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八爪南宮 -【蒹葭】《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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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5-31 02:20 AM

第十四章 眷寵(下)

  驚呼一聲,采衣只覺得身子一輕,被一把抱起來坐在沈絡的御案前。

  沈絡就這麼攏著她,開始翻閱案幾上的厚厚一摞灑金紙卷。

  ……江采衣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抱著她批摺子?不嫌硌手麼?

  剛要抗議,沈絡就伸過手來,將她頭頂的髮絲揉亂,似乎是覺得手感很好的樣子,反復又揉了揉。

  ……不管了,他愛幹什麼幹什麼吧。

  江采衣對這位深不可測的帝王始終有些畏懼,縮著頭也不敢吱聲。

  背後男人的胸口堅實溫暖,微微熱度透過薄薄的衣服熨貼在采衣背上。

  本來皇帝處理政事,周福全是應該站在一旁伺候筆墨的,但這會兒御書房裡只有他們倆人,沈絡寫了一會兒,朱筆去沾墨,才發現墨已經乾了。

  而懷裡的小丫頭乖乖的依偎在他懷裡,摳指頭玩指甲,就是沒有替他研磨的意思。

  「愛妃?」

  戲謔好聽的聲音在她耳畔輕吐,沈浸在自己思緒裡的江采衣一震,連忙順著他的指頭看去……原來竟然是硯臺乾了。

  呃……所以,他是在等她給他磨墨麼?

  對於后妃來說,能夠伴駕於帝王身側、紅袖添香,定是求也求不來的榮寵罷?

  可是啊……

  江采衣想到江燁送來的那幾錠墨塊就不免在心底冷笑,它們靜靜的躺在漆木大盒中,安靜而光彩,猶如某種嘲弄。

  她根本就不會磨墨。

  她本來就不是富有才情的女子,幼年在旭陽沒有條件,來到京城之後,她那位尊貴的都司父親也只將一腔精力都關注在江采茗身上,她從來也沒有機會學學這些女兒才情之事,在江燁書房裡磨墨陪伴的,永遠都是宋依顏或者江采茗。

  而玉兒能有那般才名,全憑天資,江燁不曾培養過她一分一毫。

  江采衣低下頭去,雪白的後頸在漆黑髮絲中透出,她的聲音悶悶的,「皇上,臣妾不會磨墨。」

  沈絡嗯了一聲,似乎並不怎麼意外,漫不經心的,「那麼去替朕添些茶水。」

  江采衣指頭繞著身側垂下的黑髮,「臣妾也不太會泡茶。」

  這一次,沈絡的興趣被挑起來了,「磨墨愛妃不會,泡茶愛妃也不會……那愛妃都會些什麼?」

  江采衣耷拉下眼睫毛,閉了閉,猛然睜眼盯著江采茗的墨錠,冷笑。

  「回稟陛下,臣妾什麼都不會,也不需要會。」

  沈絡一副很感興趣洗耳恭聽的模樣,側過頭微笑,「哦?這話怎麼說?」

  江采衣微微撇嘴,將手在膝蓋上放定,「皇上身邊,要磨墨有周福全,要侍奉茶水有司殿宮正,要熬燕窩湯有御膳房。就拿著制墨來說吧,又是添梅花粉又是搗杵的,雖然有些情致,可是質量就會比內務府專門準備的御用名墨好麼?臣妾成天琢磨這些事情做什麼?臣妾還不如老老實實的思念皇上就好,整天腦子裡想著磨墨熬湯的,不是反而分了臣妾對皇上的心思?反倒失去了妃子本分!」

  話語未竟就惹來帝王一串大笑。

  沈絡簡直覺得心情好到無法形容,彎著眼睛幾乎控制不了滿目笑意,將懷裡的小丫頭緊了緊,笑的連肩背都在輕輕顫動。

  「皇上……」江采衣蠕喏。

  白玉般的指頭揉了揉她頭頂上的髮絲,隱隱又帶了一線微妙的慵軟,「愛妃這一番話連消帶打的,是想擠兌誰呢?」

  莫名的臉上有點發燒,即使知道什麼小心思也瞞不過他,江采衣還是忍不住逞個口舌之快,將送墨的江采茗、熬燕窩湯邀寵的葉子衿她們狠狠的陰一把。

  沈絡繼續笑,手腕撐著額頭,漆黑的頭髮從頸側流水一般滑落,落在她的手背上,癢癢的,柔滑冰涼。

  ……或許是他今日的笑意太柔和,也許是他的手太溫暖,江采衣雖然被他戳破了心思,卻不知道為什麼一點也不害怕,直覺他並沒有生氣,更沒有怪罪她。

  「不會也罷,朕自己來。」

  沈絡並沒有放開她,而是伸出手去,真的親手研磨起來。

  膩潔乾淨的修長手指筆直的拿著墨錠在硯裡均勻舒緩的劃圈,偶爾輕輕的添點清水,墨錠摩擦硯臺的聲音均勻好聽。

  實在無聊,江采衣動了動脖子,目光就掃向御案。

  江采衣的目光剛剛接觸到御案上展開的紙卷時,頓時一驚!連忙舉起衣袖遮住眼睛側過頭,「臣妾應回避。」

  桌上展開的,竟然是今年春闈的殿試試卷!

  這是后妃不能看的。

  春闈殿試是由皇帝親自出題,親自閱卷,親自點出三甲。

  這可是件大事,江采衣可不想一個不小心,看到誰誰誰落選了,誰誰誰中榜了。

  「無妨。」

  沈絡輕笑出聲,將她撇開的臉擺正,朱筆點點眼前的這一份試卷,「你看看,這一份卷子寫的如何?」

  她大驚,後宮嬪妃如何能看殿試考卷!?

  正欲起身卻被強勢的拉回來,沈絡低垂著漆黑的睫毛,五根手指壓在她的肩膀,雖然輕柔卻不容反抗,「看。」

  她無法,一目十行的速速掃過去,只覺得文筆立意都極好,筆跡也闊達昂揚,應該是個頗有胸懷的才子的卷子,於是誇獎了幾句。

  就聽到極好聽的輕笑一聲,帝君鮮豔的袖子壓上嘴唇,漆黑的睫毛下勾一點笑意看著她,竟然有絲不可言說的溫柔意味。

  「這是江州蘇蘭泰的卷子,無論見解文筆都屬上乘,是個難得的人才。」

  他說。

  江采衣簡直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跟她說這個做什麼,想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的問,「那……那皇上是打算欽點蘇蘭泰為今年的新科狀元了?」

  哪知沈絡搖搖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不,朕不但不點他做狀元,還要讓他落榜。」

  江采衣張口結舌,「為、為什麼啊?」

  朱筆點點那張考卷,掃過一個鮮妍的叉,沈絡看著她在胸前環緊的指頭,微笑,「這蘇蘭泰雖然才華橫溢,但是字裡行間傲氣太過,朕且磨磨他的性子,打回去,下次春闈再說。」

  「那、那萬一這個蘇蘭泰心灰意冷不考了怎麼辦?」江采衣有點兒擔心。

  「若如此,他也不是可用之人了。」

  沈絡淡淡的說,然後推開這一份,抽出另外一份展開,「愛妃,這個人的卷子,你也看看。」

  江采衣深吸口氣,只覺得他身上的海棠香味十分惱人,稍稍一掙動他的手臂就會纏的更緊,簡直勒的她呼吸困難。

  這一次本來也打算只匆匆掃過一眼,然而……江采衣定了定,目光沒有立刻移開。

  她俯身上去,幾乎是趴在了紙面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才遲疑的喃喃自語,「這卷子……這卷子……難道是謝清寫的?」

  卷子上的語句風流瀟灑,十分有名士風采,遣詞造句都很像名滿京城的才子謝家謝清。

  說起謝清,江采衣也是熟悉的。

  原因無他,葉子衿為了爭寵,花大筆價錢從謝清那裡買來一首詞,寫的清麗婉轉十分纏綿,配上古曲以琵琶演奏,以求得帝王一笑。

  謝清的詞,十分有名。

  沈絡黑眸裡閃過笑意,頸子低低垂下,兩人的姿勢竟然好像耳鬢相磨密密交頸的鴛鴦,他一身極其素色的優雅宮裝,下擺那樣豐盈飽滿,如同花瓣的裙擺漫不經心的鋪開滿地,絕世天香,豔麗華貴,江采衣只覺得似乎是被重重紫薇花瓣給包裹起來了。

  「謝清是素有才名的……」江采衣沈吟,莫非,皇上屬意的狀元是他?

   哪知沈絡搖搖頭,笑的十分諷刺。

  「謝才子單名一個『清』字,卻自甘墮落幫后妃邀寵,真是辱了這個字。」沈絡的眉角微微揚起,眼簾半落,他的眉本就生的高傲,這樣挑起來的時候,更帶十分輕蔑挑逗,「憑他也想入朝為官?還是填詞去罷。」

  笑罷,他握著她的手,拿起朱筆在那考卷上寫了四個字批註────且去填詞。

  淡淡的溫暖從他的指尖流入,江采衣被他握著手寫字,心神逐漸清明。

  這兩個人的卷子是皇帝特意點出來給她看的。

  第一個人,雖有才華,但是過於自傲,皇帝不喜,但又打算栽培。

  第二個人,風流倜儻,可是卻和閨閣女兒家過往甚密,能有什麼出息?最要不得的是,他還沒有入朝,就已經幫葉子衿寫詞爭寵,就等於在拉幫結派投靠葉家,這種人皇帝只會永遠掐死他的晉升之路,入朝永遠無望。

  沈絡給她看這二人的卷子,便是一種警告。

  警告她不要持寵而嬌、更不要拉幫結派。

  江采衣心底頓時一陣輕鬆。

  這的確是一種警告,但也是重視的表現。

  正是因為重視,所以沈絡才會花心思警告她,否則他完全不需要費這個勁,將她扔在宮裡不聞不問也就是了。

  也就是說,在陛下心裡,她已經脫離開江家,不會受到江燁拖累了。

  有種淺淺的暖意蕩漾在心底,江采衣不禁溢出一絲笑意。

  這是警告,但更是教導。

  他在教她。

  (即使是許多年以後,江皇后回憶起這一幕還是覺得非常美好,說與皇帝聽的時候,她那位華貴豔麗的夫君就彎起眼眸笑眯眯的看她,說:當時朕就已經決定把你寵成後宮第一寵妃了,與其讓那些世家大族的閨女上位,仗著朕的恩寵為世族牟利,還不如朕自己手把手教一個出來,乖巧聰明可愛不說,用起來安心質量忠誠也都有保證。

  ……黑線,所以陛下你是在用培養門生的理念培養老婆嗎啊喂!

  當天晚上,皇帝被皇后踢出寢宮,夜宿宮門外────好吧,史官們熱血沸騰添油加醋的八卦起來皇帝是管不了的,但為這一句話皇帝陛下連續睡了三天偏殿也是真的。後話。)

  江采衣轉過頭去想要看帝王的眼睛,卻不其然他也正低下頭來,嘴唇擦過嘴唇,一陣柔軟香甜的熱度。

  「采衣,」沈絡的黑眸微微變黯,紅唇吐出的是她的名字。

  他的尾音壓低,沈沈的含著誘惑,他以前總是叫她愛妃,尾音淡淡的嘲諷戲謔,冷漠生疏,讓她緊張。而這一聲,誘惑中帶著欲望。

  *******

  ……皇上!

  江采衣滿臉通紅,哀求的望著沈絡,僵坐在他膝蓋上一動不敢動,御案遮擋下,她的裙子被緩緩撩上膝蓋,下身一陣冰涼,沈絡竟然將指頭伸了進來!

  漆黑髮絲間透出一輪染紅的小巧耳朵,染著柔霧似得紅。

  他竟然……他竟然……

  江采衣渾身發抖,只覺得他的指尖輕輕點在她腿間的花穴間,隔著褻褲來回揉捏,手勢那麼輕柔那麼溫軟,淡淡的溫度從他的手上傳來。

  「方才愛妃提到嬪妃本分,那麼這會兒是不是該盡盡你的本分?」

  他輕笑。

  「皇、皇上……」

  可、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在御書房侍寢啊……

  這太淫蕩太不知羞恥了!

  外面,外面還站著周福全公公和許多侍衛,這裡卻連個床榻都沒有!

  江采衣渾身顫抖,緊緊地閉上眼,緊緊揪著沈絡御案下的衣袖,雪白手背上爆出一條條青筋,酥麻的感覺彷彿熔岩在渾身湧動燒灼。

  「皇上……」

  細細的嗚咽從唇底溢出,沈絡手腕上傳來指甲掐入肌膚的銳痛,原來是江采衣求饒的狠狠掐著他的手腕往出拖拽。他的手深入了她的花心,奶油一般柔軟,細細密密包裹上來,猶如嬰兒吸吮的唇,銷魂不知處。

  呵……

  沈絡輕笑,看著懷裡少女顫抖的模樣,不知為什麼心情越發好,長指挑開江采衣的腰帶,唇瓣咬住她紅透的耳垂。

  江采衣只得努力偏過頭去,卻被他在頸項間咬得狠了,極低極低的含淚喘息兩聲。

  窗外風聲漸起,藏住了他的指頭在她身下搗弄出的水膩聲。

  撫摸到江采衣腿心兒滑膩濕潤的蜜液,沈絡美豔鳳眸深深一壓,猛然將采衣從懷裡抓起來狠狠按在身前的御案上!

  「不要!」

  采衣驚呼,身體向前撲去,驚然掃落了案幾上的紙卷和浮雕象牙筆架,青石凍硯臺、蜜蠟鑲珊瑚小盞、纏金枝竹節蠟臺翻到,零零總總的東西亂滾。

  江采茗送來的墨塊也被碰倒,滾落在地上,只聽到各種玉石般撞擊地面的清脆聲響。

  「去御案上趴著,身子抬高,自己扶著桌子。」

  他沈吟。

  她上身衣衫齊整,臉頰肌膚貼在冰冷的漆木御案上,帝王的手壓著她的背不許她掙扎,身下一陣清涼。

  沈絡連她的衣服都不打算脫,直接掀起她的裙子,一手扯落了她的褻褲。

  少女髮絲纏亂,頭上的髮飾已經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羞恥的趴在帝王身前的御案上,裙子被擄至腰上,高高翹起的豐滿雪臀毫無遮掩,浪蕩羞恥的顫動。

  一株嬌豔的桃花撲簌簌的落下了花瓣,在雕花窗櫺上劃出不甚明朗的痕跡,無聲的鋪滿地面,吹入陣陣曖昧芳香。

  「啊啊……皇上,不要!慢點……」

  采衣膝蓋虛軟,卻被他拽著一條胳膊用力後扯,揚起頸子沈下腰,那雪臀竟是翹的更高了。

  沈絡直接撩開衣袍下擺,握住兩團顫動的豐臀,健腰一挺狠狠將粗大猙獰的粗紅欲望狠狠插入她腿間微微顫抖的花穴,耳畔聽著她驚喘哭泣,就壓下身激烈聳動起來!

  「皇上……太快了……慢點……慢點……」

  她嗚嗚哭叫,他的手滑至她的腰間,緊緊握著,將她不停向他的下身送,粗長肉棒不斷擠開緊窒的花穴,瘋狂抽進抽出,幾乎頂穿她的身體!

  「真是緊,才剛剛進去這小嘴就收的這樣緊。」

  沈絡喘息輕笑,架開她的雙腿,采衣不斷扭著腰想要躲避他,一條白生生的小腿踢騰著,卻被他狠狠握住腳腕,壓在御案上!

  嬌柔的少女面朝下被按在桌上,豐乳被緊緊壓在桌面,淚水掉在冰涼的黑漆上,高高翹起的臀瓣間巨大猙獰的男龍不斷抽動,在嬌柔蜜穴間抽弄磨碾,濕亮蜜液隨著他抽動的動作從交合處流下來。

  「嗯……」

  御案邊沿的雕花磨蹭的她膝蓋生疼,沈絡的指頭順著她身體的曲線滑上她的頸子,摸出一手的淚漬,窄臀健腰來回急遽挺動,插得她不斷呻吟喘息。

  他身體的重量壓她的脊背上,長長黑髮從肩頭滑落下來,淩亂的落在她臉側,沈絡交纏著她的十指,吸吮她的脖頸,鎖骨。

  「再抬高一點……嗯……」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熱熱吐息,帶著情欲的香甜和微微顫動,她的豐臀被他有力的下腹頂的不斷前後顫動,少女渾身發紅,雙手被緊緊按在桌上,巨大肉棒在綿軟花穴裡狠插,撞擊的動作激狂洶湧。

  「啊……嗯嗯……」

  渾身發抖,花穴被撐得滿滿的,氣勢洶湧猙獰瘋狂,她哭著收緊小腹,竟然隱隱約約映出了他的形狀,簡直令人令人血脈暴漲。

  沈絡垂下頭去,濕潤紅唇難以自持的,咬著她不斷溢出浪蕩哭叫呻吟的小嘴,鮮妍的唇瓣壓下來,將她的嬌喘和淚滴都吮入口腔。

  他真想戳穿了她,讓她狠狠的哭。

  美貌的帝王眸中流光一閃,雙手纏緊她的手指,不等她的抗拒就更狠更深的刺入,連連聳臀,重重撞擊,插得懷裡的少女連連哆嗦,滑膩蜜液越搗越多,弄得兩人胯間濕漉狼藉。

  動聽男嗓中帶著情欲意味的呻吟在空氣裡蕩漾開來,一點點滲透進春日香風之中,采衣感覺到蜜穴裡的粗熱越發灼燙暴虐,掙扎起來,卻無論他怎麼挑逗誘惑,就是死死閉著嘴唇不願意呻吟出聲。

  「不許咬嘴。」

   激烈挺動中她聽到他的命令,卻只是本能的咬得更緊。

  「再不聽話,朕就在這裡玩死你,信不信?出聲!」

  漆黑的鳳眸染出一層淡淡透紅,身下粗熱激烈撞擊,狠狠抓著她的兩條大腿,掐的死死的,推高她的臀瓣,跪在她身後,聳動著腰身狠狠抽送。

  「嗚嗚……」

  她的腰被他掐的好痛,臀瓣間一波波動作劇烈如同暴虐湧動的狂潮。

  「陛下……好酸……我不行了……啊啊……」

  瘋狂的快感從四肢百骸湧上,她不由自主的在他懷裡扭動四肢,大口大口艱難呼吸,忍受花穴裡越來越瘋狂的衝擊!

  安靜的御書房裡滿是男人下腹撞擊臀肉的曖昧聲響,蜜水將粗熱男龍裹得濕亮,將她雪白的臀瓣抽插的一片滑膩,一片淫靡灘在黑色御案上。

  沈絡並不阻止她的掙扎,微微汗濕的臉頰緊緊貼著她哭泣的側臉,采衣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溫潤的而清顫,蕩漾在自己的耳畔,柔軟的沿著頸項滑入衣領深處,在皮膚上帶起酥麻漣漪。

  「求求你……陛下……啊嗯……」

  「求什麼?繼續掙扎啊。」他咬著她的耳垂輕笑,感覺到包裹住男龍的蜜穴緊緊抽搐,似乎要將他絞死般,越發銷魂喘息。

  「朕喜歡你掙扎,就是這樣扭……嗯……你越掙扎,朕幹的越舒服……」

  雙腿被掰的更開,巨大肉棒似乎要弄死她一樣激烈抽動,他支起身子,垂眸欣賞她被他插得紅腫哆嗦的柔弱蜜穴,越發狠厲撞擊,將她頂的不停向前滑去!

  「不要……」掙扎也不是,順從也不是,身體幾乎要被撕裂了,「陛下……放了我……不行了……啊!啊!」

  他正在興頭上,哪裡肯放開她,優美腰身俯低,狠沖猛撞,次次深深整根插入,幹的她不停哭泣顫抖。

  這樣暴虐的動作簡直就像上刑,她如同狂風暴雨中搖擺的孤舟柳葉,身後肉體撞擊的淫靡聲響越來越劇烈,她被更高的抬起下身,大腿被掰的酸痛。

  白玉色的長指揉上她淚水斑斑的小臉,指尖帶著香滑蜜液,邪肆插入她微張的小嘴!

  「這姿勢要你最是剛好,不但盡興,而且看的很清楚……乖……含的緊點……嗯……」

  嬌小的少女下身赤裸,高高翹起無力的任憑身後美豔的男人暴虐抽插,淚水在陽光裡晶瑩明亮。

  她被操弄的哭喊飲泣,越是求饒,身後的男人興致就越強盛,力量越發巨大。

  桃子一樣彈性飽滿的臀瓣被結實下腹撞得不斷顫抖,隨著擠壓聳動的動作不斷彈跳,發出清晰的啪啪聲。

  「啊啊────」

  終於受不了,采衣弓起背脊,再也承受不了他的衝擊,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臂,紅腫小穴死死收緊,在更加暴虐的瘋狂律動中尖叫著高潮!

  她的手臂撐在桌面上,頸子極低的垂下去,沈絡一把抱住她軟倒的嬌軀,高大身軀附身而上,將她全身緊壓在桌面上,抽插的力量更重更狠。

  長指突然順著她顫抖的小腿摸下去,到達她小巧玲瓏的腳踝,她瑩潤的腳搭在桌沿上隨著他劇烈撞擊來回搖晃,雪白的腳趾像是小小的花瓣,他大為興起,指頭插入她腳趾小小的縫隙,扳開她蜷縮的腳趾。

  「嗯……嗯……」

  冰涼的觸感傳來,她發燙的小腳被他捏的一陣鑽心酥癢,高潮過後的軟嫩小穴被更狠更漲的撐開。

  黑睫蝶翅一樣顫抖,沈絡將她從御案上抱下來坐進懷裡,鐵臂緊緊箍住,「小妖精,怎麼這麼快就不行了?嘖。」

  她呻吟求饒越厲害他就操弄的越發快越用力,好幾次都恨不得要撕碎了她!

  「輕點啊……皇上輕點……」

  他的青絲劈頭蓋臉瀑布一樣傾斜下來,濃濃海棠香息順著衣裳鋪展開來,在地上散開成豔麗的蜿蜒綢緞,他的喘息也帶著海棠的味道,勾魂攝魄。

  柔軟的身體,緊窒的肉身。

  第一次抱她的時候,他並沒有如同今日一般劇烈的近乎於狂暴的欲望,沈絡挺腰喘息,狠狠激烈抽插,牽著她纖細的腰肢配合聳動的動作,折磨出一股又一股香滑淫液。

  雖然決定讓這個丫頭做他的寵妃,可是他卻並沒有料到,她那樣能惹起他的欲望。

  就在春日的御書房,看著她的模樣就讓他幾乎無法忍耐,只想把她的衣衫扯碎,壓在地上狠狠淩虐。

  窗外,是一絲一縷的柳,陽光照在春日的翠綠上,帶著竹葉混著梨花的清新氣味。

  沈絡激烈的咬噬著她帶淚的紅唇,頭髮如同瀑布一般傾瀉了滿身,強硬壓制著懷裡的少女,看她毫無還手之力,瑟瑟發抖,任憑他蹂躪逞歡。

  恨不得掰開了揉碎了吞下去,他的手扳著她的下巴,轉過來,按入頸窩。

  肌膚上泛起淡淡的薄汗,他知道自己的手勁極大,已經將她細瘦的雙臂抓出了青紫痕跡,卻絲毫無法控制。

  身體興奮的無法自拔。

  劇烈的快感彷彿是從骨髓中湧動出來,彷彿流動的溫吞流火岩漿,消魂蝕骨,沈絡低下頭,咬住采衣透出漆黑長髮的那一點後頸肌膚,咬下去,感到她顫抖。

  「要不要重一點?真會吸的小嘴?夾的朕快要瘋了!嗯?」

  他聽到自己在她耳畔近乎於咬牙切齒的逼問,下身力量巨大狂肆上頂,懷裡的少女因為這狂暴沸騰的動作發出細弱顫抖的呻吟。

  「啊啊……」

  江采衣哭叫一聲,沈絡伸手一把掀翻了御案!

  她被推著趴在前方柔軟的地毯上,帝王欺身上來,勃發的粗熱上青筋猙獰,他挺動腰部強悍拍打她的豐臀,「嗯……舒服麼?小妖精?要不要朕在御書房每個地方把你幹一遍?」

  他咬著青絲,十指骨節發白,幾乎是騎在她身上瘋狂抽插。

  「啊啊啊啊────」已經高潮過一遍的身子禁不住如此狂烈的放縱,采衣胸前的裹胸被他抓下來,雪白豐乳隨著他暴虐逞歡的抽插動作刮擦著身下的地毯。

  痙攣般的巨大力量收緊!

  采衣仰頭呻吟哭叫,完全失去了知覺,只覺得他的十指收緊,將她握的發疼!

