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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11:27 AM

容九 -【琉璃鐘,琥珀濃】《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22-6-27 04:56 PM 編輯

【書名】:琉璃鐘,琥珀濃

【作者】:容九

【內容簡介】:

  妘婛曾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五格格。

  風光大嫁之日羨煞了紫禁城的姑娘家。

  卻也是在那一年風光大葬。

  再次睜眼,大清已亡,她穿成了蘇州首富流落鄉下的孫女。

  只是這十里洋場,紙醉金迷,好似誰也瞧不上她。

  無妨,第二回人生,總不至於過得比第一回更糟。

  ***

  “你看這裡歌舞繽紛,俊男美女酒酣耳熟,若常處於此間,便不用感知那些人間疾苦了。”

  “人間疾苦,哪裡都一樣。”

  “呵,那你那說說看,人間諸般苦,哪種最苦?”

  “見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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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11:35 AM

第一章  風花如悔

  北京城入了仲春,正是暖風習習,綠柳映河岸。

  蟠園之內花木扶疏,過了那纏枝藤蘿的小徑,再前行,一眼便能瞧見一池碧湖上懸著的琉璃亭。

  小亭子的瓦頂嵌著多彩琉璃,透過陽光映在水上,宛如飄著彩虹一般別緻。

  親王府哪處不藏著點名堂,像這樣妙趣橫生的玲瓏景物,並不只此一處。不過妘婛今日選在了這裡見客,也是瞧著夠僻靜,省得回頭叫些嘴碎的瞧見了,又是一番不入流的掰扯。

  縱使等的是她的未婚夫婿,大婚之前私會,也確有些不太合禮數。

  丫鬟見妘婛又要去端杯子,忙勸說,“格格,這才坐下沒一會兒呢,您就把這一壺茶給喝空了,別等沈公子來了,您想要「方便」就不方便了。”

  旁邊幾個服侍的小姑娘聽了,禁不住抿嘴笑起來。

  都是一般大的花季少女,妘婛自不會計較這種俏皮話,她低頭間瞥見杯沿邊的紅印子,“哎呀”一聲,“茜兒,快來瞧瞧,我的脣脂有沒有花了。”

  那個叫茜兒的小丫鬟俯身細看了幾眼,笑了,“沒花沒花,臨出門前塗厚了些,現在看著顏色正正好呢。”

  妘婛忙喚人呈上鏡子,非要自己照一照才安心。

  茜兒掩唇笑說:“主子平日裡不裝扮就是頂頂的美人兒,今兒施了點粉黛,就跟月上仙子似的,等沈公子來了,保準眼睛都得看直了。”

  “盡胡說,一拂哥哥可是從小就走南闖北留過洋的,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妘婛把鏡子遞了下去,“等人來了,你們誰要是再亂說話,留神晚上餓肚子。”

  丫鬟們笑嘻嘻地應了下來,這幾句閒聊功夫,迴廊處頓時出現兩道身影。

  前頭領路的是門房小廝,行在後頭的則是個十五六歲的俊秀少年,一身簡約的西裝,梳著乾淨的背頭短髮,順著長廊身量筆挺的走來。

  乍看那麼一眼,妘婛已是怔住,雖然近來朝廷裡有人提出剪辮的動議,也得聞南方有學生興起剪辮風潮,但如她這樣常拘閨閣中的王府格格,還真沒見誰敢這般明目張膽的『剪辮易服』。

  待人走到近處,她望著眼前這個自幼就定過娃娃親的未婚夫,渾身上下流溢著與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氣質,一時有些無措,乃至於忘了站起身。

  對方倒恭恭謹謹地躬了一禮,“進府時遇上了王爺,一拂陪著喝了一盞茶,這才耽擱了會兒,可讓五格格久等了。”

  猶記上回相見,這位沈小少爺即將遠渡美利堅,兩家便擺了幾桌酒,也算是安排他們告個別,彼時兩人都才十二三歲,想不到這一別竟是四年。

  妘婛按捺住心下忐忑,起身福了一禮,道:“一拂哥哥從前都喚我五妹妹的,多年不見,竟是生疏了。”

  倘若是記憶中的沈一拂,當會順勢接住這暖和場面的話,然而此時他只是客氣笑了一下,微微仰頭看了一眼亭子頂,“幾年沒來,這兒倒是沒有太大的變化。”

  今日之約,本來也是沈少爺先差人送來了拜帖,為此她特意穿上了最喜愛的藍錦旗裝,唯恐被嫌臃腫,搭了件不太保暖的坎肩,結果吹了好半晌的風,一句中聽的話都沒聽著。

  妘婛心中難免躥起一絲不悅,“一拂哥哥約我,不會是來觀景的吧?”

  “不是。”沈一拂的眼神重新落回到她的身上,“我是為談我們的婚事而來的。”

  丫鬟們奉上茶點後乖乖退下,兩人相對而坐,沈一拂沒開話,妘婛也不好先問,她低著頭轉了兩圈杯子,終於聽到他道:“這門親,五妹妹是怎麼看的?”

  “什麼?”

  妘婛沒會意,一抬眼,看他正用一種探詢的目光望來:“老話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不該有此一問,但這些年天地在變,人也在變,如今外頭已不少‘自行擇配’的新聲音,若然五妹妹心有躊躇,這門婚事,也不急於一時。”

  她聽到了自己“咚咚”心跳聲,「自行擇配」這樣「忤逆」的話語,她哪怕聽過也不曾想過,“一拂哥哥為何認為我心有躊躇?”

  沈一拂稍稍清了一下嗓子:“你我雖是從小訂親,但從我七歲後離京治病,不曾見過幾面,互相……也都不甚了解,本來我也是回國不久,沒料爹這麼早就和王爺提起了成親……”

  再遲鈍,她也聞出了他話裡的退卻之意,幾乎是下意識脫口問:“你,可是在外面有人了?”

  他好似被這話問得一愣,“啊?”

  “你是不是在外邊讀書、有女子了?”除了這個理由,她想不出其他的。

  沈一拂的臉微微一紅,難得露出屬於少年人的侷促,“當然沒有。我既有婚約在身,怎可不潔身自好?”

  她目光偏了偏,“那你為什麼要提出延遲婚期?”

  “我希望,我們彼此之間,能多一些了解……不會太久,”沈一拂說:“一年,一年可好?”

  妘婛只覺得心中一陣澀然,她慌不擇言道:“婚後來日方長,難道不能慢慢了解?”

  沈一拂以為起的頭算是表述清晰了,見她依舊一臉的困頓,原先打過的腹稿不得已作廢,想來王府規矩森嚴,外頭的新興風向也吹不進這深宅大院,許多老思想還根深蒂固的扎著。

  “五妹妹。我知曉,皇城中的王宮貴胄,多是及笄之後就行的大婚,隨同祖輩住在一起,生兒育女,相敬如賓的過一輩子。但如今,時下已經發生改變了。”沈一拂頓了一下,揀了個稍微淺顯的說法,“我怕……我們還沒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稀裡糊塗的走上一條不屬於我們的道路。”

  她聽出來了。

  原來,不是變心,只是嫌她的唱腔走了板,追不上他的起承轉合了。

  琉璃亭一時陷入死寂。

  半晌,她涼涼道:“既然,沈少爺認為娶我是一條不屬於你的路……”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沈少爺不過是想求一個兩情相悅。”她低下頭,看著地上色彩斑斕的倒影,“很好,退婚吧。”

  沈一拂錯愕了,“五妹妹,我並非想……”

  她負氣,“若是過個一兩年,你方知我非良配,又該如何打算?”

  沈一拂好像被問住了。

  他的神情仿佛給了答案,她冷笑,“到時你大可輕描淡寫說一句『不合適』瀟灑離開,再悍然無畏去追求別的幸福,然後,把嘲笑都留給我……”

  沈一拂站起身來,有些急了,“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我哪知你是哪種人?”她冷冷盯向他,“你前一刻不還說你我之間互相不甚了解嗎?”

  “好……是我失言惹五妹妹不快了,我道歉。”沈一拂鞠了一個躬,“但退婚之說,還請五妹妹謹言,更不可因一時意氣就妄下決定,稍有不慎……”

  妘婛別過頭,並無接受歉意的意思:“我不是一時意氣!沈少爺,請吧。”

  沈一拂卻立在原地不動,看她油鹽不進,只好道:“我今日來,確是真心實意想與你相商,現今時局不穩,一年之期,本非……”

  妘婛“呵”了一聲,強行擰住他的話頭,“沈一拂,你不覺得你很虛偽嗎?”

  他愣住:“你說什麼?”

  “想悔婚,卻不敢同長輩提,故意來到這兒激怒我,讓我主動提出來,這不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嗎?”她站起身來,做出了送客的姿態,“如今我遂了你的願,又何必繼續惺惺作態?

  沈一拂咬緊牙關,像是在竭力忍耐,不讓自己說出什麼過激的話:“我再說一次,我不是來退婚的。”

  “可現在我想了。”她一字一句道:“你聽好了,我真心實意,不想與你成親,請你回去原話轉達令尊。”

  他盯著她默了幾秒,終於道:“好,就算五格格真想退婚,也需從長計議,否則,只怕事與願違,還有可能會鬧到無法收拾的局面。”

  誰知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看來沈少爺做什麼都喜歡慢慢來,可我沒有這樣好的耐心。”於是,下了逐客令,“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鬧的太難看,煩請你現在就離開。”

  幾個丫鬟收到了主子遞來的眼神,紛紛步入亭邊,做出了趕客的姿態。

  終究是少年的自尊心作祟,他沒能說出什麼輓回局面的話,出了王府,目光投向那氣勢恢宏的大門,神色卻無半分鬆快之意。

  妘婛素來心氣高,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當夜便說出了自己的決意。

  就算是親王最寵愛的格格,退婚二字剛一出口,小小的臉蛋仍是結結實實受了個巴掌。

  福晉攔在她身前,又是心疼又是無措,親王抖著手指著她們娘倆,急紅了眼:“看看你縱容出來的好女兒,往日的荒唐事不說,今日竟連這樣的話也敢說,簡直……大逆不道!”

  妘婛想到阿瑪會反對,沒料到他竟然如此動怒:“二姐不也退過婚,同樣是瞧不上眼,怎麼輪到我身上就是大逆不道了?”

  這下就連福晉也顧不上袒護了:“婛兒,你不是小孩子了,眼下朝廷是個什麼處境,我們和沈家結親的用意,你心中難道沒有數麼?自然,若沈少爺是個不堪託付的,額娘也不會看著你進火坑,但你阿瑪早就託人打聽過了,他既是個懂事上進的好孩子,你、你之前看過他的文章,不也誇他才華卓絕麼?”

  親王嗅出了不對,“不,什麼悔婚,之前從沒聽你說過,莫不是他和你見面說了什麼?”

  妘婛當然不承認,可如他阿瑪那樣見慣風雨的,哪是這樣小丫頭片子能糊弄的?

  丫鬟們沒挨幾下板子,就把傍晚亭子的所見抖落了出來,多抵還是存了護主的心思,添油加醋的說成是沈少爺主動上門退婚,氣得親王連夜就氣勢洶洶地殺到沈府討說法。

  事態的發展好似一匹脫韁的野馬,朝著始料未及的方向一去無復返。

  妘婛就被拘在小小的院落中,既傳不去消息,外頭的動靜也聽不著。

  只是在沈將軍親自登門時聽說沈一拂狠狠挨了一頓家法,皮開肉綻的走不了路,才沒法來致歉。

  老將軍保證自己那一時糊塗的逆子已然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處,婚期不變,一切照舊。

  何其諷刺。

  兩家就仿佛什麼沒有發生過一般,喜慶洋洋地掛起了燈籠,廣撒了請帖,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如期而至。

  出嫁那日,驕陽似火,半個北京城的閒人都上趕著來瞧熱鬧。

  大紅花轎熱的像個蒸籠,連空氣都是黏糊糊的,下了轎,厚厚的蓋頭擋住了視線,路看不全,周遭的人也瞧不著。

  沈一拂就在她身畔處。

  這些被圈束的日子中,她知道自己欠他一個解釋,沒有想到再見已是此地此景。

  妘婛不知,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與自己的拜的天地,正如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境等在洞房花燭中。

  是忐忑,是期待,還是害怕?

  妘婛聽著外頭的喧鬧,愈發覺得時間難熬。

  等到夜幕降臨,等到窗外人影憧憧,笑鬧聲著近了,她忙不迭將紅蓋頭垂下。

  門一開,酒氣就順著風灌了進來,漫至整個廂房。

  不曉得他說了句什麼,把門外那些個插諢打科的人一一驅散了。

  聽著腳步是虛浮的,時重時輕,生生能將的人心踏了個七上八下,妘婛不自覺屏住呼吸,卻看到一雙皮鞋止在幾步前沒有繼續向前。

  屋中靜的出奇。

  等了又等,就在她以為沈一拂會這麼繼續和她空耗下去時,紅蓋頭驟然被掀開,一雙深眸猝不及防浮現在眼前。

  他往前一步,慢慢彎下腰來,一雙眼半開半闔,瞧著是真的醉了,又像是異常清醒。

  她被嚇著似得將身子往後一傾,只聽他說:“你可滿意了?”

  她心下一沉。

  五個字,仿如控訴。

  妘婛想,他果然不甘願。

  不甘願自己的婚姻大事任人擺布,或者說,他不甘願和他成婚的人是她。

  “我沒有。”哪怕遲了,她還是想要解釋清楚,“我從沒有和我阿瑪說過你想退婚,如果可以,我並不願坐在這兒。”

  尤其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

  “喔?”沈一拂眼睛一瞬不瞬鎖著她,“五格格是想說,是我們沈家強人所難了?”

  她皺眉,“你為何要曲解我的意思?”

  “曲解?”他將手中的喜秤隨手丟到一邊,“你對我一無所知時,對這門婚事沒有異議,而在我提出想要彼此了解時,卻稱是我虛偽,不給人半點辯白之機就將我逐出王府。到底是誰曲解了誰的意思?”

  妘婛雙手疊交在一起,指節攥的發白,“十五年的時間,你從來沒有想過了解我,事到臨頭卻追起了洋風……你們這些留洋派,不都看不慣我們這樣守著院子、足不出戶的女子,什麼給時間彼此了解,還不是為了尋求退路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聞言,嘴角勾了一下,眼中無半點笑意。

  又是這個眼神,一種『夏蟲不可語冰』、一種『你這樣的人又如何明白的了我』的眼神。

  她徒然鼻酸,卻又不肯示弱,仰頭道:“非心儀我者,非我心儀者,當機立斷,何錯之有?”

  少年抿了抿脣,臉上原本好像還有一點兒光亮,聽到這句話不禁黯淡了下來,“好,好一句非我心儀者……”

  他想要說些什麼,又好像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只是看著她突兀的笑了笑。

  她不知自己怎麼就拗起來,說了這樣刺人的話。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正想要服個軟,忽聽他道:“那你,為何還坐在這兒?”

  妘婛心房一窒。

  他轉過身,背著她,冷冷問:“當機立斷,何以未斷?”

  一句話,好似能將一顆心刺穿,搗碎,一瞬間她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自是一個沒有洞房的花燭夜。

  紅燭的光暈本是醞著美好的使命,可是,滾燙燃燒的同時,何嘗不是在涕淚滂沱的見證,滿目生輝的短暫。

  妘婛一人蜷縮在床邊,發著呆,不知什麼時候燭火都滅了,天還鴉青著。

  屋裡空盪盪的,想起出門前額娘的諄諄叮囑,她的眼眶不覺委屈的紅了起來。

  哭了好一會兒,眼見天色亮了,聽到敲門聲,忙克制住,把面上痕跡抹了個乾淨。

  來的丫鬟都是頗有眼力勁的,看額駙不在屋內,也不多問,一面笑著替新娘子換裝,一面差下人去書房喊人,間隙還說了不少寬慰人的話,不自覺也能聽入耳幾句。

  是了,以後在同一個屋檐下,誤會也好,隔閡也罷,總有機會慢慢撫平的。

  妘婛如是想。

  然而,前去尋人的僕從慌慌張張的回來,說翻遍了院子,乃至整個沈府,都沒有看到沈一拂的人影。

  沈將軍不敢聲張,只能派出家將先行搜尋京城,好幾日過去了,仍是一無所獲。

  沈家小少爺跑了,在新婚的第一天,宛如插翅般,憑空消失了。

  半個月後,沈家收到了沈一拂的來信,方知他登上了去美利堅的輪渡,臨行前寫了兩封家書,託人送回。

  一封提到他將會繼續未完成的學業,待學成之後,自會負荊請罪。

  另一封,是給妘婛的。

  只有短短幾行字:不告而別,事出有因,前上此函,諒達雅鑒。此前種種,錯在於我。如願等我,三年之內,我必歸來。如若不願,婚書藏於床後方櫃,可帶回王府,當此婚約無效。待抵達大西洋彼岸,我將寄回信址,盼見復音——如你還在。

  望好。

  只是妘婛沒能等到那一天。

  半年後的某個午日,她突然小腹絞痛,彼時沈家老爺和親王剛好都不在北京,將軍夫人差人請來了京中名醫,兩副藥下去,不僅毫不見起色,病情反倒急轉直下,入夜後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拖了多久,來了洋大夫給她打了一針,才稍事醒轉。

  妘婛躺在床上,只覺得渾身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昏昏沉沉間聽到外頭洋人說什麼“開刀”、“手術”,又聽到婆婆說什麼“那可不就是開膛破肚”“給外人看光身子可要毀了清譽”云云。

  耳邊的聲音漸行漸遠,她看著床簾被風拂起來,總是在即將飄到窗邊時,落了回去。

  一霎時,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時。

  那時,她是紫禁城裡最漂亮的孩子,大家都喜歡圍著她打轉。有一日,皇后娘娘帶來了一個男孩兒,半是說笑道:“妘婛吶,你阿瑪為你尋了一門親,他就是你未來的夫婿了。”

  小妘婛傻傻看著眼前小小的『夫婿』,哇一聲哭了出來。

  “他這麼小,這麼瘦,我不喜歡他……嗚嗚嗚……”

  哭著哭著,一塊乾淨的手絹兒遞來,小男孩像鼓足勇氣對她說:“我……會好好吃飯,長得高高大大的,不會讓你受欺負的。”

  她試圖張口,想要說話,呢喃兩聲被吵吵嚷嚷掩了下去,無人察覺。

  隨後陷入無盡黑暗,再也沒有醒來。

  1911年冬,宣統三年,雪夜。

  愛新覺羅妘婛,因急性闌尾炎,於沈府逝世,年僅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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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妘婛,念“雲京”。

  原型取自愛新覺羅˙韞媖,醇親王大女兒,溥儀的妹妹,長大成人後嫁給了郭布羅˙潤良(婉容的哥哥)。韞媖17歲那年得了闌尾炎,因家中人認為女子不能接觸外男拒絕西醫,導致韞媖不治身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11:41 AM

第二章  重生仙居

  人人都說,仙居縣,乃是天台幽深、人傑地靈之地。

  這台州府下一個小小的下轄縣,裝載著不少令人傳唱的典故,什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滄海桑田」云云,總歸都是沾了這地名兒的光,圖人一樂罷了。

  說起來倒也諷刺。

  大清亡了近十年,紫禁城的皇帝小兒都給人趕跑了,可前朝興起的煙膏子卻如燒不盡的野火,無孔不入的侵蝕著華夏的山河水土,連這山明水秀的「仙人居所」都染上了這層煙霾,揮之不去。

  昨夜,西邊的橋村生出了一樁怪事——分明是梅雨返潮的季節,有一村戶家忽然著起了大火,燃了一整夜,舉家燒個精光。

  “說是見著火光的時候,房子已經著了大半,西邊那十幾家的都跑去搭手救人,偏就是壓不住,那火啊,還是後半夜下了陣雨才熄的。”

  小村落出了這樣的災事,天一亮,就引了不少圍觀駐足的村民,見有人從火場裡出來,一窩蜂擁上去問情況,來人連連嘆息說:“沒了,雲先生夫婦兩都沒了,燒的不成人形的……”

  不少村民聽後跟著嘆了幾聲“作孽啊”,仍有人不敢相信問:“都燒成那副模樣了,還瞧得出是雲先生嗎?”

  “徐郎中親自去驗的屍身,他同雲先生也是老交情了,哪會有假的?”

  眾人聽是徐郎中,不疑有他,知情的人道:“好在他家的閨女命大,出事的時候從水溝下邊爬了出來,沒死,就是撅過去,給帶回徐郎中家照看了。啥情況……還得等人醒來再問,哎,看著吃了不少煙灰,能不能治好還難說。”

  到底是出了人命,熱鬧瞧夠了人也逐漸散了去。

  又過了幾日,聽聞雲家那丫頭醒了,卻是一問三不知,別說是怎麼失的火,就連自己姓甚名誰都鬧不清,淨問一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昏話。

  這樣的結果,無非是給村落平添了一陣唏噓,村民們也不再對失火的原因刨根究底,反正房子都燒空了,撈不著好處,便是額外的關懷也懶得去送。

  倒是徐郎中家收了這麼個病號,一時就像握著個燙手山芋——留不得甩不得,兩公婆為此鬧了幾次彆扭,夜半三更哭哭啼啼,整得鄰里都不得安生。

  入了夜,徐氏好容易哄睡屋中的三個孩子,將丈夫拉到外院去念叨著,“下午村長來過了,說同縣城慈幼院打過招呼了……你要再耽擱,別回頭人家反悔了,你想送也沒地兒送去!”

