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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44 PM

清歌一片 -【玉樓春】《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4-3-4 02:16 PM 編輯

【書名】:玉樓春

【作者】:清歌一片

【內容簡介】:

  不是報仇文。

  男主和女主是大伯弟妹的關係,對此牴觸的,請X。

  煌煌金陵帝都,鍾鳴鼎食世家。

  開始敗落的恩昌伯爵府長房嫡女司初念因家族利益被嫁入魏國公府徐家,成為徐家病弱嫡子的妻。

  奈何命運多舛,半月之後,丈夫便辭世而去。

  年輕的豪門新寡,一旦遭遇徐家那個長年駐於北方邊境的長子徐若麟,孽緣便生。

  半被逼迫半被誘惑之下,珠胎暗結,而此時,曾信誓旦旦的男子卻不在身邊。

  名譽與生命俱失之後,重生了的初念與追她而來的負情之人,在這一世能否沖破世情身份的桎梏再續前緣,共登榮華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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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46 PM

☆、第一回

  建初元年七月初八,這一天,正是大楚世襲魏國公徐府司國太的七十大壽。

  這一年,也恰逢持續了三年的嘉庚之亂結束。匆匆只坐了三年皇帝寶座的原太子趙勘、元康帝逃出帝都金陵後不知所蹤,平王趙琚登基、國體大定。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甫登基,自然一邊鎮壓朝中遺留下來的反對勢力,一邊論功行賞以彰皇恩。魏國公府中的長孫徐若麟,作為趙琚向來的心腹之交,在過去三年與元康帝的戰事中立下汗馬功勞,如今自然權勢逼人,不但受封一等忠勇伯、加從一品太子太保,且以不到三十的年紀,便被提舉入了內閣,與一干資歷過人的朝廷肱骨重臣共議朝政,成為大楚一百多年以來,入主內閣最年輕的大臣。

  徐若麟權勢逼人,原本在嘉庚之亂時因遭元康帝不喜而頹敗的魏國公府自然也水漲船高,一躍成為如今帝都金陵最炙手可熱的豪門,百年世家,再次輝生華堂,桂開月殿,說不盡的繁盛榮寵。今日司國太七十大壽,不但徐家子孫齊聚,連宮中也賜下了一雙鑲金芝蘭如意和皇帝親筆所書的賀聯。徐家人請能工妙匠謄刻於沉香老檀豎匾上,漆以泥金彩底,如今正高高懸於賀壽中堂左右大柱之上,左書「日月雙輝惟仁者壽」,右云「陰陽合德真古來稀」,橫批「婺宿騰輝」,往來賓客無不畢恭畢敬賞拜一番,真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榮華逼人。

  司初念此刻安靜地立於她應當在的位置,隨人朝著此刻端坐於華堂上首的司國太行大壽禮。

  華堂裡燭火輝煌,彩屏張護,男東女西,各自依長幼尊卑而列。眾人隨唱禮聲齊齊下跪,將華堂五間開的大廳、三間的抱廈,檻內檻外,站得滿滿登登無一空地。

  初念站得很靠前,與司國太的中間,只隔了她的婆婆、如今的第八代國公夫人廖氏,可見她在國公府地位超群。

  說起來很簡單,她其實就是這個世家豪門裡的嫡孫媳。也就是說,如果她命好,命也夠長的話,有一天,她就會成為第九代的國公夫人,和現在她的姑奶奶司國太一樣,接受著膝下子孫們的跪賀——但是事實是,她從十五歲嫁入國公府半個月後,久病的徐家嫡子徐邦達、她的丈夫就死了。現在的她不過十八歲,卻已經在這座高高的圍牆裡,對著從宗房過繼來的繼子徐荃守了三年的少寡。

  大多數的時候,初念覺得自己其實就是一個國公府裡替她丈夫活著的牌位。哪裡需要她這個嫡孫媳出現,她就會被提出來展示給眾人,讓他們知道徐家的嫡孫雖去了,但是她這個未亡人將會永遠用這種恭謙而甘心的態度存在於徐家,為死去的人撐如同活著的門面,讓他永遠饗受來自於人間的祭拜和香煙。

  初念第三次跪拜起身後,微微抬眼,看向立於前方正中正領著身後人行禮的背影。那是她的公公,第八代魏國公徐耀祖。只是今日這樣的場合,他卻穿一身玄底織金的鶴氅,頭戴道士冠,在一干朱衣紫袍的比較下,顯得格外怪異。但是沒人對他投以側目,包括座上的他的母親司國太。誰都知道,徐耀祖年輕時雖也披掛戰袍替大楚南征北戰,人稱玉面將軍,也立過赫赫的戰功,但人至中年後,忽然就開始煉丹修仙,最近十幾年更是沉迷其中難以自拔,自號無量真人,常年在位於南陽的玄妙觀中閉關修行,若非碰到像今日這樣的隆重大事,休想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國公府中。

  司禮官的唱禮聲還在耳邊抑揚頓挫。初念的目光離開她的公公,慢慢落到了立於他之後的另個男人背上,一雙原本晶瑩的妙目驀地染上了一層陰翳,微微抿緊唇角,神情更是冷漠。

  這個著了寶藍緙絲正服、腰束寶鈿玉梁帶的背影高大挺拔,孔武有力,瞧著正當壯年。不是別人,正是第八代魏國公徐耀祖的長子徐若麟。徐家在新的皇權更替中不但沒被削勢,反更上層樓,借的就是這位長孫的光。

  徐若麟比初念大整整十二歲。初念對他的正當稱呼,應該是大伯。只不過,他並非國公夫人廖氏所出,七歲時才被父親帶回國公府,生母甚至連個妾也算不上,所以嚴格來說,地位連庶子都不如,這也是為什麼徐家這一輩的男孫一律以「邦」字引名,唯獨他例外,名為若麟。而今天,他之所以能遙領族人立於徐耀祖之後,也不過是因為在這個新的皇權時代,徐氏族人需仰這個曾經不容於家族、甚至連提起他的名也色變的人的鼻息,以他眼色為指引而已。

  所謂禮義廉恥,其實就是塊遮羞布。需要的時候張掛,不需要的時候,連擦屁股的淨紙也不如。

  三年的國公府寡居日子下來,初念對此早深有體會。唇角抿得更緊,很快便收了目光,低眉斂目盯著站她身前的婆婆廖氏。她穿了件淺金緞裙,背上繡著鴉青萬字不斷頭的暗紋,看久了,連視線彷彿都有些花,但是她卻仍不願抬眼。

  她早就感覺到了,從徐若麟步入這間華堂開始,他的視線就若有似無地數次掠過自己,甚至帶了些肆無忌憚。她自然明白他目光中隱含的意思,卻始終木著臉,目光裡更只剩冷漠與沉靜——這是她當有的樣子。而在這三年的光陰裡,大部分的時間,這一點,她這個國公府裡的未亡人一直做得很好。

  ~~

  冗長的祝禮終於近尾聲。眾人最後一次跪拜後,在颯踏靴鞋聲中起身,望向此刻正端坐於烏檀椅上的司國太,屏息等她發話。樂音停,站滿人的偌大華堂裡,此刻寂靜無聲,連一聲咳嗽也無。

  司國太年七十,發如雪,福圓面相,臉色亦紅潤。此刻掃過一眼立於她跟前的一眾密麻子孫族人,略微頷首後,開口道:「魏國公府,自第一代信德王襲至今,已是八代。人生七十古來稀,托先人的福,我活至今日,能看到國公府再蒙聖恩,子孫亦出息不凡,今日又這般齊齊聚於此,心中自然十分寬慰。為人父母長祖者,無不思利子孫。今日我也別無多話,唯盼你們都能牢記徐家先祖訓誨,希賢希聖。須知人盡孝道,不在衣食奉養,惟持有善心,行合道理,如此才可謂真孝者。更須謹記驕奢禍至,無忝家聲。」

  眾人齊聲稱是,再次跪拜領謝教誨。

  司國太含笑點頭,道:「如此我也就寬心了。」

  畢竟是年紀大了,雖精神瞧著還頗是旺健,但這樣一場撐下來,此刻早有些乏了。當家的國公夫人廖氏見禮畢,便拿眼色暗示國太身邊的大丫頭金枕,金枕會意,上前扶起國太下去更衣。

  司國太一走,聚在大堂裡的徐家人便也起身,照了次序紛紛散去。再過幾個時辰,等天黑下來,壽筵便會如期而開,到時自然又是另一番繁盛景象。

  初念跟著廖氏起身,稍一抬眼,正見到立於她左前方不遠處的徐若麟轉過身來,熟悉的那張臉上帶了絲若有似無的笑,一雙湛黑如墨的眼再次落到了她臉上,二人四目相對,她立刻不著痕跡地挪開視線,看向正回身過來對自己說話的廖氏。

  廖氏四十多歲,四方臉盤,兩顴稍高,但因為保養得好,所以看起來並不顯老。此刻望向初念道:「果兒今日跟著老太太,至晚便會送回你院裡去。」

  果兒是徐若麟的女兒,今年八歲,自小便喪母,因徐若麟再未續絃,先前一直跟著廖氏。頭兩年徐若麟在北方隨平王生亂時,國公府怕受牽連,將他逐出了宗祠,當時才五歲的果兒便成了個燙手山芋,國公府裡誰都不願沾邊,廖氏甚至打算將她送往庵子裡寄養,最後被司國太給攔了,叫留在自己身邊。只是她年紀大了,親自教養的話,精力畢竟有限,放任身邊丫頭婆子照看,又怕大宅院裡下面人齷鹺多會糟了她,初念於是接了她到自己身邊,一直養到了現在。四月裡平王進駐金陵稱帝,百官戰戰慄栗伏地相迎,徐若麟也回到闊別數年的徐家歸宗認祖,廖氏便想將果兒接去,不想徐若麟卻道了一句:「果兒與她二嬸母情若母女,被教養得也極好。從前既跟她,如今也照跟著便是。」正是因了他這樣輕飄飄一句話,果兒便一直未搬走,仍跟著初念。

  聽到果兒的名字,初念的眼中終於現出溫柔,低聲道:「曉得了。若無事,媳婦這就回了。」

  廖氏微微點頭,見她轉身欲走,像是忽然想了起來,又道:「晚間壽筵,你若想去,帶了荃兒也一道去便是,整日的悶在屋裡也不好。」

  初念停下腳步,恭聲道:「多些娘的美意。只是荃兒前些時日因病功課落下了些,如今好了,我想著多督促才好。且我去了,小姑們想必也拘束,便不去了。」

  廖氏心中滿意,道:「如此也好,你好生教養著荃兒,往後出息了,也是你的福氣。前日宮中賞賜下東西,等下我叫人揀些送去。」
  初念道謝,轉身出了華堂。

  徐家二房的堂弟徐邦亨覷準時機靠到徐若麟身前套近乎。徐若麟漫不經心地聽他說話,眼角餘光卻一直注意著人群裡的她,直至她背影離去,見她竟始終沒再看自己一眼,心中不快,眉頭微微擰起。徐邦亨見他神色不善,以為自己惹到了他,不敢再說,訕訕閉口。

  候在外頭階下等待的大丫頭尺素和雲屏見初念出來了,忙迎上去隨著一道往素日居住的濯錦院去。路上初念問了聲徐荃,尺素道:「二奶奶,方才荃兒跪拜完出來,鬧著不肯回,管自跑了,我怕他磕碰,叫丁媽媽跟著了。」

  徐荃是三年前四歲時過繼來的,小時還好,現在愈大,天性裡的散漫漸漸顯露。平日便不大聽話,今天他自然更不肯早早跟了初念回去。

  初念嗯了一聲,道:「小孩子難免愛玩,難得今日又這麼熱鬧,放他去好了,只是到天黑時,記著把他帶回。」
  幾人穿過張燈結綵的重重簷廊,迎面穿紅著綠的丫鬟僕婦們見到初念,紛紛口稱「二奶奶」見禮,等到了位於國公府東後廂的濯錦院,立時便寂悄了下來,牆裡牆外,宛如兩個世界。

  濯錦院是國公府當初為長房嫡子徐邦達的大婚特意騰辟出來的,地方很大,內裡也是花木蓊鬱、曲徑通幽,與國公府別的宅院並無不同,只少了男主人,自然便如一潭沉寂死水,看不出半點生氣。院子裡,此刻一個粗使丫頭丁香正在清掃落滿樹葉的小道,聽見初念一行人回來的動靜,慌忙丟下掃帚過來相迎。

  初念入了房,因天氣燥熱,尺素雲屏先便伺候著她脫下一早穿上的正服,淨面洗手後,換了件她慣常穿的半新不舊的石藍底素面軟綢衫子,登時涼快許多。雲屏一邊折著換下的那件泛了煙霞色的錦緞衣裳,一邊道:「好些年沒看奶奶穿這麼好的顏色了。可惜沒一日,又要壓箱底。」

  初念雖已過了孝期,只平日穿衣,也還就那麼兩三種素淡顏色。今日還是司國太特意派了丫頭來傳話,這才穿得鮮了些。

  尺素看了眼初念,見她黛眉略蹙,神色疲倦,知道她心底之事,想寬慰幾句,便笑道:「瞧你說的,一件衣裳算什麼。二奶奶生了這樣的容貌,莫說府裡,便是滿金陵怕也沒哪家的姑娘奶奶能壓得過……」話沒說完,忽然想到她如今的處境,如花年華便獨居深院守著少寡,譬如花枝空寂無人賞,再美又能如何?忙閉口不語。

  她兩個都是自己從司家帶出的陪嫁丫頭,小時起便伺候自己,這些年也虧得有她們在身邊陪伴,算是真心相待。初念自然不會責備她們多嘴,回過了神兒,略微一笑。

  雲屏等小丫頭將銅盆等盥洗之物都收了去,回頭看了門口,見無人靠近,忍不住便輕聲道:「二奶奶,徐大爺長久未見,回來倒愈發顯得英雄氣概了。這府裡的人,如今哪個對他不是恭恭敬敬?就連太太,心裡就算恨得牙咬咬,面上卻也……」

  尺素臉色微變,慌忙看向初念,見她方展的眉頭再次蹙起,立刻出聲打斷道:「好好的提這個人做什麼!咱們過自己的日子就是!」

  雲屏雖心中有些不甘,卻也只好打住,怪了聲自己多嘴,忙去沏茶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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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47 PM

☆、第二回

  至晚,天色剛擦黑,前頭的笙竽和喧鬧聲便隱隱約約地傳至濯錦院,想必是壽筵已經開始了,愈發襯得這院子孤清冷寂。

  「奶奶您瞧,這是雲州新貢上的月華錦,顏色是素了些,做衣衫卻也是極好的;這是南邊來的時新鮮果,剛從碎冰裡取出,摸著還絲兒涼絲兒涼的……」

  屋裡,尺素和幾個丫頭一邊翻檢著方才廖氏派來送來的東西,一邊說道。

  或許因她替丈夫守著,或許也因為司國太是初念的親姑奶奶的緣故,在國公府三年,吃穿用度方面兒,廖氏倒從來沒短缺過濯錦院。

  尺素最後又揀出一個手掌心大的圓銀小盒子,打開蓋,指著裡頭一團圓圓的白色東西,笑道,「這香豆面兒,送東西的丫頭嘴巴伶俐,說是宮中內造新出的。我笨,學不來那麼多話,只聽她說要做這塊香豆面兒,需得幾種香、七八種花,還要真珠、玉屑什麼的……」

  「香是丁香、沉香、青木香,花是柰花、梨花、桃花、紅蓮花、櫻桃花、白蜀葵花、外加旋覆花共七種,還有鐘乳粉、真珠粉、玉屑,最後配上麝香!」

  小丫頭小紅搶過話,嘴巴一張便說了出來,聲音響脆。眾人一怔,都笑了起來,連初念也忍俊不禁,搖頭道:「就你這靈巧氣兒,在我這裡待著,倒真是委屈了。」

  小紅見自己被贊,有些得意,又道:「二奶奶從不打罵人,我就想待在二奶奶這兒。別的院兒再好,我也不想走。我可不像府裡的那些人,一聽說大爺就要娶親了,見天的沒心思做事兒,都在使勁削尖腦袋要鑽到那院去呢!從前怎麼不見她們多看一眼果姑娘?對了,還聽說大爺要娶的不是別人,就是去了的大奶奶的親妹妹,不也正是二奶奶的娘家妹妹嗎?這可真是好,等她過門,二奶奶也就多個說話的人了……」

  小紅嘴快,辟啪辟啪一下便吐出了一大堆話,尺素想攔也攔不住,好容易等她停下換口氣兒,不安地瞟了眼初念,急忙出聲打斷:「好了好了,讚你一聲你就飛上天了。不早了,都散了去吧!」

  小紅意猶未盡,心裡還想向初念多打聽些她那個娘家妹妹的事兒,只見尺素沉了張臉,只好停住。

  初念看向雲屏,笑道:「送些果子去荃兒那吧。只他脾胃一向弱,叮囑一聲丁媽媽,叫等冰氣兒過了再讓他吃。」

  雲屏忙應下,叫小丫頭取了個果盆來,麻利地挑揀了些,順口道:「這小祖宗,方纔我去找他回來,鬧得跟什麼似的,說了不知道多少話才哄住他……」一邊嘀咕著,一邊去了。

  屋裡人都散盡,只剩尺素。尺素服侍她上了榻,見她散著烏鬆鬆的一把長髮還靠在榻沿上看書,忍不住過去拿了她手上的書,道:「奶奶今日想是乏了,再點燈看書也費眼睛,還是早些歇了的好,果兒我會等的。」

  初念道:「我睡不著,你就讓我再看一會兒。」

  尺素只好把書還了,低聲道:「奶奶還須放寬心才好,不要聽信那些話兒,大爺才回來多久,想來不至於……」

  初念望向她,道:「我出門的時候,初音還不過十二三歲。她親姐姐是果兒的娘,如今他要再娶,娶她再好不過了,我有什麼不寬心的。」

  尺素仔細看她一眼,見她神情平靜,這話不似違心,微微鬆了口氣,道:「奶奶你能這麼想就好,我也放心了。」

  初念微微一笑,低頭繼續看書。

  尺素與雲屏一道隨初念在司家長大,後陪嫁到此,司家的事,她自然清楚。方才說的那話,也是有段源頭的。原來魏國公徐家與恩昌伯爵府司家世代通婚。伯爵府如今雖敗落下去,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畢竟仍是金陵有名的世家。國公府現如今的司國太便是司家的姑奶奶,也就是初念祖父的親姐姐。

  初念是長房嫡女,十年前才八歲的時候,司家二房的一個庶出堂姐司初香被做主嫁給了徐若麟。只是徐若麟不常在金陵,夫妻聚少離多,司初香生了果兒後,不久病去,徐若麟便也一直未再娶,直到現在,上個月,國公府裡便有消息傳出,說司家有意將二房嫡女初音嫁給徐若麟做填房,一來,妹妹替姐姐續親,天經地義,二來,初音是果兒的親姨母,如此嫁過來,對果兒也好。這事雖還沒聽國公府上面的人正經提起,只下頭傳得厲害,想必也不是無中生有。

  本來,徐若麟要娶司家二房的女兒續絃,這樣的事與二奶奶自然無干。只是……

  尺素再看一眼此刻彷彿正在聚精會神看書的初念,在心底無聲地歎了口氣,把銀燈挑得亮了些,這才輕手輕腳地出去。

  尺素一走,初念手上的書便再也沒翻過頁,目光怔忪,眉間亦悄悄爬上了一絲難解的愁緒。

  ~~

  屋角里的玉漏壺滴到約戌時中了,初念仍是毫無睡意,心中愈發煩悶,下榻去想將南窗開得大些,忽聽外頭廊子上起了腳步聲,扭頭看去,見尺素和雲屏牽果兒推門進來了。

  果兒小時便長得玉雪,漸漸大些,眉眼更能看出她父親的幾分影子。今日打扮得花團錦簇,愈發招人疼愛,她一進來,初念頓時覺得連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尺素道:「果兒看見你這裡的燈還亮著,定要過來,我拗不過……」