  下身的抽動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悍猛,她的腰臀被他高高拎起,劇烈快速的摩擦出橫流的白沫。

  她的身體被他抱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緊的她幾乎能聽到骨頭發出格格的聲響,美豔的帝王炙熱喘息,埋首入她的黑髮間,欲望如同烈火般燃燒。

  「嗯啊……」

  沈絡的牙齒咬住她的肩,留下豔紅的放蕩痕跡,狠狠撞擊了無數下之後,燙熱黏稠的白液爆發開來,滿滿湧入她抽搐的蜜穴!

  「嗯……」

  優美的身軀彎弓,如同一張調和適中的弓。沈絡喘息著輕輕鬆開手,江采衣頓時失去支撐,軟倒在地上,雙腿間狼藉一片,地毯上滿是混著男性白液和晶瑩蜜液的麝香。

  ……太激烈了!

  沈絡垂下長長的漆黑睫毛,猶帶喘息,含著瑩瑩桃花流光的黑眸淡淡看著癱伏在地上楚楚可憐的少女。

  她的衣衫揉亂皺褶,白皙的嬌軀上指痕斑斑,像個小孩子一樣縮著,怯生生的看著他,眸子裡有水光薄霧。

  ……為什麼這個女子能給他帶來如此激烈的快感?

  沈絡緩緩伸出手去,摸到她胸口的衣襟,重新抓緊,然後將她從地上揪起來,展臂摟住。

  陽光照進來,在房中一圈一圈,彷彿金色的年輪。

  小小的重量壓在他的胸口上,沈甸甸的,卻說不出的飽滿而豐盈。

  彷彿那重量不是壓在他的胸口,而是理所當然的壓在他心頭上。

  %%%%%%%

  采衣靠在沈絡臂彎裡,她的眼睛迷蒙,只是模模糊糊看著他薔薇色的唇,輕輕啟開彷彿透著的淡淡紅暈的花心,鎖骨上帶著點點濕潤咬痕,曖昧而妖嬈,白玉般的肌膚映襯著漆黑的髮間,看到的時候,視覺都彷彿被那極端的白和極端的黑所灼傷。

  他的衣衫因為方才激烈的糾纏早就滑下來,鬆鬆掛在手臂上,在光線中暗銀線織就的蜿蜒花色側光透過輕紗透出來,光線一根一根的,他的手腕上伶仃著一線精緻的金龍盤扣手鏈,彷彿一尊豔麗的神。

  他的眼神看得她慌亂懼怕。

  摟抱她的力量那麼強,讓她知道他的欲望並沒有紓解,那雙狹長鳳眸中彷彿開著某種豔麗的魅惑花朵,要強行吸乾人的魂魄。

  那麼美,這樣一種可怕的誘惑。

  沈絡伸出手去,懷裡的少女以一種無助脆弱卻又倔強無比的姿態依偎在他的懷中,那麼近的距離,近得兩人微弱的呼吸振盪繚繞。

  長指撫摸下去,剛剛碰到她滑膩的蜜穴花瓣,就感到她一個恐懼的後縮,沈絡揚起眉角。

  「陛下……」

  采衣乞求的握住他向內探索的指尖,使勁兒搖頭,耳根都紅透了,只求他饒了她,別再來一次了。

  沈絡微微一笑,起身走去御書房偏角的高聳書架,伸手,取出一隻錦盒。

  采衣直覺不好,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整理衣服。

  「你要去哪裡?」

  背後一陣曖昧輕柔詢問,采衣手裡抓著被扯破的褻褲,緊張的看著走來的美貌帝王。

  「我……我……」

  他手上拿著的,是催情藥丸麼?

  江采衣好害怕,雙腿虛軟無力,連站著都很費勁,她也顧不得嬪妃禮儀,扭頭就朝門口挪動,就算得罪他,她也真的已經到極限了。

  眼光一閃,江采衣只覺得頭暈目眩了一秒,他的身體就擋在了她的身前,背靠著房門,笑吟吟的垂眸凝視她。

  修長手掌壓著緊緊閉合的御書房門,沈絡伸手扯住她淩亂的青絲淡淡說,「這麼亂七八糟的,出去像什麼樣子?任誰都知道你和朕在這裡幹了什麼。」

  這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江采衣縱然是有心爭寵,也受不了這樣猛烈的承歡,揪著胸前的衣襟慌亂瞪著帝王平靜的容顏。

  「唔……」

  他一把拽起她的肩,低頭吻她,舌尖頂入紅色丹丸,順帶著咬了她的唇瓣一口。

  甜甜的汁液在舌尖化開,幾乎是立即的,她身體不由自主的燥熱起來。

  「要做朕的寵妃,好歹也得有讓朕盡興的本事。」

  他笑謔,鬆開手,旋身坐回御座,手肘撐著下巴,長髮披散,欣賞她慾火燒灼的樣子。

  「皇上……」

  這下變成她求他賜予歡情,少女羞恥的咬緊下唇,壓制著一串嬌喘呻吟,卻連走一步都困難,腿間汁水氾濫,她幾乎是跪著爬去他腳邊。

  沈絡慢慢伸手,在她灼熱的頸子上來回滑動了幾個來回,惹出陣陣嬌媚鶯啼。

  啪一聲輕響,燭花一動,明亮如夜的房間裡立刻綻開了粗大紅燭光線,淺黃色的溫暖光暈漫漫彌漫而開。

  「你的衣服是自己脫,還是朕給你脫?」

  纖細白皙的手掌隔著柔軟衣料,以那樣溫柔的姿態撫摸上了她胸前的豐乳,輕輕撫摸,火熱的感覺順著他的指腹陣陣撩人,惹得她控制不住呻吟,「嗯……啊……」

  沈絡彎起絕麗眼眸,「看來得朕替你脫了。」

  帝王伸出手去,摸出御座旁劍架上的短刀,抽刀出鞘,一片清涼寒光。

  「別怕。」

  他輕輕柔囈,春風一般溫軟的桃花眼眯細,刀尖帶著鋒銳的寒刃,頂在她胸口的布料上。

  江采衣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冰涼觸感彷彿一道雪花順著身體流下,一痕清涼印記。

  鋒利刀尖割破絲帛,發出流暢的聲息,森冷的兵器寒氣已潤進皮膚,柔白潤澤的肌膚彷彿花瓣脫開露出的晶瑩果肉,寸寸暴露。

  氣氛驟然緊繃,刀鋒帶來恐懼戰慄,同時又激發出莫名尖銳的刺激和興奮。

  他唇瓣溫暖潮濕的氣息拂過采衣的眼瞼,不由得輕輕震顫,她氣息不穩的低低喘了一下,就看到他微笑著,豔麗的嘴唇彎起一個曖昧的弧度。

  他的手指纏繞著她的黑髮,漆黑的青絲垂下來和她的髮絲糾纏,陰影落在眼底眉梢,那淡淡海棠花香成就了異樣魅惑妖豔的味道。

  刀鋒割裂開的衣衫委頓落地,發出柔軟而微妙的響動。

  肌膚接觸到春夏交接的微涼空氣,無法形容的酥麻沿著頸側向下延伸,半個身體都顫慄而麻木。

  「刷!」

  她就這麼跪在他身前,渾身赤裸,帝王反手插回了短刀,細長的桃花鳳眼水光暈染,忽的眯細,生生的媚惑,欣賞著她慌亂的嬌軀。

  「想要麼?」

  他輕嗤笑,忽然好笑的揉揉她的髮,自嘲,「瞧朕問的,給你吃的藥是這宮裡最烈的,你怎麼會不想要,只怕還不知道會浪蕩成什麼樣子?」

  白皙修長優雅的指頭輕輕一勾,裙分一線,曖昧的愛撫蔓延在白皙的肢體上,如潮水席捲。

  「……皇上……我……嗯……」

  她連臣妾都忘了叫,小手指尖紅透,弱弱抓著他的衣擺,難耐的爬上他的膝蓋。

  「不急。」

  他這時候倒是有了好耐性,掰開她揪他的小手,微笑著起身,優美下顎朝窗口的位置揚了揚,「去,站到光線裡」。

  采衣慌亂的看去,窗櫺透入夏日明豔的光彩,站在那裡,渾身只會纖毫畢現,「皇上,這……」

  片刻之後,沈絡推開他,逕自向窗邊走去,走至窗下他回頭,剔亮的眼眸看著江采衣,素色衣擺上折射的銀線在春光中蕩漾。

  「要做就過來。」說完,頓了一下,他忽然微笑,帶了點妖糜的味道,「還是,連這種事都需要朕教你麼?」

  明媚春光,風露清氣與花的甜香交纏在一起,熏人欲醉,璃飛簷在烈陽下流淌如金子般耀目的光澤。

  北周年輕的天子靠在窗頭,周身落了滿身春光。

  日光如水銀般直傾泄,窗櫺出如籠在淡淡水華之中,清晰明亮。

  懷中的少女渾身赤裸,白玉無瑕,背靠著窗櫺,仰頭細細嗚咽喘息。

  她雙腿分張,雙手搭在沈絡肩上,被他托在腰上,抵在窗櫺上。

  「采衣啊……」

  沈絡語音綿軟,繾綣多情,兩個字簡直像是吻上去一般。

  唇齒映在她眉心,輕吻時銜落花瓣無聲,江采衣被藥性迷離的渾然不知道天地,只能任他唇舌挑逗戲弄。

  一吻落在她黑髮中透出的白皙耳垂,輾轉蜿蜒,順著仰起的脖頸向下,懷中少女逐漸在羞怯和興奮裡舒展開身體,就像是在夜半時分才矜持而嬌羞的綻開的曇花一樣。

  「嗯……」

  剛剛發出一聲帶著欲望渴求的呻吟,他就突然停下溫柔吮吻,鷙猛的抓住她兩條腿就圈在腰上,一下將她整個抵在牆壁上。

  奶油似的皮膚黏著他的手,磨蹭著他身上散落的衣衫。

  「腿張開,你身體裡裡外外,所有的地方,朕都要好好嘗。」

  不由得她反抗,有力的手指撩起她的雙腿就頂進去,狂放欲望一插到底!

  「嗚嗚……」

  光線明亮,雪白豐乳飽滿如同兩瓣桃子似得顫啊顫,雙腿被拉到極致,他方才射進去的濃濃白液隨著他放肆的抽動帶出來,幾乎在他插入的同時她就高潮出來。

  「啊……皇上……求求你……求求你……」

  沈絡淡淡的笑,春光流麗的眼睛生生凝出一團火來,身下越發肆意大開大闔的抽插,眯起鳳眸看著她迷亂的神色,吸吮著巨大男龍的花穴不斷抽搐,將粗大肉棒咬的更緊更深。

  「我要……我要……」

  細細淚水劃過眼睫,昏亂的欲望讓她收緊指頭,死死擰抓著他的肩膀,細弱的雙腿被他托著,抵在牆上,狠命一般的聳動放縱!

  沈絡的欲望極其粗大,將她撐開到極致幾乎繃緊到極致,他喘息著抓緊她抖顫的臀瓣,激烈地抽插著她剛高潮過的紅腫小穴。

  舌頭伸出紅唇,他彎折頸子細細地描摹她濕潤的唇瓣,身下不住挺動,將她的臀不住的往牆上撞去!

  「啊啊……啊……」

  掰開來揉碎了,就這麼吞下去吧。

  他想,挺腰瘋狂抽戳,狂放的力量幾乎要了她的命!

  「再張開。」

  他嫌不夠,更深更猛的挺進去,就聽到懷裡的少女哽咽著,卻又浪蕩的嗚咽呻吟嬌喘。

  不夠,不夠。

  「再張開。」

  他命令,鳳眸漸漸染上猙獰,將她的雙腿握出青紫痕跡,任憑她的蜜穴紅腫抽搐也不罷手,劇烈的快感隨著她一次又一次的高潮緊絞,血肉廝纏,體溫體溫彼此交融,熾烈的呼吸升騰。

  還要,還要。

  「張開!張的更開!」

  他咬著她的耳垂喘息低吼,濃稠蜜液隨著他激烈聳動飛濺,采衣已經被巨大的力量幾乎撞成兩半,哭鬧呻吟著承接他猛力的撞擊!

  「啊啊啊────」

  尖銳的快感利刀一般劈開磅礡欲海,緊緊擰住她的四肢百骸,劇烈顫抖!

  「嗯。」

  他的手臂幾乎抱斷了她,沈絡旋身將她抱下來,狠狠抽動一番後,猛然抽出!

  修長的有力手臂撐在她耳側,采衣被他從牆上抓下來按在地上,掰開豐滿雪臀將剛剛抽出的巨大男性狠戾頂進去!

  灼燙粗長不斷推擠,反復聳動,剛剛抽出一點就以幾倍的力量狠狠頂回去,沈絡低下頭,難以自已的喘息,快速劇烈聳動,結實的窄臀抵著她瘋狂抽戳。

  髮絲完全傾瀉下來,流瀑一般披散在線條優美的肩背上,他一手壓住她的肩膀,五指扣緊,瘋狂挺動著腰。

  「嗚嗚……」

  采衣難耐的扭動著腰肢,雖然吃了藥,可是她還是受不了如此暴烈的淩虐,小腿無力的踢騰,拳頭在他胸口弱弱的捶打,卻絲毫阻止不了任何進擊的動作。

  「呃……啊!啊!啊!」

  燙熱的感覺從肌膚向上攀升著,滲透入骨肉的深處,一波波劇烈的顫抖都是無盡的愉悅和痛苦折磨,采衣渾圓豐潤的乳房被撞擊的上下激烈晃動。

  沈絡眸底透出一絲猩紅,指頭收的更緊,幾乎要捏碎她的肩頭,身下抽插越來也快,越插越猛!

  「唔……嗯……皇上……求求你……求求你慢點……」

  她真的無力承受,連呼吸都無法維持,哭著大口大口喘息,從他的唇瓣中撇開頭使勁呼吸。

  「乖點!如果你不想被朕弄死在這裡,就別亂掙扎。」

  他的身體緊繃,肌膚下流動著瘋狂的欲望,她越是掙扎就越是惹得興奮,握住激烈晃蕩的雪乳,他大幅度擺動著有力的腰肢瘋狂撞擊柔嫩的花穴。

  「嗚嗚……嗯……」

  暴虐熱流席捲過來,采衣只得攀附著他堅實的手臂,他的手指像鐵條一樣,怎麼都掙不開,唇舌火熱,那低喘曖昧,俱都攪的她渾身酥軟。

  「啊啊……」

  白生嫩的雙腿被扯的大開,少女柔嫩的身體上是不斷放蕩起伏,線條優美的腰臀,越發加劇抽戳的動作,發出清晰的肉體拍擊聲響。

  「皇上……」

  門外傳來周福全小心翼翼的低啞聲音,似乎是有事稟告,反復猶豫再三,還是開口。

  「滾!」

  沈絡冷斥,架起采衣的雙腿在肩上,濕漉漉的花穴被巨大肉棒不斷衝擊深入,采衣下身幾乎騰空,隨著他劇烈的抽插不斷抽搐,更緊更緊的吸吮哆嗦!

  下身交合處的聲響清晰而淫靡,沈絡的手指骨節都隱隱發白。

  腰椎間的刺麻感覺讓他完全收不住攻勢,身下的小女人綿軟濕透,連眼神都渙散掉,柔軟而乖巧,他低下頭去,她柔軟的身體幾乎被折成兩半,大大張開著任他逞歡放肆。

  劇烈收縮傳來,他忍不住喘息閉眸抽細,身下的銷魂收縮濕熱而滑膩,抓握住她飽滿的臀瓣,他將全身的重量壓上去,在她的哭叫哀泣中狂亂抽動。

  「皇上!啊!啊!求求你,求求你停……」

  巨大力量讓她失神尖叫,打開的雙腿間飛速撞擊幾乎將她劈裂,幾番激烈糾纏他緊緊抱住她,激烈噴射出來,滾燙精液奔流入她紅腫的花穴。

  「嗚嗚……」小丫頭哭著踢騰小腿,嬌柔小腰隨著他的聳動無力的起伏,雙腿間濕糜一片,激射過的男根在滑膩抽搐的花穴裡持續戳刺,許久才緩緩停下來。

  沈絡抽出身體,撐著手臂喘息,一頭慢慢柔順青絲淩亂隨著他低頭的動作垂落,如同染墨的綢緞,比地磚更加漆黑冷豔,泉水一般蜿蜒迤邐著,鋪展開來,有種驚心動魄的嫵媚。

  身側是明亮的窗戶,窗外梨花如同落下的漫天雪色。

  懷裡柔弱的被劇烈高潮眩暈過去的少女,緩緩躺向地面。

  他動手撩了一下她的睫毛,就聽江采衣咕噥了一聲,迷迷茫茫的,貼向他溫暖的肌膚。

  地面寒涼,沈絡收攏手臂,靜靜的抱著懷裡的少女,她還在激烈的高潮中抖顫,伸過兩條柔軟的手臂摟住他的頸子,一面哽咽一面磨蹭,就像個小女兒。

  春風很清爽,送來太液池的潮氣,沈絡漸漸平復急促的呼吸,妖麗華貴的美豔容顏上也稍有潮紅。

  胸口傳來女子柔暖的體溫,嬌怯的小女子蜷縮著蓮花一般的足趾,彷彿猶帶晨霧的梨花。

  不夠。

  他眯起美麗的鳳眸,漆黑睫毛在眼底滑下涼薄的弧度。

  兩番糾纏已經淋漓盡致,卻還是覺得不夠。

  彷彿,他沒有從這個女人身上得到什麼,反倒是丟失了什麼,彷彿有種模糊的幽暗的洞口在緩緩打開。

  颯颯空庭裡,漸晚的春色。

  江采衣實在太累,就這麼枕在沈絡的臂彎裡沈沈睡了過去,醒來時分,御書房已經點上了燈。

  星光從窗口透進來,帶著淡淡的藍。

  入目竟然是她身側一樣沈睡的帝王,他的衣衫散落,依舊是下午瘋狂放縱過的模樣。

  他面朝她,長長的睫毛安然閉合,漆黑一線

  燭光在他漆黑髮絲上搖曳光輝,暖融微黃。

  窗外的兩株梨花開得極盛,枝條悠然出塵,在宮燈的照耀下恍若曉天明霞,鋪陳如雪如霧,繁華而莊重,月色冷淡如白霜,只能看到隱約迷蒙的輪廓。

  她不知道何時被他抱到了柔軟的毯子上,緊緊裹著,房裡還是淩亂的放縱痕跡,可見沈絡從下午到晚上都不曾宣人進來。

  他就這樣抱著她睡在地上麼?如此沈靜。

  她動了動,就感到帝王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然後伸手過來,在夢中將她的額頭壓入自己的頸窩,貼著涼薄而細膩的肌膚。

  沈絡……

  江采衣咬了咬唇,乖順的閉上眼睛,蓋住微微濕潤的眸子。

  他的手臂,溫暖。

  %%%%%%%%

  嘎吱嘎吱的馬車車轍聲在清寒的大街上滾動。

  深夜星光黯淡,那孤暗的馬車緩緩滾動著,極其安靜,彷彿載著亡魂。

  晉候府邸的燈籠在風裡緩緩搖擺著,燭火昏黃如同黃豆。

  在府中久久等待丈夫的宋依顏聽到管家稟報侯爺回府,連忙小跑著開心的奔去府門口。

  「侯爺────」

  她嬌聲喚道,看到江燁從馬車上下來,不禁欣喜笑著撲過去,柔軟的身子撲入他懷中,卻感到一瞬間的僵硬。

  還有一絲陌生的女子馨香。

  開心的笑意僵在嘴角,馬車簾子打開,伸出一隻雪白的柔軟的小手。

  昏黃燈光照耀下,一位紅衣嫵媚,光彩照人的美人含笑著跟在江燁身後跳下馬車,她滿頭珠翠,紅唇齒白,腰肢兒如同柳條一般纖細,豐臀圓鼓鼓的,走動時,滾動著妖嬈。

  ……

  流火般燒灼的乾啞頂住喉嚨,宋依顏幾乎是驚恐的看著這個如同怒放鮮花一般美豔的女子,柔柔婉婉走來,溫軟的挽住江燁的另一側手臂,目光含情帶笑,一副被男人狠狠寵愛過後的嬌媚模樣。

  「你……」

  她似乎聽到耳邊嗡嗡作響,動了動唇,就聽到那女子銀鈴一般的笑聲。

  「奴家鶯兒,見過夫人。」

  鶯兒柔柔一福,嘻嘻嬌笑,帶了三分異域風情。她的聲音婉轉柔媚勾人魂魄,雪白肌膚映襯紅裙映襯,更是粉面含春,媚眼如絲,仿若神妃仙子。

  冰涼冷意從每一根頭髮傳至四肢,宋依顏驚慌的目光從她身上轉至丈夫身上,顫抖著看著他略帶愧意的黑眸。

  「顏兒……」

  江燁伸出手臂,卻被宋依顏一把打開!

  「嘻嘻,侯爺,奴家怎麼說也是陛下賜給侯爺的貴妾,侯爺可不要攔著奴家,一定要讓奴家給姐姐行了這個禮喲。」

  那春花般嬌媚的女子,笑著柔柔屈膝嚶嚀,頭髮上簪著一朵碩大的紫色牡丹,在月色下輕輕顫動,越發妖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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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08:48 AM

第十五章 漩渦

  春日褪去,夏天一天一天到來,梨花謝了石榴花開,晉侯府清雅的顏色中,隱隱透入了豔光。

  宋依顏向來喜愛清雅恬淡的裝飾,江采茗自然繼承了母親的這一點,衣衫裝飾清雅仙氣,從來不講究豔麗,行走處只會讓人覺得不食人間煙火。

  可是這晉候府裡新來的二姨娘,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她喜愛大笑,喜愛花好月圓,喜愛一切繁華富麗的東西,她本人也嬌豔的彷彿豐盛花期的鮮麗牡丹,身子豐滿圓潤,白皙豐腴的讓人很不得摸上一把咬上一口,她衣冠裝飾嬌俏豔麗,總是在頭髮和靴子上繫著叮叮噹噹的小銀鈴,聲音甜美至極。

  這女子的笑聲十分甜美動聽,讓人聽了好像喝過夏日的冰草莓汁一般暢快,那小嘴兒甜甜蜜蜜紅的發豔,一個回眸勾唇都是無比的狐媚風情,再加上青春勃發,真真一個要人命的小妖姬。

  單單從容貌上來看,鶯兒的眉眼並不如宋依顏細緻精美,可那渾身的光彩卻和宋依顏完全不同,一勁兒的青春靚麗。偏偏她又喜歡鮮豔顏色,往那裡一站硬是分外奪目,就像是有人拿著一握烈烈紅梅放進了素淡的雪地裡,盛開的絢麗。

  鶯兒豐滿的身子歪在榻上,十分享受的拈起丫鬟捧來的冰凍櫻桃,丟進紅豔豔的小嘴兒裡。

  一旁的小丫頭看著臉都發熱,這位鶯兒姨娘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媚惑,小嘴兒咬來櫻桃含一含,咬一咬,末了還要舔舔指尖。

  ……那櫻桃都沒她的嘴巴紅呢!

  鶯兒媚眼兒一轉,看了看漸晚的天色,妖妖嬌嬌扭腰起身,「……侯爺呢?」

  小丫頭撇過臉去,不敢看鶯兒露出紅裙的雪嫩大腿,耳畔陣陣嬌笑,清脆刺耳。

  %%%%%%

  涼亭裡,宋依顏伺候著江燁一起用晚膳。

  這幾日宋依顏十分沈默,連用膳都是淡淡的,江燁心中有愧,更是花了十倍的時間來陪她,卻怎麼都喚不回愛妻昔日的笑臉。

  席間只聽到筷著交錯的聲響,更添窒悶。江燁心裡十分難受,宋依顏這副不冷不淡的樣子很是疏離淡漠,一連幾日都對他愛答不理的。

  江采茗也食不知味,看著往日情投意合的爹親和娘親冷戰的樣子,心裡如刀絞,恨不得立刻將那鶯兒亂棒打死,省的母親夜晚日日哭泣。

  偏生,這位鶯兒姑娘……哦不,不能叫姑娘了,這位鶯兒夫人是打不得動不得也罵不得的。

  因為那是皇帝御賜給江燁的二夫人。

  自從鶯兒和江燁在青鸞殿顛鸞倒鳳之後,陛下就親筆諭旨,封了她二品誥命。鶯兒在品級上和宋依顏持平。她雖然是個妾,可也是個貴妾,想要不聲不響的打死了事,絕不可能!