  徐郎中瞪圓了眼,差些沒發作起來:“那慈幼院……光去年都餓死了好幾個了,你也敢把雲丫頭送去?不過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你……你說你,也忒鐵石心腸了。”

  “我鐵石心腸?”徐氏一聽,哭腔都急出來了,“家裡早就窮得揭不開鍋了,昨兒個老麼餓到半夜去翻垃圾你又知道?你對別人家的孩子有心肝,怎麼就不懂心疼自家的孩子?”

  徐郎中自是明白妻兒受的苦,又偏偏狠不下心腸,只好勸道:“前兩年村裡收成少,要不是雲兄救濟,咱家哪裡熬得過來?就當是報答他的恩情吧。你也別太愁了,明日起我多出幾趟診,總歸還不至於餓死。”說著話音也弱了,儼然是底氣不足。

  徐氏說不過丈夫,想到家裡要多養一個受過驚嚇的傻丫頭,又實在愁得慌,“之前你不是提過雲先生是蘇州人麼?沒準這丫頭蘇州還有親人呢……”

  徐郎中一愣,尚沒回話,忽然聽到籬笆後傳出一陣窗戶微啟的響動。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躡手躡腳挪到窗欞旁,扒著縫往裡屋一瞧——床上的丫頭安安分分躺著,呼吸均勻,睡得正熟。

  想必是風吹出的動靜。

  徐郎中鬆了一口氣,安上窗,推著妻子到另一頭去,殊不知,沒出幾步,漆夜中一雙黑溜溜的眼倏然睜開。

  她緩緩坐起身來,外頭說話聲隱約又起,夾雜著夜風,聽得不大真切。

  但是身上的粗布麻裳、被褥的觸感,都真實的可怕。

  這不是夢。

  在妘婛恢復意識的第三日夜裡,終於接受了眼前這個無稽的事實。

  不論多麼荒誕,她確實是死在了將軍府裡,重生於一個破落的仙居小村。

  妘婛不知道老天如此安排的用意,多抵是看她死得太過冤枉,才大發慈悲給多一次活命的機會。

  時隔九年,滿清政府被推翻,家早就沒了,回去是不可能了。

  不論是娘家還是……夫家。

  前塵往事想來燒心,她沒有傷秋悲冬的精力,便不難為自己,轉而將重心挪到了這個叫雲知的鄉野丫頭身上。

  這幾日,她大致從徐氏夫婦口中打聽出一些基本狀況:雲知的父親名叫雲博約,三年前搬到這個村莊,同其他村民一樣以耕田為生,但還多了修築水壩的技能——仙居縣幾個有名的橋壩皆出自他的手筆,因使當地免受孟溪南侵,村民都尊稱他一聲雲先生。

  徐郎中家中祖輩行醫,在村子裡算是肚子裡有墨水的那個,難得來了個志同道合之輩,關係自然近了,是以在雲家出了這樣的事,才能慷慨收留故友遺孤。

  這副軀殼的主人年僅十四,因常年混跡莊稼地膚色黝黑,渾身上下除了一雙眼睛還生得頗為靈動,其餘的實在無可取之處。

  妘婛也不知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作為一個從小美到大、養尊處優的格格,她自知無傍身之技難存於世,照目前的情勢,能在徐郎中家留多久是個未知之數,若尋不到一個穩固的棲息之所,等著她的恐怕還是死路一條。

  不知是否徐氏提及的「蘇州人氏」給了她啟示,腦海中無端閃過幾幕屬於雲知的記憶,她心念微動,冒出了一些模糊的猜測,猶豫了大半夜,還是決定走一趟雲家看看。

  天剛濛濛亮,她悄然爬窗而出,一路朝西坡方向而去。

  徐氏提過,這條路直抵雲家,不過四五里的距離,沒走多久就見著了那被火焚的面目全非的屋舍。

  妘婛壯起膽子上前,在房子外繞行了一圈,看到窗台下躺著幾枚弧形釘,窗縫上隱約可見好幾個戳孔,而黑漆漆的門板上本該是掛鎖的地方,則空出了一塊木白色。

  果不其然,有人蓄意縱火。

  由於門窗被人從外頭封住了,所以雲知最後的回憶裡,父親拎起凳子拼了命的砸門砸窗都出不去。

  這麼看,縱火的人還專程來清理過現場,拔了弧釘帶走了鎖,以這個村子的侷限,看不出端倪也很正常。

  妘婛跨門而入。

  房舍不算大,樑柱卻是討巧的榫卯結構,不論是採光還是布局都比徐郎中家高明許多,哪怕焦成炭了,仍然看得出傢具的擺放、陳設有講究,全然不像個農戶的家。

  她心道,這雲博約不僅懂得修築堤壩,連蓋房子的手藝都有名匠之風……這樣的人,為什麼會甘願在這破落的小村莊生活五年之久呢?

  不是歸園田居,十之八九就是避難了。

  妘婛蹙起眉。

  如果這場火災與此有關,那凶徒得知她未死,很有斬草除根的可能啊。

  回味過來,她不覺打了個寒噤,就在欲要溜出門的剎那,這個屋子忽然給了她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一陣眩暈襲上心頭。

  恍惚間,坍塌的黑墻褪色歸位,仿如場景重塑一般,輾轉呈現在眼前的是刺眼的火光。

  她看到雲博約奮力的在撲火,他的妻子則抱著女兒蜷在角落處,只是火勢太大了,雲博約眼見逃生無望,就回過身拉著妻兒往後方去躲避。

  循著雲知的記憶,妘婛「跟著他們」步入廚房,見雲博約關上門,走到蓄水池邊,將封口的石墩挪開,露出一個洞口來——這渠洞應當是用來汲取外頭的水源挖的,成年人爬不出去,孩子卻能勉強鑽過。

  雲知母親看到了女兒的生機,眼睛都亮了,“快……快快,知兒,快從這兒爬出去!”

  “不,我不要一個人走,我怕!”

  “知兒別怕。”雲博約將身上的布兜解下,斜繫在雲知的肩上,“這兒……有蘇州的住址,你去找你祖父,他會庇佑你平安的。”

  “我不要!”雲知一把抱住了母親,“我要和阿爸阿媽在一起,我不要走!”

  母親急壞了,將她一把扯開,狠狠抽了她一耳光,吼道:“你走不走!”

  雲知好似被打懵了,雲博約順勢把她推到洞前,蹲下身輕聲說:“死不難,等火燒進來,一下子就結束了,阿爸阿媽不怕,但是這裡……”他指著女兒身上的布兜,“這裡有太多人的心血,要是就這樣毀了,那阿爸阿媽才是死不瞑目!只有你好好活著,才不會讓我們白白犧牲……”

  他鄭重望著雲知道:“雲知,你是阿爸唯一的希望,阿爸,能夠相信你麼?”

  記憶在此處戛然而止,當雲知鑽入洞中,周遭的幻象消彌,恢復了原樣。

  感到眼眶下的濕潤,妘婛抬手一抹,怔怔看著指尖上的眼淚。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

  明明不是同一個人,這死別之痛,她卻能清晰感同身受,一時間,她竟分不清是自己附上了雲知的身,還是雲知附入了她的魂。

  閉上眼,能身臨其境的感知到一個小小的軀體在半是水淹的溝渠中爬行,卻在途中不知被什麼勾住了布兜,而後一股濃厚的煙霧涌上來,將一切湮滅。

  妘婛掀開纖長的睫毛,呆呆盯住洞口,喃喃道:“原來她是這麼死的……那布兜……”

  極可能還留在洞內。

  她俯身觀察了一陣,確定水位不高,試著朝裡邊爬爬看。

  被煙燻過的水渠混著一股嗆鼻的味道,妘婛憋著氣,沒挪多遠,就覺得身上沾水之處著實粘膩,但還是強行忍下,咬牙往前而去。

  總算沒有白白遭罪,爬至尾端時,她看到了卡在鐵鉤上的布兜。

  洞外是一片野草林,這會兒太陽升起沒多久,四下無其他村民。

  妘婛擰了擰衣裳上的水,別起褲腳,仍覺得遍體冰冷,索性也不再講究,就著一棵古樹旁坐下,將布兜裡的東西一股腦倒了出來。

  有三樣物件。

  一把鑰匙、一張銀行保管箱印鑒卡、一封信。

  鑰匙是銅打的,除了樣式繁瑣些,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卡上寫著『中南儲蓄銀行天津分行保管箱印鑒』的字樣,以及租箱期限與保管箱號數之類,戶名「林賦約」。

  妘婛微微蹙眉,卡上名字也有一個「約」,十之八九是雲知爹的本名,不曉得將什麼東西鎖寄存在這家銀行裡,是否與他們遭遇殺身之禍有關。

  她收好印鑒卡,想了想,又揭開信來看。

  這是一封沒蓋郵戳的信,想必是沒來得及寄出去,信封左邊寫著地址蘇州市山塘街仁義裡拾伍號,正中間則款款寫著「林瑜浦台啟」幾個大字。

  林瑜浦。

  乍一聽有點耳熟。

  妘婛盯著信封上的字念了三四遍,倏地記了起來。

  江蘇四大財閥,為首的林家家主,依稀就是這個名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11:45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22-6-14 11:46 AM 編輯

第三章  蘇州林家

  宣統皇帝剛剛登基那會兒國庫虧空,朝廷想讓民間富商吐出些油水,於是幾個王公大臣都被分配了任務,江浙一帶便由妘婛阿瑪負責。

  她之所以會對這名字有印象,是一次偶然從書房路過,聽親王怒不可遏嚷了好幾次「林瑜浦」,才知道這麼一號人物。

  會不會只是湊巧同名?

  妘婛抽出書信,展開。

  開頭先寫道“兒不孝,不能侍奉父親,然兒實非得已,不敢累及家族,是以多年不曾寄信”之類的致歉之語,她仔細閱了一整段,只看字字句句皆在訴己之悲,卻不見信上寫明不得已的緣由,又細細往下瞧。

  “兒辜負父親厚望,但兒近來恐行險峻之事,歸期未定,唯有未了心願,便是雲知。求父親顧念這點血脈,接納她回林家撫養成人,令她代兒盡孝。”

  後頭許多字跡被水暈開,辨不太清,妘婛放下,發了好一會兒的怔。

  她著實沒有想到雲知竟然會是蘇州林家的孫女。

  雲博約隱姓埋名長居山林,許多年都沒有和家裡聯繫,也是近來預感到了什麼,才想著要將女兒託付給林瑜浦,只可惜這信沒來得及寄出去就發生了意外……

  她默默嘆了口氣,眼看日頭高聳,忙收好了信及物件,匆匆的往回趕。快到徐郎中家時,一眼看到他站在小山坡上四處張望,鄰里好幾個幫著一起高喊“雲知”的,妘婛忙將布兜貼著腰裹著,藉著外裳鬆鬆垮垮的掩飾好,衝徐郎中招手說:“徐叔,我在這兒!”

  徐郎中家是真的急壞了,就連徐氏看她沾了一身的黑泥慘兮兮的模樣,都拉著她的手進屋道:“雲丫頭,你怎麼就不聲不響的跑了,可讓你叔一頓好找……”

  妘婛小聲道:“我沒有跑,我就是……想阿爸阿媽,想回家看看……”

  徐郎中小雲知委屈巴巴的模樣,難免心疼,忙讓妻子去打洗澡水,又蹲下身輕撫著她的頭髮說:“之前你病著,你阿爸阿媽那兒,叔就擅作主張先把他們火化了,過幾日再把後事一併辦了……就葬在西坡如何?”

  妘婛搶聲說,“徐叔,我想帶他們回蘇州去安葬。”

  徐郎中一愣,“丫頭……你是記起什麼來了?”

  裡屋正在燒水的徐氏也忙不迭出來問:“你真是蘇州來的?聽你阿爸提過那裡什麼親人沒?”

  妘婛低下頭,“……我祖父應該在的。”

  兩夫妻交換了一下眼神,徐郎中問:“知道你祖父的家住在哪兒嗎?”

  妘婛唔了一聲,裝作是努力回憶的模樣:“我只記得是在山塘街一帶……”

  “那你祖父叫什麼名字?”

  妘婛輕輕搖了搖頭。

  她本是想說的。

  如果能讓徐郎中寫封信告知林瑜浦孫女流落在此,常理來說應該會來人來接她。但她轉念一想,一封信從仙居到蘇州不知要多久,能不能送到尚未可知,就算來了人,最快也得十天半個月,雲知的爹媽可都是被害死的,她可不敢在這村子多留;另外,林瑜浦既是富甲一方的有名人,就算是徐郎中不說,小縣城郵局內可未必都是守口如瓶的,萬一再惹人議論,前幾日的裝瘋賣傻豈不是都白折騰了?

  安全起見,住址和名字不能透露。

  妘婛看徐郎中犯了難,道:“我雖記不得祖父家的住址,但我小時候在那兒生活過,對那……那胡同是有印象的,如果能讓我去山塘街那兒轉一轉,多半能、能找到的。”

  這一招「先抑後揚」可算是讓徐氏看到了盼頭,不等徐郎中開口,她先答應了下來:“這好辦,讓你徐叔帶你去,台州離蘇州也不大遠,去市裡坐火車,都不用兩日就能到。”

  徐郎中沒想好,猶疑道:“家裡的事……”

  徐氏道:“家中有我,你甭操心……雲丫頭想見祖父,咱可不好拖太久,耽誤人家團圓吶。”

  仙居地屬浙南,仙霞嶺延伸分叉南北,永安溪自西向東穿流,景致極美。

  妘婛的阿瑪作為親王中的守舊派,從小到大別說讓女兒出遠門,連出個家門都要限制時間,如今有機會一睹從前只能在畫上看到的山川水土,沒想到竟是在身死之後。

  一花一鳥,一草一木,都悄然落入一雙好奇的眼中。

  出山的路崎嶇難行,有好多次,妘婛都認為自己走不下去,但只稍坐片刻,喝幾口水、吃點兒餅,消散的力量好像又能重新攢回來。

  山路她沒走過,隨竹筏漂流而下也是初體驗,哪知半路刮來了一陣積雨雲,縱是徐郎中拿草帽給她擋了頭還是淋濕了大半身,想著這下怕是要染風寒了,然而雨過天晴艷陽一照,抵岸時身上曬乾之後愣是沒有任何不適。

  這野丫頭的軀殼倒是比從前的身嬌肉貴能扛得多。

  也算是五格格頭一次體驗到皮糙肉厚的妙處了。

  *****

  火車站是個將三教九流各色人種全混雜到一處的地方,上至西裝革履、穿金戴銀的「貴人」,下到粗布草鞋、蓬頭垢面——與妘婛同款扮相的「鄉下人」,再加上停在街邊的黃包車夫、光著膀子賣光餅的大漢、乃至窩在雜鋪裡舉著煙槍的「癮君子」等等等等……

  徐郎中買好了票,緊拉著她順著人潮擠進站台,到處都是人,卻不見維持秩序的——妘婛礙於身高,墊著腳尖望了好一陣,總算瞧見了剛入站的綠皮車,宛如一隻飛快的鐵龍,吐著黑煙低吼而來。

  來不及細瞅,徐郎中拽著她的胳膊前行,好容易上了火車,仍持續在人擠人中去尋覓落腳之處——他瞄準一處窗邊的空缺,眼疾手快的把預備好的板凳往那兒一放,撈妘婛坐下,就算是占了個地盤了。
  徐郎中將行李衣物塞到頭頂的鐵架上,抱在懷中的包裹是兩罈子骨灰,待車門關上,人群稍微穩定方才席地而坐,說:“丫頭,你忍一忍,睡上一覺天亮就能到了。”

  妘婛乖巧點了點頭。

  實則,這末等車廂內橫七豎八挨著人,空氣混濁難聞,哪能是安寢之所。

  夜幕徐徐降臨,徐郎中半躺著睡過去了,妘婛則趴在窗子邊,望著玻璃外樹木房屋在眼前一晃而過,想著短短兩日嘗盡了前世從未嘗過的苦,一股澀意湧上心頭。

  也許孤身一人,前路未卜,於是恐懼。

  但這對於在床榻上靜待死亡降臨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縱使未知,仍有希望。

  她任由窗縫透來的風吹乾眼眶,坐回到矮凳上,靠著車壁不知不覺入睡。

  ***

  古人詩中雲,姑蘇六代繁華,西子鏡照江城。

  徐郎中也是第一次來蘇州,如果不是惦記著給雲丫頭找祖父,他都想多逛逛街巷長點眼界。只是要在這七華里的地方尋一戶不知主人性命的宅子,也無異於大海撈針了。

  妘婛看天色還早,不急於一時。想到從前只在紫禁城裡嘗過的蘇杭小吃,此刻正宗風味就這麼沿街飄來,哪肯錯過?非要拉著徐郎中嘗一輪時令的神仙糕、小方鬆、油汆團子,再配上熱乎乎的餛飩麵,才心滿意足繼續上路。

  徐郎中本做好了尋個三五七天的準備,帶的盤纏也頗是緊俏,見雲丫頭這種吃法,還嘀咕接下來是否要省著點花,不料未到正午,就被妘婛帶往東區臨近閶門方向而去了。

  不同於外街的青石巷,這塊街區大道筆直而上,偶爾駛去的車都是漆光亮堂的,饒是再沒見過世面,徐郎中也瞧得出這一區住的都是頂富貴的人家,以為她是貪玩:“逛街什麼時候都行,我們還是先去……”

  “我沒在逛啊。”妘婛爬坡而上,默數著其他門戶的牌號,“快了,就在前頭。”

  兩人最終止步於位處坡頂處,最是顯赫的府邸前。

  那巍巍白墻黑瓦,高聳於四五丈的石基上,西面臨湖,東門臨路,上去還得先行百級台階。徐郎中愣愣看著門上的『林宅』匾額,不免咋了舌:“這寫的林宅,丫頭你是記錯路了吧……哎?”

  不等他說完,妘婛蹬蹬蹬跑上前去,敲了數下門環,很快大門開了,一個家丁裝束的年輕人探出腦袋,眯著眼望著眼前頭髮蓬亂、膚黑脣乾的小姑娘一眼,手一抬做出了趕人的姿勢:“也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討錢去別處,走走走……”

  儼然是把他們當成要飯的了。

  家丁尚沒來得及關門,下一刻門卻被這小姑娘抬腳卡住,妘婛單刀直入說:“我們不是來討錢要飯的,是來找人的。”

  “找人?就你們……找什麼人?”

  “林瑜浦林老爺。”

  這名字一出口,別說家丁,徐郎中都傻了眼。

  家丁冷不丁翻了個白眼,“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行,也配見老爺?得,我不難為小孩子,你放手,我去後廚給你們幾塊餅就是。”

  聽語氣,林老爺應該在府中。

  “我要真是叫花子求見你家老爺又能討到什麼便宜?小哥,我這有一封信,勞煩你捎去給林老爺過目,”妘婛從懷中掏出那封雲博約未寄出去的信,遞向前,“若是老爺不方便,給這府上說得上話的人也成。”

  家丁聽她談吐字正腔圓的,還真不像是鄉下妞,於是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字,狐疑道:“要寄信怎麼不走郵局,親自送上門,誰曉得這有什麼貓膩?”

  妘婛原是臉上堆著笑,聞言那笑意立時凍在脣角:“要我多走一趟郵局,也無不可,到時要是耽誤了正事,這位小哥能擔著就好。”

  徐郎中被這囂張的語氣嚇了一跳,怕對方動手傷人忙上前擋在跟前,不料家丁小哥卻沒惱怒,只盯著他們看了片刻,接過了信:“行吧,你們就在外邊等著。”

  隨即關上門,快步往府內去。

  “他、他真去送了?”

  妘婛見怪不怪:“在這種高宅大院當門房的,自有一套行事的方法,送信上門等同於送拜帖,白跑一趟或是趕錯了人,當然更怕後者。”

  徐郎中偏過頭,仿佛從未認識過她一般看了幾秒——這個小丫頭……怎麼突然就透出一股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氣息了?

  感受到他詫異的目光,她也沒有解釋,只是靜靜等著,不發一語。

  沒等多久,高門再啟,開門的仍然是那個家丁,但這一次他的身畔卻多了一個人。

  一個身著墨藍長襟的中年男子,稍有些發福,並且謝頂,但五官尚算周正,也有幾分儒雅氣質,光憑家丁站在他身旁躬身的儀態,便知此人在這宅子中地位不低。

  妘婛正在猜測他的身份,忽見他上前一步,仔仔細細端相著她,不可置信問:“知兒?”

  唔,不稱小姐,而叫知兒?

  她心下有了判斷,抬眼,用可憐兮兮的語氣問:“伯……伯?”

