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衣青 -【見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7-25 01:01 AM 編輯【書名】:見善
【作者】:楚寒衣青
【內容簡介】:
徐善然數著枝頭的葉子。
一、二、三……一、二、三……
數到春走了夏,夏走了秋,將一片一片的葉子從嫩綠數到焦黃。
像在數自己還剩下的那些日子。
從國公府的嫡女到江南貴姓的長媳。
從十里紅妝耀京華到僵臥病榻數著窗頭葉片。
徐善然這一路走下來,甜過苦過從雲端被打落谷底又從谷底一步一步爬了回來。
不用等來世,那些辜負過她的,她已經將他們全都送進了地獄。
但有時候她也會想。
她的親人,她一貫懦弱善良的母親,只會吟風賞月的父親,還沒來得及長大的孩子,和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同處一地的時候,會不會害怕,會不會被欺負?
也許她正該早點下去。
為人女為人母,她總要真正保護他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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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我夢想找到一個能透過現象看本質不嫌棄我出身和龍潭虎穴一般SJB家庭的寶貝兒。
男主:為了寶貝兒我就是爬也要爬成人上之人。
男主:……我家寶貝兒怎麼跟開了金手指外掛一樣牛逼透了?
*****
善善,你見過最壞的我,你能接受最壞的我。
我現在變好了,很多人想要了,仿佛一夕之間我就變成她們的天她們的地了。
可我還記得那時候你伸出的手。
那時候是你沒有跟著踩我一腳,伸手將我從泥濘中拉出來。
我真的一輩子都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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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勝利者再回到小時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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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昨夜雨疏風驟聽琵琶弦落
第一章 癔症
人什麼時候要死,只有自己最清楚。
徐善然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動彈不了。意識一時模糊,一時清醒;眼前的景象一會兒是小時候的閨閣,蜻艇腿卷草紋香幾上的白玉雙耳三足香爐中冒著丹桂的清甜,穿青枝纏花紋襖的媽媽站在床頭斥罵小小的還一團孩氣的丫頭;一會兒又是自己寢室雍容華貴又暮氣沉沉的擺設,苦澀的須彌香直沖天靈,玉琵玉琶兩個丫頭的面容隱在模糊的簾攏之後,眼底唇角全是愁苦。
時間如同水波一般帶著她晃悠悠的飄蕩著。
她躺著,安靜地等著,不斷轟鳴的耳朵裡漸漸能聽見聲音了。像遮得嚴嚴實實的布帛忽然抽了線,於是終於有空隙讓聲音能夠擠進來。
那是她乳母的聲音。
柔美的女音因為驀地拔高而顯得有些尖利,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地傳進徐善然的耳朵裡。
“我不過離了一瞬你們竟這般不經心,顯見是打量著四太太性好不計較,卻不想想耽擱了姑娘豈是你們吃罪得起的!”
“一屋子的人還有沒有一個喘氣的不干吃飯會說話的!姑娘到底怎麼了?”
蒙了層五色紗的窗格在陽光下轉著細微的光芒,院中影影綽綽有人影晃過。
徐善然慢慢看清楚了屋內的陳設。
像是收攏在記憶裡的東西一一跳了出來。
紫檀木座的山水畫屏,斜插著冬梅的龍泉大瓶,掛著老叟訪南山圖並一張琴的雪似牆壁,依次擺放著案頭清玩的大書桌……
徐善然又費力地將自己的目光轉到了屋內的人身上。
一個梳圓髻的媽媽站在床邊沖她笑著說些什麼,唇角雖然高高揚起,臉上卻又有揮之不去的驚慌,四個丫頭都呆在角落,低垂腦袋不敢出聲,整個身子都像僵住了一樣沒有動彈。
李媽媽,竹實,棠心,綠鸚,紅鵡。
在她出閣之前陸陸續續都走了。有做錯了事被攆的,也有大了老了被家人接走婚嫁供養的。
現在想想,她們沒有跟她到林府,真是一件值得多多燒香的好事情。
她怎麼會夢到小時候呢。
是病糊塗了吧。
徐善然這樣想,然後又想:
是菩薩的慈悲嗎?讓她在下地府之前再看看生自己養自己的地方?
可是再熟悉的景致,沒有了熟悉的人,也不過徒添傷懷,不如不見。
她輕輕地闔一下眼,再張開的時候,那鮮妍明媚的閨閣就如同薄紗一樣被輕輕抽走,再映入眼底的,依舊是再熟悉不過的雙螭團壽字羅漢床和窗戶外那株連葉片都被她數了個遍的梧桐樹。
鮮亮厚重的錦被像一層沉重的鎧甲壓在她身上,被下的肢體沒有一處不泛著酸和疼,鼻端嗅著的須彌香忽然濃重起來,嗅著嗅著,思緒便仿佛被牽引著將她出嫁後的人生又一一回味了個遍。
驚慌的、苦澀的、冰冷的……也曾經有過一些婉約甜蜜的日子,但最終都和著那些痛苦,加倍地變成滾燙的怒火和憎恨,擱在胸腔之內,片刻不熄,燒心燒肺的燥熱。
這一日的天氣尚算不錯,榻邊的窗格被推開,晨風剛好將幾朵梧桐花吹進窗戶,落到被面之上。
徐善然盯著窗外的梧桐樹看,高高大大的樹木幾乎遮蔽了她眼前的天空,偶有的幾隙陽光,也如同被施捨般地落到地面。
她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極為看不慣這棵高大的喬木。
習慣了北地開闊的她在剛剛嫁到江南的時候總有這樣那樣的不習慣,不習慣江南的天氣,不習慣江南的飲食,不習慣江南的服飾,也不習慣從姑娘到媳婦的轉變。
京師一等國公府的嫡女,便是宮裡頭的那些娘娘也未必有的出生,嫁到誰的家裡頭都不算高攀,何況雖為世家,但家中大人卻只領了一個三品職銜的延平林?
所有人都說她低嫁了。
唯獨她自己覺得還好。
縱然門第稍低一些,難得的是傳承日久,規矩儼然,族中不止有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古訓,更兼夫婿十分能干,她嫁過去那一年,也正好是夫君金殿傳臚的那一年。
本身有家世、有嫁妝,夫婿能干,夫家也規矩守禮,更沒有妾室庶子的鬧心,怎麼看她都應該如同在國公府一般,繼續著自己金尊玉貴的生活。
大抵也有過這樣的一段日子吧。
她和林世宣的感情並不糟糕,最濃情蜜意的時候,她也在床笫間咬著對方的耳朵撒嬌賣癡地說等自己成了這個家的老封君,便要將所有擋著光線的樹木都給砍掉,當先的自然是那棵種在主院,將小半個院子都密密遮蓋的據說都有三百來年的梧桐樹。
不過一棵樹而已。
林世宣揉著她,唇角眼底永遠是那種耐心又細致的微笑。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然後又是被翻紅浪,一覺天明。
睜眼盯久了窗外,眼前又是一片花白。
徐善然倦怠地合起眼睛,靜靜躺在榻上,沒過片刻,就感覺有人到了左近,細碎的窸窣聲隨之在耳邊響起,是玉琵和玉琶細聲的對話:
“老夫人呢?”
“還在睡著。”
兩句話落,房間又恢復了安靜。
徐善然感覺到蓋在身上的被角被掖了掖,又有各種細碎的聲音,間或還含著某些古怪的響聲,像是氣死風燈上破了個口子,又恰好有風吹過……
她睜了睜眼,眼皮卻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只裂開了一條縫隙夠她看見窗前的那片深綠,就再次合上,帶她重新陷入黑暗。
耳中的人聲倒還算清楚。
玉琵穩重的聲音裡多了一絲急切:“我說你這個小蹄子,你好端端的抹什麼眼睛,是誰給你氣受了你好在老夫人面前做這副模樣!”
跟著是玉琶還帶著哽咽的嗓音:“多少年姐妹了你這樣說我?我只為老夫人……”
“為了老夫人,便更不該這副模樣!”
“我只是忍不住——”
話到這裡一轉,又有第三個聲音插了進來:“老爺過來給老夫人請安了。”
房間內靜了片刻,跟著玉琵的聲音響起來:“老夫人還在休息,請老爺回吧。”
闔著眼睛的徐善然費力地牽動了一下唇角,嘴角似扭出了一個弧度,又平復下去。
年輕的時候說成了老封君,就要將院子裡擋陽光的大樹全部砍去,但等她真當了老封君,她看著院中的這棵大樹,卻越看越覺得可愛。
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已經如同眼前的這棵大樹一樣,將自己的根須深深扎在林府之中,掌控著遮蔽著林府的一切人事。
院中的丫頭到底沒有擋住一心盡孝的兒子。
徐善然聽見對方進來,跪在床頭抹淚自責,句句不離願意折壽換她安康的表白,唬得一屋子的下人勸著架著,吵吵嚷嚷好一陣後,徐善然的耳邊才恢復清淨。
這時候又是玉琶呸了一聲,快言快語說:“我看老爺要是真有一分孝心,就不該每次來都要哭天搶地指天立誓一番,外頭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我們家的老夫人已經過身了呢!”
玉琵怒道:“還不閉嘴,合著事情你做就行,別人做就不行?”
“那哪一樣……”玉琶回了一聲,聲音到底歇下去,房間內便再沒有了交談聲。
是不一樣的。徐善然心想。
她身邊的這幾個丫頭,身契收著,打小調教著,一日日放在眼前看著,從垂髫稚童看到如花似玉,哪一個不比那個對她又畏又恨的庶子貼心貼肺?她們流的眼淚,她相信至少有一半是為了她;而那個庶子呢,她也相信是真情實意。
真情實意的喜極而泣。
多高興啊。
壓在上頭的嫡母要死了,磋磨親娘藥死親娘的嫡母要死了,掌控著他成長乃至婚姻的嫡母要死了,一手推他上官位又抓住他沒法放下手中權柄的心理而日日受著尊崇供奉的嫡母終於要死了。
熬著、熬著、總算熬到了這老妖婆先走一步,世上哪還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情呢?
“姑娘?姑娘?姑娘回答媽媽一聲好不好?”
“姑娘是不是在跟媽媽做遊戲?姑娘該起身了,姑娘想吃什麼想穿什麼,且說一聲可好?”
“姑娘,太太馬上就……”
過去的聲音在回憶的間隙裡又遙遙地傳來。
徐善然努力想要辨認清楚,卻有另一種摸不清的力量將她禁錮在回憶裡。
大概真沒有多少時間了,回憶繞著回憶,攪得她都有些不安生。
在她的記憶裡,她和林世宣甚少爭吵,便有幾句拌嘴,也沒有將氣過了夜的。
翩翩貴公子,皎皎世無雙。
那些說她低嫁了的女人後來聽聞林世宣的風儀後,不知有多羨慕她又將手中的帕子揉碎了多少。
再加上林世宣只有她一個妻子——至於那些通房歌妓,不是沒名沒分就是不在眼前杵著,她也犯不著生那個閒氣——她真算是一顆心都撲在了對方的身上。
所以最後。
最後,在知道林世宣一碗一碗的藥想要藥死她的時候,她才真正覺得天塌地陷了一般。
外祖絕嗣,滿門凋零。
娘家獲罪新帝,男丁也多是流放千裡。
但國公府的女眷還留在京中,嫁出去的姑娘也並不跟著獲罪。
那一段時間裡,徐善然將出生二十多年裡都沒有嘗過的苦頭嘗了個遍,憂慮親人,憂慮自己,僅僅幾天,就瘦得尖了下頷。
是林世宣執著她的手說世有三不去,她永遠是他的原配嫡妻。
其實這個時候,不管林世宣是要將她送進家廟還是一紙休書,她哪怕苦恨對方無情無義,也只無言以對。
婚姻結二姓之好,出嫁女因娘家而煊耀,難免也因娘家而飄零。
她能夠理解林世宣。
他剛剛從京師外放,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又要扶起延平林,不可能得罪新帝。
家廟或者休書,她都接受。
但林世宣在她面前喁喁情語,一轉眼卻將害命的藥並食物遞到她手中。
當時她已經喝了有月余了,漸漸的便在床上不大起得來。林世宣每每來看她的時候總要溫言軟語撫慰一番,她也拼命想要提起精神,她還有親人,還有孩子,還有丈夫……
直到她當時的貼身大丫頭跪在腳踏前,單薄的身子委頓在地,顫栗哭泣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說了很多,徐善然一個字都不相信。
林世宣為什麼要殺了她?
她沒有了娘家撐腰,不管是進家廟還是休書,她都沒有辦法反抗。
而他們夫妻數載,朝夕相處情投意合,膝下還有一個剛滿五歲的佳兒——
便是一只貓,一條狗,養了那麼多年,丟了傷了也要心疼一陣,何況是日日同床共枕的妻子?
林世宣胸膛裡的心是黑的,冷的,還是空空如也的,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章 親人
徐善然又陷入那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飄搖之中了。
周圍的景致都模糊成了深深淺淺的色塊,她被籠罩在這之中,漸漸的沒有了身體上的知覺。
她多多少少有感覺到什麼人來到了自己身旁,一聲一聲地在說著些什麼,可是不管她怎麼認真去聽,都不能辨別清楚。
只得繼續想林世宣的事情。
這麼久的時間,那麼多的事情,結締、育兒、中毒、喪子、同床異夢、再到反目成仇。她送走了公公、熬死了婆婆,再裝著、騙著、伙著外人斗倒了那個男人。
至親至疏是夫妻。
看著那個男人從躊躇滿志到愕然倒下,看著那個男人從儀容絕世到骨瘦支零,她最後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暢快。
也許是裝得太久,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騙到耗盡了感情。
也許是學得太多,學他冷心冷情智計百出,學到熬干了心血。
到最後,愛也淡了,恨也淡了,林世宣乃至陰郁沉悶的林府對她而言,都只如一根魚骨卡在喉嚨,不吐不快。
林世宣倒下的那一天,對她而言應該是暢快的。
可是暢快之後又有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
當身邊再沒有可以分享的人的時候,再多的富貴,才華,權勢,都只如風末青蘋,池上柳絮,無根無源。
徐善然至今還清楚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貼身的丫頭跪在床前,瑟瑟發抖的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訴她,一聲一聲說林世宣如何在藥裡粥裡加相克之物,要讓她毫無痕跡地死去。
她不想信,不能信,不敢信!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心腹,如果她還有娘家可靠,大可大刀闊斧地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但她已經沒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僅剩的,僅余的,丈夫,到底是愛著她,還是想要殺了她?
徐善然最後在林世宣來看自己的時候提了一個要求。
她希望將自己的娘親接到延平來。
娘家獲罪,正子嫡孫的男丁都判了流放,唯有她這一房的庶兄,因有恩於新帝,得以被特赦留京,照顧家眷。
在她的印象中,這只是一個老實的,和她沒有多少接觸的庶兄。
可是嫡母、生母俱在,又是庶子當家,哪怕這個庶子在過去的那些年裡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恭敬,她也能夠想到自己娘親的日子。
只怕過去有多恭敬敬著嫡母,未來就有多不恭敬待著嫡母。
把母親接來的念頭在她接到消息的時候就有了,可是直到此刻,她才將其宣之於口。
然後——
林世宣回答了。他面不改色,毫不遲疑,就抱著她,回答她一個朗朗的好字。
太像最初時候他在床笫間答應她砍了那棵梧桐樹的時候了。
她一抬眼睛,依舊能看到對方眼裡依稀閃爍著的溫柔,那麼真摯。
徐善然幾乎沉溺在這樣的溫柔之中。
然後在無邊的和暖中,她慢慢地醒過神來,從心底感覺到一點寒涼,進而這點寒涼便順著血液流淌周身,叫她手足冰冷。
她前幾日才從娘家的義子哥哥處得到消息。
流配邊關的徐家人在解押的路上糟了強人,連同押解的官差在內,沒有一個活口。
她的娘親在得到這個消息後就投了繯。
新帝震怒,下旨嚴查,又將徐家僅剩的庶子連連拔擢,以示加恩。
在她的哥哥找過來的時間裡,這件大案子已經成了百姓茶余飯後的談資。
林世宣不可能不知道。
林世宣在騙她。
他怎麼能這樣理所當然,毫不造作地騙她?
這個時候,距離徐家人事發已經過了十來日,距離她母親投繯也過了旬日。
她的義子哥哥在徐家出事之後擅離職守,一路從邊關潛逃進來,再找到她的時候,都能將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
而端端正正呆在家中,丈夫是詹事府少詹事,為正四品命婦的她連自己父母死絕了都不知道。
沒有人能明白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怖。
她看見的,聽見的,有什麼是真的?
她是不是廟裡那尊泥塑的菩薩,一年到頭,只要任人貢上三注清香四季蔬果,就能閉起眼睛,遮住耳朵,露出端莊微笑?
林世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的丈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徐善然後來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終於慢慢地明白過來。
他的心確實是黑的、冷的、空空如也的。
哪怕還有一點兒的溫暖,也從來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
對林世宣而言,女人真正如衣服,一件舊了總有新的,一件壞了更有好的。
在他的心目間,排行第一的始終是他的滔天權勢滿腔抱負,排行第二的也還有延平林氏,而余者便皆如塵埃草芥,不值一屑。
林世宣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徐善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否認這一點。作為只差一步便要進內閣,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宰輔的人,他有資格得到這個稱贊。
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走到這一步,有誰是傻瓜?只要有一道縫隙,他們哪一個都能抓住機會將其撬成擎天裂罅。
徐善然心裡有暢快,也有得意,雖然不長久,但到底是有的。
她看著愕然倒下去一下就中了風的男人,一瞬間想了很多。
在他因為她娘家敗落既要清譽又要聖眷而要藥死她,又因為被公主看上趕忙收手治好她的時候;在他在書房裡因明知她在外頭看著而對心腹潸然淚下說出她父母的事情,說“性命垂垂,不敢說且不敢不說”的時候;在他們一起看著稚兒小小的身軀失去最後一點溫度,她連著吐了好幾口紅,他照舊揉著她,沉著聲音安慰她的時候。
他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徐善然何嘗想得到?
從頭到尾,她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如既往的金尊玉貴。娘家沒有出事的時候,有著帝國數得上的家世;等娘家出事了,夫家又權勢赫赫如日中天。
忒的好命。
外頭的所有人都這樣說她。
可她喪父、喪母、喪子——
到最後,也只有一個婢妾生的庶子,在她的床頭明著哭,暗著笑,日夜盼她早點死。
徐善然並不如何恚怒。
這個庶子的路她早就安排好了,他是哭是笑,是唱是念都無甚關系。
人這一輩子,眼睛瞎上一次就夠了。
至於她自己。
她還有什麼沒有經歷過,沒有享受過?
也差不多了,該下去了。下去看看,看看父母,看看稚兒,他們會嫌她來得太慢嗎?會認不得早已失了原來面目的她嗎?
模糊成一團的眼前忽的一亮,像是有一只憑空出現的手撥開了迷霧。
徐善然看見一個婦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那婦人微胖,圓臉龐,頭插白玉觀音滿池嬌分心並二三草蟲釵子,雙耳垂著一對赤金鑲寶玉蘭墜子,外罩一件滾銀邊藕荷色暗花紗繡百鳥百花披風,底下則穿一件茄花色對衿襖。
她眉頭蹙著,白皙圓潤的臉龐寫滿了擔憂,雙手輕輕拍著徐善然的肩膀、胳膊,點了胭脂的嘴唇一張一合,徐善然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但是她能夠辨認出對方的口型。
她在叫善姐兒。
她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娘親,娘親,娘親……
像一壺煮沸了的水滾起來,徐善然在看見人的那一刻,腦海裡來來回回翻騰的都是這個字眼,眼底心間都被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占據。
平靜了很久的心湖突然被攪亂,酸澀從心尖處一路蔓延到眼眶,但干澀的眼眶早已落不下任何一滴淚來。
她想抬抬手,就抬抬手。
擦去母親眉間的愁緒和惶恐。
她還想張張嘴,就張張嘴。
說上一句遲了很久的話,告訴母親別怕。
別怕,爹爹死了還有我,我就來了,娘親等等我,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可她的身體被看不見的鎖鏈捆得嚴嚴實實的,又被牽著繼續飄蕩,走著走著,面前母親擔憂的面孔忽然被林世宣微笑的臉龐所取代。
瘦到突出了顎骨的臉頰上已經隱約爬出皺紋,笑著再沒有了往昔灼灼風采,只剩一對眼睛依舊銳利的林世宣。
那雙銳利的眼睛看著她,好像能洞穿她的衣服和血肉,一直看進她的心底。
但她坐在床邊的海棠繡墩上,微微笑著和林世宣對視著。
她早就不怕這個男人了。
那是在林世宣彌留之際。
“我快要死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感慨說,聲音溢出口腔,像生了銹的銅器互相碰撞,沙啞暗沉。
這是又一個晴朗的日子。整座府邸都因為主人病情的惡化而憂心忡忡,少了花匠的打理,庭院中的那株梧桐樹都將枝椏伸進了卍字雕花窗格。
林世宣盯著枝椏上零星的綠色,忽然問徐善然:“你不是說想要將院子裡的梧桐樹都砍掉嗎?怎麼這麼久了,它還長著?”