  更給人添堵的是,宮裡的那位衣妃娘娘也擺明了給鶯兒撐腰!就在鶯兒跟著江燁回府的第一天,嘉寧姑姑就來候府傳話────「晉侯闔府上下,要好好善待鶯兒夫人,若有人和她過不去,就是和本宮過不去!」

  除此以外,皇帝還賜了鶯兒無數金銀珠寶,甚至宮裡的司膳嬤嬤都給她配了一個,鶯兒在府裡的地位雖說壓不過宋依顏,可也沒低多少────鶯兒的月例銀子從宮裡支取,要多少有多少;身邊大丫鬟都是宮裡的姑姑,比府裡頭的大丫鬟還伶俐;鶯兒吃穿用度都不靠晉候府,衣妃還另外貼補給她不少……這樣的二夫人,又生了一副豔若桃李的模樣兒,晉候府裡哪一個也不敢瞧低了她去。

  就在鶯兒剛剛入府的早晨,趁著江燁上朝,雪芍領了家裡十幾個丫鬟婆子氣勢洶洶的趕往她住的別院────香梨館,正打算尋個由頭給這新姨娘一個下馬威,哪知道……

  「喲,來得可早麼。」

  妖豔的紅衣美女輕靈嬌笑,水靈靈的大眼睛精光閃閃。她粉胸半掩,絲毫不知羞恥的將一身雪白肌膚袒露,嬌滴滴的放肆大笑。

  鶯兒玉手一撈,就將一張金黃絲絹擋在了身前。

  「來呀,來呀!」鶯兒紅豔豔的小嘴兒嘟起,十分招惹人,「想整治我儘管來呀,有本事,踏過皇上的聖旨來打死我呀!」

  她大笑,笑得雪芍她們臉都白了。

  這二夫人將聖旨擋在胸前,哪一個不怕死的敢衝上去教訓她?!

  況且這鶯兒也不知從哪個勾欄女子那裡學來的厚臉皮,十分潑辣無恥,只要有機會出現在侯爺面前,就一副恨不得纏上去的下賤樣子,那抹胸都快扯到奶子下頭去了!

  宋依顏被她的無形無狀氣的直噎,無處發洩,只好和江燁置氣,一連幾天都不搭理他。

  江燁自覺心中對妻子有愧,便儘量遠離鶯兒,也不和她親近。

  一方面是因為宋依顏,另一方面,他也並不信任這個御賜的美人。說不好,鶯兒就是沈絡放在他身邊監視的探子。

  只是他不靠近,不代表美人不黏他。

  %%%%%

  「鶯兒夫人……侯爺和夫人正在用膳……鶯兒夫人你不能進去……」

  鶯兒扭腰擺臀的來到江燁和宋依顏用晚膳的庭院,站在院門外的雪芍剛剛伸手要攔,就被鶯兒劈手一個巴掌扇翻在地上!

  鶯兒笑吟吟的揚著上挑的眼角,朝地上唾了一口,「反了天了,你這老貨也敢攔我的路?膽子忒大!也不瞧瞧你那枯手爛牙的,配碰姑奶奶我一根指頭麼!」

  雪芍捂著鮮血滲出的紅腫嘴巴恨恨的盯著她,那俏麗的美人兒揚著下巴施施然越過她癱倒的身軀,末了還狠狠一腳踢上她的肚子!

  「怎麼,你還不服氣?瞧你今年也三十多了,還是個二等婆子吧?嫁不出去,打算留在侯爺府裡吃乾飯麼?不要以為大夫人慈眉慈心,你就可以黏巴巴賴著不走!」

  雪芍一向是宋依顏跟前得臉的人,明明還只有二十七八,卻被叫做「婆子」,心裡恨得直發苦,又被這麼潑皮無賴似得罵了,頓時氣得渾身發抖。

  鶯兒俏眸子一瞟,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她身後跟著從宮裡帶來的丫頭白竹,高揚著頭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紅薯。

  「嘖嘖,」白竹看了看雪芍的模樣,搖頭嗤笑,「瞧你,現在看著還是個姑娘,可你主子為啥也不尋思著給你配個婚事?你這樣,等熬成婆子了也不過是個給人洗腳的。」

  雪芍臉色煞白。

  這鶯兒夫人真厲害,三言兩語就挑撥離間到人心底最要緊的地方!

  雪芍本來姿色就一般,本也就是旭陽鄉野的丫頭,跟了宋依顏可謂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這幾年,她眼看著宋依顏的富貴,也不由得就升起許多小九九的心思。

  她尋思著。就憑她對宋依顏這麼多年忠心耿耿,宋依顏無論如何會把她嫁個不錯的富戶,做個富戶奶奶什麼的。

  哪裡知道,宋依顏彷彿忘了這件事似的,從來不提。

  雪芍心裡著急,卻也不敢直接和宋依顏開口,只好等在晉候府裡乾耗,眼看著年紀越來越大,早就過了適婚年齡。

  ……莫非以後,真的要做個孤老的婆子麼?

  心裡隱隱憂慮,雪芍癱在地上愣愣的捂著肚子。

  鶯兒卻壓根不回頭看她,嗤笑一句後,自顧自向前走。

  %%%%

  銀鈴嬌笑傳來,宋依顏清麗的美貌不禁皺了皺,而江燁也臉色不豫,旁邊的江采茗更是臉色不善。

  那邊分花拂柳走來的明豔的姑娘,不是鶯兒是誰?

  宋依顏雪白的容顏沈沈冷了下來,江燁連忙去按她的手,宋依顏只是輕輕躲開。

  「你來這裡做什麼?回你的香梨館去!」

  開口斥責的是江燁,冷冷沈下俊臉。

  江燁是上過戰場的人,寒起神色的時候很有幾分嚇人意味,要是換了別的女子早就嚇得縮縮脖子退下了,哪知道鶯兒只是笑的更大聲。

  「鶯兒來這裡幹什麼?自然是來看看鶯兒我的夫君哪!」她聲音好聽極了,猶如黃鶯嬌啼,無比清脆。

  江燁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那樣灑脫的,那樣甜美的笑……讓他恍惚了神色。

  他彷彿在鶯兒身後看到了旭陽長滿杜鵑的野山坡。幼時,他就是那樣拉著翠秀在山花爛漫中,聽她飛揚的笑。

  雖然十分厭惡江采衣,可是翠秀……卻是他心底深藏的,深藏的溫暖記憶。

  青梅竹馬,少年夫妻。

  翠秀死的時候,他太年輕,太看重和宋依顏的愛情,卻忘了那份深入骨髓的髮妻的深情,當時的悲傷並不夠深,只是,一切都敵不過時間。

  時間,讓得到的變的淡漠,讓失去的變的更珍貴。

  他越來越經常夢到翠秀,夢到她還是小女孩那時,趴在牆頭上對他莞爾一笑的模樣。他清晰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雨絲將她的臉蛋打的很濕潤,頭上一頂鮮紅的虎頭帽,襯著那粉雕玉琢的可愛女孩子。

  對了,她的嘴角,有著甜甜的梨渦。那個時候他曾經湊上去戳,軟軟的,惹得她咯咯直笑。

  後來他娶了她,娶了她,那時候他沒有想過那麼多,只覺得這個女孩子和他一起長大,他就要對她一輩子好。

  可是,他對她那樣不好。

  他讓他的妻,獨自將他送上戰場,拖著疲憊的身體照顧無數傷員,孤零零的在旭陽生產,獨自在那樣冷的黑夜裡死去。

  他表面看不出來,他有太多的野心太多的事,可夜色翩然來到的時候,內心卻有三百六十五道裂痕,每道裂痕上都刻有她銀鈴一樣的笑聲,飛灑在山野間。

  宋依顏立刻發現了丈夫這一瞬間的失神,重重將筷子拍在桌子上!

  鶯兒彷彿看不懂她的臉色一般,笑嘻嘻走上來,柔軟手臂當眾撒嬌般的環上江燁的脖子,就那麼大咧咧的坐進了他的懷裡!

  「你……」

  宋依顏粉唇顫抖,指甲掐入手心,失望憤怒的水眸大大瞪向江燁!

  「你這是幹什麼?成何體統!」

  江燁也大驚!使勁撕扯鶯兒的手臂,哪裡知道這女子彷彿水蛭一般纏人,他越扯她越笑的花枝亂顫,豐滿飽滿的乳房更是隨著她的動作浪蕩磨蹭著他的身體。

  「夫君────」

  鶯兒喚,尾音拖得長長的,有點委屈又有點故意,韻味十足,「夫君那日在青鸞殿是怎麼疼鶯兒的,夫君都忘了麼?鶯兒好想夫君呢!」

  說罷一個甜脆大膽的親吻狠狠落在了江燁唇上!

  「你……」

  宋依顏臉色一寒!江采茗連忙握住娘親的手,只覺得一片濕冷,差點兒氣哭,「爹爹!這女人放浪形骸,汙了女兒的眼睛!」

  宋依顏咬著唇含淚看著江燁,楚楚可憐,柔弱無端,看的江燁一陣心酸,連忙將身上八爪章魚一般的女人拽下來,怒聲呵斥。

  可惜這鶯兒別的沒有,臉皮最厚,別人罵她厚顏無恥她當玩兒似的,被宋依顏那般楚楚可憐的怒視著,她臉上笑意一點不減。

  「夫君,人家今日親手給你做了蒸紅薯呢,夫君你嘗嘗!」

  咬著紅豔豔的豐潤嘴巴,鶯兒拿起熱騰騰的一隻紅薯,就往江燁嘴裡塞!

  「你……」

  宋依顏還沒開口,卻被鶯兒笑吟吟的打斷,「夫君,你好久沒有嘗過這個滋味了罷?」

  香甜的紅薯湊近,鶯兒吃吃笑著,繞到江燁背後,奶子壓在他肩上,招搖的扭腰。

  江燁倒沒有拒絕嘴邊的番薯,甜熱氣息撲來,讓他瞬間陷入迷茫。

  這個味道他自從升任都司以來,十多年都沒有再碰過了……

  當年,旭陽沒有食物,都是翠秀她們在大冬天裡手指凍得通紅,一手一手從冰土裡刨出紅薯來。她每次都刨的手指鮮血淋漓。

  等他回家,她就將熱熱的烤紅薯一掰兩半,小夫妻倆吃起來分外香甜,日後不管怎樣的錦繡榮華錦衣玉食,他都再也沒有吃過那樣好吃的東西。

  這位叫做鶯兒的女子,怎麼能如此一刀一刀戳在他心底最要緊的地方!

  江燁不由得去拿那隻紅薯,卻見雪白小手在眼前一晃!鶯兒吃吃笑著將身體趴的更低,瑩潤的乳房鼓出來,幾乎擦上了他的臉!

  年輕女性柔軟嬌嫩的軀體和柔媚芳香傳來,江燁不由得微微皺眉,咳嗽了一聲,掩蓋掉喉嚨的不自在。

  不得不承認,這個鶯兒的身子生的是極極好的!水蛇腰,饅頭似的碩大乳房,彈性極其飽滿。

  那日在青鸞殿裡,她纏在他身上水蛇一樣起伏律動,野性十足,放蕩的讓人心蕩神馳……

  想著想著腰下就有些緊繃,江燁閃神後抓回神智,毫不留情的狠狠將她推開!

  「走開!在夫人和縣君面前你怎能如此輕狂!」他冷斥。「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鶯兒揚起眉,恨恨的跺了跺腳,靴子上的小銀鈴一陣脆響,分外嬌媚。

  「我不!」

  她一扭身子,倔強的站在亭子外頭,黑髮上繫著小小鈴鐺,隨著甩頭的動作更添幾分張揚。

  這種動作若斯其他女人做來或許會十分粗俗,令人嫌惡,可是鶯兒生的有分異域風情,年輕嬌嫩,發火撒嬌都賞心悅目。

  她哼了一聲,又跺了跺腳,「人家要在這裡看著夫君吃!」

  江燁拿這種牛皮糖一點辦法都沒有,急忙拉住宋依顏的手,「顏兒……」

  「我就不在這裡打攪夫君和姨娘開心了。」

  宋依顏鼻尖一紅,甩開江燁的手就要走,急的江燁連忙起身拖住她。

  「放開我!」她含淚低喊,淚水震出了眼眶,顆顆掉落,絞碎了他的心!

  她噙著眼淚,看著那鶯兒飽滿的年輕軀體,心都要被戳成蜂窩!好疼好疼,那麼疼!

  一想起來在皇宮內,她心愛的夫君是怎樣抱著這女子喘息呻吟,浪蕩交歡,她就想把鶯兒的臉皮剝下來撕爛,想把她綁在火柱子上放在油鍋裡,想一刀一刀淩遲她!

  江燁十分無奈,這幾日他反復的和她解釋,已經口乾舌燥,卻依舊安撫不了宋依顏的傷心。

  「顏兒……這女子是皇上御賜的,為夫不能推辭……」

  「住口!」看著面前貌若春花的嬌豔女子,宋依顏緊緊攥住柔軟手指,含淚喝斷了江燁的又一次解釋!

  「夫君……月下窗前,你說過今生今世永不相負,夫君,你說過的啊!而如今你竟然……竟然帶回這麼一個女人來羞辱我!」

  宋依顏推開他哭著跑開了,江燁狠狠瞪了鶯兒一眼,連忙追去。

  「福瑞縣君可別急著整治我。」

  看見留在原地的江采茗神色陰鬱,鶯兒嘻嘻笑著捂住嘴唇,「鶯兒我可是皇上賜給侯爺的,若是被陛下聽到鶯兒被二小姐整治,嘖嘖,那日後縣君想要進宮可就難嘍……」

  她眼神婉婉一轉,笑盈盈的從江采茗身上滑過,語義不言自明。

  江采茗本來打算叫家丁來,不由分說先教訓這不識好歹惹娘親哭泣的鶯兒一頓,也好給母親立威!哪知道這女子竟然如此油滑,先聲奪人!若是……

  恨恨甩手,江采茗扭頭走開!

  她以後是要進宮,長伴陛下身側的,如果她眼下對這位鶯兒動了手,只怕皇上會對她一點好感都沒有了……

  腦中將母親和心上人權衡了一番後,江采茗終究還是屈服於對心上人的渴望。

  %%%%%%

  月光如鉤,妖媚的紅衣美人翹著腳丫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紅唇一張,清脆咬下一瓣蘋果。

  「鶯兒夫人,你何苦要在侯爺和夫人面前撒這個潑呢?」

  宮裡來的老嬤嬤嘖嘖搖頭,替她鋪好床被,絮絮叨叨,「侯爺原本就不信任你,你還一天到晚的跟侯爺找麻煩,又和衣妃娘娘走得那麼近,侯爺他豈不會更加猜忌你?日後若想要親近……只怕難了。」

  鶯兒嗤笑,「嬤嬤,莫非你以為我應該跟宋依顏學?裝的楚楚可憐善解人意,就能得侯爺的喜歡了?」

  「這……」嬤嬤擰眉。

  「我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燭火恍惚,鶯兒紅豔的嘴角彎鉤,顯出一種微微的猙獰弧度,她對著燭火仔細翻看自己柔軟白皙的手,「我呀,偏偏就要和宋依顏完全不一樣,她往東我偏偏往西,否則我怎麼扳得倒宋依顏?」

  嬤嬤聞言擰起眉,「鶯兒夫人……那宋夫人和晉侯爺可是十幾年的結髮夫妻,鶼鰈情深,豈是你十天半月能扳倒的?況且,宋夫人在下人中聲望很高,一副菩薩心腸,經常開辦粥廠,每逢天災人禍她都會去寺廟禮佛,香油經卷也不知道捐了多少……是個很有名望的貴婦,侯爺十分愛重的!」

  鶯兒聽到「菩薩心腸」就噗嗤一聲笑出來,笑意中,隱隱殺氣彌漫。

  「怎的,憑她還要成仙了不成?」鶯兒起身,靠著月晚窗前的木格楞窗,黑眸陰冷,幽幽紅裙曳地,那一剎那,她好似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冤魂,充滿了嗜血的仇恨和殺氣!

  她漫不經心擺弄著胸前垂下的黑髮,嘲諷冷笑,「就算她宋依顏真是個神仙,男人也不可能守著神仙過一輩子。」

  「……」

  「嬤嬤啊,」轉眼間,鶯兒又恢復了輕鬆自在的模樣,執袖掩唇嬉笑,「你想想,這宋依顏的確不食人間煙火,是個空谷幽蘭似的人物,可你別忘了,江侯爺是個男人!一個男人年年日日月月對著同一種類型的女人,不會煩膩麼?」

  嬤嬤聞言似乎恍然大悟,「鶯兒夫人的意思是……」

  鶯兒笑的花枝亂顫,聲如銀鈴,「她宋依顏占不了世上所有的好處!她要做空谷幽蘭,我就偏要做那沖天辣椒,男人吃慣了清粥小菜,你餵他一口肥膩的試試?他不一口吞了才怪!侯爺再愛重宋依顏,有一樣東西卻是她永遠沒有的!」

  嬤嬤心悅誠服的微笑,將床上的錦褥攤平折開,「呵呵,如此,老奴思慮的確不及夫人。」

  宋依顏的確柔美,可是她占了十幾年專房獨寵,卻也必然失去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新鮮感。

  這是真真要人命的。

  宋依顏占住了柔美端方,就必然失了潑辣隨性;她纖薄仙氣,就少了鶯兒豐腴性感的姿態;她知書達理,鶯兒卻爽利刮辣,放進嘴裡就像那嗆人的紅辣椒一樣,辣爽的感覺能從舌底直沖鼻腔!

  江燁就像一個長期吃素齋的男人,將這麼一碟子嗆辣椒放在嘴邊,再對比著對面已經吃了十幾年的白豆腐,他能扛得住誘惑麼?

  所以鶯兒越是和宋依顏反差大,江燁就越容易上鉤!

  可是嬤嬤還是略有擔心,「鶯兒夫人,侯爺就算圖一時新鮮寵愛你,最終,嬤嬤怕你還是難以固寵。」

  一旦新鮮感過去,這位鶯兒夫人該如何自處?

  鶯兒淡淡微笑,長長睫毛下漆黑的眼睛猶如深暗的古井,她躺在床上張開四肢,似乎是擁抱著什麼虛空。

  「嬤嬤,」

  她淡淡的呢喃,「我其實啊,什麼都沒有了呢。」

  嬤嬤揚起眼皮,就看到那紅衣豔麗,嬌媚的如同盛放牡丹一般的姑娘,嘴邊噙著自嘲的笑,眼神卻彷彿黑暗裡凝聚的刀鋒,簇起根根蠍毒尾針!

  「我不要固寵,不要性命!就算是拼個魚死網破,我也要宋依顏永失所愛、生不如死!」紅色蔻丹如同白骨女妖的指甲一般在空氣中劃出尖銳的鋒芒,鶯兒豔麗的臉蛋猙獰扭曲,似乎是在喝什麼人的血,撕扯著什麼人的肉!

  「我要一點一點的折磨她……我要讓她親眼看著她最愛的男人和其他女人纏綿,讓她一步步失去侯爺的心……這婊子憑什麼要把自己的幸福淩駕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最後還要把她……」

  說著說著,鶯兒瘋了似的大笑,淒厲笑聲在房中回蕩,「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和衣妃娘娘,真是心有靈犀啊!」

  「孩子……」

  嬤嬤坐到鶯兒身畔,略感心疼,略感歎息的,撫摸著她因為猙獰而恐怖的小臉,只覺得人生無端荒涼。

  人性在遭受致命打擊以後所爆發出來的陰狠、偏執、瘋狂真的會讓一個人變得陌生而瘋狂。

  這個眸子彷彿浸了血的姑娘,是吏部尚書閆子航大人多年前在大街上救回來交給她教導的。這姑娘出身青樓,被救回來的時候一臉血跡斑斑,頭髮都被泥土黏住了,她躺在內宮的大床上,雙眼發直的瞪著燦烈的天空,眸子彷彿血一般鮮紅。

  這孩子究竟經歷過什麼,她從來不說。

  從來也不說。

  可是嬤嬤能感覺到這女孩子性格激烈如火,極其有血性!若生為男兒,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剛烈強悍!

  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必犯人!女人的天性總是會走陰柔和剛強的兩個極端,而鶯兒,就是那種剛毅果敢、敢想敢做敢當的女孩,血脈中含著狂烈的因子,什麼都能豁得出去!

  跟著侯爺出宮回府之前,嘉寧姑姑前來和鶯兒很是久談了一番,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似乎有什麼極其微妙的共同目的,將江采衣和鶯兒緊緊繫在了一起!

  嬤嬤見過那位皇恩盛寵的衣妃娘娘幾次,只覺得……她和這位鶯兒性格中似乎有著某種相似之處,衣妃看起來比鶯兒嬌柔宛弱,可是那雙眼睛,和鶯兒一般,凝聚著悲傷而哀烈的刀鋒!

  嬤嬤搖搖頭,將鶯兒收入懷中,究竟是自己照顧了好多年的孩子,如此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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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爺!侯爺!」

  寢房內江燁正要休息,突然聽到管家慌慌張張的喊叫。

  原本正在好聲好氣安撫宋依顏的江燁冷聲問,「怎麼了?」

  管家連連吸氣,抹去一腦門的汗,「侯爺請快快起身,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到訪!」

  什麼!

  一同涼水從頭灌倒腳,江燁立刻從床上翻坐起身!

  蘇傾容?

  這麼晚了他來晉候府做什麼!

  他和蘇傾容於公於私都沒有太大交集,蘇傾容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而他隸屬世族派系,無論在朝堂上、朝堂下,他們都沒有共同語言。

  大晚上的,蘇傾容來他的府邸想幹什麼?

  按禮制規矩,蘇傾容官居一品,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親自登一個小小尚書的門。

  莫名的就有點心慌,印象中,凡是被蘇傾容拜訪過的官員似乎都沒有什麼太好的下場,而今,這個令人發毛的丞相居然登了他的門……

  這麼想著,江燁連忙整理好正冠袍服,命人開了中門迎接,匆匆趕往門口。

  晉侯府邸朱紅的大門敞開,昏紅燈籠照著青栗色的石獅子,五尺石階上,北周第一權相籠著雙手,笑吟吟的站在門口。

  江燁只覺得背後都發涼,都已經月上中天了,蘇傾容為什麼挑這個時間來拜訪?────簡直、簡直就像在和外人昭示,他江燁和蘇傾容有不可告人的往來!

  否則,什麼事情不能大白天商量,非要在晚上?

  若讓慕容尚河知道了,恐怕更添猜忌!

  「丞相大人!」

  心裡冷颼颼的,但江燁表面功夫做的極好,臉上擺出受寵若驚的笑容,殷勤迎上去,「下官失禮,不知丞相大人來訪,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江燁行了禮,側身讓出門口,「丞相大人,快請進!」

  哪知道,蘇傾容並不挪動腳步,只是站在門外,微微一笑,修長白皙的手指籠在袖口中,沒有伸出來的意思。

  「晉候,叫你所有的家丁來。」

  蘇傾容淡淡開口,語調輕柔好聽,柔綿如同柳絲。

  寒淡月色下,蘇傾容的面容呈現出一種雪色的白,漆黑眉目微挑,彷彿籠在煙裡的一對水晶,輕盈的水色衣擺紗帛透月,潔白清麗的花枝在袖口的精細刺繡上妖嬈。

  他的美是一種類似女子的柔靜的美,雪膚花貌,素衣長髮,彷彿將身後的夜色都映出了水一般的涼淡,偏生他眉心一顆紅色朱砂,那般明晰,硬是將他素色美化成了一種尖銳驚心的豔麗。

  面對這種傾國傾城級別的美色風暴,江燁總有種頭皮發緊的感覺。若這位丞相大人是位女子也就罷了,不過是個紅顏禍水的傳奇。

  可他偏偏是個男人!還是個丞相,位極人臣,是皇帝陛下的師尊,手握重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他陰一把的恐怖人物。

  這麼想著,江燁將臉上的笑容又調高了一點,心裡卻相當緊張。他躲開蘇傾容的眼睛,僵硬的看著地面。

  「敢問丞相大人……叫、叫家丁來幹什麼?」

  蘇傾容側開身,江燁這才發現他身後跟了幾十輛馬車,昏黃燈光中馬聲嘶鳴,馬蹄點在晉侯府門口的石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除了馬車之外,還有浩浩蕩蕩的一隊壯丁,在車上車下的忙活。

  ……等看清這些人在幹什麼,江燁差點咬掉了舌頭!

  車上一件接著一件搬下來無數奇珍異寶,有高八尺的巨大寶石珊瑚,有純紫水晶雕刻的觀音,衣袂弧線栩栩如生……零零總總,隨便拿出一件來都稱得上價值連城。

  「這是本相送給晉候大人升遷的賀禮。」蘇傾容纖長濃密下,目光帶著笑意,指頭微微露出廣袖,如同透明的玉。

  「這如何使得!」江燁慌忙推拒,「下官承蒙皇上重用,資質笨拙,升任戶部尚書本來已經十分惶恐了,哪裡能收丞相大人如此重的禮?」

  蘇傾容微微揚起眉角,「哦?所以晉候爺的意思就是,讓本相把賀禮怎麼帶來的怎麼帶回去?」

  重重的壓抑感鉛鐵一樣壓迫上心頭,蘇傾容走上前幾步,江燁唬的連連後退幾步,差點被晉候府的門檻絆倒!