  “是了是了,我是你二伯,這麼多年了,難為你還記得我。怎麼就你一個人?你爸爸呢?”這位二伯性情耿直,一連串問了好幾個問題才發覺到徐郎中的存在,“這位先生是……”

  “二伯,他是我阿爸的朋友,是他送我來的。”妘婛醞釀了個情緒,眸光轉向徐郎中懷中的兩壇骨灰,“我阿爸……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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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11:48 AM

第四章  初見祖父

  繁華深處,鬧中取靜,富貴而不失雅致。

  幾人繞過影壁,連廊通閣,一步一景皆有講究,一柱一瓦深有意蘊。

  哪怕是妘婛見慣了高門府邸,像這樣如水墨畫蘇式園子,仍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徐郎中是徹底看傻了眼,腳踩在青石板上都有種飄忽的不真實感,倒是妘婛和這二伯聊了幾句,了解了基本狀況——雲知的這位祖父前兩年生了一場大病,之後狀態就時好時壞,因落下腿腳的毛病,只能常年坐輪椅;但好在今日人是精神的,所以在看到那封信之後立馬把老二叫來,吩咐把外面的人帶進來,一刻也不能多等。

  “爹聽說外邊是一個中年男人帶著一個女孩兒,還以為是四弟回來了。”二伯低嘆了一聲,緩下了腳步,“想不到只有你一個人……唉,怎麼就出了這樣的事……”

  他連說了幾次“怎麼會這樣”之後,眼眶都紅了一圈:“爹素來是最疼四弟的,出了這樣的事,還得容我想想怎樣開口才好。”

  這時,一個老人火急火燎奔上前來,說:“二爺,老爺差我來問人帶進來沒……”說著,目光不自覺投向妘婛和徐郎中。

  二伯轉過頭對妘婛道:“這是我們林宅的管家,以後你有什麼事吩咐福叔就好……福叔,她是我四弟的女兒。”

  福叔忙對她行了禮,“小姐好。這四爺家的姑娘瞧著真是……”約莫是對著她一時很難想到什麼讚譽之詞,他卡殼了一下,“……聰敏,二爺,這個子和四小姐一般大,該稱五小姐?”

  “這些日後再說。”二伯尚沉浸在弟弟的死訊中,當著徐郎中的跟前又不好多表露什麼,同福叔使了個眼色:“這位徐先生是四爺的朋友,福叔,你好生安頓,還有,讓張嬸過來帶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對了,雲知……你餓不餓,喜歡吃什麼儘管說,二伯讓廚房給你做。”

  在街市上吃撐沒消化的妘婛擺擺手,“不餓不餓。”

  “那行。四弟的事……總歸是瞞不住的,我得先去同爹說一聲,回頭喚你就過來。”

  *****

  林宅裡的人辦事利索,從門房到照料起居的張嬸都是有眼力勁兒的,也就是一忽兒的功夫,該備的洗漱用品、澡盆、衣物一應俱全的擺在眼前,怕生人多妘婛不自在,張嬸也不多逗留,只吩咐了一個丫鬟在門外候著。

  妘婛浸泡在熱水中,醒轉至今,這一刻緊繃的神經才真正懈怠下來,連帶著頭髮絲都愜意了,她不敢貪多,搓乾淨了就換上了衣裳。多半是福叔口中那位「四小姐」的服飾,尺寸挺合身,一身緋紅底本是她最喜愛的,如今穿在身上反倒襯得人愈發的黑——這小丫頭也不知道什麼毛病,脖子以下的皮膚不說白皙也算是正常,偏生臉蛋卻黑的跟沒洗似的,撲十層粉黛都拯救不了,再加上額前狗啃一樣的劉海,實在是叫人沒有裝扮的興致。

  見頭髮一時擦不乾,她索性半披散著扎了個小髻,剛好外邊來人說是老爺傳喚,她便將舊行頭裡的鑰匙和羊皮簿揣兜裡,跟著過去了。

  福叔帶她止步於內堂前,伸手請她進門,妘婛向內探去,廳內只有兩人,一個是雲知的二伯,另一個老者坐在一張輪椅上,側著身靜靜凝視著擺在青銅櫃上的兩罈子骨灰。

  他就是林瑜浦。

  妘婛深吸了一口氣,放膽邁入內堂,在二伯眼神的示意下,跪下身,朝老人家磕頭道:“知兒拜見祖父。”

  那是個精瘦的老者。

  兩鬢與鬍鬚花白,看去約莫過七旬了,不知是否因為蓄著淚光的緣故,深陷的眼窩下有雙很亮的眸子,不見尋常老人的混沌,他轉頭看到孫女時,眉目中自然而然透出慈意。

  說來也奇,這一眼令妘婛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原本忐忑的心莫名靜下來,無需醞釀眼眶就濕了,林瑜浦看著心疼,忙招招手道:“來,快起來,到祖父身邊來……”

  妘婛應了一聲,乖順的坐到他的身旁,林瑜浦拉著她的手左看右看:“知兒都長這麼大了,走的時候還白白胖胖的,怎麼就瘦成了這副模樣……”

  二伯道:“在鄉下長大的孩子總會多接觸日曬,我看知兒的模樣還是像極了四弟,尤其是眼睛,一眼就認出來了……”

  林瑜浦一聽“四弟”,捏著她的手緊了緊,哽著嗓子問:“聽你二伯伯說,你是從火場裡爬出來的……你阿爸他向來是個謹慎的人,究竟出了什麼事?你同祖父說說。”

  該告訴祖父是有人故意縱火嗎?

  妘婛拿不準這個猜測是否準確,但聽他這麼問,想必也是起了疑心,關乎生死的事,欺瞞反是不妥。她低聲答著:“我也不知道家裡怎麼就著了火,就記得阿爸撞不開門窗,就讓我從廚房的水溝裡爬出去……後來我醒來,村裡的人就說……說……”

  說多錯多,她索性把話卡在這兒,讓他們自己琢磨去。

  林瑜浦神色複雜的蹙起眉,對二伯說:“那位姓徐的郎中不是還在府內?你去探探風聲,尤其是關於失火之事,旁枝末節也不要落下。”

  “是,爹。”二伯退下。

  少了個打圓場的,只留她和祖父獨處,妘婛正擔心說起過往會不會露馬腳,但聽他說:“知兒,你是不是還在惱祖父?”

  惱什麼?

  妘婛耷拉著腦袋,不敢作聲,又聽祖父嘆息道:“當年你爸爸連家業也不顧,非要跟著北京那些人蔘加什麼革新社,我是氣狠了,說了那樣的話,本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哪知他真就這樣帶著你們母女離開老宅……”

  原來是怕孫女兒記仇啊。

  她輕輕搖頭,“那時候我還小,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祖父長嘆一聲:“原以為你們早去了東京,想不到他寧可藏在那破村子裡,也不肯回家……”

  妘婛望著這個嘴硬心軟的老人,寬慰道:“阿爸只是不希望連累林家,他很惦記您的,那封信,他都隨身帶著,又不敢寄給您。”

  “有什麼不敢寄,都是血脈相連的,做什麼不是連累,他不連累林家,倒累去了自己的性命,累得你一個小孩子吃了這麼多的苦頭。”林瑜浦拿袖口擦掉眼淚,“快同祖父說說,這些年你們是怎麼過來的,那窮村子連溫飽都成困難,老四怎麼就忍心把我的寶貝孫女兒養在那兒……”

  妘婛心裡也覺得奇怪,放著這樣的家大業大不要,以身涉險之後又躲在旮旯角落中過窮日子,雲知的爹娘究竟圖什麼?

  她答不上來,眼瞅祖父有深聊的趨勢,只好將衣兜裡的鑰匙印鑒拿出來,遞上前:“這是失火那日我阿爸讓我保管的東西,他說,這裡有許多人的心血絕不能毀了。”

  祖父接過去,先瞄了一眼鑰匙,又戴上老花鏡,往光源亮的地方側過身,翻看那張印鑒卡。

  他眯著眼,神色嚴肅了起來,問:“這鑰匙同印鑒,你可有給其他人見過?”

  “當然沒有。”妘婛:“知兒想著既是要物,當親手交給祖父才安心。”
  林瑜浦略略松了一口氣,妘婛道:“我看離這上邊租期的時限還有小半年,是否只要持卡和鑰匙,就能開銀行的保險箱了?”

  林瑜浦沉吟片刻,正色道:“知兒,你能平平安安的到蘇州,是好事,至少暫時沒人把主意打在你身上,但這不代表從此就能安枕無憂,這兩樣東西,你只當做從沒見過。”

  眼瞅著祖父有毀物滅跡的苗頭,妘婛忙問:“……您不打算將保險箱的東西取出來嗎?”

  “我雖然不知這些年你爸爸在外做什麼,但他背井離鄉、避世於仙居,卻把什麼東西存在了天津的銀行,說明他早知其中利害……這,恐怕是要你父母性命之物。”

  妘婛道:“可他們視此物甚於自己的性命。”

  “知兒,”他緩緩皺起眉頭,肅然問:“莫非,你也想走他們的老路?”

  “當然不,我是……”

  是什麼?

  是林賦約的臨終之言歷歷在目,還是這副軀殼殘留的心境在作祟,妘婛也說不上來。但坐在跟前的這位祖父尚沉浸於失子之痛中,哪是幾句語焉不詳深明大義就能說服的了的?

  妘婛飛快整理了一下思緒:“……我是擔心萬一真有人要尋此物,保不齊日後還會找到我頭上,若上趕著什麼歹人,即便我說破了唾沫星子,他們就會信嗎?”

  林瑜浦微微搖首,“我們在明,歹人在暗,但凡此時你不遠千里遠赴天津,只怕會惹殺身之禍……若你一直留在蘇州,等保險箱的租期到了,他們自會把目標轉移開。”

  “阿爸已經不在了,您真的忍心看著他們用生命守護的東西,流落外人之手?”

  她見祖父有些猶豫不決,又搖了搖他的手臂:“我知道祖父是想保護知兒,也許有些事是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可是這東西究竟是催命符還是保命符,總要看過才好作判斷吧?”

  這句話總算撬動了林瑜浦。

  他低頭看著那張印鑒卡,嘆了一口氣:“罷了。待辦完你爹媽的後事,我會著人去一趟天津看看情況,但你必須應承祖父,此事務必守口如瓶,若今後遇到任何人自稱是你父母的同僚,都不能輕信,更不可相告。”

  妘婛忙點頭道:“我從鬼門關走過一遭,往後只想好好伴在祖父身邊盡孝。自家門外的事本沒什麼非成不可的,自然,我也不是沒眼力見兒的忤窩子,豈會讓外人隨意一套就痴痴傻傻的抖空包袱?”

  祖父聞言,頗是刮目的望著她,滿腔子悲戚好似都被這話衝淡了不少,“想不到老四那樣的性子竟能生出你這樣的閨女……我記得你幼時說話明明是咱吳語的軟糯,怎的現在學了一嘴的京片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11:50 AM

第五章  長兄歸來

  妘婛暗嘆一聲“糟糕”,一個不留神把慣用的詞兒給溜出來了,她清了個嗓子,扯道:“我們住的那個村子有個婆婆是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平日裡對我們家也很是照顧,我聽著好玩兒,一來二去的就……”

  “知兒倒是聰穎。”祖父欣慰的撫了撫她的頭髮,“只是帶你來的徐郎中……”

  她道:“我什麼都沒有同徐叔提,進門前,他還以為我找錯了門。”

  林瑜浦莞爾,這時走廊外傳來了腳步聲,他將印鑒卡和鑰匙收入衣兜中,剛好二伯走進來,大致回了些從徐郎中口裡問來的話,隨即道:“看著確實對四弟的情況一無所知,是個老實人,我讓福伯取了一袋子銀元給他也不肯收,本來就說要走了,我搬出知兒他才肯多留宿一夜。”

  “他千辛萬苦的把我寶貝孫女兒送來,真要空手而歸,丟的是林家的體面。”林瑜浦掩口咳嗽了兩聲,“錢還是要給,且不能少,把這份人情債填滿了,嘴也就嚴實了。”

  二伯:“明白。”

  *****

  初回家門,一頓飯自是免不了的。

  祖宅暫時只有二伯夫婦在家,這二伯母又是個溫婉賢惠的性子,盡顧著給她夾菜,一頓飯下來她吃多說少,大部分都在聽其他三位長輩嘮嗑家中的人和事。

  林家共有五個子女。

  雲知爹家行四,前頭有三個哥哥,除了二伯林賦行鎮守蘇州代掌老家的家業,另外三個目前都在上海生活,得閒時才會回來探望老父親。

  通常繼承家業的都是嫡長子,林家之所以特殊,應當是老大林賦厲能力較為強悍的關係——這頓飯裡他被提到的次數最多,討了個一官半職,在上海租界都能說得上話,所以老三林賦節緊跟在大哥後邊,順道把家業擴展到滬區去。

  妘婛默默的將四兄弟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掰開來看:厲、行、節、約,怪不得林家能夠發跡,從取名都能看出道行。

  她正兀自出著神,二伯母還當她是想起父母難過了,便站起身來給她布菜,順道把話茬一轉:“可惜我那二丫頭不在國內,她要是知道知兒回來,那就熱鬧了,小時候你們總在一起玩,還記不記得?”

  妘婛客套說:“記得,二姐對我照顧有加,我哪兒能不記得。”

  話音方落,二伯先說,“初兒那時盡惹知兒哭,談什麼照顧?”

  二伯母道:“人家知兒懂事,哪跟你似的,專拆自家的台。”

  話語間,氣氛稍適鬆快了些,差些掉底兒的妘婛默默抹了冷汗,待最後一道甜湯上了,她一口氣喝光便藉口倦了匆匆回到屋裡去。

  免得誰再提起重溫過往讓她說幾句蘇州話,就糊弄不過去了。

  簡直是踩著風火輪的一天。

  她想想後怕,尤其是這說話的腔調,還得盡早褪去原來的習慣,往後在這個家裡少不得要見其他人,除了幾個伯伯外還有鬧不清誰是誰的堂兄弟姊妹們,不把基本的關係鬧明白,想混下去怕是更難了。

  她躺在床上,一種眩暈感後知後覺的襲上心頭。

  之前朝不保夕,急於尋一條生路才無暇顧及,而眼下,當她真正在林家安頓下來後,卻沒有多少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往後,真的要以林家五小姐的身份活下去嗎?

  往事俱忘倒也罷,那些關於五格格的點點滴滴猶在昨日,曾經骨肉相連,哪是能輕易割捨的?

  翌日清晨,她專程起了個大早,給徐郎中送別。

  二伯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還是讓他把一袋沉甸甸的銀元收了,徐郎中看到妘婛還十分不好意思,連連念叨了幾次“慚愧”,她歉然道:“之前隱瞞徐叔,實在是情非得已。”

  徐郎中擺擺手,意思是他都懂,“我家那婆娘可不是能守口如瓶的,村子裡一傳十十傳百,才要生事端呢。本來我還擔心林兄走了之後你怎麼辦,如今才是真的放心了。”

  多餘的話也就不再說了。

  徐郎中走後,林瑜浦怕孫女悶在屋子裡鬱鬱寡歡,不時會喚她聊天吃茶點。妘婛怕自己多說多錯,索性陪著祖父寫字下棋,她書法好、棋藝也好,更難得愛讀書,有時一看大半天,不忍釋卷地模樣像極了老四。

  林瑜浦瞧這孫女是越看招人喜愛,沒兩天就吩咐管家,說他書房五小姐可以自由進出,無需事先通稟。實則妘婛將自己泡在書房中,除了盡量避免「嘮家常」的頻次,還想能否從中尋到家人的蹤跡。

  這兩日她偶爾試著從林宅的人口中套過話,想著她阿瑪既是前朝的軍機大臣,總該是有人聽過的。沒想到連管家都鬧不清幾個鐵帽子王的區別,祖父那兒又怕問了起疑,她只好自己查。

  祖父書房也就囤了近一個月的書刊報紙,自然沒找著清政府被推翻那年新聞。她翻了半天,勉勉強強看懂現今幾派軍閥是從北洋軍分裂出來的,或者一兩則提到了皇叔皇伯,不是把府邸賣了遠走他鄉就是投靠東洋人,其餘一無所獲。不是沒想過去街上找書肆問問,但近日林宅忙於操辦林賦約夫婦的後事,她總沒有到處瞎跑的道理。

  像林家這樣的望族,白事本應當辦得隆重,但礙於雲知爹娘特殊的身份、以及蹊蹺的死因,這喪事的禮儀倒簡略了許多,乃至連家族主要成員都沒攏齊的程度。

  *****

  “大哥最近人在北京陪著王督察長,一時回不來,但他說了,葬禮前一天肯定會趕到的。本來大嫂說好了要來,哪曉得前夜三丫頭忽然病了,高燒不退的,只好托我把輓聯帶來,欸,就在後車廂裡,福叔去幫忙搭把手。”

  妘婛住進林宅的第七日,林家老三林賦節代表駐上海兄妹團回到老宅,剛上門就劈哩啪啦的將二伯滿臉的疑問先給解釋完了,不等二伯說什麼,他就開始東張西望的瞄了一圈:“聽說知兒回來了,我專程帶了新到貨的英吉利糖果,人呢?”

  說話間,直接從妘婛身旁掠過,“不在家裡麼?”

  “……”

  妘婛對這位「心寬體胖」的三伯父背影,嘴角一抽道:“三伯父,我在這裡。”

  林賦節回過身來,盯著與印象裡截然不同的小黑妹怔了好半晌,“小雲知?你怎麼、怎麼變成一塊炭了啊?”

  她不知如何回應這直言不諱,只好窘在原地,老二瞪了老三一眼,“怎麼說話的你,哪有一點長輩的模樣?”

  三伯忙豎起兩指在自個兒略微禿頂的腦門前一點,做了個西洋式的抱歉動作,“三伯就這樣,沒拿你開涮的意思啊,黑、黑珍珠更是別具一格,人群中就屬你最與眾不同……”

  仿佛嘴裡沒個把門的越說越不對勁,妘婛倒是不惱,只覺得這位三伯留著兩撇小鬍子,笑出了彌勒佛的喜氣,她忍不住被逗笑了。

  三伯摸了摸她的頭髮,“三伯一進門就瞧見你了,看你小眉頭皺的喲,笑了就好……以前老四在家裡的時候,就屬他笑聲最多,你可得好好繼承他的笑點噢,欸,糖給你,拿著。”

  她接過糖罐,道:“多謝三伯。”

  二伯將三伯拉到一旁:“怎麼就你來了?弟妹和幼歆呢?”

  三伯:“這不我家那四丫頭下週就要考學嘛,你也知道幼歆那性子,要是沒人盯著,指不定要出什麼岔子。”

  “瞧你們這一個個的辦的是什麼事兒?”二伯嘆了口氣,“大嫂也是的,家裡又不缺照顧的人,來回就半天的車程,至於臉都不露麼?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惱成什麼樣。”

  “不至於不至於。”三伯道:“遲點兒伯昀會來。”

  二伯一愣:“伯昀上個月不是摔斷腿了麼?”

  “可不是,他聽說老四的事,說拄拐都要參加葬禮。”三伯說:“怕震著骨頭,車得開得慢,反正晚上能到。”

  二伯的臉色這才稍稍緩下來:“我大侄子都比你們這些老不靠譜的明事理。”

  傍晚時分,妘婛見到了他們口中提到的大堂兄伯昀。

  一副斯斯文文的金絲眼鏡架在英挺的鼻樑上,梳著三七開的時髦偏分頭,配上合身的黑色西服,即使是拄著拐一瘸一瘸走來,仍舊是儀表堂堂的大少爺派頭。

  二伯同他介紹雲知時,他也沒顧忌自己的腳傷,上來就將一根拐棍往墻邊一靠,遞出手去:“歡迎雲知妹妹回家。”

  概念中,握手是男子間的禮節,遲疑間,看伯昀手懸在空中,忙敷衍的觸了一下,又迅速縮了回去。

  伯昀沒太在意,又稍作問候兩句,便跟著兩個伯伯往正堂方向而去。

  長房長孫歸來,這一頓晚餐吃的自是比前兩日來的其樂融融些。

  雲知的這位大堂兄也是早一批留過洋的佼佼者,不到二十三歲就拿下了蘇格蘭聖安德魯斯大學的物理學士學位,回國之後直接被燕京大學聘為授課教授,因為大伯工作調動的關係,去年也到了上海,目前在大南大學新創建的實驗室,研究什麼測井之類的項目。

  妘婛自然是一個字兒也沒懂,單看祖父和伯伯們的神情,也聽的很是吃力,伯昀說著說著大概也察覺到這是飯桌而不是實驗室,於是又把話題轉回到了妹妹身上。

  “雲知妹妹和四妹差不多大,快十六了吧?”伯昀問,“也到了該準備考學的年紀了。”

  妘婛:“考學?”

  “是啊,三妹和四妹都在滬澄念書,過兩三年就能考大學了,這兩個嬌生慣養的都不肯離家遠,估計到時也會考本地的學校,你呢,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妘婛對大學的概念還停留在『西洋的學校』、『傳教士辦的教會大學』,就算是京師學堂裡收的也多是男學生,女子讀的私塾不過就是在研習禮教、琴棋書畫上生出了點兒花樣,本質上有著天壤之別。

  聽大堂兄的意思,莫不成如今的女子竟也能和男子一樣求知考學?

  她兀自詫異著,三伯道:“大侄子,你剛回來還沒聽說,這幾年知兒和四弟都蝸在一個小村落裡,那窮鄉僻壤的哪有什麼學堂,恐怕連個教書先生都沒有,她才到家沒幾天呢,你就問她考學不考學的,這不是為難人……”

  “嗯哼。”祖父冷哼一聲,二伯下腳踢了三伯一下,截斷了他的口無遮攔。

  伯昀輕輕“啊”了一聲,道:“四叔可是燕京大學有名的地質學教授,我從小崇拜的對象呢,還有四嬸嬸,還是精通多國語言的詩人,有這樣的父母親自傳授知識,還會輸給尋常的學堂不成?”