  果兒笑嘻嘻到了初念邊上,伸手抱住她腿,仰著臉道:「二嬸嬸,今天果兒真是開心。要是天天都這樣就好了!」

  這孩子因自小喪母,徐若麟也不大在身邊,加上早幾年那樣的情況,更如無父無母,所以一直膽小內向,後來到了初念身邊,漸漸才好些。只是像今日這樣的開心,卻極少見。

  初念忍不住笑問道:「今天碰到什麼事了,這麼開心?」

  果兒道:「剛才我回來時,我爹送我過來的,還一直抱我到了院門口才放下。二嬸嬸,是不是今天是太祖母的壽日,他高興了才對我這麼好的?我真巴不得太祖母天天都過壽。」

  尺素和雲屏都笑了起來,初念心裡對她卻更是憐惜,摸了摸她柔軟的頭髮,柔聲道:「太祖母不能天天過壽,不過你爹往後不會再走了,他會留下時常陪你的。」

  果兒眼睛閃閃發亮,用力點頭道:「我爹也這麼說的。他剛才還說,叫我要聽二嬸嬸的話。」

  初念笑道:「果兒原本就是個聽話的孩子。不早了,嬸嬸送你去睡覺。」

  果兒嗯了一聲。初念牽她手送回近旁她自己的屋子,這才回房,卻見雲屏卻還停在自己跟前欲言又止的,便道:「我這裡沒事了。你也去歇了吧。」

  雲屏回頭看了眼,見屋裡就自己和她,快步到了初念跟前,從袖裡摸出一個折疊起來的信封,低聲道:「奶奶,方纔我去院門口接果兒時,大爺命我遞給你的。」

  初念臉色微變,盯著她手上的那個信封不動。雲屏便將信遞送到她手邊,壓低聲繼續道:「奶奶放心,沒落入旁人眼……」

  信封碰觸到初念的手指,她便如被火烙了一般,驀地驚醒過來,往後退了一大步,臉色頓時十分難看,也是壓低聲道:「往後再不要替那人遞送任何東西!」

  雲屏不解,張了下嘴,終於遲疑地道:「二奶奶,大爺一去兩三年,如今回來了,對你還這麼上心,這不是好事嗎……」

  「雲屏,記住我的話!」

  初念說完,不再看她,自己轉身上榻躺了下去。

  雲屏怔了片刻,終於把信收了回去,低低應了聲是,替她放下帳簾,吹滅燈火,這才匆匆出了屋子。

  ~~

  尺素安頓好果兒後,因今夜輪到她睡初念外屋,自己洗漱換了衣裳到她房前,見屋子裡燈已熄了,便輕手輕腳進去,摸到自己的榻上睡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睡夢裡忽然被一陣什麼聲音驚醒,猛地睜開眼,聽見竟是裡頭屋裡傳來的抽泣,雖聲音壓得極低,卻也仍鑽進她耳朵,一絲一絲,十分清楚。

  尺素心怦怦直跳。

  她伺候初念多年,知道她作為伯爵府大房的世家嫡女,自小心氣兒便高,除了剛嫁入國公府半個月便死了丈夫的那段日子裡在人前哭了幾回,此後便沒再流淚過,至於像此刻這樣夜半飲泣,更是沒有碰到過。躊躇了一會兒,聽見抽泣聲還在斷斷續續,終於趿了鞋,摸黑到她榻前,掀開帳子輕聲撫慰道:「奶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鼻子一酸,自己喉頭也哽咽了。

  初念夜半從噩夢中醒來,漆黑一片中,回憶夢中場景,一時竟難以自控哭了出來。先前還怕驚醒尺素極力壓抑,此刻見她已經醒了,索性放開,一邊抽抽搭搭,一邊哽咽道:「尺素,你曉得我很後悔嗎?悔不該一時軟弱行差踏錯,從前一步錯,便步步錯。這一輩子再也無法回頭了……」

  尺素道:「奶奶別這麼說。怪不了你,要怪,就怪他麼那些人,明知這家的二爺是個病秧子,卻還非要把你往這火坑子裡推……」

  初念等情緒漸漸穩定,吸了下鼻子,終於慢慢道:「你錯了,我不怪他們。司家日漸敗落,我身為司家長房嫡女,他們要把我嫁到哪處兒,我便只能嫁到哪處,這是我的命,無法更改。我後悔的是,我從前不該抵不住那人的誘惑做錯事,把自己原本清清白白的一個身子給玷污了,如今他還不肯放過我,你曉得我有多怕嗎?我是真真的自作孽不可活……」

  尺素握住她柔軟的手,改回從前在司家對她的稱呼,垂淚道:「姑娘別這麼想……大爺這樣的人物,他若有心,誰能抵得住?何況他對你應還上心的,不是這麼久都沒再娶妻嗎……」

  初念道:「你怎的比我還糊塗?他這樣的人,心裡能裝得下誰?對我不過是想佔為己有而已。他今日不娶,難道一輩子會為我都不娶,就這麼耗下去?我也說了,如今我什麼都不想,就只盼他能放過我,讓我能安安靜靜待在這院子裡過一天算一天,便是上天對我看顧了……」

  尺素摸出塊帕子遞過去。初念胡亂抹掉臉上冰涼的淚串兒,長長吸了口氣,悶聲道:「好了,我不哭了,你也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尺素忍住淚,摸索著替她蓋回先前被蹬掉的被,又低聲勸慰幾句,聽她呼吸漸漸平穩下來,這才撩了帳子回到外間。

  ~~

  翌日初念起身,理妝過後,除了眼皮子稍有浮腫,倒看不出什麼異樣。如常那樣攜了果兒荃兒一道,去給慎德院的司國太請安時,見那裡已經聚了不少人,尚未出嫁的小姑青鶯、徐家二房的小姐青鵑、青鴛、廖氏一個遠親家的表小姐吳夢兒等都在,正圍著司國太說說笑笑,很是熱鬧。

  司國太見初念來了,笑著朝她招手,道:「你這些妹妹們趁著我剛過完壽高興,都攛掇著要去金台園耍子作樂,我拗不過便應了,你也一道去罷!」

  初念習慣性地要推拒,老太太又道:「我曉得你是個乖孩子,難為你年紀輕輕便如此懂事,也不必整日守在那個四方院裡做給人看,一道去便是!把果兒荃兒都帶上。」

  初念見司國太這麼說了,瞧見那倆小孩又都雙眼放光蠢蠢欲動的樣子,一個不字便說不出口了,便笑著點頭。

  司國太很是滿意,笑道:「那就這麼定了,回去準備下,明日便過去。」

  ~~

  金台園是國公府的一處別宅,位於金陵城外的南郊,依山而建,樹木陰鬱,園子裡頭蓄了個極大的湖池,湖中有大片荷塘。前些年國公府遭元康帝白眼時,徐家人也沒心思整飭,園子便敗落了下去,如今重新得勢,早就裡外整葺過,又正值盛夏七月,過去避暑是個極好的所在。

  一早,國公府的女眷便擁了老太太一齊分坐香車去金台園。到了後,廖氏陪司國太去歇腳,剩下女孩兒們便各自尋景致玩耍。到了午後,瘋了半日的果兒荃兒去歇午覺,初念睡不著,透過窗子看見不遠處的湖邊生了一眼望不到邊的荷田,荷葉伸得有半人高,中間點綴著朵朵綻放的荷花,風吹來,這裡似乎都能聞到荷香,一時興起,叫雲屏守著孩子,自己便拿了把剪刀,和尺素一道過去剪荷。兩人低聲說笑,穿過一處濃蔭小道時,尺素忽然停住腳步。初念笑道:「怎麼了你……」話說著,抬眼間,便看見對面站了個男人,笑容頓時凍結,臉色大變,轉身便走,走了幾步,似聽到身後那男人追來的腳步,頭皮一陣發麻,提裙邁步就跑,只剛跑兩步,身後已經伸來一隻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抓住她的人,正是徐若麟。

  初念白著臉,拚命掙扎,卻哪裡掙脫得開。徐若麟握住她,任由她掙扎,看向慌慌張張趕上的尺素,淡淡道:「我和她有幾句話要說。」說罷不由分說,拎小雞般地帶了初念便往湖邊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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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48 PM

☆、第三回

  正酷熱午後,主子大多去歇午覺了。園中下人這時候,便沒躲起來犯困,必定也是尋陰涼處躲懶了,附近想來沒什麼人。但即便是有人,初念此刻也不敢呼叫求救,被徐若麟提到湖邊時,邊上正有一株男人臂膀粗的老柳樹,驚慌之下,急忙伸出手去抓住。

  徐若麟見她死死抱住樹幹不放,一張芙蓉面上,因為驚懼焦急,臉色煞白,秀巧鼻尖處卻已滲出了細汗,一雙眼閉得緊緊,烏黑睫毛微微顫抖,這模樣瞧著可笑,又有幾分可愛,心裡因前些日她屢屢對自己視而不見而生出的怒氣也減了幾分,便放開一直鉗住她的手,不緊不慢地道:「長久沒和你親熱了,怪想念的。你再不鬆手,我索性在這裡和你親熱了。」

  初念似被蟲子咬了一口,一顫,猛地睜開眼睛,朝他怒目而視,壓低聲斥道:「你還要不要臉?你快走,不要再糾纏我了!」

  徐若麟朝她一笑,絲毫沒拿她的話當回事兒,竟真慢慢朝她逼近,眼見那張臉就要壓到她的頭上了,初念慌得急忙撒手,轉身就往回跑,可惜剛挪個身,腰後一緊,整個人已經被他扛在了肩上,還奮力扭動間,臀部一痛,竟被他啪一聲打了個巴掌,低聲喝道:「聽話些!再亂動,我再打!」

  初念又羞又憤,知道拼不過他的力氣,又清楚他的為人,再鬧,不但討不了便宜,恐怕更是自取其辱,只能咬牙閉目,覺到被他扛著沒走幾步,身下便觸到了實地,睜眼一看,已經被放在一條停在岸邊的小船上了。

  這是園子裡下人撐著上湖清理水面或撈採菱藕所用的船,長不過丈許,寬只有三尺,艙底像是剛被沖刷過,有股子淡淡的水腥味,卻還乾淨——只是初念此刻也沒心緒在意這些,見對面男人迅速解開纜繩一拋,操起竹篙點著小船便離了岸,焦急萬分,扶著船舷站起來,衝他頓腳嚷道:「你快停下!停下!我要回去!」

  船體本就小,在水上晃晃悠悠的,被她這麼一弄,搖得更厲害,她站不穩腳,一個踉蹌眼見就要栽出去,徐若麟已箭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朝她低聲喝道:「你老實坐著罷!」

  初念聽他聲音嚴厲,不禁抬眼看他一下,見他濃眉緊蹙盯著自己。看一眼岸邊,已經離了數丈了。知道這男人的脾性,想做什麼,絕不會因為自己這樣鬧而放棄。只若就這樣順了他,心中又萬分不願,還僵持著,徐若麟目光漸緩,望著她柔聲道:「嬌嬌,求你了,別鬧了。咱們找個地方,我有話要問你。」

  初念咬住下唇,仍是那樣瞪著他不動,好歹卻沒像剛才那樣鬧了。徐若麟伸手將她按坐下去,這才回到船尾繼續撐船。小船如水下有手托著般飛快破水向前,很快便進入了荷群,在疏疏密密半人多高的蓮藕枝葉空隙中穿行。

  初念坐在船頭,稍稍俯身下去,整個人便會被兩邊的荷藕葉蓋沒頂。鼻息裡滿是混合了水腥的荷香,身邊不斷有荷花荷葉探來拂過她身子,船行其中的窸窸窣窣聲不絕,又不時看到許多蜻蜓在頭頂飛舞,青蛙被驚起跳躥,此刻若非對面有個她懼恨的人,這樣的情景,倒也新鮮別緻,只是密不透風,湖面蒸熱,很快便香汗微沁,後背衣衫也貼肉了。

  她扭著臉,一直不去看對面的那男人,忽然頭上一蔭,轉頭看去,原是他遞了柄新折的如傘面大的碧綠荷蓋過來,俯看著自己,眼中含笑道:「太陽大,拿這個遮下陰。」

  初念不理睬。徐若麟也未置氣,只是哄孩子般地把荷莖架她肩上,自己又回船尾撐船。再片刻,初念見已被他載得頗遠,他卻仍沒停下的意思,不禁抬頭望去,見他站在船尾曝曬於烈日中,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宛如泛著狼光,不禁又慌張起來,嚷道:「好了好了,你要帶我去哪裡?有話你快說!」

  徐若麟任她嚷叫,撐著船繼續七拐八彎地往裡而去,就在初念忍不住又要站起來時,船終於停下。初念四顧,見已至荷田深處了,荷香愈發濃郁,耳邊只有蜻蜓振翅的細微嗡嗡之聲,除此之外,靜悄悄一片。

  初念心波波地跳得厲害,一隻手死死抓住船舷,緊張地看著徐若麟朝自己過來。船體微微蕩漾中,他到了近前,蹲到她身前,緩緩問道:「為什麼一直不見我,連我的信也不收?」

  初念聽他問這個,微微吁出口氣,等心跳終於平復了些,冷著臉道:「男女授受不親。我為什麼要收你的信?往後,你再不要糾纏不休!」

  徐若麟一雙濃眉再次擰起。皺眉看她片刻,忽然笑了,輕聲道:「你身上還有哪塊是我沒動過的肉?人早是我的了,怎的如今連句話都不能說了?」

  初念如被針刺,一張臉頓時白得如雪,兩頰卻又因了羞憤浮上桃暈,睜大了眼怒道:「是你,都是你!是你強迫我的!我又何曾甘心過……」話沒嚷完,一雙秋水眸中已隱隱浮出淚光,兩邊肩膀也微微顫了起來。

  徐若麟沒料到她反應如此之大,一怔,忙順了她道:「是,是,都是我迫你的!只是我心裡實在愛你愛得狠。先前在外頭幾年,時常想著你,如今好容易回來,你卻又這樣冷冰冰,實在叫人煎熬。嬌嬌小心肝,你素來心軟,對果兒那麼好,怎的唯獨對我這麼狠心?」一邊說著,一隻黧黑的大手已經握住了她的香肩。

  初念臉漲得通紅,極力躲閃。

  徐若麟正當壯年,正也如他方纔所說,心中對這女子渴念已久。此刻近旁無人,她便如他案板之肉,哪裡還忍得住?稍一用力便將她拖了入懷緊緊摟住,深深吸了一口她散出的幽幽甜香,愈發情動,低頭便要親吻。不想她卻仍不停掙扎,緊緊咬住貝齒不松,毫無柔順之意。心中也不想迫她太過,一陣焦躁,終於鬆開了她嘴,喘息著道:「嬌嬌,你到底要怎樣才肯與我好?」

  初念恨聲道:「便是有下輩子,我也再不會與你好!」

  徐若麟不料她這般絕情。以他脾性,自覺如此對待一個女子,已是十分忍耐了。聞言心中一陣惱怒,臉色便也陰沉了,哼了聲,道:「那我就先顧這輩子了!」說罷再不客氣,一隻手掐住她兩頰,一捏,她便不由自主張了嘴,被他一口含住,吮聲嘖嘖,另只手也開始褪她肩頭衣衫。

  初念哪裡肯順,嗚嗚著用力搖頭,雙手推他胸膛無力,被他逼得緊,情急之下,拔下頭上一支釵子,揚手間,細微的嘶啦聲中,尖銳釵頭已經劃過他胸頸,右頸處立刻刮出一道深深血痕,順著血痕往下,衣襟處也被劃開半尺的口子,想來裡頭也已被刮傷了。

  徐若麟正意亂間,不防備她還有這樣一招,終於鬆手,低頭摸了下自己自己頸部的血痕,刺痛之下,絲了一聲,抬頭見她一隻手還緊緊握住釵子,雙眼圓睜看著自己,目光中頓時掠過一絲陰鷙,一把扯開自己衣襟,朝她袒露出肌張緊賁的胸膛,冷聲道:「下手還真不輕!你既這麼恨我,我便遂了你的心願,你儘管刺我這裡,看我躲不躲!」指著自己心口處,朝她逼近。

  初念方才情急之下胡亂揮刺,沒想到竟會將他傷得不輕。見他胸頸處一道長長血痕,血珠子已經順著胸膛滴下,情狀猙獰,手腳頓時發軟,又見他凶神惡煞般地逼近,哪裡還刺得下去。他逼一步,她便後退一步,一直抵到船尾再無去路,手一鬆,金釵墜至腳邊,心一橫便要跳下湖去。只身子剛轉過去,便聽他冷冷道:「你跳一次,我便撈一次。我倒要瞧著,你能跳幾次。」

  初念猛地回頭,見他仍那樣盯著自己,知道自己今日是斷不能從他手中逃脫了,一時悲從中來,眼睛一紅,豆大的淚珠便滾了下來,嗚咽道:「你明知我不敢刺你!你一直都在逼迫我欺負我!到底要怎樣,你才肯放過我——」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乾脆坐到船底,摀住臉哭個不停。

  徐若麟見她轉眼便從怒目而視變成哭得梨花帶雨,想來是被自己的豪狠給嚇到,看了一會兒,心口處便也似被她眼淚給洇濕了,歎了口氣,再次蹲到她身前,柔聲道:「你說我逼迫欺負你,你可見我逼迫欺負過別的女子?我是真的愛你到骨子裡去了,恨不能把你吞入腹中時刻帶在身邊才好。只要你高興,別說讓你劃一下,便是命送你手上都無怨!」

  初念聽他一邊哄,一邊拉開了自己捂臉的手,長久以來心中的壓抑委屈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抽抽噎噎哭得更厲害了,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嬌嬌小心肝,別哭了。再哭,我心都要被你哭碎。」

  徐若麟抱她入懷,用衣袖替她擦臉,輕輕拍她後背安慰。

  初念不再掙扎,只扭頭避開他手,抽抽搭搭道:「你也不必用這種話來哄我……反正你也要娶妻了。往後你再不要來搭惹我,咱們一刀兩斷,各過各的……」

  徐若麟驀地似明白了過來,忍住笑,伸手將她臉端了回來,道:「原來你跟我鬧半天,就是因為聽說我要娶妻了?你是不是還聽說我要娶的人是你司家的那個堂妹?我跟你說,你那個娘家素來會打算盤,倒確實有這樣的意思,只我卻沒半點興趣。我不想要的東西,誰也休想強迫我!」

  初念呆呆看著他,終於吸了下鼻子,道:「真的?」

  徐若麟眉頭微挑,「我何時騙過你?」

  初念慢慢垂眸。

  她還在他懷中。因他方才褪過她衣衫,雖未得逞,此刻卻也仍香肩半露,隱隱能窺見胸口一片雪白隆起,頓時一陣口乾舌燥,忍不住低頭下去,隔著衣衫咬住了那處隆尖。一口下去,只覺比記憶裡曾經的溫香軟玉更是豐盈彈柔,一時心醉神迷,手便也跟著探了上去。

  初念覺到胸口失守,一驚,再次掙扎拍打他背,道:「快停下!停下!」

  徐若麟含糊道:「嬌嬌,我想了你這麼久。聽話……」說話間,伸手扯來近旁數片大荷葉拋在船底,將她順勢壓在荷葉上,剝了她衣衫,眼前美景,便如碧玉盤中的一堆晶瑩雪,看得渾身熱流亂竄,撲上便肆意憐愛。

  初念只覺身上如被山壓,只剩腳還能動,只能胡亂踢腿反抗,忽地一重,那裡也被他用自己的腿牢牢壓住,又覺到他一隻手已經探進了裙底,渾身香汗頓時淋淋,方纔還未乾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哭泣道:「你只以為我因為你要娶妻才這樣嗎?根本不是!你遲早必定是要娶妻的,我怎麼可能不明白這個理兒?從前我糊塗便算了,如今我不想再和你這樣糾扯不清,偷偷摸摸永遠見不得光。司家是日暮西山敗落下去了。我如今雖沒什麼貴重身份,卻也不是那種沒男人便活不下去的婊-子,你和我這樣的關係,卻這樣待我,你把我看做什麼?就算我苟活,又有什麼意思……」

  徐若麟一下堵住她嘴,在她嗚嗚聲中分開她腿,放出自己胯間火熱活物,探路頂住她的柔軟,覺她身子陡然僵硬,這才鬆開她嘴,附到她耳邊喘息道:「你放心,我沒想一直和你做野鴛鴦。你再給我些時候,遲早我必定會娶你,和你做正當夫妻。」

  初念覺他已經刺入自己身體,痛澀難當,黛眉緊皺,眼淚流得更凶,哽咽道:「還當我年少不更事會信你嗎,你我這樣的境況,你怎麼可能娶我……」

  「你當我為了佔了身子才這樣騙你嗎?」

  徐若麟頂進時,覺到緊僻艱澀,知道她長久未再承歡,怕自己強行衝入會傷了她,只能咬牙暫時停住,一邊親她不停滾落的鹹鹹淚珠兒,一邊撫慰道,「遲早我一定會娶你。你若不放心,我便發個毒誓。倘若我負了你,叫我在戰場上萬箭穿心而死!」

  初念睜開哭得紅腫的眼皮,驚慌道:「你還沒弄懂我的話!我不是逼你娶我!我只是不能和你再這樣下去了!」

  徐若麟不快地哼了一聲,一頂,頓時破開層層阻礙,在她痛楚悶哼聲中咬牙道:「你便是不肯嫁我,這輩子也休想我放過你!」

  初念閉目,兩邊熱淚又下。

  徐若麟緩慢推送數次,待到擦合處春潤了些,見她神色惶恐絕望,終究是不忍,只好忍住自己發洩的念頭,又道:「我知道你心中害怕,怕別人的說道。你放心,我徐若麟做事,向來不惜代價要達目的,我會想個妥善之策的。只是如今新皇剛登基未久,朝政還未安定,我過兩日便又要去燕京,約莫兩三個月後才能回……」

  初念再次睜眼,吃吃道:「你……又要走了?」

  「嗯,」徐若麟親吻她嘴角,「皇上決意遷都到燕京,以穩固北方邊界的安定,威懾北冗等國。派我先去勘察,選定建造宮城之地。此事還未在朝議中提起,等我回來後,便會下旨。我走後,你別多想,只管安心在家便是,記住以後萬事有我。」