  這位丞相渾身似乎帶著寒涼雪氣,稍稍近身就有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幾乎讓人難以呼吸!

  江燁無論如何不願意接收如此居心叵測的重禮,正汗津津的絞盡腦汁,想著如何不失禮的拒絕,就看到蘇傾容從衣袖中抽出一本冊子,遞至他眼前。

  「晉侯,這是戶部真正的賬冊。」

  話語剛出,江燁就震驚的睜大眼睛瞪向蘇傾容。

  權相笑容平淡,修長手指捏著那本厚厚的冊子,似乎捏著一隻垂死的蝴蝶。

  晉候府前的幾盞燈籠微微閃動搖曳,月光暗黃的,帶了幾分無法形容的詭異味道。

  「尚書覺得奇怪?」他勾唇,碧色衣袖如同煙暖雨初收的天色,越發有種浮花般的清淺,「莫非你沒有發現,自你接手戶部之後,許多事物處理起來毫無頭緒麼?」

  江燁心驚肉跳,腦子飛速運轉……他最近剛剛接手戶部,整理帳目的時候總是發現有許多對不上的地方,連帶著戶部整體運轉滯澀難行,他不知道為這事愁了多久。

  江燁盯著賬本乾啞啟口,「難道,難道是因為……」

  權相的指頭輕輕捏著那本賬冊輕晃,「不錯,江燁,你之前看到的帳目,全都是假的。戶部之前由殷瑞掌管,本相教了他一種做賬方法,戶部有兩套賬,一套是假賬,一套是真賬。你看到的自然是假賬,至於本相手裡的……才是真賬。」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戶部一直都在蘇傾容的掌控之下!

  難怪,難怪他雖然升任戶部尚書,卻總覺得無法施展拳腳,所有實權都跳脫開,他拼命抽絲剝繭也找不到問題的根源!

  原來,前尚書殷瑞人雖然調離了戶部,可是交接之時並沒有把戶部真正的賬本交給他!

  江燁頓時覺得腳下的石磚冷透了,冒出一頭冷汗,彷彿站在刀尖上跳舞。

  如果今晚蘇傾容不來,而他又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按照虛假帳目運行戶部……如此下去,絕對會出現動搖國本的大問題!

  屆時,皇上殺了他九族都是不嫌夠的!

  江燁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但他畢竟浸淫朝堂多年,瞬間的驚慌過去,也就慢慢冷靜下來。

  蘇傾容既然來訪,又拿出了真賬,那麼顯然是打算救他了。

  「丞相大人!」江燁的笑容裡多了幾分真誠和隱隱祈求,拭去頭上的冷汗,神色愈加的恭敬,「請丞相大人幫幫本官!」

  蘇傾容並不搭腔,而是噙著意味深長的笑意,一手舉著賬本,一眼瞟著晉侯府門口林林總總的珍貴賀禮。

  江燁略一沈吟,恍然大悟,心裡激烈權衡起來。

  蘇傾容此舉的意思是,如果他想要拿到賬本和戶部實權,就必須收下他的禮!

  這也可以理解。

  他們二人之間沒有任何情分,蘇傾容也絕對不會平白幫他,日後……他一定會要他為自己做事,而他只有收了蘇傾容的禮,丞相大人才會放心。

  可是這樣……慕容尚河一定會猜忌他,北周世族怕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仔細權衡了一會兒,江燁終於決定,還是眼前要命的危機比較重要。

  畢竟如果戶部帳目出了問題,他就是直接責任人,皇帝是會第一個拿他開刀的!

  至於收蘇傾容的禮這件事……雖然一定會讓慕容尚河心裡有所嘀咕,但是他只要掌握戶部之後,對慕容家好好效忠提供各種便利,並且及時去慕容府解釋清楚這件事,想必也沒有大礙了。

  利與弊如此清楚。

  這個蘇傾容,以為他收了禮就一定會受制於他麼?等待戶部實權到手,他就立刻擺脫蘇傾容的掣肘!

  江燁想著,臉上掛起了大大的笑容。

  他表情十分恭敬,連忙命人將門口洋洋灑灑的賀禮搬回府邸,而蘇傾容也二話不說,笑吟吟的將賬本交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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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蘇傾容給江燁送禮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北周朝堂,掀起軒然大波!

  人人交頭接耳揣測紛紛────宮裡,衣妃娘娘盛寵無雙,朝堂上,陛下對江燁青眼有加,現在就連丞相都出手拉攏他了!

  江燁他……眼看著就要青雲直上,權傾北周了麼!

  一時間,那些沒有後台的、官階較低的、德高望重的、位高權重的官員們紛紛向江燁靠攏,晉候府一時間車水馬龍,喧鬧不休。

  %%%%%%

  從那以後,江燁發現,蘇傾容將戶部的實權毫無保留的交給了他,他辦事越來越順利,沈絡對他也多有嘉獎。

  可這種順利,隱隱透著怪異。

  私下裡江燁也琢磨,蘇傾容怎麼會這麼輕易就對戶部放權?他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實權,卻幾乎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簡單的令人心頭惶惶。他想來想去,卻也死活想不出什麼結果,也就釋然了。

  畢竟,他現在是如此的春風得意。

  相比於江燁,葉兆侖十分狼狽。

  幾日前,邊關數個重鎮突然換了太守,而他作為吏部侍郎,竟然完全沒有聽說這件事!

  直到這些太守的調令下來,吏部人人議論,他才驚出一身冷汗。

  ……吏部什麼時候擬定奏章撤換太守、而皇上什麼時候批准了這些調令,他竟然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那無疑說明,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被排斥在權利圈之外了!

  朝堂上,皇上似乎越來越不待見他,後宮裡,葉子衿也越來越不受寵了,哪裡哪裡都被江采衣壓下一頭……

  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葉子衿的哭訴書信源源不斷的從後宮傳入葉家,葉兆侖氣得雙手打顫,心中對於江燁的憎恨就越發深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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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府。

  慕容尚河每隔七天就會在府邸召開一次聚會,北周各個世族的家主都會齊聚在此,聽從慕容尚河安排調遣,商議大計。

  江燁進門的時候,就看到慕容尚河坐在正堂的椅子上,而手下兩排座椅已經坐滿了人,不由得心裡微微一沈。

  ……往日的聚會上,他總是來得最早的那一個,而這次,慕容尚河故意將時間晚通知了他一刻,讓他面對遲到的尷尬。

  看來,慕容尚河終究還是對他最近風頭過盛而有所忌諱,這是借此敲打他罷!不過,江燁自認為手裡有籌碼,所以還算鎮定。

  江燁深深呼吸一口氣,努力避開四周世族家住們或者輕視、或者嫉妒的目光走去自己的位子,卻聽到首位的慕容尚河咳了一聲,伸出枯樹皮一樣的老手對他招了招。

  「晉侯,你來坐在老夫身邊。」

  慕容尚河淡淡的說。

  江燁微微一震。

  能坐在慕容尚河的身邊,就代表是他非常看重的人,慕容老此舉,正是在世族們面前表達對他的信任!

  慕容尚河終究還是信任他的,方才的遲到和現在的抬舉,是恩威並施。

  心底安慰了許多,江燁含笑走去,坐在了慕容尚河的右手邊。

  慕容尚河長臉瘦削,渾濁的眼珠像是攪混了水的泥潭,眼白彷彿打散了的蛋黃,唯獨瞳仁精光四射。

  他說話的時候,喉嚨裡發出呵呵的咕隆聲,臉皮鬆弛的乾糙皮膚贅贅抖動,牙齒稀疏,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可是江燁知道,這個老人牢牢把持著北周的世族大權,尤其是財權!甚至皇帝要用錢都要被他掣肘。

  慕容尚河貪權,但更貪財。他就像一個張大嘴的老怪物,吞吃著本應屬於朝廷的錢糧。任何金銀只要進了慕容家就休想流出去,他死死守著北周金庫,使盡一切手段為慕容家謀利。

  但慕容家百年簪纓,慕容尚河也對圍繞在他身邊的世族們予以庇護,這才讓北周世族們團結一致,形成了足夠對抗皇權的勢力!世族家主們對這位老人有著深深的敬服和倚重,若是沒有慕容家,世族們也不過是一塊鬆散的軟豆腐罷了。

  江燁剛剛坐下,就聽到下首的葉兆侖一聲冷哼,「哼,旭陽賤民!」

  江燁臉色一沈!

  不等他發作,就見另一人笑著嗤聲,放蕩不羈翹著腳丫斜眼瞟著他:

  「聽說,衣妃娘娘最近很得陛下寵愛呢!葉容華小主在宮裡過的是越來越艱難了,十天半月皇上都不會去看一次罷?嘖嘖,能讓皇上不顧臉面,對一個旭陽野丫頭又封又賞的,可不是一般本事。」

  旭陽野丫頭指的自然是江采衣,這番話連酸帶刺的,隱隱暗示著江燁是個旭陽的低賤種子,根本不配躋身百年世族行列!

  江燁緊緊攥著拳,高大的身體因為屈辱而微微顫抖,可是即便被如此羞辱攻擊,他也不能開口厲聲反駁。

  這是慕容尚河的府邸,這裡不同於朝堂,這裡靠世族背景高低說話,不講官階!

  ……旭陽賤民的身份深深刺痛著他,這些世族家主們無時無刻不嘲笑他諷刺他,他如此努力,卻始終不被這些天生的貴族所接納!

  「可不是?」另一個閨女在選秀宴上落第的家主嘲諷的看著江燁難堪的臉色,揚聲冷笑,「衣妃娘娘這等狐媚本事,可不是咱們世家的閨女養的出來的。」

  「呵呵,野丫頭就是野丫頭……」

  慕容尚河聞言臉色一沈,「都閉嘴!酸眉小眼的,和市井潑婦有什麼不一樣!」

  頓時鴉雀無聲。

  許久,慕容尚河緩緩轉向江燁,「晉侯,聽說前幾日蘇傾容送禮給你?」

  這個問題江燁早有準備,連忙起身離座,拱手行禮,「慕容老,確有此事。下官本來要拒收,可是丞相以戶部的實權做要挾,下官只得答應。但是如今下官已經拿到了戶部的實權,必定一心忠於慕容老,不再受蘇傾容挾制,還希望慕容老明察秋毫,不要受了挑撥!」

  說罷江燁暗暗看了一眼葉兆侖。自從蘇傾容登門以來,葉兆侖就沒少揪著這件事在慕容尚河耳邊嘀咕。

  慕容尚河雖然年紀大,但是眼力依舊不俗,這番話說的十分坦白,將實際情況完全攤開來,沒有絲毫藏私,和他私下調查的結果一樣,可見江燁所言不虛。

  所以,慕容尚河對地上的江燁點點頭,示意他起身。

  江燁並不起身,而是拱手說,「慕容老,還有一件事下官要報告。」

  慕容尚河點點頭,江燁就將那日在御書房裡,沈絡關於北伐的事情複述了一遍。他還特別點明了皇帝此次北伐,不動用戶部錢糧,也不動用國庫的要點。

  慕容尚河老眼沈沈,很是沈默了一會兒,而其他家住們卻彷彿沸水一般的交頭接耳開來,紛亂嘈雜!

  「這怎麼可能!皇上要北伐,至少要兩千萬兩銀子!沿途運糧、採買兵器、煉鋼煉鐵、打造新式軍械、修建糧道……都是吃銀子的無底洞!皇上從哪裡變出兩千萬兩!」

  「陛下究竟在想什麼?動用這麼一大筆錢去打已經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的瓦剌!」

  「陛下莫非打算用蘇傾容的錢?想當初蘇傾容就不聲不響的在先帝眼皮子底下養了十萬私兵!花錢跟流水似的!」

  「話不能這麼說!當時蘇傾容能夠豢養私兵,是因為瓦剌來襲,咱們朝廷一片混亂,大家逃命都來不及誰有精力頂著國庫?他自然可以順手挪走大筆銀子!而現在咱們把國庫看的這樣緊,蘇傾容絕對動不了這麼大一筆錢!」

  聽著這些吵吵,慕容尚河只是慢悠悠的品茶,竟是一言不發。

  而江燁卻沒有絲毫不滿,只是一臉恭敬的等待著,因為他知道慕容尚河在思考。

  忽然,慕容尚河放下茶盞,發出清脆的聲響。所有的吵吵聲在慕容尚河老手一揮後,全數寂靜。

  家主們都望著首座上老辣的慕容家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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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尚河淡淡開口,「無論皇上打算動哪裡的銀子,對咱們都是好事。」

  「……好事?」下首的人們懷疑的看向他。

  「對,好事。」慕容尚河點點頭,摸著下巴黑白交雜的稀疏鬍鬚。

  「你們只顧著猜測陛下從哪裡弄來銀兩,卻忘了,咱們根本無需關心這件事。因為,只要這些銀兩不從戶部走,也不碰國庫,那麼對於咱們的利益,必然是無損的。」

  「可是……」有人疑惑的動了動嘴。

  慕容尚河抬手打斷,「這些錢不管是蘇傾容出、還是陛下自己籌集,一場仗打出去也花的差不多了,損傷的是皇上和蘇傾容的元氣,對咱們有什麼影響?」

  慕容尚河皺巴巴的臉擰出一絲笑,枯皺的嘴唇如同蟲子在蠕動,「所以這場仗打的越大越好!等仗打完了,皇上手頭只怕會更加緊巴。到時候皇上如果要用錢,就不得不有求於咱們!屆時……就會對咱們妥協!」

  葉兆侖一個激靈,眼中閃過一絲熱切,「對!到時候,慕容老再將您的嫡孫女送去宮裡,皇上就必須立她為后!」

  慕容家是北周世代皇后的母族!

  而世族們為了能夠長久享受繁華榮寵,福祿齊天,就必須聯合慕容家緊緊掌控著皇帝的後宮!慕容家嫡女登上后位幾乎是毫無爭議的決定,而她為了鞏固后位,不得不扶持同氣連枝的世家女子坐上妃位!

  屆時,他就可以趁機扶助葉子衿登上貴妃之位,和慕容家小姐聯手整死江采衣!

  此話一出,許多家主們喜笑連開,氣氛熱絡情緒高漲,笑聲不斷,他們似乎看到了北周寂冷的後宮填滿了精心挑選的世族貴女們,而下一任的君王將流著他們世族的血液,保證這些百年簪纓世家的尊崇容華,長盛不衰。

  「慕容老,如此看來,咱們要大大支持陛下這一仗啊!」有人高唱。

  「明日咱們就齊齊上書支持陛下北伐吧!」

  他人齊聲附和,也有人已然搓著雙手打算,暗忖著日後該將家裡的哪一位貴女送入後宮……

  哪裡知道坐在上首的慕容尚河眼中毫無笑意,冷冷的看著下首眾人交頭接耳的歡喜浪潮,猛地一拍桌面,剎那間滿室寂靜。
 
  「我方才說的那些,就是皇上打算用來迷惑你們的手段!」慕容尚河冷笑,眼光如刀一般利利削過下首呆若木雞的眾人,「你們如果真的這麼想了,就中了皇上的圈套!你們真的以為這場仗打來對咱們有好處?你們真的以為皇上花光了錢就能對咱們妥協?」

  「這……慕容老,您方才不就是這麼分析的麼?」

  有人小心翼翼詢問。

  慕容尚河聞言嗤笑,搖搖頭淡聲說道,「你們看問題,還是太短淺了些。」

  聽慕容尚河這麼說,家住們微微一愣後,紛紛垂首,「吾等疏淺,還請慕容老指點。」

  慕容尚河幽幽歎息一聲,冷笑,「你們不奇怪麼?皇上為何這麼堅持要北伐?甚至不惜花下血本?」

  下首的家主們面面相覷。

  「若你們連這一層也想不明白,日後也別想再有什麼作為了,只會害人害己。仔細想想吧,七年前那一仗何等慘烈,打的瓦剌人至今都緩不過來!而現在的北周軍是蘇傾容一手培養的,素質、紀律、武力都非一般的強悍!帶著這支隊伍,隨便一個人領軍北伐,都只會成功不會失敗,所以……不管皇上派誰去,那人都會大大凱旋而歸,因為瓦剌人現在根本不經打!明白了麼!這是成大功建大業的最好機會!」

  下首有頭腦清明的依然恍然大悟!神色間不由的閃過一絲寒意。

  慕容尚河跟著解釋,「大勝仗回來之後,皇上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加封有功勳武將,皇上他一直想培養自己的心腹黨羽,他一定會挑選自己看中的人去立這個大功!」

  徹底清醒過來的世族家住們紛紛一身冷汗,有的人已經震驚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北周軍和瓦剌實力如此懸殊,這場仗沒有懸念,一定會贏!

  皇上絕對會趁機提拔自己的心腹作先鋒大帥,順便在軍中安插無數黨羽,只等他們得勝歸來就大肆加封!

  依靠著卓著的軍功,這些人會一步步封侯升官、堂而皇之的在北周擴張權勢,接下來,他們就能仗著人數眾多而排擠北周世族,可以想像,他們將會自成一黨,形成新貴勢力!

  而這股勢力是忠於皇權的!

  到時候,皇帝不僅完美的捧起了自己的心腹黨羽,更不著痕跡的打壓了世族們,這的的確確是值得下血本的事情!

  %%%%%

  葉兆侖拍案而起,「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陛下打這場仗!」

  慕容尚河吐出一口氣,虛弱的靠在椅背上淡淡搖頭,「晚啦……錢的問題上咱們制不住陛下,而軍部又握在丞相手裡,咱們根本阻止不了皇上。」

  他側頭看了面容蒼白的江燁一眼,「你也被陛下說動,上了請戰摺子了吧?」

  江燁僵硬點頭,「是……是……前日陛下召我去御書房,下官考慮不周,隔天就寫了請戰的摺子……」

  慕容尚河的目光如同緊盯著青蛙的蛇,「晉侯,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皇上會和你第一個商量?」

  糟糕!

  慕容尚河終究還是懷疑他了!

  江燁心裡暗暗叫苦。

  皇上這件事情做的實在不地道,故意將這麼重要的事情第一個和他商量,還是在私密的御書房,並且事後也不透露給慕容尚河,這豈不是在故意離間他和慕容家麼!

  「下官……下官……」支吾了半天,江燁只覺得自己掉進了某種陷阱,卻渾身有嘴也說不清。

  慕容尚河沈吟了許久,才緩緩開口,「罷了。恐怕這件事是皇上有意為之,你是老夫一手提拔的,自然忠心於老夫。」

  思考良久慕容尚河終究還是選擇信任江燁。

  而他的決定是正確的,江燁就如同一朵浮萍,必須依靠世族勢力才能在朝堂上存活。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明面上的世族黨羽,就算他真的投靠了皇帝,皇帝也不會信任他,所以江燁絕對不會蠢到背叛慕容家而向沈絡投誠!

  江燁聞言,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就聽到慕容尚河緩慢的沈吟,「北伐這件事勢在必行,咱們既然不能阻止,就要儘量尋找機會在其他方面突破。」

  家住們連忙問,「怎麼突破?」

  慕容家的老家住撫摸著鬍鬚,再次慢慢的,搖了搖頭,「目前老夫還沒有想好,需要慢慢觀察,現在距離北伐還有不少時間,可以慢慢籌謀。」

  說罷他轉過臉,安撫的拍了拍手邊江燁濕冷的手背,皺巴巴的老臉上露出了一個安撫的表情,「對了,晉侯,你這次升任尚書,老夫還沒有送賀禮給你。」

  江燁連忙下拜,「下官不勝榮幸,謝慕容老賞賜!」

  慕容尚河送禮,是一種信任的表示,他自然要欣然接受不敢推辭。

  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口馬聲嘶鳴,慕容府的壯實馬夫牽了一匹棗紅色的神駿寶馬停在門口!

  紅馬人立而起高高揚起前蹄,踢沙騰躍,嘶聲長鳴,威勢驚人!它一聲長嘯挾帶著無以倫比的威勢,令人氣血翻湧,胸口隱隱發痛!

  馬夫艱難的抓著它的韁繩,幾乎它翻甩上天去!

  江燁眼睛一下就亮了,他曾經是沙場上打天下的人,對於駿馬有發自內心的喜愛!這紅馬皮毛潤澤,精神煥發,皮毛烏黑,肌肉飽滿,長長的鬃毛一直披拂到膝下,馬蹄有力,一看就是難得的神駿!

  慕容尚河撫鬚笑道,「這馬是老夫外甥從關外花大力氣弄來的汗血寶馬,日行千里,價值連城。只是十分桀驁不馴,入府這麼久,還沒有哪個馴馬人能馴服它,就交給你了。」

  江燁頓時覺得身上的少年熱血豪氣全數被激發出來,俊臉微微發紅,感激的再次對慕容尚河拱手,十分真心實意,「下官得此神駿,一定不負慕容老期望,儘快馴服!」

   慕容尚河含笑撫鬚。

  「不久後,就是皇上夏日大獵,你到時候一定要騎上它,讓老夫一睹汗血寶馬的風采!」

  「是!」

  相對於江燁的激動,葉兆侖只是在旁邊冷笑。

  %%%%

  聚會散去後,江燁帶著寶馬回府,而葉兆侖卻留了下來,一臉委屈的對慕容尚河傾訴。

  「慕容老……」

  看他一臉委屈,慕容尚河歎氣著撇過頭去,「你又怎麼了?」

  葉兆侖忍氣吞聲,上前一步提高聲音,「慕容老!您未免太優待江燁了,下官懷疑他已經投靠了皇上!你看他,最近又是升尚書又是得意洋洋的,都快將咱們不放在眼裡了!……你還在眾人面前讚揚他!」

  慕容尚河恨鐵不成鋼的拍了拍桌子,「你呀,讓我說你什麼好?你是葉家家主,又是吏部侍郎,得天獨厚的條件卻硬生生被江燁壓下一頭去,爭不過他,卻來和我埋怨!」

  葉兆侖死死陰沈著臉,讓慕容尚河怒火更盛,恨不得兩巴掌打醒他!