“父親母親都喜歡它們,我將它們留下來,也是對父親母親的孝道。”徐善然坐在繡墩上。長長的裙子掩著她的繡鞋,她坐直肩背,側著頭,平和地對林世宣說話。
林世宣笑起來,笑到一半又咳嗽,好一會才緩和過來,又是好笑,又是歎息:“徐善然,我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比我預料得要有智慧得多。說真的,我沒有想到最後打敗我的居然是你,而不是魏水秀,也不是馮慶元。”他緩緩說。
“但正因為這樣,你更應該明白,你根本沒有必要斗倒我。你明明知道的……我做成了閣老,難道還能休妻?難道還要殺妻?我做不成閣老,他們難道還會念著你的好,時時刻刻幫助你?這些年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徐善然,你既然聰明得猜到了我當日的手筆,又將那些東西整理出來傳了出去,怎麼會看不透這一點?——而如果你沒有看透這一點,你又怎麼能將那些東西整理出來遞給那兩個奸逆!”
“孀居之婦與閣老之妻,何其遠也!”
“徐善然,你大可等我當上了閣老,你大可等你的庶子長大成人能支應門庭,你大可先當一言說眾人應一言笑眾人和的閣老夫人,再充分享我死後的哀榮……可是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我倒了,你除了出上一口氣之外,又能得到什麼?你究竟在想什麼東西!”
徐善然的目光輕輕在林世宣臉上一觸,便移開了,並不因為回避,只是毫無意義。
她究竟在想什麼?
她究竟得到了什麼?
為了將這個男人拉下來,她學著對方的一切,學了很多很多,學對方的所思所想,行事手段,她一點一點地朝對方靠去,變得和他一模一樣,變得和他貼心貼肺……可她不是林世宣。
她再可憐,亦可憐不到林世宣的模樣。
她慢慢說:“你還記得你曾經在中秋宴上對我說過的話嗎?那一年是啟光七年……對,就是你倒下的前一年。當日戶部侍郎宋廷來找你,我知道的,這個人平日為官貪鄙,苛刻下僚,又不敬上司,哪怕有個好家世,也是做不長久官的。”
“他平常和你並無多少交情。但在他被言官風聞彈劾,找盡了旁人再來找你的時候,你答應了。”
“為什麼呢?我問你,你跟我說‘隨手之事,為何不為?’,又笑道‘將軍今日為卒背吸膿瘡,卒明日便為將軍沙場百戰去,馬革裹屍還’……”
“這些事情,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那麼些年的溫存愛意,那麼些年的體貼柔情,唯有那一天晚上,你真正對我說了實話。你對我的那些,亦不過是隨手之事,隨手為之。我為你主持中饋,打理家事,撫育孩子,這還遠遠不夠,等需要了,你還要我用命來還你這份隨手為之。”
“若你真的愛我、重我、敬我,憂我之憂,苦我之苦,我便捨了這條命給你又怎麼樣?”
“可並不。林世宣,你從不愛我,更遑論重我敬我,憂我憂,苦我苦。”
“林世宣,孤狼喪妻尚要哀嚎長夜徘徊不肯去,羊羔烏鴉且有跪乳之恩反哺之義。而你呢?對於你而言,倫理,道德,良心,血緣,仇恨,義理,有什麼比得上你的壯志青雲,宏圖霸業?”
“或者說,有什麼比得上你的縱淵深海重亦溝壑難填的欲望?”
“哈哈哈哈哈哈!”林世宣縱聲長笑,笑完恨聲說,“就這些?徐善然,我說你聰明,可你愚不可及!你指責我無情無義重利重權,可你最後對我所做與我前日對你所做又有何區別?你既和我一般,又來指責於我,是何道理?就算成王敗寇,你打倒了我出盡胸口惡氣恨念,我也只當你婦人之見……可你並不!並不!並不!我輸了,我敗了,我躺在病榻不能起來,你也並不志得意滿喜上眉梢——既然這樣,你又為何要斷你我青雲之路!你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有什麼意義?
有的,有的。
在家園被毀,在父死母喪的最後關頭,她一直依賴的,一直傾心相愛的丈夫顛倒了她的整個天地與信仰。
多痛苦啊。
就好像血肉靈魂都被扭曲了的疼痛,疼得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夠死去。
可她沒有死。
她將自己的骨頭一根一根敲碎再拼好,將自己的血和肉撕下又再粘回去。
將自己身體裡靈魂裡對一個名叫做“林世宣”的男人的所以依戀,全都剜去。
都到了這一個地步,還有什麼榮華富貴滔天權勢能引她動容?
她並不喜上眉梢,因為對於林世宣的所有刻骨的恨連同刻骨的愛,早早就離她遠去了。
她依舊痛苦,因為這個世上總有一些她無法忘懷無法割捨,她的那些親人們,只是那些親人們,她已經逝去的親人們,她怎麼也忘不了他們,可是她已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很多年的時間,她越來越了解林世宣,可林世宣並不再了解她;她越來越像林世宣,可又從來不是林世宣。
她越了解這個男人,就越學盡對方的冷漠殘酷。
她越了解這個男人,就越厭惡對方的冷漠殘酷。
所以最後,紅袍喜嫁夫妻燕好,琴瑟和弦稚童繞膝,兜兜轉轉走到盡頭,她對於林世宣,只得冷漠與厭惡二詞。
最後的最後,她沒有回答,只看著床上怒目圓瞪的林世宣。
回光返照的男人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喊道:“我幼承庭訓秉燭夜讀,及至學富五車金榜高中,我步步為營算盡機關,我只差一步,就當首輔掌天下權柄!我不甘!我不甘!!我不甘!!!……”
屋外盛放的光芒漏了一小塊進窗戶,在地上勾勒出一片明晃晃的光焰後又躍上枝頭,在葉梢點出一點金芒。
涼風徐徐吹動她的裙擺和帳幔。
喊了許久的男人忽然面露渾噩,半直的身軀跌回床榻,聲音一下子變得含混。
徐善然聽了很久,才聽清楚對方嘟囔著的是聖人的言語。
“……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災然必以自惡也〈註1〉……”
她伸手微拂,拂去裙面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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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語出《荀子•修身篇》
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災然必以自惡也。
譯文:
見有善行,一定要恭謹自查,自己是否也有此善行;見到不善的行為,一定要驚心警惕,反省自己是否也有此不善。自己身上的善,一定要固守;身上的不善,一定要畏惡它如同災禍。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三章 菩薩
徐善然又回到了自己的閨閣之中。
這一次,仿佛因為回憶已經告一段落,她在自己的閨閣裡呆了很久。
看著媽媽丫頭進進出出,看著父親母親嬸嬸伯伯進進出出,連祖母和祖父都見了一面。
她有心想要說些什麼動彈一下,可是她和他們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只能看著聽著,卻沒法做出任何事情來。
一連許多天的時間。
最初激動的情緒已經平復下去,她有些灰心,還有說不出的茫然。
臨到頭了,能夠回來看一眼固然了結心中的願望,可是夢境夢境,不就是實現人心中所思所想?菩薩讓她再見到父母親人,卻又不叫她碰觸他們敘述別情,這又是什麼意思?
再說這夢境也實在有些長了。
徐善然有時醒有時睡,但周圍的時間竟似過得緩慢無比,並不像往常的那些夢境似的一忽兒一個樣,往往她睡下去的時候,李媽媽並幾個丫頭在做針線,等她再睜開眼睛,那繡布上的花朵也不過填了半色。她還常常看見自己的娘親,娘親經常陪在她的身旁,柔聲細語地說著話,又有媽媽引著一個一個大夫並提著藥箱的童子走進來。
那都是一些面善的人。
幾個太醫院的御醫,幾個京師中有名的大夫,他們一個個來到她的床前,開了許多方子,又留下了些諸如“多引著病人說話”,“多帶著病人活動”,“不要刺激病人”等等的言語。
然後一碗碗的藥湯就如流水一般遞到她的眼前。
徐善然知道自己得了病。
她甚至還知道自己病的症狀是怎麼樣的,差不離也就是呆呆木木,口不能言,手足不動,連吃飯如廁都不懂……
是癔症吧。
徐善然想。她知道自己小時候得過一次癔症,但並沒有關於生病的任何記憶,只在後來的日子裡從娘親身旁的桂媽媽口中聽過只言片語的笑言,說是娘親當時為了她什麼都顧不上,她看了自家的太太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太太會拍桌子大聲罵人;又說娘親在那段時間真個是求神拜佛,這邊剛請了一尊救苦救難菩薩,那邊趕緊再迎一位玉清元始天尊……
那時候她還小小的,也就七八歲的模樣。
她聽見桂媽媽說話的時候,看見娘親微笑著看她,也就跟著笑起來。
她那時候是有多傻啊。
孩子之於母親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才終於明白。
那時候她的娘家還屹立不倒,她和林世宣也一直琴瑟和弦,盡可說世上事全無不足了,可在她懷了孩子並費盡力氣將其生出來之後,那種血肉相連心神相繼的感覺,就好似整個世界都和之前有些不相似了。
所以在她孩子走的那一天,她整顆心都要被掏空了。
所以當看見她不能說話,不會動彈的躺在床上,喝一口藥汁都要人慢慢撬開牙關喂下去,娘親心中到底有多難受呢?
可是母親在她生病的第三天後就不假他人之手,將她抱到上房細細照料了。
母親總覺得那些媽媽丫頭不能好好照顧她。
仿佛也被母親料到了。
就在第三天的夜裡,本該守著夜的棠心睡得死沉,直到第二天母親來到的時候才睡眼惺忪的從桌上抬起腦袋。
桂媽媽說的也就是這一次。
那時候母親一下子沒來得及管棠心,先匆匆摸了一下她身下的被褥,登時勃然大怒,指著棠心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好不容易順下一口氣,第一句話就是:“叫人牙子來,把這眼裡頭半點沒有主子的賤婢趕緊賣走!”
棠心當時又羞又怕,跪在地上瑟瑟求饒,半點沒有往日的潑辣。
最後棠心雖沒有被賣走,卻也讓母親給調得遠遠的,說是灑掃庭院去了。
她房裡的媽媽和其他丫頭後來也跟著說了一些求饒的話,但母親再也不信她們了,直接就將她抱到自己的房裡見天的照顧著,連父親來了也不能多引她一個目光,多勾她說一句話。
“善姐兒今天喜歡吃什麼?廚下做了嫩嫩的蛋滑,還燙著,娘親喂善姐兒吃兩口好嗎?善姐兒小心燙,來,張張嘴巴,啊——”
“外頭的天氣很漂亮,廊下的那些鳥兒聲音都停不了了,善姐兒以前不是最喜歡弄鳥兒嗎?娘親讓小丫頭給善姐兒找一只最漂亮的紅嘴翠羽鳥兒好不好?”
“善姐兒睡了好久,想不想和娘親說說話?娘親耳邊好久沒有善姐兒的聲音,娘親很想聽善姐兒再說說話……”
“來,善然,喝口藥,不要怕苦,吃完了娘親給你拿蜜果……”
徐善然眼看著藥碗裡的漣漪。
那是一顆一顆眼淚砸下去濺出的痕跡。
她漸漸的明白了日後母親的眼睛為何總是不好,每每被風吹了或在油燈下久了總要干澀難受一陣。
哭得久了,哭得狠了,眼睛便傷了。
但以前,桂媽媽沒有對她說起這件事,娘親也沒有對她說起這件事。
真正愛你的人,哪怕為你哭干了淚,哭傷了眼,也全當是尋常。
她心裡說不出的悵然。
如果可以說話,她真想告訴娘親別說話了,她現在又回復不了;也想告訴娘親別傷心了,將她交給丫頭婆子帶就好。
看不見樣子,就沒有那麼多沖擊;不去想了,心情也就慢慢平復下去了。
就如她最後對待那些一個接一個的噩耗與背叛。
她最後總會好的。
可是母親始終沒有放棄。
時間越久,母親的精神就越緊張,對她的照顧也就越發細致。
徐善然已經不記得自己這樣活死人似的有多久了,也許有十數日了,也許有一個月了。
大夫來了又走,藥方換過一張又一張,每次再請的時候,那些大夫看著她雖然沒有明說什麼,但徐善然並不難從那些大夫的眼神看出他們的想法。
他們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站在這裡,不過盡盡人事。
許多天的時間,來來去去的人和最直接的感情讓徐善然再也不能將這當成一場夢境。
徐善然想自己也許是在死之前回到了小時候。
她有些迷惑。
她當時竟病得這樣重麼?那最後又是怎麼好起來的?是不是得等現在的她走了,過去的她才能好起來?
那她什麼時候會走——?但她又想,可走了就再也看不見她的親人們了——
總不能讓母親這樣哭下去啊。
聲音在她心底低低地說。
像心頭最柔軟的部位被東西撞了一下,又酸澀又快活的感覺湧上來。
是啊,總不能看著母親這樣哭下去啊!真好,在走之前,還能再看看母親為她傷心,為她快樂。
母親苦苦的支撐並沒有維持太久,在某位御醫直言要家裡准備後事的時候,母親的神經幾乎立刻就崩斷了。
桌上的茶壺並梅瓶被母親拂袖摔下,母親漲紅了臉,指著御醫高聲叱罵,又大聲叫著桂媽媽和她從娘家帶來的心腹下人的名字,讓她們將口出狂言的御醫立刻打出去。
母親的娘家,她的外祖家,也和國公府一樣是憑軍功起家的。
但是國公府傳承已久,除了家丁依舊按照祖訓學槍棒之外,僕婦丫頭都不沾這些了。但母親的娘家不一樣,母親的父親,她的外祖父年輕的時候一直鎮守邊關,家也是在那裡安的,別說母親的那些哥哥,連同院子裡的丫頭僕婦,就沒有不會騎馬不會槍棍的。
也只有母親,是在外祖父回京之後才有的,因為是唯一的女兒,從小如珠如寶地捧著,一點不讓沾這些苦活累事,倒是身旁的丫頭被多方教導,一個個都有不凡的身手。
那個直言不諱的御醫真的被攆了出去,後來有沒有國公府的大管事或者父親跟著出去賠禮,徐善然並不知道。
她只知道母親抱著她大哭了一場,哭得一點都不漂亮,聲音淒厲得就像夜裡的梟聲,只聽著,就叫人肝腸寸斷。
可是哭完之後,母親一刻也沒有耽擱。
她讓桂媽媽使管事准備了車子,又讓丫頭收拾了好些包裹,全是她平常需要使用的,至於母親自己,只帶了兩包衣服。
跟著她們去京師郊野的大慈寺。
這座寺廟得過先帝的欽賜,還健在的主持據說有大法力。
母親之前已經使人下帖子請過幾次了,父親的名帖乃至祖父的名帖,可都沒有將人請來。
母親這一回直接帶著她上山去。
母親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表示虔誠,就一概不用軟轎僕婦,直接將她系在身上,一步一叩首地往山上前行。
烈日曬花了她的妝容,青石磕破了她的額頭,汗水將衣衫浸濕,從沒有干過活的身軀搖搖欲墜。
徐善然永遠不能夠知道,一向嬌弱的母親是怎麼堅持帶著她這樣走完了一千多級的台階;一向順從丈夫孝敬公婆的母親又是怎麼在明知道丈夫和公公都不信僧道,直言“僧道尼婆,禍家之始”的時候,還毫不遲疑地帶她出來。
她看著母親帶著她攀上最後一個台階,在主持面前低到塵埃裡般苦苦哀求,又在主持終於松口,點出方法的時候仿若眼睛都迸出光來般狂喜。
她看著母親依著主持所言,沐浴淨身,禁食一日,然後在菩薩面前磕長頭,虔誠的一遍遍念誦著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說著日日戒齋,說著每年布施,說著一切一切,只有一個願望。
求菩薩讓濠州徐氏十三代五女徐善然安康無恙。
信女何素雪願日日侍奉佛祖……
一顆淚珠從眼角滑落衣襟。
捆住她身體的力量似清風般消彌遠去。
徐善然張開嘴巴,費力地從喉嚨中擠出兩個字:“菩薩……”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
菩薩垂目,慈顏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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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寺廟頗為清幽,臨近初春了,綴滿了花苞的野桃樹爭相盛放,遠遠望去,層層粉白點綴著星星綠意,恰如人間天堂。
徐善然正在一座臨水的八角亭裡坐著。
大小不一的石頭散布在小溪裡,沒有大戶人家慣常豢養的錦鯉,倒是時常能見到螃蟹蝦魚,間或還有幾只麻雀並松鼠到溪邊取水喝,十分的野趣自然。
距離上山的那一天已經有幾日了,沒有了神秘力量的束縛之後,徐善然很快從能夠在床上眨眨眼睛說兩句話恢復到可以起身慢慢走兩步,曾背著徐善然上來的何氏就更快恢復了,在好好的休息幾天之後,身上的疲乏已經盡褪,只剩下額頭上的傷口還在日日抹著藥膏。
不過當時求主持救命的時候,主持說出的一應舉措中就有一項是要何氏並徐善然在山上留一段時間,好穩定神魂。眼見著女兒一天天好起來,何氏自無不允,先後打發僕人將事情向婆家和娘家敘述清楚之後,就帶著女兒在上山住了下來,並且打定主意要好好留上一段時間。
上午本是徐善然陪著何氏說話的時間,不過今天有些特例,何氏送出的信已經被湛國公府並侯爵府收到,她的祖母和外祖母都使人送了多多的東西上山,送著祖母東西來的是祖母的心腹嬤嬤,送著外祖母東西來的卻是何氏大哥的妻子雲氏。現在何氏正和雲氏說著體己話,因而徐善然就自己出來走了走。
沒想到在八角亭中剛坐下不久,遠遠的就有男性僕從高聲笑謔的聲音傳來。
平時的大慈寺亦是香火鼎盛,但後山禁地並不隨便放人進來,再想這兩日從國公府及侯府一擔一擔挑上來的東西,現下的聲音多半是來自這兩府的下人,徐善然對站在身旁的綠鸚說:“過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綠鸚是年近二十的丫頭了,容貌不顯,但性子素來穩重,聽自己姑娘的話就勸道:“聽聲音仿佛是個男的,姑娘且避避吧。”
徐善然不置可否,轉對另一個也跟著來的一團孩氣的竹實說:“過去看看。”
相較於綠鸚,竹實也就跟徐善然差不多的年紀,不過七歲上下,還是個小女孩兒。聽見徐善然的話,她怯怯地看了自家姑娘,又看了看站在左近的綠鸚姐姐,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磨磨蹭蹭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了。
一旁的綠鸚見徐善然這樣,也沒什麼好說的,只等竹實回來將前面的事情說上一說。
不想在竹實走後沒多久,坐在亭中的姑娘徑自站起身,也朝竹實離開的方向走去。這就叫她唬了一跳,忙抬起胳膊想攔上一攔,沒想到姑娘走得快,她伸出的手沒攔到前面,倒差點撞到了姑娘的胳膊,又恰好觸到徐善然平靜看過來的一眼,不由訕訕的收回手,本要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主僕二人再沒什麼言語,就向著聲音的方向走去。
這一處地方密植花樹,在叢叢花葉的遮掩下,幾步近的兩人也不一定能一眼看見彼此。
徐善然剛恢復沒有多久,走得慢些,已經見不到竹實的身影了,但那笑謔的聲音還在,徐善然也不急,就一邊走著一邊想事情。
她身邊的四個丫頭,竹實棠心是娘親從自己陪嫁的人中挑出來給的,綠鸚紅鵡則是老太太看過竹實棠心之後撥下來的。
竹實懵懂,棠心潑辣,綠鸚紅鵡畢竟是祖母院中出來的,是一模一樣的老成持重。
棠心還在的時候,有些事情還不顯,但等到這唯一一個牙尖嘴利膽大潑辣的丫頭被調走,剩下的幾個就越發用著不順手了。
竹實姑且不說,剛才綠鸚的表現也不出徐善然的意料。
祖母當初撥下兩個丫頭也是想著有個大些的能夠照顧她,但這兩個丫頭年紀偏大,她又實在太小,綠鸚紅鵡是怎麼也指靠不上她,索性少做少錯,只一味的追求沉穩,便不負祖母所托了。
畢竟人之常情,倒說不上有多不好。
不過丫頭丫頭,還是要自己用得順手才好。
思忖間,聲音已近在咫尺,徐善然走到了一株芭蕉樹後,停下腳步,先看一眼不遠處藏得嚴嚴實實的竹實,接著調轉視線,從婆娑樹影間看見了兩個正對峙的少年。
好巧不巧,這兩個少年,徐善然都認識。
芭蕉樹後的是一條鋪著鵝軟石的小道,這條蜿蜒的小道從前山的寺廟一直延伸到後山,是那些僧人與來這裡暫住的貴族進出的道路。
小道上的兩個少年一前一後的站著,俱都梳小髻穿圓領寬袖衫,腳踩一雙青布鞋。
站在右手邊的,徐善然只看一眼就辨認出來了,那是父親身旁管事的兒子,樣貌十分可愛機靈,平素裡很討父親的喜歡,名字就叫做歡喜。
至於站在左手邊的,那個少年比今年十一歲的歡喜還小上一歲,身量卻比歡喜更高上幾分,更兼生得濃眉大眼,一看就有一股精氣在內。
這兩個少年正對峙著,聲音自然也傳進徐善然的耳朵裡。
正在說話的是站在徐善然右手邊的歡喜,歡喜的嘴巴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只要張開了,一連串的話就必然歡歡喜喜地跳出來:“……我說你手上捧著什麼盆破花呢,一路上就沒見你放下過,還想著要見裡頭的太太姑娘姐姐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想是搭上了五爺的線就不把自家兄弟看在眼裡了,可惜飛上枝頭的不止鳳凰還有麻雀,游進水裡的也不全是龍王還有泥鰍,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屙的是什麼屎,想捧著東西進去給太太姑娘賣好?我告訴你,就沒這個門,你要麼就把東西給我,我托阿爹一起送進去;要麼你怎麼把東西帶來的,就再怎麼把東西帶回去——”
跟在綠鸚聽著這些話臉都燥得慌,恨不得把耳朵給掩了,偷眼去看自家的姑娘,卻見姑娘眉不抬、眼不動,一張白淨淨小臉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這回可不能干看著任由姑娘聽下去了,忙忙伸手想把姑娘帶走,結果手一伸,碰倒是碰到了姑娘的衣服,但站在芭蕉樹後的徐善然已經分花拂柳,徑自走了出去。
綠鸚一呆,顧不及什麼,趕忙跟上。
這一陣簌簌響動也吸引了正說話的兩人的注意力,他們轉頭一看,正好看見走出來的徐善然並綠鸚;歡喜當即“啊”了一聲,不知剛才那段話被人聽見了多少,臉上瞬間通紅!
