、追諡,亦為卓氏一門平冤。

  可如今英肅然先發制人,竟於此新帝即位之時,捏造諸般罪名以告卓少炎。

  沈毓章豈能料到,英肅然為了治卓少炎萬死之罪,寧願自折羽翼,將多年來親附他的鄭劾、吳奐頡一併送到斷頭台上。

  沈毓章復抬眼,看向英嘉央,一時竟無言。

  英嘉央眉目凝重,問他道:「成王這般想要卓少炎的命,定是恨極了卓少炎。卓少炎在北境的這五年,若無成王庇護,何以能成今日之大事?成王恨她,亦合情理。她當日若不曾背叛成王,必不會致卓氏慘歿如此。這般想來,成王表中所言卓少炎本欲謀反之事,只怕亦如她親手弒兄一般,俱為真事。而卓少炎年初未死卻被貶流北境,這竟是成王對她心慈手軟、網開一面,其中豈非大有古怪。你當初因卓少疆坐通敵死罪而對父皇、對朝廷大失所望,殊不知卓少炎通敵事假、謀反事真。而你自北赴金峽關至今,從未聽卓少炎對你提起過此事,她還有多少事將你瞞在鼓中,你有未想過?」

  沈毓章不須她道,亦已想到了這些。

  他的面色猶如被人潑了層墨般。

  然經思慮少頃,沈毓章抑住疑怒,意頗堅定道:「倘若我見章而疑少炎,則更中成王之下懷。少炎為國之赤膽是真,縱有瞞我之事,亦必有她之苦衷。」

  英嘉央苦笑了一下,道:「莫非只有她有苦衷?成王要新帝聖裁此事,就是要讓朝臣們都看一看我與你會如何治此事,是公非公,是明非明,若由此而落口舌給成王,這帝位宇澤又何以能坐得住。卓少炎死,不死,成王都不輸此局。」

  她輕按眉心,顯出疲態來,又道:「毓章。這亂事何日能盡。這國中何日能得真正太平。」

  沈毓章聞此言,扔下奏札,走過去,扶住她的肩頭,將她擁入懷裡。

  英嘉央未掙。

  英氏統緒三百八十年,有過三位女帝,個個治江山不輸男兒。她自幼長在宮中,熟知前朝諸事,身為英氏女兒,自有不同於士庶人家女兒的氣血與心志,過去數年中縱有再多曲折、委屈、難解之事,她亦不曾軟弱過一分。可如今她親手將獨子送上這一個帝位,方知江山在握,肩上重責如萬鈞之沉,一夜之間便能將她壓得喘息澀難。

  身前男人的胸膛比六年前更加厚實,溫熱,蘊有足夠令人放心倚靠的力量。

  只猶豫了短短一刻,英嘉央微微閉眼,縱著自己靠入他懷中,少歇一陣。

  沈毓章輕撫她的後背,道:「央央,你且放心。亂事終有盡時,天下必得太平之日。」

  ……

  少帝即位,昭慶上聖公主垂簾,頒的頭一道詔書便是昭告朝中,以哪三位大臣為新帝輔臣。

  折威將軍沈毓章位列三輔臣之首,無人意外。

  餘下二位,一位是御史中丞朱子岐,一位是工部屯田郎中狄書馳。

  雖然近朝來蘭台失勢,朱子岐卻不失其剛直方正、直諫敢言之脾性,朝中真正不畏成王之勢的人為數不多,朱子岐是其中品秩最高的一個,昭慶選他做為輔臣,實在情理之中。

  而狄書馳年輕歷淺,所居非要職,位亦不過從五品,昭慶以他為三輔臣之一,看中的則是他的門楣。狄氏祖上亦是開國重臣,忠正可與沈氏齊名,曾自開國起連續八代、每代皆出名將之材。然而與能夠綿延近四百年的沈氏名望不同,狄氏錚錚將門,多少男丁戰死沙場,香火一直難旺,自第十代之後子孫投軍之志便逐漸衰沒,再未出過祖上那般名震四方的良將。近幾朝狄氏子孫多是入仕從文,雖未出過名臣大宰,卻始終對皇室忠心耿耿,不負狄氏祖上忠正之名。如今狄書馳為新帝輔臣,眾人雖有微詞,卻因礙於狄氏之門望,說不得什麼。

  詔書既下,塵埃落定。

  有朝臣上表問稱,雲麟軍所提的要求朝廷皆已滿足,這雲麟軍何時能退兵回北境,還京畿以太平,而那北面金峽關城被拆毀的數段牆體,雲麟軍何時能修復?

  昭慶發還所奏,告眾臣道,成王奏舉卓少炎不臣之罪數條,事當下案驗,待案驗罷,再論如何處置雲麟軍上下。

  ……

  李惟巽的書信送到江豫燃手中時,他正在問卓少炎這財禮到底該備多少才算好。

  卓少炎笑著看江豫燃滿心歡喜地拆開信,隨後又四下看了看江豫燃自說自話地備下的催妝禮——人家惟巽還未說答應他呢,他就已火燒火燎地迫不及待了。

  從前她見江豫燃與李惟巽之情意,唯有悅然之祝福,從未有過感同身受的體會。如今她再看江豫燃,不自覺地就聯想了到戚炳靖為她而製的那一襲婚服,心中自有不一樣的感受與體悟。

  在他還未見過她、還未親識她本人之時,他便已對她懷有那般深的愛意,他便已決計要娶她了。

  在未與她相見相識的那些日子中,他曾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望著那襲婚服、想像她穿上它的模樣?

  只消一思及此,她便想要將那些日子補給他。

  將那些她沒有像他愛她一樣愛上他的那些日子,全數彌補給他。

  但她不知如何去補。

  若用她此生剩餘的所有日子去補,夠不夠?

  ……

  待再回神時,卓少炎才發現江豫燃臉色之差。

  他拿著信的手指收得緊緊的。

  「豫燃?」卓少炎喚他一聲。

  江豫燃很艱難地將目光自信箋上移開,聲音澀啞:「卓帥。惟巽說她不願嫁我。惟巽還說往後也不必再相見。」

  卓少炎緊了緊眉,上前,自江豫燃手中將信抽出,親眼來閱。

  這信是李惟巽手書,字如其人,筆跡纖軟。

  信上說,江豫燃從軍多年,二人見少離多,她常為江豫燃擔驚受怕而夜不能寐,她心中羨慕那些能夠朝夕相處的夫妻,亦羨慕那些日日皆有丈夫疼愛的女子,她不願再繼續為了江豫燃的大志而委屈自己,故而不願向江豫燃託付餘生。

  卓少炎閱罷,將信還與江豫燃。

  她從未想過李惟巽會有背棄江豫燃的一日,以李惟巽對江豫燃的情意,不應如此,此事太過突然。

  但她轉念又想到信上的字跡。

  那般纖細柔軟的一個女子,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思念、失望與掙扎,最終做出了這個決定。或許落在她眼中是突然,可落在李惟巽心中,是深思熟慮過後的一斬。

  卓少炎看向江豫燃,雖知說什麼都不可能開解得了他,但仍是道:「豫燃,惟巽必有她的苦衷。」

  江豫燃捏了捏拳頭,道:「她縱有苦衷,也該當面說給我聽。卓帥,我要去找惟巽問個清楚。」

  ……

  江豫燃這一走,沒能親見兵部來人宣詔。

  成王所奏卓少炎大逆不臣數罪,事下案驗。沈毓章因掌兵部事,親自查問,會同刑部、御史台共驗成王所舉之事證。

  刑部早已按律將鄭劾、吳奐頡收押,之後亦奏請收卓少炎下獄問審。昭慶聞此奏,以卓少炎擁立新帝功高,勸諸臣莫要輕舉妄動,以免激起京中雲麟軍嘩變,致事情難以收拾,提議不如先將卓少炎禁足於軍中,待驗過物證、審過人證後,如卓少炎仍舊不能脫去疑罪,再收卓少炎問審不遲。

  審案諸臣無異議,沈毓章遂命兵部派人前往宣詔。

  ……

  沈毓章與卓少炎私交如何,眾人皆知,故而這案子並未放在兵部審理;大理寺承刑部之旨,此次大理寺卿吳奐頡涉案,這案子更不能放在刑部審理;幾番權宜之後,朱子岐領事的御史台最終成了這樁大案審驗之處。

  堂上,日影斑駁。

  細密的輕塵圍著跪在地磚上的女子打轉,遲遲不肯落下。

  女子的聲音一如她的身形,又弱又柔:

  「下官大理司直李惟巽,問各位大人安。」

  朱子岐看一眼坐在右側的沈毓章,見對方舉袖微讓,遂坐正了,開口問道:「向成王告發卓少炎、鄭劾、吳奐頡等人大逆不臣的人,是你?」

  李惟巽點了點頭。

  朱子岐又問:「當初得知卓少炎弒兄、冒卓少疆之名、欲於北境起兵謀反、向大理寺卿吳奐頡告密的人,也是你?」

  李惟巽再度點了點頭。

  朱子岐看著她低垂的頭頸,怎麼也沒有想到成王所舉的告密之人,會是這樣一個看似溫柔、纖弱、毫無心機的微不足道的女官。

  無人說話時,她就老老實實地跪在那裡,一副任是面對什麼樣的罪責與酷刑都不會抗爭的樣子。

  朱子岐見過不少告密圖利之人,卻從未見過她這樣的。

  他推了一下案頭的文書,讓陪堂小吏拿去給她看,道:「這是你向成王所舉的三人罪證,你可有要糾正或否認的?」

  李惟巽簡單地翻閱了一下小吏扔在她眼前地上的文書,對上說:「回大人的話,下官沒有什麼要糾正或否認的。」

  朱子岐問:「卓少炎的這些秘事,你是如何知曉的?」

  李惟巽回答道:「我與卓少炎麾下大將江豫燃青梅竹馬,江豫燃多年來一直視我為他的心上人。因他的關係,我與卓少炎亦有頗深的交情。卓少炎以女子之身從軍北境,心中自有不能為旁人所道之苦悶,所以會將她的心裡話與我千里傳說。卓少炎信我,諸多秘事也不瞞我。」

  「照此說來,卓少炎所謀諸事,江豫燃一直知情,卻從不上報朝廷?」

  「江豫燃並不知曉,卓少炎只同我說過。」

  「可你說江豫燃視你為心上之人,你知道的事情,會不曾告訴他?」

  「大人,我從未視他為心上之人。這些年來,全是江豫燃一廂情願罷了。」

  李惟巽說這話時,聲音雖弱,然目光凝冷,騙不了人。

  朱子岐再度看向沈毓章,低聲道:「沈將軍有什麼要問的?」

  沈毓章盯著李惟巽半晌,只問了一句:「李惟巽。你可有什麼隱衷?若有,可據實告來,朝廷必能為你做主。」

  李惟巽忽而輕輕笑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對上沈毓章的目光。她的眼神平和而冷靜,她說:「沈將軍。當初告發卓少炎謀反之事、致卓少炎受詔歸京下獄的人,正是我。我沒有什麼隱衷,也不需朝廷為我做主。」

  她這句話有所指,朱子岐聽不出,但沈毓章卻聽懂了。

  正是她。

  令成王得知卓少炎背叛他的人,致卓氏一門慘歿的人,正是她。

  沈毓章點頭,沖差役道:「將她押下去。」

  ……

  快入夜時,兵部又派了人來。

  這回來的人是沈毓章帶到兵部的親從之一,行事非常低調。他在見到卓少炎後,遞給她一封信札。

  卓少炎打開,裡面薄薄一張紙,紙上是沈毓章親筆手寫的三個字。

  一個她分外熟悉的人名。

  卓少炎面無表情地將來人謝過,轉手就將這張紙就著燈燭燒了。

  烏色紙煙之中,她的面龐漸漸變得青寒。

  回憶如煙,繚繞於周。

  ……

  大理寺獄中,面對顧易,她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撥了撥鬢角散亂的髮,一字一句地問說:「向成王舉證我謀反之罪的,是我身邊的誰?」

  ……

  金峽關的武庫中,她盯著顧易道:「此番沈將軍之事畢,我已將我身邊親兵換過一輪,當年經顧大人之手插入我週遭的人,如今是一個不剩了。」

  ……

  卓少炎冷冷地笑出了聲。

  何曾料到,英肅然及兵部的眼線,從未安插在她身邊至親至近的人當中。

  而是她至親至近之人的至親至近。

  豫燃……

  卓少炎的心口沉了沉。

  江豫燃與李惟巽兩地相隔,每年只有年節時分能夠短短相聚。他二人上一回見面,便是去歲末李惟巽北上軍前探望他的那一次。

  而那一次,正在她與麾下最信任的諸親將商定過起兵大計之後。

  ……

  在被晉軍攻奪的豫州城外大帳中,她曾問過江豫燃:「付一心予一人,是什麼感覺?」

  當時,江豫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可為她死。」

  ……

  可為她死。

  倘若江豫燃得知這個他可為之赴死的女人做了什麼,他的心又將付予何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3 09:40 PM

第三十六章

  李惟巽再見到江豫燃時,還是一如往常地對他柔柔一笑。

  獄牢潮濕,寒意森森,她的臉龐幾日之間就瘦出了分明棱角,可投向他的目光仍然溫暖和順,內蘊愛意。

  因經沈毓章提前打過招呼,御史台獄的差役不敢慢待江豫燃,先拿了張椅子放在江豫燃身後,但見他並無意入座,便頗知趣地退走,留江豫燃同李惟巽說話。

  隔著一道重鐵柵門,江豫燃將李惟巽上下打量。他眼底翻出一縷紅跡,喉嚨動了動,但沒能發得出聲。

  李惟巽叫了他一聲:「豫燃。」

  然後她輕輕地道:「你為何還是來了。」

  見信仍至,不肯休棄。

  江豫燃眼底的紅瞬間深了幾分,他也終於說得出話了:「你縱算要同我再也不見,我也要聽你當面親口說。」

  李惟巽對上他的視線,默聲不言。

  江豫燃上前一步,身體幾乎貼上柵門,懇切道:「惟巽,你這是在做什麼?你到底為何要這樣做?你究竟是遇到了什麼難事,會被逼成這樣?你同我說,好不好?」

  李惟巽竟笑了。

  「豫燃。」她說,「這些年來,你還是頭一回問我,我遇到了什麼難事。在今日之前 ,你心中唯有你的大志,我等了你這麼多年,你有想過我每一日都是如何過的麼?你有問過我一句,我遇到了什麼難事麼?」

  江豫燃用一雙已盡通紅的眼盯著她:「惟巽……」

  李惟巽卻將他打斷:「當年你從軍沒多久,就遇上北境大敗、裴老將軍回朝被斬,後來卓少炎提兵北上豫州,你在她麾下征伐多年,靠著血拼的軍功一步步走至今日,任誰見了你,都要誇上一句好兒郎。」

  她抬起胳膊,將手從鐵柵之間穿出,撫上他的臉,用指尖刮了刮他泛紅的眼角,笑著道:「這樣的一個好兒郎,如果有人輕輕彈指就可以要他的命,你說,我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呢。」

  她又道:「豫燃,你問我遇到了什麼難事。我的難事,從始至終,無非是你。」

  江豫燃抓住她的手指,下了狠勁地攥著,道:「是成王,是不是。」

  至此時,李惟巽沒有什麼可再對他隱瞞的,她道:「景和十四年的夏天,成王的人來找我,要我做他們的眼線,如果我不答應,他們便要你的命,不僅要你的命,還要搆陷重罪給你,讓你至死亦不得清白。豫燃,連裴老將軍那樣的英雄都能被他們害死,更何況是你。你說,我怎能不答應?」

  江豫燃咬牙道:「你當時為何不告訴我?你若同我商量,未必不能想得出法子應對。」

  李惟巽又笑了,她笑了幾下後眼中就泛起淚光,她道:「當時雲麟軍北攻恆、安、肆三州,你自出征到大捷還豫州,與我有近半年時間書信不通,我連你生死都不聞,只能靠北境遞來朝廷的軍報勉強瞭解北面的軍情。每每軍報抵京,我有多懼怕那上面的戰亡將校名單中有你的姓名,你根本無法想像。成王的人就在那時候逼著我應下此事,還要拿我親筆手書,以威脅我不敢反悔或將此事說出去。你告訴我,我當時要如何同你說,又要如何同你商量?」

  她抬起另一隻手,抹了一抹眼睛,繼續道:「我那時候每天夜裡都在想,倘若你真的戰死沙場了,我定要追隨你一道去死,這樣我也不必再膽怯懦弱,我也不必去做那定會叫你恨我的事情了。可你並沒有戰死,雲麟軍收復三座重城後,朝廷大封大賞,你更是被卓少炎親奏拜將,長鎮豫州。她對你是何等的信任,成王和他的人豈能看不出,又豈會放得過我?成王的手段你亦清楚,我絕不可能是他們唯一的眼線,他們也不曾指望我提供卓少炎日常的瑣碎消息,他們從始至終想要從我這裡得知的,唯有卓少炎是否有起兵自立的意圖。成王的人同我說得十分清楚,倘是我明知卓少炎有所圖卻不舉,他們如若從旁人處得知了,亦或是卓少炎果真起兵了,那麼你必將是他們頭一個要處置的人。但我若是照實舉發了,那麼縱使你參豫了卓少炎所謀,他們也會保你一命。豫燃,你不是我,你不知我心內有多少痛苦,但我又能如何?」