  徐若麟說完,再忍耐不住身下誘惑,如入沙場之上渾我之境,奮力衝陷。初念在他身下猶如無根浮萍,縱心中不甘,也是無力抗拒,只能任他逞足凶欲,臉上淚水流了干,干了流,到後來與淋漓淌下的汗水交織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淚還是汗了。一條小船兒在接天碧無窮的荷葉包圍中晃晃蕩蕩,時而劇烈,時而柔緩,打出的不絕水波聲與高低起伏的喘息吟哦交織相融,驚得近旁蜻蜓與幾隻停於荷葉之上的碧蟾紛紛遁走,圍而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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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49 PM

☆、第四回

  初念停停哭哭,哭哭停停。一副身子畢竟經過人事,被這男人恣意擺成合他心意的姿態,漸漸調弄,漸漸止噎,只剩兩頰的潮紅和滿身滿臉的汗淚。身下墊著的荷葉經不住碾壓,早已殘破,滲出的汁液與初念身上汗水相混,甚至將她雪背圓臀手心膝蓋都染上了一層淺碧之色。濕熱的空氣裡飄蕩了糜艷芳澤的氣息,混合了荷香、荷葉和水腥,熏得初念幾度似要暈厥,閉眼之時,卻又被男人用一種更恣情的方式逼著甦醒,迫她承歡身下。

  這個炙熱的夏日午後,漫長得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初念終於被他最後一陣猛烈撞擊,腦子驀得驚醒,心知他要到了,一陣驚恐,慌忙睜開眼睛嚷道:「快出來!出來!不能丟在裡面!」

  徐若麟咬牙猛地退出,伴隨一陣升天般的極致之感,將那令她膽戰心驚的乳白之物盡數撒於她小腹,整個人撲伏在她身上,片刻後終於長長吁出一口氣,雙臂支起望著她,瘖啞著聲喃喃道:「嬌嬌,等我有天定要和你弄個盡興,還要餵在你裡頭,叫你給我生個兒子。」話說著,一滴滾燙汗水自他閃亮額頭滾落,啪一下濺在初念眼皮子上。初念眼一紅,一滴淚再次默默淌出,有氣沒力地道:「送我回去。再晚,她們問起,我不曉得如何應……」

  徐若麟自然意猶未盡,卻也抱起初念,從她先前被剝下的一堆衣物裡找出帕子,蘸湖水擰了,替她擦頭臉上的淚汗、腹上穢物並身子上染的荷葉汁兒,待她穿戴好了,散亂的發也抿起,揀了先前她掉落船尾的那只釵子,替她插回雲鬢之中,拇指指腹輕輕撫擦過她天生便黛色清湛的眉,見她仍垂著眼不願看自己,苦笑,隨即低聲道:「這就送你回。」

  靠岸之時,或是這一帶兒本就冷僻,或是附近有他的人守著,所以並未出現初念擔心的被人遇見的狀況,岸上一片濃蔭裡,仍是荷香脈脈,柳條兒在風中寂寂擺動。也不用他扶,自己提裙踩上了岸,再沒回頭。

  ~~

  尺素眼見二奶奶被大爺帶走,說是「說幾句話」,只恁久過去,連個人影兒也沒見送回,又驚又怕,唯恐被人發覺,大著膽子往先前他挾她去的方向找了過去,自然找不到人,只好又回原地等。眼見樹影微偏,算著至少過去一個時辰了,估摸著那邊的太太小姐們都要歇完午覺起身了,急得汗濕後背。忽然想到原本出來時的目的,忙又去湖邊剪了些荷花帶回再等。正心驚膽戰著,忽然聽見細碎腳步聲來,抬眼望去,遠遠見是初念回了,這才鬆了口氣,急忙迎上,剛要開口,一眼卻見她眉含郁色星眼朦朧,而兩頰赤酡、髮鬢微亂,心中咯登一跳,低聲問道:「奶奶……」

  初念聽出她話中驚疑,更覺羞慚,雙肩微微發顫,幾乎站立不穩。

  尺素登時明白了過來。心中暗恨那位徐家大爺無恥,白日裡竟就做出這等事,口中卻道:「奶□發被風吹得亂了些,我來理理。」

  她平日便服侍初念梳妝,此刻身邊雖無犀梳,卻也難不倒她,十指翻飛,很快便弄妥當。見發腳整齊,再無半點破綻了,這才抱了先前放在路邊的荷花,與初念匆匆而回。果然回去時,果兒荃兒都已起身,雲屏也正等得心焦,見她倆回了,忙迎上去道:「奶奶可回了!正方才太太那邊打發了珍珠過來叫,說老太太歇完覺了,叫人備一艘大舫,等下便去泛湖。」

  初念應了,回屋自己對鏡又理了回妝,這才攜了人一併過去。到了時,人都已經齊了,正獨缺她這兒的,二房裡的青鴛笑道:「剛珍珠回來,說二嫂子你去湖邊剪荷花了。這不就要坐船上湖麼,多的是荷花讓你剪。早知道的話,省得讓我們大家都等你一人!」

  眾人都笑,初念壓下心中不安,道:「我住的屋離荷塘近,聞到股子香氣,一時興起。叫老太太太太都等我,著實過意不去。」

  司國太笑道:「難得出來走動,無妨。人既都齊了,這就走了。」

  一行人在丫鬟僕婦的簇擁下上了畫舫。家奴穩穩操舵划槳,畫舫漸漸駛進湖心。這園子裡的管事李十一也是個能幹的人,不過正午聽到這臨時起意的念頭,趁主子歇午覺的不長功夫裡,不但安排得井井有條,連絲竹班子也弄上了船。眾人或憑欄眺望,或臨窗吹風,聽著班子裡女孩們吹出的蕭笛葫蘆絲曲兒,極是愜意,船上歡聲笑語聲不斷。

  初念陪在司國太和廖氏身邊,聽老嬤嬤和司國太閒扯兒,無意側頭望向舷窗外時,正看到那一大片荷田,荷葉隨風搖擺,再次想起了先前發生在荷田深處的那一幕不齒,禁不住心慌氣短,怕旁人看出端倪,急忙把頭垂了下去。正這時,聽見外頭響起女孩們的嬉笑聲,連司國太也停了下來循聲望去。沒一會兒,金枕便笑著進來道:「老太太,李十一曉得姑娘們沒見過新鮮菱藕的樣兒,特意叫人撐了兩條小船進去荷田採摘,把她們都樂得不行。」

  司國太也來了興趣,被人攙扶著便去了船頭,初念亦跟上。果然看見如金枕所述那般,兩條小船穿梭於荷葉之中撈采。這般的景象,她從前本也沒見過,只可惜心中愁緒始終如巨石沉墜,這旁人看來歡樂的畫面,在她卻如煎熬,面上卻又不得不強作歡顏。好容易終於一切結束,至傍晚時,一行人回了城裡國公府,因白日玩耍得都有些疲累,各自早早回院歇息了。

  晚間初念沐浴,不要人在側伺候,自己褪衣入桶,低頭見胸口臂膀上,雪白肌膚處處綴滿觸目驚心的斑斑紅痕,拚命洗擦,只擦得嬌嫩肌膚生疼,那些痕跡卻絲毫不褪,最後怔怔靠在浴桶壁上發怔,腦海裡浮現著荷田小船裡的一幕一幕,連尺素進來也未覺察。直到她至近前,這才驚醒,慌忙要縮入水中,卻是遲了,尺素已驚呼一聲:「奶奶,你身上……」話沒說完,忽然頓悟過來,一張臉立刻漲得通紅,咬牙低聲道:「好狠的人,竟下得了這樣的手去……」

  初念臉亦一片羞慚緋紅,仿似做錯事的孩子,囁嚅道:「他……他應了會娶我的……」

  尺素歎了口氣,扶她起身,拿塊乾淨大巾子包裹住她身子擦乾,回了臥房後,把人都遣了,只剩自己在跟前服侍,拿一盒子祛瘀的膏藥替她細細地抹,終究是不放心,低聲問道:「後頭事應都無礙吧?」

  初念臉再次緋紅,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聲。尺素這才鬆了口氣,幫她拉好衣襟,安慰道:「如此便好。奶奶往後安心便是,想來他應不是個言而無信之人。」

  ~~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每日一早到司國太處問安,初念閉門不出。三天之後,果兒鬱鬱地告訴初念,她爹又走了,要三兩個月後才回。

  初念自然知道這一點。

  過去的數日裡,她一直盼著這個令她想起來便耳熱心跳又恨憎無比的男人早些離開,離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也不要回來。但真從果兒口中得知了個消息,心中忽然卻又空落了起來,宛如若有所失。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月,日子才終於漸漸恢復了先前的平靜。

  ~~

  人若做錯事,往往不過在一念之間。而就是這一念,一旦錯了,再難回頭。

  這是初年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日裡,時刻叮囑自己牢記的教訓。正是自己當初一念的軟弱,換來她這一生的萬劫不復。該來的,終究會來,來的還是那樣猝不及防。

  ~~

  八月底的這日一早,國公府與往常一樣,各房各院的下人俱各早早起身各司其職。太陽爬到樹梢頭的時候,初念如常那樣往司國太的院裡去。

  國太年紀畢竟大了,前些日不慎染了熱傷風,這些天都在看醫吃藥。她作為徐家嫡孫媳和司家姑孫女的雙重身份,伺候在側是理所當然。過去的時候,路上碰到了同去慎德院的徐家三爺徐邦瑞。

  徐家的男人都有一副好皮相。魏國公徐耀祖年輕時有玉面將軍的美稱,如今雖年過五十作道士打扮,卻正合了仙風道骨之意。徐若麟本就英俊,加上年少離家去了北方投軍的經歷,儀容偉岸,極具男子氣概。而大房剩下的這位三爺徐邦瑞,卻與他早沒了的二哥徐邦達一樣,唇紅齒白,素有陰柔俊俏之風。與初念同歲,比她大三兩個月而已。因頭兩年受嘉庚之亂的牽累,雖訂過婚事,卻並未完婚。這些時日,初念聽說廖氏正在準備,估摸著不久便要娶親。

  這徐邦瑞,自小雖也讀聖賢書長大,又長了一副好皮囊,卻因父親不大管事,母親溺愛,長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多情紈褲子。房裡有兩三個通房外,也時常瞞著廖氏與一群狐朋狗黨去尋歡作樂。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是初念這樣絕色的美人。從前每每遇到她時,一雙眼睛總在她身上轉,有次趁了四下無人,甚至出言挑逗,被初念冷若冰霜斥後,總算收斂了些。

  徐邦瑞一早遇到難得見到的寡嫂。初升朝陽裡,見她分花約柳而來,一身淺素夏衫,風致動人,容光遠勝那些庸脂俗粉,不禁看得發呆,心想自己那個短命的二哥無福消受美人恩,傳言因久病根本就無法人道。叫這樣的美人至今春田未耕空守獨房,真真是暴殄天物。倘若有日能叫自己摸上一指頭……胡思亂想著,見初念走近,急忙上前,作出樣子恭恭敬敬地見禮,叫了聲「嫂子」。

  初念對這個小叔極是不喜,淡淡應了聲,便與身後丫頭們過去了,徐邦瑞急忙跟著她入了司國太的屋子,裡頭廖氏也在。

  初念一進老太太的屋子,便聞到濃濃的藥味,與前兩日一樣,覺著胸口發悶,陣陣欲嘔。只是今日這感覺更甚,又不敢表露出來,只能強忍著坐在老太太床榻邊,看著徐邦瑞滿口甜言蜜語地哄著祖母。好容易終於熬到末了,站起身要走時,眼前忽然一黑,耳朵裡嗡嗡作響,整個人站立不住,身子搖搖欲墜,邊上一個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初念這才站定。

  司國太關切地問道:「這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莫不是天天到我這裡過了我的病氣兒?」

  初念剛要開口,胸中那種悶氣更甚,忍不住哇一聲竟吐了。屋裡人都大吃一驚。廖氏道:「真病了?趕緊的叫太醫來瞧瞧。」

  「嫂子這樣子,倒像是我房裡香鈿從前有了時的樣子。」

  一邊的徐邦瑞隨口道了一句。

  初念手微微一抖。

  「胡說什麼!再口沒遮攔,我刮你耳光子!」

  廖氏罵道。

  徐邦瑞忙縮了回去。

  初念陡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心臟便似被一隻鐵手猛地掐住,整個人差點沒暈厥過去,正發愣著,一邊的尺素已是接口道:「回老太太,太太,奶奶昨夜睡時,窗子開大了些,我一時疏忽也忘了關,吹了點風。早上又吃了幾口油膩,想來這才有些不調,等消食了便會好。」

  初念終於掙扎著回過神,也笑道:「我並無大礙。回去睡一覺便好了。」

  司國太想了下,點頭道:「我曉得你們怕吃苦藥。我這裡不用你,你回去歇下,吃些我這裡的活絡丹,若還難受,一定要看郎中。」說罷命玉箸去取自己平日當做調理的活絡丹。

  初念若無其事向國太和廖氏道別,便出了慎德院。她一直低頭,越走越快,等到了自己的濯錦院時,整個人已經臉色蠟白,彷彿連最後一絲生氣也已經被抽乾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或許,小叔子徐邦瑞的話沒錯,她真的是懷了孽種了。

  向來規律的月事,這個月一直遲遲未到。她先前也擔憂過自己是否有了身孕,但每次生出這念頭時,便用當時他並未射在自己身子裡頭來安慰自己——按理兒,真的不該會有事的。但是現在,她的這種信心瞬間被摧得片甲不留了。

  「尺素,我遭報應了……」

  她瑟瑟發抖,流淚道。

  尺素平日雖穩重,只畢竟是個年輕女孩兒,遇到這種事,並不比初念好多少。白著臉勸道:「不會的,奶奶放寬心……」

  話是這麼說,卻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安慰是如此蒼白無力,又補了一句:「不是三兩個月會就回嗎?」

  初念搖頭,淚流得更凶了,「我等不到他回來,肚子萬一大了呢……」

  「那怎麼辦!」尺素也流淚了,哽咽道,「大爺又不在!」

  初念擦了淚,等情緒漸漸平息下來,終於道:「我必定是有了。這兩日你尋個借口回家,出去後替我抓副藥來。」

  尺素怔怔望著她。

  「這塊肉萬萬不能留。」

  她的臉白得像死人,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聲音顫抖。

  ~~

  只是,還沒等到尺素出去,第二天,廖氏的陪房沈婆子便親自帶了個面生郎中來,說是太太不放心二奶奶,特意請了郎中。

  尺素大驚失色,攔在了初念身前,嚷道:「奶奶已經好了,還瞧什麼郎中!」

  沈婆子笑道:「你懂什麼。二奶奶身子金貴。昨日那樣了,不請個郎中看看,太太怎麼放心!」見尺素還要攔,一張老臉便冷了下來,道:「這唱的是哪一出?不過是搭個脈吐個舌,問幾句話而已,這樣攔著,莫非是有什麼心虛?」

  最後的審判時刻終於還是到了,避無可避。

  初念覺得自己應該害怕,應該恐懼。但是這一刻,她卻忽然鎮定了下來。

  注定是這樣了,恐懼又有什麼用?死,也要死得好看些。

  她從榻上站了起來,緩緩道:「我沒病,不必瞧郎中。老太太在哪裡,我要見她。」

  ~~

  初念跪在了自己的親姑奶奶面前,叩頭過後,長跪不起。座上的司國太恨聲道:「癡兒!事到如今,你還護著那男子,抵死不說是誰嗎?」

  初念淒然道:「姑奶奶,我說了,事情便能挽回了嗎?我知道我做錯了事,死也不足贖罪。只求姑奶奶能憐惜我的丫頭,不要遷怒於她們。一切都是我的錯,與她們無干!」

  司國太伸手指著她,怒道:「你自身難保了,竟還替那幾個蹄子求情!若非她們暗中把你賣了,你好好一個千金小姐會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

  初念垂首,淚如雨下。

  司國太驟然像是蒼老許多,「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當年做主把你嫁到了這裡,確實是斷送了你這一輩子。只你身為司家長房嫡女,你爹早沒了,你當為你的親弟弟考慮。倘若你安安分分替邦達守著,徐家能不照拂他?如今……這樣的事若傳了出去,你讓國公府和司家的人往後如何抬得起頭來?」

  初念俯伏於地,肩膀劇烈抽動。

  「罷了罷了,木已成舟……」司國太目中隱隱淚光閃爍,「你那個婆婆精明過人,恐怕瞭然於心了。事已至此,你斷不能在府中留著了,便說得了急症,先便到清遠庵裡去養著吧,也算是給兩家都留個臉面……」

  初念擦去面上淚水,磕頭道謝。

  當晚,一輛馬車載了初念往城外清遠庵去,身邊無人陪伴。第二天,面無表情的師太端了一晚熬得漆黑的藥來,看著初念喝了下去。

  ~~

  半年之後,沈婆子來到清遠庵,對著已經病得沒有人樣的初念笑道:「奶奶,太太叫我來跟你說幾件好事,好叫你聽了歡喜,身子早些好起來。這一,老太太病重,怕是沒多久日子了。這二,尺素這蹄子早被打死了,雲屏倒識相,說了你那個姦夫,留了條命。這三……」

  她頓了下,似咬牙切齒,「大爺再幾日便要回了。回來卻不是娶你。皇上下旨,賜婚長公主府的雲和郡主。如今闔府都在忙呢。你倒是說說,這是不是好事?」

  初念怔怔望著狹仄窗子外沐浴在夕陽餘暉的那片野木槿,已經聽不到旁人在說什麼了。

  「我等了你這麼久,你卻始終沒來。你負了我,我卻不願你萬箭穿心。唯一心願,便是人若有來生,甘願為這沒有靈台的舜華,縱然朝開暮落,亦是一片清華。」

  她在終於倦極,覺著自己該好好睡去的時候,模模糊糊地這樣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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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50 PM

☆、第五回

  初念墮入了一個深夢。夢裡,她嫁入魏國公府,新婚丈夫半月便死,她第一次遇到那個成為她一生夢魘的丈夫的兄長。這個狠霸的男人大她許多,溫柔哄著她的時候,竟會讓自小便失了父親的她生出一種尋到依靠的安全感,於是年少不更事的她終於被他誘惑了,一步步踏入深淵,直到萬劫不復。

  「我等了你這麼久,你卻始終沒來。你負了我,我卻不願你萬箭穿心……」

  初念聽到那個將死的女子在自己耳邊這樣喃喃,聲音裡沒有恨,平靜而溫柔。她卻極度不願聽,在夢魘中哭泣著掙扎,極力想要醒來。

  睡在外間的丫頭尺素被屋裡發出的哭聲驚醒,慌慌張張點燈進來,把燈放在桌上後,撩開帳子道:「姑娘你這是怎麼了?」話說著,一眼見枕上的初念雙目緊閉,手卻捏得成了拳頭,眼角處眼淚不住滾下,嚇了一跳,急忙伸手輕拍她臉,「姑娘魘著了,快醒醒!」

  初念終於被尺素喚醒,猛地睜開眼,仍是抽噎個不停。

  「快擦擦汗。明日就大婚了,這若著了涼,可就不好了。」

  尺素拿了塊干的帕子,利落地替初念擦去臉上的水痕,又擦拭後背的汗,很快取了件乾淨的內衫,伺候著她換了,又扶她輕輕躺下,等幫她蓋好被,見她死死盯著自己,目光怪異,始終一語不發,以為她還沒從就要出閣的不甘中想明白,終於歎了口氣,坐到她身側輕聲勸道:「姑娘,這都是命。老大人向來說一不二,我曉得姑娘你心裡不願,可又有什麼法子?明日就是大婚,咱們要往好裡想。說不定等你嫁去後,那徐二爺的病就好了呢……」

  尺素還在苦口婆心地勸,初念此刻的心卻跳得幾乎要蹦出喉嚨了。

  面前的這個丫頭,她自然認得,就是陪了她將近十八年的尺素。可是她卻又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尺素了。圓圓的臉,剪了個平劉海,微微有些胖。這分明……就是十五六時的她!

