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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默雨 - 蝶影伴樵郎【單】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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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發表於 2008-8-19 01:34 A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男主角:於樵
女主角:鐘蝶影

  要她有個大家閨秀樣兒?那不就要了她的小命!  
  她就是愛哭、愛玩、愛搞怪!  
  偏爹爹還要送她進宮選太子嬪妃!那可比做大家閨秀更……  
  苗頭不對!趕緊搬救兵去------  
  天哪!這個胡塗車夫竟把「水月寺」聽成「隨願寺」,  
  害她迷了路又失足落水,幸好有這豪邁、開朗的樵郎救了她。  
  哇!山裏的生活可好玩啦!  
  打野豬、烤山雞、穿著草鞋滿山跑……正正對了她的脾胃。  
  而粗獷的他,更是她夢想中能疼她、寵她一世的專情男子。  
  可……一向開明的娘親究竟隱瞞了她什麼?  
  為何一味堅決的反對他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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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香
發表於 2008-8-19 01:53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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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陣熱風吹了過來,毒辣的日頭猛烈地曬著大地,禁不起這樣的酷熱,樹兒垂下無精打採的葉片,花兒更是萎靡不振,地上揚起了黃沙,令人倍覺燥熱難當。  

  在武昌府的鐘家大宅裏頭,響起了朗朗笑聲,驚醒不少昏昏欲睡的人們。  

  「喂!你們起來啊!不要像爛泥一樣攤著!」她的聲音清脆嬌甜。  

  四個丫鬟個個汗水淋漓,氣喘吁吁,各自扶在花園涼亭的欄桿上,終於有人哀求道:「大小姐,別玩了,我求求你!」  

  「不玩了?」鐘蝶影詫異地睜著明亮大眼,她的羅衫也被汗水浸透了。「我們玩不到一個時辰啊?小秋,正輪到你當鬼呢!」

  小秋抬了抬眼皮,無力地道:「小姐,你跑得那麼快,我追不上嘛!還有,人家的鞋子都破了。」  

  「鞋子破了?小事一樁,再縫一雙嘛!」蝶影笑容滿面,不見倦態。「來呀!快起來!」  

  「大小姐,饒了我們吧!」又是一片哀號。  

  「大小姐,哪有人家的千金小姐一個月跑壞一雙鞋的?」一旁的李嬤嬤慶幸自己年紀大了,免於和小姐嬉戲的噩運,但她也看不過去了,拿了汗巾拭去蝶影頭臉上的汗水,勸道:「這日頭挺曬的,不如休息一下,讓丫頭們下去忙吧!」  

  「有什麼好忙的?」蝶影拿過汗巾,使勁地在她俏甜的臉龐上抹擦。「娘不在家,你們可放大假了!」  

  小夏噘起嘴道:「是大夫人不讓我們陪她去嘛!」  

  蝶影仍拿著汗巾在手臂上擦著。「水月寺來了一個雲遊高僧,講經三日夜,娘和二娘她們去當善男信女,何必帶你們幾個聒噪的小娃娃?」  

  也不知道是誰聒噪了!春夏秋冬四婢你望我,我望你,同時又瞪向大小姐。  

  李嬤嬤見到蝶影把汗巾塞進衣領裏猛往背後擦汗水,連忙扯下大小姐的玉手:「大小姐,不要做不雅的動作啊!你是有規矩、有教養的好人家女兒……」  

  蝶影搶回汗巾:「哎呀!這裏沒人看到,管什麼規矩的……」  

  「誰說沒有人看到?」一個威嚴的男人聲音從背後傳來。  

  救星來了!四個丫鬟偷偷吐了舌頭,連忙轉身齊聲大喊:「老爺好!」  

  鐘善文揮揮手,語氣不耐地道:「你們在這邊吵鬧,幾個院子外都聽到了,要是傳了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我鐘家沒有家教?」  

  在父親面前蝶影也不敢放肆了,她乖乖地垂著手:「爹啊!是我要她們陪我玩的,不關她們的事。」  

  「我又沒罵春夏秋冬!我是在罵你這個好動過頭的大小姐!」鐘善文吹著胡子,目光一掃丫頭僕婦。「沒事了,你們都下去吧!」  

  「是的,老爺!」眾人如獲特赦,一溜煙跑了。

  鐘善文在涼亭坐下,若有所思,蝶影忙拋下汗巾,過來幫父親捶背。「爹,您今兒個忙完了吧?辛苦了!」  

  「妳嘴巴可真甜!爹的決定沒有錯!」鐘善文點點頭,又伸手順了順他精心修剪的胡子。  

  「爹又做了什麼大生意嗎?」蝶影跳到父親面前,笑道:「以咱們武昌鐘家的信譽,保證爹爹財源廣進、貨通四海、生意興隆、六畜興旺了!」  

  「嗯!不錯,你也念過很多書。」鐘善文再仔細瞧著女兒清麗甜嫩的面容:「嗯!沒錯,就是你了!」  

  「就是我什麼?」  

  「爹才從巡撫府那兒回來,許大人正在為選秀煩惱,聖旨說是要出身良好,年齡十四到十八,面目清秀,不能有斑,耳聰目明,口齒清晰,知書達禮……」  

  「爹,您在說什麼?」蝶影聽得莫名其妙。  

  「就是太子要選妃啦!以武昌鐘家的財富和威望,還有你舅舅在朝廷的關係,再加上你的美貌,應該很有希望選上太子的妃嬪。將來你生個小龍子,太子又當上皇帝,我也變國丈了!」鐘善文笑呵呵地道。  

  「爹啊!您到底在說什麼?」  

  「你十七歲了吧!」鐘善文自顧自地道:「我叫許大人別愁,說只管寫上『武昌首富、積德行善、書香世家鐘善文之長女──鐘蝶影 就是了,改天把人送到宮中,只怕太子爺一見到小美人兒,想不升你這個巡撫都很難呢!」  

  「我不要!」  

  「嘎,你說什麼?」  

  「爹呀!我不要去當宮女!」蝶影的俏麗笑容不見了。  

  「不是當宮女啦!是去當貴人、嬪妃,光宗耀祖,有什麼不好?」  

  「我才不要去當三千寵愛的其中一個!」蝶影振振有辭地道:「爹您娶了五個老婆,尤其是四娘和五娘,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要爹去她們那邊睡覺,惡!真教人受不了耶!所以我從小就立下志願,以後絕不和別人分丈夫!」

  竟然說到老子頭上來了!鐘善文眼睛一瞪:「當皇帝的三妻四妾不好嗎?叫你一輩子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不要!」蝶影也惱了,她根本還沒想到終身大事的問題,但是她知道,她絕對不會嫁給花心男人。  

  「你今天就只會說不要嗎?在家從父,爹決定就算數了!」鐘善文斬釘截鐵地道。  

  「爹,不能這樣啦!爹和娘商量了嗎?」蝶影急著問。  

  「你娘後天才回來,明天許大人就要簽報朝廷,來不及找她商量了。何況這兩年你大哥二哥的婚事,她也沒意見。」  

  「那是哥哥娶到好人家的女兒,娘當然沒意見,可是爹您把女兒送到那麼遠的地方  ……嗚!」蝶影說著說著,嘴角也扁了。  

  「唉!哭什麼啊?」鐘善文最怕女人的哭功了,家裏幾個老婆一爭寵哭鬧起來,他就躲到大夫人、亦即蝶影母親的院子裏避難,一來大夫人溫柔嫻靜,二來幾個小老婆也不敢對她們的「大姊」造次,所以他總能得到一時的安寧。  

  他對大夫人向來又敬又愛,若不是靠她娘家五代進士的書香名聲,他鐘善文又哪能結識官紳名流,擴大他的事業範圍呢?而妻舅家也因為他們的結親,得到實質的金錢利益,這種相得益彰的婚姻,正是他為兒女擇偶的準則。  

  這次,薦送女兒入宮更是大事,攸關他鐘家日後的地位和富貴啊!  

  蝶影見父親發呆,更是扯啞了嗓子放聲大哭:「嗚!爹,人家要娘作主!您不能決定我的幸福啦!」  

  蝶影不哭還好,一哭又惹得鐘善文心煩。「別鬧了,爹就是要讓你幸福,一般人家的女兒哪有機會進宮?」  

  「不要啊!我不要去服侍皇帝老頭兒睡覺,好嚇人啊!」  

  「是太子!不是皇上。」  

  「太子以後變成皇上,就是皇帝老頭兒。」  

  「這是什麼歪理?皇上是老頭,你那時也是老太婆了!」

  「我不管啦!」蝶影大叫著。  

  「別吵了,從今天開始,仔細別磕著臉蛋了,我再叫你四娘、五踉她們教你粧扮絕招,一定要把你調理的油光水滑、白白嫩嫩地上京去。」  

  「爹,您當我是豆腐?還是青蔥啊?」  

  「呵呵!你是我的皇妃女兒啊!」鐘善文再度打量女兒的體態姿容,覺得自己已經當上國丈,心中得意,大笑離去。  

  「爹,您是不是熱昏了頭?」蝶影氣惱地叫著,卻已喚不回父親的心意了。  

  *****  

  鐘善文沒有熱昏頭,當晚他就吩咐廚房為大小姐調制膳食,務必要吃到膚如凝脂、眼睛明亮、秀發烏黑、體態 纖合度……望著小冬端來的花生豬腳湯,蝶影左手支頤,右手拿著湯匙攪啊拌地,把煮得爛熟的花生都給剁碎了。  

  「大小姐,妳快吃吧!那個……嗯……廚房說這個湯可以讓小姐那個更大。」  

  小冬越說聲音越小,臉蛋驀地紅了起來。  

  「什麼更大?」蝶影坐直身子,不解地放下湯匙。  

  「呃……」小冬指著蝶影的胸部,吃吃地笑了起來。  

  「大胸脯啊?」蝶影捶著小冬,手指頭猛住手臂裏搔。「臭丫頭,你要我像三娘一樣,整天搖著她那一對奶子,到處勾蜂引蝶嗎?」  

  「小姐饒命啊!」小冬被搔得呵呵大笑。「小冬就拜托小姐你吃了吧!」  

  「你坐下來!」蝶影把小冬扯到那碗湯前坐下。「幫我喝了。」  

  「不可以呀!」小冬急著要起身。  

  蝶影按住她:「你年紀小,還在長大,這麼滋補的東西就讓你吃。」  

  小冬頓時熱淚盈眶:「小姐你對我們真好,有糕餅果子都分給我們吃,要玩也一起玩,雖然玩得很累,可是累得很開心……」  

  蝶影敲她一記:「好了,喝一碗湯還要說感謝辭?我看你剛剛一直打呵欠,快喝了,收拾收拾去睡吧!」

  小冬心滿意足地喝完花生豬腳湯,本想服侍蝶影更衣就寢,卻被趕了出去。  

  蝶影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她摸出幾件珠寶首飾揣在懷裏,吹滅房裏的燭火,悄悄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遮遮掩掩找到一家雇車的店家,伸手拍了一個正在喂騾子的車夫:「喂!去不去水月寺?」  

  車夫搖搖頭,不理會蝶影。  

  「有這個去不去?」蝶影拿出一只金鐲子,暗夜中金光燦爛。  

  車夫睜大了眼,接過金鐲子,放到牙裏咬了幾下,隨即綻開一個憨厚的笑容:「姑娘去哪兒?」  

  「水月寺,聽過嗎?」  

  「嘎?」  

  「水月寺!」蝶影考慮是不是要拿回金鐲子。  

  「喔!知道了!姑娘請上車。」車夫把手鐲收進懷裏,笑呵呵地重新套車。  

  黑夜裏,一匹老騾子拖著小車,走進無邊的黑暗之中。  

  *****  

  蝶影早已汗流浹背,她再也不顧禮教,卷起了袖子,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又撩起了裙襬,大步地走在寺裏的回廊。幾個年輕和尚見到了,不敢直視蝶影那秀麗的臉龐,趕緊撇開目光,低聲唱個阿彌陀佛,隨即快步離開了。  

  蝶影來到寺門外,回頭一看,大大的「隨願寺」三宇高掛在上頭,她懊惱地自語道  :「果然是隨願寺!那個笨車夫,明明跟他說要到水月寺,竟然給我送到這個鄉下地方來了!」  

  水月寺在武昌府東十裏,而隨願寺,據知客憎的說法在武昌府西六十裏,難怪她心中納悶,為什麼走了又走,從黑夜走到白天,又走到了傍晚,就是走不到娘親所在的水月寺?  

  她本想到水月寺請娘親回來阻止爹的計畫,如今到了這個陌生荒涼的山林古剎,她又打發車夫回去了,這可怎麼辦呢?

  隨願寺外有一條小河,夕陽餘暉灑下了點點金光,蝶影看到幾個男人正劃著一艘小船準備離開。  

  「大叔、大叔,你們去武昌嗎?」蝶影追上前去。  

  四個男人橫眉豎目,體格粗壯,其中年紀最大的張三道:「我們不載客。」  

  蝶影不是沒見過這樣的男人,爹爹身邊那幾個保鏢就比他們兇上好幾倍,她毫不畏懼地走向前,摸出一條金項鏈:「拜托你們嘛!這個夠不夠?」  

  四個男人眼睛一亮,倣佛看到稀世珍寶,各自摟了肩膀低聲商議:「哇!那鏈子至少有五兩銀子吧!」  

  「你看那珠花,還有那串亮晶晶的玉佩!」  

  「哈哈!今晚不用開工了,現成的肥肉送上門來了。」  

  「我看衣裳質料挺好的,她一定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  

  「怎麼樣?咱們載她一程,然後綁了她,再跟她家裏要一百兩銀子。」  

  四個人決議完畢,張三向著焦急的蝶影道:「好吧!我們也不休息了,就載姑娘到武昌城。」  

  「哇!快點走吧!」蝶影遞出金項鏈,一腳跨進了賊船。  

  日落西山,河上起了風,東邊的弦月孤伶伶地高掛著,岸邊草叢青蛙咕嚕亂叫,蝶影的肚子也跟著咕嚕一聲。  

  四個男人拼命劃動木漿,蝶影回頭一看,早已看不見隨願寺,再望向漆黑的兩岸,根本渺無人煙,蝶影肚子餓得咕咕叫,不禁後悔沒吃個齋飯再走。  

  「大叔,我肚子餓了,你們有幹糧嗎?」  

  蝶影坐在小船中間,四個大塊頭男人分坐前後,各自使了眼色,坐在後頭的趙五從包袱拿出一個圓圓的東西。「這個給你吃。」  

  「這是什麼啊?硬邦邦的!」蝶影用手指敲敲,又拿來在船舷邊扣了幾下。  

  「這是爺兒們吃的饅頭,已經放好幾天,當然硬了。」  

  蝶影使勁力氣仍扳不開硬饅頭,敲敲打打也不見碎裂,只好擲回給趙五:「有沒有別的東西嘛!好硬,我咬不動。」

  趙五沒提防小姑娘會將硬饅頭扔了回來,猛然一個硬塊砸向面門,登時鼻血噴流,嗚呼慘叫一聲。  

  「哎呀!我打中你了。」蝶影嚇了一跳,拿出手絹想要幫趙五擦拭,不料她一轉身,重心不穩,整只小手又往趙五臉上壓去。  

  「嗚哇!我死了啦!」趙五被手絹蒙住口鼻,大吼大叫地。  

  蝶影趕緊坐直身子。「一倜硬饅頭會打死人嗎?」  

  坐在最後頭的張三踢踢趙五的屁股:「別嚇小姑娘了,把鼻血擦擦。錢七,你不是煮了下酒菜嗎?拿出來吧!不要讓姑娘當『餓死鬼 。」  

  錢七不甘願地從籃子拿出幾碟小菜,喃喃地道:「我辛辛苦苦鹵的豆幹肉片,本來要犒賞自己,如今竟然讓娘兒們吃了……」  

  「大叔,你們都還沒吃飯嗎?」  

  錢七咽下口水:「為了努力賺錢,我們得先勒緊褲帶。」  

  「這……真是抱歉,我再給你們添點船費好了。」蝶影又從懷裏摸索出一錠漂亮結實的元寶。  

  這個姑娘口袋還有什麼東西呵?四個專幹無本錢生意的水賊滴溜溜轉著賊眼,考慮是否提高勒贖的金額。

  蝶影又道:「回到城裏,你們可以到醉仙摟飽餐一頓了。大叔,你們說,走水路是不是比較快?大叔?大叔?」  

  四個人從坐擁金山銀山的美夢醒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那些閃閃發光的金銀財寶都不見了。  

  張三懊喪地道:「是啦!走水路比較快啦!」天知道他走的是哪條無名的小河?反正先找個山洞或破廟把小姑娘綁起來就是了。  

  「快劃呵!風越來越大,恐怕快下雨了。」李四吆喝著。  

  蝶影抬頭一看,果然烏雲掩至,上弦月和星星都不見了,涼風一陣陣吹來,很難想像白天還熱得頭昏腦脹哩!  

  不過,小船隨風搖晃了起來,倒是清涼愜意。借著水面反射的微光,蝶影看到四個大叔賣力劃槳,額頭汗水直流,心想他們為了送她回家,這麼拼命工作賺錢,真是可欽可佩啊!  

  「大叔,你們為了賺錢,都是這麼辛苦嗎?」蝶影夾起一塊肉片吃著。  

  「就是啊!」錢七看她吃的自在,沒好氣地道,「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三日小兒,不辛苦怎麼行?」  

  「真的好辛苦,家裏沒有田嗎?」  

  「怎麼有田?我們是窮苦人家出身的,沒日沒夜辛苦耕種,有收成也就罷了,沒收成還要繳地租田賦,都被逼得當賊嘍!」錢七倒是說實話。  

  「那麼大叔你是離家討生活了?」  

  錢七想起了老家倚門而望的妻兒,他們是否知道他在外頭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又想到生來體弱多病的大兒子,不覺嘆了一口氣。  

  李四幫他回答:「我們都是離家討生活的,姑娘可體諒我們的難處啊!」  

  蝶影看他們四人衣衫襤褸,臉上布滿風霜,想到他們為了送她回家,正處於挨餓狀態,於是夾起一大塊肉片,伸到錢七嘴邊:「大叔,你肚子餓了,你劃船,我喂你吃吧  !」  

  已經很久沒有人對他這麼好了!錢七憶及臨行前妻子的殷殷叮嚀,加上肚餓難受,竟然嗚咽地哭了起來。「嗚!我也不想做賊,是情勢逼迫不得不如此啊!小虎啊!你沒有做賊的爹爹呵……」  

  張三趕緊道:「錢七每回想家就胡言亂語,請姑娘莫見怪。」  

  後頭的趙五摀著被捶痛的鼻梁,想到幾年來的顛沛流離,也跟著怨道:「為什麼我做事總要撞得鼻青臉腫?好不容易存了一點做生意的小本錢,到城裏卻被騙光,去做零工又被誑了工錢,想要打劫還被饅頭砸……」

  「喂!你們別說了!」張三制止道。  

  李四說話了,他仰望夜空:「你們有我可憐嗎?十年前,鎮上員外強暴我未婚妻不成,失手勒死她,卻又誣指我是兇手,我被屈打成招,本來要被處斬了,天可憐見,讓我逃出黑獄,從此有家歸不得,甚至也不敢到未婚妻的墳上香……」

  聽到三位大叔帶著哭調訴說悲慘身世,蝶影不覺心頭酸楚,她自幼錦衣玉食,不愁吃穿,有大院子可玩,有珠寶翠玉可戴。可是外頭的小老百姓,竟過著這麼淒苦的生活,她不覺流下了眼淚……

  「哇!你們好可憐啊!」蝶影放聲大哭,她真的很難過,戲臺上的戲子也沒三位大叔演得逼真,他們真的好命苦!  

  四個大男人全楞住了,他們說自己的身世,這個女娃娃哭個什麼勁兒?  

  蝶影推回小菜:「我不吃晚飯了,你們留著自己吃。」她又解下腰間係著的玉佩,塞給了錢七:「這個給你的小虎,換了錢讓他上學堂,念點書才有出息。」  

  錢七張大口,一時不敢握住那塊溫潤的玉佩,他搶劫慣了,還真不習慣接受人家主動奉上的東西。  

  蝶影雙手仍忙著拔去頭上的珠花:「這上頭有兩顆珍珠,應該還算值錢吧!喏!這個給你醫鼻子,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砸你的。」  

  趙五手裏捏著她為他拭血的手絹,一手又接過珠花,頓覺兩手沉重無比。  

  「還有,這個大叔你不要傷心,人死了不能復生,你要好好活下去,幫你未婚妻報仇。」蝶影從懷中摸出最後一對玉鐲子:「這是上等的和闐玉,足夠讓你請個好訟師,  為自己伸冤。」  

  李四呆了,十年來,就算這幾個患難兄弟也不能如此安慰他。  

  每個人都停下劃槳,小船在漆黑的水面上隨風飄蕩,像是各人飄泊的命運。  

  「咦?你們怎麼不劃船了?我還要趕回去耶!」蝶影抹了抹眼淚,又伸手撥了河水拍怕臉頰。  

  「大家走吧!」張三催促著。  

  「對了,這位大胡千大叔,你還沒說你的故事呢!」  

  「我沒名沒姓的人,沒什麼好說的。」張三淡淡一笑。「就是家鄉淹大水,小孩餓死了,村人沒得吃,就割了我家娃娃的肉來填肚子……」  

  「嗚!怎麼會這樣?」蝶影又掉下眼淚,怎麼他們一個比一個悲慘啊!她伸手在懷  裏陶了掏,卻是再也拿不出首飾了。

  「姑娘不用給我東西了,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張三專心劃著冰。  

  「唉!大叔你在水上載客運貨,這艘船真是太小太舊了,好歹也要翻修一下,這樣好了……」蝶影脫下外衣:「這天氣挺熱的,我不需要穿這件比甲兒,這是四川府綢,布料精細,繡工完美,可以讓大叔買幾塊船板,搭個船篷子吧!」  

  「你……」張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不覺嘆了一口氣,天底下哪有這麼善良單純的姑娘?  

  趙五道:「大哥,我們送姑娘回去吧!」  

  四個各懷傷心往事的大男人默默劃著船,天上月兒聽了故事,稍微探出臉,又馬上躲回黑雲後面,然後一滴淚、兩滴淚、更多的淚珠兒掉到了人間。  

  「呀!下雨了!」蝶影舉起雙手遮住頭頂,但雨勢來得急,她身子一下子就溼了。  

  風呼呼地吹,雨密密地下,小船在風浪中劇烈搖晃,李四大喊道:「不行,走不下去了,快靠岸!」  

  四只木漿拼命劃動,河面不寬,但水流湍急,漩渦帶著小船打轉,好不容易快靠近岸邊,兩只木漿卻撞上石頭,應聲折斷,小船頓時失去平衡。  

  「姑娘,抓緊了,不要怕!」錢七跳下及腰的河水,想要拉船身靠岸。  

  「我不怕,好好玩!」蝶影抓緊了船舷的板子,興奮地大叫。  

  「哎呀!這個時候了,還在玩?」張三也跳下水,一起拖著船身。  

  蝶影仰起頭,任雨水河水打在臉上,仍是開心地笑著,她這輩子還沒玩過這麼刺激的遊戲,左搖右晃,上衝下沉,震得全身氣血都通暢了。嗯,回家以後,選個風雨天,一定要拉那四個膽小的丫頭到江上玩玩。  

  突然一個大浪湧來,將錢七和張三腳底掏空,兩人站立不穩,立時跌進河水中,小船沒了拉扯的力量,接連又湧上幾個大浪,一下子就翻倒了。  

  這太刺激了吧!蝶影還來不及呼喊,人已淹沒在滔滔流水裏。  

  趙五和李四伸手去垃她,卻是撲了個空,他們趕緊潛到水裏,雙手亂抓,只來得及各自抓到一只繡花鞋。

  饒是他們水性再好,卻也不敢與強勁洪流搏鬥,拼著最後力氣,慌忙又掙回岸邊。  

  錢七和張三趴在岸邊,問道:「她……掉下去了?」  

  「怎麼辦?她必死無疑了。」  

  雨水打在每個人的臉上,沒有人敢下水救人,就怕也會陪上自己一條命。  

  雨嘩啪啦地落下,似乎要淹沒大地,張三摸了摟懷裏的珠寶,問道:「你們的東西都還在嗎?」

  各人摸摸身上的珠寶,點了點頭。  

  「她是一個好人,我們給姑奶奶磕頭,祝姑奶奶早死早超生,榮登極樂世界,仙福永享。」張三道。  

  四個大男人在泥濘中跪下,朝著湍急的河水磕頭,拜了又拜。  

  滂沱大雨中,四人揣緊了珠寶,邁開大步,住新的人生道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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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是一個砍柴郎喲!撿了樹枝,砍了大樹,換了銀子養爹爹喲!日頭高高,風雨狂狂,翻山越嶺我最行喲!」  

  於樵一路唱著自編的山歌,聲音宏亮有力,樹林中的鳥雀也跟箸吱吱喳喳和鳴,他玩心大起,撅起嘴巴吹出清亮的口哨,立刻引得幾只紅鳩飛到他頭上盤旋。  

  「哈哈!我不是公鳥啦!你想跟我生蛋嗎?」於樵伸手逗弄紅鳩,惹得它們又吱吱飛回樹梢。  

  快黃昏了,鳥兒盡皆出來覓食。山雀在水邊跳躍,小白鷺站在水中啄食,黃 掠過清澈小溪,長長的尾翅在水面擺蕩出一圈圈水花,最後它停在一塊白色石頭上歇息。  

  白色石頭?於樵停下腳步,他來來往往這條山路好多年,怎 從來沒有見過這塊石頭?  

  他放下沉重的背籃,跳到溪澗裏仔細一看,不覺大驚:「女屍!」  

  天!又是哪一村的人跑到山裏自殺?他得趕緊報官才是。  

  女屍伏在溪邊,長長的黑發纏繞著水草,腳底沾滿了爛泥,倒是一身白衣已被溪水衝洗的幹幹凈凈,看樣子還是個年輕姑娘!  

  「冒犯姑娘了!」於樵把女屍翻轉過來,他並不怕死人,只覺得應該為死人找個棲身之地,免得被鳥獸啄食了。  

  幾縷秀發從女屍臉上滑落,夕陽光芒斜射進溪澗,映出一張皎好清秀的容顏。  

  於樵一呆,她不是附近村子的人,附近村子也沒有像她一樣美麗的姑娘,可是她年紀輕輕,怎 就這樣死了呢?  

  「可惜呀!可惜!為什 想不開呢?」於樵拉起女屍的雙手,準備拖離水邊,那小手冰冷而柔軟,想來剛死去沒多久。  

  於樵才拖了一步路,突覺兩手一顫,然後底下的「女屍」哇哇大叫起來:「唔!痛死了!」  

  死人還會痛?於樵嚇得放下手,那兩只白玉般的手臂立即重重地摔到地上,「女屍  」叫得更大聲:「摔死人啦!」  

  「呵!死人復活了!」於樵向來大膽,忙上前察看。  

  「人家在睡覺,你幹嘛拉我的手啦?」死而復活的女屍正是蝶影,她坐起身子,在手臂痛處搓揉著。  

  「你剛剛沒有氣息,我以為你死了……」於樵看到一對漆黑瞳眸,那含怨帶嗔的眼神讓他閉上了嘴。  

  「我是累死了!想好好睡覺還被當死人,幸好沒被你埋了。」蝶影捶捶肩頭,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樣。

  「我不會埋你,我還得報官,仵作相驗後會公告讓人認屍,如果過三個月沒人認領,這才會埋你。」於樵認真說著。  

  「三個月?那豈不發臭了?」蝶影真的聞到奇怪的臭味,鼻於嗅了嗅,又皺起了眉頭。  

  「是這個東西!」於樵伸手拉下她頭發上交纏的水草。「這有腥味。」  

  「嗚哇!你又弄痛我了!」蝶影為打結的頭發哀號著。  

  「還有呢!」於樵繼續拉扯她的頭發:「不要動,有蟲!」  

  「什 蟲?」蝶影嚇得不敢動。  

  「是水蛭。」於樵抓下一只肥胖的大紅蟲。「它在你的頭發上睡覺哩!」  

  「哇呵!」蝶影大叫一聲,眼睛卻是瞧著水蛭。「難怪我頭暈腦脹的,一定被它吸了不少血,此仇不報非君子,不過我也不是君子……」  

  於樵正奇異著她不怕水蛭,接下來就看到這位嬌小的姑娘,順手拿起身邊的石塊,用力往水蛭砸下去。  

  「哈!嗚呼哀哉,讓你不能再去吸血害人!」  

  「還有一只!」於樵又甩了一只水蛭到地上。  

  「還我的血來!」蝶影照樣順手一砸。  

  「好爽快!」於樵大聲叫好,真是一個爽直的姑娘!  

  蝶影整整頭發:「你看我做什 ?我還會抓蝸牛、釣烏龜呢!」  

  這是哪來的野姑娘呵?於樵哈哈大笑。「這有什 稀奇?你會趕山豬、捕山雞嗎?」  

  這人笑聲好宏亮呵!蝶影也跟著拍手笑道:「哇!真有趣,我頂多只能在院子裏趕貓狗,這位哥哥,你帶我去玩玩吧!」  

  「天色不早嘍!我先帶你到我家住一晚,明天再送你回去。」  

  「回去?」蝶影在心中飛快打著主意,既然誤打誤撞來到這裏,不如藏身此處,等過幾個月後再回家,屆時宮裏選秀已經結束,爹爹應該不會再逼她上京城了吧!

  唉!只是要讓娘親擔憂了。  

  「你家住哪兒?」於樵見她發呆,繼續問。  

  「忘了!」  

  「忘了?你忘了你住哪兒?你該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名宇沒忘。」蝶影露出燦爛的笑容:「請叫我小蝶。」  

  「小蝶?」於樵不可置信地搖著頭。「你怎 會到這裏來?」  

  「我怎 會到這裏來?」蝶影敲敲額頭,仔細回想著:「昨夜我坐船翻了,抱了一塊浮木亂遊,後來被衝到沙洲,雨下得好大,我沒天沒地胡亂走,又摔到水裏,今天天亮再爬上岸,走了老半天都沒看到人,又餓又累,就睡著了。」  

  「真是驚險的歷程呵!」於樵問道:「然後什 都忘了?」  

  「這是哪兒啊?」蝶影裝作一副白癡模樣。  

  「白雲山。」  

  「沒聽過耶!」蝶影在心中偷笑,果然她藏得夠隱密了,至少離武昌府一百裏吧。  

  「恐怕你東西南北都搞不清楚。」於樵懶得解釋,他拉起了小蝶:「走!先回我家休息!」  

  「有沒有山雞可以吃?我餓兩天了。」蝶影摸摸空虛的肚子。  

  「不曉得我爹今晚煮什 菜,總之一定讓你吃到飽。」  

  蝶影開心地邁出腳步,她忘記自己沒有穿鞋,磨破皮的腳掌才一使力,立刻痛得她齜牙咧嘴。  

  「你受傷了。」於樵蹲下來察看她流血的腳掌。「你今天是赤腳走路?」  

  「挺自在的呀!爹一看我脫鞋子就嘮叨,說我的天足有夠難看。」蝶影動了動腳趾  。「幸好我小時候哭得大聲,鬧得厲害,娘又疼我,爹才沒逼我纏足,不然就不能到處亂跑了。」  

  「好好的一雙腳,纏得像雞爪一樣,何必學有錢人家的把戲?」於樵站起身,「回去我幫你上藥,再請我爹幫你編一雙草鞋。」

  「你真是一個好人哥哥……」話未說完,突然身體騰空而起。「哇!你做什 ?」  

  「抱妳回去啊!」於樵打橫抱起蝶影,大步跨出。「我看你也走不動了,到我家還有好幾座山呢!」  

  蝶影緊緊抓住於樵的衣襟,深怕一不小心會摔下去。「你家住這 遠?」  

  「放心,我腳步快,天黑前會到。」於樵躍上山路,再背起竹編的大籃子。  

  「這籃子裝什 東西,好象很重?」蝶影好奇地探看。  

  「是米和面粉,還有一些雜物。」  

  「你還抱著我,不會很吃力嗎?」  

  「這算什 ?平常一百多斤的木柴都背了,你有幾斤呵?」於樵健步如飛,一點也不吃力。  

  「你好厲害喔!」蝶影露出崇拜的目光,由下往上盯住他黝黑的臉孔,她看到了一對濃眉大眼,還有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那是截然不同於城裏男子的長相,而是一種屬於山中男兒的開朗豪邁吧!  