  江豫燃攥著她的那隻手失了力道,顫抖著將她鬆開。

  他的喉部吞嚥了好幾下,才得以艱難出聲:「……惟巽,你為了保我的命,而不惜將卓帥及雲麟軍北鎮邊境眾將兵的命送到成王手裡。惟巽,你這不是要我活,你這是要我死。」

  他又道:「卓帥當初歸京下獄,你對她有所照拂,是因心懷欠愧,對麼?卓帥還當你是不避她罪囚之嫌而特意善待她,事後曾對你極為感念。如今想來,只剩可笑。你可知在卓帥下獄後,雲麟軍上下對朝廷有多震恨,倘非卓帥在歸京前曾下嚴令、命麾下諸將守好十六州、不可有所妄動,雲麟軍早已嘩變了,根本等不到卓帥被晉軍擄劫、幾番周折後重回軍前!卓帥下獄一事連累頗多,卓府上下的人命,戎、豫二州守軍的性命,這些死去的人在你眼中,都不值我的命重麼?惟巽,我寧可當初是我死。如今我雖活著,但我又有何顏面再見卓帥、再見諸袍澤!」

  江豫燃的聲音到最後沙啞吃力,他眼底的一片通紅終於化作滾燙的熱淚,被他自己的話逼出了眼角。

  李惟巽緊緊咬住嘴唇,伸手去撫他滿是淚痕的臉,卻被他一下子避開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豫燃,你恨我……」

  一捧醲稠的苦意在江豫燃的心腔內劇烈地爆開,洶湧地侵入他的血髓與骨骼。

  江豫燃極力壓抑著這至苦至澀的滋味,退後一步,不再看她。他的聲音極低極啞:「惟巽,我恨我自己。我恨我當初無能,不能保你無憂無虞。我恨我如今大志得酬,而你早已非你。我恨我雖知你做了什麼,卻仍舊無法對你生恨。惟巽,我恨我自己。」

  李惟巽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江豫燃澀然道:「之前我去找你,請你將裴老將軍當年的案宗取出,交至沈將軍手上,當時你說好,其實是在騙我,是不是。」

  江豫燃又道:「當年能證明裴老將軍是如何受死的、卓帥是為何弒兄冒名的物證都已遭毀,便連卓帥當初被搆陷通敵之罪的相關證據,亦已蕩然無存了,是不是。成王認定裴老將軍翻不了案、卓氏平不了冤,才敢於下此狠手,非要卓帥死不可,可你卻還是想要保住我的命,所以才被迫配合成王再造罪名栽贓卓帥,是不是。」

  李惟巽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

  江豫燃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沒再說一字,亦沒再看她一眼,轉身決然而去。

  ……

  自當年豫州一役至今,江豫燃在北境出生入死十數回,卓少炎只見過他流血,未曾見過他流淚。

  江豫燃對著她,重重地跪了下來。

  他道:「末將自知縱是一死,亦償不得卓氏閤府及戎、豫二州戰亡同袍的命。但除了一死,末將不知該如何謝罪。」

  卓少炎冷冷地覷著他。

  江豫燃道:「望卓帥下軍令,治末將死罪。不然,末將唯有自裁以謝罪。」

  說罷,他將已脫鞘的匕首擱在身前的地上,垂首待卓少炎發落。

  卓少炎仍舊冷著臉,步上前。她看了看那把匕首,抬腳將它踢到一邊。然後她稍稍俯身,驟然伸臂發力,使盡渾身力氣抽了江豫燃一巴掌。

  江豫燃的嘴角被抽裂,豁口深長,淌出血絲,半邊臉很快見腫。

  卓少炎的整條手臂都震得發麻,掌心火辣辣地脹痛,她開口:「用你的命以謝罪?你要用你自己的命,替誰謝罪,謝什麼罪?!」

  她怒極生笑,笑亦發寒。

  她這滔滔怒意中又不盡然只是怒,還有大失所望的憤慨,還有為之不值的心疼。

  江豫燃低著頭顱,淚水砸在地上,哽咽道:「卓帥!」

  他深知,李惟巽所做所為對於卓少炎而言,不止是謀害卓少炎一人之性命,更不止是陪葬戎、豫二州同袍之性命,而是生生斷送了卓少炎隱忍奮爭數年才換得的改圖大業之良機。倘非後來為謝淖所助,卓少炎又何以能夠重掌雲麟軍之兵權、又何以能夠實現廢帝另立之大志。

  當年卓少炎能夠狠心親手弒兄,寧可委身於成王以換取拜將掌兵,後來更是甘願以一紙婚書而得謝淖出兵相助,所為皆是心頭之大志。卓少炎對自己尚且如此,而今既知李惟巽所作所為,又豈會心慈手軟地饒過李惟巽?

  若他不替惟巽以死謝罪,惟巽又何以能在卓少炎手中活得了。

  江豫燃砸在地上的淚水亦砸進了卓少炎心裡。

  似有呼嘯寒風橫掠她之心肺,令她滿腔都是那淚成冰後刺棱棱的痛。

  當年在豫州城頭,這個尚不滿十八歲的少年替她擋下晉軍鐵矢,那時節連糧都不剩幾粒,哪裡還能來藥,他數日高燒不退,一條命因這傷差點沒能保住。

  而那僅僅是個開頭。

  雲麟軍自建以來,北境上的每一場大戰,他都為護她而捨生忘死。她的身份與過往若無他在軍中為她遮護,她又如何能成今日之她。

  當初她問過他,豫燃,何以如此信我,何以如此助我。

  他回答道,卓帥信我、托我以生死之秘事,我必付卓帥以同等之信任,卓帥所懷之大志,亦為我心之所向,故願萬死以相助。

  這般錚錚鐵骨的男兒,眼下跪在她身前,寧願以一死而換所愛之人得以活命。

  ……「可為她死。」

  卓少炎看著他,道:「豫燃。我欠你的命,何止一條,我又豈會要你以死來謝旁人之罪。今日你既如此為李惟巽,我便只最後問你一句:你可想好了,要為了她而向我求這個情?若你想好了,我便饒過她的命,但你與我過往之情分,亦當就此抵斷,而雲麟軍從此往後,便不再有你江豫燃此人了。」

  江豫燃驀然抬首,雙眼赤紅道:「卓帥!」

  這更不如要了他的命!

  卓少炎又道:「豫燃,沈毓章既允讓你去見李惟巽,必定還在等著你去他那裡覆命。待見了沈毓章,你向他在兵部謀個差遣,他必會惜你之材。」

  江豫燃的脊背似於一瞬間彎垮,他啞聲道:「卓帥……」

  卓少炎最後道:「豫燃,我意已決。你去罷。」

  ……

  一直到入夜,卓少炎都未進食。

  戚炳靖進屋看她,她則對內臥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他特叫他軍中廚子做了一碗她平素愛吃的粥,此時端到她跟前。他坐下來,伸手攏著她的腰,道:「怎不願吃東西?」

  卓少炎背對著他,道:「吃不進。」

  戚炳靖聽不出她情緒起伏,便道:「那便不吃了。」

  卓少炎抬手握住他搭在她腰間的大掌,道:「這世間男女之情意,竟有能叫人願以命相付的。」

  她又道:「你待我之情意,也可為我去死麼?」

  戚炳靖則問她道:「你可為我去死麼?」

  卓少炎翻過身來看他,見他目色平靜,嘴角噙笑,她遂道:「我須想一想,再答你。」

  戚炳靖便道:「我也須想一想,再答你。」

  卓少炎露出了多日來罕見的笑意。

  她連續數日被禁足於軍中,沈毓章審案無大進展,成王所舉之物證、人證皆極有力難駁,他這才於今日請了江豫燃去見李惟巽。

  但見過只怕亦無甚用。

  李惟巽所言不過是所言,拿不出任何可佐之證,料沈毓章不過怒亦更怒罷了。

  新帝即位,倘還如從前一樣叫良將被污含冤,這朝廷內外、國中上下又將如何看這少帝,又將如何看這輔政之臣,而這一個帝位,又豈能容易穩得住。

  因見她終於微微展顏,戚炳靖才去捏了捏她的下巴,低頭親了她一回。

  然後他輕輕撫過她的臉,道:「晚些再來陪你。」

  卓少炎點頭,問道:「你近日來為何如此之忙?」

  戚炳靖答:「皆是封地雜事,待來日你嫁入鄂王府,自有你操心幫忙的。到時候你可休要嫌煩。」

  卓少炎又笑了,扯著他的手說:「我只會領兵打仗,幫不上你什麼。」

  戚炳靖點頭,順著她的話,同她玩笑道:「會領兵打仗,便已足夠了。」

  ……

  待去了周懌處,戚炳靖先拿過茶來,慢慢地喝了幾口。

  周懌睹他神色,便知他有所吩咐,當即皺了皺眉。

  果然,戚炳靖對他道:「之前準備好的東西,今夜便發往北邊罷。叫和暢多送些英肅然與我那幾個兄弟勾結的罪證來。」

  周懌不滿道:「大平朝廷無能,洗不脫卓將軍的罪狀,還要王爺出手幫忙。」

  不等戚炳靖訓斥,周懌又道:「王爺要果真叫和暢這麼做了,我怕王爺的身份又會叫京中起疑。王爺於南邊軍中經營多年,不該在此時大意。」

  戚炳靖道:「周懌,你如今膽子是越發大了。」

  周懌閉上了嘴。

  戚炳靖又道:「當年她不在我手上,命叫旁人如何拿捏,我只恨管不著。如今她既已在我手上了,我又豈能容得了旁人再打她的主意。」

  周懌默聲嘆息,而後道:「那便按王爺的主張,也只有物證,要真想按死大平成王,還缺人證。」

  戚炳靖看他,胸有成竹道:「缺嗎?」

  周懌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隨即明白了他在說什麼,再嘆道:「王爺睿明。」

  戚炳靖意指何人,周懌是何等默契。

  當年……

  ……

  建初十五年秋的昌慶宮中,刀劍架在平使的脖子上,平使憤怒地喘著氣,昂首斥問道:「殿下要斬來使?!」

  戚炳靖自座上走下來,靠近平使,彎腰盯住他的雙眼,說:「不。我只想要你開個價,要用什麼才能從你嘴裡買到一個真確的消息?」

  平使的怒火漸漸冷卻,面貌趨於平靜。他盯著戚炳靖,問說:「四殿下對卓少疆抱了什麼心思,竟如此執著?」

  戚炳靖笑了,「你倒有膽色,敢問我這個。倘若卓少疆果為卓少炎,我對她抱了什麼心思,你看不出?」

  平使眼中微震。

  須臾,平使道:「四殿下既然願意開價……我只須殿下承諾一件事,殿下若答應了,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必回殿下以真確的消息。」

  「說。」

  「不論今日或是將來,凡大平成王遣使來見,不論許以何等條件,四殿下皆不可同意與大平議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4 12:04 AM

第三十七章

  戚炳靖的命令被用最快的軍馬晝夜兼馳地傳到了晉煕郡。

  和暢很快便將他索要的東西同樣用最快的軍馬遞回到了軍前。周懌收到後,看到裡面還有一封和暢寫給他的書函。

  上面就四個字:

  「你當力勸。」

  語氣是何等的恨其不爭。

  勸誰,勸什麼,和暢沒細說,但周懌又豈能不知。

  周懌很想回他一句:不如你來替我?

  但轉念想到和暢每日要處理的那些政務及公文,周懌又罷了這念頭。和暢或許可以替得了他,但他卻是萬萬替不了和暢。

  因此,在去戚炳靖處覆命時,周懌為了對得起和暢所托,硬著頭皮二次勸諫:「倘將這些東西交給大平朝中,掀起的波瀾必不會小。大晉國中一旦耳聞,必知謝淖與王爺不和為假,甚至會疑謝淖與王爺的關係,因以謝淖的身份,是斷不可能拿得到這些東西的。王爺多年經營不易,不該毀於一時一事,還望王爺再三思。」

  戚炳靖道:「周懌,你何時變得如此囉嗦,行事竟類和暢了。」

  周懌替和暢挨斥,心內不服,道:「王爺,倘是換了和暢在此處,只怕會勸到王爺夜不能寐。」

  戚炳靖道:「囉嗦。用你提醒?」

  想當年,他不過是道了一句「我要她」,周懌只皺了一晚的眉,而和暢則是接連進了三日的勸言。

  一憶便頭疼。

  周懌知戚炳靖這幾日心情上佳,便替和暢多問一句:「王爺舊事,卓將軍知道多少?」

  被問了這一句,戚炳靖本掛在嘴角的笑意隱去了些許。他道:「同她相關的,我撿了要事告訴了她。同她不相關的,暫無讓她知道的必要。」

  周懌不言了,但他沉默的表情卻比千言萬語還令戚炳靖不悅。

  戚炳靖道:「周懌,別惹我不痛快。」

  周懌垂首,道:「王爺處事自有分寸。是末將僭越了。」

  ……

  卓少炎被大平兵部禁足,過著幾乎無所事事的日子。

  而這則是戚炳靖心情上佳的原因。難得她不須帶兵,不須籌謀,不須奔波,不須被傷。這大把的無用時光,正好可以用以同他說些平日裡沒時間說的無用之話、做些平日裡沒時間做的無用之事。

  但這無用二字,是卓少炎評的。

  若換了戚炳靖來評,他定要說這些是頂頂有用的。

  眼下別過周懌,戚炳靖便回了卓少炎處。

  卓少炎沒事找事做,正在擦拭她現在每日都要擦上三遍的佩劍。見他來,她道:「周懌找你何事?」

  戚炳靖正經道:「周懌方才氣我。」

  卓少炎立刻被他逗笑,手裡的劍都要拿不穩了,「別胡言亂語。」

  戚炳靖又道:「但回來見你,什麼氣都能消了。」

  卓少炎低眼,臉上微紅。

  這些日子他總是這樣,說什麼事都能扯到這碼事,做什麼事都能做到床榻上去。

  她於情愛之事沒什麼經驗可言,身邊又無旁人可問,不知兩個人心愛對方,是不是就該這麼相處,於是只能聽他任他。

  當初她以容色謀圖他之權勢,對他予取予求,次次冷靜非常。而今她動了真心,在對他袒露心跡之後,面對他卻時常顯露青澀,不禁撩撥。

  但她既已確認了自己的心意,在他面前又沒什麼可作假的,從前不擅長的事情她便悄悄地同他學,這些時日亦有不少長進。

  戚炳靖走過來,從她手裡把劍抽走,道:「你怎不回我的話?」

  他的眼眸黑漆漆的,目光深深,一張臉怎麼看都是英俊。

  卓少炎一直都知他生得英俊。從前無暇多顧,直到近來得空,她才放縱自己每日端賞他的俊臉。

  戚炳靖之英俊,並非只因他五官生得好,更因他身上兼著生長於皇室的威儀貴氣與磨礪於邊軍的粗獷硬骨。他於國中手握重權,於疆場拚殺浴血,氣質峻拔,凜凜堂堂,絕非尋常俊逸男子能比得上的。

  她只覺得世間男子再俊而矚目,亦不過如他這般了。

  眼下被戚炳靖擋在身前問話,卓少炎自然知他喜歡聽什麼,也願意順他的意,便學他說過的話,道:「不回你話,是因為心裡在想著你,沒工夫回。」

  戚炳靖笑了。

  他把她拉起來抱進懷中,握著她的臉親下來。這一個親吻帶了極深的寵惜之意,為她這少有的可愛。

  唇舌相抵著,戚炳靖的聲音自然而然就變得低沉了。他說道:「少炎。我聽不膩。」

  聽不膩,她便日日同他說罷了。

  卓少炎伸手輕輕搭上他的肩,反過去將他細細地親了一回。待親到他開始忍不住地輕咬她時,她才將嘴唇移開些許,喚了他一聲:「炳靖。」

  這是她頭一回喚他的名。

  戚炳靖耳邊一轟,心頭如被巨浪洶洶打過一般,又震又麻。

  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再這樣開口喚過他。

  曾似這般輕輕喚他的那個人,多少年前已被沉埋於地下,如今屍骨腐化成灰,而他更是早已記不清她的長相。

  「嗯。」他應道,將她抱得更緊了些,「再叫一聲,我喜歡。」

  ……

  深秋近冬,夜裡輕寒。

  屋中生了火盆,炭燒得劈啪作響。

  卓少炎趴臥在榻上,身上沒穿什麼,因這姿勢,乳肉被擠得自臂下溢出,兩團白軟上面印著點點紅紫。

  腰與臀的狀況亦無甚差別。

  她累得動不了,只能拿眼去剜始作俑者。

  帶了薄嗔之意的目光,襯得她那張臉更是光豔迫人。

  燭火下,戚炳靖眉目澄湛,將她如何都看不夠。接著她這眼神,他毫不猶豫地又按著她的腰覆下來,似是不覺疲憊一般地將她又親又撞。

  卓少炎被他沖得長髮散了他一肘,她的手指掐著枕褥,喘息深深,呻吟碎長。

  ……

  待火盆中的炭燒滅了,戚炳靖也徹底消停了。

  他捋了捋卓少炎散亂的髮,往身上搭了件衣物,下地去換新炭。

  卓少炎這會兒眼底恢復清明,一徑瞧著他的背影看。

  這兩日周懌頻來找他,她今日偶問,他便拿著調笑之言來擋她的疑惑,明擺著就是不要她過問。

  那她便不問。

  其實問或不問,她都能料得準。

  英肅然曾與他勾謀,他手中定少不了英肅然的罪證。眼下她被英肅然再次搆陷重罪,他會袖手旁觀?