  「尺素!你是尺素?你叫我姑娘?我真的不是在夢裡?」

  初念終於打斷她的話,驚疑地開口問道。

  尺素歎了口氣,對這個自己自小服侍的主子更增幾分同情。想來是這樁婚事確實太委屈她了。只是這一房裡,老爺去得早,家裡就個太太和比她還小的弟弟。她面上雖一向做出沉靜的懂事樣兒,只心裡,想必是極不願意,這才到了出閣前日,才在夜半時分發這樣的怔。忙順著她口風道:「我是尺素。姑娘已經被我叫醒,不在夢裡了。」

  初念用力掐了下自己手心,一陣疼痛,這才相信了她的話。環顧四周,入目俱是似曾相識的擺設,卻不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國公府濯錦院裡的屋子,而是出閣前的娘家閨房。一陣發呆過後,忽地又想起一事,慌忙下榻,在尺素不解的注視之下奔到了梳妝台,撲到了鏡前。

  鏡中,赫然是個瞧著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此刻一雙眼睛睜得滾圓,這張臉,她既熟悉,又陌生。

  「尺素……如今可是德和三十四年?」

  她終於回頭,顫聲看向這個一齊和自己小了好幾歲的丫頭。

  尺素點了下頭:「是啊,三十四年六月初八,明日便是姑娘你的大喜之日。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初念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被嚇到了的尺素給扶回床上的。最後她打發她回去睡覺,熄燈之後,自己卻怎麼也不敢入睡了。

  現如今,竟然還是德和三十四年。皇上還是原來的老皇上,太子還不是元康帝,而遠在北方燕京的平王更還未造反,她,也仍是那個十五歲的司初念,恩昌伯爵府大房的嫡女,而不是那個與夫家大伯通-奸,最後屈辱而死的可悲女子。

  這一夜,在剩下的光陰裡直到天明,十五歲的初念一直睜著眼睛,再也沒有睡過。唯恐一覺睡去,醒來,便又是那叫人不堪回首的萬劫不復。

  ~~

  恩昌伯爵府的爵位在金陵滿目的世家豪門裡雖不拔尖,但曾經也是排得上號的豪門世家,只是從上一代開始,才漸漸敗落下去。如今的掌家人司彰化五十多歲,在初念的印象裡,這位祖父嚴厲而權威,整個伯爵府的兩房人裡,沒有哪個人膽敢違抗他的命令。不但她自小便有些畏懼於他,她的親弟弟,將來要繼承家業爵位的司繼本,對這位嚴厲的祖父更是懼怕無比。

  她已經弄不清自己先前的那個夢是虛還是實了。此刻,她到底是受上天的眷顧被再次暗度回了最初的年華,給了她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還是那真的就只是一個奇怪的帶了預警的夢,夢中的自己,真真切切地經歷了一次以悲慘收場的短促人生。

  不管那一切是真是假,是虛幻還是實境,她知道一件事,此刻的自己,馬上就要出閣了,被嫁入魏國公府。她的丈夫是國公府長房的嫡子徐邦達。金陵人都知道,這位徐家二爺自小就是個病秧子,但她和他的親事,卻也是自小就訂下的,絕不會因為他的身子如何而有絲毫的改變。

  上天,似乎和司初念開了個玩笑。讓她回到了最初的年華,卻又將她擺上這一條起頭相同的命運之路上。接下來的一步步怎麼走,她此刻或許還沒想清楚,但是有一點,她卻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關於那個名叫徐若麟的男人。

  這一次,如果她還這樣葬送在了這位丈夫兄長的手上,她司初念便真的枉為兩世人了。

  當東方微微泛白的時候,苦苦思量熬了半宿筋疲力盡的初念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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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51 PM

☆、第六回

  恩昌伯爵府司家的長房嫡女今日出嫁,夫家魏國公府襲爵八代至今,聖恩未減,反新添榮寵。府中長嫡女徐青鸞德才兼備,頭幾年便經遴選納為太子側妃,居東宮得恩寵。金陵遍地的世家裡,少有這樣的殊榮。所以今日徐司兩家聯姻,徐家熱鬧自不必說,司家更是張燈結綵喜氣盈盈,一早開始,中門便大開迎客,闔府上下忙得腳不點地。

  王氏聽完眾管事的回匯,又將迎客、酒席、禮金等諸多事宜井井有條分配後,已到辰時中。往常這時候,女兒初念早梳洗完畢到自己這裡問過早安了,今日卻仍未見她來,再片刻,便要將她梳洗打扮起來了,怕耽誤時辰,正要叫身邊的丫頭去看看,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自己過去。

  王氏到了初念的院兒,見服侍女兒的幾個丫頭都還立在她屋子外的簷廊下,臉便稍稍有些沉了。尺素早看見了,忙迎上去道:「太太來了。姑娘還未起身。昨夜她半夜魘了後便一直醒著,今早天亮才剛瞇了下眼,此刻還睡著。」

  王氏這才臉色轉緩。想了下,推開臥房的門,輕手輕腳進去。撩開帳子,果然見女兒還睡著未醒。仔細看去,見她烏黑秀髮凌亂散於枕上,一張小小的心形雪白面龐上,干了的淚痕依稀可辨。雖是在睡夢裡,只一雙黛眉卻還那樣尖尖地蹙著,仿似載了許多的愁。怔怔望了半晌,想起她小時天真爛漫承歡膝下的模樣,心中忽然一陣發酸。沉吟了下,正要悄悄起身讓她再睡會兒,初念已是被驚醒,一下睜開眼睛,怔怔望著她不動。

  王氏見女兒醒了,忙露出笑,柔聲喚女兒小名,道:「嬌嬌,你若還困,再睡會兒也行。娘不吵你了。」說罷將她被頭稍稍攏了下,正要起身離去,初念已是叫了聲娘,嗚咽一聲,人便爬了起來,用力抱住了她的腰身,眼淚唰地滾了下來。

  女兒小時雖天真爛漫,只漸漸大了後,性子便沉靜了起來,更許久沒有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的小女兒姿態了。現在被她一副嬌軟的身子這樣抱著,聽她嗚咽哭泣,母親的心哪裡還硬得住,反手抱住了她,自己眼圈也是紅了,道:「嬌嬌乖女兒,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快些停了,莫要再哭。」

  初念方才睜開了眼,認出這是數年前的母親。見她此刻一身喜氣新衣,頭髮烏黑發亮,樣子還好的很,眼前頓時浮現出從前那不知是真還是幻的境地裡,自己最後病倒在庵子裡,她偷偷買通了師太來看望時的憔悴模樣,哪裡還忍得住,又痛又悔,抽泣得更是傷心。

  王氏卻哪裡知道初念此刻的想法,只以為她是不願嫁去國公府,終於也是垂下了淚,道:「女兒,娘曉得你委屈。若是可以,娘也不願將你嫁去那戶人家。只你也曉得,你爹去得早,娘雖主著這家裡的事,終究不過一個女流,娘家也不出挑,出不上多大力氣。二房的人卻個個出挑,你弟弟繼本又性子柔弱,連你也不如,光憑他,往後這家業如何撐得住?這婚事,又是你姑奶奶當年親自許的。她也是一片好意,想著替繼本尋個靠山。且你祖父是什麼人,更不用我說,你當也知道,一心想著重振司家,別的都可以撇一邊。這樣的一樁婚事,他又如何會拒……你要怪,就怪娘無用……」

  初念哭得重氣,道:「娘,你別說了。這些我早都知曉,絲毫兒也不曾怪你。弟弟自小乖巧,我是他姐姐,只要他往後能好,我有什麼做不出的!我只是心裡難受……」把臉埋在母親懷裡又淌了會兒淚,等情緒平靜了,終於道:「娘,你放心。嫁去那邊,我定會善始善終,絕不叫咱們司家因我而蒙受半點羞恥!」

  王氏見女兒說這話時,雖眼中還淚光閃爍,只目光卻極是堅定,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難過,雖覺著這話稍有點兒怪異,卻哪裡會多想,只顧點頭,道:「你自小就是個好孩子,老天爺一定會照拂。」

  初念笑了下,接過帕子擦了眼淚,道:「我好起身梳妝了,免得耽誤吉時。」

  ~~

  黃昏時分,迎親吉時快到時,初念拜別祖父。司彰化坐得筆直,不過只例行公事般地教導了幾句為人婦的道理,便叫出門了。初念被弟弟繼本負著送上迎親花轎時,發覺斷斷續續下了一天的雨停了,雖不過是件極小的事,在她卻忽然欣慰了許多。

  她記得清楚,從前那回自己上轎時,雨並不停,甚至最後她上花轎後,才發覺裙角被打濕了。而這一次,卻與上回不同。

  這是個吉兆。

  她端坐在轎子裡,緊緊抱著手上那只被當做吉祥件的瓶子時,對自己這樣說道。

  ~~

  迎親隊伍在掐得極準的吉時裡入了國公府的大門。波瀾不驚地再次經歷一遍曾經歷過的繁瑣過程,最後,坐在洞房喜床上的初念在耳邊不絕的嬉鬧聲中被自己的新婚丈夫用秤桿挑起紅蓋頭。當她抬起眼,與他四目相對時,便如前世一樣,毫無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種極度的驚艷與歡喜。

  他性子平和,喜歡自己。至少,喜歡自己的這副皮囊。如果不是他這麼的短命,她想她一定也能和此刻這個要靠別人扶著才能站在自己面前,看她看得目不轉睛的蒼白俊美男子和和氣氣地過完一生。

  她朝他微微一笑,然後在眾人的調笑聲中如睡蓮般地低下了頭,安靜地與終於反應了過來的新郎喝了合巹酒。

  因為他的特殊情況,所以鬧洞房和接下來的新郎敬酒等俗禮便都略去。屋子裡的人很快都退出,丫頭們手腳麻利地收拾好掉滿了喜果的喜榻,服侍初念和新郎徐邦達洗漱換衣過後便退了出去,最後,屋裡進來了廖氏身邊的那個沈婆子。

  初念壓住胸中翻騰如海的那種強烈不適感,直直地盯著她,染了朱丹手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沈婆子絲毫未覺端倪,只以為新娘緊張害羞,到了她近旁,附耳低聲道:「二爺身子須得保重,想來奶奶也應有分寸……」

  「出去!」

  已經上榻躺下的徐邦達似乎猜到了自己母親身邊的這得力婆子在對新娘說什麼,原本蒼白的一張臉漲得赤紅,驀得提高音量趕她走,不想一時岔了氣,立刻一陣咳嗽。

  沈婆子慌忙上前,想替徐邦達揉背,徐邦達哪裡肯讓她碰,神色厭惡地避開,臉憋得更紅,弄得沈婆子一臉尷尬地站著,初念忙上前道:「嬤嬤自管去,我曉得當如何。」

  沈婆子見她開口,又朝她丟了個眼色,這才離去。

  初念坐到徐邦達身邊,伸手替他輕輕揉著胸口後背。徐邦達終於緩了過來,靠在猩紅的鴛鴦枕上,用他蒼白的一隻手,握住初念的手,低聲道:「你別信那婆子的話。我往後會對你好的。」

  初念凝視著面前這個瘦弱卻俊美的青年。知道他是想在自己新娶的妻子面前挽回方才被無情踐踏的男性尊嚴。

  對於自己前世裡不過只處了短短半個月便永別的這個丈夫,她此刻對他的感情,決不是討厭,而是憐憫,外加一絲慚愧。

  她自然知道他前世是怎麼死的。她嫁了他半個月後,他身子竟然奇跡般地見好了些,那日一時興起,多吃了兩口湯團,當夜又不慎著了點涼兒,結果便又一病不起,拖了幾日竟就死了。

  現在,她再次成了他的新婦。這一次,她一定要盡自己所能,百倍細心地照料他,讓他好好地在世上活下去。

  這一輩子,她不想再做寡婦。

  所以她微微笑了起來,輕輕地嗯了一聲。

  徐邦達顯得很高興,蒼白的臉微微泛紅,看著她,道:「你也累了吧,咱們歇了。」

  初念柔順地起身,放下掛在兩邊金鉤上的帳子後,自己便爬上了榻,輕輕躺在了他的外面。

  過了一會兒,他的一隻手在錦衾下悄悄地探來,解開了她的衣衫帶子,然後伸了進去。

  初念閉上了眼睛,身子發僵。

  這樣的一刻,她的腦子裡忽然竟跳出了從前那個猶如烈火般的男人第一次對自己做這種事時的情景。驀然覺到一種深深的恥辱,極力想把那一幕驅出腦子。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甚至開始用心去感受這只平滑冰涼的男人的手在自己身子上游移時的感覺。這隻手的感覺,和那只黧黑的、掌心生了硬繭的手截然不同。

  這才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天。

  徐邦達忽然一個翻身,壓到了她的身上,輕柔地親吻她的臉頰和嘴唇。初念柔順地接受著他對自己表達喜愛的方式,直到他顯得焦躁起來,伸手拉她的手,讓她去愛撫他的那個地方。

  他始終無法堅硬,進入不了她的秘地。

  初念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一幕,她其實並不陌生。上一次的洞房夜,最後的結局是他在折騰了許久之後,好不容易勃了些,最後卻氣喘如牛地再次軟在了她的腿間,弄髒了床鋪而已。

  她縮回了自己的手,將他輕輕翻回到自己的裡側,讓他躺下,然後拉好自己的衣襟,這才對著氣喘吁吁面帶愧色的丈夫柔聲說道:「夫君,我既嫁了你,便是你一輩子的人。想著的,是和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你的好才是我的好。咱們還年輕,來日方長。今日我累了,你必定比我還累。我只想靠著你睡,心裡便滿足了。可好?」

  身子到底如何,徐邦達自然比誰都清楚。方纔這般強撐著賣力,不過是怕她輕視自己而已。不想她此刻卻這樣說話,既善解人意,又不至於讓他覺到羞慚,心裡頓時鬆了下來,長長吁出一口氣,不再說話。

  初念拿了帕子,替他細細擦乾額頭和脖頸後背迸出的汗,換了件衣衫,服侍他再躺了下去,兩人並頭而睡。大約是真疲倦了,徐邦達很快便睡了過去。

  初念藉著喜帳外透入的昏暈紅燭光,聽著窗外不知何時又窸窣而起的雨打蕉聲,凝視著自己的丈夫,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似喜又悲的夢幻之感。

  願往後這一輩子,都如此刻這般靜好,她便滿足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52 PM

☆、第七回

  翌日,斷斷續續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黎明拂曉時,濯錦院裡的一對新人便起身,準備往中堂去拜晤徐家尊長。初念自然還是尺素雲屏服侍著梳洗理妝,徐邦達則由一向伺候他的兩個大丫頭翠釵翠翹服侍。許是心情好,許是被身上那套大紅吉服襯顯著的緣故,新郎一早看起來精神竟意外得好,也不用人攙扶便能立了。翠釵習慣地伸手到他領前,要替他扣好脖頸處的一顆珠紐時,他竟避了過去,對著初念道:「你幫我扣。」語氣便如個撒嬌的孩子。

  初念一笑,放下描了一半的眉,到他身前幫他扣了扣子,再替他整了下衣襟,道:「好了。」這才回了鏡前。剛坐下,徐邦達已到她身後,接過尺素手中的青黛,俯身下去替她描眉。屋裡的人都是咬唇而笑,他卻渾若未覺,等細細畫好,自己覺著滿意了,這才丟下青黛,用一種欣賞的目光打量著她。

  初念照了下鏡,見他描得偏濃,並不是自己素日喜歡的樣子,卻也朝他嫣然一笑,輕聲道了謝。

  二人完畢後,便一道往中堂去拜晤徐家之人。門外簷廊裡候著的幾個粗壯婆子見徐邦達出來了,要扶他上抬輦,被他不快地避開,看向初念道:「我領你去吧。」

  初念嗯了一聲,回頭示意婆子們把抬輦也帶著跟隨,自己再與他並排而行。知道他是撐著的,故意放慢自己腳步。出了濯錦院一路過去,見熟悉的庭院裡,濕淋淋的樹梢枝頭上滴著點點殘留雨露,道徑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兩邊的泥地裡,卻還到處委頓著昨夜裡被風雨打下的殘紅落蕊。初夏空氣中透著微微的涼潤,頗是舒適。

  從濯錦院到徐家的中堂,要穿過五六個大小庭院,七八道曲折迴廊,不過一半路時,徐邦達便額頭滲汗氣喘吁吁了。初念停下腳步,拿帕子替他拭了汗,望著他柔聲道:「走這麼遠路了,還是讓她們抬吧。要不然老太太太太見了,會罵她們躲懶。」

  婆子們這也是第一次見到二爺放著好好的輦不坐,非要自己走路,正有些擔心著,怕這個瓷少爺萬一有個不好,自己幾個就大難臨頭。現在聽這新二奶奶這麼會說話,自然一百一千個同意,忙抬了輦停到徐邦達身側。

  徐邦達苦笑了下,終於還是坐了上去,被抬著一路到了中堂的抱廈前。遠遠見簷廊下已立滿了下人。那些人見二爺和新奶奶來了,忙迎上來。

  徐家的中堂裡,此刻已經聚齊了人,或坐或站,無不面上帶笑,一片喜氣。司國太、廖氏自然已就坐,連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魏國公徐耀祖也在。畢竟是嫡子大婚,他也沒真的駕鶴成仙兒,該回的時候,也是會回的。此外便是徐邦瑞、徐青鶯、廖氏一個寄養在身邊的破落遠房表侄女吳夢兒等人,才五歲的果兒也在,穿了身喜氣的紅衣,被她乳母宋氏帶著,怯怯地盯著從門外進來的新婚叔叔和嬸嬸。

  初念往裡而去的時候,看向角落裡的果兒,見她也正怯怯看過來,便朝她微微一笑。隨即隨了丈夫先到上首正中的司國太前,向她叩拜見禮,敬茶獻禮。司國太笑呵呵慈祥道:「小二兒若是不便,不必和新娘一道跪拜,心意到了便是。」

  徐邦達道:「孫兒新婚,向祖母的大禮豈可馬虎。孫兒好得很。」聲音響亮,說罷連磕三個頭。

  徐邦達一進來,這中堂裡的每個人便都覺著眼前一亮,從未見過他有如此好的精氣神。旁的人倒也罷了,司國太和廖氏的欣慰,可以想像如何了。等他和初念再向徐耀祖和廖氏雙雙下拜時,連徐耀祖也覺得滿意了,心想這門親是做對了,早曉得的話,早個一年把這個兒媳婦娶進家門也是好的。

  廖氏喜出望外,看著初念的目光便也慈愛了許多。喝了茶,收了新媳婦親手做的針線後,送她一副金花八寶首飾當見面禮,一邊的沈婆子嘴裡,那些新婚的賀詞好話更是不斷。

  上輩拜完了,下面便是平輩。徐邦瑞此時也才十五,個頭卻與他十八歲的二哥差不多高了。天生的桃花眼落到初念的一張臉上,微帶驚艷,等初念壓下心中厭煩叫了他一聲「小叔」,這才笑嘻嘻回禮。再接下是徐青鶯和吳夢兒過來向兄嫂祝賀。

  徐青鶯和吳夢兒都是十四歲。徐青鶯已經有了未婚夫,便是廖氏娘家的表哥廖勝文,擬定過兩年成婚,她長相隨了其母廖氏,不甚出眾。那吳夢兒卻生得頗有婉轉風流之相。兩個女孩兒向初念見了禮,也受了新嫂子的禮,便退到了一邊。

  司國太雖喜這嫡孫兒今日利索,卻也曉得他久病在身,不好過於勞累,見差不多了,正要開口讓新婚夫婦回房,正這時,抱廈外急急忙忙地跑來個小廝,扶著門框喘氣。廖氏不喜,微微沉了臉。立在門口的大管家崔多福正要開口責罵,卻聽那小廝已經嚷道:「稟老太太老爺太太,大……大爺回了!」

  這話一出,滿屋子的人神情立刻都變了。魏國公徐耀祖甚至猛地站了起來,一臉的不可置信。

  小廝口中的大爺,自然是這家的大公子,徐耀祖的長子徐若麟。他比徐邦達大了將近十歲,如今二十又七。只是他一直都在北方,已將近兩年沒有回京了,若非他留下的女兒果兒在人跟前還能出現一兩回的話,只怕闔府上下的人都要忘記徐家還有這麼一個人物了。此次徐邦達成婚,廖氏怕不傳信的話,徐耀祖若是問起,便是自己這個嫡母不好。所以隨意叫人帶了句話後,便丟下了再沒過問。想來他自己是不回的,她也根本就沒想著他回。沒想到這時候,卻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但是這一刻,旁的人哪怕再驚詫,也不及初念心中驚駭的萬分之一。聽到那小廝口中吐出「大爺」二字後,心咚地一跳,兩條腿差點沒軟下去。

  也怨不得她如此驚駭。她記得清清楚楚,上一世的記憶裡,莫說徐邦達和自己成婚,便是徐邦達死去國公府辦喪事的時候,他也來不及趕回金陵,一直是到了兩個月後的這年八月,病了許久的老皇帝駕崩,徐若麟才隨遠在燕京的平王趙琚一道回京奔天子的喪。而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發生在那時候。

  但是現在,他忽然卻就這樣回來了,來得毫無預警,叫人猝不及防。

  初念不知道到底哪裡出了錯。是自己記錯,還是……從前那歷歷在目的所謂前世之事,根本就是自己在出嫁前那個夜晚做過的一場荒唐夢?