  「這位哥哥,你叫什 名字?」  

  「於樵,樵夫的樵,我爹都叫我阿樵。」  

  「那我叫你阿樵哥哥,好不好?」蝶影又扯扯他的衣襟。  

  「喂!別拉我的衣服,這粗麻布一拉就破。」  

  「破了我賠你嘛!」蝶影委屈地縮回手,日光仍眷戀著那對朗目。  

  「你連自己住哪裏都記不得,身上只有這一件衣服,怎 賠我啊?」於樵將懷裏的小蝶抱緊些。「你勾著我的脖子,就不怕摔下去了。」  

  蝶影個性再怎 直爽,還是懂得男女有別,她將雙手縮緊在胸前,一動也不敢動。  

  於樵笑道:「你都說我是好人了,別怕,我不會欺負你。」  

  「我不怕,我是相信你。」  

  「相信我什麼?」他灼灼的目光看進她清澈的眼眸。

  「我相信阿樵哥哥會緊緊抱住小蝶,不會把小蝶摔下去。」蝶影自信地道。  

  於樵又是哈哈大笑,笑聲響遍山林,也震得懷中的蝶影一陣暈眩。  

  「哇!耳朵快被你震聾了。」蝶影不自覺地靠緊於樵,將耳朵緊緊地貼在他的胸膛,沒想到又被咚咚的心跳聲嚇得彈開來。  

  「你怎 了?」  

  「沒……你的心跳好象很強呢!」  

  「心跳強表示身體強壯,才有力氣每天上山砍柴打獵,再到村子換米鹽,養活我和我爹。」於樵說著,又唱起山歌來:

  「我是一個砍柴郎喲!早上出門,日落回家,砍了木柴把米買喲!山路遠遠,流水彎彎,一路高歌心歡喜喲!」  

  「阿樵哥哥,你唱什 歌?好好聽耶!」蝶影讚嘆著,於樵有一副好歌喉,聲音渾厚宏亮,趴在他懷中,她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每一次呼吸吐納之間,他那豐沛富有感情的歌聲就傾洩而出。  

  「你喜歡聽嗎?我再唱給你聽。」於樵微笑道:「我想到什 ,就唱什 ,你聽了喔!」  

  蝶影睜大眼,認真聽著。  

  「我是一個砍柴郎喲!山高水長,有緣千裏,我和妹妹來相會喲!圓圓臉蛋,星星黑眼,想問妹妹心屬誰喲!」  

  蝶影驀地紅了臉,這……不是在唱自己嗎?她抬眼望了於樵自在的笑臉。「你胡亂唱什 歌?」  

  「我本來就是胡亂唱,平常在山裏一個人來來去去,無聊的時候就唱歌嘍!」  

  「不準唱我。」

  「你在我身邊,我看到你,心裏想到你,不唱你要唱誰?」於樵又是開朗大笑。  

  還沒聽過這 直截了當的言辭!蝶影不只臉蛋燒紅,連心頭也怦怦亂跳,她明知於樵心胸磊落,興之所至,唱聲即出,可是……從來沒有男子這樣跟她說話呢!  

  「彩霞滿天,晚風清涼,我和妹妹山路行喲!沉沉落日,暗暗天色,抱了妹妹回家去喲!」  

  歌聲伴著啁啾鳥鳴,紅霞映遍山林,蝶影臉上也有兩朵火恪般的紅雲,於樵繼續唱著歌,擁著滿山遍野的火紅,一步步地走回家去。  

  *****  

  「小蝶,你真的什麼都忘了嗎?」於笙雙手靈活地編著草鞋,他是於樵的父親,滿頭灰發,看來比實際年齡還大。  

  蝶影目不轉睛看著於笙的靈巧手藝,一時沒留意,忙問道:「嘎?伯伯您說什 ?」  

  「唉!看樣子你真的被水衝昏頭了。」於笙語氣和藹:「沒關係,你腳受傷了,先在這裏休養幾天,等你想起來的時候,再叫阿樵送你回去。」  

  要三個月才想得起來呢!蝶影暗自笑著,再用手指猛敲自己的頭頂:「想不起來耶!一想頭就痛。」  

  「不要勉強自己,你這兩天一定累壞了,先去阿樵的床睡。」  

  「我不累,我看伯伯編草鞋。」蝶影方才吃了兩大碗飯,洗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此刻神清氣爽,一點也不想睡。  

  「編草鞋有什 好看的?」於笙搖頭笑著。  

  「不!怕怕您好神奇,兩只手拿著幹草扎呀扎,就扎出一個鞋底的模樣,我看阿樵哥哥那雙鞋很耐穿呢!」  

  「草鞋的好處就是好穿好補,阿樵在山裏跑來跑去,我得幫他編雙耐磨的鞋子。」  

  「我也很喜歡跑來跑去,鞋子好容易就破了。伯伯,您教我編草鞋,以後我就不怕把鞋子穿破了。」蝶影熱烈地道。  

  「姑娘家穿的是繡花鞋,倒怕這粗草磨破你的腳皮了。」  

  「人家才不穿繡花鞋,尤其是大熱天,又穿襪,又穿鞋,把腳丫子都悶壞了。」  

  蝶影哀求著:「伯伯,您教我嘛!好不好?」  

  蝶影的言談笑語像是一朵春天綻放的大紅茶花,炫亮了於笙沉寂已久的心靈,他笑道:「有空我再教妳,今晚先把妳的鞋子做好。」  

  「那就一言為定了,伯伯您不能反悔喔!」  

  「伯伯不會反悔,你可要認真學呵!」於笙微彎下身道:「來,小蝶,先試試大小  。」  

  蝶影卻立刻將雙腳抬起橫放在凳子上,何笙一楞,又直起身子,笑著將鞋底在她的腳掌比了一下。「大小正好,等會兒你就有新鞋子穿了。」  

  「謝謝伯伯!您和阿樵哥哥都是好人。」蝶影興奮地手舞足蹈,她身上穿著於樵的衣服,過長的衣袖在桌面上抹來抹去。  

  「呵!我們請你吃吃喝喝,就是好人了?」於樵宏亮的聲音傳了進來,他推門而入,一股香氣也飄進小小的茅屋。  

  「阿樵哥哥,你到哪裏去了?」  

  「我到屋後衝澡、洗衣,順便烤了山雞當消夜。」於樵提起手中烤得金黃可口的山雞。  

  「哇!真的有山雞吃耶!」蝶影趕忙卷起袖子,拍手大喊。  

  「爹,我說小蝶沒吃飽,這下子您相信了吧!」  

  於笙收拾桌上的幹草,笑道:「小蝶小小個子,食量倒是頗大的。」  

  蝶影對著山雞咽了咽口水:「能吃就是福,有東西我就吃。」  

  於樵坐下來撕剝山雞,大笑道:「你這麼會吃,以後嫁了人,豈不把你夫家給吃倒了?」

  「人家又不是無底洞嘛!阿樵哥哥,你笑我!」蝶影嘟起小嘴。  

  「剛剛吃飯時,被你大口吃飯的樣子嚇到了!」於樵笑瞇瞇地撕了雞腿,一只遞給父親,一只遞給小蝶。

  蝶影搶過雞腿:「人家肚子好餓嘛!你還不是跟我比賽吃飯?害伯伯只吃了一碗飯。」  

  「我向來只吃一碗飯。」於笙並沒有接過雞腿。「我想阿樵今天到村子裏走了一天的路,回來一定特別餓,所以多煮一把米,沒想到阿樵帶了小蝶回來,恐怕阿樵還沒吃飽吧?」  

  「爹,我再加這一只雞就撐了,這雞腿您拿去吃,您還怕我餓著嗎?」  

  蝶影雞腿咬了一半,不敢再吃。「是我害你們沒吃飽嗎?」  

  於笙拿過了雞腿笑道:「小蝶盡量吃,阿樵如果沒吃飽,他有的是辦法,你看,他這不是烤了山雞來吃嗎?」  

  於樵已經大口咬起雞肉。「怎麼?小蝶你如果還餓,我再去揉面疙瘩煮湯。」  

  「不用了。」蝶影急忙扯咬雞腿,她的確是飽了,只是不能抗拒烤雞的香味。  

  「小蝶,好吃嗎?」於笙關切地問。  

  「嗯!好吃、好吃!」蝶影嘴裏塞滿了肉:「有嚼勁,好香!」  

  「山雞成天在山裏跑,練了一身硬肉,當然有嚼勁了。」於樵一口又一口地吃著,又撕了一只翅膀給小蝶。  

  「真好吃!」蝶影左手接過雞翅,右手還啃著雞腿,突然停下來問道:「那我也常常跑,腿肉是不是也很硬?」  

  「吃吃看就知道了。」於樵滿不在乎地回答。  

  「嘎?」蝶影忙盤起雙腿,深怕於樵會來咬她的腿,不料收勢太急,撞到了腳掌傷處,不覺「哎唷」一聲。  

  於樵探下頭:「你腳傷還沒好,不要亂動,侍會兒我幫你敷草藥。」  

  他穿著一件短掛,露出結實強壯的臂膀,蝶影忍不住用指節敲了一下:「咦?果然是硬的。」

  「你要吃嗎?」於樵抬起笑臉,故意繃緊手臂肌肉,鼓起一坨圓飽結實的硬塊。  

  「嚇!不吃、不吃!」蝶影趕忙搖手,又低頭吃她的雞腿,她從來沒看過這 健壯的男人,嗯,有機會的話,她一定要咬看看,看是山雞肉硬,還是阿樵哥哥的肉硬。  

  於樵見她好奇心重,忍不住哈哈大笑,又繼續撕咬山雞,他吃得很快,吐了桌上一堆雞骨頭後,又收拾了父親和小蝶的骨頭,風也似地跑了出去。  

  「伯伯,他做什 啊?」蝶影吮著指頭上的雞汁,想要跟著出去看。  

  「小蝶,你腳受傷,別下地。」於笙阻止她,微笑道:「他馬上進來了。」  

  果然於樵跑了進來,將兩條溼手巾遞了出去,於笙笑著接了過來,擦了擦嘴臉,再揩凈手上的油脂。  

  蝶影卻是呆望於樵:「嘎?還有人服侍我啊?」  

  「瞧你吃得滿嘴滿臉。」於樵拿了溼手巾,住小蝶臉上抹去,笑道:「你沒穿鞋,如果跟我出去洗手,待會兒我還得端水盆給你洗腳呢!」  

  蝶影的聲音從手中後頭傳來,抗議道:「人家只不過受傷,又不是不能走路的殘廢!」  

  於樵抹凈了小蝶油膩膩的小嘴,突然將手巾扔到小蝶手中,臉色一沉就走了出去。  

  蝶影自遇到於樵之後,見他始終是一張開朗笑臉,不料現在驟然變了臉色,她不安地擦著手巾:「伯伯,阿樵哥哥怎 了?他不高興幫我擦臉嗎?」  

  「這孩子脾氣很直。」於笙停下編草鞋的動作,注視門外的黑暗。「以前他聽到人家這麼說,都是要打架的。」  

  「說什 ?我說錯什麼話了嗎?」蝶影更加不安了。  

  「我去勸勸他。」於笙扶著桌面站起來,轉身用雙手撐住一個奇形怪狀的竹制凳子,他先將竹凳子向前挪一步,再吃力地拖著兩腿前行。  

  蝶影頓覺全身血液逆流,原來……於笙的雙腳不良於行,而她方才竟然說了什 殘廢的蠢話!  

  「伯伯……是我不好……」蝶影又急又難過,慌忙站起想扶於笙。  

  於笙示意她坐下,微笑地摸摸她的頭:「你是條直腸子,沒什麼不好,別哭啦!我去叫阿樵進來幫你上藥。」  

  「伯伯,對不起。」蝶影不敢亂動,可是看於笙吃力走路的模樣,心頭更加難受,她又站了起來,大聲哭道:「您這樣走路好辛苦啊!」  

  「不辛苦,我平常就是這樣子走路的。」於笙搖搖頭,自他腳傷以後,不是被頑童欺負,就是讓人投以奇異的眼光,除了兒子以外,似乎還沒有人像小蝶一樣為他難過吧!  

  「我去叫阿樵哥哥。」蝶影再也不顧光著腳丫於,跳下地面,來到門口向黑漆漆的山林大叫著:「阿樵哥哥,你快回來啊!」  

  「發生了什 事?」於樵從前方樹影跑了出來。「你在哭什麼?」  

  「嗚嗚,伯伯好可憐喔!」蝶影站在門口放聲大哭。  

  「我爹怎 了?」於樵以為父親發生意外,急忙衝進屋內,卻見於笙朝著小蝶指了指,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於樵轉回身,用力一拍小蝶的肩頭:「喂,我爹好好的,你可別胡亂哭。」  

  「伯伯哪有好好的?他腳不能走,真的很可憐。」蝶影使勁哭著。「我可以整天蹦蹦跳跳,伯伯卻要一步一步慢慢走路,他好辛苦喔!」  

  「你有完沒完呵?」於樵啼笑皆非,又推了推小蝶。  

  「嗚嗚……哇!」  

  蝶影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身體又是騰空而起,原來於樵抱起她進屋。「叫你別下地亂跑,瞧你傷口又弄臟了。」  

  他將她放在床沿,命令道:「坐好,不準哭。」  

  蝶影睜大淚眼,止住哭聲,但她看到於笙撐著竹凳子向她走來,眼淚又滾了出來。  

  「伯伯,您坐嘛!這樣走路要花很大力氣的。」蝶影抹了抹淚。

  「傻孩子,人坐久了也會腰酸背痛。」於笙走到床畔,順勢坐到他的竹凳子上,言語和煦地道:「殘廢的人有他自己的生存方法,我腳骨頭斷了,沒辦法走路,就為自己做了這張竹凳子,不但可以扶著走路,走累了也可以坐下來休息。伯伯跟小蝶一樣,照樣能走到溪邊看鳥兒,只不過是走慢了些,伯伯跟正常人還是一樣的。」  

  「伯伯不會很辛苦嗎?」  

  「剛開始是很辛苦。」於笙遙想住事,露出了淒迷的笑容。「後來習慣了,日子照樣過,也就不覺得辛苦。而且阿樵是個好孩子,他到山裏砍柴打獵,讓伯伯過得挺舒服的。」  

  蝶影已經收了眼淚,「所以我不應該難過?」  

  「小蝶,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伯伯樂天知命,沒什 好難過的。」於笙愛憐地摸摸她的發,好象父親疼愛女兒一般地道:「你真是一個善良的姑娘,伯伯很高興認識小蝶。」  

  「小蝶來到這裏也很好耶!」蝶影破涕為笑。  

  「你有人服侍,當然好嘍!」於樵早已端了一盆水站在一旁,他蹲下身放好水盆。「我真的要服侍你洗腳了。」  

  「阿樵哥哥,對不起嘛!我自己來……」  

  於樵不說話,拉過小蝶一雙腳,拿了布巾沾水抹去上頭的泥土。  

  於笙道:「阿樵,小蝶是個孩子,她不知情,有口無心,你就不要生氣了。」  

  於樵將小蝶雙腳放到水盆裏,起身拿了一個竹筒,用竹片挖挖攪攪一番。  

  「爹,我沒有生小蝶的氣,我只是氣自己沒辦法賺大錢幫你醫腳。」  

  「這雙腳都廢了二十多年,醫也醫不好了,你還堅持什 ?」於笙微笑地望著小蝶  。「倒是你嚇壞小蝶了。」  

  「她亂哭一氣,才嚇壞我了。」於樵幫小蝶擦幹腳,拿竹片醮了藥草泥,小心翼翼地敷在小蝶的傷口。「你忘了自己住哪兒,不急也不哭,倒是不相幹的事情哭得這 大  聲。」

  「怎麼不相幹?」蝶影搖著雙腳,「以後要跟你們住在一起,你們就是我的家人了。」  

  「還真賴著不走了!」於樵大笑道:「白雲山的山雞可慘了,我得叫它們趕緊下蛋,多孵幾只小雞讓小蝶吃。」  

  「阿樵哥哥,你跟山雞說話,它們會聽嗎?」蝶影不信地問。  

  於樵笑得更大聲,「是了,我還要去叫野豬多生幾窩小豬,還有兔子、黃鼠狼、野鹿,也要去通知一聲。」  

  難道在山裏住久了,真的可以通野獸語言嗎?蝶影懷疑地望向於笙:「伯伯,您也會講山豬話嗎?」  

  於笙呵呵笑著,果真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姑娘啊!  

  清涼的藥草塗敷在蝶影的腳上,她忽然清醒了,氣得捶向蹲在她身前的於樵:「阿樵哥哥,你騙我。」  

  「我沒騙你喔!」小小的拳頭倒挺舒服受用的,於樵露出白牙,開懷大笑。  

  「改天再帶你到山裏走走,我說山豬話給你聽。」  

  「真的?!」蝶影見於笙也在點頭,她給搞迷糊了。  

  「乖乖睡覺吧!」於樵塗完藥草泥,拿了布片裹了小蝶的腳掌,把她雙腿抬到床上,要她躺好,再拉過被子道:「山中夜裏冷,可不要踢被了。」  

  「我睡你的床,你睡哪裏?」  

  「地上這麼大,席子一鋪就睡了。」  

  蝶影還想再說話,可是近三天沒睡好覺了,她真的好累,身體一擺平,腦袋就昏昏欲睡,在模糊燭影中,她喃喃地道:「伯伯,晚安,阿樵哥哥,晚……」  

  於樵幫她拉了拉被子,不覺呆呆望住那清純秀麗的睡顏。  

  知子莫若父啊!於笙微笑著走回桌邊,繼續編起那雙小巧可愛的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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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9 02:12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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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盛夏的朝陽照進山林,曬得小茅屋暖烘烘的,大片日光直射入屋,也把床上的棉披曬出香味。  

  「哇!好熱!」  

  蝶影踢開暖洋洋的被子。「日頭這麼大,不起床都不行了,咦?人呢?」  

  小茅屋收拾得十分幹凈,放眼望去,小小的空間擺著一張桌子,兩張長凳,兩張竹床,兩口竹編的大箱子,此外就是角落堆著一堆竹籃、竹簍,還有大大小小的竹筒。  

  「哪來這麼多竹子?」蝶影伸腳下床,見到地上擺了一雙草鞋,立刻興奮地套了進去,果然編工細密,穿起來柔軟舒適。再看那鞋頭,左腳編了一只草蝴蝶,右腳停著一只草蜻蜓,像是歇在她的腳背休息呢!  

  「伯伯!」蝶影開心地跑了出去,腳也不疼了,昨夜那個清涼的草藥真是有效!  

  「我在這裏。」於笙坐在門口蔭涼處,喊住了正要到處亂衝的小蝶。  

  「伯伯,謝謝您!」蝶影抬起左腳,又抬起右腳,然後兩腳在地上蹬了蹬。  

  「好漂亮的草鞋呵!」  

  「瞧你活蹦亂跳的,小心別傷了腳。」  

  「我的腳沒事了,阿樵哥哥呢?」蝶影東張西望。  

  「他在後頭忙著,你也去後面洗個臉,擦擦牙吧!」  

  蝶影蹦蹦跳跳地來到屋後,見到一個石頭大灶正熱騰騰地燒著沸水,不知道正在煮什麼東西,她想探頭察看,卻被煙霧熏得一臉迷蒙。  

  「小心別燙著了,是綠竹筍。」於樵拉開她。  

  「哇!我最愛吃筍了,不知道甜不甜……」  

  「當然甜嘍!」於樵又拉她走了好幾步。「來這邊洗個臉。」  

  只聽得流水淙淙,聲音悅耳,蝶影眼睛一亮,原來屋後是一個平緩的山坡,長滿了翠綠青碧的竹子,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清涼的綠意。  

  竹林靠屋子的這邊,有一條小瀑布沿箸陡峭的山壁傾洩而下,在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水塘,水塘底下平鋪石塊,周圍也用石塊圍繞起來,就像是一個渾然天成的蓄水池。  

  蝶影伸手到小瀑布底下,輕呼一聲:「好涼快!」她索性將頭臉湊到水流下面,任清清流水洗去她的睡意。  

  「噯,頭發溼了。」於樵拉回她的身子,遞了一條幹巾子給她。  

  「阿樵哥哥,這裏真漂亮呢!昨晚烏漆抹黑的,什麼都看不到,今早我可看清楚了!」蝶影再接過於樵給她的粗鹽,漱了漱口。  

  「白雲山還有很多漂亮的地方,我再帶你去看。」於樵笑箸遞給她一把梳子。

  「哇!真好,我一定要走遍白雲山。」蝶影發下宏願。  

  「只怕妳一下子就玩膩了。」  

  「不會啊!我在家裏院子玩,怎麼玩都不會膩,只要不是一個人就好了。」  

  「你想起你家丁嗎?」於樵試探問著。  

  「啊!沒有啦!想不起來啦!」蝶影趕忙岔開話題,坐在石頭上用力梳扯頭發。「昨晚沒有編辮子睡覺,這下子全打結了……」  

  「我來幫你。」於樵自幼長在山間,向來少與人親近,更不理會世俗男女禮教之防  。他又摸出了一把梳子,自自然然地坐在石頭上,抓起小蝶一把長發,仔細為她梳理。  

  「你哪來這麼多梳子?」  

  「自己做的。」於樵緊抓她的長發末端,用力梳開打結的發梢。  

  蝶影把玩著梳子,仔細端詳。「是竹子削的,手工很細耶!阿樵哥哥,看不出來你也會做這種玩意兒。」 
  「住在山裏,什麼都要自己來,除了自己用,再多做幾把梳子,多編幾個竹籃,還可以帶到村子賣錢。」 
  「阿樵哥哥……」蝶影欲言又止。「你們生活也不容易吧?」  

  「有什麼不容易?」於樵哈哈笑著,氣息噴在蝶影的頸子上。「還不是太陽出來就起床,下山了就休息,我和我爹自給自足,住在山裏又清靜,日子過得挺好的。」  

  「阿樵哥哥的娘呢?」  

  於樵正為小蝶梳理長發,陽光照在她黑緞般的秀發上,他的眼被刺痛了一下。  

  「我爹說,我娘在我出生不久後就死了。」  

  「噢!」蝶影向來不會安慰人,但她心裏難過,忍不住又掉下眼淚。  

  於樵見她不說話,仔細一瞧,正見晶瑩的淚珠在陽光下閃爍。  

  「你又在哭什麼啊?」於樵伸手為她抹去淚水,手指觸到那軟嫩的臉蛋,手心有一股奇異的感覺。

  「嗚,我覺得阿樵哥哥好可憐,從小就沒有娘親,小蝶自幼有娘疼愛,要什麼有什麼……」蝶影越說越傷心,哇哇大哭起來。  

  到底是誰沒了娘親呵?於樵笑著用梳子敲敲小蝶的頭:「小蝶,我都不傷心了,你在傷心什麼?」  

  「你不會傷心?」蝶影小嘴張得更大。「嗚嗚,那阿樵哥哥的娘一定很難過,她死了兒子都不傷心……」

  「喂!別哭了!」於樵按住小蝶顫動的肩頭,瞧著她的淚眼。「我今年二十一歲,我娘已經死了二十一年,我從來沒看過我娘,也不知道什麼叫作有娘疼的小孩……」  

  話未說完,又是一聲拔天高的哭聲。「阿樵哥哥沒有娘疼啊!」  

  「我有我爹疼就好了呀!」於樵又是啼笑皆非,這女娃兒真愛哭,而且專哭別人不難過的事,他抓著她的身體轉個方向。「來!照照自己,看你哭得多難看。」  

  「嗚……有鏡子嗎?」蝶影頭一低,只見水潭波紋中,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小姑娘,扁著嘴,垂著眉,楞楞地望著自己,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慌地別過頭:「哎呀!好醜啊!」  

  「知道自己醜了嗎?還哭?」於樵抓著她的長發:「別動了,幫你編辮子。」  

  「你會編辮子?」蝶影擦了眼淚。  

  「什麼玩意兒我不會編?」何樵自豪地道:「竹片、草繩、籐蔓,隨手取來,都可以編個東西出來。」  

  「那你怎麼不給我編草鞋?」  

  「我爹編的才好呢!當然要他幫你編一雙好看又耐穿的鞋子了。」  

  蝶影踢著兩腳的蝴蝶蜻蜒,越看越喜歡,正巧看到於笙扶著竹凳子走過來,開心地叫道:「伯伯,我要來學編草鞋了。」  

  「小蝶,不哭啦?」於笙詫異地掏掏耳朵:「剛剛還哭得很大聲,是我聽錯了嗎?」  

  「爹,小蝶這脾氣像山裏的雨,來得急,去得快,想哭就立刻打雷下雨,收起眼淚又是晴空萬裏。」於樵編好一條長辮,從口袋拿出細繩,仔細地束好辮梢。  

  蝶影抓過長辮,拿著辮尾搔向於樵的臉:「你又笑我!」  

  於樵站起身,笑著躲過她的辮子。「來呀!追我啊!不信妳追得上我!」  

  追人向來是她的看家本領呢!蝶影一鼓作氣,大叫道:「阿樵哥哥,好壞!別跑,我要給你搔癢了!」  

  不料她卷起的長褲褲管滑下,才踏出一步,就被垂地的褲腳絆倒,只聽得驚天動地  「砰」地一聲,她整個人就趴倒在地。  

  於樵也不跑了,趕忙回身蹲下,仲手去扶小蝶:「小蝶,怎麼了,摔疼了嗎?」  

  蝶影抬起沾滿泥塵的臉蛋,似是一臉茫然,驀地跳起來緊抓於樵結實的臂膀:「哈  哈,我抓到你了,呵你癢!」說著雙手已經伸到他的胳肢窩。  

  「呵呵!」於樵從來沒被人呵癢,只覺全身酥麻無力,忍不住笑了起來。「好癢,別!呵……你……你使詐!」  

  「人家哪有使詐!」蝶影使勁呵著,以往她逗春夏秋冬四個小丫頭,每個都是哭喪著臉,倒不像阿樵哥哥這麼開心呢!  

  一旁的於笙微笑看著小倆口嬉鬧,心裏頗感所慰。兒子自小陪他住在深山裏,從來沒有玩伴,等到年紀稍長,又忙著砍柴打獵,每次下山也是匆匆一日來回,恐怕他長這麼大,還沒有真正盡興玩過吧!  

  他靜悄悄地移動腳步,不再打擾兩個孩子。  

  這頭於樵玩心大起,他不甘示弱,兩手也往小蝶的胳肢窩抓去,惹得她左閃右避,咯咯大笑,冷不提防地,他的大手觸到了她軟綿綿的胸部。  

  「啊!」蝶影嚇了一跳,趕忙後退一步,但又踩到及地的褲管,人就向後仰倒下去。  

  「小蝶!」於樵長臂一抓,把她攬回自己的懷中。「有沒有摔到?」  

  「沒……」蝶影想掙開他的懷抱,身子卻被他緊緊地抱住,她兩手攀著他厚實的胸膛,一顆芳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嗯!他身上有汗水和陽光的味道,蝶影嗅了嗅,將頭靠上他薄薄的短褂,開始眷戀他舒適溫熱的懷抱。  

  「來吧!我幫你擦把臉。」於樵卻拉開她,把她「擺」到水塘邊。拿了溼布巾擦去她臉上的臟污,再將布巾漂洗了一下,抓著她的手腳又是一陣猛擦。  

  「喂!你擦痛我了啦!我自己來。」  

  「你自己擦不幹凈啦!」於樵擦著她的耳朵:「你昨天泡了河水,還有些臟東西沒清幹凈哩!」  

  於樵賣力擦拭著,直到他將小蝶擦得滿臉通紅、手腳發熱,連指甲縫都幫她摳出污泥,這才滿意地停下來。  

  蝶影瞪著於樵,怎麼看起來大塊頭的於樵,也有這麼貼心的一面?  

  他又幫她把過長的衣袖和褲管折起,嘴裏哼哼唧唧地唱起山歌來:「我是一個砍柴郎喲!翻開泥土,掘起新筍,洗洗切切煮一鍋喲!嫩嫩白筍,甜甜滋味,一口一口吃不停喲!」  

  蝶影抱怨道:「看你唱得那麼好吃,我都快流口水了。」  

  「煮得差不多了,妳先把口水吞下。」於樵走到大灶邊熄了火,撈起了些鮮翠的青竹筍,放到一個竹籃子裏。  

  「可以吃了嗎?」蝶影好奇地跟前跟後。  

  「還沒有,真是猴急!」於樵將竹籃放到水塘裏,讓清涼的流水漫過籃內的竹筍。「放涼了再剝皮切塊,這才能吃。」  

  蝶影努力地咽下口水,雖然昨晚的山雞肉仍填滿她的肚子,但是聞到竹筍的清香味道,她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於樵看了她一眼,咧開嘴又唱道:「填不飽呵,喂不停喔,我家來了愛吃鬼喲!妹妹肚餓,哥哥煮飯,養個妹妹白又胖喲!」

  「阿樵哥哥!」蝶影叉著腰:「你再唱?我呵你!」  

  「來呀!追呀!」於樵哈哈大笑,跑進一片翠綠的竹林裏。  

  「哇!捉迷藏了!」蝶影不甘示弱,立刻追了上去。  

  笑聲歌聲環繞著茅屋竹林,也回蕩在白雲山間。坐在門口專心雕刻的於笙,從竹片的碎屑中抬起頭,望向碧翠遠山,嘴角浮起一絲年輕曾有的微笑。  

  *****  

  「小蝶,你還是想不起來嗎?」  

  「伯伯,您每天都問耶!」蝶影照樣敲敲額頭:「不行啦!一想就頭痛,我真的忘記我家在哪裏了。」  

  於笙坐在門前教小蝶編竹籃,他俐落地拉折薄竹片兒,「阿樵今天下山送柴,他會向村子裏放消息,說有個走失的姑娘……」  

  「幹嘛放消息?又沒有人認識我。」蝶影心虛地低著頭。  

  「如果有人來尋你,村子的人好有個根據。小蝶,你總不成一輩子跟我們住在山裏,不回家吧?」  

  「住在山裏很好啊!」蝶影露出笑容。「可以摘香菇、挖竹筍,玩累了就去水塘裏衝個涼,也不會被人罵,還有伯伯教我編東西呢!」  

  「你來了十天,學會編什麼了?」於笙笑看小蝶。  

  她吐吐舌頭:「人家……那個草鞋好復雜,不好編,我手指頭短,不靈活嘛……不過,伯伯,至少我還可以幫您劈竹子。」  

  「那天不是險些劈到自己的腳?」  

  「伯伯,您怎麼也和阿樵哥哥一樣笑我啊?」蝶影扯著手上的竹片,卻是怎麼也調整不好位置。  

  「做這種東西都是熟能生巧,你一時也學不來的。」於笙凝望小蝶的指頭,心念一動:「看到你的手指頭,我想到一個人……」  

  「是誰?」蝶影提起興致準備聽故事。

  「那是我的徒兒,他也有十只圓圓短短的指頭。」  

  「伯伯也有徒弟啊?您不是一直住在山裏嗎?那個徒弟現在在哪兒?」蝶影連珠炮地問,又舉起自己的十指仔細端詳。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住在武昌府,有一天到城外砍竹子,遇到一個餓昏的小乞丐,就把他帶回家去,他叫作刨兒,後來就留下來了。」  

  蝶影興奮地張開口,又馬上閉嘴,把「我也住在武昌府」的話咽下。  

  「刨兒跟我學做竹工,或許是他天性憨直,個性大而化之,加上手指頭又粗,總是做不出精細的東西;於是我就教他做大件的竹籠、竹籃,或是做竹桌、竹椅,他很認真,也學到了好手藝。從此我們師徒倆一個做小件的,一個做大件的,在城裏也漸漸有了名氣。」  

  「哇!伯伯您叫刨兒叔叔做大件的東西,他比較辛苦耶!」蝶影插嘴道。  

  於笙搖頭笑道:「城裏的人喜歡精細的東西,像是細編的竹席、竹簾子、竹夫人,  還有一些小玩意兒,比如詩筒、筆筒、擱臂,下單要做的精巧,還要雕圖刻字,這些都是我做的。」  

  「喔!難怪!」蝶影恍然大悟:「所以伯伯現在有空,也是喜歡雕著竹筒、竹片。伯伯,我也要學刻竹子!」  

  「慢慢再學吧!」這小姑娘還真樣樣好奇呢!於笙仍笑著編竹籃,似乎已經講完故事。  

  「然後呢?刨兒叔叔呢?」蝶影追問著。  

  「我說了你可不許哭。」  

  「為什麼要哭呢?」蝶影不解地道:「伯伯說你們有了名氣,那生意一定不錯了,日子應該過得很好才對。」  

  「日子是過得還可以,可是……」於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蝶影不敢吭聲,等待於笙繼續說下去。  

  「刨兒他喜歡上小蟬,他們兩情相悅,私訂終身。可偏偏小蟬是個有錢有勢人家的賣身丫鬟,半點作不了主,又因為稍具姿色,被她家老爺許給一個官老爺當姨太太,那小蟬也是一個烈性子,成親之前跟著刨兒跑了。」  

  「哇!好耶!」蝶影忍不住拍手歡呼,因為她最討厭被人家做無理的安排了,而且還是去當宮女!  