  他只道這些日子以來她因被禁足而得享連日清閒,真是好事。

  但試問哪個如她這般身負疑罪之人,在眼見沈毓章審案毫無進展、疑罪難脫之時,還能這般悠哉閒哉,心神牢定。

  而她之所以能夠如此,無非是因他給她的這份安心。

  炭火重燃,發出悶悶的嘭聲。

  戚炳靖回身,觸上她瞧他的眼神。

  他道:「還想要?」

  這又是在調笑她了,卓少炎這回不願順他的意,遂衝他一笑道:「我還想要,你可還行?」

  戚炳靖先是一愣,沒有料到她說得出這話來,心道這些日子以來她倒果真同他學了不少。

  然後他笑一笑,拍了兩下手上的炭灰,道:「且等我先打水淨淨手。」

  卓少炎抿唇悶聲笑個不停,饒過了他。

  ……

  戚炳靖要的東西雖已被送到,卻並沒有要馬上出手的跡象。

  他不急,周懌自然更不急。

  周懌明白,戚炳靖是在等他口中的「人證」先有所動靜。

  此人行事自有主張,除了當年同戚炳靖做的那一筆交易之外,其後又有數次奉成王之命北赴大晉,然而從未真與戚炳靖通謀賣國,對大平亦可謂忠。

  此人雖讓人捉摸不透,然他對大平成王陽奉陰違,必有其謀,其謀亦必與成王所謀不合,他既得成王如此信任,卻能在成王身邊按捺多年不發,所謀者必大。

  所謂大者,如眼下之事何如?

  ……

  成王府中。

  顧易自外歸來,直趨英肅然處覆命。

  之前卓少炎自金峽關揮師南下,仍命人將他於武庫深牢中看管,直到太上皇帝出具禪位詔書後,英肅然請沈毓章發兵部令讓雲麟軍放人,他才得以從牢內脫身,一路南歸京城。

  顧易步近書閣外,正見一個少年衣衫凌亂地從內走出。他低頭避視,待人走過後,才抬首進去。

  英肅然坐在書案後,臉色陰沉。待見到顧易,他的神情轉添幾分怠意,問道:「事辦得如何?」

  顧易行禮,答道:「屬下方才去了鄭劾、吳奐頡家中,他二人至親明曉此事厲害,皆收下了藥,承諾明日一早便會和飯食一道送入獄中,叫二人自我了斷,免去閤家受罪。」

  英肅然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李惟巽還老實麼?」

  顧易道:「李惟巽見不得江豫燃受苦,必不會不老實。殿下之前行事過於倉促,應該等屬下回京,交由屬下去辦。還好眼下未出什麼意外,不然殿下豈非功虧一簣?」

  英肅然譏道:「等到你回京再辦?只怕沈毓章已先將我按下獄中了。」

  顧易無奈道:「沈毓章豈有這等能耐?當年裴穆清、卓少疆諸案宗及物證皆是屬下親自處理的,沈毓章手無證據,如何能質殿下之罪。殿下未免太沉不住氣。」

  英肅然冷笑了一聲,從桌上抓起一物,在手中掂了兩下,然後驀地向他扔砸過去,口中罵道:「你去金峽關辦趟差使,能叫人把你扣在關內牢中數月不放。倘非我低頭叫沈毓章把你放出來,你眼下能在府中教訓我?」

  顧易當即跪下,任他砸罵,口中請罪道:「殿下息怒。」

  那物件砸中他額頭,英肅然見了血色,心頭怒意稍解。

  顧易俯首又道:「屬下亦是為了殿下著想。殿下自然知道屬下的忠心,屬下斷是不敢教訓殿下的。」

  「起來罷。」英肅然收了怒,眼神陰戾:「還有一事,你須據實告我。」

  「殿下請問。」

  「那個叫做謝淖的晉將,竟能得鄂王信任如斯,連我與大晉其餘幾個親王往來之事都知道。我不得不再問你一句:你當初幾次奉我之命北赴大晉與諸王晤面,果真未留下任何把柄在鄂王手中?」

  顧易面色嚴慎,答道:「殿下放心。之前每一回殿下都反覆叮囑,屬下也都回殿下以實,殿下怎又突然疑心了?」

  英肅然忽地輕笑,眼中戾意褪去大半。他道:「沒什麼。今日午睡做了個奇夢,竟夢見你同鄂王勾結,要害我的命。」

  顧易面不改色,道:「屬下的命,是同殿下綁在一處的。屬下倘若要害殿下的命,那屬下亦會賠上自己的命。屬下惜命,怎敢如此。殿下的夢想來是反的。」

  英肅然搓了搓扳指,笑著道:「是了,你最惜命。」他又將顧易看兩眼,「夜深了,你退下歇去罷。」

  顧易再行過禮,退出書閣後,面無表情地抬起衣袖,輕輕拭去額頭被砸出的血跡。

  ……

  破曉之前,天色烏黑無光。

  沈毓章自睡夢中被下人叫醒。

  有人夜叩沈府,言稱要舉發成王之罪。

  沈毓章囑咐不可驚動沈尚銘及夫人,叫小廝把來者引去偏廳,自己速速穿衣,然後走去見客。

  待見來者,沈毓章本升起冀望的那顆心又沉了下去。

  這些時日他本就少眠,此刻心情更是煩悶。沈毓章接過小廝奉的熱茶,讓人退走,然後不緊不慢地喝一口,看向那人,冷冷道:「顧大人。成王派你來擾沈某清夢,又是做了什麼盤算?」

  顧易對他一揖,道:「沈將軍,別來無恙。」

  沈毓章不說話,臉上已掛逐客之意。

  顧易又道:「沈將軍,顧某當日在金峽關多有得罪。然沈將軍現掌兵部事,顧某職屬兵部,亦是沈將軍之下官,眼下有事來稟,沈將軍要拒顧某於門外?」

  沈毓章道:「有話便說。」

  顧易道:「顧某此來,是為舉發成王之罪。景和十二年十月,成王同兵部侍郎鄭劾、大理寺卿吳奐頡等人搆陷裴穆清將軍畏戰不守之罪。景和十七年元月,成王再同諸人搆陷卓少疆通敵之罪。自景和十四年至今,成王更與大晉諸王屢次通謀,欲以大平疆土換大晉出兵、助其登大位。今卓少炎陷罪,罪亦為成王所搆陷。」

  這些罪名固然不稀奇,沈毓章不過苦於無實證耳。

  此時聞言,沈毓章按下茶盞,「你拿什麼舉證成王數罪?」

  顧易道:「當年裴穆清將軍之案宗、歸京所攜兵部之矯詔、卓少疆與謝淖私通之偽書、大晉中將軍之偽印、成王與大晉諸王通謀之書函、前後所有涉案官吏名單……全在顧某手中。」

  沈毓章面孔一震。

  他打量著顧易,再問:「何以能全在你手中?」

  顧易道:「當初所有物證,皆由顧某奉成王之命親手淹埋。除裴穆清將軍一案,其餘每一宗大罪,顧某皆參豫其中。」

  沈毓章重現冷意:「你今來舉發成王,拿著這些物證,是要同朝廷做交易?朝廷要答應你何事,你才願把這些物證交與朝廷?」

  顧易搖頭,「沈將軍。顧某不需同朝廷做交易。顧某將物證交與朝廷,便是願與成王同罪。」

  沈毓章幾不能信。

  眼前這個男人,當初在金峽關撤了他的帥旗,案他通敵徇私之罪,當時是何等的佞勢逼人,如今豈又能作出這副模樣。

  沈毓章疑道:「你圖什麼?」

  顧易道:「顧某所圖,與沈將軍同,亦與卓將軍同。」

  沈毓章一時怔然。

  顧易露出十分淡的一點笑意,如同一個在漫漫長夜中的苦行之人於萬里跋涉之後終見曙光。

  他道:「景和九年,顧某奉裴穆清將軍之命,化名入奉成王府。成王多疑,顧某連續三年皆未能成功取信於成王。一直到景和十二年,裴將軍不幸被害,顧某方藉著卓將軍府宴弒兄一事得獲成王信任。」

  「這世間欲為裴將軍平冤、欲肅清朝綱、欲改換明主之人,並非只有沈將軍與卓將軍二人。」

  顧易瞥了一眼沈毓章震驚難抑的神情,又道: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將軍奉詔北鎮豫州。裴將軍離京前,自認此去北境至凶,曾囑顧某道:『少輩諸學生中,得我最掛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毓章去歲奉詔南下,數年之內當無大礙。然少炎性剛烈,遇事必有險,你須替我守好她的性命,你可做得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4 09:42 AM

第三十八章

  當時裴穆清問完,目光矍鑠地看著顧易。

  顧易回答說:「請將軍放心。我必竭力,保將軍掛念之人性命無虞。」

  裴穆清頗欣慰地點了下頭。二人所待的這間屋子裡,有几有椅,有兵譜在書櫃之中,有名兵置於蘭錡之上。除此之外,便無它飾了。屋室闊大而無曲折,極像裴穆清之心胸。

  顧易道:「北境至險,恆、安、肆三州已死了那麼多位將校。將軍明知成王及兵部諸吏不懷善心,為何還要去?將軍功勛卓著,雖臨聖意,但亦可稱病而不奉。」

  裴穆清沉吟著,道:「為將者,戰本為國,不為其它。我今若恃功高而不奉詔,此例一開,今後國中建功之武臣豈非皆可效此,朝綱必壞。」

  顧易沉默了。

  此即為裴穆清之忠骨,一生難改,亦不當改。

  裴穆清打量著顧易,稍踱兩步,慨而言道:「今致如此朝局,過亦在我。倘是早些年便對成王多加提防、多放些人在成王身旁,哪會有如今大半兵部皆聽成王之令的局面。」

  ……

  景和九年的那一場廷辯是何其激烈,持續數日難休,最終還是以英肅然為首的主和派佔了上風,便連沈尚銘所領的沈氏都不再持中立之姿。此事過後,裴穆清與軍中諸將領才意識到兵部重吏已唯成王之馬首是瞻,這才在遲滯的醒悟與謹慎的考慮之後,決定在成王身邊安插軍中之人,以作手眼之用。

  顧易便是在那時候奉裴穆清之命進入成王府的。

  當年與他同入成王府還有另外八個人,但如今除了他之外,已是一個都沒留在府上了。英肅然性多疑,顧易如履薄冰侍奉他近三年,英肅然仍只待他如尋常家客,並不以要事秘事付他。

  顧易便只能一直等。

  等一個能叫英肅然在他面前卸下心防的良機。

  ……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成王府開宴。

  英肅然午後入宮面聖,再去向太后問安。因在太后宮中耽擱略久,待回到府上時,宴已過半。

  是夜正好輪到顧易陪宴,聽聞英肅然歸府,他便到王府正門處接迎。

  英肅然下車後,聽得小廝報稱卓亢賢已攜夫人先行離去,當下臉色就一陰。他扯著袍子邁過門檻,問說:「卓亢賢的一雙兒女呢?」

  在過去的兩年中,不論是對內還是對外,英肅然從來不曾刻意掩飾過他對卓少炎的興趣。因那興趣有時被表露得格外濃烈,便襯得那其下的情意不單單是興趣二字了。同卓少炎相比,卓少疆才本平平,當初英肅然能夠接受他的拜帖與投靠,無非是看在他妹妹的份上。而此番英肅然願意逾制舉薦卓少疆領兵出征,所圖更不只是想在軍中培植自己的親將。

  那小廝道:「卓中書的長子眼下正在暖閣裡與朝臣們聚飲,卓氏千金本是要跟著卓中書一道走的,但說是有東西忘在席間,眼下又回去取物了。」

  英肅然面孔稍霽,再無一言,抬腳徑往暖閣那處行去。

  顧易緊緊地跟上他的步伐。

  尚隔著十餘丈的距離,就見卓少炎站在暖閣外頭,同從內而出的卓少疆說了幾句話,然後二人一前一後地避入一處無人之室。

  英肅然看清,並沒當回事。

  顧易在側道:「成王殿下,外傳卓氏千金與其兄長近日不和。酒後易失言,若他二人一言不合、大起爭執,屬下恐卓氏千金會吃虧。」

  英肅然聞此,足下輕頓。他向顧易瞟去一眼:「你倒周全。」遂不緊不慢地改去那間屋室。

  臨到屋外十餘步,顧易又道:「殿下不妨在此處稍後,且讓屬下先去門外探聽一二,若無事,殿下入室則顯唐突,不合殿下身份。」

  英肅然攏著衣袖淡淡地笑了聲,道:「我從前竟沒發覺,你這腦子用在此事上正合適。」

  顧易道:「不敢。殿下說笑了。」

  言罷,顧易疾步走近室外,隔著門板窺聽。

  少女的聲音瘖啞,含了戾色。

  「……裴將軍拳拳忠心,赤膽報國,為朝為民,而你不僅眼睜睜地看著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報,更還要踩著他未寒之屍骨上位……」

  顧易一剎愀然,眼眶滾熱。

  裴穆清受死的當晚,他生生按下了欲殺了英肅然的念頭。因縱是殺了英肅然,皇帝依然是這一個皇帝,朝廷依然是這一個朝廷,今日沒了成王,明日必會再出一個某王,今日有裴穆清含冤受戮,明日必會有其他名臣良將被污而死。

  除非改立明主。

  但這改立一事,是萬難之事。無親將,無兵權,談何改立。

  「少炎性剛烈」。

  這五字猶震於他耳側。他雖答應過會保她性命,但他亦可借她剛烈之性,以謀大事。

  屋內,少年的聲音冷血且忿恚,傳入顧易耳中:「裴穆清已經死透了,你既為他鳴不平,便該同他去死。」

  顧易一動不動。

  身體撞擊牆壁發出聲音,還伴隨有少女的掙扎悶哼。

  鐵劍出鞘聲,少年的痛喝聲。

  這時,顧易才將門無聲地推開。

  少年的屍體橫陳在地,濃稠的鮮血逐漸漫過一塊又一塊的地磚。暴怒之中的少女渾身發抖,完全沒有發現門已被人打開。

  顧易無聲後退十餘步,轉身看向英肅然,道:「殿下今夜可得佳人。」

  英肅然嘴角略揚,「是麼。」

  顧易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卓少炎親手弒兄,為他二人親眼所見,大罪難逃。她性雖剛烈,但他不知她會因裴穆清之死做到何等地步,又會否與同他心存一樣的念頭。

  他會為她創造良機。

  她若與他所念相同,必會抓住這良機,委身於英肅然以換取兵權。她若只想要脫罪保命,亦只能委身於英肅然以換得庇護。而無論她選哪一樣,他都可借由此事成功獲取英肅然的賞識與信任。

  顧易重新走回屋中。

  背著光,少女驟驚之下,橫過鐵劍指向他,劍尖在微微顫動。

  顧易將她暴怒發抖的模樣收入眼底,平靜柔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叫顧某來尋姑娘。」

  他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瀰漫的濃重血腥味,然後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費了。」

  他稍稍側身,回首望向廊柱後的陰影:「殿下,您說呢?」

  ……

  英肅然那一晚到最後都不曾就宴。

  顧易任他領著少女回了自己的寢閣,自覺地留下來,著人處置卓少疆的屍體。在看著水掃地磚上的血跡時,顧易的心內毫無波瀾。

  他並不知道,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英肅然捧著少女的臉龐看了足足一刻,都未能真的親下去。

  少女的明眸與紅唇無聲地撩動英肅然的心。

  他的心中像有千把鉤子,將他的慾望從血肉之中勾剝開來。

  那慾望鮮活,扭曲,醜陋,也悲哀。

  他心中有多想用盡一切下流的手段叫她取悅他,他心中就有多怕面對讓她知道他並不是個完人的那一刻。

  有多迷戀,就有多自卑。

  最終,英肅然用拇指按了一按少女的臉頰。

  那臉頰冰涼徹骨,他戀戀不捨地收回了手。

  ……

  景和十三年初,豫州大捷。卓少炎以卓少疆之名拜表,自請留鎮豫州,請旨募建雲麟軍。

  成王府中,英肅然手裡捏著她的那封奏表,對顧易道:「既已一戰揚名,這盛名還不夠麼?還要不嫌苦地留在北境?還看不上北境諸路禁軍,要募建新軍?誰給她的膽子!」

  顧易道:「殿下看中的女人,性子就是這般貪。殿下可後悔了?」

  英肅然經他一評,一怔之後又一笑,謔道:「有什麼可後悔的。她雖性貪,但我又豈是給不起的人?」

  顧易又進言稱:「卓將軍要募建雲麟軍也是好的。將來殿下要圖大業,雲麟軍正好可為殿下所用。」

  英肅然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那便少不得要煩兵部放些人在她身邊了。」

  顧易頷首:「此事屬下去辦,不勞殿下費心。」

  ……

  又過數月,卓少炎再拜表,請兵部與刑部特開恩令,准募北境罪囚入雲麟軍。

  朝中驟起波瀾,皇帝猶豫難決,經由英肅然勸說後,才准了此奏。

  那日英肅然自宮中回府,面上自有不豫之色。他冷冷笑著對顧易道:「她倘再多鬧一齣,便叫她回京來自去御前請旨。」

  顧易垂首道:「國中上下,誰人也比不得殿下這般深得陛下信任。對旁人而言再難的事情,到了殿下這裡,全都易如反掌。殿下每次只需在陛下耳邊勸上一二句,陛下沒有不聽的。」

  英肅然寬去朝服,更衣後自去府院中品賞春花,將顧易扔在身後。

  灰紫色的海棠花瓣在他的指間被捻碎。

  他低眼看了看這花漬,憶起少時。

  當年今上仍在儲位,他還稱其為皇兄。便是在宮中的海棠樹下,皇兄同他玩耍,不知何故有重枝斷裂砸下,千鈞一髮之際他將皇兄推開,自以身替。

  旁處皆無大礙,唯獨傷了子孫根。

  他皇兄本就生性仁懦,自認對他不住,從此呵他護他,將他這個幼弟當成至親至信之人相待。

  在他十六歲那年,皇貴妃顏氏薨逝。今上因上謚一事同舉朝重臣鬧個不休,便連英氏宗親亦視今上此舉為目無祖宗之制。只有他站在今上身側,幫著今上將在京宗室一一說服,顏氏才最終得以身後獲謚。