  妘婛知道他是在好心替她找場子,又聽祖父吹鬍子袒護著:“五丫頭棋藝精湛,更寫了一手漂亮的行書,外頭那些所謂的洋學堂,哪教得出這些?畢竟是老四的孩子……唉……”說著,眼皮又耷了下去。

  伯昀聞言,道:“平日聽祖父念叨王羲之、顏真卿的字,頭一回聽他誇自家人,竟有些不習慣了……哎,祖父您可別瞪我,我啊從燕京大學同事那兒買了一副字回來,剛好五妹妹回來,一起過個眼,看看我有沒有被人給矇了。”
 
   他說著起身去取字畫,讓管家幫著拉開卷軸,是一幅行雲流水的草書,二伯母問上邊寫著什麼,伯昀道:“半生塗抹習難除,一任旁人笑墨楮……這是鐵保的字帖,我同事拍著胸脯擔保是真跡……”

  祖父尚未開口,妘婛倏地起身,手不自覺揪著衣袖,只湊近看了一眼,就覺得心跳漏了半拍:“大哥的同事有沒有……說是哪兒來的?”

  “他父親喜好字畫,前些年託人輾轉從前朝王爺手中買來了一些,我也是無意間在他家見到的,想著祖父收藏好幾副鐵保的字帖。”

  伯昀揀了這個話頭,無非是想淡化祖父的哀思,不想,卻激得妘婛心潮湧動。

  阿瑪也喜歡鐵保的書法,有次小弟弟調皮,不留神打翻了茶盞,是以右上角那塊的墨字暈了些。阿瑪反倒覺得境意更甚,常年掛在書房裡,她一眼就認得了。

  她迫不及待問:“那個王爺為什麼要賣字畫呢?”

  伯昀:“據說是他的妻子重病,於是變賣了一些字畫……”

  妘婛心頭“咯咚”一聲,“病好了嗎?”

  “啊?”

  “那王爺的妻子,”她的額娘,“病好了嗎?”

  伯昀又愣了,隨即道:“十之八九是沒有的,聽聞禮親王去世時,葬禮上也未見得妻子……清朝雖亡,北洋軍政府還是以原本的待遇供養幾位鐵帽子王,這位禮親王原是有軍權的,他不願對北洋軍俯首稱臣,索性舉家遷到天津,可沒多久他的部署軍判投直系軍閥……他年事已高,無力抗衡,加之家中人丁凋零,晚年……著實凄慘。”

  妘婛雙手指尖不住地發顫,聲音卻是遲鈍似的:“都過世了……怎麼會……”

  伯昀困惑這妹妹怎麼對前朝王爺的家事如此關心,祖父和伯父們亦是不解,二伯母瞧她低著頭,一下一下喘著氣:“怎麼了知兒?哪兒不舒服?”

  “……我先回房。”

  她聽不清周圍人說什麼,也顧不上回應什麼,二伯母見她離席想去追,祖父攔下了,道:“怕是觸景生情了。”

  伯昀蹙眉:“觸什麼景?”

  “你看看這字的後半句是什麼。”

  他低下頭,這字另有後半截——他日兒孫搜畫篋,不留金幣但留書。

  林宅家大院大,妘婛漫無目的向前,一度跌跌撞撞的,在一片內湖前摔了跟頭。

  她呆了好一會兒,膝蓋火辣辣疼起來,嘴邊嚐到鹹鹹的滋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任憑淚流奔湧肆虐。

  風鑽入袖子口,裹走了體內的溫度,餘下冷得徹骨酸心。

  是否因她不甘心斬斷過往,老天才不帶喘氣的給她來了這致命一擊。

  她只知道,從今往後,她和雲知一樣,沒有爸爸媽媽了。

  頭頂上的月凄凄切切地耀在身上,好似能將人埋進氤氳中。

  她不曉得哭了多久,也不曉得是怎麼回的屋,四周漆黑一片,迷迷糊糊中,腦海裡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

  “妘婛,別同你阿瑪置氣啊,到額娘這兒來,有栗子酥哦……”

  “雲知,只有你好好活著,才不會讓我們白白犧牲……”

  “五格格是想說是我們沈家強人多難……”

  “雲丫頭,你是阿爸的希望,無論如何,要好好活下去……”

  “五姐!你就算是嫁了人,也永遠是我的姐姐!”

  “愛新覺羅妘婛,我的人生交給你,你過好了,才不算辜負我。”

  妘婛倏然睜開眼。

  天大亮了,太陽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她躺在床上,不知是誰給她換上了睡衣,額頭還搭著一條微濕的方巾。

  燒了一整夜,溫度雖然降下來了了,難免口乾舌燥,她起身倒水,無意間望見了鏡子中的自己。

  纖瘦、黝黑,眼睛卻是明澈透亮的。

  夢裡,她說“你過好了,才不算辜負我”時,眸光裡透著滿滿的倔強。

  只是夢境而已,某個剎那竟真切感受到一種截然不同的心緒。

  妘婛揉了揉太陽穴,忽然想起這句話前另一個人的聲音,心口倏地一跳。

  門咿呀一聲,二伯母見她光腳踩地板上,“哦喲”一聲,連忙拉著人坐回床上:“醒來也不吱聲的?冷水怎麼能喝呢……小蝶啊,去端壺開水進來,告訴老爺,五丫頭醒了……”二伯母給她拿體溫計,這會兒伯昀虛敲了兩下門,“五妹妹燒退了嗎?”

  二伯母說:“在測了在測了。”

  伯昀邁進來,幫著看了體溫計,“好在降溫了。”又覷了一下妘婛的神色,“昨晚你忽然跑了,後來又燒又睡的,沒把大傢伙嚇壞。”

  她仍在怔忡中,“我昨天……就是那句詩,我聽阿爸念過,心裡忽然有些……”

  伯昀善解人意道:“我曉得的。”

  妘婛悄悄溜了伯母一眼,“我有些餓了。”

  二伯母去廚房催她的粥點,一時屋內就剩大堂兄一個,她忽然問:“大哥,我有個問題……”

  “你說。”

  “你曉得那幅鐵保的字,你朋友家是從哪兒經手的嗎?”

  伯昀始料未及她會問這個,“怎麼了?”

  她不能說實話,得編個說得通的理由:“我之前在爸爸的朋友那兒也見過一樣的,紙上的字沒有被水暈染,所以……”

  伯昀聞言,笑了笑:“你擔心的是這個啊,放心吧,我早就問過了,那被暈染的字聽說是王爺家的小孩子無意而為之,而且,字帖是王爺的兒子親自賣的,保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12:09 PM

第六章  我叫雲知

  禮親王世鐸曾是權傾朝野、坐軍機處頭把交椅足有十六年的王爺,雖因慈禧器重受盡榮寵,卻沒有太多子孫福可享。妘婛先頭的幾個哥哥姐姐,不是早夭就是早逝,頗有將才的三哥在八國聯軍入侵時又不幸陣亡,那之後,阿瑪便將全部的寵愛放在了她和七弟弟身上。

  都是一個母親肚裡鑽出來的,她比七弟大兩歲,理所當然的充當起長姐的姿態,有糖餅分他留一半、有架一起打,如同波與藤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所以,聽伯昀提及那字帖的時候,自然而然的猜測到弟弟身上——能準確的說出字暈染的原委,當初賣字帖的人應該是小七。

  她無法想象小七的近況,伯昀說他朋友也有許久沒聯繫過,貌似三年前離開北京後去了滬上,此後就斷了消息。

  有親人尚在人世,是不幸中的萬幸,她心知一時半會兒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也沒再追問伯昀,但心中存著團聚的念想,悲慟之心總算稍稍得以緩解。

  *****

  葬禮這日,天降綿綿細雨。

  大伯父林賦厲與大伯母均是當天一大早趕到的,封棺落土後,眾人於墳前輪流鞠躬低泣,場面肅穆而凝重,無人打傘。

  妘婛拜著林賦約夫婦二人的墓碑,心下百感交集。哪怕這是一對於她而言素未謀面的父母,但若不是他們護犢情重,她也無緣再睜開眼看一次這個世界。

  這段日子以來,她偶爾會想,為什麼偏偏只讓她想起那一段臨終託付?倘若這就是天意,那她便不能白白花著這副身軀給予的便利,只為滿足自己的欲求。

  雨勢漸大,待眾人逐漸散去,她重新跪於墳前,在心裡說:“請恕我未經允許,不請自來,占用了你們女兒的身體。但從此刻起,我會把你們當成是我的父母,把祖父當成我的親祖父來孝順。我不敢忘記我前世的父母,但也絕不會忘記你們的遺願,即使我能力低微,總有一天,我會竭盡所能,不會讓你們的心血付諸東流。”

  她伏地,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再起身時,她明白,是時候要放下愛新覺羅.妘婛了。

  那邊的伯昀撐起傘朝她走來,“五妹妹,雨開始大了,快上車,別淋感冒了!”

  “來了!”雲知應了一聲,回望了墓碑一眼,朝前奔去。

  *****

  次日,大伯一家與三伯就回到上海去,接下來一個多月,雲知隨祖父住在蘇州老宅中,日子過的安逸且愜意。

  卻有一樁心事令她頗是苦惱。

  事情的源頭還得回到上個月。

  那會兒喪禮剛結束,一家人圍坐吃飯,大伯母喬氏看著是個頗有長房媳婦范兒的女人,但和二伯母薛氏聊起家裡幾個孩子,兩個妯娌是連連嘆氣:先是二伯母惱女兒出國留學兩年未歸,眼見畢業了忽然說要攻讀雙學位,愁的她啊幾天都沒睡好覺;再是大伯母提到自己閨女性格好強,才高中就夜夜熬到半夜,以後怕也是管不了的主云云。

  聊著聊著自然而然會帶到雲知,提到念書,她們意見極為統一的認為五丫頭留在蘇州上本地學堂就很好——既能陪在老爺子身側,讀兩年書嫁個好人家才是正道。

  雲知一聽「嫁人」二字,心有餘悸地一抖:“伯母,我還小。”

  大伯母立時說:“你再過兩年虛歲就十八了。不說你伯母這代人,就是時下多數的姑娘,不也都是十六、七歲就嫁人?”

  伯昀邊吃邊道:“媽,從前女孩子沒有讀書的條件,現在不同了,教育局新頒了女子也可以考大學的規則,雖說推行需要時間,能預見的是全民教育將會更加普及,今後女子也能做醫生、做律師,談婚論嫁的年齡自也會往後推移……”

  大伯母氣啾啾打了他筷子:“多少人吃都吃不飽,你說的什麼全民教育沒個幾十年能普及?自己個兒老大不小了沒著落,還想捎帶五丫頭一併跑偏?”

  二伯母附和:“其實嫁了人也未必不能唸書,有時備孕也需要一兩年……”

  五丫頭:“……”

  *****

  這次飯桌上的閒聊在祖父的冷哼聲中很快揭過,卻在接下來一段時日,使雲知一度陷入深思與糾結。

  她還記得從前阿瑪對她說什麼“女子能通文識字即可”、“中西並用,是維新黨為了腐蝕大清的陰謀”之類,因她偷扮男裝去念新式學堂,連家法都動了,最後還是只能乖乖進宮讀史念詩。

  當年,留洋歸來的沈一拂將她視作迂腐之輩,可曾知曉她有多麼嚮往外邊的世界?

  九年之差,天翻地覆。如今社會上已經有聲音開始提倡女子和男子一起讀書,然而這樣光明而又美好的期許在伯母們看來,那些不過是為嫁個好人家多添一筆的點綴,對女子來說,主次應分明,嫁人應居首。

  倘若不是因為嫁過,興許她也並不會如此篤定,所謂嫁對嫁好是遠不如自己擁有生存於世的能力來的靠譜。

  她心中有了傾向,奈何祖父斷然不同意放她去上海念書。

  林瑜浦道:“蘇州也有不錯的學堂,入學的要求不高,學個兩三年,祖父再給你尋個好人家,離家近,有什麼事祖父為你撐腰,這樣不比外頭風吹雨打好過許多?”

  “可大哥說,若想考更高的學府,依目前新政看,得有京滬的戶籍才能實現。”雲知問:“而且,三堂姐和四堂姐不都是在上海念高中麼?”

  祖父說不過,索性拍桌子道:“才陪在我身邊幾天,就要學你阿爸那般飛的遠遠的?”

  老爺子耍了老古董脾氣,雲知只好暫且作罷。她越不提,祖父反倒覷她神色,但看她乖順如常,又不由有些心疼。

  這夜,他見雲知臥房燈未亮,進去坐坐,雲知本想喚人沏一壺茶來,祖父擺擺手,待福叔退門而出,問:“是不是還想去上海讀書?”

  她低著頭,一隻手將另一隻手的拇指攥得通紅,“想的。”

  祖父並不意外,見她應得如此乾脆,又有些愀然不樂:“你不怕去上海住你大伯家,不如在祖父身邊舒坦?”

  話未說盡,她一聽就明白了三分——「不如在祖父身邊舒坦」的另一種解讀,是「寄人籬下」。

  上海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大伯家究竟是什麼樣一副光景,她一無所知;不像蘇州老宅,有祖父寵著,二伯也是個性情敦厚之人,一看就是能舒舒坦坦過日子的地兒。

  但她又在自問:“你重活一次,難道還敢把自己所有的盼頭都寄託在「好人家」上嗎?”心裡很快給出了答案:“不,我不能。”

  她道:“祖父,您說人這一輩子哪能什麼委屈都不受的?自家人相處,彼此間始終存著親情善念,至多就是沒那麼隨心所欲,哪能受什麼真委屈。但若是沒本事,不能叫人打從心底瞧得起……那遭受到的,可就不是委屈那麼簡單了。”

  林瑜浦看孫女兒小小年紀,說起話來居然如此少年老成,心下一揪,拉著她的手道:“過去你是不是受誰的欺負了?別怕,告訴祖父,祖父一定替你好好出氣。”

  那人不知是在天南還是地北,這輩子怕是再無交集,又談什麼出氣呢。

  她收起重重心事:“我不想欺負別人,只是有時候越想要過的平安喜樂,越要有不讓人欺負的底氣。我也不能一輩子都仗著祖父的庇佑來活吧?”

  林瑜浦搖頭苦笑,“本想依你一回,就當長見識,不習慣再回來。現下瞧你這性子,這一去……還不知會走多遠。”

  這話一出,算是同意了。

  雲知一喜,又聽他道:“祖父一介商人,念的是生意經,家中除了老三外,其餘的從政的從政、求學問的求學問,手中的本事還真不是從祖父這兒學來的……只是人年歲越大,越有私心,總怕小鳥兒高飛受不了磋磨,總歸不如護在眼前來的安心。”

  聽祖父如是說,她才想起眼前這個老人剛剛痛失愛子,而小孫女於他而言是帶著寄託之意。她一時有些自責,忙說:“您要是真的不捨得我走,我就不走了。”

  祖父“唉喲”一聲,“現在知道哄我老頭子開心了?”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多少人活了大半輩子,也只能隨波逐流,你這樣小小年紀就懂得自己拿主張,祖父也就安心了。”

  這話說得真切,令她心頭暖融融的,不自覺間早已把他當成了自己真正的親人。

  “祖父,以後我一得閒,就回來看您,只盼到時可別嫌我回的太勤就好。”

  ***

  本來說好,夏天先找個先生留在蘇州補補課,上學的事過完年安排。

  不料,才過去不到一個月,林賦厲就來了電話,大意是說戶籍已經辦妥,適合的學校也挑了幾所,只是具體如何選還得根據雲知的文化程度來定,目測離開學考試只剩兩個月,能早些過來適應一下會比較好。

  祖父一放下電話就把雲知喚來:“還是你大伯辦事靠譜。約好了,週末就讓司機接你上去,你看著收拾幾件衣物,不需要帶太多,他們那邊都會給你置辦妥當的。”

  “……”

  她近來盡顧著聽評彈小調學吳語去了,突然來了這麼個消息,還強調什麼「文化程度」、「開學考試」,怎麼不叫人心底發虛。

  話是說無需準備什麼,臨走那日,林瑜浦還是把她拉到書房裡,將錢包塞給她:“按說你大伯應該不敢怠慢你,但所有開銷都要過他人手總是憋屈,這些你先拿著,花完了祖父再給你寄。”

  雲知低頭數了幾張百元鈔,“祖父,大哥說他一個月薪水也就二十五塊呢,您這……我花不了這麼多啊。”

  老爺子哼一聲,“花不完就存著,你要不收,我放不下心。”

  話都這樣說了,哪還能把白花花的鈔票拒之千里的?看她收下,老爺子面色稍霽,又道:“月底我會讓阿福去天津,如有消息我會打電話同你講,就算去了上海,你還是不能放鬆警惕,即便對著自家人也要守口如瓶……”

  “我曉得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12:52 PM

第七章  繁華錦都

  蘇州到上海,說來也就不到兩個時辰的車程,沿途的景致是幾里一變,離家時分明還下著小小雨,出了蘇韻水城,天上的雲開了眼,透出晴朗的顏色。官道逐漸變寬,來往的車輛也多了,雲知靠在車椅上,看著穿梭而過的大樹覆萌,不知不覺打了個小盹。

  再醒來時,車已行駛到了浦西一帶。

  她是被“嘟嘟”的轟鳴聲驚起一陣激靈,入目處是江面廣闊,一艘巨輪正緩緩駛向港口,大小船舶穿行,碼頭往來者眾,直瞧得雲知嘖嘖稱奇,“這是海嗎?”

  “不是海,是黃浦江。”司機小王見她醒了,介紹說,“繞過前邊那橋是外黃埔灘,這一整個區都是公共租界,喔,就插「米」字旗的那棟,就是英國領事館了。”

  她忙從右座挪到了左側,趴著窗朝外望去,但見西式高樓林立,飄蕩著異國國旗,前所未見的建築應接不暇,各國洋行門前均停著轎車,長長一排,好不威風。

  雲知從前就聽及「十里洋場」的繁華,此番親睹,驚嘆之餘亦有幾分五味雜陳。

  她問:“大伯家也是在公共租界裡面嗎?”

  “不是,林公館是在徐匯區,那裡是法租界。”

  她喔了一聲,沒再多問,專心致志瞧起了窗外的景致。

  這一路上街區風格多變,從古香古色的銀樓布莊,到百貨商鋪外高懸的橫幅廣告,於她所見皆是新鮮的玩意兒。那些黃包車、小轎車以及帶軌電車混雜在一條街道上,匆忙又毫不紛亂,隨處可見的洋人女子衣裙袒露不說,便有華人姑娘的旗裝,都比她那個年代時興的款式來的更短、更貼身。

  起初,雲知還不好意思多瞅,待車再越過幾條街,看見如此裝束的路人數不勝數,便也瞧出了點風尚來。尤其是經過一所女子中學,看結伴成群的女學生們穿著別緻的翠藍制服,百褶裙過膝寸許,搭上黑色亮皮的牛津鞋,當真是青春靚麗,看著就令人好生羨慕。

  *****

  林公館地處法租界的黃金地段,夾在各色高聳的商業建築群中,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富貴人家能住得進來的居所。

  這一帶的洋房別墅群依山而建,分為幾種層次,最初見到的是聯排式,山腰以上則是獨棟帶院式,且越往上越具規模,大約離山頭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轎車停了下來。

  鐵柵欄的守衛一見車牌立即開了門,隨著車緩緩駛入花園中,雲知搖下窗戶,看到了前方花圃後的比肩混搭式建築——青磚勒腳,紅瓦坡檐,而墻面壁柱則刷得雪白,配上周圍栽種的香樟樹,給人一種華而不奢,格外清朗的感覺。

  洋房旁側搭了個流線形的停車棚,棚內排著三輛樣式不同的轎車,司機小王將車停入空余的位置後,幫雲知拎出皮箱,左右張望了一下見沒有前來接應的人,對她說:“今天路上寬,是我們來早了,五小姐且在這稍等片刻,我這就叫人出來。”

  等小王跑開,雲知拾起布包挎好,聞滿園花香陣陣,起了玩心隨處轉轉。

  沒走幾步,忽然聽到後方不遠處傳來一連串年輕人的笑聲,她不由覺得奇怪,循著聲繞過車棚走到草坪的一角——那兒有個養金魚的噴泉式小池子,邊上架著一個藤條編的長形鞦韆,約莫能坐四五個人,頂上邊爬滿了紫色的蔓藤花,透過隙朝裡頭望去,卻是一片頗為寬敞的草坪,修剪的齊齊整整,好似一塊漂亮的綠毯子。

  草坪上有幾個手持長桿的少年人,正在玩類似捶丸的遊戲,雲知從前見小皇帝耍過,印象中是叫高爾夫,當時京城還不興這個,想不到如今在林公館的後花園又見著了。

  場中有三男兩女,兩個女孩都穿著漂亮的西式連身裙,一藍一粉,看年齡和她差不多大。

  據雲知了解,大伯有個大女兒早兩年意外過世,這兩位多半就是三姐和四姐了,大堂兄她是見過的,而三伯家的堂弟伯湛才八歲,可見餘外三個少年並非林家人,但瞧他們一身的少爺行頭,八成是來作客的客人。

  她腦海裡一波分析的同時,那個藍裙子揮出了漂亮的一球,惹來一陣拍手叫好,其中一個膚色相對黝黑的男孩說道:“不愧是滬澄中學第一奇女子啊,鋼琴、油畫水墨畫、網球、高爾夫無一不通……楚仙,你說說看你還有什麼不會的?”