  「當初你是吏部侍郎,江燁是戶部侍郎,都是四品,起點完全一樣!可是這才短短幾個月過去,江燁就已經升任戶部尚書,掌握了戶部的實權!而你呢?還蹲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不動彈!」

  「慕容老……」

  「住嘴!你還有臉告狀?老夫問問你,最近邊關重鎮一連換了好幾個太守,你卻事先連半點消息都不知道,你在吏部是不是已經被架空了?」

  葉兆侖不服氣,「江燁當得上尚書,還不是靠他那個女兒江采衣────」

  「混帳!」慕容尚河實在是失望,用力狠狠拍向桌面,震得茶杯不斷晃蕩,「靠女兒,靠女兒怎麼了?你有本事也靠你女兒啊!明明就是能力欠缺,還在老夫面前不停找藉口!吏部雖然壓著一個尚書閆子航,可你無論如何也是侍郎!手中就沒有一點權利?被人架空了,只能說明你使用權利的能力有問題!」

  葉兆侖被罵的臉色煞白,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慕容尚河看著他鐵青的臉,長歎一口氣,究竟還是緩緩放柔了語調,語重心長的換了勸慰安撫的口吻。

  「兆侖」,慕容尚河改口叫他的名字,「你是葉家家主,葉家和慕容家百年的交情,同氣連枝,你在老夫心裡絕對比江燁重得多。老夫對你的期待……遠遠高於晉侯啊。」

  葉兆侖聞言眼睛一亮,這才放鬆了緊繃的臉色。

  「老夫為什麼會送江燁汗血寶馬?你想想,如果老夫真的把他當做心腹和自己人,還需要如此拉攏安撫麼?江燁怎麼說也不是真正的江家人,不是我北周世族的兒孫,老夫心裡,對他也是有戒備的。

  江燁眼皮子淺,究竟是小家子氣,一匹馬就安撫了。可是你不同,你是正經的葉家家主,何苦非要和江燁過不去?這不是白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慕容尚河老眼帶著慈和的光芒,將葉兆侖的手握在掌心,很是輕柔的拍了拍,「兆侖,你現在要做的,是動動腦子想想如何在吏部站穩腳跟!吏部十分重要,你要牢牢把持這個至關重要的部門才行,多多立功,才能擺脫閆子航的壓制,才能讓皇上提拔你。

  若你能一步登天,葉子衿日後謀個貴妃還不容易?慕容家和葉家百年交好,日後等慕容家女兒進宮,這北周後宮不就是她倆的天下了?現在和一個小小的江采衣計較什麼?」

  葉兆侖面上閃過喜色和堅定,「謝謝慕容老指點!下官一定儘快在吏部立功,讓皇上刮目相看!」

  慕容尚河贊許的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

  相府。

  梨花樹下開著一季錯落繁華,大大小小的碧色湖水上吹來涼風,帶來片刻舒緩的清涼,軟日烘煙,乾風吹霧,芍藥荼弄顏色。

  樹下,竹席一襲,青玉案棋盤一座,甜白釉蓮花茶壺一盞,梅子青釉蓮瓣紋蓋缽一隻。

  梅子青和粉青瓷盞隨意散落在柔軟的花瓣上,青瓷因為足底等露胎處呈朱紅色,也喚作朱砂底清瓷,燒制極其費工夫,在陽光下恍然似淺淺流淌的綠水凝聚而成。

  棋盤上黑子、白子錯落有致,卻隱隱能看出戰局激烈,彷彿兩支軍隊在漆盤上緊身絞殺,撕咬出血隱隱的死局。

  蘇傾容垂著長長睫毛,拈起黑子,緩緩壓在棋盤中間一點,瞬間,白子節節敗退,被黑壓壓的黑子逼退,丟盔棄甲。

  棋盤對面米色華貴衣衫的男子看著輕笑一聲,放棄重振棋局的心思,拱手笑道,「丞相,學生敗服。」

  男子便是現今的吏部尚書閆子航,長眉入鬢,是個年輕的俊朗男子,他哈哈一笑,丟開棋盤,「丞相,你今日召學生前來,不只為了下棋罷?是有事要吩咐麼?」

  蘇傾容淡淡的嗯了一句,「最近吏部一定會有異動,你注意著葉兆侖。」

  閆子航慎重點頭,「學生一定不讓葉兆侖搗亂。」

  蘇傾容聞言突然就笑了,他本就生的美若女子,笑起來的時候幽幽春水從眸底一點一點波折,頃刻間就有種如畫般的山明水淨和雅致。他背後的湖水中浮著數朵碧蓮花,七月杏花隨水轉,他微微低頭,漆黑的長髮搭在玉白的頸子邊,絳唇珠袖,雪白皓腕露出衣袖,壓住了被風吹的有些擺動的髮梢。

  「不,你錯了。」美貌的丞相語調閒雅柔美,卻在尾部略略拖長,那種感覺就像春風絲絛在心底勾抓般。

  閆子航在這位美人丞相身邊待了少說十年,卻還是略略苦笑一聲,轉過頭去,嘖嘖兩句。

  蘇傾容接下來的話卻抓回了他的神智。

  「恰恰相反,你要給他機會搗亂。」

  「哦?」閆子航訝然,卻見蘇傾容輕輕微笑。

  「皇上北伐的銀子,還指望著這位葉兆侖呢。」蘇傾容勾著嘴角,微微一咬下唇,留下一個豔麗的痕跡。

  閆子航微微吃驚。

  「指望葉兆侖?一個吏部侍郎有什麼本事能拿出兩千萬兩白銀?」閆子航思忖了半晌,就看到蘇傾容搖了搖頭。

  「兩千萬兩不夠,」蘇傾容淡淡說,「這一次大仗,除了修棧道、運軍糧、採買兵器軍馬,還要修戰堡,如果可以的話,皇上準備在胭脂山外建一個南疆大營,長期駐軍,這筆花費無論如何至少要五千萬兩才保險。」

  「五千萬兩!」閆子航倒吸一口冷氣,「不過是打個瓦剌,動這麼大陣仗做什麼?這麼一大筆錢,到哪裡籌去?還有……那胭脂山外全是牧草,皇上建南疆大營幹什麼?」

  「到時候你自然明白,皇上這次……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呢,慕容尚河一定會上當。」蘇傾容淡淡彎著漆黑美目,「至於銀兩,本相這裡大約能調動兩千萬,還有餘下的三千萬……葉兆侖自會奉上。」

  「……葉兆侖有這麼多錢?」

  葉兆侖只是一個吏部侍郎,若說他有三百萬兩閆子航相信,可是……三千萬兩?

  退一步說,葉兆侖就算真的有這麼多錢,又怎麼肯獻出來?

  皇上承諾過,這次北伐不動戶部、不動國庫、不動世族們的錢,而葉兆侖的錢不就等於是世族們的錢麼?就算他肯拿,皇上也不能自打嘴巴接受啊!

  「呵,他自然沒這麼多錢,可是,他會有這個用處,你且等著看吧。」

  北周絕色美貌的丞相露齒一笑,緩緩抿了一口帶著梨花清香的清酒。

  閆子航使勁思考,卻怎麼也想不明白丞相和皇上打的什麼主意。

  葉兆侖究竟會起到什麼作用,籌集出這麼一筆鉅款?

  想了想,閆子航決定丟開這問題,轉頭問道,「丞相,聽說你送禮給晉侯?」

  看到蘇傾容點頭,閆子航極其不解,「學生不明白您為什麼這麼做?不僅如此,您還把戶部的實權交給他!這個江燁可是慕容家的人!」

  「不交給他,他怎麼會收我的禮?」蘇傾容淡淡挑眉。

  「可只是送禮……就能成功離間江燁和慕容尚河麼?」閆子航十分懷疑,「在朝堂上看來,他們關係依舊和諧如初。」

  「不過是再種下一根刺罷了。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什麼事情都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北周美貌的丞相托著光潔如玉的下巴,黑眸下笑意淡淡流轉,墨染的長髮在和風中垂落,一根白玉髮簪隨性挽了,長長指頭淺淺敲擊著棋盤。

  「衣妃得寵是根刺,提拔江燁是根刺,皇上下賜美人是根刺,本相送禮也是根刺,後面的刺更多更扎手,且看江燁和慕容抗不抗的住。」

  清淩淩好聽的笑聲在柔和風中震盪,閆子航難得一見美麗權相如此愉悅的表情,他一手撐在身側,微微彎起柔軟的嘴角,天青雨色的廣袖垂落而下,遮住了他秀麗的手指。

  笑聲兀然一收,蘇傾容舉起酒杯向閆子航敬了敬。

  「爾敏,」他喚的是閆子航的字,手指在陽光中彷彿薄透的瓷胎,「本相就算把戶部所有實權都交給江燁也沒關係,他啊,反正活不了多久。」

  閆子航一驚,他並非笨人,聽蘇傾容這麼說,沈吟片刻後,已是想明白了蘇傾容的意思,神色間不由的閃過一絲寒意。

  皇上哪裡是會被女色迷亂心智的人?他如此眷寵江燁,一方面是為了離間江燁和慕容家,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存了日後殺江燁的心思,才會如此連連晉江燁的職!

  皇上放手任憑江燁勢力膨脹,還有另外一個作用,就是江燁再也不能獨善其身,其他預備尋找靠山的大小官員們都不會放過他!

  最近,投靠江燁的官員如同過江之鯽。

  人人會想────連丞相蘇傾容都送禮給江燁,可見這位戶部尚書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一來,官員們便更加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紛紛湧向江燁。而江燁為了站穩腳跟,也必須接受這些人的依附。

  蘇傾容送禮,不單單是送禮,還是一種象徵。

  象徵著江燁在朝中的地位!

  為江燁贏得了聲望!

  等到江燁勢力擴張到一個程度,就是皇上下殺手的時候!

  到時候單單一個結黨營私的罪名,就夠江燁吃幾壺的!

  閆子航思考了一會兒直起身緩緩抬頭,「丞相,學生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問吧。」

  「丞相說過,皇上現在打算對付慕容家,可是……皇上費這麼大勁殺江燁做什麼?」

  殺了江燁,就能扳倒慕容家麼?

  美麗的權相輕輕低笑,黑髮隨著他的顫動滑落在背後,拖曳成一汪漆黑的流泉,他不答反問,「爾敏,我且問你,如果有個要命的寶貝放在門裡,而你想要砸碎它,第一步該做什麼?」

  閆子航搖頭笑道,「學生不知,請丞相指點。」

  蘇傾容眯起幽雅黑眸,輕輕放下手裡的茶杯,「第一步就是,殺掉看門的狗。」

  北周金鑾殿的上空,密密卷著不詳的黑壓壓烏雲,彷彿深潭中的險惡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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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09:54 AM

第十六章 天街(上)

  整整一個月。

  北周後宮,正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的好時節。夏日濃郁芬芳,琉璃瓦在陽光中流淌著碎金般的流波。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魅紫嫣紅繁盛。

  各種紛雜躁動在看似平靜的紅牆綠瓦中起伏,櫻桃紅、芭蕉綠,六宮紅粉佳人們也紛紛在這夏日中盛開的嬌豔。

  只是嬌豔之下,是難掩的煩躁和驚慌。

  ────蓬萊閣衣妃,已經連續盛寵一個月!

  整整一個月,皇帝陛下完全沒有召幸另外一個女人,不論是幾個小儀、小媛、剛剛升了常在的樓清月,還是葉子衿。

  除此以外,六宮協理的事務,沈絡也漸漸命內務府總管交給江采衣處理。他並不一股腦的交給她,而是循序漸進,讓她一邊學一邊管。

  前朝的各位大人在後宮都有眼線,這一舉一動都明明白白昭示了皇帝對於江采衣的重視,慕容尚河、葉兆侖也都隱隱坐不住了。

  當然,比葉兆侖更加坐不住的,是葉子衿。

  %%%%

  「容華姐姐,咱們不能再這麼坐以待斃了!」

  含章堂裡,樓清月悶著氣在葉子衿的含章堂裡打轉,就看到葉子衿若有所思的轉著冰碗裡的乳酪雪梨,吐出一口氣重重坐回木椅上。

  她除了攀上葉子衿,被皇上寵倖了一晚,提了常在之後,皇上就連一眼都沒再瞟過她!

  剛剛提常在那幾天,內務府有人猜測著她是不是要翻身得寵了,很是殷勤了幾天,她自然也過得舒服。哪裡知道皇上如此冷淡,一天天過去,卻連提起她都沒有一句。

  如今,陛下更是每日都去蓬萊閣臨幸,她的日子越活越回去了,內務府宮女太監們都對她愛答不理的!

  「整整一個月,皇上不但日日臨幸江采衣,甚至還總召她去御書房侍奉筆墨,聽……」樓清月臉一紅,左右看了看,才低聲對葉子衿嘀咕,「聽御書房外侍奉的小太監說,有時候,皇上甚至會直接在御書房臨幸衣妃呢……這麼算來,衣妃承的雨露恐怕遠遠不止每天一次!這樣下去,怕是……衣妃很快就會有喜了罷!」

  葉子衿嬌憨的面容上帶著冷笑,瞥了樓清月一眼,「有喜?就算皇上天天臨幸你,你也不會有喜。」

  樓清月一噎,鬱鬱的低頭,頭頂的青色墜子在地上照出恍惚水波。

  皇上他,根本就沒打算允許低位嬪妃生育皇子,所以她們這些人侍寢之後……都賜了藥。

  葉子衿看著她的表情嗤笑,「你有什麼好委屈的?本宮也賜著藥呢,那位衣妃有沒有賜藥我不知道,不過這樣下去……」

  她冷冷哼了一聲,語義不言自明。

  如此盛寵下去,一旦江采衣躋身四夫人、或者四妃行列,皇上定會允她孕育皇子,萬一生的是個男孩兒,就是皇長子!

  到時候,即使是慕容家的小姐進宮,也壓不住皇長子的母親!

  「更可怕的是,你知道皇上把蓬萊閣的名字改成了什麼?」樓清月手壓在胸口,姣美的臉略有扭曲,「改成了朝夕閣!」

  葉子衿一震,抬眼看向樓清月。

  朝夕閣……天長地久,與卿共渡,朝夕相見,不離不棄!

  皇上竟然將江采衣的寢殿改做這個名字!……擺明了就是打算和她日日相見,朝夕共度了麼!

  想起父親在前朝的艱難,葉子衿冷冷皺眉,揮開為她捏腿的繪箏,冷聲質問樓清月,「最近讓你去畫蘭選侍那裡多找找麻煩,你去了沒有!」

  樓清月絞緊帕子,點頭,「小主,嬪妾自然都有去的,只是最近江采衣越發的關照畫蘭了,不但暗裡打點內務府,還點了幾個特別機靈硬氣的小太監去蘭芳苑伺候,嬪妾總是被擋在蘭芳苑門外面。」

  葉子衿浮起一個淺笑,在柔嫩嬌憨的臉蛋上有一絲陰沈,「如此說來,他們二人交好,已經舉宮皆知了?」

  「是,可……」樓清月思考了許久,小心翼翼的開口,「可是江采衣舉止有禮,雖然和畫蘭有所來往,但並不會十分親密,只是暗裡照顧的多。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江采衣罩著畫蘭,也不能憑著這個就栽贓他們有私情啊!何況……」

  樓清月臉色一紅,「何況,後宮裡的男子嬪御,只要不侍寢,要緊處都、都鎖著呢,根本不能和女子行事……」

  葉子衿曾經向樓清月和盤托出過自己的計劃────先引誘江采衣同情畫蘭,再設法捉他們私會,扣個穢亂後宮的罪名!

  而樓清月的任務就是有事沒事去芳蘭苑招惹、作踐畫蘭,促使江采衣和畫蘭交往越來越密切,如此看來,她似乎是成功了。

  可是,樓清月對這個計劃卻有些懷疑。

  自從江采衣管理六宮以來,別的不說,對所有小主後妃們都非常公平。內務府也被她看的很緊,對誰都不偏不斜,按例供奉。那些捧高踩低、欺負人的事情基本絕跡。

  就算江采衣多照顧了畫蘭一些,也只能說是分內的事情,皇上都沒說話了,她們有什麼好拿來做文章?

  再說,就算是製造機會讓他倆獨處,那個畫蘭根本無法行男子事,又如何栽贓到江采衣頭上去?

  葉子衿只是冷冷一笑,讓樓清月在大夏天裡感到一陣寒氣。

  「我自有辦法。」

  她淡淡撇嘴,「且讓他們再密切一陣,我自會找機會除了那畫蘭私處的鎖,灌下催情藥,讓他倆被皇上親手捉個人贓俱獲!」

  繪箏扭頭,對樓清月點了點頭。

  「……小主對這件事如此有把握麼?」繪箏送樓清月出含章殿的大門,樓清月仍然不放心,握著妹妹的手幾番詢問。

  「放心,姐姐。」繪箏的臉在陰影中顯得有些模糊,她微微一笑,對姐姐福了福身子,「姐姐,小主做事穩妥,這次定能一擊必中,還請姐姐繼續協助小主。」

  %%%%%

  「娘娘,你這幾日總是很倦怠貪睡,快起來出去散散身子骨吧。」

  嘉寧將江采衣扶起來,都已經過了晌午,卻見她還是迷離的揉眼睛。

  這幾天或許是暑熱難消,江采衣總是覺得想睡覺,再加上日日侍寢體力不支,總是要睡到中午才肯起身。

  嘉寧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宮裡齷齪陰毒的事情多了,害人都在不知不覺間,她可不認為江采衣貪睡只是什麼巧合。

  這些日子,嘉寧將江采衣的飲食用度反反復復查了個遍,卻什麼異常都沒有。

  沒有毒,沒有藥,什麼都沒有。

  那娘娘為什麼會倦怠成這個樣子?

  有一回皇上來,摺子還沒批完的時候,娘娘就靠在皇上的胳膊上睡著了。一度她也曾懷疑娘娘是不是有喜了,可太醫診治過後,只說是衣妃氣血虛浮導致睏倦。

  仔細思來想去,嘉寧過濾掉所有可能性之後,覺得,最近和江采衣時常來往的也就只有畫蘭,莫非……問題是出在他那裡?

  嘉寧小心翼翼的問江采衣,「娘娘,您待會兒可是要去太液池邊?」

  江采衣頓了頓,然後點頭。

  太液池邊,是畫蘭經常葬花植樹的地方,樓清月總在那裡堵著畫蘭和他找茬,江采衣每日總要過去看一遭的。

  嘉寧福身,「娘娘,讓奴婢陪你去吧。」

  她倒是想要親眼看看,這個畫蘭有沒有給娘娘吃些、或者喝些什麼怪東西?她浸淫內宮多年,這個畫蘭如果身上藏香、水裡下毒,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江采衣看著嘉寧的臉色,微微笑了,「嘉寧,我知道你擔心什麼。畫蘭從來都是一個人,本宮吃的喝的都是用自己宮裡的,他應該做不了什麼,或許是夏天我自己犯睏罷了。」

  嘉寧依舊固執,江采衣看了看她,也就隨她去了。

  %%%%%

  江采衣走出寢殿,來到朝夕閣的庭院,此時陽光豔麗的刺眼。

  幾聲開朗嬌笑在朝夕閣裡傾灑,嘉寧看去,笑道,「今日有些風,秋菱她們這幾個小丫頭前幾日剪了風箏,正耐不住,趕著這會兒出來放呢!」

  江采衣定睛看去,朝夕閣分花拂柳,院子裡開著金黃的桂花,甜香委地。

  一片燦陽裡,秋菱和幾個年紀小的丫鬟們你追我趕的拽著繃緊的風箏線,精美的老鷹風箏隨風上青雲,在朝夕閣湛藍的天空上飛翔。

  秋菱看到江采衣,嘻嘻哈哈的沖她招手,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眼眶微微發酸,江采衣噙著笑,舉起手,也沖那無憂無慮的可愛小姑娘招手。

  她對於秋菱,總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偏愛。她那麼陽光那麼活潑可愛,總是精力充沛,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倒映著天真和純潔。

  就像,就像一個健康的、活潑的玉兒。

  她多麼希望,玉兒也能這樣奔跑在陽光下,舉著高高的風箏,笑聲在風中揮灑,寫意人生,無憂無慮。

  她才十九歲,為什麼覺得整個人都在蒼老,黑沈沈的,疲乏不堪?

  「嘉寧姑姑,你照顧好娘娘!」

  秋菱一面招手,一面手忙腳亂的扯著風箏線,銀鈴一樣沖嘉寧姑姑笑喊。

  江采衣展開笑面,不捨的看著秋菱,一瞬間心頭暖流淌過。

  那時候,玉兒對她說,姐姐,你要好好的。

  風吹過一樹一樹的桂花。

  她的玉兒,人生中最後一句話是,姐姐,你要好好的。

  自然是要好好的,即使噙著淚,懷著恨,帶著無法填補的思念,也要好好的。

  不會負你,不會負你。

  江采衣看著秋菱手上的風箏,似乎它托著她的思念,遙遙衝上雲霄,將她的痛都帶高了,帶去天空,帶給她的玉兒。

  「哎呀!」

  正欣賞著風箏,卻見幾個小姑娘叫了一聲。

  風吹大了,幾個風箏線絞在一起,秋菱她們在地上怎麼扯也扯不開。那幾隻風箏做的又大又沈,攪在一起,風托不住,就倒栽蔥似的墜了下來!

  好巧不巧,幾隻風箏就掉在了朝夕閣的頂上,被琉璃瓦卡住了。

  「這怎麼辦?如果硬拽,一定會把風箏拽壞的!」一個叫瓔珞的小宮女眼巴巴的看著卡在房頂的風箏。

  這幾隻風箏都是她們辛辛苦苦紮了好些天竹骨,用最好的錦緞糊的,好不容易才拿出來玩一下,可不想就這麼廢了。

  秋菱想了想,撓了撓頭,「要不然,搭個梯子去拿下來?」

  幾人紛紛贊同。

  由於侍衛不能進入寢宮內院,秋菱就準備找個太監去,卻見那瓔珞早已經耐不住,搬好梯子就要爬。

  「喂喂喂!」

  嘉寧遠遠看到了立刻攔下,「瓔珞,你前幾日才崴了腳,房頂那麼高,你摔下來如何是好?」

  這時候秋菱一挽袖子,「我去!」

  秋菱向來好動,爬樹比猴子還靈活,她扯走瓔珞,蹭蹭蹭就順著梯子爬了上去,嘉寧和江采衣都來不及阻攔。

  幾個人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秋菱的身影,她們連忙站的遠了些,就看到那幾隻一人高的風箏已經快將秋菱的身影淹沒了。

  秋菱蹲在房頂,用剪刀將纏在一起的線剪斷,然後一隻一隻扔下來,瓔珞她們連忙接住。只一會兒的功夫,她就蹭蹭爬回梯子,安全落地。

  江采衣扶著額頭,搖了搖頭,正想斥責兩句,就看到幾個小丫頭歡天喜地的捧著風箏重新穿線去了。

  「算了,總歸以後小心些。」

  嘉寧板著臉教訓了她們幾句,這幾個宮女卻知道江采衣和嘉寧都是溫和性子,像小麻雀一樣吱喳了幾句就嘻嘻哈哈的玩去了。

  風卷著落花,落在裙子邊。

  「今年桂花開得好,很香呢,等入了秋,就可以釀桂花酒喝。」

  嘉寧扶著江采衣的手出了朝夕閣,只是走不遠,江采衣突然回頭,微微皺了皺眉。

  「娘娘?」嘉寧見她疑惑,連忙停住腳步。

  「嘉寧……」頓了頓,江采衣沈吟,「你覺不覺得,桂花有些太香了點?」

  %%%%%%

  一季雪白的梨花,開了春天,再開夏天,整個太液池邊如同下雪的湖堤,遠處精緻宮闕樓閣在水面上找出傾斜的影子。

  太液池邊,畫蘭還沒有來,於是嘉寧收拾了石桌,擺上自帶的茶點。

  太液池邊除了梨樹,又多出來不少木槿花,在白色梨花中燦若霞光。

  「娘娘,喝點明心茶。」

  嘉寧沏好了一杯熱騰騰的藥茶,放去江采衣手邊。這藥茶是太醫院醫正開來的房子,用於調理江采衣氣血虛浮的症狀,她找了好幾個太醫反復確認過,的確溫補,對江采衣很有好處。

  江采衣順從的接過來,順從的抵在唇邊。

  ……這個嘉寧姑姑,她總是無法拒絕。

  她本來想要冷落嘉寧,最好不要彼此牽扯,她本就是為了報仇入宮,何苦連累別人?

  哪知道,這個姑姑事無巨細的纏著她,圍來繞去,讓她每每無法拒絕,而且,嘉寧身上總有種氣質,讓她覺得有點像……娘親。

  她真的喜歡嘉寧,喜歡朝夕閣裡的每一個人。她總是很容易被純粹的善意和溫暖打動,深深的喜歡,然後……失去。

  ……想個辦法,讓嘉寧出宮,嫁個好人家吧……

  這麼想著,舉起杯子正要喝,就聽到一聲淺淡的男嗓。

  「娘娘,我若是你,絕對不會碰那杯茶一根指頭。」

  江采衣一驚,扭過頭去,蒼蒼滿目的梨花間,清秀的白髮男子抱著一包梨花瓣,髮絲如霜,淡淡看著她手裡的明心茶。

  畫蘭緩緩走過來,連一眼都不看那杯茶,眼角眉梢如同冰雪,逕自走去梨花樹下。

  嘉寧大驚,連忙取出銀針試了又試,聞了又聞,卻怎麼也沒有發現這茶有什麼異樣。

  「娘娘……」

  猶疑的看著江采衣,嘉寧連忙追去畫蘭身邊,「畫蘭公子,你說,這茶有問題?這是太醫院醫正開的明心茶,裡面都是溫補的藥材啊。」

  「我知道。」

  畫蘭淡淡的看了一眼嘉寧,「我入宮之前學過醫,明心茶的味道,一聞就知道。」

  嘉寧急道,「畫蘭公子,娘娘的茶是奴婢親手熬的,茶具、煮水都不假他人之手,絕對不可能摻雜其他東西,請公子告訴奴婢,這茶裡是不是被下了毒?怎麼下的?」

  「茶沒有問題。」

  畫蘭終於轉過身來,白髮在陽光裡展開散落,他這幾日得了江采衣的關照,終於養出了些肉,不再是骷髏一般清瘦如竹的姿態。

  「有問題的,是這些花。」

  他淡淡的說,掐下一朵木槿花,遞至嘉寧的眼前。

  木槿花開,盛烈而芳香,在陽光下舒卷,粉紫的嫣紅的,被陽光曬得彷彿綢緞,燦若雲錦。

  「明心茶裡都是溫補的藥,木槿花單看也沒有問題,可是一旦明心茶裡摻了木槿花粉,便是一種慢毒,太醫也診不出來。喝一次兩次不打緊,長期喝下去,能要人命。」

  畫蘭將茶杯放在石桌上,一陣清風拂過,木槿花動,花粉在陽光中異常清晰,緩緩隨風飄落,落入茶水。

  「最近一直起風,娘娘又喜歡來太液池飲茶,也不知誰在這裡種了這麼多木槿花,只要起風,就有無數木槿花粉落入茶水。」畫蘭淡淡一笑,「娘娘,你再喝下去,只怕總有一天會睡到再也醒不來。」

  嘉寧臉色天青咬緊牙,重重拍響桌面,「樓清月!」

  這裡的木槿花是樓清月種下的,她親眼見過!

  其心可誅啊!何等冷毒的心思!