不過這小廝確有幾分機靈,臉紅了一瞬就連忙給徐善然請安,叫了綠鸚和最後跑出來的竹實幾聲姐姐,又忙討好說:“姑娘可是大好了?老爺接到消息的時候剛趕到魏真人的山腳下,正要求魏真人下山,就接到太太打發人送來的信,看過之後當場仰天大笑了好幾聲,要不是魏真人及時遣小童下來苦留老爺,又聽說太太並姑娘要在這山上呆上好一段時間,這時候來的怕不是我阿爹,而是老爺了!”
徐善然沒有先理會這個小廝,而是沖著那少年微一屈膝,行了福禮,叫了聲“哥哥”之後,才對小廝說:“徐管事辛苦了,他來得不太湊巧,恰好祖母外祖母都遣人來了,母親正和大舅母敘話,只怕還要辛苦徐管事再等上一段時間。”
這一出禮對於除徐善然以外的幾個人來說都有些突然,兩個丫頭並兩個少年全都懵了,被徐善然叫“哥哥”的少年忘了回答,得到徐善然回答的歡喜也有點口吃:
“不、不辛苦……”
一句話說話,他險些打結的舌頭多少擼順了,又忙補充:
“我們做下人的為主子做事,怎麼能說辛苦呢!”
徐善然說:“你去跟你阿爹說聲,大概還要等三刻鍾一個時辰,大老遠來的,不必一直守在哪兒,只遣個小僮看著動靜就好。”說著她不給歡喜拒絕的機會,對身旁的綠鸚說,“帶著歡喜去請徐管事到客房裡休息一番。”
這話一出,綠鸚要不應立刻就得罪了徐管事,她也是頭尾不能顧,只得答應一聲,帶著歡喜先走了,走時多少慶幸自家姑娘出來的時候是帶著兩個丫頭,她走了也還有竹實在。
一下子,山道上只剩下三個人。
徐善然再將目光轉向少年處,目光輕輕一溜,就看見對方衣服的料子與做工倒還好,但衣衫到底有些短了,刻絲之處也多有磨損。
她又看向少年手中的東西,那是一個仿佛筆洗似的白瓷盆子,裡頭裝著水,水裡養著一枝梅花,頗有些清趣。
那少年的目光與徐善然對上,他明顯有些局促,手裡的盆子要遞不遞的,半天了才踟躕著說一句:“……姑娘好。”
跟剛才小廝的稱呼一模一樣。
他又說:“這是我從魏真人那裡請來的,並不是非要見了姑娘才給,只是聽說中途給別人之後就不靈了,又聽他們說姑娘是撞了髒東西才不好的,雖說現在好了,到底要防上一防,所以想著要親手交給姑娘擺在案台上,這一路上都沒交給別人過……”他漸漸的有些小聲,“要不就……”也不知道‘就’些什麼。
徐善然感慨萬千。
她看著站在眼前的少年,恍惚間就像看見了許多年後同樣站在面前飽經風霜又英姿勃發的男人。
父親的義子,她的義兄。
在所有事情發生之後,唯一一個找到她面前的人。
她的唇角揚了一下,笑容一開始只有一丁點,漸漸的就跳上眉眼,她微笑著對面前少年說:“謝謝哥哥,不過還得煩哥哥再抱著走上幾步路,我身邊的丫頭年紀還太小,多半抱不動這東西。”
“不麻煩不麻煩!”任成林連忙說。他的父親為救徐佩東而死,父子兩人又沒有其他的親族,徐佩東就將任成林收成義子,但並未改姓,意思也是等他長大後替任家傳宗接代。
其實時下的高官武將都多有認義子的習慣,但律法在義子繼承家產上規矩很嚴,保有自己姓氏的,非在三歲之前認養的,有同宗其他繼承者的,義子統統不可繼承財產,因此如果不是在主人面前很得臉的,義子也並不多被重視,在家裡跟那些被看重的管事的地位相比,確實也就個差不離的地步。
所以方才歡喜能夠這般輕佻,任成林也沒有說上什麼。
敘話過後,三人沿著小路往院中走去。中途徐善然問了些父親路途上的風俗情況,剛說沒兩句,就到了院門口,守在外頭的丫頭看見,連忙笑著迎上來:“姑娘怎地這麼快就回來了?太太還在裡頭和您大舅母說話呢。”
徐善然說:“我進去看看母親和舅母。”又對竹實說,“帶哥哥進我房間裡,將東西放好;再帶哥哥下去休息一會,等會我叫哥哥來給母親請安。”
叫怯生生的小丫頭去偷聽有些難為人,但這點事倒極為尋常,竹實答應一聲就帶人下去了,徐善然則跟著守在門口的丫頭往裡走,走到游廊下,正見桂媽媽拿著香去薰丫頭手中的倒掛鳥。
見到徐善然進來,桂媽媽忙放下東西說:“姑娘怎麼回來了,可是外面不好玩?”
徐善然笑笑:“去見見母親和舅母。”
太太在娘家大嫂來的時候打發徐善然出去,也是因為自家女兒自小跟外祖不太親,怕拘著了女兒,現在眼見出去了的女兒惦記著回頭看舅母,自沒有不高興的道理。桂媽媽很高興說:“那正好,我帶姑娘進去。”
說著便親自上前打起簾子,讓徐善然走進室內。
因簾子被挑起,室內坐在炕上說話的兩個婦人不由都停下。
坐左首的那婦人雲鬢桃心臉,一身遍布花卉四合如意雲紋通袖衫,正是大舅母雲氏。
那雲氏眼見著徐善然從屋外走來,步伐雖慢點,但不知怎麼的,一步一步甚是穩當,身上環佩相撞,又樂聲清越,只叫人覺得十分的從容雅岸,不禁伸手沖徐善然道:“好孩兒,快到舅母這裡來讓舅母看看,你前頭那一病,你母親直如心肝都給人生生挖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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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布施
聽見雲氏的話,徐善然唇角微揚,臉上綻出笑來,卻並不立刻上前,而是依著規矩先後向母親並舅母問好之後,才坐到雲氏跟前。
雲氏抬手將自己跟前的女孩攬進懷中,細細觀察著,又輕輕摩挲對方的腦袋:“好孩子,病好了就好,你這一病過去,看上去竟仿佛長了好幾歲。”說著左右看看覺得徐善然頭上只扎了兩個花苞,綴上金色的小鈴鐺並銀色的丁香,可愛固然可愛,卻難免顯得素淨了點,不由拔下鬏髻上的兩顆東珠,分別別入徐善然的發間,這才笑道:
“這樣更漂亮了,沒事來你娘這兒翻翻匣子,她就你一個閨女,怎的連首飾都捨不得給你多戴戴?”
何氏不由笑道:“大嫂慣會埋汰我,我就這一個女兒,東西不給她還能給誰?”說著招了徐善然過來,不知是不是因為雲氏的話,她左右看看也覺得女兒穿著打扮素淨了些,不由去找徐善然身旁的丫頭,一眼沒看見,眉頭就皺了起來。
徐善然這時笑道:“是我懶得戴太多東西,總覺得重了些。因為我這點懶惰,倒叫舅母每次來都要被我偏走幾件首飾,現在還好,再多幾次以後,舅母肯定每次見到我都要心裡埋汰這潑皮破落戶又來了。”
一句話落,屋子裡的人都笑了起來。
尤其雲氏與何氏,都笑得有點掌不住了。何氏哎呦著說:“這孩子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話,最近真是嘴皮子一翻,一串一串的就出來了。”
雲氏也笑得不行:“我的姑奶奶,我倒也想有這麼個能說會道的掌上明珠,可惜家裡的混小子一個個見天的見不著,好不容易見著了要不就是猴得沒邊,要不就是悶得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話來,實在愁煞人了!”
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和母親感情再好,徐善然也不是特別習慣被人攬進懷裡抱著。
她正好乘勢從母親懷抱中脫出來,坐到下首的椅子上,又招丫頭拿了兩個五蝠捧壽白瓷碟子來,自己則取出帕子來,用手帕包著慢慢剝了兩個橘子,撕開擺好,讓丫頭遞給上首的母親和舅母,才收了帕子,讓一旁的小丫頭也給自己剝一個。
這個時候,何氏正好和雲氏說起布施的事情來。
在何氏依著主持所言治好了徐善然之後,那些曾在佛祖前許過的願望差點快成了何氏的心病,只要稍微空閒下來,就念念不忘的惦記著,深怕自己慢了一步,好不容易好起來的女兒又會出什麼問題。
對於布施一事,雲氏也是極為贊成的,還給何氏出了些主意,等兩人商談著要拿出多少銀子的時候,徐善然忽然出聲:“娘親,我們還住在山上,這麼快就開始布施嗎?”
何氏不由笑道:“傻丫頭,布施是我們對佛祖的心意,還管你住在哪兒?”
徐善然:“那娘親打算從哪裡開始布施?持續多久?由誰來統共管理?”她頓了頓,又說,“我之前聽爹爹說過些道理,仿佛是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若我們日日布施,會不會反害了某些人?”
這一串話下來,何氏竟有點被問住,一下子沒能回答上來。
一旁的雲氏聽了也想到一點之前忽略的,不由暗叫一聲不好:若是為了還願,布施一兩次還沒有什麼問題;但依著姑奶奶剛才的意思,仿佛是想長久的做下去,這哪裡成的?銀錢還罷了,主要是這件事多少有些犯忌諱,一個不好,便要被御史台參上一本,實在劃算不來。
再則說,若是一次還好,交給心腹下人處理也就打發了,但要長久做著,難免要主母親自督管,她這個小姑子……在家裡的時候有些被寵愛過了,雖說性情真是一等一的,但在管家上面也實在有點拿不出手來……
正思忖間,房裡的簾子又被打起來,桂媽媽帶著薰好的倒掛鳥走了進來,剛走進就覺氣氛有些沉悶,不由忙給自家太太並雲氏上了一杯茶,又親自把熏香給了雲氏,笑道:“舅太太今天來得正巧,這鳥兒日日熏著也薰得差不多了,今天正好叫舅太太品鑒一下,看我家太太最近得到的香味道可好。”
雲氏笑道:“看來這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說著將手中的香朝著那鳥引了一引,就見本來安安靜靜站在桌子上的綠鳥兒忽一展翅,繞梁而飛,頓時香生滿室。
雲氏微微闔目,嗅了一嗅,睜眼贊道:“仿佛有些龍樓香的味道,又不那麼濃郁,十分的清爽自然,是加了些草木香進入調和嗎?”
“是新品,我也滿用著,大嫂覺得好待會就包一包回去,沒事閒玩著。”何氏忙道。
雲氏笑著點點頭,話題就又回到了布施上面。
進來的桂媽媽一聽,見不是起了什麼齷蹉,便安安生生站在角落,只添茶倒水,聽主人敘話不提。
問題既然點出來了,事情再要討論,就免不了對著前路上的石頭苦惱,徐善然並不著急,就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著,只等兩個人都有些討論不下去的時候,才說:“佛祖跟前的布施自然不少,平日裡的大戶人家的施粥我們也是時時跟的。”
這話其實還稍嫌謙虛了些,國公之上只能封王,一個朝代裡頭能被封為異性王的,哪怕包含了死後追封,都是屈指可數。平日裡,佛祖跟前的布施不說,那些施粥濟災,其實都多由朝廷下旨,繼而勳貴並大臣牽頭舉辦,其中勳貴之中,便是國公侯爵府牽頭。
這話說的正是現下的情況,何氏雲氏都微微點頭。
徐善然又說:“再接下去還能做的,也無非借些名目在傭戶中減些租子,往善堂發些衣食。但租子減一年減三年就好,只是一次的功夫;善堂也不可能日日發著衣物與糧食,這些都不算長久,母親如果想長期做些事情,須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又有個行得通的法子。”
這話有些超出一個七歲孩子會說的了。雲氏不禁問:“那善姐兒有什麼想法?”
“母親昨兒不是有些頭暈?想用和真堂的丸子壓壓,包裡卻沒有帶著,到底想著山路不易走便罷了,依女兒說,再有這事,不如發給那些外頭的人做,跑腿銀子並封賞厚些就是了。”
“這……”何氏有些遲疑,覺得這並不能算布施。
倒是雲氏,心裡一盤算,頗覺可行:“只怕做不大。”
“太大了御史台又有得忙了。”徐善然笑道。
雲氏又說:“到底招眼了些。”
“他們倒覺得這才是國公府應該做的。”徐善然說。
雲氏不由笑起來,一時都忘了面前的女孩只有七歲:“怎地保證確實能布施到需要幫助的人?”
“鰥寡孤獨廢疾者,優先擇之。”
“浮上幾許?”
“市價銀子浮上三成便夠了。”
“有些少吧?”何氏不由說。
這回不用徐善然開口,雲氏就笑道:“姑奶奶,這是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了。”頓了下,她又不禁道,“善姐兒怎的知曉這麼多?”
這句話在前兩天間,何氏已經問過一次了,徐善然就和上一次一樣,目光直視雲氏,坦然說:“醒來就懂了,許是昏睡時間菩薩教的。”
聽見這話,雲氏不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這是因禍得福了!”
何氏苦道:“哎,我也不求什麼福氣,只希望別再出現這次的事了,這冤家真是連我的命都要拿去了。”
雲氏少不得連聲安慰幾句,又說:“事情便這樣定下,姑奶奶還要找個妥當人處理才好。”
何氏微微點頭,正想和桂媽媽商量下,不妨聽徐善然說:“依我看,不如先就用哥哥並綠鸚和歡喜統共了解,先拿出個章程來?”
何氏與雲氏俱是一愣,何氏問:“什麼哥哥?”
徐善然是:“是成林哥哥,今兒成林哥哥依爹爹的命過來看看母親並我,還從魏真人那裡請了枝梅花回來,說是一路上都沒有撤過手,女兒有些感動。”
徐佩東認了義子之後沒有立時當作一件事了結,曾經也是親自帶了任成林一段時間,只是徐佩東是個典型的文人,任成林要好不好,實在不是一個讀書料子,因而徐佩東在後來才慢慢撩開手。
何氏這才有了些恍然地“哦”一聲,說:“是成林啊,他過來了,那待會讓他進來說說話吧。”
雲氏在一旁端茶喝了一口。國公府的家事她到底不好插口,但一席話聽下來也不由覺得自家姑奶奶實在是個靦腆性子,好在親家家裡規矩,沒那麼多糟心事要處理。
何況再一說,這母親弱了,女兒強些也是常理……
她細細一思量,便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說話間,自有丫頭出去,領了任成林進來。
任成林雖說跟過徐佩東一段時間,但確實絕少步及內院,要說見到何氏,除了最初認義父的時候之外,就是跟著義父的時候偶然簡單義母幾面,平時別說說話了,就是認認真真的拜見都少。
這一回被丫頭領著進了室內,他不由鼻尖有點冒汗,動作微微僵硬的拜下,又對一旁的雲氏同樣行了晚輩禮。
何氏讓桂媽媽扶起任成林,執著對方的手上下看了看,先微微笑著說了句“好孩子”,又皺起眉頭:“怎的衣服短了這麼些?”