  藍裙子女孩矜持一笑,尚沒回答,粉裙子倒先開口了,“周疏臨,你少跟這兒瞎貼金了,我三姐充其量也就是略通一點點,哪兒談得上精通?還什麼奇女子的,你總這麼掛嘴邊,真讓學校裡才貌雙全的師姐們聽了,又讓我姐落一個話柄子?”

  那叫周疏臨反駁道:“幼歆妹妹,話可不能這樣說的,滬澄女孩子本來就不多,有才華的不是沒有,遠沒有你姐漂亮呀,其他那幾個花孔雀哪能和楚仙相提並論?”

  另一個稍矮的男孩道:“等幼歆妹妹這次升學考試過了,以後滬澄第一奇女子的名號,就讓給你了。”

  粉裙子女孩起先還愣了一下,看他憋著笑才反應過來,拿桿子戳他一下:“祁安,你作死呢!敢在話裡給我下套!”

  “沒沒,我哪敢惹林四小姐啊,橫豎你們都是兩姐妹,名號給誰不是給?哎喲,你別打人啊。”眼見幼歆拎桿舞來,祁安一邊笑一邊抱頭鼠躥,兩人你追我趕,跑得不亦樂乎。

  雲知這才弄明白了。

  藍裙子那個是大伯家的三堂姐林楚仙,桃花眼鵝蛋臉,是個標緻的美人;粉裙子的那個是三伯家的四堂姐林幼歆,葡萄眼小鼓臉,可愛有餘,稚氣未褪,像這幾個半大不大的小男生傾向嬌矜靚麗姐姐,也算在情理之中。

  三人拌嘴之際,也就站在中間那個兒最高的少年在認真打球,約莫是嫌他們礙著視線了,道:“安靜點行嗎?”

  他說安靜,幼歆當真停了下來,噘著嘴道:“寧適哥哥,明明是他們先笑話我的。”

  “有嗎?”叫寧適的俊俏少年彎下腰,從筐中重新取了球擺好,“是你不服氣周少爺誇楚仙在先吧。”

  始終在一旁但笑不語的楚仙這會兒終於開口了,“幼歆是怕我吃虧,她都還沒考進學校呢,哪會向著外人說話。”

  雲知聽她聲音軟軟糯糯的,字裡大度得體,行間抬高自己——喲,這姑娘倒是個角。

  幼歆挑不出這話的毛病,偏又順不下氣來,眼珠子溜了一圈,笑說:“我自是不會偏著外人的,只是我家的五妹妹今日就要來了,怕你們胡亂吹噓,叫人家聽了笑話不是。”

  正想進去大大方方打個招呼的雲知聞言不得不收住腳步。

  祁安頓時來了興趣,“前兩天我就聽你說你五妹天資聰穎,花顏月貌,是不是真的啊?”

  幼歆“嘁”了一聲,“我五妹從小就生得雪白,而且她三歲的時候就熟讀唐詩宋詞上百首,三姐那時還在背春曉和詠鵝呢,你說如何?”

  小孩子找不回場子的時候,最喜歡拿個更能打的來鎮壓,幼歆說完後故意覷了楚仙一眼,見她神色如常,不免有點掃興。

  周疏臨卻袒護說:“不是說六七年沒見了?女孩子一天一個樣,誰曉得現在長成什麼模樣了?”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醜的五小姐:“……”

  “周少爺要不信,可以問寧適哥哥啊。”幼歆說:“小時候,我們三姐妹頭一回去他們寧府作客,寧哥哥可是一眼就相中了五妹,當著那麼多叔伯的面,上去就抱住她吧唧親了一口哩。”

  此話一出,猶如炸出了個驚天大料,祁安和周疏臨都驚住了,祁安笑說:“寧少,原來你從小就開始製造桃色新聞了,虧咱們都快十年的交情了,怎麼之前就沒聽你提過呢?”

  寧適橫起桿子就近抽了他一下,“本少爺那時才五歲,看到那種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跟看到小貓小狗似的抱一抱,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雖然看去滿不在乎,下一刻卻揮了個空球,周疏臨嘖嘖兩聲:“我說呢,今天怎麼能請得動咱們「可無」少爺,敢情你不是來打高爾夫,是來瞧初戀情人的吧!”

  兩個好兄弟再次笑得前仰後合,寧適懶得配合他們打趣,看筐裡的球都被打空了,索性去撿球,剛邁出幾步,鞦韆架後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他皺起眉頭:“誰?誰在那兒偷聽?”

  雲知暗嘆一聲“糟糕”。

  本來該走了,聽幼歆提及什麼小時候,就想著留下多蹲會兒墻角,哪知沒聽兩句就被發現了。

  若是眼下被揪住,未免也太過尷尬、太不合時宜了。

  雲知掉過身子,二話不說撒腿就跑。

  “喂!你別跑!”

  這不跑還好,一跑反而更惹人疑心,寧適見她身後挎著一個鼓鼓的布兜,便當她是做賊心虛之輩,正好腳邊有球,想也不想的握槓一揮,將高爾夫球狠狠往她身上懟去。

  雲知聽到擊球的聲響,本能地把腰一彎,結果奔著後背去的小鐵球就跟長了眼似的,不偏不倚的砸中她的後腦勺。

  但聽“咚”一聲悶響,雲知覺得整顆腦袋沉甸甸的疼了起來,下一刻,身體不受控制的跌進邊上的池水中。

  而趕上前來的少年們所見到的——是一個頭破血流的女孩背朝天,半身癱倒血染噴泉池的畫面。

  這衝擊力夠煞人,愣是嚇得楚仙和幼歆驚叫連連,寧少爺更是徹底的傻了眼。

  實則雲知尚有知覺。

  她想努力撐起身來,奈何才抬了個頭,就聽到司機小王衝這裡大吼一聲“五小姐”,那撼天動地,索性將她所剩無幾的意識吼了個煙消雲散,雲知心裡罵了聲“見鬼”,頭一歪,“嘩”一聲重新扎回水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02:04 PM

第八章  因禍得福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吊瓶的液體順著橡膠管一點一滴鑽進血管,淌得整個手背乃至胳膊都絲絲涼涼的。

  雲知睜眼後恍惚了好一會兒,下意識想坐起身來,後腦殼生起一陣刺痛,她這才想起昏迷前的最後一幕,摸著頭上的包紮棉帶,小心翼翼側躺回柔軟的枕面上。

  窗外暮色將盡,也不知她在這兒躺了多久。

  想不到初來上海,人都沒跨進林公館的宅門,倒先成了病號住進了醫院。

  偌大的房內只有一張病床,床頭櫃前擺著一些醫用藥品,雲知稍作凝神,隱約聽到門外刻意放輕的談話聲。

  “還得再觀察兩天,看看有沒有嘔吐、耳鳴、畏光等癥狀……五小姐還年輕,要是沒調養好,影響到以後生活學習就不好了。”

  “還得多謝蔡主任關照了。”

  門把“咖嚓”一動,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步入病房中,看到雲知醒了,即露出笑意:“醫生還說你可能要到下午才醒,現在感覺怎麼樣?頭還疼嗎?”

  雲知認出了來人,林賦厲。

  大堂兄的五官輪廓肖似他父親,只是伯昀氣質溫潤,而大伯不知是不是因為眉心處裂了一道月牙疤的緣故,總給人一種不易親近的感覺。

  她遲鈍了幾秒,答道:“還有一點疼。”

  “腦袋後邊縫了幾針,疼是正常的。”林賦厲就著病床旁的板凳坐下,“剛剛大伯看過X光報告單了,沒傷到骨頭,不會危及生命。畢竟是腦震盪,醫生也建議多多靜臥,以免留下什麼後遺症……”

  那些「X光」、「腦震盪」的,雲知一個詞都沒聽懂,只關心問:“會有什麼後遺症?”

  林賦厲正要回答,門外傳來兩聲敲門聲,一個青年人站在門邊鞠了一禮道:“大爺,寧會長的車停到醫院門口了。”

  “喔?”林賦厲站起身,“阿喬,你先去值班室告訴他們五小姐醒了,叫醫生過來看診,再下樓去接寧會長。”

  “是。”

  雲知尚沒有弄清狀況,很快來了幾個白大褂,又是照瞳孔又是量血壓的,這架勢唬得她有些懵,等到他們詢問完,再度傳來敲門聲,林賦厲轉過頭去,詫異道:“喲,遇舟兄,您怎麼來了?”

  門口站著個身著老式長褂的中年人,瞅著年紀約莫比林賦厲大幾歲,矚目的髮際線差點讓雲知誤會他梳的是清朝辮子頭,看病房裡的一干醫護人員,笑問:“我來的不巧,是否不太方便?”

  “怎麼會,就是例行檢查,快快請進。”幾位醫生在阿喬帶領下離開病房,林賦厲步上前去握手道:“我家小侄女受了點小傷,勞寧會長大駕,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傷大傷小,傷到了林家小姐身上就都不是小事……賦厲老弟,我聽聞犬子今日在貴府的行徑,著實震怒,這不就把他給押來了。”寧會長將頭往後一瞥,“還躲在門後做什麼?不進來給林叔叔和你五妹妹賠不是?”

  門後走出來一個少年,正是寧家的那位小少爺。

  之前在球場上距離較遠,此時睨去才看清寧適的五官——鼻樑高挺,濃眉見清,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他還穿著早上打高爾夫球的那套衣服,手裡拎著一籃子水果,也不敢正眼去看林賦厲,只鞠了躬,歉禮道:“對不起,林叔叔……對不起,雲知妹妹。”

  他低著頭,看去還算態度端正,可惜雲知躺在床上,恰好能瞧見他一臉的不甘不願。

  林賦厲拍了拍寧適的肩膀,“遇舟兄你也是,不過就是孩子間玩鬧,何必如此介懷。”

  “你少替這渾小子說話,誰家玩鬧玩到醫院裡來的?”寧會長十分嫌棄的瞪了寧適一眼,又走到床邊,笑盈盈問雲知道:“雲知?我是你寧伯伯,小時候你經常來我們家玩,你還記不記得?”

  雲知看長輩來探病,怎麼也得起身打個招呼,“寧伯伯好。”

  “你好好躺著,別亂動。”寧會長見她給紗布纏成了印度頭,分外心疼的嘆了一口氣,“醫生怎麼說?嚴重不嚴重?”

  雲知也不知自己的傷情,一時沒答上來。

  林賦厲道:“不算嚴重,就是腦震盪。醫生說像這樣的外力打擊可能會產生一些顱內損害,幸好,目前看來聽力和視力還沒有受影響,但是之後一段時間可能會產生類似意識障礙、記憶力減退甚至遺失等後遺症,會持續多久,就不好說了。”

  話音一落,病房內餘外三人包括雲知在內臉色變了。

  意識障礙、記憶力減退這還不算嚴重?

  林賦厲仿佛沒有察覺到凝重的氣氛,又說:“醫生也說了,只要沒有造成顱內出血,最多調養三五年也能漸癒……只是我家老爺子此次送雲知來上海是來念書的,臨開學前出了這樣的事,確實也是……不好交代啊。”

  這話裡有話,兩個少年自是沒聽出什麼來,寧會長卻好似嗅到了什麼,“小姑娘傷得這麼厲害,需要好好靜養。老弟,借一步說話如何?”

  *****

  兩個大人離開病房後,房內只剩下寧適和雲知兩人。

  場面一時靜得尷尬。

  寧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中的水果籃沉得要命,又怕地面髒不好就地放下,糾結了一番,還是走上前,把籃子擺在床頭櫃邊,低著頭找了個話頭,“雲……”

  “知”字沒來得及出口,但見她將頭扭到另一邊,留了個後腦勺給他。

  寧適:“……”

  來之前,他就已經憋了一肚子委屈。

  中午看她鮮血淋漓的飄在池子上,他真以為自己手誤殺人了。隨後,救護車和警車都來了,寧少爺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被帶進了巡捕房,足足待了兩小時他老爹才出面撈人,結果一出來又挨了一頓胖揍。

  這一整天膽戰心驚、滴水未進,好容易鼓足了勇氣拉下面皮,最後還收到了這種回應?

  “我又不是故意的,”寧適看她對自己不理不睬,不知怎的就惱了,“誰讓你早上偷偷摸摸躲後邊聽我們說話?”

  沉浸在「腦子被砸壞怎麼辦」的雲知本來只是沒功夫理會他,聽到這話,心頭火立馬窩了起來,“敢情寧少爺是在談什麼機密要事,以至於有人聽到就要滅口?”

  寧適低低哼了一聲,嘴硬道:“你鬼鬼祟祟的偷聽,本來就容易讓人誤解是不是賊。何況當時我分明叫住你了,是你自己要跑,你要是不跑,球也砸不到你頭上。”

  雲知這回也顧不上疼不疼了,硬是撐著坐起身來,“林公館四面高墻,賊從何而進?就當進了吧,青天白日的,賊去花園做什麼?採花還是盜草啊?以及,林公館是我家。我在我自己家,想站想跑,與你何干?”

  這一波伶牙俐齒硬生生將他反駁的話噎在喉口,本來雲知也懶得跟一個小男孩費脣舌之爭,可大伯那幾句“醫生說”實在是刺到她了——她千辛萬苦的從閻王殿爬回來,還沒來得及為自己掙一回新生,就給這小子攪成了腦震盪?

  如寧大少這種走到哪兒都受女孩子青睞的寵兒,幾時聽過這樣的話?他盯著她那張黑不溜秋的小臉蛋,實在很想挖苦她兩句,但想起林伯伯提到的後遺症——這丫頭都長這樣了,腦子要是再壞了,自己可不就真毀了她的人生麼?

  “我、我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其實聽說她可能會有後遺症時,他心裡也慌得很,“再說,我也沒有推諉的意思……”

  “那你想怎麼負責?”

  “我給你請最好的醫生,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最好的醫生在哪裡,你曉得嗎?”

  “我……”

  雲知雖說還慪著氣,聽他話頭軟了,語氣也緩下來,“我又不是真的要同你算賬,算了,你的道歉我收下了,倒霉我也認了。”

  “這怎麼能就算了?不能算了。”他前一刻心裡頭還在打架,聽到這話,更是覺得渾身不痛快,“我說過的話一向算話,你的頭要是實在治不好,耽誤了前程,大不了……”

  這時,林賦厲他們一團和氣的回到屋中,寧適喉頭一動,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雲知恢復了先前「知書達理」的面孔,寧會長看自家兒子都跟人床邊站著了,只當是兩個孩子相談甚歡,又樂呵呵說了幾句場面話,而後才帶著寧適道別而去。

  寧家父子走後,林賦厲把阿喬叫來:“給家裡打個電話,告訴太太她們不用過來探病了,等今晚這幾瓶藥掛好,明天一早就可以給五小姐辦理出院手續了。”

  雲知吃驚道:“這就出院?不需要再觀察嗎?”

  林賦厲笑了笑,“醫生是說如果你到明天都不醒,才會有後遺症的可能性,現在你好端端坐著,檢查下來也都一切如常,就沒什麼大問題。”

  “那您剛才還說……”

  “現在上海的幾所一流中學,都十分重視學生的資歷,你沒有高小的畢業證書,就算過了入了學也還得在預備班讀上一學期。”林賦厲道:“那個寧伯伯是華生船運公司的董事長,也是滬澄公學的校董之一,有他親自出面寫保薦書,到時入學考試走個過場便是了。”

  不等雲知瞠目完,他拎起皮包,“大伯另有事情要忙,遲一些會有人送晚飯過來,醫院這裡也打點妥當了,有什麼需求儘管撳鈴喊護士來。”

  林賦厲說完就走,留下雲知傻愣了好半晌才回過味來——大伯是故意在寧家父子面前把傷情誇大了,他強調雲知是專程來念書的,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可是,只為了小侄女的入學推薦書,至於如此迂迴的去收這份人情麼?大伯又是怎麼知道寧會長會專程攜子前來致歉呢?

  轎車中,林賦厲一面解開袖口襯衫的紐扣,一面仰著頭閉目養神問:“回家去酒窖裡選兩瓶好酒,晚上你就去給陳探長送過去。”

  阿喬說:“我記得陳探長喜歡香檳,家裡剛好有兩瓶99年的博瑞。”

  林賦厲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阿喬問:“大爺,早上我們還態度強硬,下午就稱是誤會,陳探長會不會認為……”

  “認為什麼?”車座寬敞,林賦厲雙腿放鬆的交疊在一起,“我侄女被送入急救車裡危在旦夕,老家司機慌亂之下報了警察,本是人之常情;後來我們一了解狀況,不就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巡捕房讓他們放人了嗎?”

  阿喬會意:“寧公館那邊,要不要也送點禮物過去,以示安撫?”

  林賦厲輕笑道:“你以為寧會長今天帶小兒子到醫院,真來道歉的?他知道老爺子視五丫頭為心頭肉,要是真出了事,老爺子那兒決計不能善了,眼下他需要的是我們能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何需一些無謂的安撫?”

  “那……這事兒就真瞞老爺了?”阿喬皺了皺眉,“小王那兒怎麼說?”

  “所以才要提早辦出院手續。”林賦厲說到這裡,已面露疲倦之色,“你跟了我這麼久,總不至於連擺平小王這種小事都要我來出面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02:28 PM

第九章  入住公館

  翌日早上,阿喬來接她出院,司機小王一看到裹成粽子頭的小姐,嚇得差點沒跑去拉一把輪椅來,雲知忙制止他:“我兩隻腿好好的,哪用得著輪椅?”

  阿喬附和道:“王哥,主任醫生都說小姐只是皮外傷,開車時注意慢點就好。”

  小王看雲知精神氣尚可,總算沒計較,一路回去,短短兩公里路開了半個小時才到家。

  這次回林公館,一出車棚就看到兩家夫人帶著丫鬟上來迎接,走在前頭年歲稍長的就是大伯母,一看到雲知就親熱地伸手握住她的手:“都怪我,昨兒個盡顧著佈置你的房間了,要是早些出來接你,哪至於讓你受這樣的傷。”

  她還沒答,另一位年齡稍輕的婦人道:“可憐的孩子,昨晚幼歆還擔心你一整夜呢,等她們放學回家看到你回來,一定高興地緊……”

  這位耳墜、項鏈、手鏈都綴滿珍珠的,想來就是三伯母了。

  雲知簡單的鞠禮道:“大伯母,三伯母好。”

  三伯母在旁邊細細打量了她一番,仿佛對於這個外來侄女「毫無攻擊力」的長相十分滿意,她堆著笑臉道:“哎喲,自家人還這麼客氣,這太陽怪毒的,走,進裡屋說話去。”

  一行人穿過花園步向台階,這座洋房構造獨特,兩棟合一,一樓的走廊通兩房大廳,二三層又保持著各自獨立的空間。大伯母領著雲知在自家客廳裡稍微參觀了一下,從地錦、窗簾到吊燈都充斥著古典主義的西班牙風,對她而言確實蠻新鮮的,三伯母只把她當成進大觀園的劉姥姥,用那一口嬌滴滴的蘇白道:“我們林家家風嚴,這樣的家居和裝修在山頂這一區算是簡約的呢。”

  比起昔日動輒花成千上萬兩銀子打造的親王府邸,這裡確實算是簡樸了。雲知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家族勤儉方能經久不衰,不跟風是對的。”

  三伯母聞言,嘴角的笑意仿佛僵住了,大伯母笑道:“看看,不愧是老四帶出來的孩子,絲毫沒沾染上這時下的習氣。”

  如三伯母這樣追求「時下習氣」中的佼佼者,聽了刺耳的話,面上也沒表現什麼來,只是拉著雲知的手笑說:“確實是個頂懂事的丫頭,只是這大上海不比小地方,尤其是咱們這樣的人家,該有的門面也還是得撐得,否則哪裡會有人來和你交朋友?噯喲,我就是怕你太客氣,你三伯新開了一家百貨公司,以後你有短什麼的照直說,三伯母帶你去買。”

  “謝謝。”

  大伯母好似不耐煩聽這論調,招手喚一個小丫頭:“小樹,你先帶五小姐去瞧瞧她的房間,我去廚房看看蛋撻烤好了沒有。”

  房間處在二樓東側,空間還算湊合,桌椅床櫃也都很新,隱約還能聞到牆面粉刷的味道,看得出是重新佈置過的;一扇葵花幾何狀的玻璃門後隔著一間小小的衛浴室,朝南的方向還帶著一個弧形小陽台,陽光把整個屋子都照得暖融融的。

  雲知心情頓好,走到陽台外放眼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山坡頂上一座頗具規模的白色洋房。

  她問:“那也是住宅嗎?修建的這麼華麗?”

  小樹順著她目光看了一眼,說:“那是寧公館,咱們這一片區的洋樓,那裡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了。”

  難怪草坪裡的幾個少年人都圍著他打轉,能把家修成殿宇,足見家底之厚啊。

  雲知又偏頭看向另外一側,卻見林公館隔壁的那棟別墅修築了無比高的圍墻,墻內百年古樹遮天蔽日,哪怕她站在高處,也只能瞄到頂端的陽台——正好面朝自己的陽台。

  “這又是誰家?”雲知問:“這麼隱秘?”