  樓清月總在這裡堵畫蘭,所以很清楚江采衣的習慣。她只怕是早早就籌備好了這些花,種在這裡,打算神不知鬼不覺的要江采衣的命!

  「娘娘,這件事……」

  「到此為止。」江采衣心裡一扯,深深吸氣,將那杯茶倒入泥土,「茶是咱們自己帶來喝的,樓清月只是種了花,她有一百種藉口脫罪,這件事,咱們奈何不了她。」

  「奈何不了她,總也要敲打敲打!」

  江采衣低低嗯了一聲,將心頭莫名其妙的不安壓下去,對畫蘭道謝,「公子,謝謝你。」

  「不謝,奴才只是還娘娘這些時日來的照顧的恩情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轉過了身去,拂開地上的泥土,將一片一片的白色梨花收入懷中。

  他就這麼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葬花種樹。

  等著,他心愛的人。只是那人,再也不會回頭看他一眼。

  杏花疏影中,男子的背脊瘦削而孤薄。

  「謝謝你。」

  江采衣走去,說了許多個謝謝。

  「畫蘭,謝謝你。」

  畫蘭不明所以,轉過頭來,「娘娘,說一個謝謝就夠了。」

  她搖頭笑,「不夠。」

  第一個謝謝,是謝你救了我一命。

  第二個謝謝,是謝你有這麼一頭美麗的白髮。是的,美麗。

  第三個謝謝,是謝你讓我知道,原來可以如此堅持的愛著一個人。

  而我的心底,也有這麼一個人。

  蒹葭,我雖然不能做你的愛人,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沒有在愛你。

  此生此世,只能默默,愛著。

  %%%%%%%

  大雨傾盆。

  夏日總是頗多雷雨,而今日還沒到晚時便電閃雷鳴,陰雲滾滾的壓下來,一把黑幕遮住晚霞,黑不見五指。

  轟鳴聲彷彿從地底傳來,震得地磚隱隱發顫,窗外狂風呼嘯,忽然一陣刺目白光,閃電如蛇照亮了朝夕閣的桂花樹,一瓣一支都清晰可辨。

  「娘娘,好大的雨。」

  嘉寧連忙關好窗,只覺得心神不寧。

  朝夕閣前懸掛的數十盞巨大宮燈在風中搖擺被雨水澆熄,被風吹的燭火僅剩一線昏黃,在風雨裡飄搖不定。

  總是有種莫名的心慌意亂感。

  巨大閃電劈裂黑霧,刺耳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紮的人腦袋痛。

  江采衣對著燭火思考問題。不多久後,就是皇上舉辦的大獵,到時候……江采茗一定會出現在獵場,她會用什麼手段博得皇上青眼,謀求進宮的機會?

  要不要……幫她一把?

  江采衣撫摸著桌上燒的旺盛的粗大蠟燭,五指收緊。

  燭火微微一條,青白閃電將她的臉映出青白顏色。

  一股微微的焦味傳來,伴著濃烈的桂花味道。

  江采衣眼皮微微一挑,猛然抬頭!

  不對!

  窗外那麼亮,紅亮紅亮,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燃燒,地板發出灼燙的溫度,窗戶縫裡,竄入橘紅色的隱隱火光!

  心底翻湧出不可遏制的恐懼,頭皮一層層發怵,寢殿裡只有江采衣和嘉寧兩個人,兩人對視一眼,卻已經來不及!

  巨大火焰彷彿火球,瞬間呼嘩而起,將朝夕閣埋葬!

  「不好了!朝夕閣走水了!」

  「娘娘!娘娘和嘉寧姑姑在裡面!」

  巨大火光沖天,陣陣木頭和綢緞的焦味從火光中傳來,雨水也澆不滅這樣巨大的火!何況夏日的雨本來就是大白雨,一會兒功夫也就小了,火勢卻越來越大!

  太監宮女們驚恐的聚集在殿外,背水撲火,卻怎麼也遏制不住這樣狂烈的大火!

  朝夕閣如血燦紅,被烈火籠罩,染紅了烏沈沈的天際,劈啪之聲霎時間不絕於耳,瓊樓玉宇付之一炬,遙遙傾塌。

  %%%%

  「娘娘……娘娘,你幹什麼!」

  嘉寧發出一聲淒厲慘叫,巨大火柱從房梁上塌下來!滾落無數火焰。

  江采衣將榻上唯一的一床錦被扯下澆上了水,裹在嘉寧身上,不顧她的掙扎,反手手肘狠狼的撞在嘉寧的背上,將她打離開那節燃燒的滾木!

  黑煙嗆得人說不出話,江采衣捂住口鼻,在地上滾了一圈,躲開那節原木,一手揪著裹著水被的嘉寧!

  「娘娘!這被子要裹在你身上!」

  嘉寧還沒有叫出聲,手腕就被江采衣的指甲緊緊掐入,幾乎見到血肉!

  「別廢話,走!」

  地上被赤炎燒的彷彿炭火,嘉寧掙扎著想要解開水被,江采衣眼睛一眯,帶著強烈的煞氣,抓起一旁的玉珊瑚狠狠擊打在嘉寧的肩肘處!

  「娘娘!」劇烈痛楚傳來,骨頭崩裂了,嘉寧疼的身子一彎,再也沒有反抗江采衣的力氣!

  她就這麼被又拖又拽的,來到鮮紅火舌狂燒的門口!

  前方的雨氣透過火牆穿來,整個宮殿發出吱吱啞啞不堪重負的聲響,火光外有混亂的身影閃電般的奔忙交錯,可是無論怎麼潑水也救不了這大火!

  「娘娘!娘娘你千萬不能獨自留在這裡!娘娘!」

  嘉寧哭著,淚流滿面,啞聲喊,臉上卻又狠狠挨了一巴掌!

  「閉嘴!聽話!」江采衣沒空和她囉嗦,拉起水被裹緊她,用盡所有力氣狠狠一推!

  「────娘娘!」

  淒厲聲響傳來,嘉寧裹在被子裡被推出了火牆大門,滾落在灼燙的青石臺階上!

  她連忙掙開被子,拼命要衝回燃燒的朝夕閣!

  「娘娘,娘娘還在裡面!」

  嘉寧逆著風呼嘯,手足並用的掰開太監們阻攔的手臂向殿內爬去,夾帶著雨的風如同強鞭抽打,強烈的桂花香氣沖天,滿宮的人亂成一團。

  精美的雕花大門被火焚成灰,發出咯吱的一聲響,緊接著殿門坍塌,在青石臺階上重重砸出火星。

  「侍衛呢?快叫侍衛們來啊!」

  嘉寧大聲嘶叫,殿外的鐵甲侍衛們齊齊包圍在朝夕閣周圍,背水批氈,準備豁出命去救人!

  「嘉寧姑姑!門塌了!沒有可以進去的地方啊!」

  耳邊是雜亂的呼喊。

  大火沖天,沈重的琉璃瓦眼看就要壓垮整座宮室,朝夕閣的宮柱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在雷電雨水中彷彿一隻痛苦呻吟的巨獸,就要散架!

  %%%%%%

  帝寢宮。

  周福全聽了朝夕閣傳來的消息,登時臉色大變,不顧阻攔衝入帝王的寢室!

  「皇上!皇上不好了!」

  沈絡還未就寢,一手支在頰側,也不抬眼。

  「說。」

  他淡淡出聲,身上籠著素色深淺不一的輕紗長長的袖彌漫開來,彷彿安靜極了的霧,他坐在高高的金竹節燭臺中間,垂眸看著手裡的書卷。

  「皇上!宮裡走水了!」周福全連氣也喘不上來,卻見皇帝只是緩緩翻過去一頁。

  「朕說過,什麼事都不許來打攪。這麼點事……你是來找死的?」

  沈絡冷笑,指甲輕輕敲了一聲桌面,目光依舊停在書上。燭火將他袖口的繁花落盡的合歡花映清晰婉轉,長髮隨意挽了素色缺月簪子,淡煙流水畫屏幽,生生一種豔枝春透的傾國色澤。

  周福全慌得連忙跪下,花白的頭髮被雨水淋得透濕,「皇上!是朝夕閣走水了!衣妃娘娘一直被困在火裡!現在都還沒出來!」

  「什麼?!」

  高大優美的身形霍然起身!

  周福全感到年輕的天子在那一剎間渾身迸發出的劇烈撕骨的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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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絡趕來朝夕閣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火光沖天,紅霧般灼亮升騰搖搖欲墜的宮殿。

  大火發出嗶嗶啵啵的吞噬聲響,焦黑的氣味從大火中傳來,地面都被燒的燙手!

  「皇上……」

  聞訊趕來的葉子衿、樓清月等人均豔妝無暇。而樓清月更是梳了精細的飛天髻,幾個紅粉美人嚶嚶哭著擠在朝夕閣庭院,慌亂的指揮著滅火,卻絲毫不見成效。

  幾個侍衛潑命要衝進去,卻都被大火逼退,沈絡眸子一沈,一手搭上了從臺階上踉蹌退下的侍衛的肩。

  「皇上!」

  周福全驚叫!就看到沈絡一把抽出侍衛腰間的佩刀!

  「皇上!你不能去啊!朝夕閣就要塌了!」侍衛看他身影漂移,連忙冒死跪下拖住帝王的腿。

  沈絡劈手扇開他,飛身而去,火光帶著燙熱撲面而來電光石火間,他攬衣踏前一步,手中短刀一揚,對著燃燒的窗櫺一舉劈下!

  就連臺階下數米外的侍衛們都被這一刀激得毛髮森立,不禁死死按住握刀的手指,骨骼發緊!這一刀雷奔電掣,一往無回。一柄侍衛常佩的鋒銳短刀,竟然在短短兩尺距離中劈出了破空厲嘯!這一劍,就算連整個宮殿一起斬落,也是決無顧惜!

  北周的天子伸出手去,絲毫不避狂烈妖火,五指如鐵爪撕開了整片窗櫺!

  巨大氣浪撲來,有如天河倒傾,白浪滔滔飛流,窗內,是一片腥紅火焰!

  葉子衿、樓清月她們瞠目結舌,不敢置信的看著沈絡毫不猶豫,衝入火海!

  驕陽似火,寒刃如霜,火光掀起他緋色的衣擺,漆黑的長髮隱沒在火中。

  「江采衣!」

  他喚她。

  雷聲隆隆,閃電劈裂天空,他的聲音穿透了火海,滾滾熱濤撲來。

  沈絡踢開落下的火柱,滾落的火球,終於在一個黑煙彌漫的角落,看到了她。

  她睡在濃煙裡,不知生死。

  火勢太大,濃煙撲入口鼻,他看著她,每一舉手、一抬足,都彷彿背負著泰山五嶽一般艱辛,丹田裡越發劇烈的疼痛。

  為什麼,會痛。

  某種劇烈的東西在胸口掙動。

  她不知道會不會醒來,她好像一個惶然的小動物,縮在火中,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燒到消失。

  「江采衣。」沈絡喚著,揮開了濃霧,將她抱起來。

  懷裡的姑娘動了一下,睜開迷離的眸子,眸如秋水泓,黑白分明。

  火舌填上衣袖,肌膚都在隱隱發燙,頭頂是紅龍似的烈焰。她眨了眨眼,手指抓緊了他的衣袖,低低啞啞的吐出兩個字────快走。

  一眼淬火,半晝幻夢,經年灼痛。

  被她碰過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到疼痛,沈絡攬她入懷,回身一掌拍去,掌風帶著淩厲呼嘯將窗口的磚石打穿!

  那身影彷彿穿過火燒雲的利箭,氣勢淩厲霸道,殺機四溢,動靜間飛速轉換,繞開層層大火,飛身而出!

  剎那,燃燒的宮闕在兩人身後坍塌。

  一時天地寂靜,眾人耳中只有嗡嗡轟鳴。

  他們的天子懷中抱著纖薄的女子,彷彿在默片中一般,衣擺在閃電中拖出豔麗的尾跡。

  皇上動了內力,飛身而出的剎那,巨大磅礡的氣浪隨著他的動作迸發開來,連不懂武功的人都難受之極,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更是臉色一白,幾乎當場就要吐出血來。

  帝王的手指扣在江采衣的頭頂上,緊緊壓著那一顆小巧的頭顱。

  她的耳朵貼在他的胸口,朦朧間睜眼看去,頭上是針豪般的冷雨和陰濃的天空,而他襟口的綠色寶石如同一汪碧色的水,幽豔而清冷。

  如同一步一灣泉水,彷彿月弧泛光,綠色的,微明微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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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江采衣放下地,早有懂醫的太監趕來,伸手去探她的口鼻,卻被沈絡握住手扳開。

  「她沒事。」

  美貌的帝王淡淡的說,鳳眸略略發寒,那太監連忙垂頭退下,不敢再碰她。

  沈絡轉過身去,雨絲滑過長髮,周福全連忙趕來以白絹擦拭帝王被火熏黑的指尖,一面抹眼淚一面替他打好傘。

  嘉寧趕去扶起江采衣,她咳嗽了一陣,冷雨一澆,頓時清醒了許多。

  「娘娘,是皇上救了你。」

  嘉寧緊緊抱住江采衣又哭又笑,「娘娘,皇上親自衝進大火救了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

  江采衣應著,轉過頭去。看到沈絡正在低頭擦拭著手腕,此時大雨已經過去,卻仍然有冰涼的雨絲,順著他衣擺的刺繡蜿蜒滑落。

  他站的很近,面色平淡,漆黑的睫毛,月光下一雙彷彿含著春光的眼睛,卻好像隔一程山水,和她坐望於光陰的兩岸。

  不懂。

  她真的不懂。

  他為什麼……

  目光驟停,江采衣頓住。

  一隻搖搖晃晃的螢火蟲,在風雨裡彷彿舉著一盞幽幽孤燈,吃力的飛著。

  它似乎是太冷了,想要拼命靠近火焰,搖搖晃晃的朝著燃燒的火堆飛去。

  「哎呀!」

  葉子衿厭惡的驚叫了一聲,舉起手隨意扇打,那隻小蟲虛弱的撲騰了一下,就掉落在泥水裡,尾巴上的火焰熄滅了,只是一隻醜陋的,再也不會發光的蟲子。

  江采衣緩緩的挪動雙腿,挪入泥水裡,將它撈起來攥入手心裡。

  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我不會走遠的。

  春日堤柳,一年一年開春,一年一年落花,再也沒有玉兒。

  那麼她就算死了,又怎麼樣呢?

  又怎麼樣呢?

  火焚的恐懼,冰冷的雨水,江采衣背對著眾人,握緊那一隻小小的蟲子,彎弓身體,咬緊牙,淚流滿面。

  遠處火焰燒的更高,熱氣撲面而來,夾帶著清冷的雨絲。

  一冷一熱激來,她冷的牙齒打顫,卻緊緊握著手裡那隻死去的小蟲子。

  %%%%

  突然,濕冷的雨水驟停,雷光也似乎被什麼遮住,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姿態站在她的頭頂,替她擋去瓢潑大雨。

  前方火光粼粼,江采衣抬起頭來,面上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沈絡,站在她的面前,長髮濕潤,膚如白玉。

  一柄紫竹骨傘撐在手間,他肩膀上有涼雨打落在絲綢上的淺淺暈開痕跡,雨滴從傘面上九枝墨色翠竹的光滑釉面上滑落下來,在幾根竹骨頂端掛下串串銀色的珠簾。

  沈絡揮退了侍衛和嘉寧,彎下身,將她拉起來。

  他的懷裡有雨水的濕氣,庭院裡是大雨澆透了焦木的氣味。

  那傘並不大,不夠遮掩他們兩人,她卻再也沒有被雨絲濺上一滴,帝王的背後被水沾濕,卻只是傾斜著傘,將她護的妥帖。

  「皇上。」

  她悶悶的叫,沈絡低下頭來,柔軟的唇瓣抵上她的額頭,是她從來沒有領略到的溫柔。

  「沒事了。」

  他說。

  「朕來了。」

  他的衣袍下有泥水濺上的黑點,可見他是一聽到出事,便棄了帝輦徒步趕來。

  美麗的帝王的長髮披散著,像一朵黑色的芙蓉在水流裡散開而落,青色的蓮花開在袖口,還隱約沾著被火舌燒灼過後的黑青。

  春山如笑眉如語,秋水為神玉為骨。

  這是北周的皇帝陛下,他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笑語殺機,人命螻蟻,這是她的丈夫,也是後宮許許多多女子的丈夫。

  可竟然是他。

  怎麼也想不到,是他。

  方才,在火中,她那樣驚恐,有一霎那,炎熱舔上腳踝的時候,她真的滿心滿眼都是恨!

  恨她還沒有來得及報仇,恨她還沒有親手手刃江采茗,恨她還沒有親眼看到仇人在眼前淒慘輾轉,她慌亂的火場中亂竄,胃裡、喉嚨中中竄上一陣陣獄火灼燒的痛楚,比滿室嗆人濃煙和狂火更令她痛苦!

  偏偏痛苦中,又生出一種隱隱的渴望的安然,她彷彿在煙火中看到了娘親,看到了玉兒,看到了蒹葭。

  有什麼極快的影像在眼前飛奔而過。

  透過茫茫紅色,她彷彿看到了春陽下碧波萬頃的旭陽湖,還有家裡的庭院裡,千絲萬縷的綠色柳枝綢緞一樣溫柔,樹下的籐椅中,玉兒笑著低頭卷起長長的柳葉,然後就吹起了悠揚的小調子。

  而娘親……娘親手裡搭著衣服,滿目溫柔的看著她,歲月比流水更美好。

  恍然間,蒹葭也在那裡,銀絲如雪,朗聲笑著,華麗的尾鰭滑動著水面彷彿輕紗一樣透明而晶瑩。

  真的好想就這樣走過去。綠柳安然,馨香溫暖,她想和他們在一起,永遠也不要分開了。

  真的真的永遠都不想要再分開了。

  可是,她又怎麼能死?怎麼能死?

  她答應了玉兒,要好好的。

  世事滄桑,歲月流轉,不管面前的抉擇多麼的痛楚艱難,不管內心如何的疲憊無奈,她始終記得,她曾經如此承諾過心愛的妹妹。

  江采衣就這樣迷惘的蜷縮著,一面恨,一面渴望,心在冰冷與烈焰中沈浮,恨不得化作厲鬼去向仇人索命,又恨不得就此死去,將一切灰飛煙滅。

  然後,燃著火焰的窗櫺就那樣被人掌風破開崩裂,她看到在漫天火焰中飛散開豔麗的紅色火星!

  半天紅光,廢墟一片,她的夫君從火焰的縫隙中出現,妃色的衣漆黑的髮,連地都是灼燙熱的。

  她的手腕被他扣著,口鼻被他捂著,她整個人縮在他的懷裡,從漫漫大火飛身而出,落入宮殿外那一片清涼雨霧中。

  這一生,從來沒有人為她這樣趕來。

  這一生,從來沒有人在這樣要命的時候對她說,沒事了,我來了。

  這個初見就令她驚豔卻也恐懼的男人,在奪命的夜裡為她而來,為她驅趕了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將她一手拉出奪命的泥潭。

  「皇上,」

  她低低的又叫了一聲,就感到沈絡的手臂又收緊了一些。

  是誰家男子,他的手臂如何能有這樣刻骨銘心的溫暖?

  沈絡垂著濃密睫毛,伸出手去,將江采衣死死攥緊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掰開,裡面躺著一隻濕冷醜陋的蟲子。

  而她,在那般狂烈妖火中都不曾掉一滴眼淚的江采衣,在眾人背過身去的瞬間,握著一隻死掉的螢火蟲,哭的淚流滿面。

  這少女,為什麼會有這麼痛楚心酸的模樣。

  一種莫名的悸動從此刻開始深植心間,恍惚而朦朧,周身縱有瓢潑大雨也不能痛斷割捨。

  「江采衣。」

  沈絡開口,聲音低沈而魅人,雨水中帶著模糊。

  江采衣,是他為自己挑選來,費心培養的儲后。

  他喜歡她的堅韌,也欣賞她寵辱不驚的韌性。入宮許久,他盛寵過她、冷落過她,三宮六院之中只有這一個女子有令他讚賞的秉性,有他不討厭的容顏,有值得培養的資質。

  他希望的皇后,應該在這個時刻迅速站起來,挺起背脊嚴查火災起因,威嚴禦下,將嫌疑人員全部拘禁,殺也好刑也好,總歸不應該蹲在那裡,哭的像個小孩子!

  這不是他所希望的模樣。

  他要的是一個合格的皇后,而不是一個軟弱的女人。

  可是。

  可是對這個女人,他卻無法強加任何應該。

  沈絡輕輕笑了,漆黑的眉目彎起來的時候,有種似乎對什麼很無奈的樣子,卻又帶著淺淺的寵愛的笑意。

  他彎下頸子,將一臉雨水,連清秀也談不上的狼狽小女人給摟緊了,側頭吻她濕涼的眼角。

  語調輕的柔的,似乎怕碰壞了她。

  風搖盪,雨蒙朧,翠條柔弱花頭重。

  「被什麼東西戳動痛處了吧,一隻小蟲子也值得哭成這樣。」

  他舉著傘,牽著她來到梨花樹下,一片一片花瓣被雨水打落了,積在地上。

  幾宮嬪妃待在原地,葉子衿嬌憨的小臉幾乎已經扭曲,差點扭碎了手裡的錦帕。

  沈絡看江采衣蹲下身去,在濕潤的泥土裡挖了一個小洞,將那隻熄滅了燈火的小蟲輕輕放進去,用心埋葬。

  「江采衣,你……」

  他剛剛開口,她卻突然飛撲而起,雙臂緊緊摟住了他的頸子!

  她摟的那樣緊,那樣用力,她的臉頰緊緊抵在他的頸窩裡,似乎在凝聚著什麼力量!

  沈絡一動不動,舉著傘,靜靜站著任她摟抱。

  這個姑娘,渾身顫抖,牙齒打戰,她揪緊了他的衣服,小口小口喘息,發出低低的,近乎於痛楚的哀泣。

  ……他本來應該立即推開她。

  一個小女孩般哭泣撒嬌的嬪妃,並不是完美的皇后人選,不配被他繼續栽培。

  可是。

  可是。

  她抱著他,將所有的重量、所有的難堪埋入他的懷中,她此刻只是個女人,他的女人。

  「沒事了。」

  沈絡微微輕歎,濕潤的手指扣上她微微顫動的後腦。

  懷裡的姑娘掙動了一下,抬起眼睛,那一瞬間他幾乎看到了她的心底。

  「皇上,請再說一次那句話。」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目光如同黑夜裡燃燒的火,炯炯發亮。

  「沒事了。」

  「不,不是這一句……」她更緊更緊的摟住他,似乎寧願放棄呼吸,也要再聽一次。

  沈絡就微微笑了,這時候雨已經停歇,雲散天開,露出了傍晚霞光流豔相皎潔,他在傘下,漆黑的長髮緋色的龍袍,彷彿妖豔舒展的海棠。

  他緩緩說,輕緩溫柔,「江采衣,我來了。」

  是了,就是這一句。

  她覺得心底被什麼填滿了,溫暖的,火熱的,讓她眼眶發酸,幾欲落淚。

  似乎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就是為了這一句話。

  她似乎用了一生的時間在等待,就為了等到有人能在這樣的境地裡,毫不猶豫的對她說這三個字,我來了。

  為這三個字,她也要為他做一個好的嬪妃,忠誠的,忠心的。即使無關愛情,也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這是她的夫君,對她有再生的恩情,他哪怕要她去做替死鬼去做盾牌,她也不會猶豫。

  他的手臂濕潤,有力的透過她腰部的肌膚穩穩傳過溫熱,她緊緊的抱著,即使知道這樣如此失態,她不願意放開。

  從來也想不到,這個男人的懷裡竟然讓她感到如此安全,她被用心保護著,似乎什麼樣的風雨也吹打不到。

  江采衣動了動嘴唇,悄悄將唇印在他襟口的綠色寶石上,默然的說著,陛下……謝謝你。

  許多年後,時光溫柔經過,那麼多人來了又走。

  她從不曾忘記,在這樣的一個雨夜,是他趕來,給了她生的希望。

  就是這樣,用青色絲絛挽就了心結,雨絲水光瀲灩了雙眼,他是她一生的水源。

  願我如星,君如月。

  %%%%%

  這大火來的蹊蹺,差點要了江采衣的命,自然不可能不查。

  周福全很有眼色的搬來華麗的木椅,就見沈絡手掌一翻,將采衣抱上膝蓋,垂眸很是仔細的替她擦著受傷了的皮膚。

  葉子衿和樓清月以及幾個低位嬪妃尷尬的站在一旁。皇上沒有賜坐,她們自然只能站著。

  樓清月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惡狠狠的瞪著被抱在帝王膝蓋上的衣妃。

  ……真恨不得被火燒的是她自己,才可以如此溺愛的被帝王抱著。

  太監侍衛們來來往往忙亂滅火,一個侍衛抹掉臉上的黑灰,單膝單手點地,「陛下,這火水撲不滅,怕是……有油!」

  江采衣微微一動,直起身來,緩緩走下地。

  她的臉色蒼白,但是依然平靜,似乎那瞬間的崩潰已經癒合。

  沈絡放開她,就見到那單薄的身影獨自走去大火狂燒的朝夕閣,仰頭看著染紅半天的火焰。

  那有著清涼黑眸的姑娘定定站在火焰前,聲音穩定,「用沙土滅火。」

  侍衛們領命而去,一袋袋沙土背進來,飛揚而上,壓滅了升騰的大火,橘紅色的火星一點一點熄滅。

  火燒的蹊蹺,朝夕閣人並不多,如果有人縱火,一定會被發現……可是從頭到尾,侍衛、太監和宮女們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人員點火。

  江采衣扭過頭去,就看到沈絡淡淡垂著睫毛,潔白手指上染著黑灰,從無數焦土中抽出一根長長的鐵針,鐵針從腰部被掰彎曲,形成了一個倒鉤的形態。

  「恐怕,這就是原因。」

  沈絡用指尖托著它,周福全連忙上前將灰燼裡的鐵針擦乾淨。

  江采衣接過來一看,頓時清醒,猛然抬頭看向沈絡。

  美豔的帝王勾了勾嘴角,擦乾淨雙手,交握起雙臂。

  ……那是,避雷針。

  有人偷偷的將朝夕閣的避雷針掰彎了。

  夏天雷雨交加,閃電頻發。而這個被掰彎的避雷針,針尖向下沖著房頂。雷火劈上它的時候,順著彎折的鐵針傳導,很容易打中房頂!