  「但是小蟬被抓了回來。」  

  「嘎?!」蝶影心頭一疼,淚珠兒開始在眼眶打滾。  

  「那個官老爺嫌小蟬不清白,也不要她了,幸好小蟬的小姐帶她出嫁,沒讓她留在家裏吃苦。唉!最可憐的還是刨兒,小蟬家的老爺在官老爺面前丟了臉,一口怨氣咽不下,就叫縣太爺把刨兒下了獄,關了兩年,等刨兒出來時,他已經瘦得不成人樣。唉!」於笙一再嘆氣。  

  蝶影已經掉了一大串的淚珠。「嗚,伯伯沒幫刨兒叔叔嗎?」  

  「我幫不上忙,那時候我早帶著阿樵離開武昌,這些都是事後聽人家說的。後來…  …唉!」於笙又是一聲長嘆。「小蟬終於和刨兒結為夫妻,苦盡甘來,沒想到那年發生一場大瘟疫,刨兒身體弱,染病不久就過世了,幾個月之後,人家發現小蟬撞死在刨兒的墓碑前……」  

  「嗚哇!」聽到這裏,蝶影終於放聲大哭。「怎會這樣呢?」  

  那真誠痛憐的哭聲敲擊著於笙的心房,他低下頭靜靜編著竹籃,任小蝶盡情痛哭,倣佛也聽到自己內心隱忍了二十多年的哭聲。  

  「丫頭,你又在哭什麼?」山路那頭,於樵匆匆跑了過來。  

  「嗚,阿樵哥哥你回來了。」蝶影淚眼婆娑,泣不成聲地叫著。  

  「爹,她又怎麼了?」於樵轉身問父親,他從沒看過小蝶哭得如此傷心。  

  「我講了一個故事。」於笙放下竹籃,站起身子。  

  「好淒慘喔!」蝶影一徑地哭訴著。「伯伯說我的指頭短,然後講到刨兒叔叔,後來刨兒叔叔就死了啦!嗚嗚!」  

  「你在說什麼啊?是誰死了?」於樵聽得莫名其妙。  

  於笙道:「小蝶,你說給阿樵聽吧!我去做飯了。」  

  「爹,我來忙。」

  「阿樵,你走了一天山路,就歇著吧,順便叫小蝶收收眼淚。」於笙撐著竹凳子,一步步地轉向屋後。  

  於樵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坐到小蝶身邊,摸摸她的頭發道:「別哭啦!我爹能說什麼傷心的故事?你太誇張了吧?」  

  「真的很傷心啊!」蝶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又把故事說了一遍,說罷還哭個不停。  

  於樵從來沒聽過父親講過刨兒的故事,更不知父親曾是武昌府的竹藝師傅,他一直以為他是山裏的孩子……

  心思耿直的於樵不再細想,他又拍拍小蝶:「你又在為別人哭了,小蝶,你想一想,刨兒和小蟬兩個生前不能在一起,如今死了一起到陰間,就不怕有壞人會破壞他們了。」  

  蝶影淚眼眨巴眨巴:「可是陰間有牛頭馬面,還有閻羅王,他們也很壞啊!」  

  「閻羅王會判那個壞人老爺上刀山、下油鍋,然後讓刨兒和小蟬轉世投胎到好人家,再結為夫婦。」  

  「真的嗎?」  

  「戲裏都是這麼演的嘛!」於樵搔搔頭皮,仔細回想他在村子裏看過的酬神戲,對  !都是這樣的劇情!  

  「嗯!不然就會演他們登列仙班,當神仙去了。」蝶影嗚咽著。  

  「好吧!那我們拜拜他們,不管刨兒和小蟬在哪裏,他們都是一起過著幸福的日子。」  

  兩個人有模有樣地雙手合十,朝著昏黃的天際拜了幾拜。  

  「愛哭鬼!」於樵從腰際拿出布巾,住小蝶的臉上一陣亂抹。「我在山下就聽到你的哭聲了。」  

  「人家沒有哭那麼大聲啦!」  

  於樵擤了她的鼻子:「再哭,茅草屋頂就被你掀了,我說一件讓你笑的事。」  

  「你打到大山豬了嗎?」

  「哪有?我兩手空空的。」於樵攤著兩手。「我跟村子的人說有個小蝶姑娘在這裏,過幾天如果有人到縣城,他們也可以放消息出去,這樣你家的人很快就可以找過來了。」  

  「這不好笑!」蝶影扁著嘴。「阿樵哥哥希望我走嗎?」  

  「哎!」她又是這副含嗔面容,於樵一峙失了主意,他也很喜歡和小蝶在一起,可父親私下告訴他,小蝶的衣服質料很好,細皮嫩肉沒做過粗活,家世應該不錯,一定要盡快送還給人家才是……

  「你哎哎哎什麼?」蝶影不知道於樵已經轉過這麼多心眼兒,「你還沒帶我去打山豬呢!」  

  「我去衝水!」於樵答非所問,丟了小蝶就住水塘走去。  

  蝶影亦步亦趨,於樵蹬掉草鞋,整個人就和衣跳進小瀑布底下,他向她潑灑著水花  :「嘿!你也要來一起衝澡嗎?」  

  「嚇!才不要呢!」蝶影閃過身,站得遠遠的看於樵脫掉上衣,日光落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只見水珠嘩啦啦地濺在他的胸膛,就像迸出無數亮麗的珍珠一樣……

  「小蝶,你還看?」於樵在水中作勢拉開腰帶,眼看長褲就要滑落。  

  「哎呀!」蝶影趕忙遮了眼,跑到大灶邊:「伯伯,阿樵哥哥欺負我。」  

  「我侍會兒幫你罵他。」於笙笑著拿細竹枝串了幾朵香菇,放在火上烘烤著。  

  「小蝶,伯伯先烤些香菇讓你解解饞。」  

  「哇!好香啊!」蝶影用力一嗅。「是昨天我和阿樵哥哥摘的嗎?」  

  「是啊!今天將香菇曬幹,再用火一烤,香味就出來了。你看,這菇肉肥厚,十分實在,再蘸些醬料,保證讓你齒頰留香。」  

  蝶影早已吞了無數回口水,她哀求地道:「伯伯,快給我吃吧!」  

  「還沒烤好呢!來,你自己來。」於笙將幾串香菇交給她,自己摸了凳子坐下來休息。  

  「好香,好香!」蝶影不怕煙火熏烤,眼睛直盯著香菇,看一朵朵黑褐色的花朵飄出香濃的味道。

  「爹!」於樵不知什麼時候洗好身子,換了一套幹凈的衫褲,頭上的溼發兀自滴著水。「村裏的王二姐再兩個月就要生了,她家婆婆要您做一個竹搖籃,像上次做給魏家小子那個一樣,工錢是十斤米。」  

  「知道了。」於笙點點頭。「你明天再幫我去砍幾支竹子吧!」  

  「不會吧!伯伯手藝這麼好,才十斤米的代價?」蝶影拿著香菇串轉過身子,一看見於樵,驀地失了神。

  原來……阿樵哥哥竟是這麼好看呢!  

  洗完澡的於樵看起來英姿颯爽,神採奕奕,溼黑發垂落肩頭,更顯出他豪邁不羈的男兒本色,他見小蝶發呆,笑著從她手中拿起一串香菇:「怎麼?被烤成火眼金睛,眼睛不會眨了?」  

  「誰說我不眨眼?」蝶影追著打:「你快還我香菇啦!」  

  「這是給爹吃的。」於樵將香菇串遞給了父親,於笙微笑接了過去。  

  蝶影緊握其餘香菇串:「其它是我的。」  

  於樵哈哈大笑,指著一旁的竹簍子:「餓死鬼,這裏還有一堆香菇,足夠讓你吃的全身香噴噴喔!」  

  「才不要香噴噴!」蝶影雖然捍衛著香菇串,她還是分出一支給於樵。「喏,你今天辛苦了,賞給你吃。」  

  於樵拿著香菇串,卻是不吃,口裏又唱了起來:「圓圓香菇,紅紅火光,妹妹烤來哥哥吃喲!」  

  「你會唱,我也會唱!」幾日來耳濡目染,蝶影無時不想和於樵「鬥歌」,讓他見識她的歌喉。  

  「唔?唱來聽聽。」於樵津津有味地吃著香菇。  

  蝶影本想唱歌挖苦於樵,不料方才見到他的俊挺模樣,此刻心田裏竟是充塞著「哥哥英俊」、「高大威猛」、「妹妹歡喜」的字眼。

  她懊惱著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用力地甩了甩頭,幹脆咬起香菇:「不唱了,不趕快吃,就被你吃光了。」  

  於樵不知道小蝶為何改變主意,只見她滿臉緋紅,眼簾低垂,似乎是很認真在吃香菇,他也就更放膽地盯住她的紅靨。  

  於笙看著一對小兒女,感覺周遭空氣變得十分火熱。  

  他想,這兩個娃娃情竇初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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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9 02:20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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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蝶影拉著於樵的衣角,臉上掩不住興奮之情。「阿樵哥哥,你看到山豬了嗎?」  

  「別吵!」於樵做倜噤聲的手勢,眼睛仔細地摟尋地上的足跡。  

  「這地上有什麼古怪?」蝶影瞧了老半天,只看到泥上和落葉。  

  「我在找山豬的腳印。」  

  「豬腳印長什麼樣子?我幫你找。」  

  「沒吃過豬蹄子嗎?自己描想看看!」於樵沒空理她。  

  「人家吃的豬蹄子都跺成小塊,不是紅燒就是清燉,煮得爛爛的,就是沒看過完整的豬蹄子。」

  「你連豬都沒看過吧?」於樵深深地望向小蝶,那眼神似乎把她看穿了。「你是不是城裏的大小姐?」  

  「我才不是什麼大小姐。」蝶影趕忙辯白,心裏警惕自己絕不能洩底,她才在山裏住一個月,還沒有玩夠呢!  

  可阿樵哥哥怎麼一直看她呢?她忙低頭看了一下自己寬大的衣褲,卷起的袖子褲管並沒有掉落啊!  

  於樵直視她清麗的容顏,突然伸手摸向她的頭,手掌順勢而下,拂過她長長的發辮,抓住毛茸茸的辮梢玩弄片刻,不發一語地向前走去。  

  「阿樵哥哥,等等我!」他真是古怪呵!平常有話就說,此時怎變成一個悶葫蘆?  

  踩著細碎的步伐,蝶影拼命追趕於樵,山路崎嶇窄小,她走得吃力。「喂,走慢一點!你把我丟下,待會兒我就被山豬吃了。」  

  「是呀!你就快被山豬吃掉了。」於樵停下腳步,恢復他爽朗的笑聲,回身把她拉到他的胸前。  

  蝶影嚇得左顧右盼:「在哪裏?山豬來了嗎?」  

  「在這裏。」於樵指著地上淩亂的痕跡。「這就是山豬腳印,看樣子是豬爹爹和豬娘娘帶著……嗯……五只豬娃娃。」  

  「真的呀?」蝶影只能看出許多深淺不一的泥痕,哪能分辨豬爹爹一家有幾口?她緊張地抓緊於樵的衣襟,深怕兇猛的山豬會突然闖出來。  

  「你不要說話,來,爬到這棵樹上。」於樵推著小蝶,見她僵著身子不動。  

  「該不會嚇得忘記怎麼爬樹了吧?」  

  「你上來嘛!」她拉著他。  

  於樵身子矯捷地攀上大樹,和小蝶並坐在大樹幹。「聽我說山豬話了。」  

  只聽他撮口發出一種奇特的聲音,既低沉又沙啞,像是從肚子深處發出低吼,蝶影瞪住了他:「這是豬叫啊?」  

  「噓!」於樵壓低聲音道:「每只公豬都有它的勢力範圍,我學公豬叫聲,它會以為有人……不!有豬要和它搶地盤,你看,它馬上出來了。」  

  林子另一頭果然傳出類似的山豬叫聲,蝶影抱緊於樵的身軀,微微發抖:「好兇的聲音,好嚇人喔!」  

  「別怕,阿樵哥哥在這裏,你怕什麼?」於樵揉揉她的發,笑道:「先放開我,看我殺山豬。」  

  蝶影慢慢縮回手,轉身抱住了粗大的樹幹。  

  「豬爹爹來了。」於樵輕聲道。  

  一頭黑色的山豬從樹叢中出來,日光兇狠,尖牙鋒利,於樵從背上竹籃取出削尖的組長竹枝,對準目標,飛身下樹,直直住山豬刺去。  

  山豬受傷吃疼,大聲哀叫,想要攻擊於樵,但隔著竹枝的距離,只能徒勞地嘶吼。於樵再拔出腰間短刀,俐落地刺進山豬的心臟。  

  吼叫聲變成呻吟聲,終歸於無聲,然後是山風輕拂樹葉的沙沙聲。  

  「嗚!」還有樹上的哭聲。  

  「小蝶,你又哭什麼啊?」於樵伸手抱下小蝶,發現她又淚流滿面,他擦了她的淚水:「別擔心我呀!山豬死了,沒事了。」  

  「你那麼勇敢,我才不擔心你,可豬爹爹死了,豬娃娃怎麼辦?它們沒有爹了!」  蝶影嗚嗚哭著。  

  唉!真是自作多情了,於樵只覺得自己比小豬還不如,他無奈地道:「豬娃娃自己會長大,在山野裏,鳥獸蟲魚有它們生存的刀法,不一定要跟著爹娘才能活下去。」  

  「真的嗎?」  

  「不信?下次就不帶你出來打獵了。」  

  「我信!我信!」蝶影抓著於樵的手,熱烈地看著他:「小蝶一直相信阿樵哥哥。」  

  於樵心頭一熱,用力握住那柔弱無骨的小手:「走!帶你去一個地方。」  

  一路行去,盡皆是濃蔭蔽天的森林,微風在林間穿梭,低吟著溫柔的歌聲,也帶來清新的綠葉氣息;幾只松鼠在樹與樹間追逐,蝶影玩心大起,也去追那移動快速的小家夥。  

  跑著跑著,眼前豁然開朗,一塊大水晶在大太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她忙用手遮眼。「哇!這是什麼?」

  「吃飯的地方。」於樵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蝶影瞇著眼望去,原來大水晶是一個清澈的水潭,白雲綠樹映照水面,伴著對面的蓊鬱青山,顯得分外寧靜詳和。  

  「啊!有鹿!阿樵哥哥,有鹿耶!」蝶影興奮地大叫。  

  幾只在潭邊喝水的山鹿受到驚嚇,紛紛竄進樹林裏,於樵輕敲小蝶的頭:「妳看,你把他們嚇跑了。」  

  「跑了?不回來了嗎?」蝶影垂頭喪氣,懊惱地望向林蔭深處。  

  「別看了。」於樵用手轉過她的頭。「坐在這裏,等著吃山豬大餐!」  

  蝶杉哪裏坐得住?她跟在於樵身邊,陪他撿柴升火,再到水潭邊挑了幾塊石頭,用水衝去泥沙,放進火裏燒著。  

  「嘎?我們要吃烤石頭嗎?」蝶影用竹枝翻攪火堆,不解地看著切剝山豬肉的於樵。  

  「哈!你要吃的話,隨時可以拿起來吃。」  

  「這怎麼吃嘛?」蝶影還是想不透,把火紅的石頭翻來覆去看著。  

  「瞧!這樣子吃。」於樵以兩枝竹枝夾起一塊燒得通紅的石頭,再把一片薄薄的山豬肉放在石頭上,霎時白煙漫起,肉片滋滋作響,燙出了滴滴油脂,也燒出甜美的香味。  

  本是血紅的生肉,一下於變成油亮亮的熟肉片,蝶影看得目不轉睛,張大了口。「  哇!石頭變成煎鍋了,阿樵哥哥,這招你怎麼想得出來?」  

  於樵笑著夾起肉片,遞到她的嘴邊:「喏,小心別燙著了。」  

  她一口含了過去,還是一副被燙到的表情,但她很快吞了下去,開心地笑道:「好吃!真好吃!我要自己來煎肉。」

  接下來,於樵切肉片,蝶影則忙著邊烤邊吃,她也不忘喂於樵,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一下子就把山豬吃掉一半。  

  「好飽!撐死我了!」蝶影一躺仰倒在草地上,懶洋洋地望著青天。「怎麼辦?不想動了。」  

  「你累了就睡一覺吧!我也常常在這裏睡午覺,有樹遮蔭、有風納涼,很舒服呢!  」於樵踩熄火堆,收拾善後。  

  蝶影看著於樵俐落的動作:「我覺得阿樵哥哥什麼都行,跟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怕餓著。」  

  「你吃飽了,嘴巴就變甜了嗎?」  

  「你真的是很會照顧人嘛!伯伯也是這麼說的。」  

  「我爹又跟你說什麼?」自從小蝶來了以後,父親變得開朗許多,千樵還沒見過他這麼愛說話呢!  

  「伯伯說啊!他剛搬到山裏來的時候,很不能適應這裏潮溼的天氣,加上腳痛,所以常常生病,那時候阿樵哥哥還很小,可是已經懂得照顧爹爹了。」  

  「我怎麼都忘記了?」於樵在小蝶身邊坐下。  

  「你是小孩子,怎麼會記得?」蝶影繼續道:「後來阿樵哥哥長大了,會背爹爹到村子裏看大夫,也會背爹爹到山裏閒逛,四處看風景。伯伯說你是一個好兒子耶!」  

  「可是你會和村子裏的孩子打架,因為他們嘲笑伯伯的腳,不過阿樵哥哥強壯有力  ,每次都打贏,後來就沒有人敢笑伯伯了。」  

  「我爹跟你說這麼多啊?」於樵習慣性地摸摸她的頭,撫弄她額上的發絲。  

  入秋了,那溫熱的指頭像是天上的陽光,散發出噯暖的柔意,蝶影身心無比舒適,她放松了手腳,像是沉入一床軟綿綿的綠色被褥,聲音也變得慵懶。「阿樵哥哥,跟你在一起,很快樂呢!」  

  於樵也仰躺下來,以手枕在腦後,正望見清藍的天空土,有一群雁鳥飛過棉絮般的白雲,秋風起,候鳥也要回到南方的家鄉了。

  望了身邊閉眼酣睡的小蝶,她是否也是歸鄉途中的一只小雁?他輕輕地唱了起來:

  「我是一個砍柴郎喲!白雲山中,綠竹林裏,我和妹妹結伴遊喲!你是一只迷途雁喲!忘了家鄉,別了爹娘,來與哥哥共相守喲!高高青山,深深水潭,妹妹可知我心意喲……」  

  蝶影的眼皮輕顫一下,似乎是沉沉地睡著了。  

  涼風徐徐,揉拭著於樵酸澀的眼,他也倦了。  

  *****  

  蝶影嚅了嚅嘴唇,眷戀著身邊的暖意,不願意睜開眼睛。  

  好溫暖呵!她在溫柔的歌聲中睡去,也在溫柔的懷抱中醒來,若能永遠依偎這份柔情,該有多好啊!  

  她以指頭摸索著,沿著那厚實寬闊的胸膛,她撫上了劇烈跳動的心口,再以手掌按壓感受那熱情有力的生命力。  

  她的嘴邊浮起一朵調皮的微笑。  

  於樵早就醒了,但他不想驚醒臂彎裏的小蝶,更希望能長長久久擁著她。可是,她那圓圓短短的手指頭輕搔著他的胸口,又滑移到他的胳肢窩裏……

  「丫頭,呵我的癢!」  

  於樵長手長腳,把小蝶困在他的懷抱裏,大口往她脖子呵氣,逗得她呵呵大笑。「阿樵哥哥,好癢,欣開我啦!」  

  「丫頭頑皮,我不放。」他越發摟緊她。  

  「不能喘氣了!阿樵哥哥,你悶死我啦!」蝶影在他懷中拼命呼叫。  

  「看你還敢不敢頑皮……」於樵撐起身子,大手仍緊緊地壓住小蝶的手掌,他居高臨下,一望見她臉上脹起的紅暈,忽然忘了要逗弄她的話。  

  蝶影躺在草地上,眨著大眼望看於樵,一時之間,她也忘記說話了。

  倣佛是良久,也倣佛是片刻,於樵體內有一股奇異的衝動,他的手越壓越緊,神色也變得狂熱。此時,午後微風不知趣地吹過來,飄起了衣衫,揚散了頭發,於樵如夢初醒,急忙放開小蝶,跳起身子走了開去。  

  蝶影緩慢地坐起身子,她有點迷惘,好象是在期待什麼,又好象是落空了什麼,她不太明白,不過,她確定她明白一件事。  

  「我好喜歡阿樵哥哥,我要永遠和阿樵哥哥在一起。」  

  於樵正在水邊丟擲石頭,小蝶的話像一圈圈漣漪在他的心湖擴散,也蕩開了他這幾日來的困擾。  

  他再丟出一塊石子,面對青山,昂然大聲喊道:「我阿樵也喜歡小蝶!」  

  宏亮的聲音彈到對面山壁,又嗡嗡地彈了回來:喜──歡──小──蝶──

  「哇!有回音!」蝶影跑到於樵身邊,把雙掌圈在嘴唇邊,向青山白雲大喊:「小蝶喜歡阿樵!」  

  果然又有一波波的回音彈回來,於樵接了回音的尾巴,又大聲喊回去:「阿樵喜歡小蝶!」  

  陽光燦爛,兩人相視一笑,看到了彼此臉上的光採。  

  「小蝶喜歡阿樵哥哥!」  

  「阿樵喜歡小蝶!」  

  喊聲和回聲彼此來回,山林中回響著:喜歡……喜歡……溪谷裏的雀鳥也振翅高叫,吱吱呱呱地湊這場熱鬧。  

  兩個人就這樣輪流嘶喊,直到蝶影啞了聲,蹲下來猛喝水才作罷。  

  喊出心裏的話,於樵心情格外暢快,他愛憐地摸摸小蝶的頭發:「你就會亂喊一氣,喉嚨痛了吧?」  

  「人家是跟著你喊的,你是個大聲公,我鬥不過你啦!」蝶影洗了臉,笑容璀璨。  

  於樵拉起她:「走了,回家多吃些飯,我把你養成大聲婆,改天再來鬥!」  

  「好呀!吃得越多,喊得越大聲……」蝶影忽然掩住了口,「糟了,會不會被別人聽到了?」  

  「被別人聽到有什麼關係?」於樵收拾背籃。「難道你要否認說過的話?」  

  蝶影忽然紅了臉。「討厭,不準你跟別人說,伯伯也不準說。」  

  於樵第一次見識到女兒嬌羞姿態,不覺心搖神馳,他牽起她的小手,哈哈笑道:「  好,誰也不說,以後我只說給你聽,你也只能說給我聽,這是我們的秘密。」  

  「阿樵哥哥你好壞!既然是秘密,還說得那麼大聲?」蝶影不解情滋味,臉頰卻是更加燒紅了。  

  於樵握實了她的手心,心滿意足地踏上歸途。  

  *****  

  丁笙停下手上的雕刻,望著掛在西邊山頂的日頭,心想,這兩個孩子應該快回來了吧!  

  再望向前面的三個男人,他們站了好一會兒,不累嗎?  

  鐘融風抬了抬站酸的腿:「老伯伯,我妹妹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就快回來了。」於笙比著屋內:「請三位到裏頭坐,我腳不方便,沒辦法搬凳子出來……」  

  鐘融風探了一下屋子:「呼!好小的房子呵!」  

  於笙微笑道:「茅捨雖小,可打掃得很幹凈,小蝶她住得很習慣。」  

  「什麼?我妹妹就住在這間破房子?」鐘融風瞄著茅草頂,不可置信地道:「她的房間比這裏大上好幾倍呢!」  

  「我們窮苦人家,住屋只求擋風遮雨就行了。」於笙不再和客人說話,又低下頭雕著手上的竹片。  

  那是剖開一半的半邊竹筒,去了青皮,上頭已經刻出一個觀音菩薩的形狀,接下來似乎正在雕鑿蓮花座。鐘融風是個公子哥兒,懂得欣賞工藝,他注視那線條圓融優美的竹觀音,暗自驚嘆著,這可不是普通的手藝呵!  

  他站在一旁,看呆了眼,忽然身邊的家丁拉拉他:「二少爺,有人在唱歌。」  

  於笙抬頭笑道:「他們回來了。」

  蝶影一走出林子,就看到三匹馬,三個人,她本能地閃身到於樵身後,暗喊一聲糟!  

  「大妹!」鐘融風已經看到她了,他跳到於樵身邊,想要抓她出來。「別躲了,你躲了一個多月,還要躲到哪裏去?」  

  「喂!你是誰,怎麼對小蝶動手動腳的?」於樵推開他。  

  「你又是誰?還拉著我妹妹的手!」鐘融風被推得倒退幾步,幸好家丁上來扶住他才沒跌倒。  

  蝶影搔著於樵的手掌心,小聲地道:「阿樵哥哥,他是我二哥啦!」  

  於樵心頭一涼,他放開了那只溫軟的小手,定定地望著鐘融風。  

  鐘融風站穩腳步,本來是一腔怒氣,在看到於樵結實強壯的身形後,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嘿!這位大哥看起來好生面熟,我是不是見過你呀?」  

  「別打哈哈了,我於樵生平沒離開過白雲山方圓十裏,你什麼時候見過我?」  

  「可是,真的很面熟耶!」鐘融風努力思索著,這大個子倒底像誰啊?  

  「二哥……」蝶影小聲地喚著,打斷了他的思路。  

  「大妹呀!」鐘融風記起正經事,拉著蝶影上下打量,失聲道:「你怎麼變成這圓滾滾的模樣呵?」  

  蝶影摸摸臉頰:「是嗎?我在這裏吃得好,睡得好,不胖也難。」  

  「你還敢說!」鐘融風滔滔不絕地說:「你不告而別,你可知爹娘有多著急?爹派出了所有家丁出來找你,娘每天燒香拜佛,人都消瘦了,你還在這裏吃吃喝喝,一點都沒有想到爹娘嗎?還有,我放著你即將臨盆的二嫂,風塵僕僕到處找人,這麼多天過去,也不知孩子出來了沒?唉!兒子一出生就見不到爹……嗚!」  

  「嗚!二哥,你別哭嘛!人家也很想娘……」蝶影想到娘親擔憂的神色,忍不住掉了眼淚。  

  怎麼兄妹都是一個模樣,說話都得伴著哭聲?於樵不再理會他們,大聲道:「爹,我今晚烤山豬給您吃。」  

  「阿樵哥哥,我也要吃,順便請我二哥他們吃一頓。」蝶影拉住他的衣角。

  「你該回去了。」於樵道。  

  「不!我不要回去!」她更死勁地拉住他。  

  「你一定要給我回去!」鐘融風在旁邊大吼大叫。  

  兩個家丁也過來勸道:「大小姐,請回家吧。」  

  「我不回去,二哥你跟爹娘報平安就好了。」  

  「報平安?你要我回去討打嗎?」鐘融風拉著蝶影的衣袖,嚇了一跳:「妳看看!你竟然穿男人的衣服,給爹看到一定氣暈了,你的衣服呢?」  

  「讓水衝走了。」  

  「你該不會想說,你是被水衝到這裏來的吧?」  

  「我就是被水衝到這裏來的,我去找娘,走錯路,船翻了,就到了白雲山。」  

  「亂七八糟說什麼?」鐘融風賣力地拉扯蝶影,想把她從於樵身邊拉開。「娘說有事好商量,先回家再說。」  

  「爹怎麼說?」  

  「爹說他疼你,為何你不懂他的苦心呵!」  

  「爹哪有疼我?他那個怪主意,不是要害我一輩子嗎?」蝶影嘟起嘴,索性又躲到於樵的身後。  

  於笙不明了這對兄妹的對話,但他早就猜到小蝶可能是逃家的姑娘,如今人家哥哥都找上門來了,他能再為兒子挽留嗎?他在心底輕嘆一聲,隨即開口道:「小蝶,回家去吧!」  

  「伯伯,我不要走!」她又拉拉於樵的手:「阿樵哥哥,你快跟我二哥打架,打贏了就可以把我留下來了。」  

  「大妹,你叫這大個子打我?」鐘融風差點吐血,枉費他們兄妹情深呵!  