任成林窘迫得說不出話來。
徐善然在一旁笑道:“娘親你不知道,哥哥一路上趕著路,那路全是坑坑窪窪泥濘滿地的,自不去穿好衣裳了,反正又沒人看著。”
何氏就笑著松了手:“一件衣衫而已,髒了壞了再做就是,值當什麼呢,孩子也別太拘束了,回頭我就讓人給你裁兩身衣裳送去。”
任成林微紅著臉說:“謝謝義母。”
雲氏這時也笑道:“好孩子,今兒我那兩個潑猴都沒來,等什麼時候我帶他們去了你們府,或者你跟善姐兒來了我們府上,就讓你們好好見見,大家一起玩才是有趣。”
任成林連忙應是。
這時候,只有徐善然臉上的笑意微微滯了一下,但轉眼又恢復自然。
在剛才進來見到雲氏的那一剎,她腦海裡第一刻浮現的並不是雲氏如何或者雲氏待她如何,而是雲氏的一對雙胞胎兒子。
這是雲氏除已經授爵當官的長子之外唯二的孩子,今年只有十一二歲,一個性格沉默在讀書上很有天賦,一個開朗活潑小小的年紀就會舞刀弄劍,侯府上下都對他們十分精心,雲氏也是日日被氣著又日日疼他們疼得不行。
但她記得,再過兩三個月,這兩個孩子一個失足落水,撈了許多天,到最後也沒能從河裡撈上來;另一個跑出去騎馬卻摔下馬背,被拖著跑了十來裡的路,最後連面目都看不清了。
自此之後,就像詛咒一樣,母親娘家裡的人就一個一個的死去,或者意外,或者病痛,還有在沙場上為國捐軀的。
記憶中的沐陽侯府,她年年過去,府裡年年掛白幡,再鮮妍的花草擺設放在那裡,也像被陰沉沉的氣氛給籠罩成了殘花衰草,說不出的壓抑哀頹。
說完了布施的事情,雲氏和何氏還有一些體己話要說。
徐善然看著有些不自在的任成林,便帶著對方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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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掀了簾子出來,早就等在廊下的竹實和綠鸚連忙上前。
徐善然腳步稍停,看向迎上來的綠鸚:“剛才屋裡頭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因著做丫頭的要時時伺候主子,平時自然靈醒著些,再加上簾子並無多少阻隔作用,屋內的人說話又沒有壓低聲音,守在外頭的這一溜丫頭都聽見了那些關鍵字句,在徐善然還沒出來的時候,就有好幾個丫頭用驚異或者羨慕的眼光看綠鸚了。
旁人尚且如此,作為當事人,綠鸚自己的感受當然更加的復雜了。
只見這平素沉穩的丫頭一見到徐善然就心跳加速鼻尖冒汗,尚且需要別人悄悄提醒,才記得回話,嘴裡還有點拌蒜:“……是,是,聽見了,姑娘。”
徐善然點點頭:“你遣個小丫頭去和歡喜說上一聲,這次你們便辛苦一二,有腹稿了之後就與哥哥商量。”
說完便帶著竹實和任成林離去,並不多管身後有些患得患失的綠鸚。
自醒來之後,在那些還不能動彈的日子裡,徐善然也偶有想過自己身邊的這四個丫頭。
對於還在深閨年紀尚小的她來說,除了親人之外,這四個丫頭並李媽媽無疑是最親近她的人了。
人總要用得順手才好,尤其是這樣的貼身丫環。
但對於她而言,以前或許還有些礙難,可就現在來說,要用人、要攆人,都不過易如反掌。
且用著,且看著。
世人熙熙,世人攘攘,或逐情愛,或逐名利,蓋莫能外。
離了長輩所在的主院,周圍沒有僕婦環侍,走在後山蜿蜒的花徑間,剛才一言不發默認徐善然說話的任成林便有些欲言又止了。
徐善然注意到對方的表情,問了一聲:“哥哥?”
任成林略微猶豫,有些含糊地問:“妹妹……這件事就交給我?”他其實有些拿不准徐善然的態度。按名義來說,他確實是徐善然的義兄沒錯,但徐佩東並非沒有兒子,雖不是夫人何氏正頭嫡出,但也是家裡有名分的妾生下的,平素裡也聽說他的義父挺疼愛自己孩子的。而他往常並不涉足後院,今天不說是第一次和徐善然見面,也確實是見面次數在十根指頭以內,因此他完全不理解徐善然突如其來的態度是因為什麼。
這邊任成林雖說得含混,徐善然略一思忖,也知道了對方內心所想,但她並不說破,只微微笑道:“是。因為母親的本意是為我還菩薩的願,並不涉其他,所以其他一概都好,只需挑好了人,將那些略厚的報酬交給需要的人就好了。事情到底有些特殊,全交給下人恐他們有些別的想頭,這次便麻煩哥哥了,不知哥哥最近可有空?若是沒空——”
這邊的話音還沒落下,那邊任成林已經忙要說“有空”了,但他的話也還沒來得及出口,突兀的一聲蛙鳴響起,正好走到拐彎處的兩人就見一個人影忽而從花木叢中撞出來,直朝徐善然所在的位置撞去!
這一下太過突然,站在一旁的任成林反射性的上前一步,到底沒有全擋著,叫著那人影擦著了徐善然的胳膊,徐善然雖能走路,畢竟之前躺了那麼久,身體還虛,要不是身後還有竹實跟著,剛剛好起來沒多久的她這一下就要坐倒在地上。
這時又是任成林先反應過來,伸手朝對方的手臂剪去,惱怒喝道:“哪來的野小子,走路也不多看看路!你撞了我妹妹,快向我妹妹道歉!”
那從花叢中跳出來的少年突然和人撞了一下,正有點暈頭暈腦,不過到底看清楚自己碰到了個小女孩,正忙著說“不好意思”,耳邊就聽旁人的怒喝,腦後又有風聲響起,本能的擰腰抬手,就沖對方擋去。
兩人雙手一觸,只覺得巨力從手臂處傳來,不由各都退了一步。
這時候竹實連忙護著徐善然倒退幾步,徐善然這才看清楚沖出來的那個人:那也就是一個和任成林差不多大的孩子,五官端正,但嘴唇微抿,個頭也稍矮些,身形比較瘦弱,穿松花色的竹節紋衣衫,腰懸玉佩,腳踏一雙天藍雲頭履,看上去也是一副貴公子的模樣。
一瞬碰撞之後,不等任成林更近一步,沖出來的少年已經對徐善然說:“不好意思,這位……小娘子,我剛才追著東西,跑得太急了,沒有看見人。”
這少年並未行禮,只擺了擺手,徐善然也就微一點頭:“並無大礙。”便轉頭對任成林說,“哥哥,我們走吧。”
任成林有點不悅地看了沖出來的少年,又左右看看,讓徐善然走花草稍疏的外邊,自己去走更茂盛的另一邊,以防走兩步又沖出個人來。
這時候那少年又說:“小娘子有什麼問題就去找懷恩伯!讓他們賠錢!”
正往前走的徐善然腳步輕輕一頓,站在她身旁的任成林已經擰眉說:“懷恩伯府?你是府裡的公子?行幾?”
“行——”少年剛脫口想說行一,話到一半思忖著不能坑了面前的這兩個人,便生生的轉了個音節,另說,“……我叫邵勁,到時候你們上門說這個名字他們就明白了。”
好沒有禮貌!任成林在心裡想道,又快速地回憶了下懷恩伯家裡的人,愣是沒有想起叫做邵勁這個名字的,登時感官更差了,不鹹不淡的應了一聲就帶徐善然離開。
一個人留在後面的邵勁眼看著幾人離去,吐了一口氣,正要彎腰繼續找那只叫做“威武將軍”的青蛙,忽見草地的縫隙裡閃爍著微微的金芒。
他撥開草叢,伸手一勾,就將那點金芒從地上夠了起來。
清脆又細小的鈴音在他耳邊響起,是一根細細的金絲綴著兩個金鈴鐺,那金絲呈螺旋式的紋路,鈴鐺亦十分精致,不過小指肚的大小,又是鏤空雕花又是鑲寶,從鏤空部位朝裡頭看去,那放在裡面的鈴好像也不是什麼普通的東西。
怎麼草叢裡會冒出一只金鈴鐺來?
邵勁先這麼反射性的冒出了個疑問,接著念頭一轉,就明白過來了:是剛才那個滿身綺羅珠翠的女孩被他撞到的時候掉下來的!
他抬眼看去,幾息的功夫,那三人並未走遠,身影還在花叢中影影綽綽地閃現。邵勁沖著那三人的背影張了張口,但聲音剛要出口的時候,胃部突地抽筋似的疼了一下,硬生生將他要喊的話給扯了回去。
這兩顆金鈴鐺雖然小了點,但工藝確實不錯,還有鑲珠寶,雖然也很小,但是要是拿去換錢買東西吃……應該能夠兩三個月頓頓都吃飽吧?
“呱!”
忽地一聲哇叫,一道綠影躍到邵勁面前。
邵勁驚醒過來,眼睛也不轉,就猛地一抬手,准准抓住了這只跑掉又跑回來的青蛙。
他蹲在地上,將不住蹬著腿的青蛙舉到眼前,又伸手去撥對方的腿,嫌棄說:“什麼威武大將軍?你看看你自己哪有點威武的樣子,我吃著都嫌你沒二兩肉,你要是再壯一點我現在就找個地方生火把你給烤了……”
“弟弟在說什麼呢?”嬉笑的聲音忽地從旁邊傳來。
蹲在地上的邵勁心頭一驚,來不及想什麼,快速地上下一揚手腕,將手指上捏著的那枚鈴鐺滑進袖子裡。
動作才做完,一雙頭綴珍珠的大紅繡密密麻麻金色紋路的靴子就出現在他眼前。
他垂著頭深吸了一口氣,再站起來的時候臉上已經一片木訥,只伸手將手裡的東西遞過去:“威武大將軍。”
那隨後過來的少年並不是一個人,身後還跟著許多小廝,都嘻嘻哈哈的樣子,每個人手中或抱著只鳥,或抱著只錦雞,甚至還有抓松鼠帶刺蝟的。
剛才對邵勁說了聲弟弟的少年長得就如金童一般可愛漂亮,他穿著和邵勁差不多的衣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邵勁又看了一下徐善然三人離開的方向,這才笑嘻嘻的勾著邵勁的肩膀,並不接對方手中的“威武大將軍”,只說:“出來的也差不多了,母親那邊該是好了,走,我們回去給母親請個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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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夜晚向來比較寒涼。
七歲的小姑娘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又在養病,不過閒看了一回書便准備上床休息。
在一旁做針線的綠鸚看見徐善然擱下手中的書,連忙上前問:“姑娘可是要休息了?”又讓竹實去外頭打洗臉的熱水進來,自己則服侍著徐善然走到妝台前坐下,去解那些頭上的首飾,頸上的項圈。
只這一下,剛拔出兩粒東珠的綠鸚有點遲疑地撫過徐善然左邊扎起的頭發,又將頭上有的首飾全都取了下來,再解開頭繩,用手慢慢順下,確定其中不再有其他東西後,才說:“姑娘,好像掉了一串鈴鐺……”
正有些心不在焉的徐善然聞言一怔,看向解下散在妝台前的東西:“這鈴鐺上可有表記?”
綠鸚忙道:“並沒有,上面只有那金樓工匠的標志。”
在棠心還沒有被攆之前,徐善然的首飾一直是棠心在管;但現在棠心不在,另外的紅鵡也和李媽媽一起留在國公府中看院子,跟著來的竹實又實在一團孩氣不堪大用,徐善然周身要緊些的衣物首飾就全交給綠鸚看著。
雖說一開始不是負責這個的,但等徐善然醒來能走動之後,就交代了說等閒不要戴那些貴重有表記的東西。綠鸚自然記得清清楚楚,連著好幾天都只給徐善然佩戴一些可愛的飾物,這個鈴鐺也是如此,只還算精巧,並不貴重到能讓人家一眼就能辨認出這是國公府的東西。
“那便罷了。許是白日和人碰了一下東西掉了。”徐善然說,“等會你提燈籠,讓竹實帶你去那地方找找,找得回來就好,找不回來也算了——若是找不回來,剩下的這一個你收著,回頭找人融了,另打個樣式。”
話交代得這樣清楚,綠鸚也再無二話,就替徐善然換衣搽臉,服侍著對方上了床,又放下銀鉤上掛著的青煙羅山水紋帳幔,因徐善然自醒來後並不需要丫頭睡在腳踏上值夜,便拿了桌上的一盞燭台,再吹滅剩余的蠟燭,靜悄悄走到了旁邊的耳房裡。
年紀小的丫頭都容易走困,眼見著徐善然上了床休息,端著水盆進去又端著水盆出來的竹實就著剩下的那點水洗了個臉,就脫了外邊的襖子,有點迷迷糊糊的擁著被子要靠到牆上去。
綠鸚走進來一看,連忙上前拍醒對方:“等等再睡,白日你跟著姑娘的時候是不是讓姑娘撞到什麼人了?姑娘頭上的首飾掉了一個,你快告訴我你們在哪裡碰著人的,我提著燈籠去找找,看還能不能找回來!”
連著幾下拍打力道不重,但已經足夠竹實清醒過來,她微微帶點嬌憨不滿的撅了撅嘴,還是利索的拿衣服穿鞋,就要從床上下來:“就是剛從太太的院子裡出來不遠,那條彎彎曲曲的石子小路……”
綠鸚說:“你下來干什麼?我一個人去就好了,姑娘這裡才是頂頂重要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可要守好了門。”
聽見不用一起去,竹實又縮回被子,應了聲“姐姐放心”。
綠鸚又詳細地問了問地點,覺得大概有了個底,便提著燈籠出門,走到時候還特意注意了下門窗。
這一趟出門的時間實在不算短,雖近了春,但夜裡的山風依舊刮骨的冷,等綠鸚匆匆跑回來的時候,提著燈籠的雙手都給風刮了個通紅。
她有點哆嗦的坐到火盆旁邊,借著火暖了暖手,再除下外衣,用被子裹住自己發抖的身軀。
這一系列的聲響驚動了淺眠的竹實,靠著牆的小女孩迷迷糊糊問了句:“綠鸚姐姐,首飾找到了沒……?”
“沒有。”綠鸚回答一聲,靠著牆睡的小丫頭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說了一句之後就沒有了聲息。
都坐著靠牆了,也不知道怎麼能睡得這麼熟。
一整天下來,綠鸚心中藏了許多話想說,眼見著這唯一能夠說上兩句的丫頭這個模樣,不由在心裡腹誹了好幾句。
其實棠心的事情剛過不久,就算徐善然自己親口說晚上不用丫頭值夜,有事會敲銅鍾讓兩個人進來伺候,服侍著徐善然的兩個丫頭也並沒有那麼大的心,就敢真聽著自己去睡了,只像往日一樣,一人一天的排班,輪到守夜的便辛苦些在耳房倚著牆睡,因著裡頭有銅鍾,耳房的牆面又埋有銅管,只要裡邊有了聲響,靠著牆睡的那個丫頭必然會被驚醒。
裹著被子的身軀恢復了熱度,但亂糟糟的腦海卻不能就此平靜下去。
綠鸚一半的精神在徐善然身上打著轉,另一半的精神又在自己將要辦的那件事上打著轉。
外邊的事物啊,這是外邊的事物啊……她現在能夠走出去……不說這其中的油水,便是見到了更多的人,以後要嫁人也有更多選擇……更別說國公府是有定例的,那些兢兢業業的丫鬟小廝,特別得老爺青眼,總會被放出去處理些外頭的事務,認上幾個小小的官兒有些交情,再打發一份厚厚的家當銷了奴籍,自個去鄉下當老爺太太……不不,這些都太遠了,光光那個嫁人就足夠了,這嫁人便如同第二次投胎,若落到了個吃喝嫖賭俱全的人手中,那還不如一頭撞死更干脆些……
還有,姑娘到底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呢?姑娘說的又到底算不算數……
綠鸚有點遲疑的想,又不由想道:應該算數的,姑娘雖然小,但真算得上是四太太的眼珠子,這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壞了,姑娘只要開了口,肯定能行;又有四老爺,他們的老爺雖說十分狂放,更喜歡琴棋書畫都出眾些的周姨娘出的四姑娘,但有什麼好東西,四姑娘可以沒有,卻不會落了她們的五姑娘,嫡庶端的是十分分明……這樣子的話,姑娘說的話肯定算數的……
可姑娘——
“你說姑娘到底在想什麼呢?”綠鸚情不自禁地問出口來。
她也在心底問自己:你說姑娘,到底想要你做些什麼呢?
沒有人回答,小小的耳放安安靜靜的,只有火盆中零星的紅點在黑暗中微微閃爍。
綠鸚等了一會,怏怏地翻了個身准備休息,但閉上眼睛沒有多久,她又擁著被子坐了起來,和今天值夜的竹實一樣,將耳朵貼在牆上的銅管旁邊,等著半夜聲音一響,便進去服侍。
白日時分,徐善然看似隨口的建議影響的並不止任成林和綠鸚兩個,就連她口中的第三個人歡喜,此刻也正在屋子裡和自己的老爹說話,試圖分析徐善然的意圖。
“爹,你怎麼看?五姑娘是什麼意思?”說完了一系列事情,歡喜情不自禁地詢問自己的老爹。在見到徐善然對任成林的態度之後,他今天可以說是惴惴不安地過了一整天,連徐善然後來提議他和任成林一起負責外頭的事情,他也冷汗直冒的疑心五姑娘是不是要借這個機會捏他一個錯處將他好打一頓。
歡喜的父親和國公府一個姓,單名林字。他是一個頗為干瘦的中年人,頷下留著漂亮的長髯,看上去不像是個管事,倒像是個落地秀才,很有幾分清貧書生氣。
他聽完小兒子的敘述之後就微微摸了自己的長須,心道這法子端的不錯,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來的何夫人給自己小姑子支的招。
可何夫人又為了什麼呢?徐林有點疑惑。五姑娘會回護任成林並不奇怪,也許是小女孩的心血來潮,也許是任成林什麼時候搭上了五姑娘的線,這都有可能。但四太太的娘家嫂嫂摻和小姑子夫家的事情,還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義子,這就太說不過去。
若不是何夫人……聽屋裡伺候的也說是五姑娘隨口說出來,四太太無可無不可地應了……若是五姑娘,這姑娘小小年紀,便有些不簡單了。
畢竟五姑娘大可直言斥責歡喜,也應該直言斥責歡喜,卻偏偏選擇了綿和許多的手法,綿和也罷了,關鍵是五姑娘並無使用余力,隨手一撥,自然而然便定了主次尊卑。
這一件事固然是抬舉歡喜,何嘗不是讓任成林成為歡喜主子譜中名正言順的一人?
若真如此,這姑娘不像是菩薩四太太肚子裡出來的,倒和當家夫人如出一轍。
想到這裡,徐林再看坐臥不安的小兒子便有點不悅了。他輕輕咳了一聲,說:“你擔心什麼?”
歡喜喏喏說:“爹,你說五姑娘會不會……”
“會什麼?”徐林直言問,“主子要尋你個錯處,一句話的功夫罷了,還要先把你給捧上去再打下來,也不嫌麻煩?”
這道理說得很對,歡喜一想也是,神色頓時就松開了,馬屁隨之送上:“還是爹真知灼見高瞻遠矚,兒子便是拍上十匹馬換著騎也趕不上!”他又問,“爹,那你看姑娘的意思是?”
“姑娘什麼意思,姑娘不是已經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了?”
歡喜一聽這話,再仔細一回想,終於明白過來,不由頗有不甘:“……也不知道那任成林到底什麼時候走了姑娘的路子。”
“以後該叫任少爺了。”徐林說,又點了一句,“任少爺什麼時候和姑娘親近了你不需要知道,我們做下人的,只要全心全意地替主子做事,還怕主子看不見你?”
話音才落,就見牆外的院子突地傳來些騷動,幾盞燈火也依次亮起。
十歲上下的小子最好動,歡喜一扒窗戶向外探頭,看了一會扭頭對自己爹說:“爹,那院子好像是懷恩伯夫人的?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懷恩伯夫人的院子確實出了一點事情。
這個時候距離就寢還有些時間,但大家也都差不多回自己的屋子了,只因為一件臨時發生的事情,才又一一從自己的屋子中再跑到正廳來。
這個院子的正廳中堂掛有一副雙禽戲水寒江圖,左右各有禪語楹聯在掛,上首位置坐著一位丹鳳眼容長臉的美貌婦人,一溜僕婦小廝一半站在屋裡,一半站在外頭,廳堂中除了這些人之外,只有邵勁垂首站著。
那美貌婦人正是懷恩伯夫人,她用塗了丹蔻的指甲捏著一條細細的金絲垂鈴鐺飾物放在眼前細細看著,看了半晌,說:“你五歲的時候就干獨自跑出府去,差點叫拐子給拐了;現在又敢去拿姑娘家的首飾。到底是我這嫡母沒有將你教好,現下我也不知道回去要拿什麼臉見你父親去了。”
剛剛從浴桶中爬起來穿好衣服便被嫡母叫了過來,根本就沒有擦過的頭發早將背上的衣服都打濕了一大片。
邵勁站在廳堂的正中間,不言不動,臉上是和白天時候一模一樣的木訥。
只有攏在袖子裡,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流瀉出他的一兩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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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又下了一夜的霜,第二天起來的時候,窗前結了層薄薄的冰,再看遠處,那紅花綠葉上亦是晶瑩璀璨。
自昨天得知徐善然的想法後,任成林還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想將事情緩緩准備得更充分一些。可也就在同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個晚上,等到第二天公雞還沒開始叫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從床上爬起來,先拿筆寫了山上大概缺少的事物,又讓自家的小廝去太太姑娘的院子裡走上一圈,跟那些僕婦與得臉的姐姐們套套關系,再將列出的單子做些刪減。
其他的生活用度都不消細說,唯獨兩樣:
一個是有關四太太的,徐善然數次提了想找太醫院的御醫上山給四太太看看眼睛;還有一個是徐善然自己的,這則是任成林的小廝從徐善然身邊的丫頭嘴裡問出來的,說是姑娘之前偶然有問過有沒有紙筆,想要畫上兩筆。
買筆墨宣紙的事情也就罷了,請御醫的事情卻不能耽擱。
任成林看著自己手上寫好的條子,在心底盤算片刻沒有差錯之後,便抬腳往外走去,結果剛出了房門,就看見歡喜在院子口探頭探腦。
那小子今天換了一件特別樸實的素面青衣,遠遠見著了任成林出來,上前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直等到任成林開聲叫自己起來,才笑嘻嘻地湊到對方身旁:“任少爺這是有了主意,要去為太太辦差事了?”