  她腦子幾乎一片空白,白著張臉,睜著雙幽黑的眼,與這中堂裡的每一個人一樣,把視線投向腳步聲來的門外方向。很快,一個高大身影出現在了抱廈門口的晨光裡。一身帶了潮氣的行路緇衣,面上風塵僕僕,臉色略顯蒼白,眉宇裡是掩飾不住的疲乏之色,跨入高高門檻朝裡大步而來時,一雙靴上因為沾滿厚重泥濘,每踏出一步,便將磨打得溜光錚亮的水磨地面踩出一個骯髒的黃泥腳印,甚至連衣角處,都還濺著星星點點的泥痕。

  很顯然,他是漏夜趕路回來的,甚至連昨夜下的這場連夜雨,也沒有阻擋他回家的腳步——但是他的出現,看起來與這座華堂卻是那樣的不相稱。如他身後踏出的這一個個黃泥腳印,刺目而彆扭。

  十五歲的初念看著自己面前二十七歲的徐若麟。這是她和他的初次相見。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她敏感地覺到他還沒踏入這間中堂時,目光便已經穿過堂中所有立於她之前的人,飛快停留在了她的臉上。

  這種奇怪的注目讓她仿似被火烙了一般。她來不及體味他目光中的含義便迅速垂下了眼,不露聲色地把自己藏到了丈夫徐邦達的身後。

  在旁人看來,這是非常正常的表現。新嫁娘在洞房翌日早拜見公婆的時候,面前忽然闖入這樣一個不合宜的陌生男人,她自然要尋求丈夫的庇護。

  堂中還靜默一片,只迴響著他的腳步聲時,回過了神的徐耀祖忽然朝自己這個多年未見的長子跨出小小一步,脫口道:「你,回來了?」

  他的聲音在外人聽來自然還算穩。和他已做了半輩子夫妻的廖氏卻立刻覺察到了他的異樣,目光中迅速掠過一絲霾色,只很快便被面上新堆出笑意所掩蓋。她笑著,已經朝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兒子迎了過去。

  「可是收到了信趕回來要喝你二弟的喜酒?怎的不早一日?剛昨日才辦了喜事!」

  廖氏說著,一臉的惋惜。

  徐若麟停下腳步。

  他現在的樣子,別說和滿屋子的國公府主子們比,便是立在二門外的奴僕也要勝過他無數。只當他這樣微微分腿而立,初升的朝陽之光透過高高屋頂的明瓦灑落,閃耀在這個臉色略微蒼白,但神色嚴峻的男子肩膀上時,高大的身影卻令人幾乎不敢直視。

  他朝自己的祖母司國太和父母分別行過恭謹的禮節後,面上終於露出一絲淺笑,道:「正是。只是可惜,雖日夜兼程,卻仍錯過了。」聲音裡帶了絲沙啞。

  徐耀祖顯得老大欣慰,不住撫鬚點頭,喃喃道:「有這樣的心意就好。回來好,回來就好……」忽然像是想了起來,回頭看向還怯怯縮在角落裡的果兒,道:「果兒,你爹回來了。還不過來見禮。」

  對於五歲的徐果兒來說,父親的概念就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現在她被同樣不怎麼熟悉的祖父命令後,在乳母宋氏的催促下,慢慢朝著這個忽然冒出來的陌生男人走去,腳步遲疑而畏怯。

  徐若麟回頭看了眼自己的女兒,朝她露出笑和一口大白牙,見她反而停住了腳步,便朝她走去。到了近前伸出一雙大手,就要抱她時,卻又停住了,改成摸了下她的頭,道:「爹身上還濕,不好把你也弄髒。果兒在家可乖?」

  果兒呆呆望著這個和藹可親的男人,終於囁嚅著,叫了聲「爹」。

  廖氏壓下心中的驚詫和疑惑。等徐若麟起身時,仔細再看一眼這個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還不止的長子,最後笑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雖沒喝上你兄弟的喜酒,正卻趕上你弟妹在與自家人相見。你也曉得你兄弟身子弱了些,既碰到了,叫你弟妹過來見個禮,好了便讓他小夫妻先回院歇下。往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說罷轉頭朝向初念,「老二家的,來見過你大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54 PM

☆、第八回

  「別怕,去叫個一聲,咱們就走了。」

  徐邦達見自己的新婚妻子始終垂著臉,以為她害怕面前這個如同下等人般粗魯闖入的男子,聽到自己母親召喚後,便湊到她耳畔,用她才能聽得到的聲音,這樣安慰了一句。

  徐若麟終於轉過了身,毫無避諱、直直地望著自己面前的少女初念。他看著她著了一身喜氣的紅衣站在那裡,肩膀還略顯單薄,身子或不及十八歲時盈潤,卻正纖穠楚楚,我見猶憐。他看著自己的弟弟,她的新婚丈夫,此刻正用一種親暱而自然的姿態挨到了她的耳邊,輕聲對她說了句不知道是什麼的話。然後,他又看到她終於抬起了那張熟悉的臉,杏眼桃腮,朱唇微點。她朝著她的新婚丈夫微微點頭,神情嬌羞而柔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這樣的神情。在那個已經如霧如電的過往世界中,他從沒見過她對自己這樣,一次也沒有。而現在,這個剛剛在昨夜成為他弟妹的少女,在她丈夫的鼓勵下,終於迎著他的目光,朝他緩緩而來,面上掛著生疏而羞澀的淺笑。

  徐若麟看著眼前的這一切,面無表情,袖下的那隻手,卻早已緊握成拳,青筋畢露。

  他在黎明時分皇城的寬闊街道上飛馬踏泥,最後一腳跨進這座國公府的大門,面對迎接他的滿院飄著的還沒摘下的大紅喜籠時,本還懷了一絲僥倖,期盼那個女子也能與他一樣,歷了往生,亦記著曾經的過往。但是現在,一眼看到她的眼神,他便知道了,這真的只是自己的僥倖盼望,結果是卑微與無望而已——歷了往生的是他,記著前塵舊事和那個盟誓的也是他。而她,不過只是一個宛如朝露般明淨無瑕的少女,此刻正盈盈立於他的面前,用一種陌生而矜持的目光打量著他。

  一種宛如葬身於冰冷漆黑海底的孤寂與絕望慢慢生在了他的心頭。彷彿有柄鈍刀,一下一下地割著他胸口那處正在搏動的地方。那地方很小,不過他的拳頭大,痛感卻慢慢蛛延開來,直到爬滿了他四肢百骸的最末角落。

  他記得她的一切。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小名,甚至她這副身體上的每一處小小細節。她卻完全不知道他是誰。

  如果這就是對失約的懲罰,那麼這種懲罰,比萬箭穿心更要讓人痛到骨髓裡去。

  ~~

  初念到了徐若麟面前,停在他幾步之外,恭敬地行了個禮,輕啟朱唇,道:「見過大伯哥。」態度落落,不失伯爵府閨秀的風範,卻又帶了新婦的略微嬌羞,叫人尋不到一絲值得指摘的地方。

  徐若麟終於回過了神,,略微倉促而狼狽地道:「弟……妹不必客氣……」

  初念朝他點了下頭,便轉身朝著自己的丈夫穩穩走去,然後在身後那雙眼睛的注視下,與徐邦達一道向尊長辭別,兩人並肩而去。

  徐若麟一直望著這一對新人的背影,直到他們出了中堂,出了抱廈,與身後跟著的一堆丫頭婆子一道消失在第一道拐角處那片淺金的朝陽斜照中。這時,司國太被人扶著站了起來,道:「大郎回來便好。許久沒見你面,恐怕果兒都不認得你了。既回來,此番便多住些日子,不必匆忙又走,弄得一家子人倒無端多出生疏。」

  徐若麟終於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祖母,道:「祖母教訓的是。此次回來,是要多留些日子的。」

  司國太的目光掠過一邊臉色微微發僵的廖氏,嗯了一聲。廖氏已扶好臉色,接口道:「如此便再好不過。只是前些時日,府裡的人,上上下下都忙著張羅你二弟的婚事,加上先前也沒得你要回的消息,你那院裡的人手便少了幾個。這就叫管家調人過去……」一邊說,一邊叫門外侯著的崔多福。

  徐若麟略微一笑,道:「母親不必費事了,我一人而已,用不著人伺候,煩請母親叫人把我歇腳的屋子灑掃乾淨便可。」

  廖氏道:「這怎麼行。好歹你也是國公府的大公子,身份擺在那兒。既回來了,怎可叫你和在外頭一般?傳出去可不就成笑話了!」說罷命崔多福道:「趕緊調幾個伶俐的人到大爺屋裡去,不可怠慢了大爺!」

  崔多福忙應下,轉身而去。

  徐耀祖道:「好,好。那就安心在家住下。若是趕路乏了,先回屋歇著吧,待得空,再與你敘話。」

  徐若麟恭謹地應了聲是,看著眾人避過自己方才踏出的那串泥水腳印出了中堂,這才看向一直望著自己的女兒,朝她笑道:「果兒,爹帶你回屋。」

  ~~

  初念隨輦上的徐邦達回到濯錦院,與丫頭們一道先伺候他寬衣,扶他躺回了榻歇下,吃了煎好放得正不涼不燙的藥,自己隨後也換掉一早的那身行頭。等這一切都做好了,心中因為方纔那場不期而遇而帶來的驚恐和不安才稍稍地定下了些。

  既然自己出門時的那場雨可以停,昨夜的洞房過得也與前世不同,那麼徐若麟也完全可以現在就回來。此刻的自己,對於他來說,只是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他弟弟新娶的妻子而已,所以只要往後自己小心謹慎,就絕不會再行差踏錯半步。

  初念不斷這樣安慰自己。反覆回想著自己先前與他招呼時的種種細節,從眼神、神情、說話的輕重乃至於腳步的快慢,確定自己確實做得恰如其分,絲毫沒有不當之處,這才終於微微舒了口氣。

  「你們都出去。」

  榻上的徐邦達屏退了屋裡的人,只剩初念一個的時候,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坐下。迎上初念略帶不解的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輕聲道:「我瞧你回來後,便仿似有些心神不寧,莫不是被那人嚇到了?」

  初念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所指是誰。一驚。沒想到他竟會如此纖細敏感,正要搖頭否認,徐邦達已略微蹙眉,道:「你不必怕他。」想了下,又道,「你既已經嫁入我家,家中的事,也該都讓你知曉。他雖是我大哥,卻不是我母親所生。他的生母是個胡女。我爹年輕時西征剌惕部,那裡的一個小土司把自己的女兒送了來,這才生出了他……」

  徐邦達說到這裡,眼中現出一種淡淡的厭惡,「他一直就跟那個生出他的女人在剌惕部,據說那個女人死了,他七歲時才被我爹帶回徐家認祖歸宗。我聽我娘說,他自小就凶暴,又不服管教,跟匹野馬似的,剛來府上沒多久,就把教養他的嬤嬤推得折了條胳膊,闔府上下沒人不厭煩他的,只我爹護著,我娘也不好說什麼。後來十四五歲時,去了北邊從軍,跟平王做事。」

  「那個平王雖是皇上的十四弟,只太上皇從前還在時,他便被派去北邊戍境,一去二十多年了,不過是個藩王而已,只他能在平王那裡站住腳,以這樣的出身,也算是好事了。後來祖母做主,讓他娶了你司家的一個堂姐。他便帶了她去燕京。只沒兩年,你堂姐便病去了。我娘說他命硬,被他克的。果兒被送回後,這些年他也極少回金陵了。咱們此番成婚,我沒料到他竟會特意趕回。一早他進來時,那樣子確實叫人看不過眼去。你先前養在深閨,沒見過這樣的人,被嚇到自然難免。往後不必怕他,遇見了,遠遠躲著便是……」

  徐邦達大約極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到了後來,氣也有些不勻了。

  他口中的這些國公府往事,初念在此生活過三年,除了徐若麟小時的這些劣跡,別的大多都知道。只不過不是從徐邦達口中得知而已。此刻聽他這樣說,心裡有些不願意再聽,又見他說得一口氣喘不上來的樣子,忙打斷道:「我曉得了。往後定會避開他的。你歇會吧,我餵你喝口水。」說罷起身給他倒了杯茶,試過溫後,扶起他送到唇邊喂。

  徐邦達見初念溫柔賢淑,心裡很是滿意。喝了幾口水後,因一早起得早,此刻確實也乏了,躺下去很快便睡了過去。

  初念望著他睡容,出神片刻,輕手輕腳出了屋,朝與別的丫頭一道正候在廊下的尺素雲屏道:「你倆跟我來。」

  初念入了邊上一間平日裡用作起居的廂房,關上門後,對著兩個神情不解的丫頭道:「尺素,雲屏,你倆都是自小隨我一道大的。我嫁到這裡,雖也帶了別人,只真能信靠說得上話的,也就只有你們倆個。」

  尺素雲屏起先見她神情嚴肅,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心裡正有些惴惴。此刻聽她這樣說,都是鬆了口氣,都道:「奶奶放心,我倆一定會對奶奶盡心盡力。」

  初念點頭道:「我自然曉得這個。今日叫你倆來,是把你們當心腹,有些話這才及早跟你們說清。這裡不比咱們自家,人多眼雜嘴也闊,凡事要小心謹慎,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除了這些,還有兩條,你們定要牢牢記住。」

  初念說到這,望著雲屏,加重語氣道:「第一,從今往後,不論誰,若是背著人要你們給我傳信遞話,我再說一遍,無論是這府中的哪個人,你們都不能應。第二,不管是誰,若是向你們私下打聽有關我的行蹤和事體的,你們也要一問三不知道,一個字也不許說。我話是說出口了,你們定要牢牢記住。若是敢犯,別怪我不念舊情,當場就把犯事的那個給趕回司家去。聽見了沒?」

  尺素倒罷了,雲屏這是第一次見初念用這樣嚴肅的口氣說話,還仿似一直盯著自己,嚇了一跳,半晌才反應過來,忙點頭道:「奶奶放心,有奶奶這樣的吩咐了,絕不敢背著奶奶做這些事!」

  初念微微吁了口氣,點頭道:「這樣就好。沒事了,你們都出去吧,守著二爺,看他醒了便叫我。」

  兩個丫頭應了先後出去,初念推開窗子,獨自坐在窗前,望著庭院裡開得正濃的一株紫艷錦帶,微微蹙眉,神思有些恍惚。

  前世臨死前,沈婆子說的這兩個丫頭的結局,這兩天一直都在她心裡縈繞。尺素無辜受到牽連,悲慘更甚自己,她是感激外加愧疚,至於雲屏,初念其實也並不恨她。誰都會有軟弱的時候。那樣的情況下,換成自己也未必熬得住。這並不能完全抹殺掉她自小服侍自己長大的那份情。說來說去,禍根還在自己這裡。好在這次,她不但要牢牢守住自己,身邊人更是早防範未雨綢繆。雙管齊下,想來必定不會再落入那男人的手復遭羞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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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55 PM

☆、第九回

  這一日,對於五歲的果兒來說,像是一個五彩斑斕的夢。

  果兒知道自己的親娘在生她不久後就死了。所以娘親到底什麼樣,她一點兒都沒印象。只能在孤單想哭的時候,憑想像去勾勒她的模樣。一早她被宋乳母打扮好,聽到她說要帶自己到前面那間平日不能隨便進去的大屋,去拜見二叔娶的新娘子時,心裡懷著的,是一種怯怯的期待。她自然希望這個新嬸嬸能喜歡自己。

  然後,她看到了新嬸嬸。她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生得這麼好看的人。才一眼,這個新嬸嬸就彷彿和她從前極力想像卻始終模糊的母親樣子立刻重合了起來。所以當她站在角落裡,看到她跟著叔叔剛一進來,第一眼就看向自己,甚至還露出笑容的時候,她那顆小小的心臟立刻就被雀躍所佔滿。

  嬸嬸也喜歡我呢……她高興地想。

  這還不算,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那個陌生人一樣的爹爹竟然就這麼回家了,對她還這麼好。不但伸手摸她的頭,現在居然還抱著她回到了住的院子。

  「爹爹!」

  果兒被他放到了凳子上,見他起身,急忙叫住了他。等他望過來,卻又猶豫了。

  「果兒想說什麼?」

  孩子的天生狡黠和對大人情緒體察的敏銳,往往是成人想像不到的。果兒看出了這個男人對自己的耐心,膽子也大了,所以最後,吞吞吐吐地道:「爹爹,以後你不要再丟下我一人走了,好嗎?」

  徐若麟望著自己這個小小的女兒,心裡的一根弦,彷彿被什麼輕輕扯了一下,忽然有些難過。

  上一世時,她就曾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表達過對他的不滿,說他身為父親,卻將自己的女兒撇下,數年間不聞不問,簡直連別人家的娃娃也不如。那時候的他不過一笑,任由她埋怨,心裡其實卻並不以為然。國公府能讓他的女兒吃飽穿暖,不遭受風吹雨打,比無數他見過的貧家孩童好上無數倍。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這個父親還應對女兒做什麼。

  那時候的他,心太大了,滿滿裝載了他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裡,金戈鐵馬踏碎了冰河,長呼雄嘯響徹於關山,除了這些,別的都是其次。甚至就連她,他現在回想起來,也終於不得不承認,其實根本就沒有自己為了得到她而對她一次次許諾時說得那樣情深意重。如果他真的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愛她,惜她若命,她也必定不會以那樣慘淡而恥辱的方式收場——為逞佔有慾時,恨不能掏心,慾望退卻後,她卻被擠到了角落。從這一點來說,他和那個自己曾痛恨鄙視的父親,如出一轍。

  他怔怔望著對面自己的女兒,一動不動。

  果兒原本雀躍的心情被他的嚴肅和靜默給壓了下去,知道自己一定是說錯了話,咬了下唇,再次怯怯地道:「爹,果兒是不是說錯了話?爹有事的話,只管去好了,不用顧我……」

  徐若麟終於驚醒過來。苦笑了下,蹲到她腳前望著她,用自己最平緩最柔軟的聲音道:「果兒,我以前對你看顧得太少,都是我不好。今後我還有事,大約也不能把你一直帶在身邊。但我答應你,最多再過兩三年,我就能時常留下陪著你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若一人無趣,去找你二嬸嬸便是,她是個極善的人,會對你很好的……」

  果兒眼睛一亮,立刻道:「爹,二嬸嬸她真的喜歡我。今早你還沒回時,她一進那大屋子裡,第一個就看向我,還對我笑!」

  徐若麟一怔,遲疑了下,問道:「你先前見過她?」

  果兒搖頭道:「沒有。昨夜鬧洞房,宋媽媽沒讓我去。說怕鬧到了二叔。」

  徐若麟又朝果兒細細問了幾句當時情景,心中忽然像被撥弦般地,起了一絲微微的悸動。

  按常理推斷,她和果兒素不相識,果兒又站在角落,絲毫不曾起眼,她怎麼就會立刻在那麼多人中發現了她,並且還朝她笑?

  他忍不住再次仔細回憶今早自己跨入中堂時第一眼捕捉到她視線時的情景。與旁人聽到他突然回家時生出的那種驚詫不同,她……一雙眼睛睜得很大,這是驚駭的自然反應,做不了假,與之後她從徐邦達身後出來向自己見禮時的表現判若兩人。

  自己對她而言,真的只是一個陌生人嗎?

  徐若麟被這個突然激出的想法沸騰了渾身的血液,心跳得飛快,恨不得立刻就能找到她問個清楚。

  只要她還記著他,哪怕她這一輩子恨他入骨,他也願意。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自私了。這樣的情況下,若真愛她,應是盼她只記喜樂,忘卻憂痛。但他卻做不到。想到過往與她曾糾纏過的一切就這樣灰飛煙滅如同從來不曾發生,他怎甘心!