  「你不是自負武功高強、湖廣第一嗎?我就不信你打得過阿樵哥哥!」蝶影朝他吐了舌頭。  

  於樵冷眼看著他們兄妹鬥嘴,突然拉住蝶影往屋後走去。「小蝶,我有話跟你說。」

  「大個子,你帶我妹妹去哪裏?」鐘融風急著追上去。  

  「等等!」於笙阻止道:「我兒於會勸小蝶回家,請這位少爺稍安勿躁。」  

  「大個子勸得動我妹妹?」鐘融風停下腳步,住屋後張望一下,這才轉身和兩名家丁嘀咕。  

  於樵拉小蝶到水塘邊坐下,泠泠水聲讓他的心情更平靜,他幫她拆開了發辮:「小蝶,我們到外面玩了一天,瞧你的頭發都散了。」  

  「阿樵哥哥,咱們不要理會我二哥,你幫我梳辮子。」  

  於樵拿出竹梳,慢慢地、柔柔地,依依不捨地撫過絲緞般的長發。「每回我送柴到村子,有時候耽擱了,村人會留我過宿,但是不管時間多晚,我一定要趕山路回家,小蝶,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伯伯煮好飯,在等你呀!」蝶影撥著水花,愉快地說出了答案。  

  「還有我上山砍柴打獵,也一定當日來回,爹年紀大了,我不要他為我擔心。」他撫弄著她的發梢,依舊是平靜地道:「爹老叫我到城裏看看,但是我不願意離開他,他只有我一個兒子,我也只有他一個親爹,更何況他辛苦養我長大,我應該孝順奉養他老人家。」  

  蝶影漸漸明白於樵的含意了,她低下頭,玩弄著自己的手指,不發一語。  

  「小蝶今年幾歲了?十七?爹娘生你養你,把你拉拔的這麼大,也很不容易……」  

  「阿樵哥哥,你別說了。」蝶影頭垂得很低。  

  「肯回去了?」  

  「唔……」  

  「這個給你。」於樵已經幫她扎好辮於,把手上的竹梳放到她的掌心。  

  蝶影仔細端詳,這是一把色澤清淡、透著竹香的竹梳,柄上刻著一只小小的花蝴蝶,倣佛翩翩起舞,隨時都會臨風而去。  

  「還有這支蝴蝶也給你。」手掌又飛來一只竹雕的蝴蝶,雕工部分紋理婉轉,鏤空地方則玲瓏剔透,若再著上色彩,就宛如活生生的大蝴蝶。

  「我知道,這都是你半夜偷偷做的。」蝶影撫著竹蝴蝶。  

  「你不是呼呼大睡嗎?怎麼知道?」於樵詫異著。  

  「有一次我看到你爬起來到屋外,在月光下雕東西,原來就是做這個呀!」  

  「知道我辛苦做工了嗎?」於樵強笑道:「你不能說不喜歡喲!」  

  「我當然喜歡了……」蝶影的聲音逐漸哽咽,才說要和阿樵哥哥永遠在一起,怎麼馬上就要分別了?  

  於樵取過竹蝴蝶,以一只竹簪子穿過翅膀上的兩個小洞,為她別在頭發上。  

  「丫頭,你早該回家去,還騙我們說你都忘記了,你還有什麼事情騙阿樵哥哥?」  

  「沒有了。」蝶影用力搖頭。  

  「沒有就好。」於樵摸摸她的頭,仔細凝望她。「別哭,千萬則哭。」  

  蝶影凝住眼眶裏的淚水,癡癡地看著他的濃眉大眼,想在蒙蒙水霧中記住他的笑容。  

  「呵!臉臟了。」於樵掏出布巾,沾了水幫她擦拭。「回家以後,可要仔細擦臉,不能掛著眼屎到處亂跑,不然會嫁不出去。」  

  「我不嫁人,我要跟著阿樵哥哥!」淚珠一滾出來,立刻被布巾吸走。  

  「丫頭說傻話!你要回家,我和爹住在白雲山,你怎麼跟著我啊?」  

  「阿樵哥哥,我捨不得離開你!」  

  呢噥的告白在他心底打了一聲巨雷,於樵捏緊手裏的布巾,搖頭笑了。「不哭了!小蝶,我們不是共同守著一個秘密嗎?」  

  「嗯!」  

  「這秘密陪著你,陪著我,你永遠記在這裏。」他指了指她的心口,又指了自己的心口。「我也記在這裏,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一輩子?」  

  「就是一輩子,只要隨時想到這個秘密,心裏就很開心了。」對他來說,記住曾有的歡笑,這就夠了。  

  他是無牽無掛的山中男兒,他一定捨得讓小蝶離開!

  「你準備回家了,不能再哭哭啼啼。」他拉起她的身子,最後為她抹去眼淚,微笑道:「走,到屋子裏換回你的衣裳。」  

  好不容易等到蝶影的鐘融風,從瞌睡中驚醒。「大妹,天快黑了,你還不走?」  

  「二哥,你好煩耶!」蝶影走進屋內,碰地一聲關起房門。  

  鐘融風吃了閉門羹,急著要擂門闖入,於樵站在他身前:「她馬上就出來,跟你回去了。」  

  「大個子,你真有辦法!」鐘融風笑著朝他身上一拍,手掌立刻吃疼,真像拍到銅墻鐵壁。  

  於樵到屋後轉了一圈,抱出一個小竹簍子。「這是山裏的香菇、野菜、果子,都是小蝶愛吃的,你幫她帶回去吧!」  

  「哇!還奉送山產?」鐘融風示意家丁收下,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大個子,還有這位老伯伯,多謝你們照顧捨妹了。」  

  於樵沒有響應,只是看著天際的斜陽。  

  這大個子好象不太開心呢!鐘融風只好自顧自地道:「這個……我爹娘很擔心,我們的馬車就停在村子裏,一定要連夜趕回去……」  

  「二哥,你很吵耶!」蝶影開門出來,已經換回她的女裝。  

  「原來你的衣服還在啊!」鐘融風稍微喘一口氣,他可得編一套完整的謊言來掩示蝶影的行蹤,否則讓父親知道妹妹跟兩個男人住了一個月,不氣瘋才怪。  

  「你的衣服還不是在你身上?」蝶影氣呼呼地和他抬槓。  

  「咦!你頭上有一只蝴蝶?」鐘融風伸手要趕,那蝴蝶卻是紋風不動。  

  「你頭上才有蒼蠅啦!」  

  鐘融風忙摸了一下頭頂,不知道把蒼蠅趕跑了沒?  

  蝶影走到於笙面前,蹲下道:「伯伯,我走了,您要保重身體。」  

  「好孩子,回家後要聽爹娘的話,不要再任性離家出走了喔!」於笙慈愛地囑咐著。  

  蝶影點頭應諾,又走過去拉於樵的手,他仍是用力摸摸她的頭,「晚上睡覺不要踢被子!跑累了要休息,可不要只顧著玩!」  

  鐘融風在一旁痛苦地捶胸頓足,妹妹跟這個大個子拉拉扯扯,連睡相都教人看過,要是傳了出去,妹子就別想嫁人了。  

  「大妹,那蝴蝶怎老是停在你頭上?」  

  「二哥,你才幾歲就視茫茫了?」  

  「唉!我每天幫爹查帳,眼睛的確有點花了。」鐘融風揉揉眼:「呵!原來是一只木頭蝴蝶,真是精細呢!」  

  「再看清楚,什麼木頭蝴蝶,是竹蝴蝶啦!」  

  「管他蝴蝶蒼蠅,走了、走了!」  

  鐘融風推著蝶影上馬,自己也跳上去,抱緊了蝶影,和家丁縱馳而去。  

  「伯伯,阿樵哥哥,再見了……」蝶影頻頻回首,聲音由晚風飄送而來,蕩漾在空蒙的山林之間。  

  蹄聲遠去,終至杳然,而嬌甜略帶難捨的聲音也遠揚了。  

  於樵望著馬蹄揚起的塵沙,回過了神,拖著裝山豬的竹籃往屋後去。  

  「你沒問她住在哪裏?」於笙開口問道。  

  「沒有必要問,她本來就不是屬於白雲山。」  

  不知何處來,未知何處去,既是城裏的大小姐,就不可能和樵夫終老白雲山。  

  他問了她的住處又如何?他能去找她嗎?  

  宏亮的歌聲傳了出來,響徹夜空:「告別哥哥,騎上白馬,神採飛揚回家鄉喲!紅紅落日,快快馬蹄,千裏奔馳見爹娘喲!」  

  兒子這麼快就忘了小蝶嗎?於笙搖頭苦笑,他們父子是同一個性情呵!就像這麼多年來,他還是忘不了阿樵的娘。  

  他撐著竹凳子走進屋內,點亮了秋夜裏的孤燈,繼續雕鑿那未完成的竹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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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9 02:30 AM|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我是一只迷途雁喲!飛過白雲,茅屋歇息,安安穩穩睡一覺喲!枕頭軟軟,被子溫溫,我的哥哥伴我眠喲!」  

  「大小姐,你唱得很好聽,可是,能不能請你下來?」小秋仰著頭,痛苦地哀求著。  

  蝶影高高地坐在大樹上,兩腳懸空蕩呀蕩,一限望過了好幾個院子,也看到了城外的連綿青山。  

  「這上頭挺好的,小秋、小冬,你們要不要一起來看風景?」

  「大小姐,你真會爬呵!」小冬好懊惱,她只不過一下子沒拉住大小姐,就讓她爬上庭院裏最高的一棵樹。  

  「上面空氣很好,快來,這裏還有位置。」蝶影拍拍身邊的樹幹。  

  「大姊姊,我要爬爬!」底下一個稚嫩童聲興奮地叫喚著。  

  「虹妹妹,是妳呀!」蝶影一躍跳下樹,嚇得小秋小冬掩面尖叫,再偷偷張開指縫時,大小姐已經抱起了小妹妹。  

  虹影才兩歲,走路都還不穩,蝶影抱她轉了一個圓圈,親著她圓嫩的胖臉頰:「樹上有小鳥兒,大姊姊帶你去看。」  

  「好耶!好耶!」小小的臉蛋堆滿笑容。  

  「大小姐啊!」小秋和小冬同時慘叫,雙手雙腳拉住蝶影:「你不能帶十二小姐爬樹啦!」  

  「哎!我只是背虹妹妹看鳥巢,你們不要這麼激動啊!」  

  「爬爬!爬爬!」虹影一徑兒叫著,她不懂幾個姊姊在拉扯什麼。  

  「哎唷,蝶影啊!」隨著這聲驚叫,一個風姿綽約、扭著雙臀的女人跑了過來。「你要帶虹兒到哪兒?」  

  「四娘啊!我帶她上去玩玩。」蝶影的指頭住上比了一比。  

  「上去?」四姨娘見到那棵幾丈高的大樹,險些暈了過去,她趕緊伸手抱回女兒。「虹兒,來娘這裏……」  

  「不要,虹兒爬爬!」虹影死命纏住蝶影,不讓娘親抱。  

  「蝶影呀!」四姨娘掏出絲巾拭汗,不忘撫著心口。「不是四娘要說你,可你爹叫我要好好教你打扮穿衣,你怎麼還穿得像男孩子似的?我昨天裁給你的衣服呢?」  

  「選妃的事情不是沒了嗎?爹說我這雙大腳丫子在書面初審就剔除了,我還學打扮穿衣作啥?」蝶影玩著虹影的胖小指頭。  

  「姑娘長大了,總是要嫁人,你是鐘家的大小姐,早有許多人家來講親事,你也要有個姑娘家的模樣呵!」四姨娘苦口婆心地勸著,心想幸虧女兒年紀小,不然跟這個姊姊學了壞榜樣,屆時她可苦惱了。  

  蝶影卻是另一番心思,她想到阿樵哥哥從來不管她像不像姑娘,他陪她在山林奔跑,帶她過著神仙般的山中生活,雖然穿的是粗布衣,吃的是粗茶淡飯,但她不怕把衣服弄臟弄破,更不必管那什麼端莊的吃相,在白雲山裏,她可盡情地做個自由自在的小蝶。  

  唉!都已經回來三個月了,她好想念阿樵哥哥喔!  

  趁著蝶影發呆,四姨娘抱回哇哇大叫的虹影。「蝶影,快回房把這套衣裳換了,呆會兒被老爺見到,你可又要挨一頓罵了。」  

  蝶影扯扯衣角:「這衣褲好爬樹,我才不換。」  

  「你還要爬?」四姨娘瞪大眼,抱緊了蠢蠢欲動的虹影。「小秋、小冬,勸勸你們的小姐呵!」  

  小秋和小冬翻著白眼,搖頭表示放棄。  

  眼睜睜看著蝶影手腳並用,又要爬上大樹,院子的月洞門邊傳來呼喝聲:「蝶兒,妳再爬,我就扒了妳的皮!」  

  「是老爺和大姊!」四姨娘喜出望外,這蝶影別無克星,只有她的爹娘才能治得了她。  

  大夫人燕柔伴著鐘善文走來,她逗了逗虹影:「虹兒真可愛,跟三妹一樣水嫩嫩呢  !」  

  四姨娘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叫大姊兒笑了,虹兒,叫大娘呵!」  

  虹影搖著小胖手,還是叫著:「娘!娘!」  

  「這屋裏這麼多娘,還有這麼多兄弟姊妹,她大概還分不清楚。」燕柔仍是帶著溫柔的微笑:「三妹,勞煩你教導蝶兒了。」  

  「哎,大姊你客氣了。」四姨娘向來是妻妾中最驕橫的一位,但在溫柔端莊、氣質脫俗的大夫人面前,她就像是清水蓮花旁的一枝俗傃小花,自慚形穢了。  

  不能再待在大姊身旁,否則老爺就嫌她醜了,她趕忙告別道:「老爺、大姊,我帶虹兒回去喂飯,你們聊!」

  待四姨娘搖著三寸金蓮離開後,蝶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始終鐵青著臉的鐘善文一瞪:「笑什麼?牙齒白嗎?」  

  蝶影膩到娘親身邊:「娘呀!爹好象要打人了。」  

  「你爹打過你嗎?你要聽話……」燕柔摸著女兒的鬢發,望見她頭上的竹蝴蝶,不覺凝目注視。  

  鐘善文沒好氣地道:「爹都白疼你了,還被你冤枉打人,要是傳出去,不就破壞我大善人的名聲?」  

  「爹,這院子的事哪一件可以傳出去啊?」蝶影掩起嘴巴,故作神秘地道:「我爬樹、追狗、釣青蛙、跳池塘、灌蛐蛐、離家出走,您不是警告小冬她們,一件也不能傳出去?」  

  鐘善文聽得頭痛欲裂:「大人,你看,我們怎麼會教養出這個女兒來?」  

  燕柔撫著蝶影的竹蝴蝶,微笑道:「或許我們當初給她取錯名字了,讓蝶兒像一只花蝴蝶飛來飛去,停不下來呢!」  

  鐘善文嘆道:「難道就不能像別人家的小姐,乖乖坐下來刺繡?不然學個琴棋書畫也好呀!」  

  「老爺,你看蝶兒十幾年來繡出一朵花來嗎?」燕柔的語氣始終柔和,她執起蝶影的手:「她手指生得圓短,每次拿了針就刺指頭,撥琴也不靈活,你不也嫌她的琴聲吵人嗎?」  

  蝶影搶著道:「娘,精細的活兒我做不來,可是像煮飯、烤肉、劈柴、洗衣服,這些我都行!」  

  鐘善文幾乎快站立不住,小冬和小秋趕忙搬了凳子讓老爺夫人坐下。  

  「蝶兒啊!」鐘善文擦了擦額頭汗珠,即使是隆冬,這個頑皮女兒還是常讓他嚇出一身冷汗。「你是武昌鐘家的大千金,即使當不成皇妃,以後也是要嫁給有頭有臉的人家,你學做這些粗活做什麼?」  

  「自力更生啊!我在白雲山都是這樣過日子的。」  

  「別再跟我提什麼白雲山!」鐘善文喝了一口小冬端上來的熱茶。「你出去一個月,那山裏的婆婆都把你教壞了!」  

  當初鐘融風帶蝶影回家時,兄妹倆連同家丁串通好一套謊話,說是蝶影落水,被白雲山的一對守寡婆媳救起,在屋子裏調養了一個月,這才由鐘融風尋回。  

  燕柔道:「老爺,人家婆婆救了蝶兒,你也不要責怪人家,明年春天還得叫融風送些禮物答謝救命之恩呢!」  

  「哇!我也要去!」蝶影高興地跳了起來。  

  「去什麼?」鐘善文用力一瞪。「明年就把妳嫁了!」  

  嫁人?蝶影楞住了,她從來沒有這個念頭。  

  「哈哈!說到嫁人,蝶兒也會害羞了。」難得見到蝶影像個女兒家模樣,鐘善文終於露出笑容。  

  「蝶兒!你也快十八歲了。」燕柔拉拉蝶影的手:「本來,在你及竿後就該幫你物色對象,可爹娘看你貪玩,所以又多留你幾年,你大哥二哥十八歲就成親,你是一個姑娘家,不能再拖了。」  

  蝶影癡癡聽著,好象娘親是在說別人的事。  

  鐘善文道:「爹和你娘親商量好了,這幾個月會幫你留意如意郎君,保證讓你明年風風光光嫁出去。」  

  燕柔也笑道:「蝶兒,你放心,你爹在外頭人面廣,不愁找不到學識品德兼備的好青年,娘也會和你爹一起留意,讓你嫁到好人家享福。」  

  鐘善文見蝶影一直不說話,以為她真的害羞無語,於是起身道:「就這麼說定了,我去前頭看看,你們母女說點貼心話吧!」  

  「蝶兒,坐下來。」燕柔見鐘善文離去,喚了蝶影坐到身邊,又吩咐道:「小秋、小冬,你們陪小姐玩了一下午,去休息吧!」  

  她見蝶影若有所思,便問道:「你還在發呆?想嫁怎樣的男子?告訴娘。」  

  「娘啊!爹好象很聽你的話?」蝶影蹦出一個怪問題。  

  「你爹和我彼此尊重,沒有誰聽誰的話,你別胡思亂想。」  

  「可爹一直罵我,你一直幫我說話,也不見爹生氣。」

  「你爹哪是罵你?」燕柔摸上女兒頭上那只竹蝴蝶:「你爹最疼你了,你小時候生病,他也不睡覺,就抱著你搖到天亮。只不過這些年來他當老爺習慣了,講話難免大聲些,其實是為你好的。」  

  「為我好還要我去當宮女?」  

  「這件事你爹沒和我商量,我事後和他談過了。你離家出走那一個月,他也很難過,每晚都睡不好覺。」

  可不是嗎?當初蝶影回來時,見到爹娘都消瘦一圈了,她心裏好生難受,抱著爹娘整整哭了一個晚上。  

  「娘,為什麼爹有事情都要找你商量?」  

  「我是他的夫人啊!他有時候作不了主,就來聽我的意見,尤其我們剛成親那幾年,你爹和你舅舅他們生意往來,總要來問我一些事情。」  

  「娘,我好象聽二娘她們說,爹和你成親是為了鐘燕兩家結盟,讓爺爺和外公的事業做得更大,名氣也更響亮!」  

  「鐘燕兩家在武漢一帶門當戶對,早就有意結為親家,所以爹和娘成親,不是為奇  。」  

  「可是,娘,你喜歡爹嗎?」蝶影心中困惑越來越大。  

  「你這孩子!我和你爹是老夫老妻,沒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那爹又娶了二娘、三娘她們,你不生氣嗎?」  

  「你爹是個大老爺,三妻四妾是平常的事,也顯示出他的地位,況且他對每一位妻妾兒女都照顧得很好,娘要生什麼氣?」燕柔的語氣十分平靜。  

  「我不懂,如果爹很喜歡娘,他才不會娶妾呢!」  

  「蝶兒,你今天問題真多呵!」燕柔淡淡地笑了。「你爹希望家裏人丁旺盛,兒孫滿堂,娘身子弱,生了三個孩子都幾乎要了我的命,沒辦法再生那麼多孩子。」  

  「娘都生兒子了,爹還不滿足啊?」  

  「別忘了,你爹是個有錢的大老爺,更何況他娶妾也會跟我商量。」

  蝶影囁嚅著:「爹什麼事都跟娘商量,好象有點怕娘呢!」  

  「別這樣說你爹了,這是尊重。」  

  「如果說是尊重,那應該專心喜歡娘,不能花心啊!」  

  「你別想這麼多了。」燕柔幽幽一嘆。  

  「那不如嫁個普通人家,一輩子只喜歡一個人,兩個人快快樂樂在一起,該有多好啊!」蝶影想到了於樵,神情變得黯然。  

  「如果有人能陪你到處亂跑,你一定很喜歡他嘍?」  

  「那當然!」  

  「蝶兒,是不是有意中人?」  

  蝶影的臉蛋驀地一紅,低頭絞著她圓圓的指頭。  

  「是做這只竹蝴蝶的人嗎?」燕柔繼續追問。「讓娘看看。」  

  蝶影拿下了蝴蝶釵,眼睛霎時明亮光採,臉上紅暈也火熱熱地燃燒著。  

  「很精致、很用心做的一只竹蝴蝶。」燕柔反復細看這件難得的竹藝品,也倣佛看到那個年輕人對蝶影的心意。  

  「娘!我喜歡阿樵哥哥!」蝶影幹脆說了出來,雖然這是她和阿樵哥哥之間的秘密,可是再不說出來,她就要被爹娘嫁給別人了。  

  「哦,他是誰?」  

  「它是白雲山的砍柴郎……」蝶影想到於樵的山歌,差點哼唱起來,她小聲地道:「他唱歌很好聽呢!」  
  「蝶兒,你爹不會讓你嫁給他的。」  

  突然一桶冷水兜了下來,蝶影急急地道:「可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蝶兒,你天真無邪,不解世事……」燕柔為她別上了竹蝴蝶,柔聲勸著:「那個砍柴郎對你一定很好,可我們鐘家是有頭臉的人家,不可能把你嫁給一個砍柴郎……」  

  「砍柴郎有什麼不好?」蝶影急了,她只是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啊!  

  「你嬌生慣養,爹娘怎會送你去吃苦?」

  「我很習慣山裏的生活,一點也不苦。」  

  「蝶兒啊!」燕柔輕輕撫著女兒的長發:「你回來這麼久,他也沒來找你,你說,他還喜歡你嗎?」  

  蝶影一愣,陷入了沉思。她一直困惑著,當天於樵見到她二哥後,始終沒問她住處,也沒問她真實姓名,就急忙把她送走,到了如今,除非她回白雲山,否則他是不可能找得到她。  

  難道……他是有意斷了彼此的音訊嗎?  

  她好想他,但阿樵哥哥為什麼不願再和她見面呢?  

  她咬緊了唇,淚珠兒在眼眶滾呀滾,心頭像是被剜走了一塊肉。  

  「娘啊……」  

  「乖,不哭了。」燕柔摟過女兒,安慰著她:「蝶兒,你總是要長大,緣起緣滅,半點不由人呵!」  

  「阿樵哥哥他喜歡我,他說要一輩子記得我啊!」蝶影嗚咽著。  

  「天長地久的事,口說無憑呀!一輩子那麼長,哪有定數?」  

  燕柔心中慨嘆,女兒天真爛漫,無視世間種種約束,但想必那砍柴郎明白彼此無緣結合,所以不再尋她。

  在蝶影低聲飲泣中,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她也曾經真心喜歡過一個人,可是,就在兩人即將攜手遠去那天,他卻退縮了,沒有留下只宇詞組。  

  從此以後,她心如止水,忘人、也忘情。  

  她輕撫著蝶影的發,像是告訴自己似地:「蝶兒,你很快就會忘記他了……」
  
  *****  

  同一時間,在白雲山的深處,兩父子正在吃晚飯。  

  「阿樵,最近很少聽到你唱歌。」  

  「天寒地凍的,脖子都凍僵了,鳥兒也不唱歌啊!」  

  「你這孩子!」於笙笑道:「爹最近沒聽到你的歌聲,挺悶的。」  

  「爹啊!我從小到大從沒有聽過您喊悶,是不是山裏住久了,煩了?改天我帶您出去走走轉轉。」  

  「是你想出去轉轉吧?」  

  於樵一口飯含在嘴裏,慢慢地咽下了。「爹,您的腳一到冬天就痛,村子的大夫沒有辦法冶,我們得到城裏去找其它大夫。」  

  「都痛了二十幾年,再怎麼高明的大夫也冶不好了,不要花那個冤枉錢。」於笙像是看透了兒子的心思:「你要出去就自個兒去闖,不要顧念老爹。」  

  「不,爹,我不是要去闖天下,我們只是出去找大夫。」  

  「你想去哪裏呢?」  

  「縣城也好,更遠的武漢也可以,應該會有好大夫。」  

  「你認為小蝶也住在那兒嗎?」於笙冷不提防地問。  

  於樵差點噎住,他什麼都沒說,爹怎麼看得出他的目的?  

  於笙笑道:「你想去找小蝶,就不要拿爹當幌子了。」  

  於樵放下筷子,急道:「爹,阿樵真的想醫好您的腳,您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著,這些年來更嚴重了。」

  「用熱水敷一敷就沒事,你不要再費心。」  

  「爹!我做一個推車,就可以載您走遠路,一點也不費心費力。」  

  「阿樵,你想見小蝶吧?」於笙仍是要問出症結。  

  「爹!」瞞也瞞不住了,只因為不再唱歌,爹就看出他的心事了嗎?於樵道:「我只是想……到了城裏,說不定可以遇上小蝶。」  

  「遇到她又如何?」  

  「我遠遠地看著她,知道她嫁個好人家,這就夠了。」  

  「她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於笙輕喟著,突然下定了決心:「也好,去瞧瞧她,有緣無緣,就看你們的造化了,誰說砍柴郎不能愛大小姐?」  

  他要阿樵率性而活,要嘛得其所愛,不然就真正死了心,他絕不願意見到兒子為情所苦。  

  於樵沒想到父親這麼快就答應,他喜道:「爹,不管什麼大小姐了。山裏越來越冷了,我得趕快做好車子,我們盡早上城去。」  

  他收拾了碗筷,拿到水塘邊清洗。嚴冬的冷水凍得他手指發麻,但他心裏的熱流早就把寒意驅散了。  

  北雁已南歸,迷路的蝴蝶也回家了。他一直以為送走了小蝶,他又可以恢復過去清靜的日子,但這幾個月來他心心念念的,仍是那只滿山飛舞的小蝶,睡夢裏也全是她燦爛的笑容。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再大聲告訴她:「阿樵哥哥喜歡小蝶!」  

  *****  

  於樵穿著蓑衣,推著一輛造型獨特的車子,在綿綿冬雨中唱著:

  「我是一個砍柴郎喲!頂著寒風,不泊冷雨。帶了爹爹尋醫去喲!推推拿拿,敲敲打打,無從醫治費思量喲!那個庸醫呀!左思思,右想想,收了銀子最重要喲!」  

  於笙在車裏聽了好笑,掀開簾子道:「阿樵,別胡亂唱了。」  

  雨水滑下了於樵的臉頰,他賣力地在爛泥地推車子。「本來就是了,那幾個大夫不會醫,還敢收錢?害我們一點點銀子都快花光了。」  

  「把錢省著吧!不要再看大夫,我們進武昌府玩個兩天,就該回家了。」  

  「爹,沒錢還可以再賺,我去砍柴背到城裏賣,咱父子也可以編幾個竹籃,就不信換不到銅板。」於樵開懷地笑著。  

  於笙見到兒子爽朗的笑臉,也不再多說。「你歇會兒吧!進來躲躲雨。」  

  「也好。」於樵把推車架好,屈身躲到竹篷子下面避雨。  

  這輛費心打造的推車沿途吸引了不少日光,車板上是一座小竹屋,平時可讓父親安  坐在裏頭,避開日曬雨淋,晚上被子一攤開,父子倆擠在一塊,又是一張平坦的床,這  一路行來,住宿打尖的費用全省了。  

  於笙拿出一塊硬餅:「你花了不少力氣,給你允允饑。」

  於樵吃著餅,望看天色:「這雨恐怕是不會停了,今晚得找個幹爽的地方停車……」  

  正在說著,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隆隆聲響,於樵探出頭,哎呀一聲:「那邊山坡滑了好大一片泥!」  

  於笙也翹首注視。「不知道有沒有人……」  

  「救命啊!救命啊!」好象是小孩子在呼救,果然有人出事了。  

  「爹,我去看看。」於樵跳下車子,飛快地前去察看。  

  一片黃泥中,五、六個光頭小沙彌丟了傘,個個淋得溼透,哭著試圖推動一塊大石頭,可是小孩力氣微弱,又抓不著使力點,結果只是讓地上的大和尚痛得齜牙咧嘴。  

  「怎麼回事?」於樵跑進黃泥堆中:「大師父,你受傷了嗎?」  

  一個小沙彌嗚咽著:「師父被石頭壓住,爬不起來了。」  

  於樵抬頭一看,山坡上的溼泥還在流洩,幾塊松動的石塊似乎搖搖欲墜,再看那大和尚,雙腳被一塊巨石壓住,人也幾乎快被黃泥淹沒了。  

  他當機立斷:「小師父,你們別亂推,就算大師父骨頭沒斷,也被你們壓斷了。」  

  「師父爬不起來啊!」小沙彌只是哭。  

  「我來幫你們。」於樵四處張望,在爛泥堆中撿了一枝粗大的樹幹,再搬了一塊石頭放在巨石旁一尺處,將樹幹前端伸進巨石底下,部分枝幹則按壓在石頭上。  

  於樵握緊了粗樹幹,大聲道:「小師父,待會兒我喊一聲『起 ,你們就趕快把大師父拖出來。」  

  小沙彌們不敢再哭,趕緊站到大和尚身邊。  

  於樵雙手猛一使力,以石頭為支撐,用力支起了巨石,他立即大喝:「起!」  

  小沙彌七手八腳,慌亂地把大和尚拖開數步,此時樹幹不堪使力,喀啦一聲斷裂,那塊巨石也應聲掉回原地。  

  小沙彌看傻了眼,於樵卻是一刻不懈怠,蹲下來問道:「大師父,你的腳能走嗎?」  

  「痛,痛!」大和尚早已痛得忘記念阿彌陀佛了。  

  幾個小沙彌又慌慌張張地想抬起師父,不遠處的於笙見狀大喊:「不要搬動,否則傷勢會更嚴重。」  

  小沙彌哪有主張?個個又慌得要哭出來,於樵知道父親的意思,他將車子推了過來  ,從車底抽出兩條圓竹,拿出細繩,開始捆扎大和尚的雙腳。  

  「嗚嗚,施主大哥,你在做什麼?」  

  於樵頭也不抬,謹慎地用竹子固定住大和尚染血的雙腳。「大師父腳斷了,要先固定好再搬他,不然他一動,骨頭就穿出來了。」  

  「嗚!施主大哥好嚇人喔!」  

  「阿樵!」於笙喚道:「把師父抬上車子來,快送他找大夫。」  

  於樵指示幾個小沙彌抬起大和尚的雙手和身子,他則小心翼翼地扶住雙腳,一步一步地將渾身泥巴的大和尚送到車子裏。  

  「感謝菩薩!感謝施主哥哥和施主伯伯!」小沙彌高興地合十道謝。  

  「哪裏可以找到大夫?」於樵問道。  

  「水月寺!」小沙彌各自撿起油紙傘,抹去臉上污泥,神色不再驚惶,而是自信的笑容。「我們寺裏很多師父都會治病。」  

  雨越下越大,天也暗了,於樵和小沙彌合力推車,住著水月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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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9 02:36 AM|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冬天過去了,春寒料峭,枝頭抽出嫩芽,花兒含羞待啟,人們也開始向外走動,城裏城外,熱鬧非凡。  

  蝶影坐在馬車內,扯著衣裙間的結飾:「娘啊!人家不要去廟裏聽大和尚念經敲木魚,好悶呀!」  

  燕柔笑道:「你都坐到車上了,還說不去嗎?」  

  「那你帶小春小夏她們去就好了,何必帶我去?」  

  「蝶兒,娘要你自己來拜神求佛,這樣才會靈驗啊!」  

  「我要求什麼?」蝶影不解,她只想求爹娘放了她到白雲山。

  「求你的姻緣啊!你爹已經幫你相到了許巡撫的五公子,說是一表人才、知書達禮的俊公子呢!」  

  「還不是書呆子一個。」蝶影百無聊賴地掀開簾子吹風。  

  燕柔微笑道:「蝶兒,你大哥二哥已娶妻生子,我也當上祖母,現在我不操心你大哥二哥了,只擔心你一個。」  

  「我好手好腳的,會跑會跳,有什麼好擔心?」  

  「就是會跑會跳,才讓人家擔心啊!」燕柔看見蝶影頭上的竹蝴蝶,心裏明白她仍然沒有忘記那個砍柴郎。  

  「娘,人家這個冬天悶在家裏,陪大嫂二嫂銹花刺鳳、照顧娃娃,真的是悶壞了。」  

  蝶影看著自己千瘡百孔的指頭,都是爹娘說什麼要繡自己的嫁粧,結果她把一雙紅繡鞋刺得血跡斑斑,是大嫂二嫂看不過去了,這才偷偷幫她繡好。  

  燕柔輕嘆道:「要做人家媳婦了,心還靜不下來。」  

  看來要蝶影刺繡教心的計策失敗,現在只能求菩薩,讓蝶兒未來的夫君能容忍她活潑好動的個性。  

  或者是……直接將蝶兒許給毫無保留疼愛她的砍柴郎?  