  經此一事,今上更將他視作唯一一個能說得上心裡話的親兄弟。

  十八歲封王,他無意就封,今上允他留京,更在京中為他闢府。自仁宗朝以降,英氏皇子封親王不就封者,在他之前,未有先例。

  英肅然看著這滿院的海棠花,無聲哂笑。

  便是這麼一個心仁手軟、懦弱不明之人,竟能在這大位上坐了這許多年。試問英氏之天下,如何能叫連一個婦人都割捨不得的君王來執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4 09:53 AM

第三十九章

  景和十四年夏,雲麟軍北攻恆、安、肆三州。九月,下恆、安二州,移麾集兵攻肆州。

  北境連捷,鄭劾手持軍報自兵部來,在遞報入禁中之前先奏與英肅然知曉。

  成王府的後院中已落有一角發黃的綠葉。英肅然坐在院中,曬著午後剔透溫暖的秋陽,聽鄭劾逐字逐句地念自北境發來京中的軍報。

  鄭劾念罷後,對英肅然道:「雲麟軍雖在北境連勝,但卓將軍如今越發自大,目無兵部諸令,凡事若不見成王殿下手令,絕不奉聽。」

  英肅然瞟他一眼,沒說話。

  鄭劾又道:「若此以往,卓將軍在北境坐大,恐怕連殿下也難制她之野心。」

  英肅然看向另一邊,淡淡問道:「顧易,你以為呢?」

  顧易低眼,並不看向鄭劾,只道:「鄭大人之前已脅迫大理寺的李惟巽為兵部眼線,同她青梅竹馬的江豫燃最為卓少炎所信重,鄭大人又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鄭劾知道顧易這兩年來深為英肅然所信賴,當下只笑了兩聲,道:「下官也是為了成王殿下做打算,至於該如何對待卓將軍,兵部自然還是要聽殿下之意的。」

  待鄭劾告辭離府後,英肅然一個人獨在院中坐了少頃,再叫顧易到跟前。

  英肅然道:「顧易,我意叫你去一趟大晉。」

  顧易問:「所為何事?」

  英肅然道:「議和。」

  顧易抬眼看他,眉頭微微一皺。

  英肅然習慣性地搓了兩下扳指,道:「前日自北邊遞來的線報你也讀了,晉帝詔諸子歸京,我料晉室換代便在今明兩歲之間。目下晉帝抱恙,邊境連敗,大平若要逼大晉議和收兵,此正難逢之良機。倘是大晉肯和,北邊戰事可靖,如此,兵部將卓少炎詔回京中理所應當,雲麟軍權亦可另付他人。」

  顧易道:「屬下持異見。景和九年,大平在北境亦是連勝,大晉不得不收兵止戰,正因當年殿下主和,朝廷才未乘勝追進。然而景和十一年末,大晉再度出兵南犯,絲毫未將大平的和意放在眼中。百年來大晉對大平之疆土始終虎視眈眈,晉室之野心又豈是能靠一紙和書輕易約束得了的。對付虎狼之國,唯有靠虎狼之兵。今卓少炎率雲麟軍在北境為我大平勇立兵威,可懾大晉不敢輕易南犯。大晉一日野心不死,大平一日不可自減良將。屬下還望殿下三思。」

  英肅然冷冷笑道:「她算是哪門子的良將?」他驀地站起身來,面色如霾,又重複了一遍:「她算是哪門子的良將?!」

  顧易默然。

  英肅然看向他,依舊冷笑著道:「她曾師從裴穆清數年,你當真信她那一晚弒兄是因要圖功業、要圖盛名?!是因大平女子不可拜將、不可封王?!你當真信她在北境募建雲麟軍,是毫無私心的為國之舉?!」

  顧易神情大震,道:「殿下何出此言……」

  英肅然再道:「她仗著我對她的情意,又因我這兩年縱著她、寵著她,她便以為她真能為所欲為?如今連兵部之令都敢不奉了!今次若不叫她識得她是靠著誰才得了這權、這名,我怕她是當真連自己的本名都不會寫了!」

  這一通火氣發罷,英肅然的一張臉沉得越發青了。沉默須臾,他復開口,那聲音低了不少,其中亦有喟意:「顧易。我心中頗唸著她,她也該早些回來,慰我念她之苦。你說,是不是?」

  顧易一時竟無言可對。

  他豈能不知,英肅然對卓少炎,雖愛,卻疑,雖疑,卻又心懷僥倖。他手中捏著她弒兄、欺君之罪證,又以兵權為餌誘她委身於他,既愛而寵之,又防而備之,心中可謂矛盾至極。

  不見顧易吭氣,英肅然向他走近兩步,眼皮輕輕一撩:「你若不願去大晉,我便再挑個人去。你以為我身邊除了你之外,就沒旁人可用了?」

  顧易立刻道:「屬下斷不敢做如是想。殿下肯委重任於屬下,屬下豈有不願之理。」

  英肅然看了他一陣兒,說了個「嗯」,又道:「早些啟程。和事早定,兵部也可早日詔她回京。」

  顧易再拜而領命,翌日便離京北上。

  ……

  晉京地處偏北,未入深秋,寒已料峭。

  顧易一路幾乎沒怎麼歇息,心中滿滿各種盤算。他這兩年雖得英肅然所信,卻未得英肅然所盡信。誠如英肅然所言,除了他之外,英肅然更有其他心腹可用。此番赴晉議和,他若明目張膽地不按英肅然所命行事,它日英肅然若再換人前來,他必敗露。因想不出什麼萬全之策,他只能決定先照章行事,然後再隨機應變。

  在顧易抵達晉京使驛後沒多久,他就聽說了晉帝的第四子亦於今日抵京,午後剛自昭德門入城。

  關於晉帝諸子,顧易在成王府上時亦有所聞,對四皇子戚炳靖的印象尤為深刻。

  晉室歷來子以母貴,戚炳靖自幼失母,因與長姊長寧公主親近而被寄養於長寧母妃宮中。他自少時起便以文武拔萃而得晉帝青眼相加;及長,他雖位卑,卻以不世出之材幹在六子中最得晉帝寵愛。然而三年前不知因何故,晉帝竟將這個最寵愛的兒子發往最苦的大晉西境戍軍,連續三年都未詔其回京。

  晉室之秘,成王府縱多有北面線報,大平也難窺其十一。但對於像戚炳靖這樣傳聞中的佼佼英才,顧易確是抱有一窺之願。

  至傍晚時,晉宮之中傳來消息,稱皇帝抱恙,委四皇子行監國事;四皇子既見使牒,命人傳平使入宮覲見。

  顧易踏著夜色,被人一路領至昌慶宮前。一個冷面武將不言不語地搜過他全身後,將他引入殿中。

  步入殿上,顧易終於親眼見到了這個名傳於眾人口中的大晉四皇子。

  年輕,英挺,峻拔,軒昂……這些形容外表的詞語都不足以用來描述在沉默之中的戚炳靖給予顧易的感覺。

  顧易第一眼所看到的戚炳靖,像是一塊金子。

  但這塊金子卻不似尋常的金子。它像是經歷了沙土與血泥的磨礪與洗禮,又被擦去了表面上所沾染的所有沙土與血泥。它仍然是金子,卻又不盡然只是金子。它上面有許許多多細小到難以看清的粗糲擦痕,那每一道擦痕都令它變得更加堅硬,難以被擊碎。

  但顧易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

  因為金子再堅硬,也只會以沉默示其貴重,不會起而攻擊。

  坐於上位的戚炳靖並沒有沉默太久,很快便對他開口說話了。

  而對著他說話的戚炳靖,沉穩,自信,犀利,尖銳,一針見血,令人難以招架,分明是一把淬火而出的鐵劍。

  顧易心中更因他所言而幾番震動。倘非親耳所聞,他又怎能相信這個大晉貴胄竟會對千里之外、素未謀面的一個女人,抱有如此心思。

  當時,刀劍架在顧易的脖子上,戚炳靖站在他面前,笑了。

  顧易收去他之前用以掩飾自己內心實情的諸般神色,道:「四殿下既然願意開價……我只須殿下承諾一件事,殿下若答應了,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必回殿下以真確的消息。」

  「說。」

  「不論今日或是將來,凡大平成王遣使來見,不論許以何等條件,四殿下皆不可同意與大平議和。」

  戚炳靖問說:「你圖什麼?」

  顧易道:「殿下只須聽我開價,不必知我為何開價。」

  戚炳靖道:「只要二國邊事不靖,大平朝廷便始終會對大晉南犯之野心有所忌憚,更沒那麼容易找得出人替換如此能征善戰的卓少疆。你圖的,是讓她可以手握兵權、長鎮邊境,對麼。」

  顧易不語。

  戚炳靖負手,在他面前輕踱數步,道:「我允你。」

  顧易驟然抬眼,「當真?」

  戚炳靖示意殿衛撤去顧易頸上的刀劍,又是一笑:「你不信我,還開價作甚?既敢同我開價,便該明白,我若應允,必能做到。」

  睹此氣度,顧易再無質疑,垂首道:「那我便回殿下所問:當年提兵出豫州、在大平北境一手募建雲麟軍、如今率軍北攻三州之人,正是卓少炎。」

  戚炳靖沉默了好一陣兒。

  顧易看得出他的臉色起了變化。那變化甚微,只是嘴角上揚的幅度輕輕一動,卻帶得整張神情都透著勃勃生機。

  顧易心底又大為之動。

  他見過英肅然對卓少炎是何等的迷戀,卻從未在英肅然臉上見到過這般神色——萬物昭甦,因她而活。

  他聽見戚炳靖於沉默之後再度開口:「你可願意同我說一說她?」

  這話不似上位者對下的施壓,竟是平易近人的真摯請求。

  顧易想,眼下正集雲麟軍之重兵猛攻肆州城的卓少炎,如何能想得到,這世間竟有一個男子身居敵國之高位,連她一面都未近見過,卻對她懷有此情此意。倘若她一朝得知,又將如何,又是否會對這男子回以同等情意?

  但是顧易卻搖了搖頭,道:「我願先等殿下踐諾,若下回還能有幸與殿下晤面,我再答殿下此問。」

  出乎他之所料的是,戚炳靖並未因被他拒絕而惱怒,反而是低笑數聲,道:「好。好。可見你頗有護她之心。甚好。你去罷。」

  ……

  顧易一返京,便至英肅然處覆命。

  他一五一十地將戚炳靖是如何推斷出卓少炎身份的原話向英肅然道來,然後道:「當時晉四皇子命人拿刀架在屬下的脖頸上,屬下拚死也未承認!」說著,他將衣領扯下來些許,叫英肅然看清他脖頸上的重傷——那是他在回京路上故意用佩劍自戕的,此時正好被派上用場。

  英肅然陰沉著臉,道:「然後呢?」

  顧易繼續說:「晉四皇子不知何故,偏認定了卓少炎的身份,更斷言稱殿下當年奏舉卓少疆領兵出征,不過是為了討好心愛的女人。他叫屬下帶話給殿下:成王果欲與大晉修和,何不拿心頭之愛來換。」他挽起袖口,露出傷痕纍纍的手臂,拔高了聲音道:「晉四皇子此意在羞辱殿下!屬下為殿下不平,卻被他們當廷打成這樣。殿下,大晉根本毫無和意!屬下辦事不利,反連累殿下被辱,屬下萬死之罪!」

  說罷,顧易伏地叩首,大哭不止。

  英肅然無言片刻,忽然側身,順起手邊几上瓷器,狠狠摔了出去。

  瓷器被砸到牆上,迸裂成無數碎片,飛濺四處,其中有數片橫掠過顧易的腦殼,將他的面頰擦出條條血痕。

  顧易哭聲更凶。

  英肅然怒意沉沉,拿來肆州大捷的軍報與卓少炎的奏表,用力甩到顧易面前的地上,道:「她想繼續打,便讓她繼續打。」

  打到大晉服為止。

  顧易拾袖擦淚,仍作伏低的姿勢,毫不猶豫地伸手把那幾封奏札攏進懷中。

  ……

  景和十五年,卓少炎總兵六萬,入侵大晉疆域,拔滅四座重城,殘戮五萬晉俘,一役震動大平朝野上下,而後她無視大平朝中彈劾她殺俘不仁的聲潮,再次趁大晉皇帝崩逝之機領兵突進,擊退了大晉南下復仇之八萬兵馬,硬是以這駭人的殺名令大晉將南邊的兵線向北收縮近三百里。

  五月十七日,卓少炎奉詔歸京,拜上北將軍、封逐北侯,督大平國北十六州軍事。

  那日禮畢,她回了成王府。

  只在英肅然的寢閣之中待了不到兩刻鐘,她便走了出來,正與前來請事的顧易擦肩而過。

  顧易向她行禮:「卓將軍。」

  她並未回禮,只輕輕掃了他一眼,徑直離去。

  顧易當時看得十分清楚,她那道掃過他臉龐的目光中,帶著赤裸而清晰的輕蔑之意。

  他什麼都沒多說,更沒多看,轉身去叩門請見英肅然。

  英肅然見了他,語氣竟是少有的和悅:「今日何事?」

  顧易道:「方才得報,大晉新帝既立,鄂王自請出京,南就封地。」

  英肅然冷謔道:「大位分明唾手可得,卻要拱手讓給一個乳臭未乾的孩童。大晉鄂王,不過如此。」

  他看了眼顧易:「大晉少帝即位,諸王虎視,朝局不穩,又逢南面大敗,就算是鄂王,想必如今也再難像去歲那般囂張。我意讓你再去一趟大晉,迫其簽下和書。」

  顧易這回不同於去歲,應得十分痛快:「殿下所計極是。」

  英肅然瞧著他,搓了兩下扳指,又道:「你既要走這一趟,就別白費了腳程。不如順路去訪訪鄂王的幾個兄弟。」

  顧易謹奉命,道:「是。」

  ……

  晉煕郡的鄂王府,是顧易此入大晉的最後一站。

  此番來迎他入府的,並不是上回在昌慶宮門前見過的那一位冷面寡言的武將,而是另一位禮數週到如春風拂面的年輕男子。

  那人對顧易道:「鄙姓和,單名一個暢字。我家王爺聽聞顧大人遠道而來,叫和某先在府中招待大人兩日。」

  顧易問說:「敢問鄂王爺何在?」

  和暢笑了笑,道:「我家王爺公務在身,眼下不在府上。顧大人莫急,且歇上兩日,我家王爺便回來了。」

  顧易只得暫住在鄂王府上。

  和暢說是兩日,但實際上過了足足五日,顧易才等到戚炳靖回府。

  在這五日間,顧易回憶了十數次上一回與戚炳靖的那場晤面,昌慶宮中戚炳靖的諸言諸行,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方行監國事的大晉四殿下,如今已成了權傾大晉朝野的鄂王爺。

  在顧易再次看見戚炳靖時,他又覺得戚炳靖變得與上一回不同了些。像是鐵劍染了一層血,戾色藏於鋒刃之下,男人看上去更加沉穩了,但那沉穩之中又隱約露出幾縷狠辣的色澤。

  見到顧易的戚炳靖露出了一個對故人才能有的微笑:「顧大人。你竟誠不欺我,又見面了。」

  顧易回之以微笑:「王爺亦未欺我。故而我必再來與王爺一晤。」

  戚炳靖叫他不必拘束,又問他吃過了沒有,竟待他當真似舊友一般。

  許是因卓少炎將二人牽繫,顧易竟未以戚炳靖待他的態度為怪,受之安然。

  戚炳靖叫人來奉茶,問他道:「顧大人從何處來?」

  顧易笑著道:「我從何處來,王爺豈能不知?如今這大晉國中,還有王爺想知而不能知的事情?」

  戚炳靖便又問道:「我那幾個兄弟,將顧大人招待得可還好?」

  顧易道:「比不得鄂王府。」

  戚炳靖大笑出聲。

  笑過,他淡淡地望向顧易:「顧大人今次前來,可願意同我說一說她?」

  顧易點頭,道:「在同王爺說她之前,我想冒昧問王爺一句:王爺是因何故而對她起了這等心思?」

  戚炳靖沒說話,拿起茶啜了幾口。

  顧易雖知自己僭言,卻覺得此必問不可,不然他何以能真正對得起裴穆清所托,於是默聲等著。

  待茶將冷,戚炳靖方開了口:「顧大人。你有沒有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那路艱險且長,週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

  顧易沒說話,然而擱在膝頭的手卻輕輕一握。

  戚炳靖又道:「倘若你行過這樣的路,你便該知道,在你無望之刻,若有一道明光照亮你的前方,你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卓少炎,她便是我的那道明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4 10:24 AM

第四十章

  顧易被問,他有沒有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

  顧易不止行過,顧易仍在行著。那路艱險且長,週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每每在他無望之刻,也會有一道明光照亮他的前方,令他堅持不棄。

  那道明光,是「大事可成」四字。

  為成大事,顧易可以一直獨自在這深夜之中走下去,可以犧牲所有不如此事重要的人和物,更可以利用所有能夠助他成此大事的人和物。

  只要大事不敗,顧易就無愧且無悔。

  ……

  燈苗抖動,北地的風入夜即烈。

  窗門被風拍得呼呼砰砰,將顧易向戚炳靖講述的話音融了進去。

  裴穆清尚在世時,對卓少炎的諸般評價,顧易皆記在心頭。顧易從前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在此情景中,將這些向一位敵國皇胄娓娓道來。

  卓少炎是何等的天姿聰穎,少時在講武堂習課業時是何等的出眾,又是如何與沈毓章並為裴穆清最器重的兩位學生,而裴穆清直至死前,心中放不下的仍是性剛烈的少炎之性命周全。

  然而這個被裴穆清至死仍掛唸著安危的卓少炎,弒兄、欺君、以色謀權、殘戮敵俘,所行皆為世人眼中的大逆、無情、棄德、背義之舉,她為了盡恩師之報國抗敵之志,為了平忠臣良將之冤,為了肅清宵小、還朝廷以清明,又何曾顧唸過自己的聲名與性命。

  卓少炎眼中的顧易,亦是她所認定的佞小之一。

  她如何能想得到,被她如此輕蔑、被她如此憎惡的顧易,竟對著她剛殘殺了他五萬兵卒子民的大晉鄂王,如此一字一句地將她之為人與過往和盤托出。

  世事之不測與稀奇,再無過於此者。

  ……

  燭光夜影之中,戚炳靖無聲細聆,神色越發沉而靜。

  顧易所講述的一切,被他逐字逐句地疊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個立在豫州城頭的身影上,使得她在他的腦海中變得愈來愈清晰。

  到後來,戚炳靖微微地笑了。

  顧易睹他微笑,不禁問道:「王爺對她用情至深,竟連她殘殺晉俘一事都不計較?」

  戚炳靖道:「同用情無甚關係。大晉四城守將敵不過她一人用兵,城破眾降,此是晉將之罪,非她之過。晉俘數眾,雲麟軍難編、亦難養,她下令殺俘,為的是絕此後患,為的是保大平北境之安。她身為平將,何錯之有?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計較。」

  顧易想到大平朝中彈劾卓少炎殺俘不仁的那些聲潮,竟連敵國於此事的見識都不如,不禁悶聲。

  談仁,大平眼下又何來底氣談仁與不仁。

  戚炳靖看向他,道:「如今卓少炎連勝,大挫晉軍之銳。看來大平與大晉的這紙和書,如今是非簽不可了?」

  顧易不語,神思沉沉。

  戚炳靖笑了,道:「顧大人,且放寬心。大晉絕不簽此和書,顧大人只管回去覆命。」

  顧易搖了搖頭:「大晉如今南邊不守,縱是不簽和書,短期之內亦無力再戰。卓將軍必將被詔回京中。」

  須知大戰方休,卓少炎縱有兵諫另立之心,亦需足夠的時間來做起兵之準備。顧易不怕她被詔回京中,顧易怕的是她在毫無準備之下被詔回京中,從此被削奪兵權,數年之謀敗於一朝。

  不料戚炳靖卻道:「我大晉有絕世良將,尚可與卓少炎一戰。顧大人又何必早早替我大晉告敗。」

  顧易一時不知他這是自何處來的篤意,若大晉真有這等「絕世良將」,怎不早見於沙場?