圓臉大眼的小廝在逢迎湊趣上很有一套,哪怕昨天才被對方指著鼻子說了一通,等見到對方這副樣子的時候,任成林心頭也沒有太多火氣。
他愛理不理地“嗯”了一聲,到底沒有那麼好的涵養,還是刺了一句:“我看你也是要為義母辦事去了吧。”
不料歡喜一聽,臉色立刻就擺正了:“少爺這是在說玩笑話呢!小的當然是跟著少爺做事,這不早早就等在外頭聽少爺的吩咐了嗎?少爺說東就是東,說西就是西,說辦什麼就辦什麼,小的算什麼,哪懂得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呢!”
任成林這話一聽,頓時舒服極了。
但他並沒有和歡喜糾纏著這件事,而是在說話的時間快步朝寺院中的迎客僧走去。
他要找對方了解周圍困難的住戶,相較渾身邋遢的乞丐,手腳殘疾的廢人,唯獨有地耕種卻生活窮困的良民或者其妻母孩子,最是方便可用。
前兩者的布施尚需慢慢籌劃,但最後一類人,只需叫山上的僧人來細細詢問,立時就能挑出其中困難之人幫補一二。
自小練武的少年步履極快,不一會兒就將跟在身旁的歡喜甩下了一小截。
但這個時候,任成林的腦海裡早就沒有歡喜這個人了。他全心全意地都在想這件事情。
年紀少小尚未加冠,就經歷了許多事情的少年其實比誰都明白。
有一天機會落到你手中,而你沒有將其抓住,那很可能就再也沒有下一個機會了。
任成林絞盡腦汁雷厲風行的行動並沒有牽涉到山上。在佛寺裡小住的貴婦女眷依舊享受著寺廟特有的幽靜。
只是徐善然遺失的那枚鈴鐺在第二天下午的時候就被懷恩伯夫人送了回來。
這還是徐善然兩世第一次見到這位伯夫人,她生得確實十分的貌美,更兼十分圓滑,並不將東西拿出來當面詢問,只一邊喝茶一邊談笑,不經意間就用帕子包了東西用袖子掩著,悄悄還給了桂媽媽。
等懷恩伯夫人姜氏告辭之後,桂媽媽將東西交給母親,因著事情解決得實在漂亮,母親也並不如何生氣,只跟桂媽媽感慨說:“平日裡我和她也沒有什麼交情,想不到是個手腕這麼厲害的當家夫人。”
自家太太估計看什麼當家太太都挺厲害的。桂媽媽笑呵呵說:“懷恩伯夫人也是大家口中出了名的伶俐人。”
何氏將坐在一旁的徐善然攬入懷中:“雖說姑娘還小又沒有表記,就是流出去了也無所謂,不過我還是承她的情呢。”
徐善然有點不以為然:“總是他們撿到的,懷恩伯家還會貪一個小鈴鐺?”
何氏聽罷笑了,跟桂媽媽說:“這孩子,怎地突然刻薄起來了。”又問,“剩下的那顆鈴鐺你收起來了沒有?”
“給綠鸚了,讓她什麼時候拿去融了打成另外的樣式。”徐善然回道。
“也不必融了,那丫頭最近伺候你也不容易,湊一對賞給那個丫頭吧。”何氏吩咐,東西丟了雖然再找了回來,但也不知道都有什麼人經手過,她是斷斷不肯再留給女兒的。
說著她見女兒低頭依偎著自己,頭上還是扎著花苞頭,釵了小花鈿,又有垂下來的兩個寶結葫蘆隨著她的拍打輕輕上下起伏,不由跟桂媽媽商量說:“善姐兒喜歡扎這種清爽的頭發,剛好這次侯府來的禮有一匣子的漂亮珍珠,我看什麼時候做兩個小小的珍珠發網給善姐兒戴著?再有夏天也要到了,善姐兒去年不是說想穿那海天霞色金縷銀條皓紗?去歲她年紀小又猴一樣,穿上不太成樣子,今年個子抽條人也沉穩許多,那紗剛好做從蘇杭那傳來的千蝶裙,再層層綴上些珍珠,也就是了。”
海天霞色乃白中微紅,銀條皓紗又質地十分輕薄,再有千蝶裙為取其皓紗質地輕薄微透,一條裙子單由紗層層疊疊縫制而成,裡外或金縷或妝花,紋樣隱隱約約,十分雅致動人;這千蝶裙乃是去歲蘇杭上供皇室的貢品之一,本叫做千疊裙,因宮裡的一位娘娘頗喜其中一條有蝶型紋樣的,又蝶與疊通,最後就叫成了千蝶裙。
桂媽媽一盤算:“奴婢看恰恰好呢。”
徐善然對千蝶裙沒有什麼興趣,再加上她今年才七歲,過個一年還要再長個子,不說那紗一匹要多少銀子,就是一匣子珍珠這樣用也有些浪費,便說:“等明年又不能穿了呢。”
何氏忍不住笑起來:“一條裙子你還想留著年年穿兒?一覺起來人都不一樣了,以前怎麼不見你這般小氣?”
徐善然揚唇笑了笑,並不接話,只忽然自袖中拿出了個繡山水小童的淡藍色眼罩,遞給何氏:“娘親,眼罩。”
前幾日剛說燈油有些薰眼睛,還聽女兒說要找御醫來看看,沒想到今天就收到了東西,何氏一時不由又驚又喜:“怎麼突然做了這個?這針線——”她用指腹細細摸索著上面的圖案,只見針腳細密平穩,配色鮮艷,不起眼的地方還有色彩的過渡,端的是個精品。
徐善然知道何氏要說什麼,便道:“是女兒自己縫的,自醒來之後好多東西都不知怎麼的就會了。”
徐善然當時是在佛前醒來的,何氏從沒有往別處去想,只自此十分虔誠,現下也是立刻連聲念佛,又愛不釋手地將東西翻來覆去地看,剛對桂媽媽說“看來真要找個御醫來看看了”,就聽小丫頭進來,說任少爺來找太太要帖子,要下山去請慣會看眼疾的方太醫上山來給太太看眼睛。
何氏倒是一愣:“怎麼湊一塊去了?”
徐善然笑道:“可見哥哥心裡也是有娘親的。”
何氏正吩咐桂媽媽去拿名帖,聽見徐善然的話就笑了:“他也不知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見天的在我這兒為他敲邊鼓。”這時桂媽媽已經拿著東西轉了回來,何氏便說,“既然你愛和他玩,這東西你就自己帶出去了。”
徐善然一聽,說了一聲好,還真的下炕拿過名帖,往外頭走去,走到簾子前要出去時回頭看了一眼,何氏正拿著那眼罩和桂媽媽說話,一臉的歡喜。
屋外正刮著風,一出來的時候,有些利的風掛在臉上,頓時就將屋內暖融融的氣息吹了個干淨。
但迎面感受著這冷冽的春風,徐善然反而精神一振,她擺手拒絕了小丫頭要給她披上的兔毛披風,快走兩步到了院子門口,就看見站在外頭的任成林。
任成林顯然沒有想到出來的是徐善然。
他有點驚訝的走上前一步,叫了聲“妹妹”,就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畢竟在昨天的這個時候,他們不過是光有虛名,見都沒有見過三五次的義兄妹。
徐善然卻一點不見外,她跟著任成林向外走去,剛剛離了院子裡那些下人的視線,就問:“我聽說哥哥已經開始著手布施事宜了?”
“是的。”任成林剛說了兩個字。
徐善然又問:“懷恩伯的夫人這次剛好住在我們隔壁,你們昨天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兩人不像徐善然睡得早又住得遠,都聽見了。
但一個大男人說別人院子的事情有點奇怪,任成林不由看了一下歡喜。
歡喜機靈地接口:“聽見了!昨天半夜他們院子也不知道怎麼的,本來燈都歇了又突然亮起,雖然沒有什麼聲音傳出來,但看燈亮的方向,應該是那個院子的正廳位置。”
任成林並不知道徐善然為什麼好奇這個,要說是湊熱鬧,可昨天夜裡隔壁院子也不過燈亮了一下,就算發生了什麼也捂著,沒多少熱鬧好湊。他問道:“妹妹想知道的話,要不要我去打聽一下?”
徐善然搖了搖頭,她剛才不過隨口問上一句。
邵勁,姜氏,懷恩伯。
單獨的一個都不如何,但當這三個名字湊在一起的時候,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聽聞過的一樁震驚整個京師的慘案。
懷恩伯府的庶子縱火焚家,又提著一柄單刀,在五城兵馬指揮的面前將生父嫡母並嫡兄的腦袋都砍下來。
事情傳出來之後,天下的人都在咒罵邵勁,茶館酒樓裡的博士將邵勁編進故事裡,說他生得虎背熊腰,青面獠牙,會生啖人肉,心肝脾肺腎全是烏黑黑綠油油的……
沒想到真正見了,只是一個還有些瘦弱的孩子。
幾個人不知不覺走到了上後山的階梯前,徐善然停下腳步,從上向下看去,見人頭攢動,小如棗核,擠在一處不知道做些什麼。
任成林一見下頭的情景,就笑道:“都是周圍山上貧苦的百姓,他們聽說了有報酬豐厚的任務,來得都很快。”
徐善然打量一會:“別發生踐踏了。”
“不會的,少爺已經交代知客僧看好那些人,又有我們的人在旁邊看著,不會發生踐踏的。”歡喜在一旁插話,心頭卻不由納悶地想到:踐踏什麼的他們懂沒奇怪,可怎麼養在深閨的姑娘還懂得這回事?
徐善然又說:“布施先在這裡做著,等我們下了山,就去街面上,到時候多幫助那些街面上的人。”她頓了一下,仿佛不經意地說,“會有用的。”
一旁的兩人都覺得徐善然的口氣有點兒奇怪。
而這個時候,徐善然看著身下的人,只是在想:
現在是貞弘二十一年。
距離貞弘三十七年聖上辭世徐家合家流放,還有一十六年了。
但距離沐陽候府詛咒般的死亡,僅僅四五十日了。
墨香齋在翰林一條街中算是比較老的一家店了,傳了祖孫三代,因著有個獨特的制墨技藝,平日裡頗得文人雅士的喜愛,這文人雅士來往得多了,店家連同伙計,都越發顯得有些書香氣了。
今日墨香齋一如既往的開著店,不想半道來了個用帕子抱著頭的村婦,提著個竹編的籃子在外頭徘徊,那伙計有些納悶地跑下台階,問道:“大娘你在這邊走了有一會了,是不是走錯了路,還是要找什麼人?”
“不不,”那大娘是個手腳粗大的健婦,或許年紀不太大,但日日被太陽曬得臉皮黝黑,十分顯老,她有些結巴地說,“我是來替湛國公府的小小姐買些東西的……”
這話一出,伙計還沒說什麼,前腳來的被掌櫃迎到雅閣裡坐著的貴客就上了心,遣著身旁的僕婦出去一番打探,再回來的時候,那僕婦湊近丫頭身邊說了幾句,丫頭又對著主人說了一二,那主人便氣得臉色都變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指上的四五個戒指與黃花梨的桌面摩擦出刺耳的響動:
“還真以為自己是萬家生佛了,什麼要還願,什麼給多多的酬勞幫補那些窮困人,何素雪也不怕折了自己女兒的壽!還想讓雲瑰去山上給五丫頭賠禮,真是做夢!”
那穿金戴銀的婦人正是湛國公府的三太太,她身旁除了丫頭僕婦之外,還另立著一位小小的姑娘,也就跟徐善然差不多的年紀,光看樣貌身段,稍嫌怯弱一些,但臉上卻常帶著笑容,也是惹人憐愛。
只見她連忙給三太太遞上一杯茶,聲音宛轉說:“姑姑,五妹妹這次受了這麼大的罪,都是因為和我打鬧引起的,不管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去看看妹妹才是。”
“什麼打鬧,”三太太冷笑一聲,“明明是你五妹妹拿雪團丟你,又自己腳一滑摔到地上磕出了魂,真個報應!那慣會裝樣子的大嫂還來我這裡和稀泥,真真是個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你也別管這些,我看她們能拿我們姑侄怎麼樣!說破大天去,這都是五丫頭自己作的!”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九章 湛國公府
外罩青油小布的馬車跟著一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人轆轆地壓過青石板道,由湛國公府的角門進去,又沿著栽花種柳的車道一路向前,到了二門處,少年先下了馬,沖那密密遮住窗簾的馬車說:“義母,妹妹,我們到家了。”
趕車的車夫早早就下了車,自有守門的僕婦拿著腳凳等事物上前服侍。
閉合的車門自裡頭打開,簾子跟著掀起來,桂媽媽當先走下來,接著便是徐善然。
她提了下自己的裙擺,因著身量還小,下著馬車有一種不太習慣的費勁感,但好在也僅有這麼一瞬的費勁。
跟著,她就走下腳踏,站到了地面上,略微一看自己已經生活了很久,並且應當還會再生活很久的地方,便轉頭向馬車伸出手來,沖著正要下車的何氏說:“娘親,我來。”
正搭著桂媽媽手走下來的何氏一見徐善然也要伸手扶自己下來,一時啼笑皆非,說:“小孩子家家的,渾鬧什麼呢,你這孩子簡直越大越促狹了。”
話是這樣說的,但等她真正走下了車,還是因為剛才那個小小的伸手而覺得無有不足,越發的容光煥發起來。
這一幕可正撞入早早就等在這裡的朱嬤嬤眼裡。
她是個年近五十的老婦人,平常打扮並不多顯眼,和府裡的普通下人差不多,也就梳了個圓髻,穿青色比甲,花白的頭發除了梳得一絲不苟之外,並無帶多少首飾,有時候連根素銀釵子都看不見。
但這位本名叫做朱紫的嬤嬤實際上是湛國公府老夫人張氏自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頭,一直跟在張氏身旁跟了三四十年,到了年紀也並沒有嫁人,而是自梳做了張氏院裡的管事。
張氏的幾個孩子可以說都是這位朱嬤嬤看著長大的,小時候還都被她親手抱過哄過,因此這位嬤嬤不說在現在二代的主子面前,就算在老國公爺面前,也很有幾分臉面。但是最難得的是,這位嬤嬤持身謹慎,不管她自身的地位如何,對待國公府的主子們從來一如既往的恭敬,是張氏身邊一等一的心腹。
其實一個婢女跟在主子身旁跟了一輩子,沒有孩子,沒有丈夫,甚至不太愛錢,只一心一意地替你做事,也不拘是誰,都要把這樣的婢女當成心腹來使的。
站在廊柱後的朱嬤嬤看了片刻,心裡有了底,便帶著微笑自後邊走出來,向和何氏行禮說:“四太太並五姑娘回來了,老夫人從上午開始就打發人來問了幾回,就盼著早些時候見到你們呢。”
對著這婆婆身旁的得意人,何氏從來不敢拿大,連忙笑著應了,便攜徐善然,一行人浩浩蕩蕩向裡頭走去。
這湛國公府的後院曲折相通,這一邊眾人從抄手游廊中走過,那一邊垂花門後伺候院子的丫頭婆子就俱都聽見了動靜,兩個看院子的婆子邊磕著瓜子邊絮叨,旁邊還有一個穿粗布衣裳的丫頭在拿著掃帚掃落葉。
只聽那兩個婆子說:“四太太和五姑娘回來了,待會我們挑兩只枝頭那最漂亮的花給四太太送去。四太太最是和善不過的人,就是我們過去也能得上一杯茶兩個糕點呢。”
另一個婆子笑道:“挑紅色的,最喜慶的那種,慶賀五姑娘的病好了。”
一邊說著話,這兩個婆子磕瓜子的動作也沒停,地上的瓜子皮很快就積了薄薄的一層。
那拿著掃帚的丫頭掃完了庭院裡的落葉,又走到垂花門這裡掃那些落到地上的瓜子皮。
但許是拿著掃帚的手被寒風凍得僵了,抬起的時候多揚了一些,掃帚就刺到那坐在垂花門處說話的兩個婆子鞋子上。
坐在左邊的馬臉婆子被這一戳立時翻臉,手裡的一捧瓜子劈頭蓋臉地就朝那丫頭揚去,嘴裡罵道:“這小娘皮是來自作死的,掃個地也不利索,還以為自己是身嬌肉貴的副小姐,也不知擺著張嚎喪的臉給誰看呢!”作勢便要去撕打。
右邊的婆子倒親切些,伸手虛攔了一下,笑道:“老姐姐且歇歇,這姑娘也確實嬌貴點,不習慣這裡也是有的,擱個幾天前我們還要認真叫她姐姐呢。”
“我呸!”馬臉婆子冷笑道,“你叫她自己說說她是怎麼被趕出來的?若四太太和五姑娘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主子,我們說不得也同情她些。但那時候五姑娘不會說話,四太太一貫的慈善人也被她逼得發了火,要我說啊,這天底下就沒有主子受罪下人呼呼大睡的道理,如果我是這小娼婦,哪還有面目活在這世上,早拿一根腰帶自己掛了!”
“行了行了,”另個婆子說,“我們去剪花枝吧,晚了就趕不上了。”
馬臉婆子又憤憤地罵了幾句之後,才和同伴離去。
她們走後,一直木木呆呆聽著話的丫頭將地上的瓜子皮掃了,又拿著掃帚滿園子的轉悠著,有時掃兩下,有時並不動手,說不出的失魂落魄。
這個時候,何氏和徐善然正好走到老夫人的院子裡頭。
那院子因是主院,花草偏少,幽靜不足,但十分的疏朗氣派,雕著瑞獸祥雲的照影壁後,兩個大缸養著些荷花,因時節還不到,只能看見綠綠的荷葉,偶有的粼粼粉紅,是藏在葉片下的錦鯉。
那守院子的小丫頭看見人來,連忙向內叫道:“老夫人,四太太和五姑娘來了。”
話音才落,廊下籠中的一排雀鳥跟著叫道:“老夫人,老夫人,太太來了,姑娘來了。”一歇過後,又叫道,“老夫人笑了,老夫人笑了,院中又熱鬧了,小混球小娘皮不要拿石頭砸我!”
這最後一句話有些突兀,正經過走廊的何氏和徐善然都有些錯愕。
帶路的小丫頭也笑,又苦惱說:“不知道哪個促狹鬼教的這句話,這群笨鳥兒學那些討喜話慢吞吞的,學這一句就飛快,還怎麼都糾正不過來,奴婢也稟了老夫人,老夫人卻說‘那些猴兒做都做了,還怕被扁毛畜牲罵上兩聲?’”