  但是身分、地位、家世、錢財的問題像磚頭一樣丟了下來,住事如潮,燕柔驀然頭疼欲裂,忙按住了額頭。  

  蝶影見狀立即問道:「娘,你不舒服嗎?」  

  「沒事!」燕柔放下了手,望住停在蝶影頭發上的竹蝴蝶,她倣佛聞到了熟悉的竹味清香,抽痛的額頭也漸漸平息了。  

  來到水月寺,燕柔帶著女兒和丫鬟走進大殿,立刻有熟識的僧人迎了上來,準備引領她們頂禮膜拜。  

  釋迦牟尼佛高坐大殿中央,站在旁邊的是迦葉和阿難兩個尊者,再分坐兩邊的則是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一色的金碧輝煌,氣氛莊嚴隆重。  

  震懾於大殿的宏偉氣勢,蝶影安分了下來,她朝著大佛拜了幾拜,嘴裏念念有辭:「上面好多菩薩,我搞不清楚你們誰是誰,可是你們救世救人,求你們幫幫小蝶吧!我要去白雲山,我好想見到阿樵哥哥,我要問他,是不是不要小蝶了……」  

  「大小姐!」小春拉扯著她:「大夫人都還沒上香,你在咕噥什麼?」  

  「拜拜呀!我們不是來拜佛的嗎?」  

  「妳稍等一下嘛!寺裏的師父會帶我們拜。」  

  「這麼麻煩?」  

  燕柔笑了,這個女兒始終毛毛躁躁,沒一刻平心靜氣呵!  

  好不容易完成禮佛儀式,蝶影已經迫不急待跑出大殿,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燕柔隨後出來:「蝶兒,我要去聽住持師父講經,你去不去?」  

  「娘啊!你饒了我吧!」蝶影哀求著。  

  一個拄著竹杖的和尚站在廊下,合十招呼道:「鐘夫人,你來聽經課了?」  

  「是呀!文真老師父每月一講,對我們俗世人家而言就像是一把拂塵,掃去許多孽障污穢,助益頗大。」燕柔有禮地回答。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和尚仰天一笑。  

  「多謝竹心師父開示。」燕柔隱約抓到一絲機鋒,但又不是很肯定。「是我塵緣太重,蒙蔽本心。」  

  「世事皆忘,何來塵緣?塵緣不忘,就是塵埃處處,再大的拂塵也抹不去了。」  

  竹心仍是笑看天際,目光又投射到蝶影身上:「鐘夫人,這位小姑娘是……」  

  燕柔正在思索竹心話語含意,見她問起女兒,忙道:「這是我女兒蝶影,她小時候曾經來過。」  

  「哈哈!我記得你了。」竹心望著蝶影慧黠的大眼:「你就是推倒羅漢像的那個小娃娃。」  

  「哇!大和尚,你記性真好,那一年我才八歲!」蝶影開心地大叫,本來對這個語焉不詳的和尚沒什麼好感,如今聽他講起她的「事跡」,就好象遇到了老朋友一樣。  

  「蝶兒,不得無禮,要叫竹心師父。」燕柔微微紅了臉,那年小蝶影趁大人不注意,跑到偏殿玩耍,竟把一尊木雕的大羅漢像給推倒,雖然寺方不追究,但她和鐘善文還是在事後捐了很多香火錢,這才安心。  

  竹心微笑道:「想不到一個頑皮娃娃,如今也出落得像朵花了。」  

  「還是很頑皮呢!」燕柔摸摸蝶影的發。「蝶兒,一起去聽經吧!」  

  「娘啊!」蝶影慘叫一聲。  

  竹心道:「蝶姑娘心性未定,恐怕聽經是霧裏看花,捉摸不清,不如就在水月寺逛逛;鐘夫人,時刻也快到了,請一起到凈蓮閣吧!」  

  蝶影見竹心為她說話,開心地道:「大師父,你真是一個好人!咦?你的腳?」  

  燕柔熟識竹心,見他拄著竹杖微跛而行,也是十分詫異。  

  竹心笑道:「三個月前,我帶了幾個弟子去採藥,遇到山泥傾洩,被一塊大石頭壓了腳,幸虧有人相救,送回寺裏,一躺兩個月,不過現在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燕柔低聲道:「阿彌陀佛,一場劫難呵!」  

  竹心又是哈哈大笑。「是劫不是難,是難躲不過,逢兇化吉,峰回路轉,不知迷迷轉轉之後,是否柳岸花明又一村呢?」  

  蝶影敲敲自己的頭頂,懷疑是否變笨了,否則她怎麼都聽不懂竹心師父的話?  

  *****  

  一朵朵蓮花綻開在池塘上,白的、紅的、粉的、紫的,襯著青綠的葉子,看起來格外賞心悅目。  

  竹心告訴她,寺裏到處都有蓮花池,等她看到蓮花合起了花瓣,聽到敲鐘聲音,即表示講經結束,她就可以到齋房吃午膳了。  

  還有多久才吃飯啊?蝶影已經走過了好幾個蓮花池,終於在西邊寺門外看到這個最大、最漂亮的蓮花池。她不想再走了,倚在樹邊,忍住了往上攀爬的衝動,無聊地玩著自己的頭發。  

  幾只烏龜在池邊曬太陽,還有幾只在池裏遊水、咬蝕蓮葉。  

  「哪來這麼多烏龜?」蝶影拿起地上掉落的樹枝,撥了撥曬太陽的烏龜,烏龜不理睬她,把頭腳都縮進龜殼裏。  

  「不跟我玩?還在冬眠啊?」  

  再看到水裏的烏龜,它們已經把一張蓮葉吃了大半,蝶影仔細一瞧,很多蓮葉都傷痕累累,甚至連蓮莖都有折損,好多蓮花也因此枯萎。  

  「哇!你們還吃?再吃就沒有好看的蓮花可看了。」  

  蝶影從口袋摸出一把紅繡線,將幾條繡線頭尾連結成一條長線,再把線的一頭綁在樹枝上,另一頭則捆上幾支青草。  

  嘿!克難釣竿做好了,不信釣不上水裏的烏龜!  

  正待蝶影興致勃勃地甩竿入水,後面傳來一聲叫喚:「姑踉,這裏不能釣放生龜喔  !」  

  「為什麼不能釣……」蝶影轉過了頭,看到了一個高大的人影。  

  他背後是刺目的日光,她看不清楚他的臉,可是那個身形是如此熟悉!  

  蝶影覺得心頭有些東西,苦苦的、澀澀的、酸酸的,一股熱流直往她的眼睛衝了上來,手中的釣竿也松落了。  

  於樵看清楚她頭上的竹蝴蝶了,他心中狂喜,大步跑向前,長臂一攬,歡喜地喚道:「小蝶,小蝶,終於讓我找到你了!」  

  「阿樵哥哥!」蝶影撲進於樵的懷裏,淚珠兒滾滾而落。「你……」  

  「小蝶,我想妳!」他摩挲著她的發,親吻著那只竹蝴蝶,以從未有過的親昵動作撫抱著她。「我找了妳好久!」  

  「胡說!胡說!」她掄起拳頭,用力拄他厚實的胸膛捶去,哭喊道:「你什麼時候找過我?你又不知道我住在哪裏?」  

  「我找妳!我在武昌、漢陽到處找你!我以為小蝶會常常出來逛街,可是一個冬天過去了,我……」於樵也結巴了。  

  「嗚嗚!我爹不讓我出門,你怎麼找得到我啦!」蝶影捶得兩拳疼痛,眼淚鼻涕齊流。「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那天就這樣把我送走……」  

  「我沒有不要你,我真的好想你。」他捧起她的臉,仔細地看她。

  「你胡說!」她抑鬱了好幾個月的心事,此刻就像山洪爆發似地狂洩而出,她抓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說便用力咬了下去。  

  深深的齒印陷入肌肉裏,蝶影這才發現她的阿樵哥哥也是血肉之軀,她慌張地松了口。  

  「嗚!你的肉一點也不好吃!」她又嗚嗚地伏在他胸膛上痛哭。  

  「不好吃就別吃了。」於樵愛憐地摸摸她的頭,任手上的疼痛慢慢消退。  

  「我娘說,你不喜歡我了。」  

  「我喜歡你!」他扶好她的身子,雙眸凝注她的淚眼,慎重而緩慢地道:「阿樵喜歡小蝶,永永遠遠喜愛小蝶!」  

  「嗚嗚!小蝶也喜歡阿樵哥哥啦!」蝶影緊緊抱住他。  

  「呵,別哭了呀!」他掏出了布巾,擦著她臉上的淚水,又拂了她的亂發。  

  「你還隨身帶這條巾子啊?」模糊的聲音從布巾後面傳來。  

  「就是擦愛哭鬼的眼淚呀!」  

  蝶影漸漸收了淚。「你怎麼會在這裏?伯伯呢?」  

  「我爹住在水月寺裏。」  

  「伯伯在當和尚?」她楞楞地望著他。  

  「傻瓜!」他輕輕敲著她的頭。「我帶你去我住的地方,再跟你說清楚。」
  
  *****  

  穿過了蓮花池,翻過一座小山坡,蝶影聽完了於樵的述說,恍然大悟道:「原來那個竹心大和尚是你救的。」  

  「是呀!既然我和爹來到了水月寺,竹心要醫腳,我也順便請寺裏的師父幫我爹醫治,他們醫術很好,爹的腳也不疼了。後來他們看到我爹雕的竹觀音,就請他雕佛經,所以爹就住下來了。」  

  「你怎麼不和伯伯一起住?」  

  「你要我當和尚嗎?」於樵用力一捏她的掌心。  

  「才不呢!你剃了光頭一定很難看。」蝶影臉頰微紅。「而且你當和尚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  

  於樵哈哈大笑。「我這輩子是注定不吃齋了,走,我們抓魚去!」  

  「哇!快去!」蝶影十分開心,只要她和於樵在一起,總是有新鮮事。  

  走出大片竹林,一條清流小溪橫亙眼前,蝶影東張西望:「魚呢?阿樵哥哥,你要怎麼抓魚?」  

  於樵走到溪邊,俯身提起一個竹簍於,溪水從細密的竹片縫裏洩下,就看到簍子裏面有幾尾活蹦亂跳的魚。  

  蝶影接了過去,好奇地察看:「這魚兒怎會遊進竹簍子裏?又怎會笨得遊不出來?」  

  「這是一個陷阱。」於樵指著竹簍子:「你看,這裏入口很大,我把竹片向裏頭編,然後越縮越小,再在裏面放幾只溪蝦當誘餌,魚兒很自然地遊了進來,可是當它回頭時,出口小,它擠不出去,就困在裏頭了。」  

  「那怎麼把魚捉出來?拆掉竹簍子嗎?」  

  「哪用這麼麻煩?」於樵笑著拉開竹簍底層的一條細繩,原來這是一個活動蓋子,只聽得啪啪幾聲,地上就跳著幾只鮮亮的魚兒。  

  「阿樵哥哥,你太厲害了!」蝶影興奮地叫著,趕忙蹲下抓魚,魚兒滑不溜丟,一下子就從她手上溜走。  

  正當蝶影玩著那幾只可憐的笨魚時,於樵已經用火石升起火堆,又砍下一只竹子,削去竹枝和竹葉,一古腦兒丟到火堆裏,只留下一根光禿禿的竹竿。  

  「你做曬衣竿做啥?」蝶影捏緊魚兒,不解地問。  

  「看清楚了。」於樵砍下約三個竹節長度的竹筒,由上而下剖開,伸手向小蝶道:「把魚拿來。」  

  他將奄奄一息的魚兒夾進竹節裏,連竹帶魚還給了小蝶:「可以拿去烤了。」  

  「這樣子也可以烤?」蝶影手執竹節一端,將魚移上了火堆。  

  「這條溪的魚兒比較瘦小,很容易就將外皮烤焦,裏頭卻還是生的。」於樵繼續砍著竹節。「後來我想出這種竹子夾魚的烤法,等竹子燒焦了,裏頭的魚也熟透了。」  

  「哈!原來如此!」蝶影轉著竹筒。「阿樵哥哥,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呢?」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我沒辦法天天吃素,只好到外頭自力更生了。」  

  「那伯伯就在寺裏吃素啊?」  

  「嗯!爹說要雕佛經,應該要靜心茹素,可我吃素填不飽肚子,又怕吃了葷腥讓寺裏的和尚不舒服,索性就住到這竹林子來,生活也自在些。」  

  「你住這裏?我看不到啊!」蝶影放眼望去,只見大片蒼翠的竹林,盡是漫漫無邊的綠。  

  「回到城裏幾個月,眼睛就變差了?」於樵指著方向:「仔細看,我在那邊蓋了一間竹屋。」  

  蝶影瞪眼瞧清楚了,果然在一支支翠竹的間隙中,藏著一座綠色的小屋。  

  「哇!好可愛的屋子,我要去看看!」  

  於樵拉住她:「裏頭只有一張床,沒什麼好看,待會兒再去吧!」  

  蝶影坐了下來:「阿樵哥哥,我要跟你住在一起。」  

  「你要跟我住在一起,就得嫁給我當妻子,一輩子當個砍柴婆婆。」於樵隨口說著。  

  「好!」  

  於樵沒想到小蝶回答得這麼幹脆,他望著火堆,看到了小蝶眼裏的人,他胸中也燃起一把火,但他還是很自制地道:「嫁給我很清苦,我沒有錢,不能給你買漂亮的衣裳,只能讓你穿草鞋,睡茅屋,有時候還要叫你去摘香菇……」  

  「我願意。」  

  「冬天山裏冷,棉被可能不夠暖和……」  

  「可是我有阿樵哥哥。」  

  「你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蝶影一反常態,正正經經地講話,她直視著於樵的濃眉大眼。「有錢也買不到這麼疼我的阿樵哥哥。」

  於樵丟下了竹筒,伸手摸向小蝶柔嫩的臉頰,他以手指細細地描著她的眉、眼、鼻,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有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於樵並不奢望和小蝶有什麼結果,他這次出來,只是要找到她,讓她知道他的心意就好了。就算小蝶嫌棄他的出身,他也毫無怨言,他甚至暗中祝禱她能嫁得如意郎君。  

  然而,純真善良的她願意跟著他,他更願意疼她、愛她、照顧她……他輕輕地說:「小蝶,妳想清楚了?」  

  「我想了一個冬天,本想春天來了,我就要到白雲山找你,我想問阿樵哥哥,是不是不喜歡我、不要我了!」  

  「沒有啊!」  

  「我告訴自己,如果你還要我的話,我就一輩子跟了你!」蝶影的眼睛閃著光芒。  

  「小蝶,我要妳。」於樵的手指劃到了小蝶的唇畔,低頭在她的紅唇上一吻。  

  「我也要阿樵哥哥。」蝶影呢喃著,也印上了他的唇。  

  一對小兒女羞澀地親著嘴兒,有點激動,有點興奮,卻又無所適從,只是在彼此的唇瓣上壓著、印著、啄著,交纏住彼此的氣息。  

  「你……你不要吃我的嘴嘛!」蝶影紅著臉推開了於樵。  

  「你的嘴軟軟的,很好吃。」他捉住她,又一口一口咬了起來。  

  「討厭!討厭!」她在他的懷中咯咯大笑了起來,害得想一親芳澤的他只好胡亂親著她的耳朵、脖子。  

  「好癢!」她使出殺手 ,伸出手指往他的胳肢窩搔去,他忍癢不住,松開了手,她立刻跳起跑掉。  

  「丫頭,別跑!」於樵追著他的小蝶,笑聲傳遍了竹林,也驚動了前來尋找蝶影的人。  

  「大小姐!」小春和小夏掩住了口,不可思議地看著小姐和一個陌生男子互相追逐嬉戲。

  「咦?小春、小夏?」蝶影停下腳步。「你們也要來吃魚嗎?」  

  「不!夫人要我們來找大小姐,該去吃齋了。」  

  「你家小姐今天不吃齋。」於樵走了過來,大手一攬,將蝶影擁進他那寬大的懷抱  。「抓到妳了。」  

  小春小夏更是目瞪口呆,她們雖然見慣大小姐驚世駭俗的舉動,但總知道男女授受不親,而這個粗布衣服的男人,竟然和大小姐抱在一塊……

  蝶影笑著掙扎:「不要啦!這不算,我要跟小春講話……小春,你去跟我娘說,等會兒我就回水月寺,請她先用飯。」  

  「大小姐……」  

  「快,阿樵哥哥,快去烤魚了!」蝶影推著於樵,兩個人笑嘻嘻地跑掉了。  

  小春和小夏楞在原地,不斷地自言日語:「她們是好人家的丫鬟,她們沒有看到大小姐,大小姐不會和男人一起玩……」  

  溪畔傳來了雄渾宏亮的歌聲:

  「我是一個砍柴郎喲,走過千山,越過萬水,千辛萬苦覓蝶影喲!嬌嬌甜笑,紅紅小嘴,哥哥心喜把蝶抓喲!歸深山,長相守,你我一世不分離喲!」  

  笑聲蕩漾在綠竹林裏,東風輕快飛舞,吹起了無限的春意。  

  *****  

  燭光搖曳,在墻上映出了兩個黑影。  

  於笙坐在一條粗大長竹前面,聽完了兒子的敘述,他緩緩地放下雕刻刀,鎖緊了眉頭。「阿樵,你說小蝶姓鐘?」  

  「她叫鐘蝶影,住在武昌……」  

  「我剛剛都聽清楚了。」於笙低頭沉思,雖然說姓鐘的人不少,但是姓鐘的大戶人家肯定只有少數。他又問道:「你沒問她爹娘的名字嗎?」  

  「我……我沒想到要問。」於樵不安地磨著腳底的草鞋。「爹,我和小蝶說好了,要請您老人家去提親……」  

  「我問你,你對小蝶有沒有做出什麼逾距的行為?」  

  於樵不懂,為何一件喜事會讓父親臉色如此凝重?他不敢回答得太露骨:「我……  我只是抱抱她而已。」  

  「這樣就好,在正式成親之前,千萬不要害了人家的清白,否則後悔莫及。」  

  於笙舒了一口氣,沉吟一會兒,這才道:「婚姻不是兒戲,你和小蝶才剛重逢,貿然就要談婚事,恐怕是操之過急。」  

  「可是,爹,您不也說我可以愛大小姐嗎?」  

  「愛是一回事,可成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於笙嘆道:「即使小蝶願意跟你,你不怕小蝶的爹娘嫌你出身低嗎?」  

  「我不怕!」於樵挺直了腰桿:「我會砍柴打獵,也會做竹工賺錢,我養得起小蝶,我會給她過最幸福的日子。」  

  「年輕人呵!」理想歸弄想,現實卻是最殘酷的。於笙望定了墻上的幢幢黑影,那是他的影子,也是他心裏的陰影。他緩聲嘆道:「唉!門戶之見之可怕,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你長在山間,和小蝶一樣不解性情呀!」  

  「為什麼要了解世情呢?了解了,照著世俗的成見去做,違背了自己的心意,就像套著枷鎖過日子,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於樵有感而發,滔滔地說出他的想法。  

  「你是一個有主見的孩子,但是爹不希望看到你發生事情。」  

  「爹,能發生什麼事情呢?」於樵焦急地道:「是您鼓勵我出來找小蝶,您不也希望我們有緣在一起嗎?」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於笙知道小蝶姓鐘以後,他的心思全亂了,他收拾著刻刀:「時間晚了,你回竹林於歇著吧!不要忘了幫西山房的師兄弟編竹席。」  

  「我沒有忘,就快編好了,我過兩天會帶過來。」於樵又提醒道:「爹,提親的事  ……」  

  「這樣吧!下次你帶小蝶過來,爹好好問清楚她家的情況,再來談要不要提親的事。」  

  於樵露出了笑容,但心中又隱隱不安,他服侍父親就寢後,悶悶地摸黑回到竹林,他沒有編竹席,而是拿了一塊竹片,在錯綜刀痕之中,逐漸雕出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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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燕柔才說要去水月寺,蝶影就迫不及待地整裝跳上馬車。  

  「娘,今天不是十五,大師父不講經,為什麼你要去水月寺?」  

  「那你為什麼要跟來?」燕柔笑問著。  

  「人家……人家要去找阿樵哥哥嘛!」蝶影紅了臉,低頭搓玩她圓短的指頭。  

  「他說要來提親,也不知道和伯伯說得如何了?」  

  那天聽了小春和小夏的描述,又見蝶影述說她和阿樵重逢的經過,燕柔便知道:她遇上難題了。  

  燕柔沒有告訴鐘善文,事實上,阿樵絕對過不了鐘家老爺那一關。

  自從蝶影那天回家後,就完全變了個人。她像個大閨女一樣地躲進房裏,認真裁衣服、縫枕巾,她臉上的光採和甜笑說明了她的期待。  

  竹蝴蝶在她的頭上翩翩飛舞,她的心也飛到了那片竹林。「娘,上次人太多,不方便帶阿樵哥哥來見你,今天你去拜神,我去找阿樵哥哥來。」  

  「也好,去看看他。」燕柔淡淡地道。或許,要讓這個叫阿樵的年輕人知難而退。  

  可是,再看到女兒歡欣的神情,她又感到困擾。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雖說日子過得好,但從此要受拘於禮教規範,也可能要和其它女人分享丈夫;而嫁給阿樵,即使窮些,但蝶影是隨遇而安的個性,她仍然可以當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蝶兒。  

  到底什麼才是幸福呢?  

  馬車停下,母女二人帶著小春小夏進了山門,走上長長的石板路往大殿而去,今天寺裏香客不多,幾個女人簇擁著一個白發老婦,迎面走了過來。  

  燕柔覺得這個熱婦十分眼熟,但也不敢肯定,又多看了幾眼。  

  那老婦卻是喊了出來:「燕大小姐,是妳?」  

  「葉嬤嬤,真的是你?」燕柔失聲叫道。  

  「大小姐,是我,好久不見了。」葉嬤嬤開心地握住燕柔的手。  

  「我不是大小姐了,你看,我女兒都這麼大,兒子也生孩子了。蝶兒,叫葉婆婆。」  

  「葉婆婆!」蝶影大聲地喊道。  

  「大小姐真是好福氣。」葉嬤嬤介紹身邊的女眷:「這是我的媳婦,孫媳婦,這娃娃是曾孫子,我這次是回來落葉歸根呵!」  

  「葉嬤嬤也是好福氣,那年你和阿忠一下子離開,也不知道你到哪裏去了,害我好掛念你。」  

  「是阿忠在燕家的長工契約到期,他又存了一些錢,舉家就到江南做點小本生意,如今我老了,想回來走走,他們一家子就陪我回來了。」

  看見她們穿著的精細絲質衫裙,燕柔笑道:「阿忠發達了,葉嬤嬤你可安心養老。」  

  「人老了,總會想起一些舊事,也是不安心,所以就來這裏上香了。」  

  燕柔心一動:「有一句話,我一直想找你問……」  

  「我明白,我們到一邊說吧!」  

  幾個女眷到一旁賞蓮,小春小夏找了石凳坐下休息,而蝶影則蹦蹦跳跳地找於樵去了。  

  「大小姐,你這女兒真不像你呢!」葉嬤嬤望著蝶影的背影。「以前你好文靜、好溫柔。」  

  燕柔扶葉嬤嬤走著,她的思緒也回到了年輕未嫁時。「二十二年了吧!那件事……」  

  「你還褂在心頭嗎?」葉嬤嬤輕嘆一聲。「你那時候一直哭,說是不相信孩子已經死了,可你現在都當祖母了,還惦著這件事?」  

  「我怎麼能相信?」燕柔視線落到大殿中的釋尊佛像,那是她長久以來的心靈依靠。「他是我的兒子啊!是你幫我接生的,他的哭聲好宏亮,我還喂他喝奶,怎麼我一覺醒來,他就死了呢?」  

  「你不是不想生下他嗎?」  

  「懷胎十月,他畢竟是我的一塊肉啊!」燕柔情緒略顯激動。「即使那個人不想當孩子的爹,但我是孩子的娘啊!」  

  「大小姐,你那時和鐘少爺已經有婚約,又怎能帶著一個孩子出嫁?對燕家而言,要是你未婚生子的事傳出去,更是顏面盡失啊!」  

  「是你們……把孩子弄死了嗎?」  

  「沒有,但孩子確實是發急病死了,送出去埋了。」  

  「那你們把他埋在哪裏?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一個沒有名分的死嬰,隨便挖個坑便埋了,怎能找得到?」  

  燕柔想到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小生命,心頭不覺絞痛起來,眼裏溢滿淚水。「今天三月十九,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我每年都來上香。」  

  「唉!那時候夫人不也勸小姐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嗎?」葉嬤嬤和藹地拍拍燕柔的手背:「二十多年了,小姐在鐘家當了主母,生了鐘家的兒子女兒,那些燕家大小姐的事情都過去了。」  

  燕柔以絲巾拭去眼角淚珠,輕笑著:「我早忘了,只是今天見到葉嬤嬤,又勾起了往事,不談了。」  

  「我老人家記性不好,很多事情也忘了。」葉嬤嬤笑著,心裏卻為燕柔嘆氣,如果她真的忘了,又為何每年來上香呢?  

  告別了葉嬤嬤,燕柔獨自上大殿禮佛,等了一會兒,不見蝶影出現,小春和小夏又不知跑去哪裏玩,她只好懷著心事,在寺內隨處漫步。  

  她每個月至少來一次水月寺,對寺裏地形十分熟悉,剛才聽師父說寺方打算翻修禪房,她慢慢走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寺後的禪房。  

  禪房門口大開,並沒有聽到木工敲打的聲音,她俏聲跨過門檻,見到一個滿頭灰發的男子背對也坐著,似乎正在低頭雕琢東西。  

  倚墻擺滿了一支支剖成一半的竹子,去了青皮,長約三至五尺都有,有的竹面上用毛筆寫了宇,有的竹面宇跡則已被雕空,而每支雕過字的竹子底端則刻有一個菩薩。  

  燕柔認得那是住持文真大師的墨跡,他寫的是心經,一支竹子寫上一句,她從「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一句句讀起。  

  每讀一句,她便看見底端的竹雕菩薩,觀見之時,自然起了虔敬之心。只見各個天神面目不同,衣飾、法器、座騎也各自相異,而刻工精細,更是難得佳作。  

  心經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而這個竹藝刻工……她更熟!  

  燕柔震駭地望向那名男子。  

  那個背影、那拿刀的姿勢、那低頭專注的神情,長久以來,一直就是深烙在她心底的剪影。只是,昔日黑發,今日白頭,還有他臉上刀刻般的痕跡,在在說明了歲月的流逝。

  於笙聽到了聲響,他以為是寺裏的僧人,抬起頭來想打招呼,一見到燕柔的容貌,他的神情瞬間凝結。  

  多少年了,他們不曾這樣靜靜對望?  

  兩人的表情仍然平靜,但眼裏盡是波濤,燕柔目光越過了那癡纏的眼眸,看到於笙身後未完成雕工的竹子,上頭寫的是「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  

  她能沒有罣礙嗎?直到此時,她才明白,他就是她永遠放不下的罣礙。無論她再怎麼清心,再怎麼念佛,但曾經有過的愛恨纏綿,卻沒有隨著他們骨肉的死去而消失,二十多年來,她的心仍莫名地與他相戀。  

  「你在這裏……?」燕柔終於開了口。  

  「大師要我刻心經,所以我就在這裏。」  

  「我們的孩子,死了。」燕柔忘了「忘記」,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那時她已懷胎五個月,兩人相約暗夜離去,可是,他退卻了,她癡癡地等候,他終究沒來!從那夜起,她絕望,再由絕望生恨意。  

  「噢……」子笙垂下眼皮,又開始雕刻字跡。  

  「你為什麼不告而別呢?」  

  「我忘了!」  

  「你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燕家會承認這個孩子嗎?」於笙的語氣平靜地不掀起一絲風浪。「他死了,不在世上受苦,倒是福氣。」  

  燕柔緊緊攢住手裏的絲巾,抿緊了唇,原來……他根本不在乎她和他們的孩子。  

  那她何必掛念著他,無法遺忘?  

  「爹!爹!」長廊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還有宏亮興奮的叫喊:「我帶小蝶來了!」  

  「伯伯,我來了!」這是蝶影高亢的笑聲。

  於樵和蝶影旋風也似地出現在門口,兩人緊握著彼此的手,臉上盡是甜蜜的光採。  

  「娘,你也在這裏啊!」蝶影拉著於樵走上前,臉頰泛著紅暈,她開心地道:「這是阿樵哥哥,那是伯伯……」  

  於笙和燕柔互望一眼,那一瞬間,他們都明白了。  

  於笙見到小蝶脖子上鮮紅的吻痕,他徒然變了臉色:「阿樵,放開小蝶的手!」  

  於樵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突然變臉,他仍握著小蝶的手。「爹……」  

  「快放開!」  

  於樵立刻松了手,不安地望向父親,又望向小蝶。  

  「伯伯!」蝶影沒有見過於笙生氣,她感到十分害怕。  

  「小蝶,跟妳娘回家去。」  

  「伯伯,阿樵哥哥說您有事要和我談,正好我娘也來了,我們現在就可以談婚事…  …」  

  「蝶兒!」燕柔拉過蝶影。「什麼都不談了,我們回去。」  

  蝶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她急得快哭了。「阿樵哥哥……」  

  於樵也沒了主意,他轉向父親道:「爹,我們慢慢談……」  

  「我們高攀不起!」  

  「可小蝶願意嫁給我啊!」  

  於笙沒有理會他,同著已經一腳跨出門外的燕柔道:「鐘夫人,我家孩兒冒犯小姐  ,還請夫人原諒。」  
  燕柔不發一語,拉起蝶影就向外走。  

  「娘!不要走啊!」蝶影慌張地飄下淚珠。「你還沒跟阿樵哥哥說話……」  

  「沒什麼好說了。」  

  於樵追了出去,站在燕柔的面前,那昂然的身軀像座大山擋住她,她楞了一下,便停住腳步。  

  「伯母,我於樵是真心喜愛小蝶,求你成全。」

  「我女兒不會嫁給一個竹工師傅的兒子,更不會嫁給一個砍柴郎!」  

  「伯母,我正正當當做人,不偷不搶,我保證可以讓小蝶好好的過下半輩子。」  

  於樵說話中氣十足,目光堅定。  

  燕柔這才仔細打量女兒口中的「阿樵哥哥」,果然長得濃眉大眼,魁梧好看;  

  而且講話理直氣壯,自信有力,她直覺地認為,他就是能呵護蝶影一生一世的男人。  

  可是他們身分如此懸殊,於笙不願高攀,她更不願讓女兒嫁給負心漢的兒子;她深怕有一天,於樵也會像他爹一樣,撇掉蝶影,不聲不響地走了。  

  她開口道:「我家蝶影不適合你。」  

  蝶影急道:「娘,怎麼不適合呢?我和阿樵哥哥在一起很快樂啊!」  

  「你們兩個小孩子在一起玩當然快樂,可成親、成家不是玩遊戲。」  

  於樵更大聲地道:「伯母,我是認真的。」  

  「阿樵,回來!」於笙撐著竹凳子,慢慢地走了出來,神色凝重。  

  燕柔注目於笙的腳,她不懂,為什麼最近水月寺的人都跛了腳呢?過去於笙站直身子時,也像於樵一艘高大吧!  