  但顧易只是道:「那便蒙王爺關照了。」

  戚炳靖允他一諾,竟當真一力踐諾至此,足以令顧易敬而服之。然而晉室此輩竟出了這等不凡人物,又十分令顧易憂而患之。

  倘若戚炳靖並未對卓少炎生出這般厚重的情意,眼下二國之局面又將變得如何,顧易竟一時不敢深想。

  思及此,顧易不禁疑道:「王爺既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及過往,今後欲做什麼打算?」

  戚炳靖沉吟須臾,站起身來,對他道:「顧大人何不隨我來。」

  顧易遂起身,跟著他一道離開這間屋子,穿過數道花廊,到了另一間屋子門口。

  戚炳靖將門推開,率先走了進去。屋中很快被他點著的燈燭映亮,顧易聽到他說:「顧大人,進來罷。」

  顧易這才邁過門檻,走入屋中。燭火雖不甚明亮,但顧易仍然看清了屋中掛置著的物件。

  那是一襲女子嫁衣。

  鸞案大袖,精美華貴,光麗逼人。

  顧易喃喃出聲:「這是……」

  戚炳靖的眼底躍動著燭火輕焰,回答他道:「這是我封王之後,為她而製的鄂王妃婚服。」

  ……

  親眼目睹此等深情重意,顧易亦震亦驚,良久難言。

  一直到他回到大平,顧易仍會不時地想起那一夜那一室。連被嫁衣映紅的燈燭之光都似乎在為戚炳靖之深情所動,更何況是他。

  臨行前,戚炳靖同他說了兩個人名,皆是大晉長寧長公主長年經營於大平京中的人脈與眼線,可臨重任。倘若將來大平京中生變、卓少炎逢難,顧易可放心用這兩人送信到晉煕郡的鄂王府。

  顧易想,他為謀成大事,的確是利用了戚炳靖對卓少炎之情深,但戚炳靖又何嘗不是以這情深,成功地謀取了他的信任,或許將來亦會將他利用。

  大晉鄂王,單單以「人傑」而論,似乎都委屈了他。

  ……

  就在顧易返抵大平京城的兩個月後,晉將謝淖的名字隨著北境軍報而來。這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晉軍先鋒使,因被鄂王戚炳靖所舉薦而得以領兵南擊大平北境數州,後在戎州境內與卓少炎正面一戰,未敗而引軍北去,回到晉地之後即被拜將。

  顧易心內頗為之奇,想必此人便是戚炳靖所稱之人。然後顧易又將謝淖這名字反覆地看了十數遍,心內竟冒出一個十分荒唐的揣測。然而這揣測無法被驗實,只得被顧易沉下心底。

  但不論如何,大晉又出強將,二國邊境一時難安,戚炳靖所允他之事,竟再次被實現了。

  顧易可以短暫地擱下對卓少炎的牽憂,騰出手去做另一件事了。

  ……

  大理寺的官舍外,李惟巽拎著書箱正要外出。

  顧易從舍下陰影處步出,將她攔住,有禮道:「李大人。」

  李惟巽抬眼見他,一愣,大約是因知道顧易的身份,臉上立刻掛起幾分戒備之意,連握著書箱把柄的手指都攥緊了。她蹙著眉頭道:「顧大人來找下官何事?」

  顧易引臂外指,同她說:「顧某奉成王之命,有事來詢李大人。若李大人有空,還望同顧某一去。」

  李惟巽有點遲疑:「往日成王都是派兵部的鄭大人來找下官的。」

  顧易則道:「李大人若不信顧某,那麼顧某便去換鄭大人來。」這話聽似平和,實則暗含威壓。

  李惟巽低頭,緊著眉想了一想,沒敢再抗拒,老實地跟著顧易走了。顧易將她帶入一所茶樓,直接進了雅間,闔上槅門。李惟巽有些拘謹,亦有一些侷促,抱著書箱挨著茶几坐下,身下的凳子仍有多半留空。她抬手捋了一捋額髮,小聲問道:「顧大人,往日成王問話,並未叫我來過這樣的地方。」

  顧易並未對她多解釋。不多時,茶樓的小廝便按顧易所點的茶來奉,顧易頗大方地給了他一把賞錢,小廝樂著退了出去。然後顧易親手給李惟巽斟了一杯茶,溫聲道:「成王稍後便至,李大人可先飲杯茶解渴。」

  李惟巽瞧著那茶,一動不動。

  顧易不急亦不催,茶樓裡外他都已安排打點好了,沒人敢疑成王身邊的人。眼下她就算不肯喝這茶,他身上還帶了刀和繩。無論如何,她今日都不可能活著走出這茶樓。李惟巽是鄭劾手中的眼線,她同江豫燃情深意篤,江豫燃既為卓少炎那般信重,顧易便留不了李惟巽的性命。

  顧易不信李惟巽,不信江豫燃,甚至連卓少炎都不能盡信。他想,他這並非是心狠手辣,他這是不容有失。

  李惟巽怔然片刻,輕聲開口說:「這茶,是產自成府路的茶罷。」她又道:「我家便在成府路。從前年幼,茶花每每開滿山時,豫燃都會帶我騎馬去看。」她的眼底晶瑩透亮,問道:「聽顧大人的口音,家也在成府路罷?」

  顧易沒有什麼家。他至親早逝,這輩子沒愛過什麼旁的人,也沒被什麼旁的人愛過。他十五歲那年投軍,甫上沙場,身被數刃,失血昏迷,後來是被裴穆清親手從死人堆裡拎出來的。從那之後,顧易便認為他的這條命,也不該是他自己的了。裴穆清立身忠正,將心赤膽,顧易自此奉之效之,從無二意。

  李惟巽提到江豫燃時的神情,淨如雪花,仿若伸手一觸,就會化沒。

  不知緣何,顧易竟在這一刻想起了戚炳靖在得知卓少炎身份時的神情。顧易不知江豫燃對李惟巽的情意有多深,但若能叫李惟巽心念若此,必不會淺少。

  江豫燃一身錚錚硬骨,在北境捨命抗敵、血傷無數,如何能想到他摯愛之人為了護他性命而踏上歧路,更將因踏上歧路而丟了她自己的性命。若叫江豫燃這樣赤膽向國的好兒郎得知李惟巽之死訊,他又將露出什麼樣的神情。護國安民,到頭來竟護不住自己心愛的女人。

  顧易有一瞬之遲疑。

  他聽到有人對李惟巽說:「茶不必飲了。李大人,你走罷。」

  竟是他自己的聲音。

  竟是何其不可思議。

  直到李惟巽離開後,顧易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

  愛既能成事,愛亦能敗事。

  ……

  景和十六年末,李惟巽自豫州歸,即至英肅然與鄭劾處舉發了卓少炎將起兵謀逆一事。

  雷霆驟降,風雨欲來,大勢將傾。

  顧易連夜修書一封,找到戚炳靖曾同他說過的那二人,讓他們即刻快馬加鞭送信至晉煕郡鄂王府。

  然後顧易再回成王府,面對盛怒之下的英肅然,進言道:「雲麟軍既已不能為我所用,殿下若殺了卓少炎,晉將謝淖大軍又有何人能制?北境必定大亂,殿下欲圖大位之計亦將殆矣。屬下以為,不若留她一命。大晉鄂王曾要殿下割愛以求和,殿下何不推就其意,今將卓少炎送到鄂王手中,邀其出兵南下,助殿下一舉登大位,再割北地以換和書。此為一時求全之策,待殿下大事既定,再施計挑唆大晉諸王內亂,必能坐收漁利。北地數州及卓少炎,不怕不能再回殿下手中。到時殿下對她要殺要剮,皆隨殿下之願。」

  ……

  景和十七年正月初十。

  大理寺獄內,囚牢積水,顧易烏靴雪底浸透了髒漬。

  他退後半步,神色平和而有禮地道:「卓將軍若無其它疑慮,便下跪伏罪罷。」

  牆洞中漏出的光將卓少炎青白的臉照得了無血色,而她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撥了撥鬢角散亂的髮,一字一句地問說:「向成王舉證我謀反之罪的,是我身邊的誰?」

  顧易默聲不答。

  卓少炎冷冷一笑,再問:「充卓氏女眷於北境軍前、沒為營妓——成王今欲將我發往哪一州?」

  顧易答她道:「戎州。」

  當年戎州境內,她曾與晉將謝淖陣鋒相對。

  今去戎州,等著她的,是一個將她烙入心中千餘個日夜、在她不知不聞時便已對她熟稔於心、早已決計要將她娶做自己正妃的男人。

  而這個男人,不僅救她於死境,更將饋她以新生。

  ……

  景和十七年六月初九。

  蓋有大晉鄂王印的第二封書函被發至成王府上。

  顧易緊接在英肅然之後將這封書函閱罷,他貌若深思片刻,而後道:「鄂王欲借雲麟軍之力破關南下,此計不可謂不明。他要殿下在京中襄助,開金峽關及京畿之門戶,屬下倒有一策可獻。當年卓少炎在講武堂時,與沈毓章關係最近,情同兄妹。何不令兵部將沈毓章從南邊北調金峽關,再以他二人兄妹舊情為名,安沈毓章一個通敵、徇私之罪,撤他帥旗、罷他兵權。以沈毓章之赫赫門楣及文武盛名,此舉必會致金峽關守軍不滿,又何憂金峽關之不破。」

  ……

  景和十七年六月二十日。

  顧易再赴晉煕郡鄂王府。接迎他的仍然是和暢。和暢與他簡單見過禮,笑著道:「不巧,我家王爺不在府上,顧大人此番是空跑一趟了。」

  顧易問說:「鄂王爺幾時回來?我等他便是。」

  和暢的笑意更加和煦,道:「我家王爺出獵在外,短日子內是回不來府上了。」

  顧易聞此,若有所思。

  和暢又道:「顧大人此來何事,同我說也是一樣的,待我家王爺一回來,我必逐字轉述之。」

  顧易略略一笑,道:「也好,那便勞煩和先生了。成王殿下此番遣我來催:人已送給了你們王爺,但望你們王爺言而有信、守諾奉約。」

  和暢記下了,又留顧易在府用膳、多住兩日。

  顧易搖頭,謝而拒道:「我還需走一趟金峽關,無法在此地多留,實在抱歉。若我往後還能有幸與鄂王爺再相見,我必親自奉酒同他暢飲。」

  ……

  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

  以堅厚磚石砌造的武庫深入地下數丈,森寒戾戾,將籠罩於金峽關城內外的烈暑熱浪隔絕於外。

  銅燈昧光下,浸滿汗漬的檄書皺皺巴巴,上面字字句句,將顧易的雙眼刺得腫脹發酸。

  ……

  雲麟軍主帥卓少炎告金峽關諸將軍、都虞候、都尉、參軍、兵曹長、校尉、隊正、士卒:

  吾輩從軍,為衛戍疆土,為鎮守家國,為報效朝廷。

  然今之朝廷,信用奸佞,誅戮忠正,冤系無辜,早非可效之朝廷。

  昔,有名將裴氏穆清,以拳拳忠心而受其刑毒,含冤地下;有亡兄卓氏少疆,以赫赫戰勳而披罪曝屍,滿門皆沒。

  今,折威將軍沈氏毓章,系出名門,志慮忠純,文武之名冠天下,而一朝被謗以欲加之罪,生死難測,三軍上下咸盡袖手而旁視,又何忍乎!

  朝廷無狀,焉知沈氏之今日,非諸君之明日邪?

  諸君苟以衛戍疆土、鎮守家國為志,何不若投身死地,奮起肅清宇內凶逆!

  吾既繼以亡兄之志,必竭雲麟軍之力,披丹心、塗肝腦,立明主、振社稷,誠得諸君所信,則雖死不悔耳。

  而諸君蓋世之功,必經百代而不殆矣。

  ……

  背後抵著的門板又冷又硬。

  顧易被沈毓章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張臉憋漲得紫紅。

  沈毓章盯著他的雙目,手勁一鬆,扯著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甩至一旁地上。然後他打開門,臉色青黑地步出武庫。

  顧易伏跪在地上,劇烈地喘息。他攥緊雙拳按在武庫地磚上,一面笑,一面流出了淚。

  沈毓章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顧易閉了閉眼。

  裴穆清少輩諸學生中,得他最掛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

  如今他這最掛念的兩個學生,一自南,一自北,相會於此雄關。

  家國自此,何愁無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4 10:32 AM

第四十一章

  御史台獄中,卓少炎聽完顧易所講述的一切,沉靜了好半晌。

  來探獄之前,沈毓章已同她講了顧易舉發成王一案的諸事概要,並將所有與裴穆清、與卓少疆兩案相關的物證都示與她看了。正因顧易這一番捨命的舉證,沈毓章與朱子岐才得以成功將她身上的疑罪洗脫。

  英肅然本欲將鄭劾、吳奐頡在獄中毒害卻未果,而這兩人轉頭就咬死了英肅然不放,成為除了顧易之外的另外兩個重要人證,當即被從刑部大牢一併移送御史台獄。朱子岐同台吏將二人連審四日夜,又審出了過去數年之中二人奉英肅然之命而犯下的諸多罪狀,二人畫押之卷宗疊摞起來有數尺之高。

  大平自開國以來,尚未有宗室親王被牽涉於此等大案的先例,朝野上下一時震噤。沈、朱二人請昭慶及皇帝之意,因事關宗室,昭慶須再詢太上皇帝之意,遂命兵部先收成王府親兵,另派官兵圍禁成王府。

  禁足之令既解,卓少炎頭一件事便是親來探顧易之獄。

  饒是有沈毓章的話在前鋪墊,她仍是被顧易所言驚震得一時做不出任何反應。

  過去這五年中,她曾嘗盡諸般苦痛,她曾以為她所能倚靠的唯有自己。其後在金峽關與沈毓章再相逢,她方知這世間懷抱此志的非她一人。其後兵抵京城之下,她方知戚炳靖是如何在不動聲色之間以他的方式推而助她。

  可是今日她才知,她過去所知太淺,淺至一無所知。在她不見不聞之時,竟有這樣一個人,比她更隱忍,比她更艱難,比她更能捨命,僅僅靠著他一己之力,如履薄冰地,機關算盡地,一步續一步地在這條崎嶇暗道上默默無聲地走到今日。

  幸得天光終亮。

  ……

  沉靜了好半晌後,卓少炎想定了。她看向顧易,鄭重道:「顧大人,你往後可願跟著我?」

  顧易愣住。

  他搖首,道:「卓將軍。我當與成王同罪。」

  卓少炎道:「我輩不懼流血、捨命拼爭,為的是立明主、振社稷、護良臣。今若似顧大人這般的忠臣仍須伏罪,那這改立一事為的又是什麼?我意如此,毓章兄之意亦如此。」

  顧易道:「將軍竟不怪我曾利用將軍麼?若非五年前我視將軍弒兄而不救不阻,將軍又何須委身於成王多年,又何須背負這些連男兒都難以扛得起的苦志。」

  他語至最後微有哽澀。欠愧之情,溢於言表。

  卓少炎道:「欲謀成大事者,自有其取捨及犧牲。顧大人奉裴將軍命,所為者,國也。捨我又有何過?我敬大人這一片忠心赤膽。且在過去數年間,若無大人保我護我,我這條命早也沒了。大人往後若願意跟著我、入府為謨臣,我必以兄禮待大人。」

  能得她如是諸言,顧易早已感動非常。獄房昏暗的光線下,他乾涸的嘴唇略微顫動著,久而再啟道:「顧某何德何能,可得將軍青眼相待。」

  卓少炎起身,衝他長長一揖。

  顧易亦起身回她之禮,此事便算定了。

  待卓少炎再坐下時,顧易慨嘆:「護著將軍這條命的人,非我一人。將軍真正該謝的,是大晉的鄂王爺。若沒有鄂王爺對將軍的這份深情與執念,我又何來能耐可以保得住將軍的命。」