  ~~

  不過午後,東宮派的執事太監便送來了太子側妃徐青鸞給弟弟大婚的賞賜。

  徐青鸞是廖氏所出的長女,數年前便入了東宮。對徐邦達這個弟弟向來疼愛。此次他大婚,自然少不了賀禮。因早通過消息,所以徐家人已有準備,有條不紊迎禮謝恩,送走太監過後,徐耀祖看向徐若麟,道:「你隨我到書房。」

  徐若麟的目光掠過一直低眉斂目的初念,轉身隨徐耀祖而去。

  廖氏目送那一對父子前後離開的背影,目光略微帶了些不快。等回了房,心中意氣難平,換衣裳時,慣常伺候她的珍珠不小心將衣裳絲勾到了她耳上戴的耳墜,拉了下耳垂,反手一個巴掌便拍了過去,斥道:「今兒這是怎麼了,一個一個的都要跟我過不去!」

  珍珠含淚,一邊的沈婆子叫她和屋裡剩下的丫頭都出去,自己親自服侍,低聲勸道:「我曉得太太心裡不痛快。只這麼多年都過來了,那妖精也早死了,連骨頭怕都化掉沒剩幾根了,不就這麼一個種麼,何至於往心裡去,把自己氣著了?」

  廖氏咬牙道:「你不曉得我恨什麼。這老東西,一年到頭也不肯在這府裡露幾面,那老太太又是尊活佛,難聽的話一句不說。偌大的一個國公府,裡裡外外都是我撐著。我想見他,比登個天還難。這回邦達成親,他可算回了,昨夜卻就跟我說今日要回山了,多一日也不肯留,便如這府裡有要吞他的母大蟲一般!今兒可好,你也瞧見了,他那個兒子一回,竟就不提要走了,又這般私下裡嘀咕,你說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沈婆子哼道:「太太,你管老爺和他嘀咕什麼,讓他們說去好了,對咱們卻是不會有半分不利。這幾個月,金陵裡為何突然多出這麼多娶親的人家?還不是大傢伙都瞧出來了,上頭那位怕是熬不住了。只要他一去,太子那就是皇上。太子成皇上,咱們家大姑娘別的不敢說,一個貴妃那是穩穩當當。就憑著大姑娘是二爺三爺的親姐姐,那個種他再能耐,又能掀出什麼波浪?到時候還不是回去他那窩,叫啃冰啃個管飽!」

  廖氏被沈婆子這番話說得心中熨帖了不少,又嘮了幾句,忽想起一事,壓低聲問道:「一早忙到此刻,也沒得空問。邦達昨夜和他媳婦如何?」

  沈婆子道:「一早我便問了屋裡伺候的翠釵,說早上榻上乾乾淨淨的,絲毫兒也未沾上什麼,想來……」後頭沒再說下去。

  廖氏面上現出愁雲,歎道:「唉,邦達這孩子,打小為了他,我不知道操碎多少心。從前聽太醫悄悄跟我這麼提,我擔心不已,卻想著不定是他庸醫妄斷,如今這樣,難道真是……」

  沈婆子忙拿好話開解道:「太太放心。您沒瞧一早,二爺那精神氣便與往日透出不同?簡直就跟換了個人樣似的!慢慢調理,想來定會好的。」

  這話廖氏自然愛聽,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的。好在這個新媳婦瞧著人也本分。只要她能安安分分伺候著邦達,我自不會虧待了她。」

  「太太向來菩薩心腸。她能嫁到咱們這兒來,那是上輩子修的福!」沈婆子順嘴道。

  這裡這廖氏跟沈婆子歎心中的苦,那邊書房裡,徐家父子也正在說話。

  「若麟,這些年你雖不大回來,只我也聽說過你的事。平王從前上報戰表,說你曾率不足萬人的騎兵,一個月內輾轉北冗的十五個部落,一路猛進奮勇拚殺,追敵至和林部的立馬河,斬敵士卒兩萬三千餘人,叫和林王與高侯王死於戰陣,王子相國等俘虜不計其數。皇上龍顏大悅,對著滿朝文武贊虎父無犬子。」

  徐若麟筆直立於桌案前,道:「都是經年舊事。那場戰事最後雖取勝,勝利卻也酷烈,我帶去的精兵返回不到一半。皇上謬讚了。」

  徐耀祖不以為然,撫鬚道:「戰事損兵折將,乃是常事,能以一抵四以少勝多,便是為父當年怕也難為,你也無需過謙。總之見你出息,為父雖在人在山中,卻也十分欣慰。」說話,見對面的兒子並無應答,躊躇了下,終於還是道:「若麟,為父將你叫來敘話,是有事要說。你隨平王遠在燕京,恐怕於金陵的消息不大清楚。皇上年邁,瞧著是要撐不住了。太子登基後,忌憚平王手握重兵,為父估計他會對平王不利,你若再追隨平王,恐怕會遭池魚之殃。既回來了,莫若就此留下,為父可傳話給你妹子,叫她代你與太子牽下線。太子亦知曉你,又向來求賢,應能成事。」

  徐若麟終於看向自己的父親,緩緩道:「我的事,自我十四歲起出了這國公府,便向來自己做主。太子那裡,家大廟大,怕是無我這等小鬼容身之處。若麟多謝父親費心,亦不敢勞煩太子側妃。」

  徐耀祖見他這樣直截了當拒絕,壓住心頭怒氣,道:「為父這是為你考慮。你年紀老大不小了,前頭女人去了後,身邊也沒個人照料,這般在燕京飄著,連根也無。若平安還好,我也不管你,倘隨平王遭了難,你叫我百年後,如何向你生母交代?」

  徐若麟道:「父親大人修仙訪道,便是百年,也是駕鶴仙遊,無需跟她交代什麼。若無別事,若麟先就告退了。」說罷拱手轉身而去。

  徐耀祖氣得拍桌,手指著他要罵,嘴巴張開,卻又罵不出來,僵在了那裡,臉色極是難看。

  ~~

  濯錦院裡,新婚夫婦卻不似旁人那樣各有煩惱,這日過得頗是逍遙。徐邦達午覺起了後,來了作畫的興致,對像便是初念。初念自然不會拂他興致,照他指點裝扮一番後,到了書房,替他備好硃砂赭黃,任由他對著自己在紙上走筆描墨。等好了過去欣賞,見畫中女子手持花枝倚窗斜靠,面上含羞帶笑,神態嬌俏,竟與自己極是肖似,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丹青妙筆,忍不住讚了幾聲。

  徐邦達久未作畫,堅持下來,執筆的手已酸了,額頭也略微出汗。見妻子讚了自己,又拿帕子替自己拭汗,又是得意又是傷感,歎了一聲,道:「我年歲越大,身子反越不如從前。久未摸筆,手也生疏了不少,這畫中人的姿態,不及你嬌憨之十分之一。可恨老天弄人,若是能給我一個好身子,必定會把你畫得更好。」

  初念安慰道:「這樣已經畫得很好了。你放心,我會陪著你,等你身子慢慢好起來,讓你畫個夠,直到看到我就厭煩。」

  徐邦達笑道:「你便如我解語花。我恨不得時時刻刻見到你,怎會厭煩?」握住她手,順勢將她拉到了自己近旁,兩人一道擠在張闊椅上,低聲商量著往上題什麼詞才配這畫。書房角落處的狻猊輕噴瑞香,時光不覺暗淌,一片溫謐氣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56 PM

☆、第十回

  無量真人徐耀祖兩日後離府回南陽道觀,臨走前是繃著臉的。廖氏知道丈夫與長子這兩日談話過不止一次,據此推測,父子二人處得應該不甚愉快。所以送行的時候,看到徐耀祖臉色越差,她心情越好,這麼多年來,倒第一次巴不得他早點走才好。

  對於公婆之間那些陳谷子爛芝麻般源遠流長不足為人道的爭鬥,初念也沒多加留意,因這日都在準備自己明天的回門之事。徐邦達看起來比她似乎更要緊張,對於明日要饋贈給司家長輩及小輩的禮,無不親自過問,正坐在椅上與站他身前的初念數點著,沈婆子過來,咳嗽了一聲,提了半句,意思是二爺不必一定要過去,想來司家人也不會怪罪。

  初念知道徐邦達已經數年沒有外出過了。徐司兩家,相隔雖不算遠,但中間也少不了一段車馬路。徐家人怕顛簸到他,有這樣的念頭也不算匪夷所思。上一次,他雖有心,只奈何起來時頭暈目眩,連衣服都換好了,最後臨出門前被廖氏攔下,確實沒有陪自己回去。雖然難看了點,但畢竟,一切以他身子為重,自己的母親王氏對此並無微詞,也顧不得二房人在背後暗嘲,只更添憂心而已。所以此刻聽沈婆子又提了這話,正要接口時,徐邦達已經沉了臉,道:「我自己身子如何,自己知曉。不用你多嘴,明日自然是要去的。」

  沈婆子見他態度堅決,一邊訕訕道:「倒不是我的意思。不過是太太不放心,遣我來看看,且老太太也是點了頭的……」一邊退了出去去向廖氏回稟。

  等那婆子走了,初念細聲道:「二爺,老太太都這麼說了,你若乏,真不必去的,我不會怪你。「

  徐邦達伸手將她略散的鬢髮捋了下,道:「你休聽那些婆子無風起浪多生事。明日是你嫁我後回門的好日子,只要還沒閉眼,我便一定要去。」

  或許是自己較之從前對他更貼心柔善,這一世的這個丈夫,比之從前,待自己也更要體貼。初念心中感動,握住他那只還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手,用頰輕輕蹭了下微涼的手背,道:「二爺,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咱們還要做長久夫妻的呢。」

  徐邦達笑了起來,將她帶到自己懷裡,親吻她的面頰和唇。

  許是天生性格,許是身體的緣故,徐邦達不像他的弟弟徐邦瑞那樣風流紈褲,身邊也一直沒有通房。因為纏綿病榻,於他看來,紅袖扶來聊促膝,青娥不住添香獸,這才是才子佳人的最佳詮釋。所以他的親吻就和他這個人一樣,涼潤而輕巧,即便是唇,也淺嘗輒止,彷彿她是個玻璃做的人,稍一用力便會破碎。這和初念記憶裡另個男人那彷彿要揉碎花苞散一地般的對待完全不同。

  初念喜歡徐邦達的方式。至少,被他這樣親吻的時候,她的呼吸和心跳,自己都能完全做主——那種被人弄於股掌完全無力抵抗的感覺,太過糟糕,她不想再歷一遍。

  ~~

  第二天一早,徐邦達和初念起身妝畢,一道去向司國太請安,完了便要出發。廖氏也在。司國太自然欣慰。看得出來,廖氏起先似有些擔心,但在看到兒子精神煥發的樣子後,最後一絲擔心便也消失了,最後臨出門前,不過吩咐隨行的丫頭婆子要小心伺候。

  馬車的寬大靠椅上,墊了厚厚三四層的褥子,怕生悶汗,上頭又鋪一層薄韌紫篾席,徐邦達半坐半臥於上,初念陪在他身邊,在十來個下人的前擁後合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伯爵府眾人自然早翹首以待。

  司國太是初念祖父的老姐姐,司家二房的一個庶女嫁給徐家的長子,按說徐司兩家也是親戚,但第一層親戚關係隔得遠,第二層,卻因了雙方在家族裡都是無足輕重的角色,加上司初香又已死,所以逢年過節,除了司國太和老伯爵還有往來,下面廖氏與初念母親王氏及二房的黃氏之間便幾乎沒什麼走動,更遑論再小一輩的。故今天不止初念的母親王氏和弟弟繼本,二房的黃氏和初念堂兄繼昌一家、堂妹初音也都過來了,想看下那個國公府的病秧子嫡子到底如何。

  王氏一眼看到女兒和一個華服青年並肩而來。女兒如花似錦,那青年雖瘦弱蒼白,只臉容俊美,精神煥發,與自己先前想像中的病秧子完全不同,心便先放下了大半。等他們到了近前下拜,看清女兒眉眼裡滿含笑意,並非強作歡顏的模樣,心終於徹底踏實了。

  司家初念這一房雖為長,但二房叔父司寇鑫生兒育女,卻比去了的兄長要先,所以初念這一輩的人裡,論年紀,最大的是已經去了的果兒之母,那個早年間被嫁給徐若麟的庶出堂姐司初香,其次是堂兄繼昌,與徐邦達同歲,已經成家了,娶妻方氏,剛得了個不滿一歲的兒子。初念隨後,再是初念的雙胞胎弟弟、十五歲的繼本,最小的是堂妹,十三歲的初音。此刻所有人都聚到了大房這邊。徐邦達早有準備,命同來的隨行將見面之禮派出,出手不凡,自有大家氣度。王氏覺著面上增彩自不必說,連起先暗存了笑話心理的黃氏,此刻也是大失所望,面上卻堆出笑,等新婚夫婦相攜去拜老伯爵祖父,對著王氏隨口恭賀了幾句,便領了人回去。

  「太太,瞧那邊人的臉色,笑得比哭還難看。先前背地裡不知道笑話了咱們姑娘多少回,這可好了,還他們個響亮的嘴巴子!」

  身邊的張媽替初念高興,眉飛色舞,忍不住在王氏耳邊嘀咕了一句。

  王氏目送妯娌一行人的背影,長長呼出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忽見下人笑著來報,道舅老爺家的表少爺王默鳳來了。

  王氏娘家雖非金陵的世家大族,只去了的父親和兄長都是經由科考出身的京官。如今的兄長王鄂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類於言官。家有三個兒子,大的兩個都從父祖之路,考了科舉,如今分別在外地做官,只有小兒子默鳳離經叛道,自小不愛讀書。王鄂屢責無效,最後也就只能聽之任之了。只比起那兩個正經讀書做官的大侄,王氏卻與這小的更親近。已經一年多沒見他了,此刻冷不丁聽到他回來的消息,自然高興,正叫人去迎,一陣腳步聲來,見他已經進來了。忙過去,笑著道:「稀客,稀客!剛前些日向你爹打聽你的消息,說你還沒回。說曹操,這曹操就到,一眨眼便回了,你爹想來要高興了。」

  王默鳳二十不到,是個健碩的青年,皮膚微黑,濃眉大眼。此刻對著自己的姑母見了禮,爽朗笑道:「跟姑母說實話吧,我剛回金陵,家裡還不曾踏步便先投奔到姑母這裡。怕回去了要被我爹用棍棒迎,先在姑母這裡躲幾日再說。」

  王氏忍俊不禁,笑罵道:「你打小一出事就往姑母這麼躲,都這麼大人了,還不改這脾性!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趁早還是早些收心,聽你爹的話才好!」

  王默鳳與王氏又笑談了幾句,四顧看了下前些日因初念出嫁佈置起來還沒摘下的喜飾,終於問道:「姑母,家裡這是什麼喜事?」

  王氏笑道:「可惜你晚回了幾日,要不就趕上喝你表妹的喜酒了。」

  王默鳳一怔,道:「表妹婚期不是定於下月嗎?」

  王氏壓低聲道:「本是下月,只如今滿城都在傳那話,怕萬一趕上了,就要拖三年,這才提早了。正巧,今日是你表妹回門的日子,剛方才與女婿一道去拜她祖父了。」

  王默鳳這才恍然。沉默片刻,笑道:「這可也太巧了。沒趕上表妹的大婚,能湊上她回門的日子也是好事。姑母,我此次回來,一是向你報下帳,二來,是帶了份恭賀表妹大婚的賀禮,沒想到遲了。國公府玉堂金闕,我這東西不值錢,不過是在泉州時購的一盒子香料。只好歹也算一點心意,還望表妹莫嫌棄。」

  王氏聽到外甥要報賬,忙一邊將他讓到自己平日處理家務雜事的一間屋裡去,一邊笑道:「瞧你,話說得這麼見外。你表妹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等下我便替你把心意轉到。」

  初念和徐邦達拜完祖父回到歇客的花廳,正也遇到王氏與默鳳出來,看見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哥突然現身,初念又驚又喜,叫了聲「表哥」,轉臉對徐邦達道:「他是我表哥,許久沒見他回京了。沒想到今日會碰到。」

  王默鳳到了跟前,與略顯驚詫的徐邦達見了禮,又笑著與初念寒暄兩句,恭賀二人新婚大喜如魚得水後,轉臉對著王氏笑道:「家中喜事正忙,侄兒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

  王氏本是要留下款待這侄兒的,只正好碰到女兒女婿回門,事情湊到了一塊,只好先送客了。叫管家送他出了大門後,因飯點還沒到,瞧出女婿似有些累的樣子,先便安排他去一間早灑掃熏香過的屋裡歇著,讓兒子繼本相陪,自己便攜女兒的手回房,問了些話。初念自然都說好,絲毫未提徐邦達房事不妥,王氏信以為真,終於喜孜孜道:「嬌嬌,看到你都好,娘真就放心了。等你往後再生出個一男半女,往後咱們這一家,可算真有靠山了。」

  初念微微笑著,並未應聲。

  稍稍用了些伯爵府精心準備的飯食,回門禮便算完畢,新婚夫婦辭別回去。被送出大門上了車,初念見徐邦達靠在座椅上雙目微闔,一直沒有開口,情緒似沒有來時那樣好,猜他必定是累了,便也沒吵他。到了國公府門前,自己先踩杌子下了車,等徐邦達也下來了,門裡等著的婆子早抬了輦奔出來,正要扶他坐上去,身後忽來一陣特特馬蹄聲,回頭看去,見馬上那遠遠而來之人,竟是徐若麟,想來應也是這時候恰從外而歸。

  徐若麟轉眼便到跟前,勒馬翻身而下。

  「大爺回了!」

  門口一個小廝嚷了聲,奔上去迎接。

  「大哥。」

  徐邦達站定,朝距離自己不過四五步外的徐若麟勉強叫了一聲。

  徐若麟點頭應了一句,將手中韁繩與馬鞭交給小廝,目光隨即掠過初念的臉。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57 PM

☆、第十一回

  初念迎上對面那男人的注視,盡量忽略此刻他目光中帶著的那絲似有若無般的探究之色,恭恭敬敬喚了聲「大伯哥」後,也未等他回禮,便站到了自己丈夫的身側,微微垂目。

  徐邦達看著自己的兄長,勉強笑問道:「大哥也外出剛回?」

  徐若麟嗯了聲,很快看向自己的弟弟,點頭道:「許久未回京,早上出去晤了個老友。你與弟妹先進吧。」說罷退到了一邊。

  初念扶著徐邦達,正要送他上輦,不想他卻輕輕掙開了自己的手,輕聲道:「我能走。」說罷復又反手牽了她,邁步往裡而去。

  初念一怔,只好隨他,身後一干人也抬了空輦跟著進來。

  她穩穩朝前而去,始終沒回頭,卻亦能覺到來自於身後那兩道炯炯目光的注視。原本並不熱,忽然後背卻就覺得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頭止不住一陣突突亂跳。

  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她就是這種感覺。

  這個沒按她預想中的軌跡一步步來,而是突然提早再次闖入她生活的男人,這一刻讓她渾身汗毛直豎,心中警鈴大作。

  快要拐過那面照壁時,徐邦達仿似不經意地回首,看見門外那個長身而立的男人仍停在原地,目光卻正落在側旁自己妻子的背影之上,心中再次掠過一絲霾影,下意識又看向自己的妻,見她正目視前方,神情略微凝重。

  「怎麼了?」

  初念很快發現了他對自己的注視,扭臉看向他,微微笑著問道。

  「沒什麼。」徐邦達很快一笑,望著她柔聲道,」今日你想必也累,回去哪也不用去了。你也好生歇一歇。「

  初念微笑點頭。

  ~~

  初念很快就覺察到了新婚丈夫的異樣。

  回門歸來,去司國太那裡簡短回過話後,一個漫長的夏日午後,她都守著他寸步未離。他歇覺,她臥他外側同睡;他起身後看書,她在側添香;他讀到精妙處吟誦,她便陪著分享他的心得。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是到了晚間,二人換了衣裳上榻後,情況卻與前頭幾夜有些不同了。

  前幾夜睡前,徐邦達通常也會與她輕憐蜜愛一番。畢竟,身邊躺著個嬌美如花的新婚妻子,哪個男人也不可能不動心,但心有餘力不足之後,便也作罷,最後與她相擁睡去而已。只這一夜,他不但糾纏了初念很久,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而且,到了最後仍無果,她開始柔聲勸他後,他不但不停歇,反竟顯得異常急躁,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手勁驀然加大了不少,捏得初念胸脯處一陣生疼。見初念娥眉蹙起,神情痛楚,他神情顯得愈發煩躁,定定注視她片刻後,忽然放開了,翻身仰躺於榻上,一邊喘息著,一邊冷笑道:「你是不是覺著我很沒用?不過是面上在忍著,其實心裡都在譏嘲於我?」

  初念萬萬沒想到新婚以來一直溫柔相待的丈夫會忽然這樣變色,怔了。揀了自己的衣裳胡亂裹住身子,一語不發,慢慢轉過了身蜷縮著朝外去,眼眶一熱,淚珠忍不住便慢慢無聲地淌了下來,順著面頰滲入大紅色的綾鍛枕中。

  徐邦達一語既出,自己便也後悔了。等了片刻,見她背朝自己縮著一動不動,忍不住將她扳了回來,等瞧見她面上淚痕闌干,頓時慌了,伸手去拭擦她淚水,口中一疊聲道:「是我不好,不該這樣說話,你別放心上。」

  初念自新婚次日早見到徐若麟開始,整個人便有些恍惚。這幾日面上是沒什麼,與丈夫相處得也好,只內心深處,卻一直像懸了把利劍,有些戰兢。方才又由著丈夫弄,到了後來,心中起了厭意,恨不得他早些停了,卻怕表現出來傷他自尊,即便被他揉弄痛了,也是一直忍著,不提防他卻忽然變色質問,積了數日的各種情緒一下子爆發,這才忍不住默默流淚。此刻見他後悔了這樣勸,也想停淚,只情緒卻一時難以自控,淚水反倒流得更凶。

  徐邦達勸了片刻,見她仍是一語不發,流淚不停,怔怔望著她那張即便是流淚也如梨花帶雨般的臉龐,心中漸漸生出傷感,將她的臉抱著貼到自己懷裡,顫聲喚她昨夜剛告訴自己的她的小名,在她耳邊道:「嬌嬌,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別哭了。你這樣,我更難受……」

  初念灑了些淚後,心中堵著的那團東西終於消退了些,拿帕子擦了下眼睛,低低嗯了一聲,任由他抱著,仍縮在他身邊不動。片刻後,不見他開口了,反倒覺他抱著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動,仰臉看了下他,嚇了一大跳,見他竟在流淚。

  初念慌忙從他懷裡起身坐了起來,找了另塊乾淨的帕子,伸過去要替他擦眼淚。手剛碰到他臉,便被他一把握住,輕輕一拉,人便又與他並頭而臥了。

  「嬌嬌,我心裡很難過……」初念被丈夫緊緊摟在懷裡,聽他抽氣著,斷斷續續地低聲道,「我若是有一副好身子,春日裡,我帶你走馬踏花,夏至泛舟採菱,秋時賞菊品桂,冬日裡擁爐暖酒,這樣該多好。可是我不能。我已經五六年沒有出去外面了,今天陪你走這一遭,我忽然怕了起來。你這麼美,男子見到你,便沒有能錯得開眼去的……」

  初念掙脫開他懷抱,抬臉剛要開口,他已經望著她接著道,「要你這樣空守著我這個廢人。你不知道,我心裡……」

  他停了下來,開始像個孩子般地抽噎不停。

  初念終於明白過來了,他今晚為什麼忽然這樣反常。

  他是一個心思敏感纖細的人。雖然前世裡只和他處了半個月,如今亦也才新婚三天,但這一點,她早就清楚。莫非因為白天在司家遭遇了自己表哥,才引出他這樣的情緒?