  她不再讓自己想到過去種種,拉著蝶影道:「我們回去吧!」  

  「伯母!」於樵想要阻止。  

  「阿樵,回來!」於笙又出聲喚住兒子。  

  於樵事父至孝,他不敢違抗父親的意思,只是回頭望了父親,又凝目望向小蝶,不知如何是好。  

  蝶影終於放聲大哭:「阿樵哥哥,我不要走啊!」  

  於樵忍住了心裏的痛楚,卻不敢再移動腳步。「小蝶乖,你先跟你娘親回去,我再去找妳。」  

  燕柔輕聲叱道:「大姑娘了,別哭得那麼大聲。」她見小春和小夏尋了過來,忙道:「你們扶小姐上車!」  

  小春和小夏各自摟住蝶影的兩臂:「大小姐,走了!」

  「嗚!阿樵哥哥!」蝶影又要回頭,可是她們已經轉過一個走廊角落,再也看不到於樵了。  

  「大小姐,這裏好多和尚在看,你就不要哭了!」  

  「為什麼不能哭?」蝶影涕淚縱橫。「娘和伯伯要拆散我們啊!」  

  「蝶兒,你年紀小,不懂事,不是說喜歡就可以在一起的。」燕柔走在她旁邊,恢復了平靜語氣。  

  「我就是喜歡阿樵哥哥,我看不到他會很難過啊!」蝶影哭嚷著,想要回頭走。「娘,你不喜歡爹,你不知道我的感覺!」  

  燕柔靜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的感覺。」  

  「娘,妳一定不知道!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別人!」蝶影被小春和小夏硬塞上馬車  ,哭得更加大聲。「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燕柔想告訴女兒,她不但喜歡過,而且深深愛過,結果換得的卻是身心巨創。  

  她回頭望向莊嚴宏偉的水月寺,她的心也隱隱作痛,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古井無波,今日卻一再地翻起深埋的記憶,她終究不能遺忘,過去她那愛恨分明的強烈個性都蘇醒了。  

  幾個小沙彌在山門前掃地,竹帚掃著灰塵和落葉,一個小沙彌道:「師父,這地掃了又掃,還是一堆灰塵啊!」  

  竹心師父拄著竹杖,走在揚天漫地的塵埃中笑道:「你心裏清靜,又怎會見得到塵土呢?還有,你自己的灰塵掃不幹凈,可不要掃到別人那裏去了!」  

  燕柔望看漫漫塵埃,轉身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  

  深夜的鐘宅大院門外,有一個孤獨的身影徘徊著。  

  「我來尋找迷路蝶喲!百花叢中,尋覓蹤影,找了一回又一回喲,而高的墻,厚厚的門,千呼萬喚尋不回喲!」

  於樵輕輕唱著,方才家丁又開門出來,叫他不要唱歌擾人清夢,他只好放低了音量。  

  踱過來,踱過去,他只能望著豪門興嘆。  

  「阿樵哥哥!」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轉身便看到披散著長發的小蝶,星光下,她的神情憔悴  ,兩眼紅腫,小小的嘴唇輕顫著。  

  「小蝶!」他好心疼她的模樣,大手將她抱進懷裏。「你終於出來了,你家的人不讓我進去找你……」  

  「根本沒有人告訴我你來了,是我聽到你的歌聲,從後門溜了出來。」蝶影將臉埋在溫暖的胸膛上,盡情享受他的氣息。  

  「唉!小蝶,我問我爹,為什麼突然不喜歡你了,可是他什麼都不說,還叫我不能來找你。」  

  「你還是來了。」  

  「妳今天要哭碎我的心了!」他緊緊摟抱著她。  

  蝶影抬起頭,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到阿樵哥哥,我就不哭了,以後我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我都不會哭了!」  

  「小蝶!」他吻上她紅腫的眼皮,順著她柔滑的臉頰而下,輕輕咬著她的唇:「我於樵絕對不允許小蝶為我哭泣!」  

  她也吮吻著那溫潤飽滿的唇瓣,灰白的臉頰慢慢轉成紅色。  

  「阿樵哥哥!」她拿起掛在手臂上的繩籃:「你說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到廚房找了這一壇酒給你祝壽。」

  「丫頭,我年紀輕輕的,祝什麼壽…」他摸摸她的頭,心裏是驚喜。  

  「你早上說的時候,我就想買壺酒來慶祝了,可是後來……不說了!」蝶影拿出酒壇子:「今天咱們不醉不歸。」  

  「好!我一定會記得,小蝶幫阿樵哥哥做了二十二歲的壽!」  

  於樵也是一個直爽性子,今天他和小蝶本是興高採烈談婚事,卻莫名其妙被兩家父母反對,他已經鬱積了一整天的悶氣,此刻是不吐不快了。  

  他幫小蝶拆開泥封的壇子,一股濃香撲鼻而來。「這是什麼酒?」  

  「我也不知道。」蝶影湊上鼻子,差點被酒香熏倒,她得意地道:「他們把好酒藏得很緊密,我就盡往裏頭摸,果然找出好酒來了。」  

  「哈!以後我可不能藏好吃的東西了,你都有辦法找得出來。」  

  「你敢藏?好吃的東西就要拿給我吃!」  

  望著她的如花笑靨,於樵也忘記了一切煩惱,拿起酒壇子仰口一倒,咕嚕嚕吞了一大口。  

  「什麼味道?」蝶影貼近了他的唇。  

  「嗯!有點甜,有點辣,不過倒是很醇呢!」  

  她伸出舌頭,在他的唇上一舔,皺起眉頭:「哪裏是甜的?都是苦的。」  

  那軟軟的小舌刺激著於樵的神經,他又喝了一口酒,立刻壓止小蝶的唇。  

  「啊!」蝶影一驚呼,濃洌的酒水灌進她的喉嚨裏,她腦袋一昏,忍不住嗆咳起來  ,「好壞,阿樵哥哥,你好壞!」  

  「你說,是甜的?還是苦的?」於樵笑嘻嘻地看她。  

  「是苦的啦!」  

  「是嗎?我來嘗嘗!」這次他直接封住她的唇,住她口裏尋找苦味,但他非但沒有吃到苦酒,反而纏住了一條甜得膩人的舌頭。  

  蝶影睜大雙眼,頓時閉住呼吸,濃情蜜意摻和著酒杳,她不必喝酒,已然醉倒了。  

  她無力地合起眼皮,與他纏綿親吻,全身醉得一塌糊塗。  

  「壞……阿樵哥哥是壞人……」  

  「你要不要嫁給壞人當妻子?」  

  「要!」  

  「我以後天天對你使壞,好不好?」  

  「好!」

  阿樵拉著小蝶坐到墻邊,高興地唱起歌兒:  

  「我有一只小蝴蝶喲!張著雙翅,飛來飛去,飛到情郎懷抱裏喲!心心相印,親親小蝶,我與妹妹結夫妻喲!」  

  「好肉麻呵!」蝶影窩在他的懷裏,喃喃地抱怨著。  

  於樵喝著酒,開懷笑道:「這都是我心裏的話。」  

  「我不讓你說肉麻話了。」蝶影醉眼微醺,她抱過酒壇子喝了一口酒,又堵上於樵的嘴。  

  春夜漫長,夜風冷峭,一對小兒女臉紅耳熱地互相喂酒,依偎取暖,說著綿綿情話,他們被烈酒嬈灼著身子,一點也不覺得冷。  

  夜已深,但高墻內沉睡的人們終究會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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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黎明即起,灑掃庭院。鐘府的家丁打開大門,拿了掃帚水桶準備清掃。  

  「哎呀!怎麼有流浪漢睡在這兒?」  

  「還喝了酒啊?快!快把他趕走!」  

  兩倜家丁舉起掃帚,住窩在墻角的於樵掃去。「走了,別睡在這裏。」  

  兩支掃帚怎推得動於樵高大的身子?家丁上前一看:「呵!他還抱著一個女人,這衣服花色好生面熟呢!」  

  蝶影聽到人聲,她睡意正濃,只在於樵懷中蠕動了一下。  

  「這女人也很面熟呢!好象是……長得很像大小姐……」

  「就是大小姐啦!」  

  兩個家丁慌慌張張地丟了掃帚跑進門裏,正不知道要向誰通報,迎面來了大少爺鐘和雨,「阿康、阿包,你們早啊!我好久沒這麼早起床了,這空氣可真新鮮呵!」  

  「大少爺糟了!大少爺糟了!」  

  鐘和雨詫異地道:「我神清氣爽的,什麼我糟了?」  

  侍他見到蜷縮在陌生男人懷抱的蝶影,他一早的好心惰立刻破滅,他急著拉起蝶影的手臂:「大妹!大妹!你這像什麼樣?快起來!」  

  蝶影沉沉睡著,不理會大哥的嘶吼。  

  鐘和雨又想推開於樵,氣急敗壞地道:「你是什麼人?竟敢誘拐我妹妹?」  

  於樵緊摟著蝶影熟睡,兩人手臂交纏,分也分不開。  

  「這是怎麼回事啊?醉成這個樣子!」鐘和雨又踢又拉,還是不能分開他們,只是在於樵身上踩出幾個鞋印子。  

  「這小子皮真硬呵!」鐘和雨不敢再出蠻力,怕會傷到自己的妹妹。  

  「大哥!大哥!」鐘融風跑了出來,見到這個景像,也是大吃一驚。「就是這倜大個子!」  

  「就是你偷偷告訴我,大妹喜歡的白雲山大個子?」  

  「大妹昨天哭了一天,大概也是為了他吧!」  

  兄弟倆的談話聲終於驚醒於樵,他睜開雙眼,茫茫然地道:「啊!天亮了?」  

  鐘融風蹲到他身邊:「大個子老兄,求你快放了我妹子吧!」  

  「你是……二哥?」於樵宿醉未醒,仍有些迷糊,他大聲地道:「我不放小蝶,我要娶小蝶為妻,今天就提親!」  

  趴在他懷裏的蝶影隱約聽見了,在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周圍越聚越多的家丁和丫鬟聽見了,莫不大驚,這個寒酸小子知道他在說什麼嗎?  

  「喂!」鐘和雨也過來拍拍於樵的臉:「老兄,你有什麼本事讓我當你的大舅子啊?」  

  「我愛小蝶!這是我最大的本事!」  

  錘和雨倒抽一口氣,這人口氣真大,那他當大哥的疼愛妹子,算不算也有本事?  

  「老兄!你喝醉了,快起來回家去吧!」  

  於樵果真坐直了身子,但雙臂仍緊抱小蝶。「我不回去,我要找鐘家老爺!」  

  「誰要找我?」鐘善文一臉怒容,看到這個摟摟抱抱的畫面,氣得頭上冒煙。  

  「你們這些丫頭白吃飯的嗎?快抬了大小姐進去!」  

  幾個丫鬟和嬤嬤忙擠到於樵身邊,伸手要拉蝶影,於樵漸漸醒了,知道眼前這個威嚴老爺就是小蝶的父親,於是他松開了手臂。  

  「不要!」蝶影攀住於樵的脖子,戀戀不捨地咕噥著:「不要!不要分開我們!」  

  「這……這算什麼?!」鐘善文看到女兒像只小猴吊在男人身上,又咬牙切齒地道  :「蝶兒,快給我醒來!」  

  蝶影仍在醉夢中,她往於樵的胸膛靠去。「不……人家還想睡,阿樵哥哥……」  

  於樵輕輕擁抱她一下,在她耳畔低語:「乖,小蝶進屋子睡覺,我和你爹談親事。」  

  「唔!」蝶影放松了身子,任丫頭把她抬進宅內。  

  鐘善文正在吹胡子瞪眼睛,廚房管事的家丁看見地上的酒壇子,翻了翻拆爛的封條,驚道:「老爺!大小姐把自己的女兒紅喝光了!」  

  鐘善文眼睛瞪得更大,那一壇女兒紅可是珍藏了十八年,正打算在蝶影和許五公子的婚宴上拆封慶賀,如今竟然讓這個砍柴郎給喝了!  

  「你這個醉漢!」他怒氣衝衝地指著於樵:「我內人都跟我說了,你只是個在白雲山砍柴的窮光蛋,你別指望什麼!」  

  於樵搖搖擺擺地站起身子,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軀令眾人眼睛一亮,出來看熱鬧的姨娘們更是低聲驚嘆,但一見到鐘善文的白眼,立刻識趣地閉了嘴。

  「我不是醉漢,我叫於樵!」於樵大聲宣布著。他看到大門邊一個裝滿清水的桶子,立刻大步向前,掬起冷水潑向自己的臉,人也真正清醒了。  

  「來人啊!把這個醉漢輦走!」  

  「鐘伯伯,我有話要說。」  

  「誰是你伯伯了?還不拿掃帚趕走他?」  

  於樵伸手擋住了五、六支掃帚,走到大門階梯前,大聲喊道:「鐘伯伯,我要娶蝶影,現在正式向您提親。」  

  「你憑什麼提親?你拿得出聘禮嗎?」鐘善文冷笑一聲,拂袖進門。  

  竟然不給他講話的機會?於樵想要跟著進去,後頭的鐘融風拉住他:「大個子老兄,別自不量力了。」  

  「我姓於!」  

  「好!好!於老兄,看在你曾經救過我妹妹的份上,我送你一點銀於,請你離開好嗎?」  

  「我於樵不要你的銀子!」  

  鐘和雨和鐘融風擠眉弄眼,走過來道:「送你五十兩銀子如何,很多耶!」  

  「我不要銀子,我只要小蝶!」  

  「老兄,你可知道我三妹的身價?」  

  「你是……小蝶的大哥?」於樵覺得兄弟兩人比鐘老爺和善多了,他問道:「什麼身價?你們要賣妹妹嗎?」  

  「呵呵!剛剛我爹也說了,就是聘禮啊!」鐘和雨扳起指頭,一一數著:「爹和許大人談好了,要他們送上一百兩黃金、一百兩白銀、一百匹綢緞、兩對金鐲子、兩對玉鐲子……記不清楚那麼多了!」  

  「你們拿那麼多東西做什麼?金銀財寶讓你們享受了,可小蝶如果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卻是她在受苦!」  

  在旁圍觀的女子們發出讚嘆同意之聲,因為於樵說出了她們的心聲。  

  「這只是一個形式嘛!你要娶妻的話,一定要送上聘禮。」鐘和雨很訝異自己的耐心,竟然能和這砍柴郎拉拉雜雜地談下去。  

  「黃金白銀我沒有,但是我有整座白雲山的野豬、山雞、兔子,保證讓小蝶一輩子衣食無缺;還有清甜的山泉水,採不完的野菜香菇,看不厭的藍天白雲,更有比你家院子大上數千倍的山林可以遨遊,兩位哥哥,你們說這份聘禮可以嗎?」  

  第一次聽到這種聘禮,鐘氏兄弟面面相覷,看來這家夥真是不懂行情。  

  「老兄,好吧!就算你給我大妹這麼多東西,但是她的娘家呢?好歹我爹娘養她這麼大,你也該表示一點意思嘛!」  

  「我是誠心誠意來提親,我會在小蝶的爹娘面前發誓,願一輩子疼愛她、照顧她,讓他們的女兒永遠平安快樂。」於樵說得慷慨激昂,大聲道:「你們有誰能對自己的妻子做出疼愛一世的承諾?」  

  一句話說得在場男人心頭一震,家丁們想得是:娶妻不過是傳宗接代、多個幹活的人手而已;鐘家兄弟想得是:娶妻就是連結兩家利益地位的快捷方式。  

  至於疼不疼愛,在場男人都是一個想法,還得看這個妻子賢不賢慧呢!  

  鐘融風揉了額角,大搖其頭:「唆!你光說些看不見的東西,我們實在聽不懂懂,這樣說好了,你到人家家裏拜訪,總得帶些禮物表示心意嘛!」  

  「我懂了,今天太急來不及準備,下次我會帶上白雲山特產的野菇。」  

  「呃……我是說銀子……」  

  「小蝶說鐘家不缺錢,你們為什麼要收錢嫁女兒?難道誰出價越高,小蝶就嫁給誰嗎?」於樵拍著胸脯,以宏亮有力的聲音道:「你們應該要問:我愛不愛小蝶?我能不能給她幸福?」  

  「於老兄,你似乎是可以給我妹妹幸福。」鐘和雨覺得自己快被於樵說服了,但他很快地提出重點:「可是,老兄,我們講得是門當戶對。」  

  於樵看了一眼鐘府紅漆大門:「你們的門是比較大,大門小門橫豎都是門,人頂多七尺,又需要多大的門啊?」  

  鐘和雨聽得頭昏腦脹。「我說得是身分、名望、地位,這些你有嗎?」  

  「身分地位可以保證小蝶的幸福嗎?小蝶是和我於樵相愛,她要嫁的是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不是嫁給空空洞洞的地位。」  

  「老兄你住在山中不明白,凡世上婚姻,一定講究兩家相對等的地位……」  

  「我既然不是世俗中人,又何必理會這些討厭的規矩?」  

  真是遇到野人了!鐘和雨為之語塞,鐘融風附在他耳邊道:「大哥,你碰到對手了吧!剛剛爹傳話出來,叫我們不要嚕嗦,直接把他趕跑就是了。」  

  「不!不要動粗。」鐘和雨搖頭道:「我十六歲開始做生意,講求和氣生財,買賣不成仁義在,今天不能和於老兄當親家,還是可以交個朋友,說不定以後我可以到白雲山批山產來賣……」  

  「說得也是。」鐘融風附和著:「要是大妹知道我們把她心上人打跑了,她一定會拿著棍子追我們哥兒倆。」  

  於樵見他們兄弟低聲嘀咕,他又想闖進大門。「我要見小蝶!」  

  「等等!」鐘和雨伸手攔住他。「你口口聲聲說疼愛我們的妹子,你要怎麼證明?」  

  「我做給你看。」  

  「嘎?怎麼做?」難不成抱在一起睡覺就是愛?那他也很愛他的娘子了。  

  「我可以為小蝶蓋一間堅固的屋子,讓她住得安穩舒服。」  

  「蓋房子呵?我們有的是工匠,你老兄就別花力氣了。」  

  「一分力氣,一分心意,那是用我全部情意蓋起來的房子。」  

  圍觀的眾家女子早已對於樵投以愛慕的眼光,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屋裏被疼愛的女人。  

  鐘融風卻又聽得頭痛。「老兄,你不要再說大話了,你不蓋出來,我們怎麼知道你蓋得好不好、能不能住人?」  

  「我立刻蓋給你們看。」  

  「嘎?」鐘氏兄弟又是一聲驚異。  

  於樵向四周張望,鐘府大門前圍了一堆看熱鬧的路人,他抬眼越過眾多人頭,指向西邊不遠處的空地:「給我那片竹林,再跟你們借幾件工具,我就可以蓋出一間屋子來。」  

  「嗯!那是鐘家的產業……」鐘和雨瞇著眼望向竹林。「可以!你如果在明天中午以前蓋出一間屋子,我就求爹將妹子嫁給你!」  

  「沒問題!」於樵豪氣幹雲地應允,看熱鬧的群眾也鼓噪叫好。  

  「大哥啊!」鐘融風拄扯著鐘和雨:「你別跟大個子認真呀!你叫他摘星星,他也會去。」  

  「他摘得下星星嗎?」鐘和雨環臂胸前,目視向竹林而去的於樵。「而且你看過一天就蓋好房子的人嗎?」  

  「我知道了,要是他蓋不出來,自然會死心,黯然離去……」  

  「然後我們哥兒倆再去安慰他,跟他交朋友。」鐘和雨開始打著如意算盤。  

  「二弟你不也說他父親竹雕手藝很高明?京城的大爺們最愛玩賞這些精致的小玩意兒,若能叫大個子的爹多雕幾件工藝品,我們再轉賣出去,一定能好好賺上一筆……」  

  「大哥,你想太多了。」  

  「生意人就是要腦筋靈活,隨時尋找生財之道呀!」  

  「大哥,你不覺得大個子很面熟嗎?」鐘融風一直存在這個疑問。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難怪我和他談得很愉快呢!」鐘和雨望了弟弟的面容。「咦?你的眼睛很像他耶!」  

  鐘融風一經提醒,擊掌笑道:「對了,你的鼻子也像他。」  

  「是嗎?」兄弟倆各自摸摸眼睛鼻子,轉身進屋去了。  

  ***  

  蝶影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她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阿樵哥哥。  

  她衝出大門,心中又驚又喜,原來西邊空地已經平空起了一間竹屋。  

  「阿樵哥哥!」  

  於樵聽到叫聲,也不顧手裏扎了一半的竹椅,興奮地迎向小蝶。「你終於睡醒了!」

  蝶影想要投到於樵的懷抱中,卻被在旁「監工」的鐘融風拉開。「大妹,這麼多人在看熱鬧,克制一點!」  

  蝶影一看,果然人山人海圍繞著竹屋,算來有好幾百個人吧!她遲疑了一下,只好隔著鐘融風道:「阿樵哥哥,我老作夢,夢到爹把你趕走了……」  

  「我還在這裏呀!」於樵愛憐地望著她。「你醉成那樣,天塌下來都不知道呵!」  

  「天塌下來,也有我的阿樵哥哥頂著。」蝶影緊緊盯住心愛的情郎。「啊!你的眼睛好紅,你一夜沒睡嗎?」  

  於樵眨了眨眼:「我不累,小蝶!你坐到一邊去,我得趕工了。」  

  蝶影轉身捶了鐘融風一記:「都怪你和大哥啦!叫阿樵哥哥做苦工。」  

  「是大哥啦!」鐘融風拉開蝶影,哇哇叫著:「你還沒嫁,心就向著外人了?」  

  於樵又拿起竹椅,繼續編扎,笑得開朗,毫無倦容。「也不算做苦工,只要蓋好房子,就可以娶到小蝶,何樂而不為呢?」  

  蝶影聽了心裏甜蜜歡喜,跑到竹屋竹東摸摸,西碰碰。  

  「唷!我說蝶影啊!」四姨娘牽著小虹影走過來,也是繞著竹屋打轉。「如果有人肯親手蓋一間房子給我,我也死心塌地跟著他了。」  

  蝶影臉上洋溢著嬌羞紅暈,走進打開的竹門,問道:「四娘,你在這裏看多久了?」  

  「我昨天中午出來看,幾根大竹子才搭起一個房屋架子;下午一看,墻就補上了;晚上睡覺前再跑出來看,乖乖不得了,門窗都安好了,那小子正爬上屋頂鋪茅草呢!」  

  正說話時,虹影攀上屋內的竹榻,在竹條板上又叫又跳:「大姊姊,嫁嫁!」  

  蝶影嚇得急忙把她抱開:「虹妹妹,你可別把大姊姊的姻緣給跳壞了。」  

  四姨娘笑道:「這床挺堅固的,回頭叫你的情郎幫虹兒做個小涼床,免得夏天天熱  ,虹兒又長了一身疹子。」  

  「好啊!我叫阿樵哥哥做。」蝶影先是癡癡笑著,但隨即愁了臉:「爹和娘怎麼說?」  

  「老爺整天在大姊屋裏,也不曉得他們商量得如何了?」  

  蝶影又發愁,還有伯伯那一關呢!  

  幾個木工和竹工師傅站在旁邊指指點點,一會兒稱讚於樵的靈活手腳,一會兒察看竹屋的接榫和釘痕,不住地討論於樵的手藝。  

  四姨娘帶著虹影和二姨娘聊天去了,看來家裏每個人都很關心她的婚事。蝶影望著滿頭大汗的於樵,她又是歡喜又是愁,低下頭來絞著自己短短的指頭。  

  「大妹啊!」鐘和雨出現了,臉上神色有點不安。「沒想到大個子的功夫這麼好!」  

  「大哥,你還不知道阿樵哥哥的本領嗎?你自己說得話要算數。」  

  「這是當然的,商人一定要講信用,不過爹也早和許巡撫那邊講好親事了……」  

  「是爹要嫁?還是我要嫁?」  

  「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家從父……」  

  「我馬上要出嫁從阿樵哥哥了!」蝶影欣喜地接了下去。  

  鐘和雨急忙掩住她的口:「先別說了,我已經被爹刮了好幾頓,我現在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呢!」  

  「大哥,我不管你是人是豬,總之,你一定要幫我求爹!」  

  鐘和雨唉聲嘆氣,只怪自己太小看於樵了。  

  午時一到,鐘融風拉了鐘和雨準備開溜。「大哥,我們先去吃飯吧!」  

  「站住!」蝶影雙手扯住兩人的衣袖:「你們看,阿樵哥哥已經把屋子蓋好了,你們絕不能食言。」  

  「好!好!」兩兄弟被妹妹拖到竹屋前,已是騎虎難下的局面,只得訕訕地道:「且讓我來檢查這屋子牢不牢靠?」  

  於樵拉了一張自己做的竹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竹屋前,大聲道:「兩位哥哥請!」  

  鐘和雨先是用力搖動那扇竹門,搖了半天,只搖得門楣上的竹風鈴咚咚作響,竹門並沒有如他預期般倒下。  

  鐘融風則是死命地推著竹墻,可於樵將竹幹深埋地下,又在竹枝縫隙間填上草泥,  一面墻就像是實在的磚墻,又怎能推得動呢?  

  兩兄弟心虛地笑一笑,走進了屋子裏面,見到一張竹榻橫放,中間擺了一張方竹桌  ,底下則是三只凳子。桌、床、椅雖是造型簡樸,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做出來,實屬不  容易。  

  「我說二弟啊!此時春暖花開,打開了這扇窗,可以望見江水漁帆,又可賞花觀月  ,這屋子的地點真好啊!」  

  「大哥你說得是,若再煮壺春茶,邀集三兩好友,或奕棋,或清談,撫琴吟詩,竹  香為伴,更是氣韻十足。」  

  「到了夏天,這竹榻清涼,清風徐徐,令人暑氣全消……」  

  「大哥、二哥,你們說完了沒有?」蝶影插嘴道。  

  「嘿!」兄弟倆幹笑一聲,走出了竹屋。  

  於樵站起身,拉過了小蝶的手:「兩位哥哥,請帶我見鐘伯伯。」  

  蝶影也是緊握著於樵厚實的掌心,專注地看著他。  

  「老兄!」鐘和雨抹去額頭汗珠:「我是答應幫你去向爹求情,可我沒有說要將哪一個妹子嫁給你,我這裏還有好幾個年幼的妹妹,可以等你……」  

  「大哥!」蝶影大叫一聲。  

  出來看熱鬧的四個姨娘皆緊抓住自己的女兒,不知道這位大少爺要出什麼鬼工意。  

  鐘和雨又道:「我是說老兄手藝這麼好,如果在城裏熬個幾年,自然能賺上名聲和金錢,到時候你再來向鐘家提親,自然地簡單多了。」  

  「我不娶小妹妹,我只娶小蝶。」於樵氣定神閒地說,又朝小蝶一笑。  

  「請大家讓讓!請讓讓!」  

  人群的後面傳來叫嚷聲音,群眾自動讓出一個缺口,只見一只小毛驢拉著板車而來  ,一個老農吆喝一聲,便停了車。

  兩個小沙彌跳下驢車,先放下一張竹凳子,一看見那張竹凳子,於樵和蝶影的心跳開始加速。  

  小沙彌扶於笙下車,於笙扶住凳子,抬目四望,他看看竹屋,看看地上散落的工具  和材料,又看看人群,看看衣著裝扮華麗的鐘家人口,最後望定了於樵和小蝶。  

  「阿樵,你忘了爹說得話嗎?」他的神色冷峻。  

  「爹!」於樵不得不放開小蝶的手,走上前道:「提親的事,鐘家哥哥會幫忙……」  

  「我說過什麼話,你還記不記得?」  

  「您……您叫我不要來找小蝶……」  

  「那你在這裏做什麼?快跟我回去!」  

  「伯伯!」蝶影跑到於笙面前,苦著臉道:「我不懂,小蝶哪裏做錯了,伯伯為什麼不喜歡我了?」  

  「你沒有做錯。」於笙望向她,慈祥疼惜的眼神一閃而過。「錯在阿樵的癡心妄想  。」  

  「阿樵哥哥也沒錯,我們只是想在一起呀!」蝶影一急,眼淚又要滾出來。  

  「你們的身分不同。」於笙橫了心:「鐘小姐,別說你的爹娘不同意,我們也自知高攀不起。」  

  「伯伯,您叫我小蝶呀!」蝶影慌了,伯伯的態度讓她好害怕。  

  「爹!」於樵幾乎是要當眾下跪求情了。  

  於笙轉過臉,示意小沙彌扶他上車,冷冷地拋下一句話:「阿樵,你如果再跟鐘小  姐在一起,我就和你斷絕父子關係!」  

  這句話猶如青天霹靂打了下來,於樵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蝶影掩住口,不讓自己痛哭出聲,淚珠兒大顆大顆地掉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和於樵都很清楚,這句話判定了他們的死刑。  

  群眾竊竊私語,他們看了半天的熱鬧,原先期待一個歡喜大結局,誰知還是這種拆散鴛鴦的大悲劇!看來窮小子和千金小姐的團圓喜劇,只有在戲臺上才看得到了。  

  鐘府大宅的深處,有一座高聳的樓臺。在這裏,不但看得到遠處的江景,也看得到屋外發生的一切事情。

  鐘善文離開了扶欄,一屁股坐回軟椅墊上,笑道:「鬧了一天,總算結束了。夫人你果然猜對了,那砍柴郎的父親畢竟有自知之明,他們窮苦人家怎敢奢求娶我  家的蝶兒呢?」  

  「或許經過這件事,蝶兒可以收收心性了。」燕柔仍站在扶欄邊,語調平淡地說,  眼睛望向逐漸散開的人群。  

  「說實在話,那砍柴郎的本事還真不錯,確實是一個人才!可惜他愛錯人了。」  

  鐘善文接過小春捧上的春茶,哈了一口,又丟了一塊棗糕到嘴裏,繼續講著:「和雨處理的不好,昨天早該趕走他了,還鬧到蓋房子就嫁妹妹的!融風也不行,成天只會跟著哥哥瞎起哄,兩個都是做爹爹的人了,還是這麼隨性……」  

  鐘善文講了老半天,有點口幹舌燥,他又哈了一口茶,想要聽燕柔的意見,卻看見她一動也不動靠著扶欄,眼光看著遠處。  

  她是在看那輛遠去的騾車吧!鐘善又知趣地閉了口,吃起盤子裏的點心。  

  每當她有這種表情時,他就明白她不想說話。  

  他和燕柔結褵二十二年來,雖然也曾經床笫恩愛,耳鬢廝磨,但他總覺得她始終淡淡的,是激情也好,溫存也好,她只是溫柔地順從他。  

  後來,他才在其它侍妾身上找到身為男人的感覺。  

  二十多年了,他們始終相敬如賓,他一直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從來沒有看過她大喜大悲的表情,甚至在她娘家父母過世時,也不見她掉淚,唯獨為了蝶影,她曾經流淚求過他……

  鐘善文摸著盤中的點心,摸到一顆圓圓的果子,他想到了三夫人的大胸脯。  

  他微微一笑,就這麼決定了,今夜就到老三的院子過夜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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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9 03:01 AM|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許念青看完大紅色的請柬,臉卻變綠了。  

  「爹,這怎麼回事?為什麼我馬上就要成親?」  

  「念青啊!」許巡撫笑道:「爹早就和鐘家談好親事,你遲早也是要娶鐘家大小姐的。」  

  「半個月後就要成親了,這怎麼來得及?」  

  「鐘家有錢,許家有權,婚禮上要準備的東西,吩咐一聲就可辦的妥妥貼貼,你只要安心當個新郎倌就好了。」  

  「爹!」許念青千方百計想挽回。「我明年還要赴京會試,您不也催我早點上京安心念書?娶了妻子以後,不是要把人家給丟在家裏嗎?」  

  「丟在家裏有什麼關係?爹娘幫你看著媳婦兒,你別發愁。」  

  「您們應該問問我的意見……」  

  許巡撫拉下了臉:「婚姻大事,本來就是父母作主,你能發表什麼意見?而且這樁婚事雙方家世相當,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也。」  

  「我是有才!我滿腹經綸,今年剛過了鄉試,是個舉人!」許念青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顯得焦躁不安。「可那個鐘大小姐,聽說是一個愛玩的小姑娘,前些日子還鬧了個砍柴郎求婚的笑話,我跟她一定個性不合啊!」  

  「我和你娘個性也不合,還不是打打鬧鬧一輩子,養了你們五個兒子?」  

  「這……」許念青終於說了真話:「您明知我中意的是江漢才女呂菡萏!她會作詩填詞,人又文靜賢淑……」  

  「哎!她爹不過是個開書鋪的窮酸秀才,就算你喜歡她,也不能娶她當正室。」  

  許巡撫略一沉吟:「我看這樣好了,等你明年考上進士後,再回來娶她當偏房,這樣她也不委屈。」  

  「她不會做偏房的。」許念青急得踱了幾步。  

  「你別繞屋子亂走,看得我頭都暈了。」許巡撫命令道:「念青,你坐下來,爹跟你詳細說分明。」  

  許念青掀了袍擺,滿臉不悅地坐到椅子上。  

  「那鐘老爺的岳父家世代屬官,目前還有好幾個親戚在京城辦事,你既然明年要考會試,上了京城總要拜會幾個有頭臉的人物,屆時只要你岳父寫封信,不管你考不考得上,在京師總是有條門路。」  

  「爹,不會吧?您才外放湖北這幾年,在京師的人脈都斷光了?你也可以寫推薦信啊!」  

  「唉!這你就不知道了,爹在這裏當巡撫,雖說是個正三品的官兒,可京師那些人哪把我看在眼裏?一個心眼兒不高興,在皇上面前參你老爹一本,咱們就回家喝西北風了。」

  許巡撫又用指頭蘸了茶水,在桌面寫上幾個名宇:「這些就是燕家幾個大老爺,還有他們的門生、親家,現在哪一個不是當朝的紅人呀!過去我在京城就是牽不著這條線,如今有機會結成親家,怎能不把握呢?」  

  「爹,說來說去,都是為了你!」  

  「我都是伸進棺材一半的人了,我圖什麼?我是為了你們兄弟啊!」許巡撫發揮著說教的本領:「不單為了你以後的仕途著想,還有你大哥、二哥在南邊當個七品芝麻官,他們也需要有人提攜一下,謀個好缺啊!再說你三哥、四哥行商做生意,大江南北四處往來,更需要鐘家的照顧。」  

  許念青皺著眉:「所以,成親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了?」  

  「就是兩家的事!務必要兩家相得益彰,越早成親,越是有利。」許巡撫滿意地喝茶,看來這個 兒似乎開竅了。  

  「那菡萏怎麼辦?」  

  「你還管呂姑娘?要嘛取來當妾,不然讓她另覓良緣啊!」  

  許念青愁眉不展地回房,長長嘆了一口氣。他是一個念過聖賢書的舉人,向來遵禮守法,又哪敢違背父母之命?  