  此言又將卓少炎的心柔柔一擊。

  雖知戚炳靖對她惦念數年、用情至深,但從旁人口中完完整整地聽到戚炳靖為她所做的一切,又是一番不一樣的滋味。

  少頃,卓少炎輕聲道:「我知道。」

  顧易睹她神色,又哪裡看不出她對戚炳靖的情意,便斟酌地問出被他沉在心底許久的那個疑惑:「晉將謝淖與鄂王爺的關係……」

  卓少炎坦言道:「正是同一人。」

  顧易小震了下,隨即嘆道:「大晉鄂王爺,果真不是尋常人物。」

  能被這等人物所深愛寵惜,卓少炎此前因從軍而所受盡的苦楚,在顧易眼中竟都值得了。

  ……

  待出沈府,日頭已經西落。

  周懌抱著文匣,沉著臉色不發一言。

  戚炳靖瞥他一眼,道:「你作此臉色,是給誰看?」

  周懌道:「末將不敢給王爺臉色。可沈毓章也太不識好歹,王爺願助他一臂之力,他竟回絕王爺好意,殊不知這些物證得來有多不易。」

  他曾幾番勸諫戚炳靖三思,可戚炳靖一意孤行。誰曾想這些由和暢千里迢迢遞來此地的難得物證,到頭來竟被沈毓章毫不猶豫地推而拒之。

  方才在沈府中。

  沈毓章看著戚炳靖叫周懌呈上的文匣,問道:「謝將軍何意?」

  戚炳靖道:「下聘。」

  「將軍為何人下聘?所聘者何人?」

  「大晉鄂王戚炳靖,欲求娶雲麟軍主帥卓少炎。」

  一如當初金峽關城牆上初相見,沈毓章聞此無驚亦無動。他看著戚炳靖,問道:「謝將軍與少炎之婚約又要如何?」

  戚炳靖道:「沈將軍是聰明人,何須勞我多言。」

  沈毓章臉色不禁一變。

  顧易自首、招供、伏罪,自然須得將他與大晉鄂王之數次謀晤對沈毓章和盤托出,否則如何能夠合理解釋諸事。當時顧易言罷,沈毓章自然同顧易之當初一樣,對謝淖之身份立刻升起疑惑。眼下聽得戚炳靖此言,沈毓章心中雖早有準備,然亦難平動容之色。

  竟是這般坦蕩,這般磊落,這般情深,這般意重。

  少頃,沈毓章將那文匣一推,道:「我大平國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張,無須大晉相助。」

  周懌冷著臉收回文匣。

  戚炳靖倒有些欣賞他這風骨,道:「大平今能有少炎、沈將軍、顧大人之輩,國不當亡。」

  沈毓章目光頗有些複雜:「謝將軍不顧自己身份,不顧晉室安穩,竟有孤軍懸入大平京畿之勇魄,我亦深深佩服。」

  戚炳靖道:「少炎捨不得殺我。沈將軍不會蠢到殺我。旁人沒有能耐殺我。我又何懼之有。」

  沈毓章少有無言以對的時候,此時竟沉默。

  晉室此輩能出這等人物,大平若欲恢復前烈,不知尚需多少年。

  須臾,沈毓章問道:「鄂王欲娶少炎,可願許以停戰和書?」

  戚炳靖微微一笑:「自然。否則,她又哪裡肯嫁。」

  沈毓章點頭,道:「少炎為國征戰,軍功卓著,又有拱立新帝之功,倘要遠嫁大晉,我大平必將為她備足嫁妝。」

  「將軍所指,是封王一事。」

  「是。」

  「想必這將是大平歷朝以來頭一個無封邑、無兵權之親王。」

  沈毓章聽得出他話中謔意,卻並不以為怪,道:「謝將軍不會不清楚,我大平中宗一朝,上將軍戚安以軍功封晉王,北就封地;至烈宗時,戚氏子孫引兵割據、自立為帝,方有了今日之大晉。自烈宗朝以降,我大平再未封過建功之武臣;而大平自開國以來三百八十年,更從未封過女子為親王。如今少炎得封,縱無封邑、無兵權,亦是撼動祖制朝綱之大事。從此少炎之尊榮,便是大平宗室女亦難能與之相媲。如此,將軍還不滿意?」

  戚炳靖看著沈毓章:「沈將軍之難處,我都明白。將軍既然不願收受先前之聘禮,不如由我替將軍再添一二嫁妝。」

  「將軍何必破費。」

  「不是破費。是鄂王疼她。」

  ……

  卓少炎一走出台獄大門,抬眼就看見在外等著她的戚炳靖。

  他沒留神到她出來,正伸手從馬腹下的皮囊中掏出一把料豆餵他的坐騎,整個人透露著不常見的閒適與輕鬆。

  恰合她此刻的心情。

  卓少炎幾步走上前,輕輕喚他:「炳靖。」

  戚炳靖聞聲回頭,笑得極為舒暢,應道:「少炎。」

  卓少炎被他這一叫,心頭又軟了幾分,連帶著神色與目光都變了。她走到他跟前,伸手鑽進他的袖口,勾住他的掌。

  「不怕人瞧見?」他故意問,還左右打量了一下路過的人。

  她輕笑,「噓。」

  ……

  二人晚膳直接去了卓少炎少時在京中最愛吃的宜泰樓,就在東市子橋附近。

  大事既定,卓少炎心頭再無重壓,因身旁有戚炳靖陪著,便頗縱著自己,點了菜之後,又叫了酒來與他分飲。

  在北境時,雲麟軍闔軍禁酒,因而她的酒量並不算好,在圖過新鮮後,又再淺淺地嘗了幾下便不再飲了。

  戚炳靖瞧她不喝了,便換了她的杯子來飲,手上兼又夾了她愛吃的菜送入她口中。卓少炎臉上一直帶著微醺的笑意,他餵她一口,她就吃一口。

  二人在樓上臨街的窗邊坐著,一俊一美,恩愛非常,頗叫周圍看見的人羨慕。

  卓少炎忽又喚他:「炳靖。」

  戚炳靖應道:「嗯。」

  被她這酒後微甜的聲音叫得禁不住地想笑。

  卓少炎伸出手,不顧旁人的目光,以指輕輕刮蹭了一下他的臉頰,然後道:「以後,讓我疼你。」

  在台獄中,顧易曾同她說了戚炳靖當年所言。他曾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那路艱險且長,週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

  她不知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她不急著去問他的過往,她等著他親口告訴她。

  她只知她聽了這話後,心裡很疼。

  自從戎州初相見,這一路上都是他在疼著她,她竟未想過他是否也想要人疼。於是她在說罷之後,又重複了一遍:「讓我疼你。」

  然後她看見他的眼底深了深,她聽見他的聲音中帶著陌生的、難以名狀的情緒,他看著她,道:

  「好。我讓你疼。」

  ……

  出了宜泰樓,夜風清涼,二人沿街慢慢走著。

  這一帶在入夜之後,街上燈火輝明,往來熙熙攘攘,頗為熱鬧。

  卓少炎指著前頭不遠處向他介紹說:「那邊便是有名的西津夜市。可想要去瞧瞧?」

  戚炳靖一路行,一路打量著大平京城諸色風物,此時聽她這話,便隨口一問:「一個夜市而已,又何故有名?」

  卓少炎笑了,答他說:「傳聞世宗睿武孝文皇帝與孝烈皇后的定情之地便是那裡。他二人是千古佳偶,數百年來大平京中的女郎們但凡有了傾慕之人,都願帶著她們心愛之人去那裡沾一沾福氣。」

  戚炳靖聽著有趣,牽住她的手,問說:「你年少時,也有這等願望?」

  卓少炎垂下目光,撫著他的手指,道:「年少時,固然心嚮往之。但如今我身邊有你,便覺得無須再去沾這世間的任何福氣了。」

  她何其有幸,能為他所深愛。

  古今再無女子,能比她更有福氣。

  ……

  夜裡睡下時,戚炳靖一如往常地將她抱進懷中。

  卓少炎酒意睏乏,將睡未睡地,聽見他在她耳邊低語:「少炎。」然後肩頭的衣物便被他剝去了。

  她輕聲呢喃,推了他一把,想要睡去。他卻含著她的耳垂,繼續低聲哄誘:「不是說要疼我?」

  她瞬間清醒了數分,滾滾燙意襲上臉龐。往日在這床榻上,的確是他疼她更多,而她從未刻意琢磨過要如何去「疼」他。

  他拉著她的手往下摸,一面教她如何取悅自己,一面忍不住地親她,聲音也跟著啞下去:「少炎,這樣疼我,我會舒服,可記住了?」

  她被他勾得魂魄都要丟了。

  他卻還不放過她:「今夜先教你這一樣。明夜,再讓你知道還能用什麼法子來疼我。」

  她的嘴唇都要被他親破了,她的聲音也跟著要破了:「……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4 10:47 AM

第四十二章

  當卓少炎睡熟後,戚炳靖抬手捧住她的臉,在暗中凝視許久。

  這是他此生頭一回聽到有人說,要疼他。

  是被人憐惜心愛。是被剝開堅硬的外殼。是將軟處變得更加軟。

  這感覺對他而言極為陌生,令他下意識地想要防備,然而她的話語卻又帶著令他無法抗拒的融融暖意。

  曾經的她像一塊冰,冷靜,漠然。現在的她像一團火,熾熱,赤誠。她用她毫不加掩飾的愛意,將他熔化。

  過去,她忠於家國。如今,她忠於她的心。而她的心,正被他握在手中。

  在叫他握緊她的心時,她沒有顧慮過她的心會否被他握碎。她說把心給他,她便當真把一顆心全給了他。曾經她在邊境,捨身抗敵、悍不畏死;如今她面對他,不計後果、信他如斯。

  為她所信所仰之物,她皆可奮不顧身。

  這便是她卓少炎一貫之心性,一貫之為人。從始至終,不曾變過。在風雪之中的豫州城頭是如此,在他戚炳靖懷中亦是如此。

  戚炳靖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地含住她的唇,逐漸加重力道,又吮又吻。

  卓少炎被他親醒了。她張開眼睫,意識回籠,辨別出他身上的熱意與燥意,淺淺哼道:「你怎麼沒完沒了……」

  竟從未見過他慾望這般濃熾而不休。

  戚炳靖待親了個夠,才又抵在她耳邊,道:「少炎。你既說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會要了你的命。你信麼?」

  卓少炎抬手握住他的後頸,對上他咫尺間的視線,屈腿勾住他的腰,突然用力翻身,將他反壓在下。她以指撥了撥他濃黑的眉,又落在他說了狠話的嘴唇上,道:「若真有那一日,我讓你來殺。」

  話畢,她也低頭將他的唇含住,照樣又吮又吻,而後輕輕移開,對他道:「我卓少炎既然愛你,便此生不悔,亦絕不變心。」

  這兩句話,是何等之血性,是何等之重諾。

  戚炳靖只覺滿腔滿腹皆是熱辣辣的疼,疼得他眼底都發酸。

  他這一生叫人服,叫人畏,叫人防,叫人恨,叫人生不如死,唯獨沒叫人愛過,沒叫人疼過。

  她曾化為明光救他於黑暗泥淖之中,他救她一命,是以一命還一命,未圖所報。三年前的那一夜,他雖下定了決心要她,卻也沒有指望過能真得她愛、她疼。

  而今她竟不負他之情深,愛他、疼他,叫他不知還要如何愛她、如何疼她,才能襯得起她付與他的這顆心。

  戚炳靖的喉結滾了兩下,開口欲言。

  卓少炎卻貼著他的耳,輕聲道:「還要我再疼疼你麼?」

  顧易曾對他道,她天資聰穎。此言竟不虛。她之天資,用在何處,皆可輕易叫人難以招架。

  ……

  翌日午後,西華宮中。

  午膳罷,只歇了兩刻,英嘉央便囑咐內侍去替英宇澤更衣,做出行之上下準備。

  英宇澤從午夢中被喚醒,雖還是迷迷瞪瞪的,但平日裡會因沒睡飽而鬧脾氣的小情緒今日也沒了,只乖乖地讓人服侍著穿衣著履。

  未幾,他穿戴齊整,待見了娘親,便一板一眼地問:「沈將軍何時來接朕?」

  英嘉央瞥了兒子一眼,淡淡道:「待沈將軍來了,必會先考問陛下這兩日的課業。」

  英宇澤聞言,垂頭喪腦地拽過內侍遞上來的書卷,翻開來閱。

  ……

  經人通稟後,沈毓章踏入西華宮。他解下佩劍交給內侍,再接過內侍奉上的溫熱濕巾子淨了淨臉與手。就這麼兩下的功夫,英宇澤就已經等不及了,直接從內殿中跑出來,興高采烈地來迎他。

  「沈將軍!」他仰著頭叫,臉上儘是期盼之色。

  沈毓章彎腰,半蹲,正色道:「陛下當循禮儀。無故不得在宮殿中跑跳。」

  英宇澤很乖地點頭:「朕聽將軍的教誨。」

  沈毓章則道:「除了臣,陛下也要聽公主的教誨。除了公主,朝廷中凡良臣之諫言,陛下皆應聽而明之。」

  英宇澤繼續點頭,認真道:「將軍說的,朕都記下了。」

  然後他小心地扯了一下沈毓章的衣袍,問:「沈將軍,咱們現在可以出宮了麼?」

  沈毓章看向他的身後。

  英嘉央正打量著他二人,神情恬淡。

  沈毓章向她行禮,道:「臣接陛下去台獄,事畢便還宮。往返皆有孫將軍率殿衛護駕,公主殿下且放心。」

  英嘉央允了,步上前來,彎腰親手將英宇澤的衣領正了正,然後看向沈毓章:「你帶皇帝去罷。」

  沈毓章欲走,她又在後補了一句:「回來後,晚膳留在宮裡吃。」

  英宇澤高興得眼睛都亮了。

  沈毓章微微笑了,一面牽住皇帝幼小的手,一面應她道:「好。」

  ……

  御街之上,車駕緩緩前行。

  車內,沈毓章問英宇澤:「陛下一會兒該說的話,可都記清楚了?」

  英宇澤的聲音透著孩童特有的正經可愛:「朕都記清楚了。將軍可放心。」

  他全然掩飾不住興奮之情,只要能同沈毓章在一處,無論要他做什麼,他都是高興的,更何況今次還能出宮來,見識他未曾見過的地方與人物。

  沈毓章又問:「公主可曾告訴陛下,今日為何要陛下出宮?」

  英宇澤很是謹慎地思索了一陣兒,而後認真答說:「朕要去救忠臣。」

  沈毓章道:「若無忠良之臣,則英氏江山難守。陛下身為人主,今後當學會明辨忠奸,更須明白,忠臣可為國流血,國卻不可令忠臣蒙屈。」

  英宇澤似懂非懂,卻仍然點著小腦袋,記下了聽到的每一個字。

  ……

  台獄中,守獄諸吏雖早已被傳過令,但人人面色惶恐,惴惴不安。他們從未有人近睹過天顏,更從未聽說過皇帝會親臨這等腌臢之地。

  一道微弱光線從窗洞中投射入獄牢中。

  外面響起腳步聲,由遠及近。

  小吏將牢房鐵門重鎖打開,再將門完全打開,對裡面叫道:「顧大人,陛下自宮中來,您須起身見駕了。」

  本在用粗劣的紙筆寫字的顧易聞言,稍怔,疑自己聽錯,故而動作略顯遲滯。

  腳步聲臨近,到牢房門前停下。諸吏噤聲而退後。隨即,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出現在了牢房門口。

  顧易先看見了沈毓章,然後才看見被沈毓章牽著手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著至尊者才能穿的衣物。他看起來有一絲緊張,小手將沈毓章抓得緊緊的,小嘴也抿得緊緊的,一雙眼卻很明亮,牢牢地注視著顧易。

  顧易從怔愣中回神,連忙起身,稽首大拜,道:「罪臣顧易,叩見陛下。」

  小男孩猶自好奇地打量著他,小腦袋還歪了一歪。

  沈毓章低聲喚道:「陛下。」

  被提醒後,英宇澤才想起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一時間小臉上掛起懊愧之色。他趕緊抬頭望了一眼沈毓章,在收到後者無聲鼓勵的目光後,遂鼓起勇氣,將手慢慢鬆開。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邁步上前,伸出小手,碰觸跪伏在他身前的男人肩頭,學著大人的模樣做了一個虛扶的姿勢,以滿是稚氣的聲音開口說:「顧卿平身。」

  男人的肩頭微微顫抖,只敢抬起頭,未敢站起身。

  英宇澤又有些緊張了,他再度鼓了鼓勇氣,盡了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鄭重而嚴肅,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最要緊的話:

  「顧卿未負國,國必不負顧卿。顧卿受苦了,朕親自來接顧卿出獄。」

  話音落下,英宇澤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男人的眼中湧出大顆大顆的熱淚,砸在骯髒的牢房地上。