說話間,徐善然走進室內,就見首座上坐著一位發如銀絲的老婦人,再下的一溜椅子上,也坐滿了太太和姑娘,剩下的僕婦丫頭,則都立在角落,或許是因為她們剛剛進來的緣故,廳中眾人俱不說話,安靜不聞一聲咳嗽。
何氏抓著徐善然的手,緊走幾步來到廳正中位置,朝上首的老夫人行禮:“娘親,媳婦帶五丫頭回來了。”
“一路辛苦了。”老夫人說了一句便讓何氏坐下,又沖微微笑起來,徐善然招手,“善姐兒過來讓祖母看下,病可大好了?”
“都好了,祖母。”徐善然也福了一禮,然後依偎到祖母身旁,讓祖母撫摸自己的臉發,“山上很清淨,我去看了桃花林還有瀑布,也泡了泡據說很能治病的熱湯,還遠遠地看了莊稼人種田,差點就要鬧不識五谷的笑話了。除了這些之外,就是多看經書,多給菩薩上香。”
老夫人也是信佛的。
或許是因為長期吃齋念佛的緣故,老夫人並不像大多數家裡的老封君那樣富態,她有些干瘦,皺紋密密麻麻的爬滿手指和臉頰,身體也不算太好,一眼看上去,還有些可怕。
見徐善然說了一長串話,老夫人笑起來:“出去一趟之後,這舌頭就和我屋簷外的那些鳥兒一樣靈巧了,可見山上的風水確實養人。”說著她拍了下徐善然的胳膊,“行了,好起來就好,你這一病,你娘你爹都給忙得團團轉,你嬸嬸和姐妹也跟著掛心,去向她們說聲謝。”
徐善然答應一聲,放眼看去,就見大太太竇氏坐在右手第一的椅子上,跟著則是三太太趙氏和自己的母親。
而往左邊看去,竇氏的兩個庶出女兒丹霞丹晨都在,趙氏的女兒善巧也在,還有剩余的坐在丹晨之後丹霞之前的一位姑娘,是趙氏哥哥的女兒,已在國公府裡做客了兩年,叫做趙雲瑰。
徐善然依次向兩位嬸嬸行禮,又和姐妹見了禮,這還不算完,在那些姐妹回禮坐下之後,她不等其他人開口,又沖坐在中間的趙雲瑰福了一福:“生病之前的事情我不大記得了,但聽母親說那時我頑皮拿雪球丟表姐,我在這裡向表姐賠罪了,還請表姐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話音落下,一屋子的人神色都有幾分奇異。
一刻鍾,半個時辰,三刻鍾,一個時辰。
坐在廊下的小丫頭無聊地看天色數著時辰,正想著今日老夫人將大家留得比往常要就得多,就見守在門口處的姐姐將簾子掀開來,眾位太太姑娘魚貫而出,不由忙忙站起,跟著其他丫頭一起上前伺候。
回府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等再從祖母的房裡出來,遠方的天色已經染上了一絲緋紅。
徐善然帶著綠鸚和竹實往自己的院子裡頭走去。她本想先跟著母親回四方院,但一貫愛女心切的何氏心疼女兒剛好沒多久就一路奔波,堅持著讓徐善然先回去休息了再到她的院子裡一起用晚膳。
太太老爺們的院子和姑娘們的並不在一處,徐善然和何氏早早分開,沿著往不及居的院子走了一會後,就看見紅鵡提了個燈籠等在竹林深處等著她們,再回到院中,李媽媽也早准備好了湯湯水水,好洗去徐善然的一身塵埃。
因著這兩個月來都呆在國公府中看院子,所以紅鵡先送了徐善然進去,自己又倒回頭出來處理些事物,不想剛一出院子,就看見一人站在院子口,雖穿著舊時鮮艷的衣衫,但眼神呆滯,雙手粗糙,不需細看便知這人過得不好。
紅鵡初初見人,先是嚇了一跳,就聽那人說:“好姐姐,我知道姑娘回來了,你去替我求個情,讓我見見姑娘……”
當初在同一個屋子裡做事的時候,紅鵡何曾看過對方這副模樣,心頭便有些松軟,身子側了側,正要開口讓對方進來,手臂卻驀地一痛,是被跟著出來的綠鸚給下死力掐了一下。
因為徐善然做私事時不愛有人服侍,綠鸚便跟著出來,剛好見到紅鵡和院外的人,又聽見那話音,看紅鵡要答應,忙下死力掐了對方一下,壓低聲音沖好姐妹說:“你要死了,姑娘還沒說話,你是什麼牌位上的人,就敢答應這些事情?”
說著她看向站在外邊的棠心,只說:“我能幫你去問問姑娘,姑娘要不要見你便不保證了。”
跟著不等棠心回答,轉身便向房中走去。
這一等便有些久,來來往往的僕婦和小丫頭都看著站在門口的棠心,直讓站在那裡的棠心慢慢回過神來,漲紅了臉將頭低下去。
一旁陪著等的紅鵡也有點尷尬,想走又覺得不好,只在心裡把綠鸚和棠心都埋怨了一通。
好不容易,走進去的綠鸚又出來了,帶來的是徐善然讓棠心進去說話的消息。
一直站著的棠心這才走進院子,跟著綠鸚一路進了熟悉的房捨,待轉過屏風帳幔,一晃眼見到坐在繡墩上由李媽媽梳頭的姑娘,燈火搖曳下,只覺那人似遠還近,也不知是陌生還是熟悉,身體裡的骨頭卻似被抽走了一般,只顧重重伏地,大聲哭泣:
“姑娘!姑娘!我錯了!我錯了!——”
*********
作者有話要說:
附上個湛國公府眾人排位:
徐力,張氏。
長子徐佩鳳,竇氏。
長孫徐善瑞,二孫徐善知,長孫女徐丹霞(妾柳氏出),二孫女徐丹晨(妾花氏出)。
長女徐佩薇,盛門徐氏。
次女徐含珠,王門徐氏。(妾孫氏出)
二子徐佩德。(五歲夭折)
三子徐含章,趙氏。(妾錢氏出)
三孫徐善明,四孫徐善惠,三孫女徐善巧。
四子徐佩東,何氏。
四孫女徐丹青(妾周氏出),五孫徐丹瑜(妾周氏出)。五孫女徐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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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似乎一時靜了靜,棠心並不知道得很清楚,她伏在地上,痛哭失聲,哽咽難言,只覺得兩個多月裡受到的所有委屈都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恍惚間似乎還聽見人說了聲“你們都下去吧”,等再回過神來時,才發現閨閣之內,除了還坐在繡墩上的姑娘之外,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窗外湛藍的天覆上了重重雲翳,黯淡的光線讓室內變得灰蒙蒙一片。
徐善然並沒有立時將目光轉到跪在地上的棠心身上。
她隨手拔下發間最後一個花鈿,擱在妝台上,發出輕輕的碰撞聲,又站起來去拿桌上的燭台,將屋內的銅燈一一點了。
暖橙的光芒很快驅走室內的陰郁。
徐善然慢慢走到棠心跟前,垂下眼,居高臨下地看著伏地的婢女。
棠心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身上太過單薄的衣服並不能抵御早春的寒氣,她哭泣的時候還沒有感覺,等到現在,地上的寒涼就跟鋼針一樣穿透那些薄薄的布料直刺入身體,那些早被凍傷的地方更湊熱鬧似地疼癢起來……
她忍不住伸手去抓面前的天水碧的裙擺,哀求說:“姑娘……”
“棠心,你和竹實都不是國公府的下人。”徐善然突然開口。
“母親當時嫁過來的時候將你們一家子帶過來,你父親母親都呆在莊子上看莊子,你在這裡的事他們也知道,不過你別想著他們怎麼幫你,先想想你怎麼不牽累他們比較好,你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
“我聽說最近有人看上你了?”
“那戶人家要說身家也還算不錯,在大嬸嬸跟前也有點臉面,她要是求了,你既不是國公府家生的下人,又惡了母親,大嬸嬸多半隨口也就准了。換個角度想,日子總是過出來的,她家已經比外頭好上很多了,你順從小意,說不定也——”
棠心聽到這裡,臉色就跟死人一樣白。眾人的諷刺蔑笑排擠踐踏,什麼都好,聽得久了,哪怕是被諷刺被蔑笑被排擠被踐踏的自己也覺得全是自己的過錯。可是只要還是個人,她總期望自己能過得好一點,總期望前方還有些光明,自己也終究能努力走上平坦的那條路:“姑娘不知道,那人已經大死了兩個老婆了,第二個還是懷了身孕的,流出來都是個成了型的男孩……姑娘,姑娘,您就發發慈悲,救我這一遭吧!”
“我能夠救你。”徐善然口吻淡淡的,但一個字一句話,她說得不能更清楚,“我能救你,能把你再調回我身邊,還能把我這個院子交給你管,讓你當我這屋裡頭的第一人——這不是你最初想要的嗎?”
棠心愣住,又慌忙囁喏說:“不敢,我不敢,奴婢不敢……”
“但你能給我什麼呢?”徐善然打斷棠心的話。她並不需要和一個丫頭兜圈子,沒有棠心,還有梨心,還有蕊心,她只需要找一個符合自己要求的丫頭。她蹲下身,直視俯跪在地的婢女,再次詢問,“我能救你,你能回報我什麼?”
棠心走的時候還顯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重新進了屋子的李媽媽一邊幫徐善然換衣服,一邊試探性地笑道:“姑娘,棠心突然過來是跟懺悔的嗎?這倒算她有點良心,不過有些事啊,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再沒法描補的……”
徐善然並未說話。
她在習慣著從掌控林府的老夫人變成七歲的小女娃,她周圍的婢女媽媽,也要跟著習慣她的轉變。
她再不可能像真正七歲的女孩一樣,什麼事也聽媽媽說,什麼事也跟媽媽說。
李媽媽等了一會,不見徐善然回答,多少有些尷尬,又想再次開口。還是綠鸚見機得早,連忙上前打岔:“姑娘,晚上你只和老爺太太一起吃飯,吃完消消食就差不多歇息了,也不用戴太多東西,就戴上老爺去年給的那塊墨玉,頭上只綁兩條五彩絲緞可好?”
“就這樣吧。”徐善然說。
事情便揭過去了。
一番收拾停當,等徐善然帶著丫頭來到何氏這裡的時候,四方院的正屋裡頭已經塞了滿滿的主子並丫頭。
只見何氏坐在上首左座,換了件素淡的蓮子色纏枝牡丹紋長襖,下邊的兩溜長椅上坐了一女一男,身旁則立著一位穿深青色長襖、微垂著頭、看上去仿佛府裡管事僕婦的婦人。
徐善然一眼掃過,便將人全都認出來了。
這還是她自回來之後第一次見著他們。
她的庶姐徐丹青,庶兄徐丹瑜,還有生了這兩個孩子的姨娘周氏。
念頭轉過之間,徐善然已經邁過門坎走入廳中,先對著母親問了好,又依次和坐在旁邊的庶姐庶兄見禮,這才倚著母親的話,依偎到了母親身旁。
趕了一天路的何氏也有些累了,正歪在靠枕上歇息,一向跟在何氏身旁伺候著何氏的桂媽媽正拿著算盤,辟裡啪啦地對著賬本撥珠子。
徐善然在坐下的時候稍稍看了兩眼,沒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再結合著以往的記憶,便斷定這本賬肯定沒有問題。
不一會兒,桂媽媽算完了賬,果然合起簿子對何氏笑了笑:“都算完了,並無什麼需要更改的地方。”
何氏便對站在旁邊的周姨娘笑了笑:“我不在的這兩個月,你也辛苦了,難為你能做得這麼周全。回頭從我這裡拿些燕窩去,你也補補身子。”
“這都是婢妾應該做的,當不得太太的謝字。”周姨娘對何氏福了福身,恭敬說道,“太太若沒有其他吩咐,婢妾就先告退了。”
何氏看了下天色:“老爺今天就從外地回來了,正好還趕上飯點在家吃,要不你再留一會?”
“老爺許久不見太太五姑娘,正該和太太五姑娘好好敘話,太太雖心慈,婢妾也該知道好歹,早早退下才是。”周姨娘說著又福了福,這才轉身出去。
那坐在旁邊的徐丹青和徐丹瑜完全不在意。
因著徐丹瑜是男孩子,在嫡母面前還拘束些,徐丹青已經早早笑起來了:“母親這次在外呆了那麼久時間,有沒有給女兒帶什麼禮物?也不用母親什麼珠寶首飾這等阿堵物,都說那山上最有佛性,一只花一片葉子也就夠了!”
何氏本來還對著周姨娘的背影有些歎息,被徐丹青這麼一攪就笑了:“我要真帶回那些花枝葉片回來,也不知道要被你這猴精猴精的怎麼埋汰了。”
說著讓桂媽媽拿了兩個匣子出來,一個匣子是給徐丹青的,一個匣子是給徐丹瑜的。
兩人均結果打開一看,只見徐丹青匣子裡是幾樣首飾,粉的花兒嫵媚,綠的葉片剔透,還有那工藝精湛,栩栩如生的蝴蝶釵子,只剛開蓋子就見那蝴蝶觸須微顫,蝶翼輕抖,直欲翩翩飛起。
至於徐丹瑜的就更簡單了一點,不過筆墨紙硯,好筆好墨好紙好硯罷了。
兩人都站起來對何氏行禮道謝。
徐丹青就跟變戲法一樣從袖中抽出一卷佛經,笑嘻嘻地遞給何氏:“母親看,這是我為妹妹抄的經,這兩個多月裡每天早晚都念三遍佛,天幸妹妹自此就沒事了。”
這話說得有些蹊蹺,竟似徐善然好起來是因為她抄了經念了佛。
何氏笑著接過了。
徐善然也微微一笑,自何氏身旁站起來,給自己的庶姐福了福:“謝謝姐姐,想來要不是姐姐這些經,我恐怕還好不了;可惜姐姐統共就抄了一卷,要是再多抄兩卷,指不定我上個月就能回來了。”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
徐丹青自己帶著含義說話,再聽徐善然的玩笑話,就聽出不止一個含義了,當場就被噎得有點說不出話來。
正好這時外邊的丫頭說“老爺回來了”,眾人的目光便都向廳外看去,不一會兒,就見頭戴玉冠,身穿滾銀邊紫羊絨鶴氅的男人走了進來,那人笑道:“你們在說什麼呢,我遠遠的就聽見了笑聲。”
那人膚色微白,丹鳳眼,頷下有長須,一舉手一投足說不出的灑脫自然,天生一段風流在身,正是出去數月了的徐佩東。
這人進來之後,坐在炕上的何氏也下了炕,帶著兒女給丈夫問好,問好一畢,徐丹青又歡呼一聲,跑到自己徐佩東旁邊,抱著徐佩東的手撒嬌說:“爹爹你總算回來了,你不知道女兒這兩個月來有多用功!”
本看向徐善然的徐佩東被這一打岔,要說的話便有些忘了,轉而先對大女兒說:“哦?那把你的畫拿來讓為父我品評品評?”
“還怕爹爹你看不成!”說著徐丹青便讓貼身丫頭去取畫,轉頭的那一瞬間,她沖徐善然投了一個眼神,得意又挑釁。
已經坐回位置的徐善然自然看見了這隱蔽的一眼。
她心裡有些好笑,又覺得跟這樣一個小女孩爭風吃醋,輸了固然是笑話,贏了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
怎麼看都是一件不如不做的閒事。
但這是對林徐氏而言。
而她現在,只有七歲。
又盼著早點長大能大刀闊斧地去做事,又盼著慢點長大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去准備,說的大概就是她現在這種心態了吧?
徐善然如此想道,就見那去拿畫卷的婢女已經再回到廳中,將畫卷交給徐佩東。
徐佩東接過展開,稍看兩眼,就開口贊道:
“不錯!看得出你這一段時間是用了功的!”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一章 小天使
聽見徐佩東的贊賞,在座眾人都像那畫看去,只見雲色淡淡,衰草連橫向天,分散宣紙的墨點時斷時續,似一簾蕭瑟雨,籠罩著這整個天地。
平心來說,對於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有這份畫技已經算是不錯了,可見這一段時間確實是下了苦工的。
……可這不就是明說她之前的抄經念佛的辛苦全是胡謅麼?
徐善然看了一眼母親,何氏的臉上倒還帶著笑意,只一旁的桂媽媽神色有些不虞,似乎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跟著,何氏感覺到她的視線,忙看了她一眼,臉上不知不覺就帶出些擔憂來。
徐善然沖母親笑了笑,跟著混若無事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她一直都確信自己的母親很愛自己。
但她和母親並不是一直都沒有爭吵的。在上一輩子的時候,尤其是她還小的時候,她們其實總是為了徐丹青的事情生氣。
她和徐丹青之間的齷蹉說白了也就是那點事情。
她覺得對方是庶出,偏偏比自己還得父親的喜愛,母親雖說最愛自己,但對對方也和顏悅色,有什麼東西也不會落了對方;對方呢,覺得自己明明是長姐,也更得父親的喜愛,卻偏偏要在嫡庶上矮自己一頭,嫡母雖對自己和顏悅色,卻始終像隔了層膜般近不得又遠不得。
小的時候,徐善然始終不能理解母親對徐丹青的態度。
她甚至像很多人一樣,覺得母親失於懦弱,不是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等到她長大了,碰到了那麼多事情,才終於明白有時候事情真的不能這樣看。
徐丹青和徐丹瑜是一對雙生子。
當年母親嫁進國公府,五年無所出,終於千挑萬選選了老實好生養的周氏出來,指著對方生下一胎抱到自己膝下來撫養。被挑選出來的周氏也確實爭氣,甫一親近徐佩東,不過一個月就懷有身孕,等到分娩之時,更是一次產下雙生兒女,當時就湊了一個好字。
母親將這一對雙生子都抱到自己的房裡來養。
但或許是死了要孩子的心心反而就寬了,不再惦念著求神拜佛也不再喝那些苦湯藥的母親反而在第三年上頭有了她,之後等她出生,徐丹青正是懵懵懂懂的四歲上頭,或許也多多少少察覺到了母親與周圍僕婦態度的變化……再之後,她們兩個就一直面和心不合。
她還記得母親很早很早的時候有就徐丹青的事情說過她兩回。
母親應當是希望她和徐丹青好好相處的。
可她當時委屈極了,後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其實正如她當日對林世宣說的那句話。
便是一只貓,一只狗,養了這麼多年,傷了丟了都要難過一陣,何況一個活生生會說會笑的人?
或許有的主母確實雷厲風行,眼裡揉不進沙子,見不得庶子庶女在跟前晃著。
但她的母親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她的母親並不厲害,母親很溫和,很善良,見了活的動物傷了,也會遣丫頭拿了藥上去看能不能救治一番。
那些厲害的主母確實很好,可她的母親這樣也很好。
哪怕母親確實太過溫和,確實太過善良,也沒有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叫她受上一點傷害,也沒有讓父親冷著凍著,讓父親在家裡雜事上多花一分心思。
母親這樣就很好了。
徐善然想。
如果可以,母親應該更快樂一些,再快樂一些。
“善然在想什麼?”徐佩東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徐善然抬了眼,就見父親已經放下了畫卷,走到右手邊的炕上坐下,正抬手摸她的發。
徐善然沒有動彈,先讓父親好好看了自己一會,得了句“果然大好了”之後,才說:“在想畫呢。”
“你姐姐畫得還不錯,善姐兒沒事也多練練。”徐佩東笑道。
徐善然揚了下唇:“可姐姐畫的還沒有娘親畫的好看呢。”
話才出口,徐丹青的目光就如利劍般射過來,跟著徐佩東和何氏的聲音都響了起來:
“咦?”
“哎呀!”
一聲叫喚過後,何氏拍了下徐善然的胳膊,真的羞怒道:“你這孩子,說什麼胡話呢!娘親大字都不識幾個,怎麼可能會畫畫!”
年紀小還是很有好處的啊!徐善然一邊在心裡感慨著,一邊只不管何氏,轉頭狀似天真地問桂媽媽:“媽媽,當日我和娘親作畫的時候你也在旁邊看著,你說哪一副更漂亮些?”
難怪古話說棉襖是自家的暖,女兒是自家的親,桂媽媽很高興地接了話:“太太您還別說,奴婢雖然也不懂畫兒,但您的那幅畫真個的好,奴婢看了心裡頭特別敞亮!”