  “我也不太清楚。”小樹還當五小姐擔心對面樓能窺視到自己,“這家好像都不住人的,我來這麼久,都沒有見過那邊亮過燈。”

  雲知“喔”了一聲,將視線落回到小樹身上,“你叫小樹……今年多大了?來林公館多久了?”

  “我今年十四歲了,來這兒有、有兩年了……”小樹的年齡小,個子比雲知矮了半個頭,不知是不是因為太瘦弱的緣故,連說話聲都是小小的。

  “兩年前你才十二歲吧?”雲知有些訝異,“我大伯母怎麼會請你這麼小的人到家裡做事呢?”

  小樹臉一紅,“我不是太太請來的,我、我是跟著大少爺從北京來的……啊,不過我現在在家裡主要就是照顧三小姐和四小姐的起居,呃,現在還有五小姐您。”

  雲知瞅她的神情為難,便不再往下問,只笑道:“我又不是沒手沒腳,能做的事盡量自己來,只是我初來乍到,今後有許多事還要向你討教呢。”

  小樹忙擺擺手:“五小姐千萬別這麼說,小樹可不敢當。”

  這會兒樓下大伯母喊她下去吃點心,雲知正要出門,看到對邊處一間屋門緊閉,“這是楚仙姐姐的房間嗎?”

  “不、不是。三小姐的房間在三樓,這是……”小樹頓了一下,“是大小姐的房間。”

  大小姐?

  雲知眉頭一蹙。

  林家大小姐林楚曼,不是在兩年前就已經死了嗎?

  “雖然大小姐人已經不在了……但她的房間還一直保留著。”小樹小聲說,“平日裡也只有大太太會進去收拾屋子。五小姐,你可千萬不要去開這扇門,大太太是不讓任何人進這個房間的,去年,三小姐就進過一次,被罰跪了一晚上呢。”

  雲知緩緩踱到對門門前,心裡起了疑竇:大伯母愛女心切,想要睹物思人本是人之常情,可林楚仙是林楚曼的親妹妹,進一下姐姐的房間至於如此小題大做嗎?

  雲知輕聲問:“小樹,你來林家兩年,可曾見過我大姐姐?”

  “見過……我還伺候過大小姐三個月呢。”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是怎麼過世的?”

  小樹面色一慌,連連搖頭,“我、我不知道。”

  連貼身伺候的丫鬟不知情,說明人不是生病死的,之前在蘇州老家,只聽過是意外身亡,但究竟是怎麼個意外,也沒人提及過。

  小樹見她緊盯著門瞧,生怕這新來的五小姐真起了好奇之心把門開了,她很想上前把雲知拉回來,偏生又不敢靠近那扇門,只好站在兩步遠的距離急道:“五小姐,您就別看了,我們、我們還是下樓吧。”

  雲知沒有理會她,不但沒退,反而伸出手搭上了門把。

  小樹嚇得捂住自己的嘴巴,差點沒驚叫出聲。

  雲知當然沒有更進一步,她回過頭看小樹一臉的錯愕,心下有了答案。

  如果只是普通的意外,這個小丫頭何至於連稍稍靠近門都如此害怕呢?

  由此可見,林楚曼是死在這間屋子裡的。

  既成了家中的禁忌……那恐怕不是尋常的死亡。

  雲知鬆開門柄,衝小樹吐了吐舌,“逗你玩呢,看把你嚇的。

  小樹舒了口氣,只當是五小姐起了玩心,說:“我膽兒小……這玩笑可不好亂開的。”

  樓下又傳來大伯母催促的聲音,雲知應了一聲,同小樹下樓去,吃了一頓精緻的西式茶點後,方才回房午休。

  住在已故之人的對屋,要說全無芥蒂,雲知自知還沒通達到這份上,但她轉念一想,身為一縷魂魄,真要鬧個鬼什麼的,大家半斤對八兩,也就沒什麼好懼的了。

  如祖父所言,大伯母為她準備生活用度一應俱全——雕花小書桌靠窗而置,窗台上有一盞綠色檯燈、一面圓鏡,鏡旁的木盒子裡除了牛角梳、各色小發卡外,另有未拆封的雪花膏、豆蔻香粉以及一支印著「美琪唇膏」的小金管,都是新式的玩意兒,她好奇的把玩了好一會兒才放回原位。

  櫥中的衣物懸掛著不同樣式的小洋裙和傳統的中式套裙,旁側的五斗抽屜裡則分門別類的擺好襯衣和外褲,都是春季的薄款式;鞋襪放在最底層,前一日她來時所帶的箱包也被一併安放在裡頭。

  她簡單洗漱後小憩,醒後已近黃昏。

  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叮鈴鈴”的聲音,她下了床走到陽台上倚欄望去,但見兩個花季少女騎著自行車從大門進來,正是楚仙和幼歆,她們穿著別緻的中學制服,一先一後繞著花圃你追我趕,越發襯得朝氣無限,美麗動人。

  天氣悶熱,幼歆人才剛到走廊,書包就已經脫了下來,一個勁朝裡頭喊著:“榮媽,給我們來兩杯冰鎮的酸梅汁,今天這太陽快把人曬脫水了!”

  楚仙額間也有涔涔細汗,但她哪怕臉蛋熱得紅彤彤的,身形依舊保持著那種隨時能跳一支天鵝湖的儀態,幼歆換了拖鞋蹬蹬蹬往裡跑去,見客廳空曠,又問:“我媽和大伯母她們呢?”

  “大太太和三太太去許公館打牌去了,說是傍晚就回。”榮媽應道。

  幼歆哦了一聲,半癱在沙發上抱怨說:“三姐,這都四月天了還讓我們騎自行車上課,你就不能和大伯說說嘛,你看我們班除了那些個住裡弄裡的,誰家不是用轎車接送的?”

  “家裡就三輛車,我爸和三叔工作要用車,大哥腿傷都沒好,也是要用車的。”楚仙坐下,拿起手帕去擦髮梢的汗,“有本事,你讓三叔給你買一輛,也讓我沾沾光?”

  幼歆不樂意了,“你別打趣我,咱家又不緊車子,老宅不是還有一輛Nash,一輛龐迪克成天閒置在家嘛?我覺得這回王叔開來的小福特就挺適合我們的,咱讓大伯同祖父說說,留下來給我們用唄。”

  楚仙接過榮媽端上來的酸梅汁,“要說你說,反正我都行。”

  “哼,我看你是打諒著要我出這個頭罷。”幼歆撇了撇嘴,“大伯要是不點頭,我爸可擱不下臉來……欸,不是說這次小土妞腦震盪了麼?要不就說她要使車怎麼樣?再怎麼著,總不能要一個摔壞腦子的人騎車出門吧?”

  正從旋轉扶梯往下走的「小土妞」聞言:“……”

  榮媽看見雲知出現,立馬喚了一聲“五小姐”,沙發上的兩個小姐這才回過頭,看到一個頭纏紗布的小黑妹立在台階上,面色稍窘,也不知是不是不悅了。楚仙先反應過來,放下杯盞起身說:“喔?雲知妹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你頭上的傷不要緊吧?”

  雲知索性大方走上前來,由著兩個堂姐溜著眼珠子端相著自己,禮貌一笑,“中午回來的,剛剛才睡醒,聽到三姐姐和四姐姐回來,就下來打聲招呼。”

  昨天在草坪,幼歆前一刻還放話說自家五妹是遠超三姐的美人兒,下一瞬本尊直接給砸池子裡去,當時大家驚魂未定,她匆匆一瞥被撈起妹妹只覺得人有點土氣,這會兒仔細打量,整個人都有些傻眼了,“雲知妹妹,你、你這些年到底去哪兒住了?你小時候明明挺好看的,怎麼從一顆水煮蛋變成了滷……哎喲,三姐你踩著我腳趾了!”

  實則,雲知除了膚色黝黑、臉頰略瘦外,也不能算是真難看。

  她的眼型介於杏眼與丹鳳之間,眼尾微微上揚,雖是內雙瞳仁卻非常靈動,鼻樑不高但弧度極佳,小嘴脣厚重圓潤,有些營養不良的欠著血色;單看均不突出,搭在一起又秀的恰到好處,但凡膚色稍微正常一點,本不會是泯然與眾人的五官。

  奈何如她們這般大年齡的少年人,審美還侷限在「脣紅齒白」、「大眼嘟嘟臉」的範疇,包括雲知自己,因曾經也是此類型的美人坯子,導致重生以來她就不大愛照鏡子,此刻站在兩位堂姐前,雖然還未到自慚形穢的程度,也確是生不出多少自信來。

  楚仙對雲知淡淡笑道:“你別理幼歆,她就這直脾性,嘴裡沒個把門的。”

  這話客客氣氣,卻也沒有否認幼歆的那番嘲笑。

  雲知犯不著和小女孩計較這些,“我確實是曬多了,讓兩位姐姐見笑了。”

  “你真是純曬曬成這樣的麼?”幼歆聽完,一跺腳唧唧噥噥說,“我就說吧,女孩子家不經曬的,接下來日頭只會更毒,哎,都怪大哥,當時要不是他挑起了那個什麼「戒奢戒躁」的名頭,咱們用得著受這樣罪?曬黑也罷了,要是曬出雀斑來,那可成了茶葉蛋了。”

  這時,突然聽到門外有個孩子哈哈笑了起來,幾個女孩扭過頭去,見大堂兄伯昀帶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跨進門,伯昀一手拎著牛皮包,一手拿傘做拐徐徐踱來,“誰在背後嚼我舌根?”

  幼歆笑嘻嘻迎上前去幫他拿包,“哥,今天回的好早啊,怎麼同伯湛一起回來的?”

  那小男孩正是三伯的二兒子,也是幼歆的親弟,虎頭虎腦的一進門就對幼歆吐了吐舌頭,“大哥怕我曬著,專程來我們學校接我,就不接你——”

  幼歆揚手假作要揍他,伯湛笑著躥到伯昀身後,伯昀說:“我聽我媽說雲知出院了,她叮囑我要早點回家,好給五妹妹接風洗塵……雲知,你傷好些了嗎?頭還疼不疼?”

  雲知點點頭,“好多了,多謝大哥關心。”

  伯湛歪出腦袋盯著雲知看,“你就是我姐口中「全家最美」的五姐姐啊?”

  不等雲知搭腔,他又扭頭朝幼歆問:“姐,你該不會是得了色盲不告訴我們啊?”

  所有人:“……”

  於是當幼歆追著伯湛滿廳到處亂跑時,伯昀只好陪笑說著“童言無忌”,雲知心裡怙惙著:童言無忌才慘啊,要是白不回來,以後出門少不得要周而復始重複這一茬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02:42 PM

第十章  物是已非

  這一日的晚餐吃的尚算融洽。

  飯桌有大伯坐鎮,不僅是楚仙和幼歆,就連伯湛都把背脊挺得直直的,乖巧的判若兩人。這種場合,總會有人說點“歡迎歡迎”“以後就這就是你自己家”之類場面話,起頭的是三伯父,等伯母們接下話梗之後,氣氛總算回暖了一些,但大人們都還懂得分寸,雲知之前在鄉下的事不宜多言,一通噓寒問暖過後話題自然就延伸到其他地方去。

  三伯母說:“這回幼歆升學考試也過了,下學期還能繼續和楚仙在一所學校讀書,到時上下學兩姐妹一起用車,也是極方便的對不?”

  她說「對不」時腦袋轉向三伯父,眼神卻瞄向林賦厲方向,雲知會意——準是幼歆央求自己媽媽提坐車上學的事了。

  三伯笑呵呵應了一聲,“那是自然。”

  林賦厲淡然說:“滬澄離我們家近,騎車不到十分鐘,楚仙,以後你看著幼歆一些,尤其是過十字路口,別盡顧著聊天不看路。”

  “哦……好。”楚仙的語氣中也略有失望。

  雲知在一旁默默地扒飯,心想著這大伯父果然是一家之主,他這一開口所有人一個屁都不敢反駁,騎車十分鐘雖然很近,但女孩子不喜歡日曬淋雨也實屬正常,家裡三輛車,讓司機多跑幾趟接送也不是難事啊。

  想當初她出門時,別說十分鐘,哪怕只有十米路,五格格想坐車還是坐轎誰敢不依?

  想到這兒,她無意識的搖搖頭,林賦厲坐得近,見著了,問:“怎麼了?”

  雲知回過神來,忙道:“沒、沒事,脖子有些痠,動一動。”

  “畢竟還是傷了頭,吃過飯後早些回去休息。”林賦厲好像想起了什麼,道:“對了,我和滬澄的校長今天通過電話了,過兩天你填一份免試入學的申請書過去,等開學時直接去報道就可以了。”

  這事其他人都還是第一次聽說,幼歆忍不住問:“滬澄也可以免試的嗎?”

  林賦厲:“有免試的名額,不多,就幾個。”

  這下楚仙也有些訝異,“爸,之前怎麼都沒聽你提過……”

  “你們又不是考不過,何必占這名額?”

  “那憑什麼雲知就……”幼歆被三伯母一掐大腿,沒往下說,實際上她成績平平,為了升學考試吃了好幾個月的苦頭,前一刻還沾沾自喜著,這一聽氣哪能咽得下來,遂惡狠狠瞪了雲知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大伯日理萬機,平日裡連楚仙姐姐都不怎麼管的,如今能親自操心你的學習,五妹妹真是「好福氣」啊。”

  雲知心知這檔口說什麼都白搭,只能訕笑不語。

  晚飯後,待三伯一家散去,楚仙也早早的回到自己屋裡,渾然沒有和新來的妹妹多坐一坐的意思。

  雲知的心情不可謂不複雜——本來像林三小姐、四小姐這種“既有競爭又有合作”的姐妹簡單關係,她只要不自帶攻擊性、侵略性,降低存在感以及稍稍嘴甜,日常和平相處不是難事,可才進門第一日,大伯就當著全家人的面演繹一出 “一碗水端不平”,這不是平白無故被拉了仇恨麼?

  天色還早,雲知正琢磨著如何打發時間,但聽房門“篤篤”兩聲,有人問:“雲知,可在屋裡?”

  是大堂兄。

  雲知打開門,見伯昀手中抱著一個空空的紙皮箱,“大哥有事嗎?”

  “我是來搬東西的。”伯昀笑了笑,“之前這屋沒人住,我把我一些報紙雜誌都存放在這兒,現在你來了,我總不能還占著櫃子吧。”

  “書櫃不是空的嗎?”

  “在那下面。”伯昀說著走近房間,就著入門的墻櫃蹲下,將最下層一排格子櫃打開,果然見裡頭塞滿了各種報紙刊物。

  雲知“咦”了一聲,“這麼多?”

  “是啊,我在英國念書的時候就有收集報紙的習慣,只是早先許多都被丟了,這些大多是在北京工作的那幾年攢的。”伯昀把報紙塞了滿滿一個紙皮箱,櫃子裡還剩下大半,“真的比想象的多,先讓我把這些抱過去。”

  雲知看他起身時還有踉蹌,立刻上前扶穩,“讓我來吧,你腿都沒好全呢。”

  “這可重了。”伯昀自是不肯,“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腦袋還傷著,瞎逞什麼……”

  “能”字尚未出口,紙箱已被這瘦弱的妹妹奪了過去,頭也不回徑自跨出門:“你房間在哪邊?”

  “……”

  *****

  伯昀的房間也在二樓,只是佈局與東側這邊大相徑庭,除臥室、衛浴之外還給他單獨配了一間書房,以一堵琉璃門作為隔斷,算是大別墅中的一個小套房。

  第一眼感覺書房偏亂。

  與其說是亂,倒不如說是書籍過多,兩面高高的書墻都容納不下,以至於長案上下也都疊滿了各類書刊,唯一一堵空墻懸掛的不是畫而是一塊四四方方的黑板,上頭用粉筆寫著各色英文和公式,下頭橫著一個老檀木櫃子,在一眾西式傢具中顯得鶴立雞群。

  “這是我從老家順來的。”伯昀打開檀木櫃面,裡頭還有一些儲物空間,“你就把箱子擱這兒,我自己來收拾。”

  “沒事,我閑也閒著。”

  雲知放下紙皮箱,將裡頭的報紙拿出來,這才看見側邊都用了鐵環裝訂,收納有秩,申報、京報、民報、鐸聲報之類的都是單獨成冊,不少英文報紙上有用藍色鋼筆批註的記號,和黑板上的那些字符大同小異。

  “這些外文報紙是你從國外帶回來的嗎?”

  “是啊,主要是一些學術上的文獻,我覺得可能對我有幫助的都會留下來。”

  雲知一直都知道這位大堂兄是個一心鑽研學術的書痴,但究竟是如何個“痴”法並無具體的概念,真站在這黑板前才後知後覺升出一股欽佩之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這一眼,腦海裡猝不及防蹦出另一幅畫面——是一個人用粉筆在地上寫著密密麻麻地公式以及圖線,並和她講解著什麼。

  僅此一幕,是屬於小雲知的記憶。伯昀見她神色專注盯著,笑問:“你看得懂?”

  雲知搖搖頭,“這黑板上面寫的是什麼啊?”

  “這是我們實驗室最近研究的主題,主要在尋找X光漫散射和電磁場之間的合振關係,有一些是推理的唯象方程式,不過還沒有算平……”

  雲知嘴角略略一抽,“也不必說的如此詳細的……”

  伯昀邊整理邊說:“我換個說法,比如你這次腦袋受傷了,醫生光從外表看不出來什麼,但是通過照X射線就能判斷出內裡有沒有其他損害,如果發現內出血就需要及時做開顱手術了。”

  雲知“咦”了一聲,“開顱?那還能活命嗎?”

  伯昀笑了起來,“當然可以,我都見過子彈穿過腦殼卡骨頭縫裡還活著的人呢,有很多人本來並沒有生什麼大病,只要救治得當都能活命,可就是因為他們對科學、對醫學一無所知,才白白耗去了性命。”

  雲知一瞬間有些失神。

  如果當初……沈家及時把她送進洋人醫院去,那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伯昀見她頷首不語,“怎麼?是不是我又說的太抽象了?”

  “有,我這次能聽懂。”雲知不想讓自己一味沉浸在過去,把話題一轉,“我就是覺得……大伯父真的很開明,本來大哥身為家中長子,換別人家應該會被押著繼承家業……”

  “哪有你想的那麼容易?”伯昀坐在地上收拾著舊報紙,似乎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我為了去學物理,簡直是連夜出逃、先斬後奏,連家裡安排好的親事都退了,你大伯那時可氣狠了,足足兩年都沒給我寄過一分錢……哎,往事不堪回首。”

  雲知一怔,“為了學業退親嗎?”

  “可以說是吧。主要也沒見過幾面,而且她家裡也是做生意的,還是獨女,如果真的結婚,我恐怕就做不了自己喜歡的事了。後來我聽說她嫁給了一個華僑,過的十分不錯。”

  “那,大哥也是因為學業到現在都不結婚的?”

  “什麼叫到現在啊,我也沒有很老吧。”伯昀笑了笑,“雖然我是個無趣的書呆子,還想等個真心相愛的女孩子共度一生的。”

  雲知有些怔忡。她又問:“假如你碰到一個喜歡的女孩子,但和她結婚可能會影響學業,你會怎麼選?”

  伯昀看了她一眼,“你怎麼問起這個了?該不會是我媽媽派來的吧?”

  “就是隨便問問。”

  伯昀心情不錯,還真想了想,答說:“正常情況下,一個會讓我無法繼續學業的女孩,我應該一開始就不會過多接觸。”

  “對男人來說,感情都是可以收放自如的嗎?”她用蚊繩般細小的聲音問。

  他正在認真思索,沒留心到那個“都”字,只道:“這不叫收放自如,只是清楚自己想追求的是什麼,並且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對啊,人如果連自己都不能負責,又哪有能力為別人負責呢?”

  心臟地突突聲莫名牽動耳膜。

  曾幾何時,也有人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他說:我怕我們還沒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稀裡糊塗的走上一條不屬於我們的道路。

  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人生追求是與娶她相悖嗎?

  眼圈不覺矇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雲知不想讓伯昀察覺到什麼,便拎起空箱子說:“我再去拿一箱過來。”

  回到房裡,她努力壓下波瀾的心緒,又收拾了一摞出來,正要搬起,無意間瞄見最表面《大公報》的一則頭版新聞。

  ——陸軍中將沈邦為長男沈琇與賴慶之女賴瑩瑩訂婚啟事。

  標題下附著一張古槐樹下的合影,女的穿著中式裙裝,容貌俏麗,笑得尤為燦爛;男的穿著休閒的襯衫,身如玉樹,即使照片模糊,都掩飾不了那英俊逼人的五官輪廓。

  圖文配字:茲承王佩之先生介紹,謹詹於民國五年八月初八於北京瀟湘飯點舉行訂婚典禮,特此敬告諸親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03:19 PM

第十一章  突發變故

  “我姓沈,名琇,字一拂。”

  頭一次聽到他自我介紹時,兩人都還是乳臭未乾的稚子,那時她正不情不願的鬧著彆扭,得聞此言,稍稍好奇瞅了他一眼,“你這是什麼名兒?又是‘袖’,又是‘衣服’的。”

  他臉微微漲得紅,“琇,是『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的琇,拂,是『春風一拂千山綠』的拂。”

  見他如此正兒八經的解釋自己姓名的來歷,她覺著頗為有趣,“你說話怎麼那麼像我們府上的教書先生,字正腔圓,老氣橫秋的。”

  他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這是褒是貶。

  她終於沒忍住笑了,“我叫妘婛,女字旁的那個妘婛。”

  ***

  一霎時,箱子宛若沉了千鈞,雲知抓不住了,不得不蹲下放回地面上去。

  她該想到的。將近十年的光陰,他怎麼可能還沒有成家?這是四年前的報紙了,喪偶五年,哪怕是伉儷情篤,續弦也是無可厚非了。更不要提他心中本來就無她,一開始就沒有把她當成他的妻。

  雲知以為自己不再留戀過去。

  可當真的親眼見到報紙上的合影,心還是不可抑止的抽痛了一下。

  曾經的童言無忌,是她太當真,這興許是她的過錯。但哪怕各安天涯,那曾心心念念等過的、盼過的時光,怎能不回首,怎能視作從未有過?