  而朝夕閣是用檀香木建的,引起大火並不意外!

  不止如此。

  ……為什麼大雨澆不滅這火?

  江采衣摸著地上略顯膩滑的雨水,雨水中帶著桂花香味……她頓時明白了。

  有人在朝夕閣抹了油,雨水澆不滅油燃的火,而聞這味道,應該是桂花頭油。

  「可是……什麼人能如此明目張膽的在朝夕閣抹油?」

  江采衣左思右想,彷彿在迷霧中抓住一點點線索,又很快繞開。

  心底隱隱不安。

  手指被纏住,她轉頭,沈絡豔紅的唇輕輕抵進,帶著笑意,微微彎折的豔麗鳳眸。

  「傻丫頭,連這個都要朕來教。」

  帝王搖了搖頭,一手挽著她,秀麗的手指微微插入濕潤的青絲,梳理間微微散著海棠的香味,他按住江采衣的肩頭,低聲說,「要給你的朝夕閣抹油,不需要全抹,放在房頂上即可。」

  是了……

  給整座朝夕閣抹油動作太大,根本不可能完成。

  而夏日落雷雖多,但雨水也多,為了不讓雨水澆滅這火,就一定要放油。

  有人將許多桂花頭油製作的油塊悄悄放在避雷針旁邊,雷火擊中避雷針,自然會燒著桂花頭油塊,而油塊遇到大火就會很快融化,奶油一般的融開。

  然後,雨水會將濃油沖散,自然而然就裹滿了整個朝夕閣!

  雨水是澆不滅油火的,反而越沖,桂花油散的越開,火勢更兇猛。

  這就是為什麼她之前會在庭院裡聞到過濃的桂花香味!

  「當真細膩的法子。」

  沈絡輕笑,他的唇在她耳畔微微溫熱,她莫名的心裡一顫,脖子就縮了縮。

  夜色降臨,身側的帝王一身緋色的龍袍,黑色的長髮,他背後是盛開的梨花和桂樹,星光中梨樹枝葉間伸展,彷彿指頭要觸碰到天空。

  他的嗓音如梨花輕落,卻刺入她心底,激蕩起微弱的漣漪。

  沈絡很是喜歡看她這般有點無措的小動作,越發挨得近了,胭脂汁浸染般的紅唇開合,「采衣,好好想想,最近都有什麼人上過你的屋頂?」

  聞言,江采衣背脊微微一凜,眸中瑟瑟的寒意竄上腳底……糟了。

  最近在眾目睽睽中上過屋頂的……只有那日為了撿風箏而搬梯子上去的秋菱!

  嘉寧姑姑聽到皇上這話,猛然轉頭去看庭院裡和其他宮女一起忙亂收拾殘局的秋菱,心底寒的直發冷!

  難道、難道是……?

  沈絡微微舉起袖口,形狀優美的指尖壓在彎起的柔軟唇中,似笑非笑的看著江采衣,青山似嫵媚,端看她如何處理這件事。

  「今日大家都累了,都去休息……嘉寧!」

  江采衣冷冷一喝,阻止嘉寧想要走去質問秋菱的腳步!

  沈絡坐回帝輦,微微濕潤的睫毛下,目光黑沈而幽涼,緋色刺繡衣袖貼在白玉般的指尖上,他笑而不語。

  江采衣捏緊手……無論如何,這件事必須到此為止!

  做這件事的人,既然出手,就一定準備了完全之策的後招。她敢打賭,如果搜宮,在朝夕閣許多宮女,包括秋菱、嘉寧的房間裡,一定有人事先放了桂花香油塊栽贓!

  而秋菱那日爬房頂……一定也是遭人利用。

  她相信秋菱,相信這個小姑娘,她沒有理由害她。退一步說,就算秋菱真的要害她,她也不想計較。

  她入宮,本就為了報仇,何苦拖著不相干的人下水?

  如果不能獨善其身,至少至少,不能讓無辜的人受牽連。

  「皇上……」江采衣扶著頭,似乎被火熏得暈了,身子一歪,向著帝輦倒去。

  美貌帝王含笑伸手接住她軟倒的身子。

  「臣妾受了驚嚇,頭好疼,撐不住了,皇上可否帶臣妾去休息?」

  她放軟了音調,緊緊纏住沈絡的手臂,面朝著帝王雙眸打開,清醒而溫潤。

  沈絡的手指順著她的背脊探下,停在腰臀相接的地方,微微一緊,就將她捏出了微微的顫抖。

  「這件事是誰做的,一點關係都沒有。」江采衣仰頭,用只有他倆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嘀咕,「重要的是,皇上希望這件事是誰做的?」

  沈絡的眉角輕挑,輕柔的衣袖口翻轉,褪到了肘上,一線肌膚白得驚心動魄,漆黑的髮絲在月影下幽黑朦朧。

  「哦?……這話怎麼說?」

  懷裡的姑娘濃密睫毛下,是一雙冷的,明亮的眸子。

  「皇上希望這件事是誰做的,就會是誰做的。」她咬牙小聲說,「與其今日找到真凶,不如留著給皇上當把柄。」

  沈絡聞言勾起唇角,抑制不住笑意,笑的肩背微微顫動。

  修長白皙手指插入她的髮絲,他低垂著頸子,額頭抵在她的唇邊,那一頭流泉般柔順長髮如墨如匹傾灑在他耳側,衣袂如同豐盈花瓣慢慢鋪開在身畔,給人一種極豔麗的感覺。

  而他把她抱在膝頭,宛如白鶴斂翅,將最心愛的伴侶收攏懷中保護,小心翼翼,輕軟軟喚一聲,「采衣,你很好。」

  細密濃睫下鳳眸中似有妖異春水流光,沈絡讚賞的揉了揉她的髮絲。

  她的決定是正確的,不能追究。

  且不說敵人一定已經有了完全後策,江采衣如果貿然追究只有落入圈套,損兵折將,中了敵人的計中計。

  她裝病昏倒,為的就是在拖延時間,只要拖延了時間,就能暗中查明真相。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是個靶子,只要皇帝想要對付誰,就可以栽贓誰!

  如果事情是樓清月做的……那麼就算查出來也沒太大意思,樓清月家世平平,不能在前朝掀起波瀾,如果是葉子衿做的,也不能追究,因為葉兆侖目前還有利用價值,葉子衿不能動。

  可今日不能動,不代表未來不能動。

  日後他若要折騰葉家,這也將會是一個非常好的把柄。

  事情不在乎是誰做的,只在乎被查出來的時候,所有的證據指向誰,而鋪排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江采衣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和角度在考慮這件事,她將自身的驚悸壓下,迅速冷靜思考,得到對策。對於一個剛剛逃生火場的少女而言,她已經達到了他的期望。

  有一句話,他沒有說。

  江采衣,你現在,非常有後宮之主的雛形。

  懷裡的這個少女,彷彿有著鳳凰的翅膀,她依偎著,有種灰燼中重生的張揚。

  %%%%

  「走吧,頭疼麼?讓朕給你好好診治診治。」

  不顧江采衣的掙扎,沈絡笑著將懷裡的少女就那麼攏在懷裡,帝輦抬起,葉子衿樓清月等人鐵青了臉恭送皇帝。

  「皇上……朝夕閣已經沒了,衣妃娘娘以後……住哪裡?」

  周福全彎著身子跟在旁邊問。

  是要另外賜一座寢宮麼?

  沈絡手指彷彿逗玩小獅子一樣,撓在她光滑的下巴,一寸一寸,溫柔而輕緩。

  「……住朕的寢宮罷。」

  許久,他緩緩開口。

  周福全噎了一下,僵在原地不敢動,就怕會錯了陛下的意思。

  沈絡嗤笑一聲,微微揚了揚手,彷彿沒有看到地下跪著的幾位臉色難看到極點的嬪妃,斜斜靠著,唇角含笑,慵懶優雅。

  北周美豔的天子廣袖的紗從帝輦的雕花扶手上垂下,光線中幾朵芙蕖,彷彿開的尚盈盈,遠處高樓上的宮闕上寶簾閑掛著小銀鉤,亭亭晚照。

  「周福全,」帝王的聲音清晰柔和,「讓朝夕閣的掌殿宮女收拾收拾衣妃的東西,放到朕的寢宮去。如果這句話的意思你也聽不懂,就別再礙朕的眼了,嗯?」

  一聲盡,語調微揚而轉折。

  葉子衿微微蜷起手指,在地面抓出五條深刻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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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10:33 AM

第十七章 天街(下)

  「該死!這個該天打雷劈的江采衣,沒被火燒死,倒住到陛下的寢宮去了!怎麼讓她撿了如此大的便宜!」

  含章殿裡,無論是樓清月還是葉子衿神色都不好看。

  后妃住在皇帝寢宮代表了什麼含義,根本無需多言。就算是歷朝皇后,也鮮少能入住皇帝寢宮,享受龍榻上和帝王日日同床共枕的殊榮!

  這已經不是尊寵的問題!

  此舉,簡直就是在昭示────皇帝陛下他默認了江采衣的儲后身份!皇后幾乎就在江采衣手邊了,葉家和江家本來就不睦,若日後等江采衣登上后位,後宮哪裡還會有她葉子衿立足的地方!?

  此刻樓清月倒有十二萬分的後悔……早知道,她不應該這麼早就投靠葉子衿的,若是當初依附了江采衣,恐怕這會兒也能撈一個雞犬升天。

  為了固寵,說不定衣妃還會將她推出來,時不時沾個雨露呢!

  葉子衿瞄了瞄樓清月的神色,只見她目光遊移,從牙齒縫中冷冷哼了一聲,「怎麼,後悔投靠本宮了?」

  葉子衿抄起桌案上一盞蓮花青釉浮雲盞劈手砸過去,清脆的碎裂聲伴隨著樓清月驚慌的躲避叫喚,燙熱茶水濺上樓清月的手,她頓時委屈紅了眼眶。

  「本宮就算恩寵不如江采衣,母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北周世族,不是你這等低賤下作的東西可以比肩的,你倒敢嫌棄本宮!?」

  這時候繪箏走來,輕輕巧巧扶起樓清月,抬眼看了葉子衿一眼,目光中含著安撫。

  葉子衿究竟是女孩子家,一時間被江采衣壓下這麼多,心浮氣躁。她氣本就不順,看著樓清月,也覺得她沒用,恨不得踢她幾腳、踹爛她的臉皮,出了胸口的一股惡氣才甘心!

  樓清月十分委屈,被繪箏扶起來,心裡不忿,卻也不敢吱聲。

  「小主,」繪箏開口了,「咱們本來就沒有指望能一舉成功,小主又何必生氣?江采衣能被燒死自然是好,可她沒死,咱們這不是還有後招麼?趕緊進行下一步吧!」

  樓清月抬起淚斑斑的臉,不敢置信的瞪著繪箏和葉子衿……「這次事情真的是你們做的?」

  老天,她可沒有參與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啊!她雖然貪寵,可是一沒有那個手段,二沒有那個膽子!她還真以為朝夕閣大火是因為天災,被雷火打中呢!

  樓清月嚇得牙齒格格打戰。

  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攪合了進來,此刻就算跳進黃河,也不會有人相信她是無辜的!

  難怪……難怪葉子衿要喊上她一起去朝夕閣,這是要當著皇上的面將她和自己捆綁在一起,逼她從此對葉子衿死心塌地!

  一旦葉子衿獲罪,她也逃不了干係!

  謀害高位嬪妃,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繪箏故意把話說出來,就是不打算讓她置身事外。

  葉子衿陰沈沈的看了樓清月一眼,「我告訴你,如今,本宮和你也算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你嘴上最好添個把門的,知道麼?」

  繪箏勾唇一笑,「姐姐,瞧你嚇的。咱們小主可是葉家的嫡長女,有整個葉家撐腰,比江采衣那個旭陽賤民強多了,就算她盛寵一時又有什麼可怕的?」

  樓清月恨不得將手裡的茶水給堵進繪箏的嘴巴裡去!

  是是是,葉子衿是葉家嫡女,可是一旦出了事情,葉家自然只會全力保葉子衿,難道還會顧及她樓清月和一個小小的繪箏麼?

  「燒不死她也沒事……下一招,才是致命的,讓江采衣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葉子衿狠狠獰笑,姣美的小臉在光線裡扭曲,指甲幾乎刺破了衣擺的綢緞。

  ……這個時候,江采衣一定楚楚可憐的婉轉在帝王的床榻上,被他溫柔的擁抱著,承歡嬌喘罷?

  皇上,那麼寵愛江采衣啊!那雙傾國傾城的鳳眸看到江采衣的時候,微微彎折,溫婉如玉,裡面流淌著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笑意。

  恨她,恨她。

  有種深重的悲傷憤怒充斥著皮膚,似乎要刺開每一個毛孔湧出來!

  她曾經也是閨中一個充滿了幻想的小姑娘,父親從小就將她作為后妃培養,她學來了萬般手段千種心計,只為了日後使出渾身本事博得帝王一笑,為葉家拼得永世尊榮。

  她出嫁那天,她坐在含章殿橘紅的層層帷幔中,她的頭頂蓋了潔白東珠點綴的薄紅鮫綃喜帕,一絲一縷金線織就,在她的眼光前交錯成奢靡繁華。

  那一晚,門外等著無數宮女,殿內燒著喜慶的龍鳳紅燭,而她就待在那裡,等待她的夫君前來掀起她的蓋頭。

  可是,那一晚,月色升起又西沈,她將喜帕垂落的流蘇卷起來又放下,將喜帕的東珠摩挲到光滑濕潤,皇上卻始終沒有來。

  含章殿的門簾是青玉珠簾,在夜風裡碰撞出清脆好聽的丁玲聲,彷彿一簾煙雨,映出庭院裡寂寞的宮燈和幽幽小徑。

  等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才有太監遲遲來報────昨晚,皇上去了蓬萊閣臨幸江昭儀……

  一同嫁入後宮,那一晚北周禁宮迎入了好幾個待嫁的女兒,她們都和她一樣獨坐在床上,等不到自己的新郎。

  除了江采衣。

  召幸江采衣之後,皇帝連續召幸了她九天。

  那九天葉子衿倒在床上,華貴錦被裹著嫁衣,將不爭氣的淚水浸入身下的紅紗,從夜晚哭到天亮。

  九天後,有太監來報,今晚,皇上翻了她的牌子。

  說不出多麼驚喜,她幾乎是翻身而起,在星光初升的時候赤足跑出殿外。

  這樣春暖花開,菊謝竹搖的日子,就彷彿在夢裡一樣光影斑駁,水色流轉。

  帝輦上的北周天子一身淺色的龍袍,手指微微透出袖口,搭在雕刻著鑲金黑龍潘雲的金絲楠木上,素衣長髮,衣擺下繪著水墨丹青,難掩華貴豔麗的容光。

  月光如縷,染得荷韻如許,滿庭院都是月下香,開的繁盛而妖嬈。

  葉子衿跪在臺階上,仰頭呆呆的看著沈絡,幾乎忘了呼吸。

  聽聞天子豔色傾國,她卻想不到竟然是這樣的一種傲慢的妖豔的美。

  她傻乎乎的跟在他身後,聞到濃淡合宜的海棠芳香。

  他的手撥開青玉珠簾,青色水色在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上流轉。

  那一晚,美貌的帝王寵倖了她。

  臨幸完他就起身離開,唯獨留著她坐在他躺過的床上,將那一方喜帕緩緩蓋回頭上,開心的難以言喻。

  他的海棠香氣留在碧玉美人枕上,她貼著它,懷念他柔膩滑順的髮絲的觸感,絲絲縷縷她都記得清楚。

  少女情致被勾動,她那時覺得春光多麼好。

  可是……一切都好景不長。她在出嫁的那天爭不過江采衣,嘴皮子上爭不過,皇寵也爭不過,什麼都爭不過。

  江采衣,江采衣,都是江采衣!

  樓清月看著葉子衿燭火中猙獰扭曲的表情,只覺得渾身發寒,而繪箏對此似乎十分平靜,有種近乎於詭異的淡然。

  樓清月突然覺得自己的親生妹妹極其陌生,似乎從來沒有認識清楚過。

  火燒朝夕閣這件事,她從頭至尾都不知情。那麼,葉子衿還謀劃了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她會不會傻傻的被人利用了?

  %%%%%
  
  嘉寧姑姑指揮著人將滿是黑灰的斷瓦殘垣掃開,清理,一件件尋找著沒有被大火摧毀的東西。

  皇上御賜過娘娘很多奇珍異寶,其中金玉占了不少,這些不怕火燒,應該還是能救回來的。

  「怎麼樣,都找回來了沒有?」嘉寧盯著眾人在廢墟裡刨出一件又一件東西,就看到秋菱挖出一個大妝匣。

   妝匣很沈,用辟火玉整塊雕刻而成,不怕火焚。

  「姑姑,這是在木頭下面找到的,一點也沒燒壞。」秋菱喊,然後吃力的啟開妝匣蓋子清點,數了數,突然微微皺起眉頭。

  嘉寧走過去問,「怎麼了?」

  妝匣裡東西都很安好,碼放的整整齊齊,有珠花、步搖、抹額、極其精緻的翡翠嵌銀髮簪,水色極好,一套東珠鑲紅珊瑚耳飾,還有各色寶石戒指。

  「姑姑,這裡面少了一樣東西,」秋菱想了想,「奴婢記得,皇上曾經御賜過娘娘一支祖母綠鳳凰髮簪,應該也是放在這匣子裡的,卻不見了。」

  嘉寧聞言立刻擰起眉頭。

  那根簪子她的印象極深。原因無他,只因那髮簪上嵌著的祖母綠十分罕見,水色流轉,橢圓晶瑩,是難得一見的珍品,而且,那支髮簪的頭是鳳凰形狀,別的宮裡是萬萬沒有的。

  為什麼偏偏……丟的是這一根簪子?

  某種不詳的感覺縈繞心頭,嘉寧姑姑將匣子蓋回去,低聲對秋菱囑咐,「這件事很蹊蹺,你不要聲張,我去悄悄回稟了娘娘。」

  嘉寧心神不寧,背後冷颼颼的,總覺得似乎遺漏了什麼關鍵問題。火燒朝夕閣不意外的話,肯定是葉子衿她們做的,可是單憑她們……似乎沒有這樣縝密的心思和手段!

  葉子衿背後,是不是有人指點?

  %%%%%

  吏部。

  葉兆侖將手中的卷宗卷起,難掩面上激動發紅的神色。

  終於,終於讓他找到一鳴驚人的機會了,這件事辦好,他定能獲得皇上讚賞和青眼,掌握吏部的實權,和閆子航分庭抗禮!

  他越想越激動,鋪開奏摺,洋洋灑灑的寫下了一串密密麻麻的人名,雪白素紙上墨蹟淋漓,緊接著人名的,是足夠將人打入死牢的、洋洋灑灑幾十條款大罪。

  「明日早朝,且將這些人一併參上去!」

  葉兆侖得意的撫摸著下巴,將黃皮摺子端端正正擺正,揣進懷裡。

  明日,朝堂將會風雲變色!

  %%%%%

  天街小雨潤如蘇,夏夜的微風習習吹蕩,車窗外的街道燈火輝煌,煙霧隨風四散飄去。

  帝都天街,繁華輝煌,一座座高樓巾幡在夜風星光下招展,已然是夜晚時分,街上仍然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街道兩旁,胡姬酒肆、綢緞紅樓,金紅色的燈籠掛在瓦簷角,將整條街道映照的晚風拂過,街邊人家有花樹探出高牆,花瓣如同風雨般簌簌而飛起,盤旋之上星空。

  江采衣拍了拍身上的裙擺,挑了一個高門大戶的對街坐下。

  對街有人在賣甜湯,江采衣要了一碗,乖乖坐在木凳上。

  頭頂是被星光照的熠熠發光的頂棚,街道寬闊,她手裡捧著熱湯,默默看著久違的人間煙火。

  身側是一棟明火輝煌的酒樓,高高的欄杆上坐著演奏絲竹管弦的樂伎,蒙著面紗的歌伎舞姬們懷抱著琵琶、七弦琴、管弦錚錚,妙曼婉轉低聲淺唱,歌闕漫若流水,在香甜夜風間如同滑行的煙,柔靡輕軟。

  她看著這人間百態熱熱鬧鬧,只覺得在看著和自己無關的一幅精美畫卷。

  今晚大火燒毀了朝夕閣,沈絡將江采衣帶回帝寢,結果,江采衣還沒有來得及看清皇帝寢宮的佈置,就被幾個嬤嬤帶走沐浴更衣,換了一身平民姑娘的穿著。

  禁宮偏門打開,她就這麼被沈絡帶著,來到了帝都的一條天街。

  「今晚你受驚了,出來散散心。」

  說了一句話後,美麗的天子就將她交給了侍衛們,自己就隱沒身形,拐去了蘇傾容的府邸。

  江采衣猜到沈絡大約是有事和丞相商量,順手帶她出來壓壓驚。

  頭頂,流星颯遝。

  此刻,皇上在丞相府和蘇傾容商量大計。

  而……晉候府裡,鶯兒姑娘,她可還順利麼?

  聽鶯兒秘密傳遞來的消息說,慕容尚河送給了江燁一匹汗血寶馬。

  這馬十分桀驁不馴,據說江燁最近十分頭疼,怎樣都無法馴服,眼看大獵就在跟前,到時候如何能一展寶馬風采?

  汗血寶馬。

  江采衣唇畔突然挑起一個森寒笑,好得很啊,汗、血、寶、馬!