徐善然得了這句話,又將目光轉向母親,一副“你看我沒說錯吧?你還冤枉我”的控訴目光。
愛女如命的何氏對上這樣的眼光顯然有點受不了,再加上旁邊的徐佩東也來了興趣,一疊聲地讓桂媽媽把畫給找出來,何氏也只得滿臉無奈地看著桂媽媽從箱籠裡翻出那單獨收起的畫卷——其實光從這單獨收拾一點來看,便知道何氏心底也是挺喜歡自己的畫的。
那幅因在山上,所以並未裝裱妥當,只暫時收在匣子裡的畫卷被捧到徐佩東跟前。
徐佩東接過東西,因被勾起了興趣,還特意吩咐丫頭去捧盆水上來淨手,對自家妻子笑道:“夫人與我結縭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夫人的手書,須得重視,須得重視。”
何氏都漲紅了臉,囁喏著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說話間,匣子打開,卷起的畫卷拿出來再展開。
早就伸長脖子的徐丹青一眼過去,心頭先是一怒,跟著又是一笑,不由暗自想到:小丫頭為了跟我別苗頭真是什麼都不顧了,那一片凌亂的紅綠是用手指畫上去的嗎?這哪個叫畫?
念頭才轉到這裡,就聽見徐佩東“哎呀”了一聲。
看吧,來了……她就等著徐佩東叱責對方胡鬧呢,卻聽:
“這畫不錯啊!”徐佩東的口吻裡滿是驚訝。
何氏也真沒想到徐佩東居然會這樣說,她道:“老爺不用……我知道自己的水平,當日是拗不過善姐兒才隨手亂塗的……”
“不不,”徐佩東擺了擺手,“夫人什麼時候見我在詩畫上打誑語了?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沒什麼好諱言的。要說技藝,夫人確實是孩童塗鴉的水准,不過夫人不知畫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說話間,徐佩東將畫放在炕桌上,用鎮紙鎮了,自己則趿鞋下炕,拉遠距離,換著方向看那幅畫,好一會兒,又真心實意地贊道:“確實不錯,這畫雖型不上佳,但意境疏闊,頗得神韻啊。就是桂枝剛才說的,看著叫人心裡頭敞亮。”
說完這句話,徐佩東又坐回炕上,細細地看了一會後,沉吟說:“夫人是用手指沾了顏料塗的吧?我看這顏色艷麗,是不是夫人用胭脂調的水?畫中雖只有草地鮮花,但沒有著色的石頭也歷歷在目,不是長久看著斷不能如此揮灑自如,”
因徐佩東是個才子,何氏卻不識多少個字,兩人之間雖結縭多年,也是相敬如賓,何氏能和徐佩東說的多是家裡的事物,但徐佩東哪是耐煩聽那些細碎瑣事的性子?因此許多年來,兩人的對話不過浮於表面,多是些日常的“衣衫可夠”、“飯菜可好”之類,寥寥數語便完。
這還是徐佩東少有的幾次專注追問。
何氏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也一一答了:“那筆拿著手軟……確實是胭脂……地方就是大慈寺後山,善姐兒日日散步的小道,那一日我看太陽落下,草地不知怎麼的也變了一個顏色……”
徐佩東點點頭:“草地有些西洋畫的詳細,天空就是我剛才說的神韻了。不過夫人什麼都不懂,這些條條框框也不重要,我這麼多年來學畫看畫都只知道博采百家才可隨心所欲,沒想到今日夫人倒給我上了一課。”
說罷,徐佩東越看越喜歡,一疊聲地招呼自己身旁的小僮:“歡喜?歡喜?快進來,你把這幅畫拿去找我時常找的時師傅好好裱了,老爺我過兩天要帶去參加硯道兄辦的詩會。”
何氏本還高興著,這時候也不由嚇了一跳,連忙阻止:“這怎麼好?我什麼都不懂隨手畫的!”
徐佩東哈哈一笑,擺手說:“就是要這個‘什麼都不懂’!”又精神奕奕,“夫人放心吧,那些人但凡懂點,都只有羨慕的份,到時為夫如果拔得頭籌,夫人的功勞可就大了!”
夫妻對談之時,聽見招呼從外頭一溜小步跑進來的歡喜在門廊處探頭探腦,徐善然順著對方的位置看過去,不止見著了這個會湊趣的小廝,還在對方背後看見了指揮著一群人將東西擺放到院子裡的任成林。
她唇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跟著,她又將目光再轉回來,正好看見坐在自己對面的徐丹青,正見對方還眼巴巴地看著那幅畫兒,手裡的帕子已經揉得不成樣子了。
如果說溫和善良的何氏是一種類型的主母,那麼懷恩伯府的姜氏一定是另一種類型的主母。
邵勁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他費力地睜著眼睛,視線裡的一切都有著重影,耳邊老是遠遠近近地傳來著聲音,很早的時候,他曾經被這樣的聲音迷惑過,不過哪怕愚笨成一頭豬,在吃了那麼多次教訓,啃了那麼多個空月餅之後,也該知道這些聲音就和那天邊的渺渺仙樂沒什麼差別。
——就光聽著吧,當真你就輸了。
來這裡的前五年間,他一直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也許應該拯救世界,等到五年過後,他開始想著男的女的或者人妖都沒有關系,求個小天使從天而降拯救我。
可是拯救世界的計劃顯然已經夭折,小天使看起來也遙遙無期。
這日子真他媽的沒法過了吧……
邵勁瞪大眼睛看著腦袋上的帳幔。
他其實已經有些看不清楚了,但又不敢閉起眼睛,他總覺得自己閉起眼睛之後就再也睜不開來了,何況在仿佛有一千把刀子絞著你的腸胃的時候,閉起眼睛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腦海裡的思緒飄飄蕩蕩的,想了很多,又仿佛什麼都沒有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邵勁的目光忽地觸到桌子上,頓時看見幾個白生生圓滾滾的小包子擺在圓瓷盤上。
包子?我之前怎麼沒有發現?
是不是送飯的時間到了?她們來了又走了?
他迷迷糊糊的想著,只覺得鼻端都嗅到了包子香甜誘人的味道,這味道又引著他從床上費力地爬起來,在短短的路程裡絆倒摔了兩次之後,終於摸到了桌子的邊沿!
吃一個吧!
廢話,肯定要吃一個的……不不,這麼小的包子,干脆全部吃掉了吧!雖然分量一如既往的少,但總比往日的清湯寡水更能墊肚子!
……唔,就是有點硬,噎喉嚨,還有股奇怪的金屬味……
“呱!”
“呱呱!”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青蛙的叫聲傳進了邵勁的耳朵裡。
像是半睡半醒中意識清醒卻不能動彈那樣,邵勁整個人都僵滯了一會,才帶著滿身的冷汗恢復對身體的掌控。
他清醒了許多,眼中的重影也消褪不少,當然更清晰的還是那種已經控制了身體每一個細胞的饑餓。
然後,他就看清楚了桌上的圓滾滾白生生的小包子。
他的呼吸都停滯了幾秒鍾。
緊跟著,他驀地彎下腰,張開嘴,將手指伸進喉嚨用力的扣著喉眼,好一會兒,才將卡在喉嚨中,沾滿口水與血絲的東西給重新弄了出來。
這還遠遠沒有結束,他扶著桌子的手抖得厲害,已經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一下就滑跪到地上,什麼都沒有的胃被嘔吐的欲望牽扯著,最後吐出來的只能是胃液和膽汁,黃黃綠綠的液體從口中吐到地上的那一刻,腹腔中的器官像被人一左一右扯著,給生生撕成了兩半。
邵勁的呼吸都有些不暢,他好不容易壓下自己嘔吐的欲望,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目光茫然沒有目的地飄轉了一下,從室內無不精致的擺設上轉過,最後停留在那從自己喉嚨中摳出來的東西上。
那東西自掉落到地上後就在地上磕了兩下,保持著平底在下船型在上的姿勢穩穩站立,但相較於還擺放在桌面托盤上的兄弟,它的外表有些變形,上面還能看出幾個顯眼的牙印。
它是一個拇指大小的銀元寶。
邵勁定定地看了那東西一會,朝旁邊呸了一口唾沫。
唾沫是紅的,落在鋪了地衣的地上,很快就滲進去看不見了。
“呱!”跳到桌上的青蛙又對著邵勁叫了一下。
正坐在地上的邵勁仰頭看著桌上的青蛙,片刻後,他扶著椅子再從地上爬起來,有些手抖地坐好,指著青蛙自言自語:
“……嘿,沒有小天使,也不用派個青蛙來嘲笑我吧?”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二章 是真豪傑自輕生死
看完了畫,也到了用膳時間,四房一家子一起吃了晚飯,氣氛說不上和樂融融有說有笑,但也不至於差到哪裡去。
本來做父親的沒有架子,做母親的又一派和藹,家裡的氣氛也很難壓抑起來。
好像和記憶中的差不多吧……要說不一樣,也就是她的這位義兄也坐到了桌子上。
徐善然的目光在坐在徐佩東旁邊的任成林臉上一觸就移開了。
這很好,以後也會是這樣。
另外還有……
身後布菜的丫頭給徐善然夾了一片筍。
徐善然吃進嘴裡,細細地嚼著,又想:她的庶兄,那位在上一輩子成為了最後贏家的,到底是因為幸運與巧合,還是處心積慮謀奪而來的結果?
她並不需要抬眼看對方,就能從自己的記憶中勾勒出對方的形象。
木訥的,沉默的,並沒有詩書科舉上的才華,就算身為父親唯一的兒子,也甚至沒有自己的同胞姐姐更得父親的喜愛。
先是有恩於新帝被特赦留京,接著又因為徐家闔家的死亡而被連連拔擢……雖最後又因為辦砸了差事並被眾官檢舉貪鄙而下了大獄抄家流放,但到底也曾經風光過一段時間。再結合著記憶裡的人一看,仿佛就是因為幸運與巧合。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這是他處心積慮謀奪而來的結果,如果他現在的木訥與沉默全是裝出來的……
徐善然的眼瞼輕輕顫了顫。
但為什麼呢?
雖是庶出,但至少現在還是父親唯一的兒子,徐丹瑜為什麼要偽裝?
在這樣的景況下,他還覺得,這個家有人會想要害他?
用飯畢,徐佩東自然留在主屋裡,孩子們稍作一下後也就各自散去。
徐善然帶著丫頭回到了自己的不及居,前腳剛進院子,後腳任成林就帶著徐佩東外出時給徐善然帶的好幾箱子東西來了。
徐善然交代了綠鸚與紅鵡將箱子打開收拾,自己則請任成林到外間坐下。
院子裡的小丫頭奉上了茶後就遠遠走開,徐善然還沒有開口詢問,任成林就將事情一一說出:“妹妹,那些布施我就如你所說,在外城處租了間屋子,山上的兩個月之後,京師裡已經有很多人知道我們的事情,鋪子剛租下的第一天就有許多老人來排隊,第二天之後,我按著你說加了個粥棚,給排隊的人一碗稀粥,一下子就加入了好多乞丐……”
兩個多月的時間,任成林發現自己其實還是不了解徐善然的想法。
如果只是單純的還願,那多加的三成銀子已經很足夠了,那些窮苦的人哪怕要花費時間排隊,也很願意接受這或者買些蔬菜水果,或者挑水送貨的差使,但要是再在他們排隊的過程中施捨稀粥,那周圍的乞丐就會一下子湧過來;對於那些窮苦人而言,再窮苦也不至於少一碗薄粥,加上了也不過給他們解解渴,可對於那些乞丐而言,這還冷著的天氣裡多的這一碗粥,也許就能讓他活到下一個年頭了。
雖說這事情的本意是布施,幫了窮人家是幫,救了乞丐也是救,但因著乞丐都來排隊,那隊伍就被拉長了許多,本來願意來這裡做事的窮人家算下時間並不合算,陸陸續續的也都不來了,這兩天更是一隊伍看過去,全是穿得邋裡邋遢的老弱乞丐。
任成林將一長串情況說清楚之後,覺得口干舌燥,一口喝光了杯子裡的茶水,馬上有發現自己的動作太過粗魯,忙輕手輕腳的將杯子放到桌上,說:“妹妹……”
“嗯?”徐善然看著任成林,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打斷對方,也沒有露出什麼不一樣的神色。
任成林那句“要不然我們把粥鋪撤了”的話在舌尖轉了幾回,還是被主人自己給吞了回去,轉而出來的是:“妹妹有什麼想法?”
徐善然真心實意地笑起來:“這就是我的想法。布施之事,雖是為我,做上兩個月也便罷了,現在不過時日尚短看不出來,再久之後,哥哥你走了,又擋了人的財路,又被人窺得其中利潤,早晚弊病叢生,不說其他,就說如果有人專找窮苦人來排隊,再倒賣位置,我們是趕他們還是不趕他們?若趕,那些人確實是窮苦人;若不趕,我們做這布施,最終肥了哪家的腰囊?”
“而那些乞丐——”
“哥哥過去時常在外面走動,自然知道消息的重要性。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用一碗薄粥換些散碎消息,惠而不費,又不至於招了誰的眼,哥哥你說呢?”
任成林其實有點兒目瞪口呆。
他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被義父義母捧在掌心疼寵的國公府千金小姐會去想這些事情。
但她就是真的想了,還說得頭頭是道……
所以現在,在他而言,問題其實只有一個。
——要不要陪徐善然做下去?徐善然雖和他說得這樣明白,但用膝蓋想也知道,這些事情是斷不能叫他義父義母知道的。
任成林並沒有猶豫多久,他很爽快也很鄭重地回答了:“好。”
他的父親雖是為徐佩東而死,但他父親本就是徐佩東的武師家將,簽了契約拿了銀子便要履行承諾,為救主而死也不過應有之義,該恨的只有那些喪心病狂的強盜;再加上徐佩東在回來之後立刻就將他收為義子,可以說徐佩東對於任成林而言從來沒有仇恨只有恩義。
因此哪怕徐佩東在往後幾年有些忽略他,任成林也從不心懷怨恨,只恨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子讓義父失望。
同樣的,哪怕有一個義親的名分在,但就這時下這高官顯貴多認義子的風尚下,徐善然也實不必認真將他當成兄長來敬著。
這是這一回自他在大慈寺後山見著徐善然以來,徐善然不止處處當他是正牌兄長般禮敬著,還不知在義父義母面前為他說了多少好話,這份情就如同徐佩東的那樣,不管如何,他也要想法子報答一二。
妹妹既然想這麼做就這麼做吧!也許只是小女孩心性過一段時間就懶得理會了。
再說若是出了事,他一肩扛起也就是了,反正定不叫妹妹的清譽受損。
這些念頭說來頗長,想來卻短,因而不過幾息的功夫,任成林已經下定決心並回答徐善然了。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徐善然沒有露出微笑,反而在心中靜悄悄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個瞬間,她幾乎不用費功夫,就想到了那年她剛剛扳倒林世宣,自魏水秀手中得到的殺徐家闔家的盜匪名字的時候,任成林的選擇。
那時已過而立卻始終沒有成婚的男子也是坐在她面前。
但他不再像現在這樣還有些青澀還有些猶豫。
他只從容地喝著酒,按著劍,笑著和她道別,說妹妹要多保重,我去了。
我去了。我去殺那些人,我去為義父報仇。
就是這樣簡單,沒有耽擱,沒有停留,一句話後,中年男子甚至不給她再勸一杯酒的機會,直接旋身打馬而走。
這一次後,徐善然再沒有聽見自己義兄的消息。
也許早在接到徐佩東被殺的消息時,任成林就想過甚至一直為這一天而准備著。
所以他並不找女人,並不要孩子,只為到了這一天的時候不再連累孤兒寡母為他憂心,也不讓嬌妻稚子動搖他的決心。
誠然徐佩東收了任成林為義子,又幫任成林在軍中謀職,讓他可以出人頭地。
但千古艱難惟一死。
哪怕她這個生身女兒,在這個時刻,又何嘗做得到任成林這一步?
天大的恩情也都還清了。
這個世界上,有林世宣這樣狼心狗肺的男人,也有任成林這樣只為情義,便眉不皺眼不眨拋卻性命的豪傑。
這一次,是他們徐家欠任成林的。
徐善然離了座,鄭重地沖任成林斂襟下拜:“多謝哥哥相幫。”
任成林慌得連忙站起來:“不過是一些小事,妹妹不用太過客氣。”
徐善然笑起來,說:“以後還有很多這樣的小事。”到底再拜了拜。
說著因之前早早將廳中的丫頭遣開了去,徐善然便親自走到四下敞開的屋外,讓院中的小丫頭去後邊將綠鸚叫過來。
平日負責茶水的小丫頭連忙應了,小跑到不及居的庫房那邊,卻不妨正撞見了紅鵡與綠鸚的爭執。
任成林剛剛帶來的箱子已經俱都敞開來,內中物品也都一一清點記錄完畢。
但紅鵡之所以與綠鸚發生爭執,卻是因為先由棠心管著,而現在也並未確鑿吩咐交予誰再負責的首飾金銀那一塊。
從姑娘回來之後,先是棠心的事情,接著又是首飾的事情,紅鵡只覺得一天到晚的不順,到現在臉色都有點氣白了:“不過幾件首飾而已,姑娘沒說由誰管著,不拘是你拿著亦或是我看著也就罷了,你非說我們兩個都能接觸底單,偏要一人管首飾一人管鑰匙,像是生怕誰會偷了姑娘的東西一樣!”
和紅鵡吵了這幾句話,綠鸚也有些生氣,到到底兩人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又是自己提議了麻煩的事情,因此還是好聲好氣地說:“好姐姐你也別氣,我這都是為了姑娘,不是說誰會手腳不干淨,只是現在姑娘還沒具體說要把事情交給誰,我們就暫時麻煩一些,到時候利利落落的交接了,豈不是好?再說大家都在一個屋子裡頭,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又能麻煩到哪裡去?”
紅鵡冷笑一聲:“麻煩便罷了,我倒是看有些人非得不相信自己的姐妹,出去一趟就做張做致,擰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道做給誰看!”說著一眼瞅到站在遠處不知道要不要上前的小丫頭,登時喝了一聲,一腔怒火都往對方身上發去:“鬼鬼祟祟的干什麼呢!是不是像你綠鸚姐姐說的想要手腳不干淨摸走些什麼東西?”
那小丫頭被這麼一喝,眼中便含了淚:“不是的,是姑娘叫我來教綠鸚姐姐過去。”
綠鸚聽見紅鵡剛才那句話,也是心頭一腔怒火,正要和紅鵡好好吵上幾句,就聽見小丫頭的話,不由將怒火硬壓了壓,對紅鵡丟了一句“等見過姑娘我再跟你說”,接著便轉身說:“你紅鵡姐姐發邪火呢,別跟她一般見識,我替她向你道個歉兒。走吧,姑娘現在在哪兒?”