  他拿起了毛筆,想要寫信給呂菡萏,卻又不知從何寫起,只好咬著筆桿,向著滿園春色怨嘆了。

  ***  

  深夜靜寂,東風無力,一個高大身影行於街巷中。最後,他來到了鐘府大宅西邊的竹屋。  

  竹門虛掩著,夜風時急時緩地吹著,揶動了門上的竹風鈴,響著依然清脆悅耳的咚咚聲。  

  於樵推開竹門,借著月色,他看到竹榻旁多了一張木幾,上頭擱著一架琴,而竹桌邊也多出好幾張凳子,桌面上是沒有收拾幹凈的瓜子殼,還有一個棋盤,兩碗黑白棋子。  

  鐘家兄弟果真有心,把他的竹屋變成喝茶聊天的好地方了。

  於樵苦笑著,蓋屋求親的事情過去了,每個人都恢復他們正常的生活,為什麼獨獨他的心情不能平復呢?

  其實不只他無法平復,還有一個人也不能平復。  

  幽幽細微的歌聲從屋後傳來:「我是一只迷途雁喲!飛得好遠,飛得好累,遍尋不著我家鄉喲!我是一只迷路蝶喲!星月無光,前路茫茫,迷失花叢無出路喲!」  

  於樵心頭一緊,馬上衝出竹屋,只見小蝶坐在屋後墻邊,用雙臂抱著弓起的雙腳,下巴抵在膝蓋上,低聲唱著歌兒。  

  他的腳步聲讓她抬起頭來,原本淒迷的神情驀然綻出光採,她忽地跳起來,興高採烈地道:「阿樵哥哥,你終於來了!」  

  於樵沒有說話,也沒有上前扶她,就杵在原地看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蝶影起身急了,不覺頭暈目眩,她扶住了竹墻,欣喜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呢?」

  「很晚了,小蝶你該回去睡覺。」  

  「不要!」蝶影撲上前,雙手環住了那壯實的身軀,哽咽道:「小蝶就是要等阿樵哥哥,等你帶我走。」

  「小蝶要成親了……」於樵輕輕地揉著她的頭發,心頭酸楚不已。  

  「我不要嫁給那個書呆子,我只要嫁給阿樵哥哥啊!」蝶影放聲大哭。「你帶我走啊!你帶我走啊!」  

  「小蝶,這不成的。」於樵覺得自己的心已碎成兩半,但他還是要狠下心來和她告別。「我和我爹明天就回白雲山了。」  

  「你帶我走啊!」  

  「我爹不會同意你來的。」  

  「我親自跟伯伯說,我要當他的媳婦,我會孝順他!」

  「你是大小姐,合該嫁給好人家享福……」  

  「不要!」蝶影淚眼婆娑:「不能跟阿樵哥哥在一起,我要享什麼福?整天關在房裏當少奶奶,悶都悶死了!」  

  「你以後會習慣的……」  

  「我從來就不習慣,從小到大,我哪天不跑?哪天不玩?每個人都罵我,說我沒有姑娘家的模樣,只有阿樵哥哥不罵我,還陪我到處玩……」蝶影扯緊了於樵的衣襟:「  你要回去,就帶我走啊!」  

  於樵拂去了沾在她臉上的發絲,極盡溫柔地道:「小蝶,你要做一個乖女兒,聽你爹娘的話……」  

  「我不聽!我不聽!阿樵哥哥,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你說你喜歡我!」  

  「小蝶乖,你聽我說。」於樵按住了她顫動的肩頭,望進她純真的淚眸:「我爹年紀大了,我要聽他的話,不能惹他生氣,你知道嗎?」  

  「我也不想伯伯生氣呀!」蝶影不解,為何豪門有錯!  

  「我爹跟我說了一些事,你知道他的腳為什麼會殘廢嗎?」  

  「伯伯說他掉進山溝裏,摔斷了腿。」  

  「不是這樣的。」於樵慢慢地述說著:「他說,很久以前,他曾經喜歡一個權貴人家的小姐,兩個人感情很好,可是後來被小姐的爹知道了,非常生氣,認為他只是一個卑賤的竹工師傅,就叫人打他一頓,把他的腿打斷了。」  

  蝶影楞楞地掉下眼淚,原來伯伯也有刻骨銘心的過去啊!  

  「後來伯伯又娶了你娘?」  

  「我爹沒有再說下去,他只說,不願看到我受傷害。」  

  「不會的!」蝶影用力地搖頭:「我爹不會那麼壞,他不會打人。我再叫大哥、二哥幫我們說話……」  

  「你忘了刨兒的故事嗎?他帶著小嬋私奔,結果被安了罪名下獄。」  

  「我爹也不會陷害人,他一向是地方上的大善人!」  

  「可是你如果跟我走了,你想會如何?你的未婚夫是個舉人……」於樵的聲音略為沙啞。「你未來的公公是巡撫大人,誰知他們會怎麼對付我啊?」  

  「不會的!不會的!就算你的腿被打斷了,我也可以照顧你一輩子!」蝶影聲嘶力竭地喊著,她不敢相信世情真是如此險惡。  

  於樵勉強牽出一個笑容:「丫頭,別傻了。你還需要人家的照顧,又怎能照顧我呢  ?」  

  「我可以!我會採野菇、燒豬肉……」  

  「總之……小蝶!」於樵輕柔地撫摸她的臉頰,天知道他是多麼願意照顧她呵!「  我不願讓我爹擔心,你也不應該讓你爹娘擔心。」  

  「你真的不肯帶我走?」那溫柔的撫觸讓蝶影呆了,忘了流淚。  

  「阿樵哥哥要小蝶幸福快樂。」於樵的手掌滑了下來,壓抑下心裏最激動的熱情,轉身就走。  

  「阿樵哥哥!」蝶影喚住了他,聲音絕望而空洞。「你真的要走?不理我了?」  

  「我沒有不理你……」  

  「我的頭發亂了,你幫我梳頭。」  

  於樵轉過身,小蝶仍站在原地不動,但她整個神色都變了,她的目光似乎注視著好遠好遠的地方,不復前一刻的熱烈,瞳眸也失去了光採。  

  她攤開手掌,上面臥著那把他親手做的竹梳。  

  於樵的心又糾緊了,他沒有說話,拿起竹梳轉到小蝶身後,取下發髻上的竹蝴蝶,再拆散她的頭發,柔和而緩慢地為她梳發。  

  竹梳依偎著長發,溫柔流洩而過,婉轉地傾訴衷曲。  

  一梳梳到底了,竹梳還是得離開長發,即使梳齒上仍纏繞著幾縷發絲,亦隨夜風吹走了。  

  於樵呆望越吹越遠的斷發,雙手捧著小蝶的長發,人也怔忡了。  

  蝶影一動也不動,喃喃地道:「小蝶再五天就出嫁了,出嫁的時候,我要帶著一個秘密,那是在白雲山上的秘密,只有我和阿樵哥哥才知道的秘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秘密……」

  於樵正為她編著發辮,手指一轉一繞之間,逐漸變得不穩,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何處是他的手指,何處是她的辮發。  

  一滴豆大的淚水滴落在蝶影的頸項間,她身體顫抖了一下,於樵感應到那份顫動,他也驀然驚醒了。  

  他放開長辮,大步站到她的面前,把竹梳和竹蝴蝶塞在她的手裏,再以宏亮有力的聲音大聲道:「小蝶,再見了。」  

  這次他說完就跑,盡力地跑,不顧一切地跑,永遠跑離她的生命!  

  從頭到尾,他不讓她看見他的淚。  

  蝶影沒有響應,只是望著於樵離去的方向,任松散的長發飄飛在無邊的夜色中。
  
  ***  

  黃昏時刻,一群野雁由南向北飛過天際,嘹亮的啼叫聲響遍了原野。  

  晚風吹動「安定客棧」的旗幟,獵獵作響,於樵望了一眼天邊紅霞,從水井打上一桶水,提進了客房。  

  這是他和父親於笙住進各棧的第三夜。前天一早他們父子倆離開水月寺之後,於笙就開始發病,於樵心裏焦急,不敢夜宿車中,為父親找到了這間客棧安心休養。  

  於樵提水進屋,見父親仍在熟睡,便又悄悄掩門出去。  

  他轉到了廚房,一個女人正俯身察看小炭爐上的藥湯。  

  「七嫂,我來端藥了。」於樵喊她。  

  錢七嫂站起身,笑道:「是小哥啊!這藥湯還煎不到時候呢!再等一刻鐘吧!」  

  「七嫂,多謝你了。」於樵誠懇地道:「這兩天你們幫我請大夫、熬藥,又幫我爹調配菜色,可我只有一點銀子……」  

  「誰跟你談銀子了?」錢七站在大灶前,正在大火快炒山菜,嗶嗶剝剝的油爆聲響遍廚房。「還要多謝小哥幫我們劈柴呢!」  

  錢七嫂站回大木臺前,又開始忙著切菜切肉。「小哥,大家都是出外人,互相照顧是應該的,你先幫你爹治好病再說。」  

  「恐怕……」於樵囁嚅著:「付不出房錢……」  

  「哎!小哥你別客氣了。」趙五飛也似地跑進來,向錢七道:「六號桌要炒一盤醬爆肉、一只鹽水雞、炸溪蝦、酸菜肚片湯、三大碗白飯,再打兩斤白幹嘍!」  

  「知道了。」錢七把炒山菜倒在盤子裏。  

  趙五隨之端起山菜,又回頭向於樵笑道:「付不出房錢先賒著,改天路過再還就行了。」  

  錢七嫂轉身到櫃子找酒壇子。「小哥,我們知道你的難處,你就別想那麼多,仔細看著藥湯,待會兒趁熱端給你爹喝吧!阿七,小哥他爹的粥煮好了嗎?」  

  錢七滿頭大汗,雙手忙著和鍋鏟奮鬥。「早熬好了,在那邊慢火悶著,小哥,你自個兒倒嘍!小虎他娘,再切一塊姜過來!」  

  眼看錢七夫婦忙得不亦樂乎,於樵不敢叨擾他們,等待藥湯熬得差不多了,他便端了藥湯和魚片粥回房。

  經過廚房和客棧大堂相隔的布簾子,於樵張望了一下,果然生意興隆,高朋滿座,不只有住房的客人,還有專程來此大快朵頤的饕客。  

  張三、李四、趙五和趙五嫂忙著招呼客人,在大堂內穿梭忙碌,個個帶了笑臉,陪客人聊天打屁,整間大堂顯得熱鬧無比。  

  於樵轉回身,抬頭看到墻上釘著一個香案,三炷香前供奉一雙女人的繡花鞋,他不覺楞了一下。  

  向來人家拜的是神佛祖先,哪有人拜繡花鞋呢?  

  他滿腹狐疑地回了房,見父親已經起床,半倚在墻邊,右手拿著刻刀在一塊竹片上面比劃著。  

  於樵放下藥湯:「爹,您好些了嗎?怎麼又坐起來了?」  

  於笙道:「我躺了兩天,睡得太足了,想到還沒有完成的心經,忍不住就起來刻劃  。」  

  「爹,您先前在水月寺熬夜趕工,累出病來,現在我們要回白雲山,您也不要再勞累了。」  

  「本來想在水月寺做完,還是來不及……」  

  「爹,您先養好身子,回家再慢慢做嘛!」於樵將藥湯送到父親面前。「等哪天刻好了,我再送回水月寺。」  

  於笙見到兒子若無其事的模樣,心裏百感交集。當他不得不拆散一對小兒女時,他也明白兒子心裏的痛苦,可是他非得這麼做不可呀!  

  小蝶變成父子倆的禁忌,誰也不主動提到她的名字。這些日子來,於笙為了及早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每天熬夜雕刻,加上前塵往事如潮襲來,在身體和心神上承受極大的壓力,其實他早就病了。  

  於樵見父親發呆,忙道:「爹,喝藥了,我來喂您。」  

  「不用了。」於笙接過藥碗。「我們還有銀子付房錢嗎?」  

  「他們幾位大哥說先欠著,以後再還。」  

  於笙輕嘆著:「我在水月寺刻經是還願,他們幫我醫腳,又讓我吃住,我怎能收他們的錢呢?既然銀子都花光了,不如明天我們就退房吧!」  

  「老人家您嫌我們安定客棧嗎?」張三從打開的房門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盤鹵豬心。「上房幾個客人喝醉了,要我們撤菜,這碟豬心都還沒上,我就拿過來給老人家吃,請你們不要嫌棄。」  

  「我們哪敢嫌棄?你們真是好心……」於笙覺得心頭熱熱的。  

  「看你們父子的樣子也知道,大家都是窮人家出身的,如今我們兄弟稍微發達了,不愁吃穿,理當幫幫人家啊!」  

  於樵心存感激,大聲道:「多謝三哥了。」  

  「好了,老人家您慢慢吃,我出去忙了。」  

  於樵笑道:「我爹不老,他才四十出頭。」  

  張三回頭一笑:「呵!真是看不出來呢!頭發全白了。」  

  「歲月催人老呵!」於笙不勝感慨,低頭咽下了藥湯。  

  父親是老了,於樵偷偷注目於笙,心想最近為了他和小蝶的事,著實讓父親操心了。  

  如果小蝶能有好歸宿,他又能讓父親安心,那他幾欲撕裂心肝的苦楚也不算一回事了。爹說得好,時間會淡忘一切。  

  於樵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服侍父親吃完晚飯,又幫父親抹了頭臉手腳。夜色漸深,於笙感覺疲乏,沉沉睡著了。  

  於樵收拾好碗碟,到廚房挖了一碗白飯,站在灶邊囫圇吞著。  

  「小哥,您怎麼光吃飯不吃菜呢?」進來打酒的錢七嫂喚著他。「客人都散了,他們幾個兄弟忙了一天,現在外頭吃消夜,一起去吃吧!」  

  盛情難卻,於樵來到外面大堂,四個兄弟正在吃吃喝喝,李四熱情地喊著:「小哥,快過來喝一杯!」  

  喝了酒,吃了肉,大家的話題便打開來了。  

  錢七拍了拍於樵的肩:「小哥,你那輛推車做得真精巧,我家小虎跳上跳下,老窩在上頭的竹屋子睡覺,他很喜歡呢!」  

  「小虎喜歡,我再去砍木頭,做一輛小車給他玩。」  

  「小虎都十歲了,還玩什麼?」錢七大聲道:「你要做推車給他,不如教他怎麼做推車!」  

  於樵問道:「小虎不是上村塾念書嗎?」  

  「他哪是念書的料?我只是讓他認得幾個字,將來不要被人家欺負了。論到討生活,畢竟還是要學個本事啊!」  

  「就是啊!」李四大口吃著炒牛肉:「一技在身,受用無窮呵!就像你錢七會做菜,硬是把咱們安定客棧撐了起來。」  

  「是幾位哥哥會講話,把客人都給招呼來了。」錢七推辭著。  

  張三喝下一杯酒:「一年前,誰想得到今天啊?」  

  「多虧了姑奶奶……」趙五突然拍腿道:「哎呀!今天忘記給姑奶奶上香了。」  

  另外三個拜把兄弟立刻瞪了過來,趙五趕忙起身:「呵!呵!我快去燒香磕頭,求姑奶奶保佑我們。」

  「請問那個姑奶奶……」於樵終於提出疑惑:「就是供在後頭的那雙銹花鞋嗎?」  

  李四感性地道:「繡花鞋是姑奶奶的遺物。如果不是姑奶奶送我們珠寶,我們哪有錢頂下這間客棧?趙五和錢七哪能把家人接了過來?我們又哪有好日子過呵?」  

  張三一邊剝著花生殼,一邊述說著:「不瞞小哥你,過去我們四兄弟專幹沒本錢生意,去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有個小姑娘在隨願寺上了我們的船,說是要回武昌……」  

  於樵越聽越耳熟,自從他和小蝶在水月寺重逢後,小蝶就把飄流到白雲山的經過詳情告訴他,還不忘擔心那四位可憐的大叔。  

  「等等,三哥!」於樵打斷了張三的故事:「你們說得那個姑奶奶,是不是眼睛大  大的、嘴巴小小的、皮膚白白的、個子矮矮的、性子直直的,然後……很愛哭?」  

  趟五回到了座位:「小哥你都說對了,姑奶奶悲天憫人,落淚如甘霖呵!」  

  於樵盯住了趙五鼻梁上的微小凹痕:「你還被她用硬饅頭砸了?」  

  四個人微微吃驚,怎麼張三才講了故事的起頭,於樵就知道後面的情況?  

  「對了,七哥的兒子叫小虎,還有一位遭了冤獄,一位家鄉鬧水災。」  

  「這……」四個人好象看到神仙似地。「你……你是姑奶奶派來的嗎?」  

  「什麼姑奶奶?她是小蝶啊!」於樵被牽動思緒,再也難忍相思之苦,他猛然站起  ,跑到後頭香案,將銹花鞋緊緊地端在懷裏,像是懷抱著他的小蝶一樣。  

  「哎呀!小哥,這不能拿啊!」四個男人也搶了進來,伸手要奪。  

  於樵抓得很緊,大聲叫道:「她不是姑奶奶,她沒有掉到水裏淹死,她是我的小蝶啊!」他的語聲逐漸哽咽,終至無聲。  

  四個人好不容易把於樵勸回桌前,錢七嫂又溫了一壺酒,眾人終於從於樵夾纏不清的述說中,抓出了頭緒。  

  李四驚嘆著:「原來姑奶奶沒有淹死,飄到白雲山了。」

  錢七讚嘆著:「原來姑奶奶和小哥是一對,可怎麼拆散了?」  

  趙五悲嘆著:「原來姑奶奶後天就要出嫁,難怪小哥傷心。」  

  張三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於樵,只見他一口又一口地喝著悶酒,此時已是醉眼迷蒙。  

  「小哥,你喝醉了,我們送你回房。」  

  「不!我和小蝶喝她的女兒紅,她醉了一天一夜,可我天亮就醒來了,我才不會醉  !」於樵大聲說著,臉皮脹得通紅,他直直瞧著銹花鞋,開始唱起歌兒來:

  「我是一個砍柴郎喲!無錢無勢,沒田沒地,只有一顆火熱心喲!手拿繡鞋,思念妹妹,刀割心肝苦難言喲!淚珠滾滾,黑發飄飄,我與妹妹生別離喲!漫漫長路,重重高山,今生無緣來世見喲!」  

  趙五嫂和錢七嫂在旁邊聽了,拿起了手絹兒不住地拭著眼淚。  

  歌聲蒼涼,飽經世故的張三等人長嘆一聲,心頭也悵然了。  

  ***  

  於樵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客房,連忙起身找回父親歇息的房間。  

  於笙已經坐在床上雕刻竹片。「大夫剛剛來過了,他說今天吃完兩帖藥,休養一天,明天就可以上路了。」  

  「好啊,」於樵用手抹了抹臉:「我今天再去幫三哥他們劈柴,答謝他們的照顧。」  

  「阿樵!你喝酒了嗎?」  

  「唔……」於樵覺得口裏仍有些酒氣,忙道:「昨晚三哥他們邀我吃消夜,可能喝多了。」  

  「我聽到你在唱歌。」  

  「是嗎?我大概醉了,記不得了。」於樵急著出門,想要避開父親的盤問,房門一打開,看到趙五領著一個中年人過來。  

  「小哥,這位大爺說要找一位於師傅,應該就是你爹吧?」  

  「是誰要找我?」亍笙抬起頭來。  

  那中年人仔細瞧了於笙,大聲笑道:「於師傅,果然是你!聽水月寺的師父談起的時候,我就猜是你啊!」  

  於笙遇到了故人,也露出難得的笑容:「阿忠兄,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哎呀!二十年不見,你怎麼老成這個樣子?」葉忠望向身邊的於樵:「這就是阿樵啊!長得這麼壯了。」  

  於樵不知道這位不速之客是誰,只是點頭微笑。  

  「葉嬤嬤近年來怎麼樣?我好想念她。」於笙問。  

  「我娘她人很好,老當益壯,算命的說她會活到一百二十歲呢。」  

  「那是你們行善人家的善果啊!」於笙笑著。「噯,阿忠兄快請坐,瞧我高興得忘記招呼你了。」  

  「大家是老兄弟,客氣什麼?」葉忠直接坐到床沿,更顯示出兩人的老交情。  

  「阿樵,你過來。」亍笙喚過兒子。「這是葉忠伯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娘親──我叫她葉嬤嬤,你該叫一聲葉婆婆,親手把你接生了下來,葉嬤嬤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們父子欠葉家的恩情,一世也報不完。」  

  「於師傅,說什麼恩不恩情的,太見外了吧!」葉忠呵呵笑著。  

  「葉伯父。」於樵喚了一聲,他還是不懂葉家的恩情是怎麼一回事。  

  「阿樵不認得我了。」葉忠審視著於樵的面容:「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呢!阿樵,你小的時候,喝過我家娘子的奶,我還讓你當馬騎,你大概都忘光了。」  

  「我真的記不得葉伯父了。」原來淵源是如此深厚啊!於樵問道:「葉伯父怎麼找到這裏來呢?」  

  「是這樣的,我娘想在家裏設個佛堂,可找遍了整座城,就是找不到雕工精細、法相莊嚴的佛像;後來我到水月寺探聽,想請師父介紹雕佛師博,他們提到於師傅,又說你回白雲山,我就雇了馬車一路尋了過來。」

  於笙道:「既然是葉嬤嬤要的佛像,我一定全力以赴,不過若是木工的話,可能比較生疏些。」  

  「於師傅刻工一流,二十多年前就名傳天下,是竹雕也好,是木雕也好,找到你就沒錯了。」葉忠看著於笙覆在被單下的雙腳,緩聲道:「要不是那件事……」  

  於笙打斷了他的話,轉向於樵道:「阿樵,去幫葉伯父倒杯茶來。」  

  於樵倒了一壺茶,回到房門前,正聽到裏頭的葉忠說:「那天,我娘也碰到大小姐  ,她們……」  

  葉忠一聽到房門外的聲響,立即閉了口,和於笙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於笙道:「阿樵,你去幫三哥他們做事,我和你葉伯父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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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9 03:19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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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於樵悶悶地來到客棧後頭的柴房,一斧又一斧劈著客棧所需的柴火,忙碌的工作不能讓他忘記疑問,更不能忘記懷裏的那雙繡花鞋。  

  汗水涔涔滴下,化入了泥土之中,無跡可尋,於樵望著地上的水漬,他不懂,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這個平空冒出來的葉忠,令他百思不解,既是他們父子的救命恩人,為什麼父親從來沒有提起呢?  

  自從父親反對他和小蝶的婚事後,他總覺得父親隱瞞他許多事情,幾次欲言又止,卻還是沉默地低頭雕刻。到底,父親要告訴他什麼話呢?  

  或許回到白雲山以後,他可以慢慢問父親。且不管葉忠的事,但是,明天小蝶就要出嫁了,難道就為了這些不明不白的原因,亦或只是畏懼世俗的門戶之見,從此就讓他的小蝶折了翅,再也難以快樂飛翔嗎?  

  想到那夜她的淒楚、她的黯然,他的心又扭絞了起來。  

  一直到了午夜,他仍坐在廚房門檻思索。  

  「小哥,你不去睡嗎?」張三等四人吃完消夜,也準備就寢了。  

  「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爹和那位葉大爺還沒睡嗎?」  

  「他們應該睡了,明天葉伯父要用馬車送我們回白雲山。」

  「今天多謝小哥幫我們客棧劈柴,夠用上三個月了。」李四陪他坐在門檻上。  

  「姑奶奶……我是說蝶姑娘明天就要成親了,方才我們兄弟上香祝禱,祝小哥一路順風,祝蝶姑娘婚姻幸福……」  

  「不!她不會幸福的!」於樵驀然大喊。  

  錢七坐在柴推上,蹺起二郎腿:「嫁給不喜歡的人,當然不幸福了。」  

  趙五摸摸自己鼻子的傷痕:「說不定姑奶奶過得不開心,拿了碗盤砸人,哪天砸傷她老公,就被休了。」

  張三搖頭道:「姑奶奶又愛哭,像個小孩子一樣,還不知道她未來的夫君會不會哄她呢?」  

  於樵聽得受不了了,他站起來大聲道:「只有我能哄她開心,她喜歡我,我喜歡她,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才會幸福快樂!」  

  張三道:「姑奶奶善良天真,她對我們這些窮苦的陌生人都這麼好,既然她喜歡小哥,又怎會嫌棄你的出身呢?」  

  「她沒有嫌棄我,是我……」於惟捶著墻板,用力捶出他的悔恨。「是我不要她的  ……」  

  李四道:「小哥你這樣就不對了,姑奶奶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都希望她幸福,你這樣對她,不符合我們的期望喔!」  

  趙五跟著敲邊鼓:「好男兒敢做敢當,要愛就去愛,還管那麼多?就算你爹對蝶姑娘有成見,只要以後你們小倆口好好孝順他老人家,我們哥兒再幫你說情,老人家再有天大的怒氣,也都消了。」  

  錢七道:「是啊!嫁到大戶人家又如何?大老爺不專情,白白辜負了我們的姑奶奶,那是把姑奶奶送到一個大墳墓啊!」  

  於樵想到蝶影從此抑鬱寡歡的憔悴模樣,他突然心急萬分,此刻,所有的阻撓都不再是理由了。  

  「我要去找她!我說過,絕不再讓她為我哭泣!」  

  四個男人露出了笑容:「這才像個男子漢!我們兄弟就等你這句話!」

  於樵豁開了一切顧慮,胸臆重新燃起熱情,他迫不及待地就要跑出去。「我要回武昌!」  

  「小哥,等等!」  

  「不能再等了,一旦明天拜過了堂,什麼都來不及了!」於憔頭也不回地向前跑。  

  「哎呀!」四人趕緊牽出騾子,追向於樵:「我們有騾車啊!等等啊!我們也跟你一起去!」

  ***  

  鐘府大宅深處,蝶影臉上塗了水粉,抹勻胭脂,身穿大紅嫁衣,面無表情地端坐在梳粧鏡前。  

  她把手上的竹蝴蝶向後一遞:「幫我把它別上了。」  

  「大小姐!」正在梳頭的李嬤嬤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這裏好多金釵鈿釵讓你挑,不要再插這一支不起眼的木片了。」  

  「這不是木片,這是一只會飛的竹蝴蝶。」蝶影仍舉著竹蝴蝶:「別上了。」  

  李嬤嬤勉為其難地接過去,故意放慢梳髻的動作,打算趁小姐不注意的時候,插上另外一支金釵。

  「大夫人來了。」小秋打起簾子,亮麗的天光讓蝶影微皺了眉。  

  燕柔走到蝶影面前,左右打量,攏了攏她嫁衣的纓絡,笑道:「蝶兒今天很漂亮,要嫁人畢竟是不一樣了。」  

  「我是不一樣了。」蝶影淡淡地道,她望著鏡中精雕細琢的人兒,幾乎快不認識自己了。  

  燕柔在心中一嘆,蝶影越接近出嫁日,個性變得越是沉靜,整天躲在房裏不肯出來,即使小秋小冬拉她到院子玩耍,她也只是坐在樹下發呆。  

  鐘府每個人都說大小姐懂事了,真正像一個名門閨秀。可是燕柔從女兒空洞的眼神中知道……蝶影丟了心。  

  幾上擺著竹蝴蝶,燕柔見蝶影低頭搓弄指頭,便把竹蝴蝶收到自己的衣袖中。  

  「娘,還我。」蝶影還是看到了。  

  「蝶兒,有些事情,你總該忘記的。」  

  「還我。」蝶影的聲音冷得嚇人。  

  「以後你要對夫君專一……」  

  「你不還我,我就不嫁。」  

  燕柔不得已,只好掏出竹蝴蝶,放回蝶影的手掌中。  

  蝶影握緊了竹蝴蝶,再默默地藏到貼身的懷裏,她抬起頭來,清晰地道:「娘,有些事情,是永遠不能忘記的。」  

  燕柔心頭一震,的確,她曾刻意要忘記一些事情,可是……她仍然不能忘!  