  他睜大了眼睛,問說:「顧卿為何哭泣?」

  男人答不出聲,仍自流淚不止。

  這牢獄,這男人,這熱淚,一幕幕場景太過鮮明,重重地印入仍然懵懂的英宇澤心間,叫他此後一生難忘。

  此時的他不可能想得到——

  若干年後,當他親執御筆,每每欲落硃批於獄令之上時,便會想起幼時所見此情此景。

  世間唯忠臣不可蒙屈,不可含冤。

  後來,他統御江山凡六十三年,為大平歷代帝王在位時間最長者,亦為大平歷代帝王在位時國中每年詔獄最少者。
有君仁明如此,何憂前烈不復。

  ……

  傍晚回宮,一直到用罷晚膳,英宇澤都乖巧出奇。

  待宮人撤下殘羹,他方瞧了瞧一旁的娘親,又扭頭瞧了瞧另一旁的爹爹,開口問:「沈將軍,朕今日是不是做了一回好皇帝?」

  沈毓章忍俊不禁。但他仍然板正了臉色,答道:「陛下今日做得很好。」

  英宇澤有些高興,小手去拉沈毓章的衣袖,又問:「那朕是不是可以向將軍討個賞賜?」

  沈毓章搖首,道:「陛下至尊,只有賞賜臣子的規矩,沒有向臣子討要賞賜的規矩。」

  英宇澤聽懂了,立刻更高興了,道:「沈卿,那朕給你個賞賜。你今夜就留在這宮裡,陪朕睡覺吧。」

  沈毓章沒有吭聲。他轉動目光,投向英嘉央的臉上。

  英嘉央未看他,只是對英宇澤道:「陛下何以如此不懂禮數,不懂體面,不懂規矩?沈將軍是外臣,豈能留在宮裡陪陛下睡覺?」

  英宇澤頓感委屈,可憐巴巴地小聲道:「朕都做一個好皇帝了,為何還是留不下沈將軍呢。」

  見娘親不答他,英宇澤又轉而變得氣鼓鼓地,自己從凳上挪下地,扭身就走:「朕不要你二人陪了,朕要自己去睡了。」

  英嘉央不哄他,也不阻擋他,沖邊上的內侍無聲使了個眼色,叫人跟著英宇澤去內殿,伺候他就寢。

  她也不看沈毓章,低著眉不知在想什麼。

  沈毓章這時開口:「央央。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英嘉央仍然垂著目光:「我就不送你了。」

  沈毓章說要走卻紋絲不動,聞言問道:「我若一定要你送我,你送是不送?」

  英嘉央無視他執拗的目光,無奈道:「毓章。你何故非要如此。便如眼下這般,不妥麼?」

  「不妥麼?」沈毓章不帶笑意地笑著,道:「我心愛的女人,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碰。我親生的兒子,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疼。你問我,便如眼下這般,不妥麼?」

  他久等不見她回應,心下一沉,一時未忍住,伸臂去握她的手。她欲格開他的掌,反而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英嘉央細白的腕間被他攥得發紅,引得她皺眉:「沈將軍。」

  這三字一出,沈毓章臉上連笑也沒了。

  她繼續說道:「將軍是輔政之臣,須知分寸。」

  沈毓章冷冷道:「原是為此。央央,你心中怕這江山不久之後便會改姓了沈,是不是?」

  英嘉央亦冷冷回道:「將軍既然這般想我,又哪裡會顧念我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沈毓章將她的手緩緩放開。

  他二人皆非少年時,竟還能如此拌嘴,真是荒唐又可笑。

  少頃,沈毓章嘆了口氣,道:「是我錯了。央央。你必不會這般疑我。我又叫你心裡委屈了。你要怎麼責我,我都認。只要你心中能痛快點,可好?」

  英嘉央輕輕揉著腕子,不言不語。

  她還能怎麼責他?她捨得怎麼責他?他不就是仗著上一回她說,這天下只有他能給她委屈受,他才敢這麼給她委屈受的麼?

  沈毓章又道:「我知你是為了我的名聲考慮。眼下成王剛倒,皇帝年幼,只能仰仗諸位輔政大臣。然而亂事未盡,朝廷還待收拾,難免有心懷不軌之人欲見機謀事,也未可知。我如今位列輔臣之首,又掌兵部事,若有不慎,被有心之人藉機劾個『藐上弄權』的罪名都算是輕的。你是怕我又像上回禮部事一樣自毀名聲,所以才刻意不准我同你、同皇帝過於親近,我說的對不對?」

  他雖問對不對,但根本不是在問。故而英嘉央也沒有答他的必要。她只是終於願意正眼看一看他,遞給他的一道目光中糅雜著諸多情緒。

  她難道不想要被他光明正大地碰麼?她難道不想要宇澤被他光明正大地疼麼?

  自從上次禮部事畢,她便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仍會為他擔心、為他氣惱,她便知他總是可以輕輕鬆鬆地便叫她守不住自己的這顆心。

  一如當年太后宮中。

  他沈毓章,就是有這能耐,叫她無論同他分開多久,都會重新為他再次動心。

  沈毓章則迎著她的目光,起身,振袖,面無表情道:「殿下早歇,臣先告辭了。」

  ……

  次日早朝,除諸臣所奏事外,廷議者有三。

  先是成王一案,按太上皇帝之意,當移宗正寺置獄,再派能臣審訊。能臣當選誰人,朝議紛紜,最後還是昭慶上聖公主獨斷,點了狄書馳去督辦此事。

  再來是裴穆清、卓少疆二案,按兵部、御史台之主張,當翻案重審,凡當年涉此二案之官吏,置五日期自首,逾期不自首者,若經事後查證,皆坐數倍之罪。

  最後則是大封卓氏一事。此議一開,廷上猶如油潑沸水,吵吵嚷嚷,久不消停。末了,仍是昭慶上聖公主叫眾臣當廷住口,欲有所奏諫者,且待散朝之後擬札子進上來。

  整個朝會,幾不聞沈毓章之聲音。

  待諸事議罷,昭慶上聖公主在簾後問說:「可還有事要當廷奏稟的?」

  眾臣無甚話要再講了,皆抱袖垂首,等著內侍叫散朝。

  這時候,沈毓章竟出列,於廷上朗聲道:「臣沈毓章,尚有一事要奏。」

  「且奏。」簾後輕聲道。

  沈毓章跪地,恭行臣禮,開口時,聲音鏗鏘震地:「臣沈毓章,請尚昭慶上聖公主。望陛下准臣所請。」

  滿殿一時靜若無人。

  幾瞬後,響起東西砸落於殿磚的聲音,四下皆有,不止一聲。

  被這些聲響驚醒的諸臣們紛紛向上告罪,彎下腰去撿已被摔出裂痕的竹笏,再匆匆攏於掌中舉起,遮住自己驚不可抑的神情。

  這當中,禮部諸吏猶為震驚。

  陳延就站在沈毓章的斜後方。此時看著沈毓章挺闊的背影,他動了動足,張了張嘴,卻終究忍住了出前上諫的念頭——

  大平開國近四百年,在此之前,有過女帝當政,有過太后垂簾,卻從未有過未出降之公主聽政的。

  然今事已成此,便也罷了。

  可誰又見過做臣子的,竟敢當廷求尚垂簾聽政之公主?!

  這眼中還有沒有禮法,還有沒有祖制,還有沒有朝綱?!

  莫說過去不曾見,便是將來,恐怕亦絕不會有。

  此舉真是,曠古絕今,沈將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4 11:0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11-26 09:07 A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景和十一年初,大慶殿,正旦大朝會。

  文武滿座,觥籌交錯,君臣皆歡。飲至半酣時,皇帝命人將沈毓章叫到近前,笑問道:「又是一年之初。毓章,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同朕說的?」

  沈毓章行禮,而後抬首。一張臉龐年輕、英俊,亦透著未被世事磋磨過的傲然意氣。他朗朗回話道:「陛下深知臣之心意。臣望於年內尚昭慶公主,惟願陛下准允。」

  皇帝頗心慰,對他頷首道:「你父親前些日子已同朕提過了。如今邊境無事,確是辦此大事的好時候。不過央央是朕的心頭之愛,你同她的婚事倉促不得,宮中須得花些工夫好好張羅籌辦。朕也叫司天監的人看過日子了,便放在年末罷。」

  沈毓章笑了笑,跪下謝恩:「臣謝陛下准臣所請。」

  朝宴罷,他又去太后宮中給太后請安。

  太后宮外,英嘉央正叫幾個宮女挑著如意宮燈掛上簷。待見到他來,她遙遙衝他一笑,笑中盡現愛意。

  那一夜宮燈柔柔,雪色清清,方從宴上飲罷酒的沈毓章就這麼醉在了她滿滿愛意的笑容裡。

  醉了的沈毓章管不住心頭旖念,只想要放肆一回。

  他步上前,也不顧旁邊還有宮女望著,逕自抬臂,將她的兩隻手牢牢地收進自己的掌中,意氣風發地道:「央央,陛下同意你我的婚事了。你想要什麼,你一樣樣地告訴我。我一定要給你備這世間最厚最重的聘禮。」

  英嘉央嗅到他衣袍上沾的酒味,和聲道:「毓章,你醉了。」

  沈毓章更加得寸進尺地一把將她拽入懷中,這動作叫一旁的宮女們都羞得垂下了頭。他醉得肆無忌憚,仗著她敵不過他的力道,鎖住她的腰,低頭湊到她耳邊說:「央央。我沒醉。你現在就同我說,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我統統都給你。」

  英嘉央被他這麼抱著,耳邊是他赤熱的話語,一時心動到無以復加,連要掙扎都忘記了。

  她竟就縱著他在太后宮外如此放肆,未加制止。

  他靠得太近了,呼吸一下下地擦著她的臉。她臉紅了,喃喃道:「毓章,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他的胸腔震動兩下,是笑了。然後他道:「你要我的一心一意,不離不棄,一生一世。央央,我說的對不對。」

  她伏在他胸前,也笑了。

  沈毓章道:「央央,你要的,我統統都給你。我沈毓章說到做到。山河家國,我會守;你的真心,我亦會守。」

  那時節,強敵縮臥,邊境太平,國中大安,年輕的沈毓章說出口的堂堂承諾,叫人深信不疑。

  誰曾料傷心,誰曾料絕意。

  誰曾料別離,誰曾料斷棄。

  誰曾料,一生一世,終缺六載。

  ……

  英嘉央透過珠簾望著跪在殿上的沈毓章。

  距離那一個正旦雪夜已近七載。他已不再那般年輕,不再那般張揚。如今的他,沉毅,穩重,輔政大權威壓之下,朝堂之上竟無一人敢出前諫阻他這堪稱不臣的舉動——甚至連他的親生父親沈尚銘,也沉默著不發一辭。

  年幼的皇帝頗不安份地頻頻四顧,小小的臉上露出大大的期盼。

  眾人矚目之下,英嘉央終於開口:

  「沈卿,你放肆了。」

  她的聲音中幾乎沒有任何情緒,是平常一貫的溫和堅定,未失一分主儀。

  遭斥的沈毓章肩背挺直,一如御案邊角。他目視上方,坦坦蕩蕩回道:「臣今日就放肆了。臣既然已經放肆了,便不在乎再多放肆幾言。」

  這話一出,她仿若看見了當年那個因醉酒而肆無忌憚的年輕沈毓章。

  沈毓章則再拜而叩首,然後抬首再道:「景和十一年正旦之夜,臣曾允諾公主殿下:一心一意,不離不棄,一生一世。當年未盡之諾,臣今願重新履踐,望殿上眾臣共作見證:臣沈毓章,請尚昭慶上聖公主;若陛下准臣所請,臣必以一心一意待公主,無論何事絕不離棄公主,一生一世疼愛公主。」

  這字字句句,無一不打在她的心頭,令她眼眶輕濕。

  一霎憶當年雪夜,一霎又憶他同她割斷了所有情分的那六年。如今她能重為他心動,而他願重許她此諾,是多麼令人嗟嘆,又是多麼令人慶幸。

  這男人不顧臣子體面,不顧沈氏門風,一旦放肆起來,分明仍是當年深深愛著她的那個少年。

  當年她肯陪著他放肆。如今她若不陪著他再放肆一回,那她便是白白愛了他沈毓章這麼多年。

  ……

  放肆。

  當真是放肆。

  陳延甚至以為,只用放肆這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沈毓章的舉動了!

  他以為沈毓章當廷求尚垂簾之公主一舉已是古今不聞,卻萬萬沒料到沈毓章還能更加不顧君臣體面,竟敢在朝堂之上當眾告愛!

  陳延忍不住以竹笏半遮面頰,扭過頭去看沈尚銘。

  沈氏這三百八十年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倘若沈文公地下有知,豈能容沈氏子孫這般體面全無?!

  沈尚銘對上陳延的目光,沉沉地喟息。陳延怎能知道,當初沈毓章被他親手揍得滿背是血,仍能硬骨頭地說出「至於央央,兒子是一定要娶回來的」這等話,那股決意震得他這個做父親的簡直束手無策。況今沈毓章身在輔政高位,又哪裡是他能夠當廷教訓得了的。

  沈尚銘以為,昭慶絕不可能當廷應允沈毓章。否則此例一開,往後但凡有重臣挾權相逼幼帝,昭慶又將要如何平衡處置?

  豈料在少思之後,英嘉央微微側首,看向陳延,道:「陳卿,且勞禮部再忙一忙。」

  陳延一驚:「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沈將軍同本宮的婚事,便勞陳卿費心了。」

  陳延手中的竹笏二度掉到了殿磚上。

  沈尚銘雖亦為所驚,但他瞧著陳延失態,則更是無言。

  大平英氏這幾百年來,因情之一字而任性縱意的君王,豈止是一兩位?

  倘若太祖地下有知,必當同文公一笑罷了。

  ……

  因沈毓章當廷求尚昭慶竟被准允一事過於震動朝堂,散朝之後,未敢當廷上諫之眾臣又紛紛擬了彈章,一封封參劾沈毓章不臣的奏札被陸續遞進禁中。相較之下,皇帝意欲大封卓氏一議倒一時無人再顧得上參駁。

  三日後,皇帝制詔,頒於天下:

  其一,為已歿武威上將軍裴穆清平反,昭雪其畏戰不守之冤罪,追諡武毅公。

  其二,為卓氏一門平反,昭雪已歿逐北侯卓少疆裡通敵軍之冤罪,昭布卓少炎冒亡兄之名提兵出守豫州、募建雲麟軍、收復大平失地、北伐大晉重鎮等諸事。

  其三,為彰卓少炎不世之軍功及擁立新帝之大功,以國姓封親王。

  ……

  狄書馳尚未步入宗正寺大門,宗正寺卿喬嘉便已出迎上前,一揖道:「狄大人。」

  朝中九寺正卿,喬嘉是其中唯一的女子。她十九歲科舉入仕,外任六年後回京,在其後五年中憑著謙謹的為人與斐然的政績一步步晉陞,如今年方三十歲便已身居正三品之位。狄書馳縱為三輔臣之一,亦不敢將她怠慢,立刻回禮道:「未想能得喬大人親迎。」

  喬嘉一面迎他入內,一面道:「狄大人奉旨問成王一案,若有需要喬某協助之處,直言便是。」

  狄書馳聞她之言,對她有禮地一笑,道:「喬大人平日熟悉宗室事,若喬大人公務不忙,便同我一道聽審此案罷。」

  自開國至今,宗正寺內從未置過詔獄,而今昭慶將成王按押於宗正寺內,又令輔臣之中權勢與資歷最淺的狄書馳來督辦此案,喬嘉又如何看不出這必定是因太上皇帝欲對成王網開一面,生怕他被兵部、刑部、御史台三處合力定個死罪。

  喬嘉側首看了一看狄書馳。他雖是名門之後,但極年輕,又無大勢,眼下接了這樣一宗燙手案子,想來定會希逢太上皇帝之意,給宗室一個體面。

  ……

  入獄後,一審便是三個時辰,其間狄書馳未進食,只飲了數杯茶而已。

  待將舉發英肅然數罪的人證之辭與物證都一樣樣問驗過後,狄書馳問英肅然道:「殿下還有什麼話要講的?」

  他這時候的聲音與神色,同審訊初時幾乎毫無分別。面對英肅然,他從始至終的態度皆不卑不亢,不以其宗室身份高待,亦不以其罪囚身份低看。喬嘉不禁暗嘆。

  審訊之中,英肅然很少開口,每被狄書馳問話求證時,多以沉默無視作為回應。此時聽見狄書馳這一問後,英肅然方掀了掀眼皮,終於分出一點注意力給他:「你叫卓少炎來,我便回你所有的問話。」

  狄書馳道:「陛下已以國姓封卓氏為親王。殿下當循禮儀,稱其為英王殿下。」

  英肅然笑了。

  然後他的笑聲越來越大,久久不休。到最後,他輕輕喘息,道:「圖功業,圖盛名……好一個英王殿下。真是好一個英王殿下。」

  說罷,有淚水自他眼角淌出。

  英肅然身份何其尊貴,如今身陷囹圄,罪名未定,他全程未罵舉發他的顧易,未罵獄中為自保而倒戈的吳奐頡、鄭劾,甚至未罵經他一手推舉卻終將他背棄的卓少炎一字。

  他竟因狄書馳一言而流淚。

  喬嘉看清,愕然而怔忪。

  狄書馳則面不改色,道:「殿下若無旁的話要講了,朝廷便將依著這些人證之辭及物證,按律給殿下定罪。」

  沉默少許,英肅然復開口:「我有何罪?」他的眼角仍然潮濕,但語氣十足譏諷,重複道:「我有何罪?!」

  不待狄、喬二人說話,英肅然又自答道:「似裴穆清、卓少炎、沈毓章這等主張用兵之人,手中沾的人命何止數萬條,他們便是良將?而我殺了幾個不從我意的將臣,又何嘗不是為了議和以換得家國太平,我便是有罪?!沈毓章欲以兵武恢復前烈,他便是忠臣?而我欲以疆土為餌而誘大晉宗室內亂,又何嘗不是為了滅晉,我便是叛國?!」

  他的笑聲譏嘲生冷。

  狄書馳自座上站起來,走近英肅然,道:「三百八十年前,狄氏先祖忠武公,為國死戰,遺骸難全。似忠武公這般為國捐軀的將卒,數百年間數不勝數。大平河山,寸寸疆土,皆浸有為國戰死的將卒鮮血。殿下殺的,不只是幾個不從殿下意的將臣,更是大平無數的忠魂。殿下用作挑撥晉室內亂誘餌的,不只是國之疆土,更是英靈之如山白骨。」