  這一刻,她方才因了他粗暴對待而出的那絲厭惡也被憐憫與同情所掩蓋了。想了下,解釋道:「二爺,你別多想。今日你不顧自己病體陪我回門,我心中極是感激。遇到我表哥只是意外。他小時是時常到我家中,只早幾年前,他便外出,我也與他許久未見了。他便如我親哥哥。今日送我的禮,也不過是一點順手心意而已。你若不喜歡,我便不用。」

  徐邦達情緒漸漸穩了下來,低聲道:「不過是一盒子香而已。你若喜歡,用便是,否則倒顯得我氣量狹小。」

  初念微微一笑,並未發話,心中已是打定主意,明日便叫尺素把那一盒子香給放起來,再不要露臉。

  「嬌嬌,」徐邦達躊躇了下,欲言又止。

  初念道:「二爺,你有話只管說便是。」

  徐邦達彷彿下了很大決心,終於低聲道:「我那個大哥,以後你不要和他說話。遠遠見到他,躲開便是。」

  初念心微微一跳,也不問他為什麼,只嗯了一聲,道:「我曉得。」

  徐邦達見她應得痛快,心中這才覺得舒服了許多。輕輕拍了下她後背,安慰道:「嬌嬌,只要你往後都這麼聽我的話,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對你很好的。」

  初念壓下心中隨了他這話而生出的怪異感,淺淺笑道:「二爺,那我去熄燈了,咱們安歇吧。」見他點頭,起身下榻吹了銀燈燭火,回來躺了下去。

  徐邦達一隻手搭上她腰間,很快便睡了過去,甚至或許是因了疲累的緣故,還打起了輕鼾。初念卻睜著一雙眼,一直望著頭頂的黑暗,在四下漸漸冷悄的殘香中,靜靜等待睡意的降臨。

  ~~

  翌日早,徐邦達因習慣晚起,還在榻上。初念已經理妝,收拾妥當後,帶了尺素和翠釵,去給司國太和廖氏請早安。稍稍說了幾句後,便起身了。眾人曉得徐邦達,往常若身子不爽,往往一天都在榻上。難得爽利些,這辰點一般也還未起身。明白她要回去服侍丈夫,也沒多留,初念便退了出來回濯錦院,經過水心榭近旁的那道迴廊時,遠遠忽然看見徐若麟牽了果兒的手,從他們所在的嘉木院方向來,瞧著似要帶她去司國太那裡,腳步略微一頓,正要返身從別路走,見對方已看到自己了。此時若再避開,倒顯刻意。心念略轉間,腳步繼續,很快便到了近前。

  徐若麟看一眼跟在她身後的尺素和翠釵,拉了果兒的手,一大一小退讓到路邊後,略微俯身下去,看著初念對果兒道:「果兒,叫二嬸嬸。」

  果兒心中雖喜歡初念,只她向來內向,見人只會害羞。此刻遇到了她,父親又這樣教導,便睜著一雙宛如小鹿般的眼看向初念,帶了羞澀地輕聲道:「見過二嬸嬸。」

  初念自見到徐若麟意外歸來的那一天起,便暗中告誡過自己,即便是果兒,也不能過於親近,免得多生是非,加上此刻對面又有那男人在,自然更不會多表情緒。朝著果兒略微點頭笑了下,連腳步也沒怎麼停,便已經從他們身前走了過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花-徑深處,果兒仰臉望著自己的父親,怯怯地道:「爹,二嬸嬸她好像又不喜歡我了?」

  徐若麟收回目送她的視線,想了下,蹲下去對女兒道:「她或許不喜歡的是我,不是果兒。下次有機會,爹幫你向她問問看,好不好?」

  果兒這才露出絲笑,點頭應了聲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6:59 PM

☆、第十二回

  再過幾天,司國太決定去一趟敕建護國寺拜佛還願,然後再許新願。

  人活到她這個歲數的時候,很多東西早便看得淡了。比如,兒子和兒媳之間那場已經持續了半輩子的曠日持久的恩怨對峙。

  廖氏的父親廖時昌,如今是東宮輔臣、內閣元老。兩家剛做親時,雖沒現今這般顯赫,但廖家也是大楚金陵裡的世家。所以對於自己的這個兒媳廖氏,無論是家世還是持家,她自然沒什麼話說。從前唯一覺到不滿的,便是她對自己兒子那幾乎已經到了置婦德於腦後的強烈控制欲。兩人剛成婚沒半年,唯一一個自小起服侍徐耀祖的平日很是安分的通房便得暴病死了。此後這麼多年一直到現在,人稱玉面郎的徐耀祖,除了年輕時在外惹下的那一樁風流官司,身上便再也沒沾過什麼花草了。

  作為婆婆,司國太自然不喜歡兒媳這樣。但因為當時邊關不寧,兒子常年戍邊不歸,讓年輕的媳婦一直守著空房,所以大多時候,她也只看看而已。等到了後來,邊關仗終於打完,徐耀祖回家,同時卻也帶回個胡女所生的七歲大的兒子歸宗認祖,而此時,作為正妻的廖氏卻還只生了個長女青鸞,掐指一算,這個便宜兒子竟還是她嫁給丈夫前便有了的,這下,別說廖家人怎麼想,連她這個做婆婆的也覺得面上有些掛不住。那段時日,面對親家母隔三差五說話夾槍帶棒,她也只能忍了。而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帶有胡人血統的長孫,她的態度是既不疼,也不厭,只暗中對他在府中的起居飲食多加留意,以防再出意外而已。至於兒子與兒媳之間的事,從此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等到了如今,更是連提都不想聽人在自己耳邊提了。

  除了這樁,另有一事,老太太先前想起來有點後悔的,便是初念和自己孫子的婚事。

  這件婚事,是在初念不過十歲的時候便訂下的。當時的徐邦達,因為先天胎弱,已是有名的病秧子了。金陵有些無德之人甚至還在背後打賭,看這國公府的嫡孫到底能不能活過二十弱冠。而她當時之所以點頭應了這門親,除了心疼自己的嫡孫,盼著他好,也是聽了親弟恩昌老伯爵司彰化的話的緣故。想著靠兩家聯姻,讓日漸敗落下去的娘家司家能沾上國公府的光。親事訂下後,頭兩年也沒怎麼想,等初念和徐邦達漸漸大了,快要成婚了,老太太有時一琢磨,心裡又有些後悔起來。深知一個家族裡,男人若無用,把興衰榮敗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子的一樁婚姻之上,不啻沙上建屋,上頭再好看,總是根基不穩。且作為祖母,她雖也希望自己鍾愛的嫡孫能長命百歲,但亦看得出來,這嫡孫的身子隨了年紀漸大,每況愈下。倘若上天不垂憐真有個好歹,自己那個年輕的侄孫女便要苦一輩子了。

  司國太心中雖有些後悔,只婚事既定,也不可能再開口更改,所以早早就在護國寺的佛前許了願。若這喜能沖得成,孫兒婚後身子有所好轉,她便到寺中做七晝夜的水陸法會,請高僧超度無主亡魂,以積功德。當時之所以不敢把願許得太滿,是向來知道生死有命,怕神佛責備貪心。現在喜事辦後才這麼些天,便眼見孫兒一天天地鮮活起來,心中的欣慰和歡喜自不必說,這才挑了個日子,迫不及待地便要去還願。心中想著還完舊願,再誠心許下個盼望孫兒徹底消病去災的新願。若這願望也能在佛前得應,她這一輩子便真的是福壽雙全了。

  司國太主意既定,自然便準備起來,挑了十五這個日子。七天的法會,無需她天天到場,但法會開始之前,作為還願人,少不了要親自到寺院聽法燒香一趟,家中一干女眷也都同去。

  果兒年紀小,司國太本沒打算帶這曾孫女去的,只是臨行前的一天,見眾人聚在自己面前議論明日出行,孫輩裡,青鶯向來老成,倒也罷了,青鴛吳夢兒等幾個女孩兒都一臉興奮,唯獨這小姑娘一人被乳母宋氏帶著眼巴巴待在一邊望望這個,瞅瞅那個,心想她那個爹正好昨日離了國公府外出,說幾日後才回,這樣留她一人在家有些可憐,不如順便帶她去,早早能親近些佛緣也好,便順口讓她也跟去。

  徐邦達早幾天前便知道了這事,有心同行。司國太與廖氏商議了好幾回後,覺著護國寺路遠,出了城外有段山路又顛簸,所以最終還是沒讓他去。想來神佛也能體察他的這一番誠心,多加護佑。

  初念對這件事並不意外。上一世時,也歷過這麼一回。只是結局有些諷刺罷了。那邊護國寺裡的水陸法事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國公府裡,不過五天之後,到了六月二十的這一天,二爺徐邦達便再因多吃了幾口糰子再次病倒,一病而亡。但這一回,初念相信一定不會再這樣了。所以對這次的拜佛聽法,她也更看重,希望自己的虔誠求告能感動神佛,讓她的丈夫徐邦達安然渡過這一劫難。

  到了十五這日一大早,司國太便攜廖氏、初念、青鶯青鴛吳夢兒幾個姐妹及果兒一道,在府中管事周平安周志父子的護送下,去往護國寺。

  國公府的大管家是崔多福,老練不必說。這周平安也是府中老人了,雖沒崔多福精明幹練,但為人忠厚,辦事向來也周到,司國太的出行,一向由他打點。兒子周志雖還不到二十,卻也頗有其父風範了。由他們帶了家人護送,自然放心。

  初念臨出門前,徐邦達送她時,遞給她一個小香囊,說裡面是自己小時求來的護身符,已經跟隨他十幾年了。讓她帶去,就好像他也陪在她身邊一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在晨曦中微微閃亮,帶著溫潤而柔軟的笑意。

  自從那夜過後,丈夫待自己更體貼。晚間二人並頭躺在帳中時,也不過與她抵額溫柔親摟而已,再無勉強求歡的舉動。初念已經差不多忘了那夜的不愉快了。所以此刻接過香囊放入荷包,望著他道:「二爺,你安心在家等我晚上回。我去了那邊,會向佛祖求告,保佑你一切安好。」

  徐邦達笑著道了聲謝。透過窗子,看一眼正立在外頭院子裡準備一道隨行的尺素和雲屏,道:「雲屏年紀小了點,不大穩重。我聽說老太太安排果兒坐你的車裡。既多了個果兒,不如讓翠釵換了雲屏去。她年紀大些,會哄孩子,省得你吃力。」

  初念並未猶豫,立刻應好。徐邦達笑著,幫她正了下衣襟領口,這才開門。雲屏聽到自己臨時被換,心裡有些不願,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好把手中之物交給了翠釵,怏怏地看著初念一行人離去。

  ~~

  初念乘坐的馬車很是寬大,裡頭除了她和果兒,還有小姑青鶯。

  青鶯今年剛滿十四,早便與廖氏兄弟的兒子,也就是她的表哥廖勝文訂婚。對於自己的這個小姑,初念向來並不感覺親近,但也不討厭。如果非要說出一種感情的話,那應該便是同病相憐般的一種同情了。

  青鶯皮膚細白,身段亦極出挑,但相貌從她母親廖氏,只算中上。好在相貌不夠,上天便用才情來彌補她,詩書琴畫,無一不通。只可惜,她上有貴為太子側妃的長姐,中間是兩個哥哥。在家中,那個父親就不必說,連母親廖氏和祖母司國太的所有關注似乎也都被分在了她的長姐與哥哥身上,吝於留一點給她,這便造就了她一副孤高早熟的性格,與誰都不大親近,包括前世裡她的寡嫂初念。可惜紅顏命運亦多桀。廖勝文風聞品行欠佳不說,前世裡,徐家在接下來的嘉庚之亂中敗落後,廖家不顧親戚關係悔婚。只不過她性子好強,人後如何,初念並不知曉,人前看起來卻一直若無其事。後來徐家因徐若麟再次得勢後,廖家又不顧臉皮再次重提婚事。至於最後到底如何,初念因自己東窗事發,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初念看向坐自己近旁的青鶯。見她除了上車後朝自己喚了聲二嫂,摸摸果兒的頭後,接著便一直低頭看著本帶出的詩詞集,或是托腮隔簾望幾眼外頭的野地,不大開口說話,便也不打擾她了。果兒也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雙手並放在膝上,安靜坐在初念的身邊。只不過有時,初念看她的時候,會撞到她正睜著眼睛打量自己,等發現自己也正看她,她便會害羞地立刻低下頭去。

  初念實在很喜歡這個安靜膽小的漂亮小女孩。前一世,有時候甚至想,若徐邦達能給自己留這樣一個女兒,她在濯錦院裡的日子便也不會那麼難過了。只是可惜,天沒從人願。這一世,她希望自己能與丈夫白頭偕老,哪怕不能,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而眼前這個小女孩,自己恐怕再也不能與她像從前那麼親近了。

  ~~

  路上顛簸了一個多時辰後,徐家的五六輛馬車終於停在了護國寺山下的平地上。寺中的知客僧早等候在此。司國太棄轎不坐,定要自己拄著枴杖上山,以顯心誠,眾人自然也跟隨。好在護國寺所在位置並不高,山階不過百來級而已。走走停停,一行人終於到了山門前。

  初念站在山門前,回頭望一眼遠處的另座山腳。此刻那裡,從碧綠濃蔭的掩映中亦能隱隱瞧見一堵黃牆。只一眼,後背便起了絲陰寒,整個人毛骨悚然。

  那裡,便是她記憶中最後死去的所在——清遠庵。

  她飛快回頭,再也不想多看。微微咬牙跟著廖氏往寺裡去的時候,心裡的那個聲音再次出聲提醒,今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

  國公府國太率府中女眷今日來此還願,怕被衝撞了,護國寺僧人一早起便清退別的香客,等人進去後,將山門關閉,裡頭便再無閒雜人了。待拜佛燒香,誠心祝禱過後,僧人便在上堂下堂各擺出法會,共九九八十一名僧彌參與。由寺中一名為靈妙的高僧親講佛法,一時舌燦蓮花,眾人俱是屏息斂氣恭聽其中妙義。到了正午,用過齋飯後,徐家女眷各自去客房小歇,待午後聽完第二堂,這一天的行程便結束。

  因今日起得早,初念此時也覺到些疲乏,與尺素翠釵回了後禪院自己暫歇的禪室,見裡頭十分乾淨,便和衣上榻,閉目想歇片刻。剛來了些困頭,忽聽門被輕悄推開的聲音,睜眼看去,是尺素進來了,到她跟前低聲道:「奶奶,宋媽媽找了過來,說方才果兒不睡覺,央她帶她出去逛逛。宋媽媽拗不過她,便領了果兒往前頭去,出去沒多遠,一錯眼,人便沒了……」

  護國寺地方很大,雖山門都閉,但一個不過五歲的小女孩走丟,也未必沒有危險。初念睡意頓消,立刻坐起身道:「那快叫人去找。」

  果兒乳母宋氏此時從門外聞聲進來了,白著張臉道:「二奶奶行行好,千萬別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若被太太曉得,我這月的月錢便又要被扣。我家中孩子前些天生了病,還指著我這月錢抓藥看病……」話說著,連聲音都微微發顫了。

  初念知道自己婆婆雖貴為國公夫人,但為人慳嚴,家中下人稍有犯錯,剋扣月錢是常事,因此背後被府中下人編排,說她慣常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是個有名的削鐵針頭。宋氏沒看好孩子,本當受責。只一來,初念知道她平日待果兒也盡心,此時說得可憐,二來,宋氏是司家過去的人,想來也是這個緣故,她此時才來向自己求助。尚在躊躇,宋氏又道:「二奶奶,果兒不見的地方就左右兩條道。求二奶奶可憐下我,趁著太太還沒醒,幫我想想法子。」

  初念立刻做了決定,道:「我去跟周志說下,叫他派人去找。若還找不著,便只能告訴太太了。」說罷起身匆匆出去,找到遠遠候在外頭的周志,把果兒在前頭分岔道上走失的事說了。周志立刻道:「二奶奶莫慌,果姑娘必定無事的。我這就叫人去找。」

  初念目送周志背影離去後,宋氏曉得自己闖禍,也急急忙忙再去找。只剩初念與尺素翠釵仍等在後禪院外的樹蔭下。等了片刻,心中正有些忐忑,忽見周志回來了,忙問道:「怎麼樣,找著了沒?」

  周志恭恭敬敬道:「小的已經叫知客僧去找了,想來很快會找到。」說罷看向翠釵,道:「翠釵姑娘,方才李十一家的小子來了,說找你有事,人此刻就在後山門。」

  李十一便是金台園裡的那個管事。翠釵臉色微微一變,看了眼初念,吞吞吐吐道:「二奶奶,他家是我家的遠親。我,我且去瞧瞧……」

  初念記掛果兒。雖覺有些異樣,只此刻也沒多心思去管,點了下頭。翠釵忙低頭匆匆而去,周志也跟著去了。

  見人都走了,外頭此刻太陽又大,便是樹蔭下,也有些熱,尺素便勸初念先回,道:「奶奶在這裡等,也沒用,不如進去等消息。」

  初念心中雖急,卻也無奈,正要依了尺素的勸,忽然樹蔭裡跑出來個小和尚,道:「二奶奶,我方才在前頭那邊見到個仿似果姑娘的小姐,叫她隨我回,她卻不肯,只顧著哭,我不敢勉強,便跑過來先給二奶奶報信。」

  初念大喜,急忙道:「快帶我去!」與尺素一道,跟著小和尚便邁步了。等拐過幾道彎,見林子漸密,處處積翠,但聞鳥鳴,卻無人聲,似正被帶往靠後山的邊角落,果兒卻始終不見蹤影,漸漸起疑,正要開口,前頭小和尚忽然停住腳步,指著前頭道:「到了,就在那。」

  初念循他所指望去,赫然竟看見果兒被面上帶笑的徐若麟抱著,正站在一棵大樹下。頓時臉色煞白,看向那領路的小和尚,他人已經哧溜一聲,猴子般地鑽進樹叢跑了。

  初念猛地醒悟,這小和尚必定是假的。因他口口聲聲喚自己二奶奶,而不是寺中人「女施主」的稱呼。只恨方才自己一心記掛果兒,沒想到這個,這才上當。

  幾乎是下意識地,初念猛地轉身要走時,徐若麟已經放下了果兒,果兒跑到了初念的面前,看一眼正在她身後用眼神鼓勵自己的父親,終於鼓起勇氣,道:「二嬸嬸,你可不可以聽我爹問你一句話,就一句?」

  初念回頭,看一眼徐若麟。見他站在自己身後十幾步外的地方,方才面上的笑已經消失,此刻雙目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目光中滿含期待。驀然明白了過來。但這一刻,心中卻只想冷笑。

  徐若麟果然便是徐若麟。不論是她的前世,還是這一世,他會做的,只是這樣算計自己,本性永遠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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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01 PM

☆、第十三回

  不過心念電轉間,初念已朝徐若麟微微側身過去,道:「我先前聽說果兒走丟,這才出來尋找。沒想到卻是與大伯在一處。既無事,那便最好。大伯與果兒敘完天倫後,及早將她送回便是,免得老太太太太知道了焦心。我先走了。」

  她說話的時候,方才面上失卻的血色還未完全恢復,但直視著徐若麟的目光卻絲毫不怯,語氣冷淡而客氣。說完話,也沒看果兒一眼,轉身便走。

  徐若麟一怔。

  此刻面前的這個女子,與他記憶裡那個柔美溫香的她宛若兩人。

  先前他也曾想過,以她性子,這樣被帶到自己面前後,會是什麼反應。該是驚恐?羞憤?畏怯?唯一沒料到的,便是她會這樣徑直與自己對視,冷淡的目光裡透出一絲遮掩不住的鄙視和厭惡。

  他立在原地,看著她繞過果兒,帶了不知所措的尺素疾步而去。就在那個著了嬌黃衣衫的身影快拐過前頭的一叢樹蔭時,忽然驚醒過來。

  他等了多日,費盡了心機,終於才得到這樣一個能單獨與她說話的機會,怎麼可能就這樣放棄?立刻道:「弟妹,我知道今日這般舉動很是唐突。只我心中有一事,須得與你求證。若無答案,寢食難安。今日你不願與我說話,我不勉強,我等下次。遲早有一日,我總會等到你肯開口與我說話的機會。」

  初念聽到身後傳來他不疾不徐的說話聲,一時恨得銀牙咬碎。

  她已經不是那個死去的司初念,但這個男人,說話口氣、行事方式卻與從前一模一樣。

  她瞭解他。今天自己這樣走掉,他大概真的不會阻攔,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只要有機會,他一定還會繼續,直到達到目的。

  此刻的這句話,是實話,於她聽來,卻更像是一種威脅。

  她腳步微頓。

  雖然她現在半點兒也不想聽這個男人對自己說話。但在丈夫徐邦達的眼皮底下,她更清楚怎樣對自己才好。她並不遲鈍,一早外出時,徐邦達借口雲屏少不更事用翠釵替換,她便知道他的心思了。倒未必這麼快便懷疑她背著他與別的男人如何,但她身邊有一雙他的眼睛,便也如他隨在自己身邊一樣,大約只是求個心安而已。

  對於丈夫的這種舉動,她自然不快,但也不至於很厭惡。因為對丈夫,她現在更多去想的,是盡量地理解與包容他。但是徐若麟就完全不同了。他若還這樣肆無忌憚對自己無止境地窺探下去,哪怕什麼都不做,只要徐邦達活著,遲早有一天,總會被他覺察,一旦確認了,到時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的受害者,便是自己。

  想到這裡,她心中愈發憤懣。長長呼了口氣,等情緒有些定下來後,停住了腳步。

  徐若麟並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見她終於停住,鬆了口氣,便朝她緩緩走近,道:「弟妹你放心,我別無他意,只是想求證一事。」

  初念霍然轉身,望著他冷冷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我雖是一家人,卻也沒親到能這樣說話的地步。就算你別無他意,我亦不計較,但你這舉動,已是對你兄弟的不敬,更非君子所為。與你說實話吧,我嫁到徐家不過這麼幾天,卻早覺到你對我似有所圖。我在娘家時,學到的做人之理便是行正坐端問心無愧。你是我丈夫的兄長,我喚你一聲大伯,你卻對我這樣,叫我心中實在不解,更是驚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今日既然這麼遇到,那也好,索性便問個清楚,免得往後再這樣,無端端壞了我的名聲!」

  她說完這話,原本站她身後一直在發呆的尺素雖還莫名其妙,卻也終於回過了神,急忙牽了同樣在發呆的果兒離開,避得遠了些。

  徐若麟停在她五六步外的小徑上,望著面前冷若冰霜的這張臉,那日因了果兒無意中一句話而生出的希望火苗再次漸漸微弱了下去。

  或許真的不是曾屬於他的那個嬌嬌了……上一世的時候,他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寡婦了。那個嬌嬌,在他面前時,會無助地哭泣,會傷心地怨他恨他,或者極少數他運氣夠好之時,會看到她終於被自己哄得露出短暫笑容。而現在這個立他面前的年輕女子,她也是嬌嬌,但她對著自己說話時,卻叫他感覺如此陌生。

  徐若麟的心中再次慢慢湧出了不甘與不信——兩個人曾共歷的過往,哪怕是他最後負了她的一段孽緣,他也不信就這樣如同煙灰般隨風而逝了,更不甘今生再無覓處。

  「嬌嬌,」他凝視著她,慢慢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還是你心中恨我,所以避我如蛇蠍?」

  聽到自己的小名被他從口中這樣說出的時候,從新婚次日早見到他開始便縈繞在初念心中的那絲疑團再不是疑團,一下得到了證實。

  眼前這個男人,他不只是這一世的徐若麟,他果然還是上一世裡那個曾糾纏得她最終不得好死的徐若麟!原本,她還慶幸感恩,因自己有再來一次的生命機會,但現在,就因為他的這一句話,她忽然覺到自己指尖麻木,身體裡的血液也彷彿在這瞬間冰涼得停止了流動。

  一旦讓他知道了自己的真相,以他秉性,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舊日一切若是再次重現,那麼她的再世為人還有什麼意義?