  如今見到女兒心灰意冷地出嫁,她好象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她已經嘗盡心死的滋味,難道她忍心讓活潑的女兒從此變成一潭死水嗎?  

  燕柔思緒雜亂,隨口吩咐了幾句話,便離開了房間。  

  吉時已到,許念青前來迎娶,蝶影照著禮俗拜別父母,燕柔不捨地送到大門口,望著娶親隊伍逐漸遠離,不覺滴下了眼淚。  

  「小妹,總算把女兒嫁出去了。」前來觀禮的燕興站在她身邊,笑道:「當母親的都捨不得女兒出嫁呵!你大嫂嫁三個女兒,就哭了三次。」

  「大哥!」燕柔以絲巾拭淚,也是笑著:「養了十八年,總是心頭上的一塊肉啊!」  

  「這次鐘家和許巡撫聯親,我當大舅的也有好處,以後若有人托我說項辦事,我和巡撫府那邊更好講話了。」  

  「大哥都退隱好幾年了,還有人來找你攀門路嗎?」  

  「畢竟我曾是朝中命官,你幾個兄弟也還在朝當官,有事情的話,人家還是會請我們燕家出面的。」  

  「其實,許大人也很樂意和我們結親,大家都有利益。」燕柔感慨地道:「為了擴大你們男人的權力範圍,總是要拉上我們女人一生的幸福。」  

  「小妹,你說得太喪氣了。女人就是要嫁個有出息的丈夫,才是一輩子的幸福。」  燕興望向西邊的竹屋:「如果真把蝶兒嫁給那個砍柴郎,那真叫作命苦嘍!」  

  「事情都過去了,大哥就別說了。」  

  「還是要提防些,妹夫還有幾個姨太太,她們的女兒也算是你的女兒,你當大夫人的合該留意管教,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  

  燕柔把視線從竹屋挪了回來,轉身準備進去。「大哥進來和我家老爺喝茶吧!」  

  燕興還是興致勃勃地道:「處理這種事,就是要眼明手快,及早解決。妳和妹夫心腸太好,鬧了老半天,砍柴郎求親傳遍城裏城外,總是有損顏面。不如就像以前一樣,直接把他打得半死,看他還敢不敢來鬧!」  

  「什麼打得半死?」燕柔心中一驚。  

  「以前啊……」燕興躊躇一會兒,有點不自在地道:「反正事情都過去二十多年了,跟你說清楚也無妨。」  

  「什麼事?是那個人的事嗎?」  

  燕興左右張望一下,見幾個家丁在臺階下清掃炮仗紙屑,便壓低了聲音道:「小妹你那時可真大膽,跟雕刻工匠搞大了肚於,還想跟他私奔。爹知道以後,就叫三弟帶人把那個工匠拐到城外,狠狠的打,重重的敲,就是要把他的腿打斷,一輩子爬不回來武昌城!」

  燕柔睜大了眼,不敢相信父兄是如此兇殘狠毒!  

  燕興又道:「這種事情見不得光,爹的處理是對的,總算保存我們燕家名聲,你也平安無事嫁給鐘善文。這麼多年來,小妹你可是過盡好日子了。」  

  「那……那他……後來怎麼了?」  

  「誰還管他死活啊?反正他不再出現,我看他早就餓死街頭了。」  

  「我……後來生了一個兒子……」  

  「那個死小子啊!」燕興搖頭笑道:「你兩個兒子都成材了,還管那個雜種?」  

  「大哥,他是我生下來的,不是雜種!」  

  燕興被燕柔憤怒的目光嚇了一跳,忙道:「反正是一個該死的小子,既然墮胎藥打不下他,生下來又不能見人,當天四弟就拿出去埋了。」  

  「埋了?活生生埋了?」燕柔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激動。  

  「我也不知道,你寫信到京師問你四哥好了。」  

  燕興突然有點害怕,這二十多年來,小妹的個性已經磨得溫婉柔順,怎麼此刻她的眼神又像過去一樣激狂呢?  

  他啜了一口口水,好象是安慰自己似地。「小妹,你剛剛也說,事情過去就算了。爹和我們兄弟都是為你著想的,你就安分當你的鐘家主母吧!我進去找妹夫聊聊,晚上大家還要到許府喝個痛快呢!」  

  燕柔呆立原地,思潮洶湧,難以平息。  

  她的父親和兄弟們當官久了,習慣判定別人的生死去留,而她和於笙的下半輩子,就讓父兄給判死了。  

  原來是她錯怪於笙了,他不是無情郎,他是被逼得離開她啊!  

  她還記得那時,於笙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即使我是一個貧窮的竹雕師傅,但我有一雙手可以賺錢,我絕對可以給你幸福!  

  這不也是阿樵那孩子的神情嗎?  

  她驀然醒悟,心頭大驚,她絕對不能……不能再讓蝶影重蹈她的覆轍!  

  「阿康!阿康!」她喚著正在掃地的家丁。「快幫我備轎,快!還有阿福你,你去找小春,叫她快去城北找葉嬤嬤,小春知道地方的。」  

  「大夫人要去哪兒啊?」阿康邊跑邊回頭問。  

  「我去許大人家,我不能讓蝶影嫁給許念青!」  

  「嘎?!」所有聽到的人都楞住了。

  ***  

  喜氣洋洋的嗩吶響徹雲霄,鑼鼓樂聲穿越大街小巷,一群又一群的大人小孩擠到許巡撫的大宅前,想要一睹許鐘兩大家族聯姻的盛況。  

  許念青翻身下馬,提了錦袍走到花轎前,準備迎接新娘入門。  

  他臉上褂著僵硬的笑容,自昨夜接到呂菡萏的斷情詩之後,他的一顆心就被揉成了千萬碎瓣,可是今天,他還是得強顏歡笑娶新婦。  

  「新郎倌,你可以踢轎門了。」王媒婆笑呵呵地告知他。  

  反正他已變成一尊木偶,就任憑父母媒人擺布了。正待舉腳虛踢,突然聽到有人大喊:「踢不得!踢不得!」  

  許府家丁找尋說話的人。「誰在這邊鬧事?」  

  「是我們兄弟!」張三駕著騾車,衝散了人群,直往花轎停放處而來。  

  騾車還沒有停下,眾人就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跳下車,拼命地向前跑,雙手一揮,撥開了阻擋他的許府家丁,一個箭步就衝到花轎前。  

  「哎呀!是大個子老兄!」跟著花轎前來的鐘融風大吃一驚。  

  「是蓋竹屋子的砍柴郎耶!」群眾有人認得他。  

  於樵看也不看許念青,對著轎簾子喊著:「小蝶,我來了!」  

  「請問你……」許念青阻止了上前要拉於樵的家丁,很有禮貌地問。  

  「你是那個舉人?」於憔站得很直,頂天立地,無懼於對方的功名地位。  

  「在下許念青……」  

  「許兄弟,你今天不能娶小蝶,小蝶是我的!」  

  此語一出,群眾嘩然,花轎的轎簾也微微晃顫了一下。  

  王媒婆趕過來推於樵:「許公子今日大喜,你在鬧什麼呵?這裏可是巡撫大人的府第,你不怕大人把你拿下了?」  

  「我怕什麼?當官的可以隨便拿人嗎?」於樵以宏亮的聲音道:「凡事講求道理,我和小蝶兩情相悅,我們想要結成夫妻,一輩子共同生活,我今天來帶她走,我有做錯什麼事嗎?」  

  「這……沒道理啊!」王媒婆差點口吐白沫。  

  「許兄弟!」於樵轉向全身喜紅的許念青,從頭看到腳。「小蝶不喜歡你,你這個書呆子模樣也不可能給她幸福,你們在一起不會快樂的,所以還是請你不要娶她。」  

  「喂!砍柴郎!」許念青已經猜到來人的身分,他並不生氣。「你也不用這樣子說我啊!可是……父母之命……」  

  「那是你們父母商量的事惰,他們問過小蝶?問過你嗎?今天要過一輩子的人是誰?不是那些隨便決定婚事的老人家啊!」於樵振振有辭地道。  

  許念青讀破了聖賢書,就是沒有看過這種突破禮教的狂人,他心中暗地叫好,卻不知怎麼收拾這個場面。 
  於樵不再理會許念青,他面對大紅轎簾,聲音變低了:「小蝶,是阿樵哥哥錯了,我很想你,我不能看到你不快樂……」  

  他的聲音隨之揚高,周圍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我於樵從來不認為自己出身低,我有力氣、有本領,絕對能讓你過上最幸福的日子。就算有人阻撓我們,要打斷我的腳,我也不怕。沒有了腳,我還有兩只手,一樣可以照顧你、疼愛你,只要我於樵還有一口氣在,一定會永永遠遠珍惜你!」  

  圍觀的群眾都聽呆了,好多姑娘更是感動得頻頻掉淚。  

  燕柔乘轎趕至,鐘融風擠了過去:「娘,這怎麼辦?大個子來搶親了。」  

  「就讓他搶好了。」燕柔笑著。  

  「嘎?」錘融風不解地望向娘親,又望向於樵。  

  於樵望著紋風不動的轎簾,漸漸地感到心慌,難道……小蝶真要嫁給許念青了?他又上前道:「小蝶,你……為什麼不說話,如果你不要我……」

  「我要你……」顫抖而微弱的聲音從轎子傳來。「阿樵哥哥,我一直要你的……」  

  於樵狂喜,他大步向前拉開轎簾,粗魯地扯出鳳冠霞帔的小蝶,再伸手掀去了她的紅頭巾,只見她滿臉淚痕,不斷湧出的淚珠兒仍在刷洗著她的紅粧。  

  「嗚……阿樵哥哥!」蝶影也不管旁邊都是人,放聲大哭,掄起小拳頭捶著於樵的胸膛。「你好壞,為什麼到現在才來?你不要我了……」  

  「我要妳啊!」於樵心疼地想擁她入懷,卻被鳳冠擋在胸前。  

  蝶影正懊惱頭上那頂壓得氣悶的鳳冠,現在又擋住她和於樵的好事,地想也不想便摘了下來,摜到地上道:「我不嫁了!」  

  「你不肯嫁給我?」許念青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講話。  

  「我又不喜歡你,人家才不要嫁你!」  

  「你怎麼不早說啊!」許念青高興得快發狂。  

  「你又沒來問我!」  

  真是一個嬌蠻的小姑娘呵,果然不合他的脾性,許念青想起了文靜婉約的菡萏,他眉眼有了笑意。  

  眼看一無所有的砍柴郎都能理直氣壯地求親,而他是一個有功名、有前途的有為青年,更應該有勇氣去追求他的姻緣啊!  

  他走開了幾步,從看呆的家丁手中牽過白馬,一躍而上。  

  王媒婆喊著:「許公子,你去哪裏啊?」  

  許念青咧嘴大笑:「我去呂家書鋪,我要去向菡萏姑娘求婚!王媒婆,一起去吧!再讓你賺一筆媒人錢。」  

  馬匹奔馳而去,群眾興奮不已,跟在後頭去看另一場熱鬧,而出來探看情形的許巡撫卻氣昏了。  

  蝶影依偎在於憔懷中:「阿樵哥哥,好吵喔!他們在幹什麼?」  

  於樵揉揉她的發,又摸摸她的頭,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會嫁給那個書呆子了。」

  「阿樵哥哥!」蝶影抬頭望他,大眼恢復了光採。「這次我們不能再分開了。」  

  「不會了!」他撫著她的臉頰。「呵!哭成大花臉了,我幫你擦一擦。」  

  他掏出布巾,拄她臉上抹著,笑道:「愛哭鬼!」  

  「是你惹我哭的啦!」蝶影的聲音在布巾後頭抗議。  

  「蝶兒,阿樵,我們先回去吧!」燕柔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笑容。  

  「娘!」蝶影不安地扯住了於樵的衣角。「你不會再拆散我們了吧?」  

  「不會的。」燕柔微笑著。「娘回去跟你爹說清楚,再把你嫁給阿樵。」  

  「真的?」兩人十指交握,眼裏都是驚喜。  

  此時,又有一輛馬車趕了過來,於樵看著眼熟,但他心裏已經有了準備,他帶著小蝶迎向前去。「我爹來了。」  

  果然是葉忠的馬車。葉忠拿了一張竹凳子下車,正待要扶於笙,於憔忙搶上前去,背了父親下車。  

  於笙按住竹凳子,嚴厲地道:「阿樵,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爹!」於樵有了反抗的勇氣。「沒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止我和小蝶在一起呀!更何況鐘伯母也答應我們成親了。」  

  「不行,你不能娶小蝶。」  

  燕柔走上前,認出了葉忠,又望向於笙的腿,緩聲道:「以前的事是燕家不對,我已經知道你不告而別的原因了。」  

  「妳知道?」於笙沒有太驚訝的表情。「你不該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  

  「我還是知道了。」燕柔語氣平靜地道:「你的腳是為我而殘廢,可是,即使你怨我的話,也不要連累他們下一代啊!」  

  於樵和蝶影終於明白了,原來於笙當年愛的大小姐就是燕柔!  

  「我從來沒有怨過你。」於笙不去看那依然令他動容的臉龐。「他們就是不能成親  。」  

  「爹,為什麼?你總要給我一個原因啊!」於樵又握住小蝶的手,不願意再放開。

  蝶影也緊握那厚實的手掌,含淚道:「伯伯,我真的很喜歡阿樵哥哥啊!」  

  燕柔深深地望向於笙:「你成全孩子吧!」  

  「你們……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我說出來呢?」於笙指節按在竹凳子上,青筋一條條地浮現。  

  「天意如此啊!」葉忠冷眼旁觀世間兒女情長,不覺長聲慨嘆道:「這裏沒別的人了,於師傅,你還是說吧!」  

  於笙眉頭深鎖,一頭灰發讓他倍覺蒼老,他望著燕柔,神情淒迷,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道:「柔妹,阿樵是我和你的親生兒子,他和小蝶是親兄妹!」  

  一句「親兄妹」讓於樵和蝶影震駭莫名,兩人同時松了手,又同時望向對方,在彼此的眼裏,他們看到了不敢相信,但也看到了絕望。  

  燕柔似乎一下子沒有聽懂,一時之間並沒有反應,她想了一會兒之後,看看於樵,又看看蝶影,竟然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真是天意啊!」  

  「娘!你怎麼了?」蝶影拼命地掉淚,她已經夠震驚難過了,娘親還笑她?而且她從來沒見過娘親大笑,這情景格外令她害怕。  

  「呵呵!蝶兒,我們回家找你爹吧!笙哥,阿忠,也請你們到鐘府一敘。」  

  燕柔繼續笑箸,她真的很愉快,她已有二十二年沒這麼開心笑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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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9 03:20 AM|只看該作者
終章


  
  ***  

  鐘府的大廳上,鐘善文和燕柔坐在上首,葉嬤嬤和葉忠坐在右邊位置,於笙勉為其難地讓於樵背了進來,坐在左邊上位。  

  於樵站在父親身後,看到站在梁拄邊的小蝶,心痛如絞,那形單影只的小小個子失了依靠,讓人又痛又憐啊!  

  如今又有誰能去疼愛她呢?於樵大嘆,事情不應該是如此結局啊!  

  蝶影仍然穿著紅色嫁衣,她倣若置身事外,低著頭,垂著眼,認真地用指甲摳柱子,把一條上了好漆的柱子摳得斑斑駁駁。  

  經由燕柔私下的簡略概述,鐘善文已經明白了怎麼一回事。雖然燕柔講起於笙時表情有點歉疚,但他並不生氣,早在新婚之夜,他就知道她非完璧,在看過她的身子之後,他更懷疑她生過孩子。然而二十多年來,燕柔一直是個賢妻良母,更是他的好幫手,對於她婚前的事,他能有什麼怨言呢?  

  更何況事關蝶影的幸福,他一定得出面處理。  

  他望向擠在門外、窗邊、廊下的家人,大聲道:「你們沒事的統統走開,丫鬟也都下去。」  

  眾人以為老爺要和於樵談親事,大家正打算看熱鬧,無奈鐘老爺一聲令下,姨太太、兒女、丫鬟、家丁們只好做鳥獸散。  

  燕柔開口道:「和雨、融風你們兄弟倆留下,順便把門窗都關起來。」  

  鐘和雨和鐘融風巴不得留下來,連忙勤快地把門窗關上閂緊。  

  鐘善文望向室內的其它八人:「好吧!咱們一件事一件事慢慢談。」  

  燕柔向鐘善文點點頭,道:「葉嬤嬤,今天要請你說明白了,阿樵怎麼會是我和笙哥的兒子呢?」  

  鐘家兄弟驚異地望向於樵,這大個子是他們失散多年的兄弟?  

  「阿樵終究還是要認了娘親。」葉嬤嬤回想當年:「大小姐,那時候孩子是生下來了,但燕老爺趁你睡著的時候,叫一位少爺抱出去挖個坑埋了,我偷偷跟在後面,趕緊把孩子掘了出來,幸虧阿樵氣足,一時沒死,我就抱回家養了。」  

  葉忠接下去道:「那時候於師傅也在我家養傷,說起來慚愧,當初就是三少爺帶我打斷於師傅的腿,可我平時跟著娘親拜佛,心中很不安,於是回頭尋了於師傅,把他接到家裏照顧。幾個月後,阿樵也抱回來了,就這樣,阿樵跟了他的親爹。」  

  燕柔既激動又欣慰,原來孩子真的沒死,而且還由親爹養大!她按下與阿樵相認的衝動,又問道:「葉嬤嬤,為什麼上次在水月寺不跟我說呢?」  

  「二十年前,於師傅就要我們母子倆發誓不說。」葉嬤嬤有意無意地望向於笙。「於師傅說,大小姐已是鐘家的夫人,這事絕不能讓鐘家知道,就讓一切事情當做沒發生過,他要大小姐在鐘家過著幸福的日子,所以他會隱居起來,更不會叫阿樵認娘……」

  「葉嬤嬤!」於笙打斷了她的話,臉色微窘。  

  燕柔幽幽地望向於笙:「你又哪知什麼才是幸福呢?」  

  於笙一楞,看到面色尷尬的鐘善文,兩人交錯出復雜的目光。  

  大廳沉寂了一段時間,只聽得柱子邊傳來刺耳難聽的聲音,原來蝶影拿著竹蝴蝶使勁地刮著柱子。  

  鐘善文喚道:「蝶兒,別刮了,吵死人了!」  

  蝶影誰也不理,仍是低頭賣力刮柱子,連木屑都給磨了下來。  

  「哎!老爺!」燕柔提高了音量,笑道:「蝶兒還是很頑皮,一點都不像我們呢!」  

  「就是啊!」鐘善文萬般不願意地道:「本來就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嘛!」  

  啪的一聲,蝶影手上的竹蝴蝶應聲而斷,她望向父母,一直含在眼裏的淚珠兒終於落下,小嘴扯得扁扁的,放聲大哭道:「人家才沒了阿樵哥哥,你們也不要我了啊?」  

  「又哭了?」燕柔搖頭道:「幸虧沒在路上說,不然蝶兒一哭,全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了。」  

  「你們不要我,我當然要哭了。」蝶影哭得理直氣壯,滿臉涕淚。「你們要趕我走了,可是……我去哪兒啊?」  

  「蝶兒,你小聲一點好嗎?」鐘善文不得不放大聲音,企圖蓋過蝶影的哭聲,「爹娘還是要你這個女兒,可是今天一定要告訴你:你的親生父母是刨兒和小蟬。」  

  「嗚!」哭聲條然停住,蝶影淚溼的羽睫一動也不動。  

  「蝶兒,小蟬曾是我的丫鬟……」燕柔打算解釋。  

  「我和小蝶說過刨兒和小蟬的故事。」於笙難掩臉上激動神色,什麼親兄妹,原來都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呵!  

  燕柔微笑道:「那我就不用多說了。」  

  葉嬤嬤問道:「刨兒不是出獄不久後就死了嗎?」  

  「唉!」燕柔長長嘆了一口氣。「我一直把小蟬帶在身邊,刨兒出了冤獄後,我和老爺就放小蟬出去成親。可是沒幾個月刨兒病逝,我怕小蟬撐不住,又把她接回鐘府,過了三個月,蝶兒早產了,生下孩子的那天晚上,小蟬失蹤,隔天發現她在刨兒的墳墓前撞碑自殺……」  

  蝶影已經聽過這個故事,但今天聽了,分外心痛,她舉起雙手,看到自己圓圓短短的指頭,想到伯伯曾說這雙手像刨兒,她再也忍不住揪心瀝血的酸楚。「哇!我的爹娘死了啦!」  

  鐘善文苦惱得揉揉太陽穴。「你的爹娘還在這裏啊!妳不要咒我死呀!」  

  「蝶兒就是這個脾性,跟小蟬一樣直性子。」燕柔拭著淚水。「我連著兩年生下和雨和融風,失血失得厲害,小蟬聽信偏方,兩次都劃了手臂,擠出整整一碗熱血讓我喝  ……你們說,我怎能不疼她的女兒呢?」  

  「娘啊!娘啊!」蝶影痛哭著,不知是為哪一個娘親而哭。  

  鐘善文嘆道:「小嬋對夫人好,我也感激在心,所以夫人要假裝懷孕生女,我就答應了。後來我見蝶兒活潑可愛,越來越疼愛她,早已忘記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要不是今天情非得已,我也不想說的啊!」  

  「爹啊!爹啊!」蝶影又是衷衷哭著。  

  「又來了,我還沒死,你別哭呀!」鐘善文撫著額頭,大嘆道:「每次聽故事看戲就哭,誰幫我勸勸她?」  

  於樵今天認了娘親,又找回小蝶,他早已滿腔狂喜,只是礙於諸多長輩在場,他不好意思上前哄小蝶。此時鐘善文的話有如一股助力,他立刻奔到她的身邊,摸摸她的頭道:「丫頭,別哭了呀!」  

  「我……」蝶影哭得鼻子都紅了。「嗚,阿樵哥哥,我爹娘好疼我……」  

  「所以你要當個乖女兒呀!」  

  「可是……可是人家也沒有爹娘了……」  

  「你的爹娘坐在那邊,怎會沒有爹娘呢?」  

  「我的娘也是你的娘……」她有點迷惘了,緊緊鎖住那對濃眉大眼:「阿樵哥哥,我們是親兄妹嗎?」

  「當然不是了。」於樵笑著回答她。  

  「我有一對好爹娘,還有一對死去的爹娘……」蝶影哭昏了頭,腦筋一下子轉不過來,又是哇哇哭道:「我搞不清楚啦!你們關係好復雜,我不管,我只要和阿憔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呵!別哭了!」於憔心疼地摟她入懷。「阿樵哥哥會永遠和小蝶在一起。」  

  「在一起不分開了……」  

  「對!不分開了。」於樵拿出布巾,本想為小蝶擦臉,但布巾抹過她的胭脂水粉,已經變成一條大花帕,他只好塞回懷裏,以自己的掌心包住她的臉頰,撫拭她的淚水勸著:「別再哭了,把你這身漂亮的衣裳都弄臟了。」  

  指腹溫熱,柔情款款,蝶影收了淚,也想伸手去摸於樵的臉,一看到手上斷裂的竹蝴蝶,臉又垮了下來。「竹蝴蝶斷了啦!」  

  「我再做一只給你。」  

  「不要啦!我只要這一只!」  

  「好!我去找粘膠來接合,表示我們曾經分開,最後又如膠似漆在一起了。」  

  蝶影紅了臉,用力捶著於樵的胸膛:「又說肉麻話了。」  

  於樵抓住她的手,瞧著她的圓短指頭:「哈!你的指甲縫真有不少紅漆呢!瞧這根柱子都被你摳得脫皮了。」  

  蝶影想要掙回手,「人家就是喜歡摳嘛!」  

  「別摳了!」於樵拿出布巾,挖著她的指甲縫。「我幫你剔一剔。」  

  一對小兒女旁若無人地剔指甲,在場諸人除了於笙以外,每個人見所未見,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鐘善文感觸良多,世間父母處心積慮為兒女安排婚事,但真正能促成幾對佳偶呢?與其自己費心傷神,拆了神仙鴛鴦,為何不歡歡喜喜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呢?  

  鐘和雨連連驚嘆:「原來就是要這樣子哄女人啊!」  

  鐘融風不解地道:「我也幫我娘子畫眉,可是她老不高興。」  

  「那是你把人家的眉毛畫歪了呀!我說二弟,咱們要學著哄女人,還得跟大個子多學一些招術才行。」  

  「不是要叫他大哥嗎?」  

  「我才是你大哥啦!」鐘和雨捍衛著自己當大哥的地位。「我們應該叫他一聲大妹夫。」  

  鐘善文清了清喉嚨,準備做結論:「今天在這間房子所說的事惰,就到這裏為止,請大家放在心裏就好。」  

  鐘和雨道:「爹娘放心,我和融風絕對守口如瓶,大妹還是大妹,我還是當我的大哥,風一樣的吹,太陽一樣的從東邊出來……」  

  鐘融風接腔道:「大哥,不一樣啦!大個子搶親成功,我們的大妹夫變成砍柴郎了  。」  

  「這兩兄弟真風趣呵!」葉嬤嬤笑道:「鐘老爺,既然事情已經講明白了,兩邊長輩又都在這邊,我老身就權充個媒人,給阿樵和蝶兒說親事了。」  

  鐘善文大喊一聲:「對了,還有這件事要處理呢!阿樵有本事,又疼蝶兒,我可以放心把女兒嫁給他,夫人……」  

  燕柔頷首示意,將目光移至於笙身上。  

  錘善文心裏明白,轉向於笙道:「於兄,你不介意我們蝶兒的小孩脾氣吧?」  

  「小蝶是個可愛的孩子,只要小倆口過得快樂,我樂觀其成。」於笙露出多時未見的笑意。「一切悉聽鐘老爺尊便。」  

  「那我就作主了!」  

  「反正今天是黃道吉日……」鐘善文發揮大老爺的本色,開始發號施令:「和雨,你打開門窗,把府裏所有的人都叫過來;融風,你前年成親的紅蟒袍還在嗎?快帶阿樵去換裝。夫人,再請你帶蝶兒進去梳粧,整整儀容。」  

  「爹要做什麼啊?」鐘家兄弟異口同聲問。  

  鐘善文指向站在一塊的小兒女:「做什麼?讓這對糖人兒成親啊!」

  ***  

  三個月後

  水月寺後山山房內,於笙坐在桌前雕刻佛像,他注目楠木紋理,以刻刀仔細刻劃出菩薩的慈眉善目。  

  陽光灑在桌面上,木頭著了光,倣佛有了靈性,散發出一股幽淡的楠木香,再慢慢地滲入了於笙體內,使得他的手指和刻刀更靈活了。  

  暖意來自和煦的日光,也來自坐在身後的燕柔。  

  燕柔靜靜地坐著,全神注視於笙雕刻。  

  很久以前,她帶小蟬逛進一間竹鋪子,第一眼就被於笙專注雕刻的模樣所吸引,從此以後,她常常過來看他雕刻,每當小蟬和刨兒在外頭院子嬉戲玩耍時,她就是坐在於笙身邊,一個看,一個雕,在默默無語中,刻鑿出彼此最深的愛戀。  

  此刻,兩人仍然默默無語,臉上皆帶著溫柔的神情。  

  蝶影和於樵在門外探頭探腦。「阿樵哥哥,娘不悶嗎?她看爹好久了,兩個人就是不講話。」  

  於樵噓了一聲:「小聲點,爹那人本來就不愛講話,我們不要吵他們。」  

  「可是我要跟娘講話啦!我要打聽四弟和許念青堂妹的婚事。」  

  「我們等晚齋的時候再過來問,多一點時間讓他們相處吧!」  

  兩個人牽著手離開水月寺,蝶影不解地道:「娘每逢初一、十五才來,難道她不想爹嗎?」  

  「哪個爹?」  

  「還有哪個爹?就是水月寺這個爹啦!」  

  「娘和你爹……我是說我岳父,他們才是夫妻啊!」  

  「哎!我爹還有四個姨太太,少得了娘一個人嗎?」  

  「可是,爹說刻完這尊佛像之後,我們就要回白雲山了。」於樵看著悠悠浮雲。「  我曾經問娘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她只是笑。」  

  「對呀!」蝶影也是摸不著頭腦。「娘說小孩別管大人的事,可是,我好希望他們能在一起。」  

  兩人走過蓮花池,竹心師父正在那兒喂烏龜,蝶影忘了方才的煩惱,開心地跑過去:「大師父,我也要喂。」  

  「來吧!給你玩。」竹心將飯碗遞給她。「小心別被烏龜咬到了。」  

  「不會啦!」蝶影跑去敲敲幾個縮頭縮尾的龜殼:「醒醒,吃飯啦!別睡覺了!」  

  被驚嚇的烏龜紛紛爬進水裏,這些日子來,它們已經快被蝶影敲破殼了。  

  「阿樵哥哥,烏龜不理我啦!」蝶影嘟起了嘴。  

  於樵笑著抓起一只烏龜,放在自己的手掌上:「來,讓你喂了。」  

  竹心微笑道:「蝶姑娘真是活潑,不過你不用這麼費心,只要把飯粒灑在地上,烏龜自然會來吃了。」  

  「真的嗎?」蝶影睜大眼,仍然拿著飯粒塞進烏龜的嘴巴裏。  

  「呵呵!就這麼簡單!」竹心拿回飯碗,將飯粒撥灑到地上。「想吃的就會過來吃,不想吃的就睡覺去嘍!」  

  於樵放下那只可憐的烏龜,讓他自己去啄食。  

  「好了,我也該回去了。」竹心手拿飯碗,撿起了一根樹枝,邊敲邊走,口裏唱著:「過去事已過去了,未來不必予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時梔子香。」  

  歌聲遠去,蝶影拉了於樵的衣袖:「他在唱什麼啊?」  

  「我也聽不太懂,好象是說只管現在就好,不要去管過去未來。」  

  「好深奧啊!」蝶影的肚子發出聲響,「不過我一聽到梅子熟,口水就流了出來,肚子也餓了。」  

  於樵哈哈大笑,拉起了愛妻的手:「走,我們回竹林子,看早上埋的叫化雞熟了沒?」  

  「哇呵!」蝶影高興地隨他跑了起來。「燜好幾個時辰了,早就該燜得香嫩可口嘍!」

  「再怎麼香嫩可口,也沒有你好吃。」於樵眉開眼笑地望著她。  

  「壞!」蝶影一拳捶了上來,臉紅如火。「阿樵哥哥最壞了。」  

  「小蝶,怎樣?今晚再來對你使壞?」  

  「你敢?我呵你癢!」  

  「來呀!追呀!」  

綠竹林內,一對小夫妻互相追逐嬉遊,笑語朗朗,歌聲無歇,竹蝴蝶在黑發上翻飛  ,翩翩舞進了竹林深處的小竹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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