紅鵡心氣實在不順,沖著綠鸚喊了句:“你也別姑娘長姑娘短,跟著姑娘出去了一段時間,就光會扯著姑娘說話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三章 數佛豆說道理
正事說完,徐善然和任成林坐著閒聊片刻,就見綠鸚被小丫頭帶著,自外頭走到了自己身旁。
她側頭對綠鸚說了兩句話。
綠鸚眼中掠過一絲驚異,又暗暗有些了然,也不多話,答應一聲過後,便將妥當系在腰上的荷包解下來遞給徐善然。
徐善然一轉手便將這荷包交給任成林。
任成林剛有些驚訝,就聽徐善然說:“荷包中是一張兩百兩的銀票,哥哥先拿去使,不夠了只管差人進來跟我說。”
因著先前說好了要做事情,任成林便沒有推拒,只將荷包收下,說:“妹妹放心,我必定記好了帳,回頭拿給你看。”
徐善然倒是笑了:“這些事情要怎麼記賬?說今日吃吃喝喝了這些,明日又吃吃喝喝了那些嗎?我若不信哥哥,何必說上做上這些許多?哥哥只管去做,若有了結果告訴我就好。”
說著她見時間不早,也不再留任成林,親自送任成林出了院門,自己也並不回去,只吩咐小丫頭將自己要出去的事情告訴李媽媽一聲,另帶著綠鸚往祖母的院子裡走去。
國公府的各個園子裡都有放燈,內院之中每隔一段距離每過一個院子還各自有門,也有婆子看守。
但畢竟是晚上,不比白天來得敞亮,綠鸚親自拿了個燈籠,在前頭給徐善然引路。
一路上並無多少多少人聲,綠鸚剛剛和紅鵡吵過,揣著一肚子的心事,雖明白姑娘再是精明也不可能在這短短時間裡就知曉了這些事情,但不知怎麼的,心裡總是有些惴惴,等到最後,還在路上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將剛才的事情告訴了徐善然。
徐善然聽罷,淡淡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便不再出聲。
綠鸚倒不需要徐善然說出做出什麼,事情一說完,她就跟卸了個擔子一樣輕松,等走進老夫人張氏的院子的時候,甚至還有心情和守門的小丫頭說笑兩句。
這個時間點,老夫人一貫是在佛堂裡誦經的。
徐善然讓綠鸚下去休息,自己則沿著回廊一路走到院中的佛堂處,就見老夫人身旁的朱嬤嬤搬了個小杌子坐在門框前,借著佛堂裡亮堂的燈火納鞋底,再往裡看,老夫人正盤腿坐在蒲團上,數著佛珠低聲閉目誦經。
大抵是因為府裡的小輩很少在這個時間來找老夫人的緣故,朱嬤嬤看見徐善然自游廊中走來,不由面露驚訝,正要起身行禮,就被徐善然擺手阻止了。
徐善然示意朱嬤嬤不必行禮之後,自己也不出聲,只靜悄悄地跨過門框,從門扇後找出了一個和朱嬤嬤身下坐的差不多的杌子,又找出裝佛豆的瓷盆,有點費力的挪到身前,在杌子上坐下,從中一粒一粒地撿著。撿著撿著,思緒便有些飄忽,手下也就漸漸失了准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耳邊有聲音說: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撿佛豆,撿著撿著能用佛豆排出個棋局來。”
徐善然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先是順著聲音看了一眼自己排出的東西,接著又抬起頭來,沖已經做完了每日功課,走到自己身旁的老夫人笑道:“祖母,你做完啦?”
老夫人“嗯”了一聲,左右看了看,站在外頭的朱嬤嬤就機靈地自佛堂的佛像後再拿出小杌子來放在老夫人身下。
老夫人坐了,並不和徐善然說話,只伸手去瓷缸中撿佛豆。
徐善然不以為意,先將自己在地上擺出的那些東西全都收了,石子扔回瓷缸,佛豆放入一旁的小碗,也和老夫人一起,再撿起來。
這一次,徐善然沒有再走神,就和老夫人一樣,一粒粒認真地找,一粒粒認真的撿。
大抵又過了半個時辰,一旁的朱嬤嬤輕輕咳嗽一聲。
這是在提醒老夫人休息的時間已經到了。
老夫人停了手:“善姐兒。”
“什麼事,祖母?”
“今天白天,你為什麼要跟你表姐道歉?”
“雖然我不太記得了,但母親,大伯母,祖母都說那是我拿雪球丟表姐,又自己摔倒在地上摔出事來,這事便沒錯了。既然沒錯,事情就是我做錯了,我道歉只因為這是道理,人應該講道理。”徐善然說。
“你有沒有想過,國公府的女孩兒其實可以不用講道理?”老夫人問。
“我想過。”徐善然說。
她當然知道自己可以不用講道理,何況世上事非理既情,她雖然不占個理字,到底占了個情字。上一輩子,她出事之後,趙雲瑰就被送回了自己的家裡。庶子媳婦的親戚在國公府裡做客,做到讓國公府的嫡出小姐生死一線,哪怕確實不是這親戚的過錯,國公府只將人送走的行為拿到天下任一個地方,也沒人能挑出不是來。
但並不必要。
她知道自己命中有這麼一劫,又實實在在的因此而得利了,稍退一步,且讓一讓,又如何了?
“但時時事事不講理的,不過是一個身份高貴些的潑皮無賴而已,有什麼值得矜驕自得的?”徐善然說。
“善姐兒想說什麼?”老夫人問。她的目光落到徐善然臉上,眼球是老人特有的渾濁,但那看過來的一眼,卻顯得異常銳利。
“現在還不到不講理的時候,祖母。”徐善然說。
“哦,”老夫人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那什麼時候到那個時候?”
“等有人處心積慮要害死我,千方百計要利用我的時候。”徐善然平靜說。
那個時候,她不求對方的道理,也不和對方講道理,只看眾人逐鹿,鹿死誰手。
“祖母,棠心因為照顧我不周惡了母親,但當時我有看見,棠心是吃了桌子上的糕點才撐不住睡著的,那糕點是一個面生的小丫頭拿來的,我不知道是棠心和人結了仇,還是我礙了誰的眼。”徐善然最後說。
三老爺徐含章今天下了衙,又在外頭應酬了一整個晚上,才在小廝的攙扶下帶著一身酒氣回到自己的屋子裡。
從冰冷的外邊回到暖融融的室內,心頭腦海的酒意被這麼一薰,徐含章當下就有點干嘔起來了。
正在屋子裡翻著書的趙氏見自家老爺回來,本笑靨如花地迎上去,此刻一見這情景,連忙讓屋子裡的丫頭去拿熱水拿帕子,又去煮醒酒湯,又拿衣服替老爺換衣服的,一時間整個屋子都忙碌了起來。
好不容易,等收拾停當,徐含章拿著剛煮好的醒酒湯歪在炕上,眼看著笑盈盈地妻子,不由有些奇道:“今兒發生了什麼事情,你這麼高興?”
“還不是是五丫頭的事情。”趙氏已經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正待將這件事和丈夫好好嘮叨一下,不妨丈夫就問了起來,一下子如同被撓到了癢處,說不出的舒服。
“五丫頭今天回來了,”徐含章也記起來了,“你侄女賠禮了嗎?”
“賠了。”趙氏含著笑說,“不過不是我侄女賠的,是五丫頭賠的。要我說啊,五丫頭總算沒有被老四夫妻寵得不知所謂,還是明白道理多有賢淑的。”
正喝著藥的徐含章愣住,手上不自覺一抖,小半藥汁撒到了衣服上。
趙氏眼尖地瞧見了,立刻緊張起來:“老爺有沒有被燙到?趕緊將碗放下來換件衣服——”
“你剛剛說什麼!?”徐含章不管趙氏,提高了聲音問。
趙氏一愣。
徐含章又急道:“你剛剛說五丫頭給你侄女賠禮,怎麼賠的,在哪裡賠的?”
趙氏少有見丈夫這樣焦急的,結結巴巴將事情說清楚了,就見隨著自己的敘述,丈夫額上青筋直突,臉色也越來越可怕,又驀地揚手似乎要朝自己打來,不由尖叫一聲。
徐含章到底還保持著一絲理智,沒有讓巴掌落到趙氏臉上,而是狠狠摔了桌上的藥碗,指著趙氏怒道:“早晚被你這蠢婦害死!”
說罷也沒來得及再管趙氏的反應,匆匆趿了鞋子,也不換衣也不帶人,直向嫡母的院子跑去,等到正房之前,就被朱嬤嬤含笑攔下了:“三老爺,老夫人已經歇息了,您有什麼事且等等,等到明天吧。”
徐含章見著嫡母跟前第一人,忙道:“我剛才才見著趙氏,就聽了趙氏說五丫頭的事情,趙氏擔心的和我說這事本是她侄女兒的錯,再沒有受了這麼大的罪的五丫頭反要道歉的道理,她這一天心裡一直難受的緊,本該來母親跟前道歉的,是我想著她之前生善巧的時候落了病根,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大好,便讓她在院子裡休息,自己過來了。”
一氣說罷,徐含章倒退幾步,在院中跪下,對閉合的房門說:“母親,兒子兒媳都當父親母親的人了,還累得你操心,實屬不孝,兒子在這裡向您賠罪了——”
徐含章要跪,朱嬤嬤並不十分攔著,只側身避過對方行禮的方向,又在對方說完話後進了房間。
房中也好,院中也好,白天看還一團孩氣的小丫頭俱都眼不斜目不動,規規矩矩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好奇地朝徐含章跪著的地方看過去。
朱嬤嬤走到老夫人的床邊,取了美人錘,坐下來為老夫人輕輕捶著腿腳。
靠在迎枕上的老夫人閉著眼睛,半晌後,唇角輕輕劃過一絲冷笑。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四章 目的何在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在屋外的徐含章再三再四地說自己錯了之後,倚著迎枕打盹的老夫人睜開眼睛:“聒噪得煩人。行了,讓他下去吧,就說我知道他的孝心了。要是真讓他跪久了,老爺回來又該尋我的不是了。”
朱嬤嬤笑道:“哪兒能呢,老公爺什麼時候為這些庶子婢妾下過您的臉?老公爺心裡可是最明白不過的,這世上啊,也就只有您是他的正頭嫡妻,死後都要合葬在一起的人。”
老夫人平淡說:“我這邊罰了他,那邊再補,又有什麼不一樣?”
朱嬤嬤見老夫人只是隨口一說,並不十分在意,也不多勸,只徑自出去將話帶到,送走了徐含章後,便又回到屋子裡頭。
屋內的丫頭在這時候也都陸陸續續出去了。
只有朱嬤嬤,再坐回老夫人身旁,等著自己的老主人說話。
屋內只有蠟燭燃燒發出的小小爆響,好一會後,盯著屋內博古架上擺設看的老夫人說:
“善姐兒今天晚上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是。”朱嬤嬤輕聲應道。
“真奇怪。”老夫人自言自語。
朱嬤嬤想了想:“確實,這府裡怎麼會有人想要害五姑娘呢?從我們整個府裡來看,大少爺二少爺並幾位老爺才是中流砥柱,從四老爺家裡來看,那周姨娘一貫是個老實的,再說她還有兒子,而五姑娘以後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我不是說這個。”老夫人打斷對方的話,“我是說善姐兒為什麼會主動來跟我說有人要害她這些話。”
朱嬤嬤一愕:“老夫人,您是五姑娘祖母,五姑娘跟您說也是情理之間。”
“可她還沒有跟她父親母親說。”老夫人一言指出其中關鍵,“我是她祖母不錯,但祖母再親能親得過生身父母?你知道老四媳婦自從嫁進來之後盼兒女盼到了什麼個地步,好不容易膝下有了善姐兒,真出了什麼事情,為了善姐兒,哪怕要拿走她的命她說不得也是肯的。還有老四,他平素在女色上頭從沒有什麼念想,周姨娘是為了延續子嗣納了,納了之後他有了孩子,也就撩開手了,多年來一直都守著自家的媳婦,若是他妻子不能再生,那善姐兒就是他唯一的嫡出女兒,他怎麼可能不去管善姐兒?有這樣一對父母,善姐兒出了事情,為什麼不去告訴他們,要瞞著他們,只管來告訴我?”
這天晚上朱嬤嬤和老夫人一起聽徐善然說話,但她當時只驚訝於這七歲的孩子成熟得不像個孩子,遠沒有老夫人想得那麼深刻。
她情不自禁地問:“那五姑娘是為了什麼呢?”
這問題一出,老夫人倒是笑了。笑了之後,她緩緩說:“我也不太想得明白。事情到現在都兩個月了,善姐兒一直將話憋到現在才說,而一個小女孩子家家,又不可能不信任自己的父母……也許,她其實並不覺得,這件事情有多值得重視?”
“怎麼可能!”朱嬤嬤忙道,“這便是擱我們這裡也是要下死力氣查的事情!五姑娘還小,也許是被嚇著了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
“你看她今日的樣子哪有一點被嚇著了沒有反應過來的模樣?”老夫人反問朱嬤嬤,“我倒只看見她條理清楚,一點也不怕我,還一一駁了我的話。你大老爺在她這個年紀,可還沒有她這份膽量。”
老夫人並不如同常見的婦人那樣寵愛自己的孩子。
還在閨中的時候,因著父母無子,這唯一的女兒就如同男孩子那般養大,不拘什麼書籍道理,只要是有用的,老夫人都有看過學過,小小年紀就開始幫著父母理事掌家,自小就養成了說一不二的性子。因此老夫人的兒女也好,現在的孫輩也好,或多或少都有些怕著老夫人,除了固定的晨昏定省之外,並不常有孩子特特跑過來承歡膝下。
但心腹心腹,便是自個心肝脾肺一般的存在。
呆在老夫人身旁幾十年了,朱嬤嬤怎麼不可能知道老夫人心頭所思所想?在她看來,自己的老主人對於孩子,照舊和天下間所有的母親一樣,都疼入了眼底,疼進了心裡。只是或許是小時候充男孩子養的關系,老夫人對孩子的愛並非是見不得孩子吃上一點虧,甚至有些時候,她還刻意要叫一帆風順的孩子們吃上一些虧。
“見得多了,應對多了,以後出去,才不至於措手不及。”
這是老夫人曾經對朱嬤嬤說過的話,也是老夫人多年來一直的想法。
實在是跟老公爺一樣的性子。朱嬤嬤暗自沉思著,雖則這樣一來幾個子女個個成器,但因為多年的習慣,就算長大後子女們明白母親的苦心,也只能十分恭敬,不能十分親近……也不知道老夫人後來有沒有些後悔?
暗地裡的念頭歸念頭,在老夫人說話間,朱嬤嬤已經笑著說:“大老爺開竅得晚比不上,可五姑娘又比不上二老爺了吧。”
這話說的是老夫人五歲上頭夭折的兒子徐佩德。
這個兒子真要概括,也只有一句話:鍾靈毓秀,始信天妒之。
老夫人轉了轉手間佛珠,輕輕歎了一聲:“這烏糟糟的世界不來也罷,我日日為他誦經,前兩日仿佛又夢見了他,夢中他寶相莊嚴,在西方淨土想必已經修成正果了。”
朱嬤嬤低應一聲。
老夫人沉默片刻,又問:“善姐兒之前得了那可怕的病,又在佛前好了,他們都說善姐兒是得了佛陀的妙手施為,之前派去大慈寺送東西的僕婦回來都說五姑娘自醒來之後看著大不一樣,我一開始還不太相信,沒想到回來一看,確實大異尋常,這是開了宿慧的模樣啊……你說真有這樣的事情?”
朱嬤嬤知道老夫人想聽什麼。
何況事實俱在,也不容得她不相信,她溫聲說:“老夫人,奴婢想這事是真的有的,別的不說,古來那些神童難道還少了?就說那十二拜相的甘羅,若沒有宿慧,如何管得了那一城一國的大小事務?”
老夫人眉間的神色都疏朗了一些。
朱嬤嬤又笑道:“我看五姑娘就和二老爺一樣,是個真有佛緣的。昔年那廣明禪師說此子與我佛有緣,他留不久的;今日五姑娘又在佛前醒來,不都是明證?”
老夫人也笑起來:“善姐兒與佛有緣的事你可不能再出去說嘴了,要是壞了善姐兒未來的姻緣,小心老四媳婦不與你相干。”
朱嬤嬤想到今日何氏與徐善然回來時的情景,不由忍俊不禁:“奴婢哪兒敢呢!不過依奴婢來看,五姑娘可比四太太厲害太多了,偏生在四太太跟前時不時便如沒長大般撒個嬌兒,哄得四太太都要把心窩給掏出來了。”
老夫人聽見這話,心思倒是一動:“若善姐兒是不欲叫老四夫妻提心吊膽,所以才拖到她從山上回來了,再來跟我說呢?”
朱嬤嬤沒想到話題一轉到了這裡,不由得一呆,但細細想想,也覺得若是從開了宿慧這邊來說,這也沒什麼不可能的,畢竟四老爺和四太太確實……
“那一對夫妻湊了個好,都是個萬事不著心的性子……若真是這樣,善姐兒還真會疼人。”老夫人自言自語說。她閉著眼睛,再細細想了想晚上和徐善然的對話……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去思索自己和什麼人的對話了,“今天晚上的事恐怕是我隨口提起,善姐兒就隨口說了。她來我這裡為的不是說這件事……”
“那是為了什麼?”朱嬤嬤眼見越分析越遠,不由問。
“早說過了,我怎麼知道?”老夫人呵呵笑了起來。
老夫人與朱嬤嬤說話的時間裡,徐善然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剛才和老夫人的那番話並非徐善然最開頭想要說的,從頭到尾,也不過就是順著自家祖母的話鋒接下去罷了,但對徐善然而言,此番去找老夫人的目的卻已經達到——她要說的事情不可能一開頭就說,總要叫可以答應的人知道,她現在有什麼想法,是什麼樣子,等那能答應事情的人慢慢接受了此刻的她,她所求的事情才有被答應的可能。
是個水磨的功夫,只希望時間不要太久。
不過依著祖母的性子,想來這時間也不會太久。
現下時間已經不早了,徐善然讓紅鵡和李媽媽都下去休息,自己則留了綠鸚在身旁,看那任成林帶過來的由徐佩東給她的幾箱子東西。
綠鸚簡單地匯報說:“一箱子的各地書籍,好幾本單獨放置的珍本古籍,許多的筆墨紙硯,女孩兒家喜歡的竹風箏竹蜻蜓也有,還有專門去金樓打的首飾玉佩……”說道這裡,她又小聲對自家姑娘說,“姑娘,歡喜剛才也跟著任少爺過來了,他悄悄的跟我說四姑娘的份只有姑娘你的一半呢。”
徐善然不置可否,只是心裡多少有些好笑。
不管是現在還是再過許多年,父親對於自家孩子喜愛方式就是多多給東西,而表達嫡庶區分的就更簡單了,如果說她的永遠做一份衡量,那不管怎麼樣,徐丹瑜與徐丹青的就總是她的一半。
這真是又規矩又粗暴的區分方式,一點也不像父親的書畫策論那樣,或婉轉嫵媚,或豪氣磅礡,又或者可以端正儼然。
……不,也或許,不能只單純的說父親不了解怎麼與孩子相處。
應該說在當年,不管是徐丹瑜、徐丹青、還是她自己,都無法達到父親心目中的期許。
木訥沉默的徐丹瑜自不消說,當年的她到底是個小孩子,在書畫詩詞上沒有什麼耐心也沒有什麼天賦,學來學去不過也不過學個應付場面罷了。徐丹青在畫畫上有些天賦,又肯用功,一開始倒是頗得父親喜歡的,但在清雅事上功利太重,那媚俗之氣就撲面而來了,在書畫上堪稱大家的父親很快看出徐丹青的想法,便覺那畫落到對方手中也是可憐,自此不再對徐丹青的畫發表意見,久而久之,徐丹青的筆也就只在社交之中流轉,越發的技巧嫻熟起來。
父親自己是個大才子,從沒有女兒無才便是德的想法。
父親應該是很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他的衣缽傳人,因為父親是在貞弘十三年中的進士,而她隔年便出生了。
這在父親看來,簡直就是個再明白不過的征兆……否則那麼愛書的父親,也不會隔三差五的就給她幾本珍本了。
徐善然將綠鸚特意拿出來的珍本稍微翻了翻,說:“回頭將兩個耳房都收拾了,裡頭的繡架花牌一概都收了,擺兩張大桌子,兩個大書架,過兩天我親自去庫裡看看,將裡頭的書本都搬出來擺好。”
“我明白了,姑娘。”綠鸚答應。
徐善然又去看徐佩東讓打的時新式樣的金銀首飾,見一個個看起來都精工雕琢價值不凡,也不由歎了一口氣,隨意說:“這些就都收起來吧,我的首飾這麼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戴完。”
綠鸚低眉順眼的不說話。這個時候,她倒能多少窺到徐善然的想法:眼看著吃的穿的用的戴的無一不精,偏偏姑娘要用的是活錢,到底才七歲,之前的兩百兩還是左挪右湊弄出來的,看今日姑娘說話的口氣,這兩百兩是遠遠不夠的,又不能跟老爺太太伸手要……這些首飾雖說都鑲金嵌寶,真要換錢也便宜,但湛國公府的嫡小姐銀子不湊手拿首飾去換錢?這要傳出去,真個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只不知道,接下去,這些銀子該怎麼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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