  她望著他,帶了些困惑般地微微蹙眉,一字一字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這個名字,我只告訴過我的丈夫,只有他才能這樣叫我。還有,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麼?我根本就聽不懂你的話。我知道你是我丈夫的兄長,隨平王在燕京戍邊,極少回京。愛屋及烏,所以我敬重你,隨我丈夫叫你一聲大伯哥,但也僅此而已。我更希望你也能尊重我和我的丈夫,往後再不要對我做出這種叫人困惑的不當舉動。」

  徐若麟自忖有一雙不輸鷹隼的銳眼。他盯著她,希望能在她的表情中尋出破綻好讓自己再次獲得希望,但是這一次,他終於還是失望了,並且更明白,自己若再這樣執著,真的便是近乎病態的自欺欺人了。事實便是他失約,因死而重生,但被他曾深深負了的那個她,在那個世界裡,卻真的已經香消玉殞,再無半點痕跡可尋了。

  他怔怔望著她,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整個人如同泥塑木偶。

  一陣風過樹梢,捲得枝葉嘩啦作響,初念等不到他開口,便道:「我聽得出來,你也並非有心要我難堪,倒似是把我錯認成了旁的什麼女子,今日才會對我做出這事。我不怪你。只希望往後你能顧念兄弟情分,更莫叫我這無辜之人夾在中間難做人,初念感激不盡。若無別事,我先走了,大伯你自己保重。」說罷朝他恭敬行了個禮,轉身要去。

  徐若麟望著她,終於像是明白了。自己或許真的要永遠失去這個女子了,她不再屬於他。難以壓制心頭那種仿似孤身被棄於蒼茫天地間的荒蕪之感,慢慢道:「弟妹,是我錯了。只你既然已經來了,能不能再聽我說一個故事?等我說完,我便再也不會打擾你了。」

  初念知道自己不該心軟。但是聽到他這樣低沉的聲音,說到最後,望著自己的目光裡甚至帶了毫不掩飾的乞求意味,這和她記憶中的那個只會逼迫她的徐若麟是如此的不同。

  徐若麟立刻看出了她的猶疑。

  他有無數的話想說她聽,可是從前的她不在了,他只能說給面前的這個她聽。不管她聽了後對他是鄙視還是痛恨,他都願意,只要她能聽。

  彷彿怕她改了主意,他立刻開口道:「弟妹,我要說的故事,和一個女子有關。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個寡婦。從世俗來說,我與她是不能在一起的。但我卻誘惑她,甚至強迫了她,最後讓她成了我的女人。她一直不甘心,或許還痛恨我。但是那時候,我對她的心情絲毫不加體察,只想佔有她。為了讓她心甘情願就這樣從了我,我還一次次地對她許諾,說我總有一天會娶她的……」

  「你對她的許諾是真的嗎?還是你只是為了得到她而騙她?」

  初念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神情卻很平靜,彷彿她只是隨口而問。

  徐若麟望著她,道:「許諾是真,因我確實想著娶她。但我卻真正是豬狗不如。那時候的我,對自己太過自信,總以為一切都能在我掌控之中。所以我等不及能夠娶她的那一天便迫不及待地佔有了她。正是我的自私和大意,她最後被我害死了……」

  他的聲音再次低沉下去,視線從初念的面上挪開,定到了她側旁路邊探出的一朵不知名野花之上,怔了片刻,又道:「我和她最後一次相見時,是七月裡。我記得清清楚楚,荷田里芙蕖開得正美,她卻比芙蕖更美。我告訴她我要去燕京,兩三個月後回來。我還對她說,等我這一陣子事情都忙完了,我一定會想法子娶了她,讓她和我做名正言順的夫妻。她看起來彷彿相信了我。其實即便不信,那時候的她又能如何?我走之前,暗中吩咐家中的一個人,我不在的時候,萬一她出了什麼事,讓他立刻傳信於我。然後我便放心地離開了她。」

  「一開始,計劃中兩三個月我是能回。但是到了燕京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正要回程時,邊境又傳來消息,北冗大汗長子尤烈王或許是得知大楚皇帝派遣我至燕京的意圖,想要阻撓,親率大軍再次來襲。我率部迎擊,向朝廷送去快報,等待回音。上命很快傳達,命我隨機行事。」

  「我從軍十數年,與這個北冗的尤烈王交鋒了不下十數次。他是唯一一個讓我吃過敗仗的對手,狡猾而勇猛。我尊重他,更想趁這個機會,除掉這個大楚的禍患。所以接到上命後,立刻領了軍隊趕赴事發之地。這個時候,我已經忘記了還有一個她在家中等我回,一心只想割下尤烈王的頭顱。陸陸續續幾場戰事後,我的騎兵一直追擊到了燕然山,與尤烈王對峙。這裡距雁門關已有千里之遙。而此時,距我離開她,也已經整整過去了六個月。」

  「我不知道的是,遠在金陵的她這時候早已經出事了。因為我的大意,她有了身孕,被送去尼姑庵一病不起。我在雪山腳下日夜想著殺人飲血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這時候的她,也在日日夜夜地苦苦等著我回。但是她終究還是等不到我回便死去了……」

  ~~

  初念注視著他。

  頭頂的濃蔭縫隙中撒下了點點白色日光,此刻正投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眶中,仿似也有點點微光在閃爍。

  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那時候他失約的原因了。沒想到此刻,竟會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從他口中聽到。她原本也以為,她應該情緒激動。但是很奇怪,她此刻唯一的感覺卻只是釋然。彷彿一直以來壓在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被挪走般地釋然。

  「你不是說你事先吩咐過家裡的一個人嗎?她出了事,那個人沒傳信給你?」

  她想了下,竟然還問了這麼一句。

  徐若麟道:「他送信了,而且接連送了四封。只是因為北上至燕然山的路被大雪所阻,一直到了次年的春,這四封信才送到了我的手上。最後一封信的內容,就是告訴我她已經死了……」

  徐若麟微微仰頭,逼退目中的淚意後,終於再次看向她,對上她平靜如水的目光。

  「弟妹,我是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你想知道我當時的死法嗎?」他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道,「得知她的死訊後沒幾日,我便與尤烈王遭遇,打了我那一輩子最慘烈的一仗,雙方的士兵都拼光了,最後我追他到一個山谷中時,我的馬匹中了他的冷箭倒地,眼看他就要逃走,我仰天長嘯,聲音震動山谷,引發了雪崩,將我和他的去路埋住。當然,我和他也一道被埋在了從山頂崩塌而下的雪堆之中。」

  初念睜大了眼,略帶驚恐地看著他顯得有些猙獰的面龐。

  這一刻,她終於徹底明白了過來,他為什麼竟也會追著自己到了這裡……原來竟是這種近乎慘厲的悲壯方式……

  徐若麟很快便覺察到了她的驚恐不安。揉了下自己的臉,順勢擦去眼角的濕痕,這才朝她微微一笑,道:「弟妹,我從前為了取信於她,對她曾發過毒誓,說若負了她,便叫我萬箭穿心而死。沒想到的是,最後竟會死於這種方式……」

  初念勉強一笑,道:「大伯哥說笑了,你人不是好好站在這兒嗎?」

  徐若麟一怔,隨即苦笑了下,道:「是,我命大,後來被人又從雪堆裡扒了出來……但是弟妹,我能不能問你一句,倘若你便是那個女子,你會恨我嗎?」

  初念望他片刻,忽然問道:「你既然知道你和她的關係為世俗所不容,為什麼還要這樣做?你真的愛她嗎?」

  徐若麟微微鎖眉,目光顯得有些迷離,彷彿陷入了回憶。片刻後,唇邊漸漸浮出一絲笑,慢慢道:「你這麼問,我倒真的說不清楚了。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還一身重孝,正在園子裡安慰我那個不知道什麼原因正在哭的女兒,踮著腳尖想去摘枝頭的一朵芙蓉花給她。但枝條太高,她怎麼夠也夠不到。我看了一會兒,便鬼使神差地過去替她摘了下來。當時她顯得有些驚慌,兩腮卻飛上了紅暈,比芙蓉還不知要美多少倍。當時我便動了心……」

  初念心怦怦亂跳,不想再聽他說這個,正要開口打斷,他自己已經從回憶裡驚醒,略微搖了下頭,道:「我從來不是個好人。想要的東西,定要弄到手。你問我是不是真的愛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得到她,想得要命,所以我便去做了。或許於我來說,得到一個人和愛一個人,就是一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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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02 PM

☆、第十四回

  一陣短暫的沉默。樹梢頭忽又一陣風過,捲了幾片青中帶黃的落葉,輕飄飄而下。

  初念終於望向了他,開口道:「你的故事我聽完了。我想這段往事裡,她應當也有錯,並非完全無辜。只是無論如何,遇上這樣的你,與她來說,終究更是一種不幸。你方才問我,倘我是那個女子會不會恨你。我想說,我若是她,在天之靈知道了你失約的原因,想來應也不會怪你的。」

  徐若麟凝視著她,神情似喜似悲,低聲道:「原來你竟真的不怪我……當時雪崩的一刻,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頓了下,道,「我誠然負了她,便是死一千回一萬回也不為過。只不過上天竟還憐我,沒叫我死於我所發毒誓的方式。這是不是告訴我,即便我這樣豬狗不如,她去的時候,也並不恨我。原來竟是真的。她不怪我……」

  初念望著這個曾經何其自大張狂的男人,此刻在自己面前這樣漸漸低下他的頭,壓住心中生出的漫漫酸楚,暗呼一口氣,又道:「你方才說話之時,雖沒明說,我卻也能聽得出來,男子的心何其大,容納天地,而那個女子,你卻連自己到底是否愛她也不清楚。可見她在你心裡,不過只佔方寸之地而已。我雖不是故事中人,應也能體會那女子的心思。概因天下女子,所懷心思大多相似。倘若一切從頭,我想她最大心願應是與她的丈夫相守白頭安度一生,哪怕上天不垂憐,定要讓她再次為寡,想來她也不願再與大伯你續這樣一段天生便不被祝福的孽緣。只是如今事情既已發生,她人也死了,過去的便該讓它過去,大伯你更不必執著於心中偏念,免得為難自己,更讓死者魂靈不得安寧。」

  徐若麟抬頭,怔怔望她。

  初念朝他點了下頭,道:「我不過有感而發,胡言亂語了幾句。若有得罪,還望大伯見諒。我出來也有些時候了。該回去了。」

  徐若麟這才像是驀然驚醒過來,看一眼方才尺素領了果兒去的方向,苦笑了下,道:「弟妹,果兒很是親慕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歡她,卻又不敢問你。我便叫她今日這樣,說等見到了你,我會替她問。她信以為真了。說起來,還是我這個做爹的人無恥。為了把你哄出來,連自己這麼小的女兒也會利用。你要怪,怪我便是。果兒她什麼都不懂。」

  初念一怔,隨即微微一笑,道:「果兒很可愛,我很喜歡她。」說罷轉身,朝著來時的路匆匆而去。

  徐若麟望著她的背影。如雲綠鬢,茜羅黃衫,在斑駁日影中漸行漸遠。

  「你方才問我,倘我是那個女子會不會恨你。我想說,我若是她,在天之靈知道了你失約的原因,想來應也不會怪你的。」

  「倘若一切從頭,我想她最大心願應是與她的丈夫相守白頭安度一生,哪怕上天不垂憐,定要讓她再次為寡,想來她也不願再與大伯你續這樣一段天生便不被祝福的孽緣。」

  徐若麟的腦海裡不斷迴旋著她方纔的話。這個即便是連生死當頭亦能不眨眼間便當機立斷的男人在這一刻,竟搖擺不定了起來。到了最後,終還是壓下自己心中的那股難言酸楚,忽然快步追了上去,叫道:「弟妹留步!」

  初念心微微一跳,遲疑了下,還是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

  徐若麟長呼一口氣,迎上她略帶疑惑的目光,終於緩緩道:「弟妹,我是個不祥之人。我在府中,恐怕闔府之人都不得安寧。明日我便會走。只是臨走前,有一事提醒下。過幾日便是二十朝節,照習俗要吃圓子。二弟身子一向欠妥,圓子性又粘滯,吃了恐怕不好。弟妹留意著些,到時一定不要讓二弟食用。」說罷最後望她一眼,轉頭霍然大步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濃蔭深處。

  初念怔了。

  前一世,她的丈夫徐邦達因為多吃了幾口圓子,加上不慎又染風熱,一病而去,她自然知道這個。但此刻,這樣的話竟從他的嘴裡被說出,她真的連做夢也沒想到,還在發怔,忽聽腳步聲來,望去,見尺素正牽著果兒探頭探腦地過來,知道她大約是等了些時候,不放心又過來看,急忙朝她迎了上去。

  「奶奶,方纔這是……」

  尺素四下顧盼,沒見到徐若麟,一直緊著的心才落了些下去。

  「走吧,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已經無事了。」初念牽過果兒的手,三人朝來時之路匆匆而去,行了段路,又對著尺素低聲道,「今日之事,就當沒有發生。咱們只是在這裡找到了果兒。」

  尺素忙點頭,看了眼果兒。

  初念亦看向果兒,想了下,停下腳步,蹲到了果兒身前,對她露出笑容,低聲道:「果兒,你爹已經幫你問了我。二嬸嬸知道了你喜歡我,我也很是喜歡你。但這事,只是咱們兩個人的秘密,就只能咱們兩人知道。回去了,無論是誰問起你,你都不能提到你爹。就說是自己不小心走丟,被二嬸嬸找到了。知道嗎?」

  果兒雖小,方才卻也覺出情況有些不對,心裡正惴惴不安。此刻見初念這樣與自己說話,眼睛頓時亮了,露出笑容,用力點頭道:「果兒知道的!我爹先前就這樣叮囑過我了!可是……」眼睛瞟向了尺素,顯得有些不放心。

  尺素忙背過身去,道:「我眼神不好,耳朵也背,果兒小姐和二奶奶的秘密,我什麼都不知道!」

  初念心中雖似繫了千結,此刻卻也被這兩人逗樂了,暗歎口氣,起身復又牽了果兒往前,道:「快回去吧。恐怕老太太她們都快起身了。」

  三人剛拐出這爿地兒,路上便遇到了幾個正找果兒的小和尚,見人被國公府二奶奶尋到了,都鬆口氣,急忙在前頭領路帶回。找了一圈無果的宋氏正白著臉守在後禪院的院牆下,看到果兒被初念牽回,哎喲了一聲,趕緊跑了過來一把摟住她,笑著哽咽道:「我的小姐!你可算找回了,真要出了事,我怎麼擔待得起!」

  果兒看了眼初念,低聲道:「都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讓媽媽為我擔心了……」

  宋氏忙道:「不敢不敢。只要果小姐你沒事,我就謝天謝地了。」說罷朝初念道謝不已,怕廖氏這就要起身了,抱著果兒急急忙忙便往裡頭去。

  果兒趴在宋氏肩上,回頭朝初念一笑,眼睛便彎成了月牙兒。初念笑著目送她時,聽尺素嘀咕道:「翠釵怎的去了還不回?」

  說曹操,曹操便到。她話音剛落,便見翠釵與周志一前一後地回來了。尺素迎上去詢問的時候,翠釵臉色瞧著不大好,瞟一眼邊上的周志,含含糊糊道:「沒事。沒事了……」說罷,低頭站到了初念身後,一語不發。

  初念也沒怎麼留意她,只對周志道:「果兒找著了。」

  周志面上露出絲笑,點頭道:「找著就好,小的這就去告知和尚們,叫他們不用找了。」施禮過後,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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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兒雖及時找了回來,只也鬧出了些動靜,不可能遮瞞得過去。司國太與廖氏等起身後,立時便從下人口中得知了這事。廖氏把宋氏叫了來,斥了一頓。初念並不作聲。果兒求情,說是自己頑皮走失的。廖氏還要開口,被司國太阻攔了,不耐地道:「找回來便好。今日過來是替小二兒祈福的,別有事沒事折騰那麼多。」廖氏這才閉口。

  司國太看向初念,微微點頭道:「虧你有心了。佛祖慧眼。咱娘幾個一道再誠心求拜,必定能替小二積下福緣。」

  初念恭敬應下,一行人焚香淨手過後,去往早上的佛堂繼續法事。一天忙碌下來,待這一行車馬回城停在國公府大門前時,已是掌燈時分了。初念回到濯錦院時,見徐邦達還未用飯,竟還在等自己,心中感動,忙換衣服,與他一道吃了晚飯。二人回房後,把白日裡的經過略略述說了一遍。一邊立著伺候的翠釵見機插嘴,笑道:「二爺,二奶奶在法堂裡一跪就是一個時辰,我在邊上瞧著都有些心疼,她卻連頭髮絲都紋風兒不動。可見二奶奶替二爺祈福的心志之堅。佛祖一定會保佑的。」

  徐邦達心中感動,歎道:「嬌嬌,苦了你了……」

  初念微微一笑,道:「只要二爺你能好,莫說在佛前跪,便是要我折壽,我也心甘情願。」

  她這話,完全出於本心。今日在寺院裡默禱時,心中也正是如此許願。此刻說來,自然情真意切。徐邦達一時說不出話,只緊緊握住她手。屋裡伺候的人見狀,忙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嬌嬌……」徐邦達讓初念坐到了榻上,掀起她裙幅露出兩處光潔膝蓋,伸手過去替她輕輕揉撫,低聲道,「我能娶你為妻,三生有幸。往後必定一心待你。倘若做了對不住你的事,叫我不得好死……」

  初念一驚。急忙伸手摀住他嘴,道:「快別胡亂賭咒!我曉得你對我好。用不著你這樣發賭咒。」

  徐邦達呵呵一笑,面上現出一絲孩子般的得意之色,這才牽了她手起身,道:「你今天不在,我沒事幹,又畫了你的好幾副像,你來看看,喜歡哪一幅。」

  初念在燈下賞了他為自己畫的像,讚了一番,待稍晚些,見他疲了,夫妻二人便熄燈上榻歇了。

  大約是心情好,身畔的丈夫很快便睡了過去。初念在他平穩的呼吸聲中,閉著眼睛要從腦海裡極力除去白日裡發生的那一幕。輾轉反側中,終於也陷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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