  照片裡的女子捧著厚厚的書本,長髮時髦的捲曲及肩,看去既有學識又洋氣十足,果然是他會喜歡的類型——是不論前世、不論今生都與她南轅北轍的那種女孩。

  雲知盯著多看了幾秒,突然覺得有些刺眼,正要給那疊報紙翻面,忽然聽到伯昀問:“是不是太重了?”

  雲知方才回過神,“沒,沒有。”

  說話間重新抱起紙箱,伯昀看見了面上的報紙,“咦”了一聲,“他……居然結婚了啊。”

  她順著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照片上,“啊?”

  “他可是我們國家物理界新興的人物啊。”伯昀捻起報紙,神色有些抑制不住地興奮,“這位沈先生十三歲時就考取了清廷遊美學務招考的首席,留美時主修數學,輔修物理,康奈爾大學啊,我十八歲的時候申請了兩次都沒過。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老師曾拿他在學術期刊上發表的論文做範例呢。你相信麼,當時,我的那些同學在聽說那篇文章是一個中國學生寫的之後,對我都友善許多呢。”

  雲知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向來知道沈一拂是會唸書的孩子。但在她身邊會唸書、有去留洋的人也不止他一個,對於他究竟多麼會念書並沒有太多概念。

  重活以來,她隱然對這位全心鑽研科研的大堂哥素有崇拜之心,此刻忽聽他頗為神往地念叨著沈一拂的名字,竟有些懵懵的不真實感。

  伯昀兀自道:“不過他不知道什麼緣故沒繼續攻讀,回國之後還一度當過天津陸軍軍營的少帥。

  她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麼?”

  “對吧,我第一次聽的時候也是你這個反應。好在去年聽說他去了北京的大學執教,否則真是我們物理科研界的一大損失啊。”

  他又自顧自的說了些範例論文的事,但那些名詞太過陌生,她既聽不懂,也聽不入耳。

  伯昀離開後,她盤膝坐在地上,那張《大公報》訂婚啟事的合照就放在腳邊。

  如果說,看到照片時湧上心頭的是憤懣,那在聽完伯昀的話後至少有一半的情緒轉為了悵然。

  其實小時候,她也曾和沈一拂一起讀過上書房的課,她常常被誇讚聰慧,不論是詩詞還是算經,同齡的孩子裡她都是出類拔萃的那個。

  紫禁城裡有一棵比照片裡還大的古槐樹,每回下課幾個孩子們會聚在那兒乘涼玩鬧,她和沈一拂則會坐在角落裡做一些先生額外布置的算術題。

  沈一拂總算的比她快,她便不樂意地將樹枝一甩,小男孩的眼睛寧靜又清澈的,只有這種時候會流露無措的神態。

  她很容易噗嗤笑出聲,逗他:“算啦,比我聰明就聰明吧,以後就可以帶我飛啦。”

  “飛?”

  “就是……展翅高飛,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她開玩笑的學著小鳥撲翅的動作。

  他是怎麼回應的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之後的一年又一年中,她被一圈又一圈的規矩畫地為牢,而那個少年,早已飛到她遙不可及的地方去了。

  於是即使穿上了婚服,也等不到他回家。

  那封信,一開始就是一封體面的休書,是她愚鈍,後知後覺。

  她摁乾眼淚。

  這樣也好。

  碎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能換來一絲清醒,也算值當了。

  諸般心緒兜兜轉轉,不知為何,再看到那張報紙時,先頭的戚戚然不自覺沖淡了。

  睡意姍姍來遲,她洗了個澡,人靠上軟軟的床就昏昏沉沉的入夢去了。

  實則這一夜她睡的並不安穩,夢裡的情景千變萬化,一會兒在親王府見到了阿瑪,一會兒是處處陌生面孔的將軍府,最後居然轉到了仙居縣村屋中,她看自己小小的手用粉筆在地板上寫滿了數字方程式,笑嘻嘻扭過頭對身後的人說:“不就是De Moivre定理嗎?我早就學會啦。”

  雲知倏然睜開了眼。

  陽光透過窗簾在她的臉上飄來蕩去,夢境的尾巴仍在腦海中繚繞,樓下隱隱約約傳來楚仙誦讀英文的聲音,她睏睏頓頓地走進浴室,隨手夾起瀏海洗了一把淚,擠了牙膏刷牙。

  鏡子裡的姑娘黑黑瘦瘦的,睡了一夜的頭髮炸開,窘窘醜醜的,她用頭梳就著水過了好幾輪,才梳了個勉強過得去眼的馬尾辮。這要是以前在王府,準要讓嬤嬤摁回床上一頓收拾,綴著各式各樣的釵子才能出門。

  其實馬尾辮就很好啊,輕輕鬆鬆,又顯嫩。

  雲知突然發現,她不再是那個十六歲就要嫁人的五格格,而是年僅十六歲的林五小姐。

  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一次,她可以試著去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呢?

  *****

  餐桌上放著一大盤法式吐司,楚仙捧著熱牛奶專注看旁邊的課本,幼歆道:“三姐,你別磨磨唧唧的,一會兒周疏臨的車子就要到門口了。”

  楚仙翻了個白眼,“你還真打算坐人家的車去上課?別到時在學校惹出什麼風言風語,回來叫三嬸一頓收拾。”

  幼歆與她並排而坐,約莫是見桌上沒有其他人,不以為然“呵”了一聲:“你說我媽啊?她現在不是圍著我弟轉,就是盯著我爸瞧,哪有閒心管我的事?再說了,我們和周疏臨家本來就離得近,順道而已,誰要敢亂說閒話,我擰她嘴皮子!”

  “那你就去唄,何必要拽上我?”楚仙挑起眉毛睨過去,“你不會是打著我的名號吧?”

  見被識破,幼歆立馬擠出笑臉來,一把攬住她,“我的好姐姐……”

  “不去。”

  “昨天大伯還交代你要好好看顧我呢……”

  “那是要我們騎車,不是蹭車。”

  幼歆撅起嘴,“哎,可惜了,本來周疏臨還說有「那個人」的最新行蹤要說呢……”

  楚仙聞言抬眸,“你糊弄我的吧?”

  幼歆露出了一個童叟無欺的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於是,當雲知走下樓時,看到的是自家三堂姐麻利地將桌上的課本收入書包,一聲招呼也沒打,拉著四堂姐風風火火往外走的畫面。

  雲知瞄了一下壁上的掛鐘,離九點還有一刻,餐桌擺著些喝過的玻璃杯,看樣子家裡好些人都吃過早飯了。

  小樹拿著空托盤從廚房裡出來,見到雲知便問:“五小姐想喝牛奶還是豆漿?想吃煎蛋還是……”頓了頓,眼神瞄到後邊,“咦,大少爺?您怎麼還沒有去學校?”

  伯昀從樓梯上下來,捂著臉打著哈欠,“昨晚熬了通宵,睡過了。小樹,給我泡一杯檸檬水,牛奶要熱一些,煎蛋和烤腸各來一碟。”

  “我也一樣。”雲知附和了一句,等桌上的空杯碟被收走,伯昀拾起一份報紙坐下,“難得今天最後一個出門,這麼慢悠悠吃早餐,感覺還蠻舒服的。”

  雲知問:“大伯母她們平日都是這麼早就出門的嗎?”

  “三叔的百貨公司最近新開業,三嬸是學會計的,不時會抽空去看看賬,我媽呢經常會去教堂唱詩班那兒幫幫手,一般中午前能回來。”

  “大伯母是唱詩班的嗎?”

  “算是吧,我媽媽在教會學校工作過,本來結婚後就在家中操持,後來……我大姐出事了,她每天就跟抽走精神氣似的,後來實在是沒有法子,我爸爸就想著找點事讓她做,這兩年她同教堂裡的信徒在一起,的確好轉了不少,習慣也就養成了。”

  他的語調逸出一點點沉重,雲知心領神會,不再多問,伯昀繼續翻看著報紙,“你呢,接下來有沒有什麼計劃?”

  “計劃?”

  “雖說可以免試入學,但滬澄是全上海第一所男女同校的中學,課題難度都挺高的,你不事先準備準備,要是會考連續不及格,也是畢不了業的。”

  雲知對這些學制一無所知,原本來到上海也沒幾天,心裡始終是雲裡霧裡的,但經過昨夜,她也有了一些想法:“我應該先在家裡自學吧?”

  “自學嗎?”伯昀想了想:“你不妨買幾套中學的教材回來,試著做做題,看看目前的知識儲備量到什麼階段,如果差距不大自學也行,要是有什麼特別不擅長的學科,也可以考慮請個家庭教師做個私人輔導……”

  雲知本想問問都有哪些科目,又怕暴露了自己的無知,“那些教材該上哪兒去買?”

  伯昀托了一下眼鏡,“買教材的話,我們學校旁邊的書局算是齊全的了,要不這樣,一會兒吃完飯你就同我一起坐車過去,書買完我讓司機接你回家就是。”

  雲知眉梢一喜,“可以嗎?”

  伯昀說:“有什麼不行的?我宿舍有舊衣服昨天忘記拿了,你還能順道能幫我捎回來。”

  一個鐘頭後,雲知站在盧家灣這棟三層高的書舍前,看著琳琅滿目的書籍,一時不知從何下手。書店的店員稍作詢問幾句,把她帶到一塊陳列區,介紹說:“上海本地的學校,還是以中華書局發行的教科書為準,基本都在這兒了,小姐準備讀哪個階段,是需要初等的還是高等的呢?”

  雲知掃了一眼櫃上的幾何、代數、物理化學以及外文等,遲疑片刻,道:“要不……各來一套?”

  大南大學的鐵闌干外,有一片水泥路專停外來車輛,司機老張下車透氣的檔口,看街頭對面的五小姐用手推車來推書,差點沒把叼嘴邊的煙頭噴出來,一邊上前搭把手,一邊說:“小姐,您一次買這麼多書,看得過來嘛?喲,夠沉。”

  雲知財大氣粗道:“沒事,我屋裡櫃子多,擺得下。”

  老張呵呵兩聲,把兩箱子書扛上後車,雲知胳膊裡另夾著兩本大開的編年史,看車廂塞了個滿,就順手放後座上,問:“大哥還沒出來吧?”

  “他們宿舍樓離大門有一段距離,應該沒這麼快。”老張見她眼神一直盯向校園裡頭,遂笑道:“五小姐要是好奇,不妨進去轉悠轉悠,別走太遠就成。”

  大南大學的校門,無非就是丈把高的大柱配上棕櫚樹,遠不如國子監來的氣派,但來而又往的學生們朝氣蓬勃,無形之中倒是增添了不少盎然生機。

  雲知被入門處的櫥窗欄所吸引,上面貼著各色設計感十足的手繪海報,諸如話劇社、法語社、攝影社、國文辯論會、機械工程學會等,實在令人目不暇接。

  她看了好一會兒,肩膀叫人一拍,回過頭,看是伯昀來了,身旁還站著個金髮男人,那洋人一見到她,“哇唔”了一聲,用不太標準的中文說道:“這是你說新來的妹妹?Wow!bien sûr,Different!”

  雲知當然沒聽懂,“他說什麼?”

  “他說的是法語。”伯昀笑了,對那洋人道:“夏爾,誇中國女孩子可得用中國話。”

  夏爾真誠道:“五小姐真是與眾不同的漂亮。”

  雲知乾咳了一聲,瞅那人神情不像諷刺,想來是來自異域的不同審美,“謝……謝啊。”

  伯昀手中拎著一個牛皮袋,看著不輕,雲知自然要去接手,他擺了擺手,言下之意是要自己來。

  誰知剛踏出校門,忽然聽見有人在叫喚他們:“伯昀,夏爾!你們可讓我一頓好找啊!”

  一個書呆子模樣的年輕人奔上前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們不會忘了今天新任系教授要來的事吧?整個系的人都到齊全了,就缺你倆了!”

  “不是說十一點前到就行了?”

  書呆子指了指自己的手錶,“不到十分鐘了。你身為咱們小組組長,可不好卡著點去吧?”

  伯昀“啊”了一聲,低頭道:“是我的錶慢了,你等一下,馬上。”

  他將牛皮袋塞入雲知懷中,說:“回家之後先放我屋裡,和小樹交待一聲,就洗裡頭的衣服,其他的別動。”

  雲知點了點頭,“放心。”

  伯昀被拉走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透過鐵柵欄見妹妹上了車,方才安心一路往回奔。

  ***

  雲知闔上車門,回想了一下伯昀的舉止,能猜出這袋子頭裝的不止是衣物,但他不願多說,做妹妹也沒有刨根究底的必要,她將牛皮袋抱在懷中,正要抬頭吩咐司機開快些,忽地愣住了。

  這人不是家裡的司機老張。...<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03:24 PM

第十二章  相撞為逢

  雖然穿著和老張相似的衣服,但一看這五大三粗的背影,就知道他不是老張。

  “麻煩停一下,我可能是坐錯……”她一扭頭,發現旁座上的那兩本剛買好的編年史,心中“咯噹”一聲。

  “你是誰?”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的顫,“我、我家司機呢?”

  開車的男人藉著倒車鏡瞄了她一眼,咧出了一嘴的不懷好意,“小姑娘挺鎮定的啊,別怕,叔叔不是什麼惡徒,只要你把你手中的行李袋遞過來,我立馬就在前邊的十字路口停車。”

  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劫車來了?

  “別怕,乖乖聽話了,叔叔保准不會傷你一根毫毛。”車速逐漸加快。

  雲知心中悚然,手仍抱緊牛皮袋,“我、要是不給呢?”

  “這條路沒有交通燈,我一刻不停的直開,等開到沒有人煙的地方,袋子還是歸我,但那時……叔叔會做些什麼,可就不能保證了。”

  他說起話來夾雜著不知道是什麼地域的腔調,聽起來直叫人心裡發毛,雲知想也不想就去搖窗戶,沒轉兩下竟然連同搖柄一併拽下來了,她這才看清後座兩扇門的門柄、窗柄都被撬開,卻是這劫匪早有預謀不給她出逃的機會。

  “這裡有人劫車!救命!”她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本能拍打起窗戶,但車開得很快,在這川流不息的馬路上,又怎麼引得起旁人的注意呢?

  “趁叔叔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不要做沒有意義的抵抗,”那人尖銳笑了兩聲說,“把包遞給我,下個街口,我停車。”

  原本恐懼的情緒漲潮般湧上來,雲知甚至就要在下一刻把懷裡的包袱丟過去,不知是不是潛意識作祟,聽到這番脅迫,大腦反而離奇的冷靜稍許——如果一直開下去,最終都能得到袋子,他何必多費脣舌和一個小姑娘談判?

  她睨向窗外,一瞬間想到了:是了,這裡是法租界與華界的邊緣,這樣一路朝北,橋對岸就是兩界領域的攔路口,對他來說,最好要在此之前就拿袋走人。

  念頭一轉又覺得哪裡不對。

  她剛上車的時候全無戒備,難道那時不是最好時機嗎?哪怕現在停在路旁,從一個小女孩手裡奪走袋子本也不費吹灰之力,但他沒這麼做,因為這裡是法租界,就算他帶走了包袱,一旦給了她出去呼救的機會,他也是難以離開的。

  除非,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放她離開的打算。

  他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小姑娘,最後一個路口了,考慮的怎樣?”

  方才思索之際,她一隻手已藉著背椅的死角掩飾,動作極緩地伸入牛皮袋中,除了幾件衣物之外還摸到了一份紙質手感的物件。

  雲知管不住自己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指,聲音反而平穩下來:“好,停車,我把包給你。”

  那人將車頭往路邊一打,車速果然緩了下來,引擎聲沒有熄下來,餘光始終盯著倒車鏡裡小姑娘的舉動,見她遞上包來,嘴角一歪,正待用力踩動油門,臉色卻是倏地一白。

  包是空的。

  也就是在他愣神的一剎那,雲知高聲道:“救命!這裡有人劫車!快報警!有人劫車……”

  轎車再度疾飛而起,在駛出去之際,掀起了漫天鈔票、落下了滿地銀元——原來是雲知掏出了錢夾朝窗外撒錢,這一幕比呼救更為惹眼,瞬間引來了不少路邊行人以及來往車輛的注意。

  只是車開的極快,一忽兒間便沒了影,留下看客們看著散落的銀元面面相覷。

  倒是有一張紙鈔御風而飛,來而往的車輛那麼多,偏偏真的那麼巧鑽進了一扇窗中,“啪”一聲打在了駕車人的手上。

  那人拾起這張十元鈔,眉梢微蹙,正困惑著,有兩個路過的小乞丐衝到馬路上撿錢,那人剎住了車,轉眸間看到一輛轎車奔來。

  兩車擦身而過,有一個小姑娘正在高呼救命,一邊喊著還一邊擲出銀元。

  也就是那麼一剎那,呼嘯而過。

  ***

  雲知如此大動干戈,劫車的壯漢自是惱怒非常,那隻布滿青筋的手驟然揮來,她早有防備,將瘦小的身軀往對角的座位躲去;轎車本就寬敞,壯漢既在開車,一時之間還真騰不出手來收拾她,他徹底被這黃毛丫頭惹毛了,從腰間抽出鋒利的匕首來,“我看你這丫頭片子就是活膩了,敢跟老子耍花槍……”

  “我想活,你先看前面!”

  那壯漢差點沒控穩方向盤,車駛上橋樑,險而又險避開一輛迎來的貨車。

  雲知哪能不懼?但她明白,越是這樣的關頭越需要為自己爭取時間,她往後瞄了一眼,從剛才開始,就有一輛紅色吉普車跟著他們,會不會是來救她的?

  轉念一想又不對,那輛車跟的這麼緊,她都瞧見了,這歹徒不可能沒看見。

  她心下有了判斷,決定豁出去了:“後面那輛紅色吉普車想必是一夥的吧?”

  他吼道:“知道我們是一夥,就他媽給我老實點!”

  雲知說:“我看就算我把包袱裡的東西給了你,你也只會在第一時間遞過去,我家這輛車是法租界的牌照,若我不出言示警,你能暢通無阻的開過租界,哪會真的停下來?”

  那人渾身一僵,沒立即反駁,她就想自己猜對了。

  她將手中的文件伸出窗口,帶著威脅意味,一字一句道:“我一個小女孩兒沒有什麼主張,不過想活命,大叔不給我這個機會,我也無畏與你搏命,現在無非兩個選擇,一,我把這份文件撒到黃浦江上去,你殺了我然後進法租界巡捕房……不過到時指使你偷盜東西的人還會不會留你的性命,那可不好說;第二,你停車下去,我還是把文件丟出窗外,只要車是靜止的,你完全撿得到,你趁警察趕來之前上你同夥的車,逃脫的希望還是有的。”

  那人初時只把她當成是一個無知小兒,此時透過倒車鏡看到她眼風冷冽,渾不似一個十五六歲孩子能說得出的話,不由冷冰冰的眯了下眼。

  他收起匕首,將車窗搖下,同後邊紅色吉普車上的人吼了幾句聽不懂的方言,隨即停下,回頭睨了她一眼,“小姑娘,挺有種啊。”

  話畢,他下車,砰一聲甩上門,繞到雲知所坐的右座窗前,將東西一把奪了過去,彈了兩下扉頁,忽地嘴唇向上掀起,露出一排猙獰的牙齒,“可惜,還是太嫩。”

  他說到“可惜”時,雲知已經聽到了警車鳴笛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但見紅色吉普車猝不及防地衝了上來,霎時間,車窗玻璃支離破碎的在耳邊炸開了。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令她腦子一片空白,她甚至以為車已被掀翻了,直到睜開眼,她看到車仍在橋上疾駛,車頭所向的不遠處是橋尾設了路障的斷欄處。

  原來如此。

  那人是故意選好了停車的角度,若不能及時停下,頃刻之間便將連人帶車墜入江中。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撲到前座去,只記得方向盤和手剎好似都被什麼定住了,饒是使出了渾身的勁都挪動不了半分,而橋樑的下坡帶來的慣性加快了車速,斷口之處近在百米。

  死亡近在咫尺。

  當恐懼無限放大,空間與時間仿佛都受到了擠壓,這樣的瀕死瞬間,她感受過一次。

  上一次,除了滿心的悲戚和絕望,她還想著沈一拂聞得自己的死訊時會不會難過。

  而這一回,腦海裡居然只有一個念頭。

  原來老天爺大發慈悲讓她短暫的再走一遭,僅僅是想讓她看一眼他的婚訊,好叫她黃泉路上不做一個糊塗鬼。

  只是,新買的課本還沒有翻過呢。

  雲知閉上眼。

  真是不甘心啊。

  千鈞一發間,一輛長款的林肯轎車超過她,斜插在她的跟前,“咣”一聲響,車頭撞上了那輛豪華轎車的車身,雲知整個人被彈到擋風玻璃上,復又跌回前座之上。

  隨著劃破長空的剎車聲,兩輛車終於停了下來。

  前頭的那輛林肯車頭已超出了斷欄稍許,後車蓋被掀得慘烈,在圍觀路人的驚呼聲中,駕駛座的門推開,一個身段高挑挺秀的男子跨車而出。

  恍惚間,雲知好像聽到幾聲悶響,隨即車門開了,一雙手有力的托起她的腰和頸,帶她離開充斥著機油味的車廂。

  她感覺自己抵在一個堅硬而又溫暖的懷抱中,可是日頭太耀眼了,即使努力的睜開眼,也只能看到光暈中一個模糊的影子。

  好似又被放回了平地,一件寬厚的外套輕輕罩在身上,她聽到他問:“小姐,可有什麼地方疼痛不適?”