  狄書馳又道:「殿下以為靠著太上皇帝護佑,必得不死。但若殿下不死,這萬萬忠士於地下又怎能長眠。我為狄氏之後,若能容殿下不死,又有何顏面再跪先祖之靈位。」

  他的聲音不起絲毫波瀾,但喬嘉卻聽得股粟。

  她至此時方徹底明白,昭慶點了狄書馳來督辦此案,背後的思慮是何其幽深而周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4 11:13 AM

第四十四章

  審訊罷,狄書馳隨喬嘉回至宗正寺諸吏平日辦事的閣間內。喬嘉叫人送了晚膳過來,狄書馳也未客氣,同她一道簡單用過。然後他又向她借了一張桌案,親手親筆地書擬成王一案的奏表。

  到了夜裡,諸吏早已走光,狄書馳猶自沉眉伏案,根本不察時間已晚。喬嘉無意催擾他,卻亦不便只留他一人在此處,於是隨意抽出幾冊書來,邊閱邊等著他。

  至半夜時分,狄書馳自案上抬頭,看見喬嘉已伏在一丈之外的另一張桌案上睡熟了。他面露歉意,卻沒開口叫醒她。四下環顧,他看見了她擱在旁處的薄氅。他遂輕輕放下手中的筆,躡足走過去,幾近無聲地將薄氅披在她的背上。然後他回到自己案前,將燭心輕撥,重新拿起筆,蘸了蘸墨。

  在破曉前,狄書馳終將奏表擬定。他看了一眼將醒未醒的喬嘉,再次躡足走過去,將她身上的薄氅小心取下,無聲放回原處。

  喬嘉醒來後,看見狄書馳正在收拾桌案。他察覺到她的動靜,給了她一個極微淡的笑容,沒多說什麼。她覺得肩背上彷彿尚有一絲暖意,伸手探拂,卻並沒有摸到多餘的衣物,由是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狄書馳待收拾妥當,便告辭道:「今日休沐。喬大人勞累了,早些回府歇息罷。我這就走了。」

  喬嘉起身相送,道:「狄大人徹夜未眠,也當早些回府歇著。」

  狄書馳沒答她此言,只對著她一揖,轉身出了宗正寺。

  喬嘉站著沒動,將他的背影多望了兩眼。

  他的背影同他的為人一樣,低調,卻不低頭,脊背中撐著他的仍是剛直不屈的名門忠骨。

  ……

  狄書馳並未回府,而是在天光破曉時分直接去了宮城的廣德門外,伏闕上疏。

  萬字長表,論成王英肅然欺君罔上、殘害忠良、結黨營私、叛國求榮等數樁重罪,罪罪得證,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

  疏入禁中,昭慶閱罷,又傳沈毓章、朱子岐二人覲見,二人閱罷後,又轉遞至德壽宮請太上皇帝閱。

  一個半時辰後,禁中來人,向狄書馳傳太上皇帝之言:「狄卿大忠,宮中上下皆知。事關宗室,馬虎不得。狄卿何不回府,聽候皇帝旨意便是。」

  狄書馳俯首,回道:「臣便跪在這宮門處,等候陛下的旨意。」

  來人久勸未果,只得回去覆命。

  宮中久未有聖旨付下,而狄書馳亦長跪不起,大有伏闕相逼之意。很快地,此事便被傳到了本在休沐中的各朝官耳中。又過了兩個時辰後,陪審此案的宗正寺卿喬嘉被詔入禁中。

  到了未時,喬嘉從禁中出來。行至宮門處,她看見狄書馳,便徑直走到他的身旁。

  跪了這麼久,狄書馳的嘴唇已被深秋的風吹得有些龜裂。他微微側首,看向喬嘉。喬嘉垂著目光看他,道:「狄大人。」

  狄書馳回道:「喬……」話音出口,他方覺出自己聲音澀啞難聽至極,遂皺了皺眉,喉部吞嚥兩下,再開口道:「喬大人。」

  他僅僅說了這三字。他並沒有問喬嘉入禁中被問了什麼,也沒有問喬嘉在陛見時說了什麼,好似這些都不甚重要。

  喬嘉站著,狄書馳跪著,她就這麼垂首逆光,靜靜地看了他一陣兒。

  ……

  方才在西華宮中,昭慶坐北面南,右手坐著沈毓章,左手坐著朱子岐。待她行過禮後,昭慶便問說:「狄書馳所上之疏,喬卿可有為他參謀過?」

  見她搖首,昭慶便將那奏表遞給她一閱。然後昭慶問道:「喬卿以為狄書馳所議何如?」

  她回道:「臣以為狄大人所議者,為國。」

  昭慶又問:「喬卿熟知宗室事。大平自開國至今,可有過皇帝斬殺宗室之先例?」

  「從無。」

  「而今皇帝年幼,登基未久,狄書馳伏闕上疏,逼皇帝殺了自己的外叔祖父,喬卿以為這亦是為國?」

  「是。」

  昭慶沉默少許,看了一眼沈毓章,又看了一眼朱子岐。他二人的表情皆似在所料之中,並沒說什麼。於是昭慶對她道:「喬卿可退下了。」

  ……

  察知到喬嘉久不挪移的目光,狄書馳不得不開口:「喬大人還要這樣看我多久?宮門之處不便久停,喬大人若再不走,定會被御史記下,回頭受劾。」

  喬嘉未答他,側轉過身,同他一道面向宮門,然後在與他隔了一塊磚石的地方,跪了下來。

  狄書馳詫然抬頭。

  喬嘉對上他的目光,坦然道:「狄大人為國,喬某亦為國。」

  ……

  至申時,京中已遍傳輔政大臣狄書馳及宗正寺卿喬嘉伏闕、逼皇帝下詔判斬成王、而聖意遲遲不決一事。

  而亦自申時起,陸續有文臣自發前往廣德門前,跪於狄、喬二人身後,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這些文臣中,有三省的,有六部的,有九寺的,有入仕多年默默無聞的朝官,亦有尚無資歷登朝議政的各衙文吏,零零總總,有百餘人之多。

  緊接著,又有館院、四監及御史台的官員們,抱疏加入到伏闕人群當中。

  最後,連太學及講武堂兩處的學生們也來到廣德門外,整整齊齊地排跪在人群的最末處。

  禁中聞報,不多時便遣人出來,代昭慶叱問為首的狄、喬二人:「二卿煽動群情,進逼皇帝,此舉是忠,非忠?」

  狄書馳叩首,回道:「眼下之勢,固非臣之本願。唯望陛下、公主殿下早做聖斷,以安眾臣之心。」

  「狄卿以為自己姓狄,皇帝便不忍治你的罪?」

  「臣斷不敢做如是想。然陛下能殺臣一人,卻殺不盡臣身後眾臣僚。」

  「狄卿好膽魄,寧可拼上自己的命,也定要換成王一死,才肯罷休?」

  「臣不懼流血,唯懼誤國之奸人不得伏罪。」

  ……

  德壽宮中。

  太上皇帝倚在御榻上,聽罷昭慶的話,倒未如她所預想中那般情緒激烈,反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隔了半晌,他短促地咳了數聲,咳完長喘,微闔雙眼,始終未言。

  許多年前發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重現於眼前——

  宮苑之中,海棠花瓣碎了一地。宮人驚呼,他亦情急,手忙腳亂地將受傷的幼弟抱起來,直接送入自己的皇太子宮中。太醫來看罷,緊皺著眉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待他將太醫迎到側殿問罷傷情,再將太醫送走後,回至榻邊,勉強對幼弟擠出一個不由衷的笑意。幼弟年紀雖小,但極聰慧,忍著傷痛,反過來拽了拽他的衣角,像是安慰。他幾乎要落淚,自責道:「肅然,皇兄無用,連你都護不住。」

  當年的英肅然不過十二歲,聽他此言,在痛中猶和他玩笑道:「皇兄若覺得對不住弟弟,不如便將儲位讓給弟弟罷。」

  他便順著這話笑了一笑。

  兩日後,先帝詔他考問朝事,他勉強答出五分,不免又受了一頓狠狠斥責。他心灰意冷,向先帝請罪道:「兒臣不是做皇帝的料。肅然自幼聰穎,父皇何不將大位傳給肅然?」

  這話激得先帝震怒,口不擇言罵他道:「朕怎麼生出了你這樣一個廢物!」

  先帝怒則怒矣,罵他罰他,卻始終未說為何不肯傳位於天份明明高出他許多的幼弟。

  直到三年後,先帝臨終,詔他近前侍奉。他伏在榻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隻手被先帝使足了勁抓住,先帝病弱嘶啞的聲音傳入他耳中:「這江山,是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英氏先祖治國,是靠著一『正』字,方有了大平之世代天下。朕的諸子當中,論聰明,肅然第一;論心正,你第一。朕今寧可讓你這庸仁的儲君坐這江山,也絕不可能把大位傳給肅然。」

  他惶惑不安,聽懂了先帝的話中深意,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先帝用最後的力氣重重掐了掐他的手心:「祖宗的江山,你替朕守好了。至於肅然,你莫寵莫慣,否則這江山與他的命,你必定要失一樣。」

  時至今日,他才知先帝預事之先明。

  然而先帝臨終之重託,他一樣都沒有辦妥。

  ……又過了許久,他終於睜開眼,看向立在榻前的愛女,低聲說道:「長跪在廣德門前的臣子們,怕是早已餓壞了罷。」

  英嘉央稍怔,而後輕嘆,道:「父皇,可真想清楚了?」

  太上皇帝翻身面內,再未發一字,只抬手朝身後揮擺了兩下,叫她退走。

  她遂行禮,而後轉身步出殿外。

  ……

  昭慶的輦乘停在廣德門外。

  天色已黑,八個內侍手持宮燈,在前引路。英嘉央緩緩前行,一路步至眾臣跪著的壁道上。

  有內侍高聲告眾臣昭慶駕至此地。眾臣遂行叩拜大禮。

  英嘉央並未叫平身。

  她行至跪在眾人之前的狄書馳身邊,道:「狄卿,抬起頭罷。」

  狄書馳抬頭,眼底滿是血絲,面色因飢勞而顯得青黑。他啞聲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文臣素來體弱,眼下已餓倒了不少。狄卿還要率眾在此處跪多久?跪到沒人能再跪得住為止麼?」

  狄書馳不言。

  英嘉央道:「狄卿以為此前沈將軍當廷求尚本宮,是挾權相逼,故而以為今日亦能挾眾臣逼迫皇帝殺了自己的外叔祖父,是不是?」

  狄書馳仍不言。

  英嘉央道:「本宮之所以當廷應允沈將軍,非因本宮畏沈將軍之權勢,而是因本宮亦心愛著他。然今狄卿伏闕諫諍,逼皇帝向眾臣低頭、殺英氏宗室,以為自己當真是為國?」

  狄書馳神色坦蕩,道:「臣此舉是否為國,自有公論。然成王誤國,又有誰人能駁。」

  英嘉央道:「今宗室分封四境,若聞皇帝在京大殺宗族,國中豈得安寧?北有強敵大晉虎視,若大平內亂,邊境豈得安寧?一旦內外俱亂,又有多少將臣、兵卒要血灑疆場、埋骨它鄉?狄卿要殺成王一人,卻有沒有想過會有多少人為成王之死而陪葬?狄卿還敢言稱自己是為國?」

  狄書馳皺眉,一時竟無言。

  英嘉央道:「誠然,成王犯法,若不伏罪,忠良難以平冤,王道難以得正。本宮與太上皇帝相商,當褫奪成王爵位,將其貶流邊境,為過去六年間因朝廷昏聵而戰死北境的數萬將卒修碑築墓。此對成王而言,與死又有何異?然此對國而言,足可慰忠良,足可正王道。」

  英嘉央又道:「狄忠武公當年以身報國,是為平天下之亂。狄卿是真忠臣,既然一心向國,必能想通何謂為國之上策。」

  英嘉央注視著狄書馳,最後道:「太上皇帝不忍見眾卿飢勞,已命人備了熱膳放在寶和殿前。狄卿何不隨我一道,領眾臣前往用膳?」

  她話音既落,便不多一字,等著狄書馳回應。

  宮城之夜肅靜,於無聲中似有千古之迴響。要守江山不破,有明正之君王、捨命之忠臣尚不足夠,還須君臣相知、相互體諒、妥協與屈從。

  良久,狄書馳的前額重新叩於地磚上,他答稱:「臣狄書馳,謹奉公主殿下之意。」

  ……

  寶和殿前,用罷熱膳的臣子們陸續散去,昭慶特意安排了十數位內侍候在此處,為這些臣子們引路出宮。

  月輪當空,柔和明亮,狄書馳與喬嘉結伴同行。因成王一案及伏闕長跪一事,二人之間已形成了某種難言的默契,相處起來較頭一日更是自然許多。

  走著路,狄書馳忽而出手扶了喬嘉一把,道:「路面有坑,喬大人當心。」

  因先前跪得久了,喬嘉的確膝疼,又因累而未留神路面,此時經他提醒,她才避開了那小坑,便對他道了聲謝。

  狄書馳則道了聲不必,手在她肘間又多扶了一會兒才放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可喬嘉卻因他的這個舉動而微微面紅了。

  待出了宮城,告謝過引路的內侍後,二人也將分道揚鑣。

  就在應當按禮告別的這一刻,狄書馳冷不丁開口,問道:「恕狄某冒犯,請問喬大人年過三十還不婚,是何故?」

  喬嘉微怔,並未怪他冒犯,答說:「我自外任回京以來,朝中適齡之男子,官位皆不如我高,竟無人敢娶我。然而官位比我高的,又都已成婚,故而我至今還未婚。」

  狄書馳道:「喬大人會介意夫君年輕,亦不如大人官位高麼?」

  喬嘉不知為何,又有些面紅,聲音也輕了:「若夫君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兒郎,我又豈會介意他的官位或年紀。」

  狄書馳又問:「如狄某這般的,可稱得上是喬大人口中堂堂正正的好兒郎?」

  藉著月色,喬嘉瞅著他。他的話堪稱直白,可他的神情卻極磊落,不以自己此言無禮,倒與他低調的性子反差甚大。

  她沒出聲,只點了一下頭。在點過頭之後,她就不願再抬起頭叫他看見她越發紅的臉了。

  而他也沒叫她再抬頭。須臾,她的眼下出現了他的手掌,手掌中放著一枚玉珮,玉珮上刻著一個「狄」字。

  ……

  狄書馳領眾臣伏闕一事聳動京城,於次日傳至戚炳靖及周懌耳中。

  是時,周懌正在為北返大晉而收整這九個月行軍在外所接到的所有國中文書,在聽了此事傳聞後,他的動作不自禁地停下了。

  戚炳靖的手正搭在那一匣和暢千里遞來此地的物證上,聞此亦淡淡一笑。

  這笑是自嘲的笑,在笑他自己的多此一舉。

  誠如沈毓章前言,大平國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張,無須大晉相助。

  大平有良將如裴穆清、如卓少炎、如沈毓章,有忠臣如顧易、如狄書馳、如喬嘉……又何愁宵小不盡,又何愁朝廷不肅。

  武將之悍勇,可安家國。文臣之血性,可鎮社稷。

  大平當初吞併四國,建一姓之社稷,歷太祖、世宗、仁宗三朝,家國鼎盛,江山何其壯偉;其後經二百餘年,皇室日漸式微,疆土分崩於外,邊境戰火連年,幾有國滅之難;家國危亡之際,忠臣良將未絕,由悍勇並血性催發出烈烈生機,竟挽江山不破。

  當敬,亦當畏。

  ……

  卓少炎大封當日,便解雲麟軍之帥印,此事並同她將遠嫁大晉一事,被沈毓章及昭慶暫按未表,朝中上下無人得知。

  若依戚炳靖的念頭,他將先率軍北歸,然後再遣使節前來,擇吉日以國書下聘,堂堂正正接迎卓少炎北上晉煕郡。

  但這話頭一提,便被卓少炎毫不猶豫地拒絕。

  當時戚炳靖坐著,手中握著她的大平親王冊寶,一邊打量著那物,一邊說出他的打算。而卓少炎在一旁收拾她往後不再有機會披掛的將甲,聽了他的提議,眼都不抬地道:「帶我走。」

  戚炳靖抬頭,未即回答。

  這三字何其耳熟,然情境卻已大不相同。

  「為何?」他擱下冊寶,問她道。

  卓少炎望向他:「想要夜夜被你抱著睡覺。」而後她明媚一笑,又補道:「——就如你當初一般。」

  戚炳靖被她一笑,心中蕩漾,亦跟著笑了。他這笑中,有喜悅,有溫存,有不捨,有疼寵。

  然後他道:「好,依你。你要什麼,都依你。」

  卓少炎被他這簡單兩句撥弄得心弦又亂,他須對她何等情深,才會對她如此寵惜疼愛,令她時時刻刻都想再將他也多疼幾分。

  ……

  還未到晚膳時分,周懌有事來稟,才走至門外,就聽見裡面傳出卓少炎斷斷續續的聲音:

  「……像這般弄你,舒服麼?」

  緊接著是他家王爺低沉含笑的回話:

  「不如上一回。待北回晉煕郡的路上,我再細細教你。」

  周懌渾身一凜,連事也顧不得稟報了,連忙快步退走。

  回屋後,他皺眉拭汗,坐到案前,沉思少許,然後抽出張信箋,提筆給和暢去信:

  「王爺計於五日後啟程,率謝淖所部北歸。」

  「大平英王卓氏亦將與王爺同行。」

  「你莫要怪我不勸王爺,此事若換了你,你必也不敢勸。」

  「你若不信,便等王爺回府,叫你親眼瞧一瞧,什麼叫做寵溺無度。」

  「閱罷既焚,不得保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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