  那聲音略微低沉,帶著磁性,仿佛隔著千里,又仿佛近在耳廓。

  “這位小姐,”他問:“請問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現在人身在什麼地方?”

  意識游走於清醒與昏厥的邊緣,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真的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我……”她緩緩張口,也不知道有沒有發出聲音來,“我叫妘……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03:46 PM

第十三章  可窺一二

  圍觀者的吵嚷聲、警鳴聲以及救護車的聲響猶如幾股交纏的雜線,擰成一股麻繩,勒的人五感錯亂,思緒混雜。

  雲知覺得自己好像還沒陷入昏迷,至少與外界並非完全隔離,從馬路到救護車再到醫院,身邊的人換了幾撥,她能感覺到空間的變換,卻分不清時間的長短。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隱約能聽到護士的聲音:“先生是她的監護人嗎?”

  “我不是。”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那先生能否給她家裡打個電話?”

  “抱歉,我不認識她。”他答。

  “這不太好辦呀,她沒有明顯的外傷,脈搏和血壓也都基本正常,要做更深入的檢查,還得把她家裡叫過來才行的呀。”護士操著地道的本地口音說:“咱們醫院可不給病人墊付這個錢的。”

  “沒關係。”他道:“我墊。”

  雲知沒想到在現場抱她下車的男人居然還陪同來到了醫院,心下不可謂不感激,但明明人就在旁側,她偏偏連個謝字也發不出聲來,這種感覺實在糟心。

  她努力好幾次,終於攢足勁,將沉甸甸的眼皮掀開,看清坐在床邊那人的面孔。

  卻是一張熟悉的臉。

  “大、大哥?”雲知微一轉眸,但見病房之中只坐著一個伯昀,“你……怎麼在這兒?”

  “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我差點沒給你嚇出心臟病來。”伯昀看她迫不及待想坐起身來,忙將她摁了回去,“才從鬼門關裡繞出來,還不老實躺著。”

  “啊?”

  “你忘了?”伯昀說:“兩個小時前,你經歷一場車禍,要不是有輛車及時把你攔下來,現在只怕還在黃浦江裡泡著呢。”

  車?攔下來?

  雲知回想起那橫空而出的黑色長轎,才恍然意識到那並非偶然的「車禍」,而是專程的「搭救」,她猛地坐起身來:“那車主還好嗎?他、他掉下去了嗎?”

  “都叫你乖乖躺好了,放心,人家沒事兒,聽說還把你從車上救下,送到醫院來了。”

  就是那個男人?

  她問:“那他人呢?”

  “我來的時候說是人剛走,去巡捕房做筆錄去了……”伯昀給她墊了個枕頭,嘆了口氣,“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還是怪大哥,但凡多走幾步,親自把你送到車上,也不至於讓人鑽了空子。”

  雲知不明所以,遞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伯昀解釋道:“有人扮成學生的模樣騙老張說我昏迷了,他找到我之後發現上了當,趕到門口的時候車都不見了。我們立刻報了警,剛到警務處就得到消息,說擺渡橋那邊發生了一起車禍,其中一個車牌和我們報的一致,當時我們就嚇壞了。等到橋那邊,他們說車上的姑娘被救護車帶走了……所幸你沒事,我來的時候問過醫生了,你主要是受了驚嚇,之所以昏厥是因為誘發了之前的腦震盪,靜養幾日就好。”

  她腦中仍是一片紛亂,只微微點了一下頭,又聽伯昀問:“你還記不記得劫車的人長得什麼模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巡捕說車上只有你一個人?”

  雲知自知搪塞不了,便道了一遍始末,為免他生疑,將那鬥智鬥勇的一節略去了,講到尾聲處,見伯昀臉色鐵青,忙道:“……那個情況如果我不把東西交出去,就怕那人會破罐子破摔……”

  “我哪是怪你?我是氣我自己,重要的東西不自己看管,倒差些給自己的妹妹惹來的殺身之禍。”伯昀道:“好在沒出大事,否則我真的一輩子都難以心安。”

  “大哥千萬別這麼說,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看到那些人如此搶法,想必是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的要物……當時情形緊迫,我也只能胡亂扯下中間幾頁,那個……我不知道這樣做行不行……”

  伯昀聞言眼睛一亮,“你是說他們拿走的並不完整?”

  雲知“嗯”了一聲,“撕下的那幾頁夾藏在我新買的編年史裡邊……”

  “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先讓老張去找,你在這兒稍等,我馬上回來。”

  等伯昀一瘸一拐的奔出門去,雲知才後知後覺的感到喉乾舌燥。保溫壺就在邊櫃上,她正要下床給自己盛杯水,掀開被褥時邊上掉下了一件外套,她愣了幾秒,有些遲疑的彎下腰撿起來,發現竟然是件黑色的男式羊絨開衫。

  舉起外套,展開,發現右袖上染了不少血跡,血跡沒完全乾,有處還勾破了個口子。

  這時,護士推著藥車進房,一見她便道:“哎呀小姑娘,咱們醫院的地磚可陰潮了,怎麼好光腳踩呢,你這會兒人還虛著,仔細招涼了。”

  雲知認出了她的聲音,正是昏迷時耳邊絮絮叨叨的護士,便問:“護士姐姐,這衣服……”

  “是給你辦理入院的那位先生的,”護士一邊趕她上床一邊替她量血壓,“你來的時候這衣裳就披在你身上了,興許是走得急吧,他沒帶上。”

  真是他的?

  “這衣裳上有好些血……”她問:“他受傷了?”

  “可不是?肘臂那塊扎了好多片玻璃碎片,挑出來後還費了點功夫呢。”護士嘖了一聲,“醫生問他是怎麼傷的,他也沒詳說,不過這先生縫了五六針,是連個眉頭都沒皺過,看著生得眉清目秀的,倒比不少壯漢都還要硬氣。”

  腦海裡驟然響起困車中時聽到的幾下悶聲,雲知握緊了手中的羊絨外套,心道:莫不是車門從外頭打不開,那個人便用手肘硬生生把車窗給撞碎吧?

  不至於,不至於。

  雲知光是靠想象,都覺得肘子發麻——哪會有人用如此搏命的方式去救一個路人?

  可是……不惜用自己的車來阻撓失控的車衝出橋樑,豈不是更為匪夷所思嗎?

  護士將血壓儀的數字填好後,將檢查報告夾在病歷本裡一起遞過去:“好了,雲京小姐,你可以出院了。”

  雲知倏地抬起頭,“你叫我什麼?”

  “雲京。是那位先生付醫藥費時給你填的病歷本,怎麼,寫錯了?”

  雲知接過病歷本一瞧,但見上邊工整的「雲京」二字,想是她迷迷糊糊地說漏了嘴,他倒是沒聽岔,可誰又能想到原本的名字還額外帶著偏旁部首呢。

  “嗯,我叫雲知。”她抬眸:“這位先生有沒有告訴你們他的名字?”

  護士不得而知,當日下午伯昀帶她去警務處做筆錄,也沒能問出這人姓甚名誰。

  一個巡捕說:“那位先生不願對外透露自己的姓名,我們警務處理應尊重他的隱私,還請二位見諒。”

  按理說,此人為了救她,先是豪華長轎被撞出了個大坑、再是受傷縫針,於情於理都應當等被救家屬過來償補修車費、醫藥費才對,結果他不僅分文不取,還替她擔了一筆入院體檢費,完了還悄無聲息的走了,「做好事不留名」做到了這個份上也太超凡脫俗了吧。

  雲知和伯昀都震驚了。

  那個男人的聲音繚繞在耳畔,揮之不去似的,她也不知自己怎麼了,腳都邁出了警務處大門,又扭轉回身,不死心道:“我就是想要當面感謝一下那位先生,還有……還有他的衣服還落在我這兒……”

  巡捕大哥遞去了一個“抱歉”的笑容:“小妹妹,那位先生連七座的林肯轎車都能撞著玩兒,哪還會差一件衣服呢?”

  回家途中,伯昀見妹妹對著放在膝蓋上的羊絨外套發怔,便勸道:“那位先生多半是不願惹禍上身,畢竟這也不是撞了車這麼簡單的事。”

  雲知慾言又止:“我明白。”

  *****

  劫車一事在林府引起了軒然大波,誰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徒敢劫林公館的車,幾欲鬧到車毀人亡的地步,如何不讓全家人又驚又後怕。

  林賦厲傍晚就帶著阿喬出門去了,林賦節窩在書房裡一直通電話,也不知是打給黑道還是白道,總之是要動用一切人脈把劫匪掘地三尺就地正法的架勢。

  客廳沙發邊,其餘人圍著開家庭會,大伯母一整晚挨著伯昀坐,不時喃喃念叨著“天父保佑”;三伯母聽到撞車那一節都傻了眼,拈著帕子去戳幼歆的腦門,道:“就你還成天念叨要坐伯昀的車上學,現在還敢不敢了?”

  四堂姐撓著發麻的頭皮說:“這要是換我坐在車上,準是要嚇得什麼舌頭都捋不直了,五妹妹,你都、都不怕的嗎?”

  “怕啊。”雲知摟著自己的胳膊,裝裝樣子抖了兩下,“我這會兒腿還直打哆嗦。”

  三伯母端起一杯茶,尖著嘴輕輕地吹著:“以後你們坐車都得先看清楚車上坐的是什麼人,這次得虧雲知命大,那綁匪要是挾刀帶槍的,哪還有逃命的機會。”

  一旁沉默許久的楚仙問:“大哥,你那包裡裝的究竟是什麼,怎麼會接二連三的招賊呢?”

  雲知一愣:“什麼接二連三?”

  幼歆說:“你還不曉得大哥這腿是怎麼折的吧?之前就是他在他們實驗室熬通宵的時候,有小偷爬窗拿著竹槓去夠他那個包,大哥為了和賊對搶,都從樓上摔下去了。”

  雲知“啊”了一聲,“你是說大哥墜樓?”

  “二樓。”楚仙補充道:“大哥壓在了那賊身上,只摔斷了腿,那賊卻磕到了腦袋,直接就給壓死了。當時我們還以為那只是個普通的小賊,現在看來……並非偶然啊。”

  伯昀交握的手有些無處安放,見瞞不過了,低頭說:“其實就是我們新研究的一些報告,近來也不知這風聲怎麼傳出去的,有洋商主動上門提出項目合作,我們拒絕了……且不說還沒有出成果,就算真研究出什麼來,也自然是要先獻給自己的國家。”

  廳內一時陷入沉寂。

  誰都知道在這十里洋場之都,所謂的「洋商」背靠的都是洋人政府,那些帝國主義為了搶奪資源連世界大戰都能挑起,若真鐵了心要搶你的東西,又有什麼下作的手段使不出來。

  三伯母這下真慫了:“要不你還是重新考慮考慮吧?家裡竭力供你們讀書,一步步爬到頂尖兒上,可犯不著為了這些不著邊的實驗,讓家裡提心吊膽的……”

  伯昀抬頭正色道:“三嬸,這些實驗是我和同學從英國就開始研發的了,後來一路輾轉到了北京再到上海,這是所有人的嘔心瀝血,假如真有所成,那是大大利於救國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qin11 發表於 2022-6-14 03:53 PM

第十四章  誰的鑰匙

  大堂兄平時瞧著斯斯文文,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但當他生起氣來,卻隱隱遺傳了林賦厲那不怒自威的儀態,饒是三伯母嘴利如刀,一時之間竟也沒有和他辯下去,只道:“我這不是也是擔心我們家人的安危嘛……”

  伯昀抿了抿唇:“三嬸若是不放心,我會盡快搬出去住,不會讓弟弟妹妹引禍上身。”

  三伯母看伯昀起身就走,“哎,哎喲,這倒成了是我膽小怕事了?你之前又是鬧退婚,又是離家出走的,三嬸什麼時候說過你的不是了?咱們都是一家的血肉至親,還不是擔心你的?哎……這怎麼就走了呢?大嫂,你看看伯昀,怎的連話也不讓人說完!”

  滿屋子沒人開口,這場沒有主題的家庭會議不歡而散。

  三伯母話雖說的不大好聽,實則卻說出了大部分人的顧慮。

  只是誰也不敢去勸伯昀放手。

  當夜,祖父得知此事,立馬打電話給雲知追問她事由。原本因為天津銀行的保險櫃需她本人親自去才能開,林瑜浦還猶豫要否讓她前去,這一樁意外登時打消了他的念頭。

  他不提這茬,雲知自也不知,只答了今日相關的事。林瑜浦讓她把電話轉給伯昀,大半個小時的電話,不知說了些什麼,待她晚些漫步後花園,無意間發現伯昀坐在鞦韆架上看月亮,背影極是落寞的樣子。

  她躊躇了一下,主動坐在他身旁,“三伯母的話聽聽就過啦,不用太放在心上的。”

  伯昀依舊微低著頭,“我只是忽然覺得,如果我想堅持的理想有可能破壞家裡安寧,那麼,是否還是一如當初,一往無前。”

  「理想」二字對雲知而言頗為遙遠,她答不上來,他褪下眼鏡,用衣袖拭去上面的指痕:“本來同我們家交好的幾個世家長子都已經娶妻生子、繼承家業,只有我,從來沒能為家裡做點什麼……”

  “你昨晚可不是這麼和我說的,你不是已經認準了要一生追隨物理與科研,什麼娶妻家業的,都是擺在其後。”

  伯昀自嘲地搖了搖頭,“你因為我的緣故而涉險,要是我再無動於衷,置家人的安危於不顧,豈不是又自私又可惡?”

  她唔了一聲,問:“你當初回國時,難道沒想過這項研究會帶來什麼樣的風險嗎?”

  “想是想過……”

  “那就不是預料之外的事了啊。你該考慮的是如何解決,而不是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我能夠去探索和攻克研究上的阻礙,但沒有把握能抵禦一切外來的危機。”他轉頭看她,“你不怕嗎?今天差一點,就活不成了。”

  “怕啊。”她道:“那好吧,我很害怕,大哥就不要做這個研究了,趕緊回來繼承家業,結婚生子吧。”

  他再次愣住。

  “我這不是好言相勸了麼,你聽完之後,心情好嗎?”

  伯昀垂眸。

  雲知發現有些冷場,蹬了一下腿,晃動鞦韆,試著能不能給他出點主意。想了好一會兒,道:“你研究的項目已經遭人覬覦,即便離開了大南,宣稱自己不再做了,最終還會被人盯上的。除非,你直接把他們想要的都給出去,人手一份,那就沒危險啦。”

  伯昀搖頭:“別的倒也罷,可這個若然外泄,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那些資料不是已經被人搶走了嗎?”

  “今天給你的,更多是第一階段的方向,新研究的不在其中,而且結論性的總結也被你抽走了,問題還不大。”

  雲知哦了一聲,又晃盪了一會兒,忽然頓足,轉頭:“那不是正好嗎?”

  伯昀疑惑蹙起眉。

  “你不是說,之前有洋商主動上門提出項目合作,你給推掉了麼?這次總歸是誰聽到了什麼風聲,才會三番兩次的偷資料搶文檔吧。索性讓他們拿去,愛怎麼觀摩就怎麼觀摩,他們就會曉得,你這項研究八字還沒一撇呢,現在出手,根本就沒有意義。”

  伯昀聽著直起身,又有些猶豫:“要是他們看得出來拿走的不完整呢?”

  雲知“撲哧”笑出來:“大哥,你別這麼實誠嘛,你的研究進展到哪一步,旁人怎麼會知道那麼詳細呢?即便你所有東西都被搶走,他們一樣可以有這樣的質疑啊。你換個角度,就當作自己只研究那麼多,結果現在突然來了這麼一劫,你會怎麼做?”

  伯昀的眸光瞬間亮了起來,“我可能考慮暫停項目……”

  “那你先緩一緩,不妨放出一點風聲,只要讓一些人知道你研究的材料被竊取了,需要重頭來過,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人還會把盜走的東西吐出來呢.”

  話沒說完,伯昀握住了她的肩膀道:“五妹妹,你真是太聰明了!”

  她給他晃的有點暈乎,笑著制止:“別高興得太早,緩兵之計而已,這次的事至少敲來了一個警鐘——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做一件有風險的事,又不願意和那些「洋商」合作,那就得盡早為這項研究尋找一個保駕護航的人,否則最終一樣是為他人作嫁。”

  這幾句話在伯昀心上戳了一下,他轉向雲知——眼前這個看去瘦弱、懵懂的妹妹好似在一霎時灌入了另外一副靈魂,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氣質。

  曾經的妘婛雖是王府閨秀,但她的阿瑪身為手掌軍權的親王,經歷過的陰謀算計、明槍暗箭數不勝數,儘管她一直都被保護的挺好,但她見過逼宮、目睹父兄如何力挽狂瀾,末代皇室的耳濡目染,辨別亂局、尋求生機的能力本就遠勝於尋常的百姓。

  經她提醒,伯昀心下漸漸明晰了起來:“是我當局者迷,五妹妹的話,實是令人醍醐灌頂。”

  雲知被誇的有些心虛,自覺失言的乾咳了聲:“你……還是要找祖父大伯他們商議的……不過,不要提到我啊。”

  “為什麼?”

  “小、小孩子參與大人的事,本來就……很容易被批評嘛。我就是瞎說的,興許是餿主意呢……”

  伯昀見他如此侷促,不由笑了笑:“行吧,看在你幫了我這麼一個大忙的份上,就不拆穿你了。”

  她瞬間有點接不上話,只能持續裝傻:“那個,說好啦,我今天沒找你聊過天啊,千萬別把我供出來啊。好啦,先撤。”

  “五妹妹。”他叫住她。

  她回頭,“嗯?”

  “你都不知道我做的是什麼研究,為什麼這麼支持我?”他問。

  “這有什麼為什麼的?自家的大哥能做科研本來就是很值得吹牛的嘛。這可是少部分人才擁有天賦和才華,我這樣望塵莫及的普通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支持啊。”

  她見有人往這邊來,連忙揮揮手撤了,伯昀的目光透過鼻樑上的鏡片意味難明的落在她遠去的背影上,失笑:“明明是個小機靈鬼卻總扮得迷糊相,哪裡普通了。”

  *****

  雲知也不曉得這番是否太過不合時宜了。

  但伯昀以誠心待她,她私心裡也盼著他能平安無事,在這條路上能走得更穩、更遠。

  回到房裡,她見書架上排滿了白天買的教科書,正猶豫著挑哪一本當睡前讀物,就聽到小樹在門外悄聲問:“五小姐,你睡了嗎?”

  “沒呢。”

  小樹推門而入,道:“你讓我洗的那件羊毛外套我洗好了,我在內兜裡發現了這個。”

  雲知接過來仔細一瞧,神色一詫。

  與此同時。

  月色下,法租界最高檔的別墅區馬路邊上,悄無聲息的停著一輛車身破損的略微扭曲的林肯長轎。

  一個身量頎長、肩膀平正的男子下了車,見路燈暗著,打亮手電筒走到鐵柵欄掩映的院門前,一手照上鎖,一手掏兜,結果掏了半天什麼也沒摸著。

  男子眉梢微蹙,仿佛想到了什麼,收回手,站在原地望了一眼門前凋謝差不多的槐花樹,裡頭無人打理的洋樓被月色襯得格外的孤苦伶仃。

  他關上手電筒,轉過身上了車,啟動了好幾次車燈才亮起,一踩油門,開進茫茫夜色裡,回環曲折,消失的無影無蹤。

  *****

  這一天的林公館夜燈不熄,所有人都睡得不怎麼安穩。

  好在林賦厲的人脈還算在上海灘站得住腳,沒過幾日,就得來警務局捉獲劫匪的消息,原來是江淮泗口新起的小幫派,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有背景龐大洋行有意與大南大學的物理小組合作缺未果,便自作主張的想奪個投名狀去——當日之所以敢劫車滅口,全因他們以為車裡的那個小黑妞只是林公館的一個小丫鬟。

  據巡捕說,那劫匪反覆重申,要是早知雲知是林家小姐,給他一百個膽子都不敢動她一根毫毛。

  也不知這算不算是膚色惹的禍。

  不管怎麼說,這消息總算是給家裡人吃了顆定心丸,尤其三伯母,隔日就捎來別緻的首飾玩意兒的分給楚仙和雲知,仿佛之前家庭會的不愉快從沒發生過似的。

  小小插曲之後,林公館重歸平靜。

  雲知卻窩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糾結了好多天。

  因為那夜小樹從羊絨外衫裡找出來的,是一串鑰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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