  突破口她還沒找到,就已經自己送上門來。

  想著想著,江采衣起身。身後的侍衛們步步跟隨,離的不遠,也不近,給足了她隱私空間。

  不遠處是帝都有名的一處醫館,江采衣含笑示意侍衛們等在臺階下,自己一人推開門。

  這個醫館距離晉候府有約兩個時辰的馬車程,是她未入宮時常來的。

  醫館的夥計見到許久不來的客人立刻殷勤上前。

  「小陳在麼?」

  江采衣微微點頭笑問。

  夥計不知道眼前的女子的身份,更不知她就是宮裡赫赫有名、聖寵無雙的衣妃娘娘,只當她是個許久不曾光顧的熟客,連忙招呼她坐下。

  「小陳在,姑娘稍等!」夥計應著,不久就從後堂叫來一個清瘦的男子。

  「江姑娘,今日怎麼有空來?可是要買什麼藥麼?」小陳來江采衣對面坐下,手上還帶著黃沙沙的粉末,帶著藥的涼苦氣味。他長著一張國字臉,看起來就是個認真仔細的學徒。

  江采衣點點頭,微微壓低了聲音,「小陳,我記得……你來醫館之前,在關外待過一段時間?」

  小陳咧嘴笑道,「是,姑娘。我是關外人,來京城前專門負責給畜生騾馬看病,最近才開始醫治人。」

  江采衣唇瓣微微漾起笑意。

  「那麼小陳……你一定有不少給馬匹看病的經驗嘍?剛好,我有些問題想要討教你。」

  %%%%%

  相府。

  三個男子對坐在梨花樹下。

  正是沈絡、蘇傾容,以及閆子航。

  米色袍服的俊朗男子,是吏部尚書閆子航,他拂開衣衫下擺,在鋪滿梨花瓣的青石地上跪地。

  「陛下,有吏部眼線來報,今晚葉兆侖挑燈,連夜撰寫奏摺。臣想,明日大朝上,皇上就能收到葉兆侖彈劾那些人的奏章。」

  「那些人」指的是誰,在場的三個人全都明白。

  清麗無雙的丞相大人聞言微微一笑,輕捏細巧茶具,於月色下淡淡含笑抿入帶著梨花香氣的清茶。

  沈絡穿著華貴素衣,微微一個點頭,對閆子航虛扶了一把,「那些人的把柄,是你透露給葉兆侖的?」

  閆子航點頭,「自然。但臣做的很隱蔽,葉兆侖以為是他自己收集來的,完全想不到是臣故意透露給他的。」

  漆黑長睫下的鳳眸微微眯起,沈絡輕笑,手指微微拂過夜風裡微涼的衣袖。

  蘇傾容腳底放著一盞牛角燈,月光在夜色裡起伏到深晦的盡頭。

  「做得好,閆愛卿。」

  沈絡的聲音如同琳琅,三人身側的香爐散發出蘭麝青煙,在淺白月光裡飄遊。

  頓了頓,年輕天子轉向蘇傾容,輕聲說,「明日,丞相你也好好準備,」

  靡靡夜色越發曖昧而晦暗,蘇傾容指尖懶洋洋的點著桌面,卻並不回應沈絡的話。

  北周權相對即將發生的大事完全胸有成竹,沒有興趣繼續討論。

  他只是淡淡看著月色下傾城傾國的美貌帝王,目光似笑非笑,帶了一絲興味。

  「絡兒,」蘇傾容淺聲開口,直呼帝王的名諱,「如果就為這麼點事,恐怕不需要你親自來我府邸一趟罷?」

  沈絡轉頭,對上蘇傾容漆黑的頭髮,琉璃色的眼睛,淡淡撇唇,「丞相真有閒情,還能打探朕的心思。」

  說罷帝王起身,「行了,既然一切已經安排妥當,朕先走了。」

  「……呵。」

  沈絡剛剛抬腳,就聽到蘇傾容輕輕的一聲笑。

  覺得他反應不對勁,沈絡轉身,挑眉問了一聲。「丞相,怎麼了?」

  蘇傾容噙著笑,杯沿抵在唇邊,密密睫毛蓋著春水流轉的美眸。

  權相披散著漆黑的長髮,幽幽月色在身後披成輕紗,彷彿江南一襲煙雨,遠處碧綠湖水中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沒什麼。」蘇傾容慢慢開口,語調輕柔溫暖,裡面帶著絲絲調侃笑意,「皇上蒞臨臣的府邸,向來是坐滿一炷香才會離開。臣還是第一次見到皇上這麼急著走。是不是……有人在等皇上?」

  華貴豔麗的帝王冷冷勾著唇瓣,撇過頭去,「多管閒事。」

  「唔。」蘇傾容也不挽留,只是抬起廣袖遮住嫵媚上挑的唇角,那個笑如煙如霧,玉色肌膚一抹驚心動魄的白。

  「臣想,怕是哪裡有如花美眷,皇上等不及,要踏月邀美了罷?快去快去。」

  閆子航完全不懂他們在打什麼啞謎,就看到帝王足下一頓,然後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權相看著他的背影,低笑不止,懶懶趴在桌上,舉杯對帝王的背影敬了敬。

  %%%%

  陌上楊柳杏,漫城花瓣天雨。

  沈絡自丞相府中出來,穿過條條街道,往當初放下江采衣的地點走去。

  他身後跟著沈默的侍衛,而他身側的燈火道道劃過。

  晚風吻盡夏花,似要將行人醉倒在天街。

  丞相府和江采衣所在的街區,不過隔著幾條大道,他卻走得極快。

  很快的,江采衣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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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采衣在醫館辦完了事,就乖乖回到指定地點,等著沈絡從相府回來。

  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月色和星空都安寧。

  沈絡遠遠的看到她,然後放慢了步子。

  她站在一處高門大戶的石階旁,被紅色的燈籠照亮,淺笑安然,街上人來人往的匆匆走過,而她自有年華。

  蘇傾容說得對,這麼點事情,完全不值得他親自跑一趟相府。

  只是,不想看她剛剛遭遇火焚,那副驚悸難安的表情,才會想要帶她出來。

  寬闊的街道上,一老嫗挑著沈甸甸的扁擔,裡面放著顆顆瑩潤的雞蛋。

  老嫗眉頭一皺,只覺得肚子極不舒服,她左右看了看,而四周人人面色匆忙,並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她。

  她於是挪步到江采衣所站的位置,看了看眼前姑娘這一身華貴衣著,十分猶豫的開口────

  「姑娘,老身,老身肚子實在不舒服,想去解個手,你能不能……」

  她為難的看了一眼裝滿雞蛋的扁擔,滄桑的面容上帶著祈求,「您能不能幫幫我照看一下這兩筐雞蛋,我……我解完手就回來……」

  江采衣連忙點頭,「好,你放心去吧。」

  說罷,她乖巧的原地蹲下,守著兩筐雞蛋。

  江采衣身側遠遠站著的侍衛們嘴角有絲抽搐────那個老太婆知不知道她在拜託誰給她看雞蛋啊!

  沈絡站的遠遠,看著這一幕,突然喉頭就有一絲難以抑制的笑意湧上。

  真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江采衣。

  那戶大戶人家房檐的燈籠通透,兩個威武的獅子立在朱紅大門前,而江采衣就蹲在獅子旁,靜靜的守著別人託付給她的東西。

  一朵驟然飄逝的芳香的花瓣靜靜溜過她的頭髮,停歇不去,朱紅光暈聚照著她精緻小巧的五官。

  街道上有人來人往,有人十分奇怪這麼個高雅衣衫的漂亮姑娘怎麼會守著兩個裝滿雞蛋的破爛筐子,不由得就多看了她幾眼。

  可她對那些目光視而不見,認真守護著籃筐,好像一隻乖巧安分的狗狗,忠心耿耿的守著。

  跟在沈絡周圍的侍衛們看到皇帝的嘴角一點一滴揚了起來,有種溫柔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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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絡反倒不急著叫她,而是側身抱著雙臂,斜靠在街邊的牆上,遠遠看著。

  那老嫗或許是犯了什麼肚腸疾病,半天也不見回來。

  而她一點抱怨和不耐煩也沒有。

  突然,她身側朱紅大門敞開,一個門房模樣的小夥子走出來,見到江采衣微微一愣,然後一臉氣惱的驅趕她。

  「去去去!你是幹什麼的?怎麼站在我們府門口?」

  江采衣抬起腦袋,「呃……小哥,我在這裡等人。」

  門房小夥上下掃視了一下她華貴的衣著,然後目光不屑的看向那兩筐髒汙破爛的籃筐和雞蛋,立即毫不留情揮手趕人!

  「看你這小姑娘也不是一般人家的……怎的這麼不懂規矩!這裡四周十尺都是我們富家的地盤,你站在這裡可以,但那兩筐破雞蛋快搬走!否則有人還以為我們富家門口來了乞丐,多不好看!」

  江采衣有絲手足無措,連忙張開手制止住那門房踢向雞蛋筐的姿勢,同時制止對街侍衛們打算前來護衛的動作,不停解釋,「小哥,這兩筐東西是一個老人家委託我看管的……我若是挪走了,她回來,怕會找不到我。還請小哥通融一下。」

  她好說歹說,門房小哥終於軟化,再說她總歸是個漂亮姑娘,小夥子們見了總是要給幾分薄面,便硬著聲音斥責了幾句,就不再驅趕她。

  沈絡耳力極佳,他微微歪著頭,帶著微笑聽他們對話。

  前方是紅塵煙火,而她那樣真摯那樣羞澀的微笑。

  「還請小哥再給半刻鍾,我再等一小會兒。」她求著,嗓音糯甜。

  「好吧……不過時間不能長!過會兒我再出來看!」

  「好的好的,謝謝小哥。」

  「你這姑娘真奇了……一個婆子的雞蛋,還不如你一顆扣子值錢,你幹嘛死死守著?」

  「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

  她抓了抓頭髮,陪著笑臉躬身答謝,那小哥恥高氣揚的扭身回去,關上了朱紅大門。

  送走了門房小哥,江采衣又切換回狗狗模式,靜靜守在籃筐旁,仔細認真。

  沈絡的黑眸微微閉合,然後微微張開。

  心頭仿似,被什麼東西輕輕抓撓了一下,又癢又痛。

  她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多麼可愛。

  只在這一瞬間,這個少女,才是本來面目。

  誰家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美麗的帝王微微直起身子,周圍人流穿行,卻只是一幅會動的默片,街道上,匆忙晃動著的,全是無關的人影。

  而她站在那裡,唯一的生動。

  她耳鬢的絨毛髮絲在夏夜暖風中被燈火照出溫暖的輪廓,溫婉如玉。

  忽然就覺得,與其車塵馬足,絕頂尊榮,不如就帶著這麼一個人行扁舟,賞垂柳,笑看人生一世風流,也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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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之後,老嫗還沒有回來,門房小哥打開門,看見江采衣居然還帶這兩個破筐子守著,不禁勃然大怒,破口大駡!

  「有沒有搞錯啊!你已經在這待了這麼久了,怎麼這兩個破筐子還沒有挪走!」

  門房滿臉怒容,走下臺階來猛地推了江采衣一下,她不禁向後打了個趔趄。

  江采衣頭大至極,正想著用什麼法子再求門房寬限幾刻鍾,就聽到一聲異樣輕柔淡雅的笑嗓,然後她的肩膀搭上了一隻秀麗的白皙有力的手。

  撲鼻的幽雅的海棠香,附著夜風籠罩。

  江采衣渾身微微一顫,轉頭過去,身後華貴豔麗的帝王噙著笑,拱手對那門房小廝笑語,「抱歉,我家娘子不懂事,還望小哥不要計較。」

  他這樣笑的時候,是最美的景,最美的人,最美的年華。

  江采衣不敢置信的看著沈絡。

  他說什麼?

  他說,我家娘子?

  沈絡上前一步,玄色衣衫月色下彷彿一朵豔麗鋪展的華美牡丹,風舞輕紗,攜一地爛漫青花。

  他的手臂摟著她的腰,長長的濃密的睫毛下,目光中映著妖豔年華,美貌如同秀麗春山,一雙琉璃色的眼睛帶了霧氣一般的嫵媚。

  「皇……」她在他的眼神中合上嘴,卻對上他的眼眸。

  「給小哥添麻煩了,還望小哥給我家娘子行個方便。」北周的帝王屈尊降貴,對本該匍匐在他腳底的門房點頭,微微綻開笑意。

  門房小哥驚駭的看著眼前這衣衫華貴,有著傲慢美貌的男人,揉揉眼睛。

  周圍有人靜靜地來,靜靜地去,靜靜轉頭,靜靜屏息,淺淺喧嘩,他只是站在燈火下,有如胭脂紅彩鋪滿滿天幻彩,煙花盛放。

  世上竟然有人美貌如斯,絕豔傾城。

  「你、你們隨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小哥已經說不完整話,目不轉睛的看著沈絡,結結巴巴。

  江采衣四下一看,趕緊扯扯沈絡的衣袖,低聲嘀咕,「皇上……要不您先走吧……」

  讓尊貴的皇帝陪著她守著兩筐破雞蛋,這是她做夢也不敢想、不敢幹的事。

  哪裡知道,他摟著她低低笑了,紅唇下露出珠玉般的貝齒,「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娘子既有此美德,為夫自然不能落後。」

  他看著她,好像一對平凡的民間夫妻,紅塵相隨。

  就這樣,他陪著她等。

  悠然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站在她背後,同樣不在乎行人的驚豔瞪視,

  夏日的杏花吹了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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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嫗終於趕來,千恩萬謝的接回了扁擔。

  沈絡卻不著急回宮,夜色中人潮如織,他帶著她穿行在街上。

  夜晚燈火朦朧,照不清楚他絕豔的美貌,否則他們決然無法如此悠閒的行走。

  「這裡人多。」沈絡說,轉頭看著肩膀側面的姑娘。

  江采衣聞言仰起臉,有些意外有些迷惑的看他,「嗯,所以呢……?」

  「所以,牽著手吧。」

  手指從袖口中一寸寸伸出,江采衣一顫,然後她的手腕就被五根手指緊緊握住。

  遠處就是曲江,江水上有燈火通明的畫舫,長篙橫梗起,砸碎幽潭綠水,唧唧複唧唧,行船至花心。

  指尖帶著穩定的熱度,滑過她的手腕,然後插入她五指的縫隙,緊緊握住。

  碧盡遙天,暮霞散綺,碎剪紅鮮。

  江采衣幾乎不能動彈,定定看著自己的手指隱沒在他掌心。

  「皇上。」

  她模模糊糊的喚著,模模糊糊的任他拉著走。

  沒有人,這樣握緊過她的手,在街上躲過一陣一陣人潮,無論怎樣的接踵摩肩,都穩穩的准准的牽著她,彷彿握著視若無價的珍寶。

  遠處是曲江悠悠,江邊一棟明月樓。

  他和他的距離曾是那樣的近,她只要抬頭直視,就可以觸到他春水似的眼波。

  他在她身側走著,沒有作為一個帝王的傲慢,而是將她妥帖的護在手臂中,他的青絲垂下,填滿了她眼前的世界。

  這個時候,人間煙火就不再是一副於己無關的畫,而真正有了熱熱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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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人多,有個賣零點的鋪子十分招人,一隻殷紅色的旗幟飄在上空,鋪子周圍圍著無數年輕的戀人們和孩子。

  透過人潮縫隙看去,零點鋪子在燈籠下鋪開一籠一籠裝滿細點的方格,盛滿了梨乾、蜜棗、杏乾、烏梅乾、沙糖桔,沙苑桲、漉梨、苓糕、馬蹄糕、蒸蛋糕、葷素綠豆糕、蔥油桃酥、林檎幹之類,還配有零零總總五顏六色的羊乳酥糖、牛軋糖和千層銀絲酥。

  頭頂傳來溫柔揉弄,美貌的帝王垂下頸子,唇邊帶著微笑,「采衣,你想不想吃?」

  啊!

  江采衣猛然清醒,恍惚的看去,「……吃什麼?」

  「那是京城有名的糕點鋪子『稻香』,裡面許多玩意兒連宮裡都沒有。」他淡淡笑道,「你想不想吃?」

  他的目光幽幽,看著她仰起的小臉。

  當初沈絡會知道這個鋪子,是因為他還是個孩童時,曾經被蘇傾容抱著來過。

  那時丞相為他買了一塊杏乾,哄他含在唇齒中,又酸又甜,帶著這樣的甜味,他不久後就奔赴旭陽戰場。

  那個味道在他的記憶裡異常美好,他曾經以為,再次回想起來時會微微發痛,哪知卻並沒有。

  微微發痛的,是她靠近他肌膚的地方,不僅痛,而且熱。

  就如同他牽著她的手指。

  似曾相識的天街,似曾相識的人流,他曾經纏緊了丞相的手並肩行走,那時候,他看著蘇傾容背後的青絲,春風拂面。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還願意牽另外一個人的手。

  可是。

  可是。

  就這麼自然而然,他不想在人潮中弄丟她。

  遠處的糕點鋪子人擠人,有許多女孩子等在人圈外面,而她們的夫君,一個又一個健壯的小夥子擠入洶湧人群,為她們買來喜人的甜點。

  「想吃,我就去買。」

  他笑道。

  江采衣連忙搖頭!

  開玩笑,人那麼多,皇上是至尊之軀,要買也是侍衛去買,哪能勞動他?

  「別緊張,你看,那些姑娘不都是纏著自己的夫君去買麼。」他誘哄著,「只有這一次,以後想吃可不容易。」

  暗暗燈火如同綢緞鋪開。

  或許是他的語調太過溫柔,或許是他的手真的溫暖。

  眼眶發酸,喉嚨發渴。

  江采衣咬著唇,看著暗影裡美貌絕世的帝王。

  她從來沒有被人好好疼愛過,從來沒有人會為了她的一點念想如此縱容。

  一剎那她生出無限渴望,她希望能在這個人面前刁蠻一回,任性一回。

  「好。」

  沈絡看著身前的小女人重重點頭,掰著指頭一一點過去,「我要吃蜜棗、沙糖桔,茯苓糕、蔥油桃酥、玫瑰牛軋糖。」

  「嗯,好。」

  微微揉了揉她的髮頂,他毫不猶豫轉身而去。

  這男人美貌絕世,氣勢傲慢,那裡有人膽敢擠他?人群潮水一樣分開了,讓開一條道。

  一滴濕濕的液體從她的眼角滑落,當沈絡拎著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回來的時候,身影都在燈火中模糊了。

  似在不經意的年生,光景獨獨綿長。

  衣袂如紗,他彷彿身處對街繁華的煙波盡處。

  任憑衣衫為白露浸潤,美貌的帝王彷彿涉水而來,穿過重重流動光影,穿過萬家燈火,穿過來來往往的熙流。

  他是至尊至貴的天下主,她記憶中的皇帝,碧波湖心亭中盈盈一笑,舞低楊柳樓心月,美豔絕世,寒淡笑容似有若無若隱若現。

  卻竟不知道,他還有這樣一種模樣。

  星河流光,那玄色的衣擺在東風裡無聲妖嬈,他來到她的身前,攤開手掌,含著淡淡溫暖,眉似春山樣。

  這樣看著他,覺得好美,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

  江采衣拿起一顆乳糖,放入口中,甜絲絲的味道滑開,她好像個小女孩,主動挽起他的手。

  沈絡靜靜凝著眉,看她。

  心裡淡淡歡喜。

  這樣的歡喜並不濃烈,卻很舒暢,她好像沒有長大的小乳貓,就著他的手指吃食,而他自始至終都耐心。

  就這樣,這個姑娘站在身前,看她低頭,看她微笑,不說話,安靜也歡喜。

  柳絲千絲萬縷,契合於如影隨形。

  曼妙間年華過去,時光隨著她的唇在他手心刻著溫熱的痕跡。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

  他不應該用這種方式寵她,這樣對於培養一個皇后並沒有好處,她不需要這樣柔軟的情懷。

  可是,他喜歡她依賴的模樣。

  可是,她的悲傷淡去了,溫暖初生,那樣的火苗他不願意掐滅。

  可是。

  可是。

  他在這個姑娘的身上用盡了所有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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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唇瓣上,有著甜而柔軟的味道。

  寂靜無人的偏僻窄巷,幾個侍衛們遠遠堵在巷口,那一徑幽幽,深處,有著輕緩的呻吟和纏綿聲。

  背脊抵在冰冷磚牆,漆黑髮間透出通紅的耳扇,采衣低低嗚咽喘息著,氣息紊亂。

  本來是要回宮的,半路上卻被他抱進了暗巷,空氣中流轉著曖昧的氣息和隱隱迷亂。

  「嗯……」

  白玉似的手指從她腿間抽出來,秀麗細長的指尖上沾著白色蜜液。

  江采衣臉色鮮紅,卻怎麼也扳不開他的手臂,只好一邊顫抖著一邊任他揉弄。

  「皇上……我們回宮好不好?臣妾回宮侍寢……」

  天街星光颯遝,她縮緊了肩膀,下身的裙裾卻被他的指頭撩起來,直接撕開層層阻礙 ,直直探入她緊閉的溫熱花穴!

  沈絡一手臂撐在牆上,頭頂一支紅色玉簪花透出青磚牆,在他的漆黑髮絲旁綻開的豔麗。

  輕輕低笑,他的身體緊緊抵過去,女子柔軟的身軀在他的撫摸下發抖發燙,他輕輕咬著懷中女子的下巴,輕輕的,惹起她肌膚上流火掠過般的戰慄。

  「回了宮,你自然還是要侍寢的,只是這會,朕不想等。」

  他的唇從她的臉頰滑至她的耳畔,溫熱呼吸在耳垂那柔嫩處舔舐,采衣驚叫一聲,就見他的手直接探入她的襟口,握住她胸前微微顫動的飽滿!

  他的指頭上還沾著帶出來的蜜液,滑膩的抹在胸前,她簡直不堪見人,在他懷裡微微扭動掙扎。

  「小聲點,如果你不希望對面院子裡的人聽到。」

  他將手指抽出,抵在她的唇上,貼著她的耳垂開口誘惑,「乖,把朕的手指舔乾淨。」

  他的身軀抵在她的小腹上,隱隱燙熱的巨大勃發隔著薄薄衣料灼燙猙獰。

  采衣極為難堪,臉似火燒的一樣,低低湊過去,乖巧的將他的指尖含吮如口中,吸咬吞吐。

  「啊……嗯……」

  細細的溫軟的難耐嬌喘隨著她濕漉漉的唇瓣溢出,修長手指將她的羅裙掀至腰際,露出一雙嫩筍般的雪白雙腿,抬起一條,月色下豐翹臀瓣間粉櫻一般的小丘,滑膩濕潤。

  沈絡扣住她的腰,溫熱的唇從她的頸子上落下,咬開盤扣、咬開腰帶,彷彿在層層輕紗中尋找一個禮物,灼熱的唇瓣終於貼住了她顫抖的肌膚,蜿蜒而下。

  「嗚嗚……」

  江采衣死死咬緊下唇。

  「就想看你壞掉的樣子。」

  他呢喃,睫毛上有月色落下的光,眼角眉梢一段多情春風,抓握住她散開的衣衫中高聳的瑩白玉乳,用牙齒咬上去,又用舌尖在一點紅蕊上淺探,留下曖昧放蕩的隱秘紅痕。

  采衣差一點就呻吟出聲,又只能生生咽下,只得側過頭去,一口咬住他頂在她唇邊的細長手指。

  他悠然耐心的吻著,卻沒有任何規律,一會兒是她的頸側,一會兒是她的鼻尖,一會兒甚至是她的秘處,或輕或重。

  「啊啊……皇上……求求你不要……」

  極重的一個吸吮落在她的乳尖,化作一股尖銳熱流沖向下腹,她的雙腿顫抖,呼出的氣顫抖灼燙,再也壓不住喘息,她伸出手去緊緊抱著他的頸子,難耐的低泣。

  「壓不住了,就咬朕吧。」

  他反手扳著她的下顎,將舌尖抵入唇瓣,密密纏繞,鬆開。壓下她的後腦,頂在頸窩的地方。

  「嗚嗚……嗯……皇上,皇上……那裡不要……」

  風落花香盈手,遠處有高樓裡的歌伎醉裡淺酌吟唱。

  只是這一尾暗巷裡,藏著無數香豔。

  白牆黛瓦,豔麗的帝王襟口微微散亂,白玉色的鎖骨若隱若現,浮著曖昧的咬痕。

  臀下被猛然托起,采衣背脊抵著牆,慌亂間雙腿盤上他的腰。

  知道他意欲何為,她渾身顫抖不可抑制。

  流素的寢衣掛在身上,有流動的熱,采衣將臉埋入他頰側柔順芳香的髮,揪緊他背後的衣衫,壓下所有的羞恥所有的驚慌,緊緊環上他的頸子。

  「瞧你的樣子,朕都不忍心用力。」

  下巴抵著她的髮心輕輕笑,雖然他不是第一次抱她,但往日侍寢的時候,她總有似有若無的抵觸,眼底浮著的淚光都光不過黑夜的盡頭。

  從來不像這一次,她緊張卻並不逃避,緊緊依偎過來,將全部的重量交給他,如同開始尋找到陽光,緩緩開始纏繞樹枝的綠藤。

  手指繞過她的腿彎,含著她死死緊閉的眼睛,腰身挺動,粗熱鐵杵撕開緊緊咬合的柔軟穴口,惹來懷中少女小口小口壓抑的喘息。

  「放鬆點,咬的太緊。」耳畔是輕笑,他側頭,啃咬著她白淨的耳根。

  「啊……啊啊……皇上……」

  背脊一下子撞上了白牆,巨大男性毫不猶豫用力狠狠頂了進去!

  「啊────」

  巨大男龍將小穴撐得幾欲漲裂,采衣情不自禁的緊緊攀附住他的手臂,情不自禁的收縮小腹,細細弱弱的媚叫,仰頭接納他一陣強烈過一陣的劇烈抽插。

  「嗯……嗯……啊……」

  兩團跳動的飽滿豐乳隨著他激烈的抽動上下狂亂拋動,沁出了點點薄汗,腿間一股熱切的暖流隨著他越來越狂暴的抽插控制不住傾瀉。

  他的手臂緊箍,托著她飽滿翹臀使頂得更加深入,巨大的肉刃兇猛暴漲,她驚恐的抓著他的肩,手指發白,被他狠狠按向下身。

  「啊啊……皇上……慢點……慢點……」

  他太過用力,太過強悍,采衣痛苦又歡愉的哀求,一團綿乳隨著他瘋狂抽送的動作大力揉捏。

  「采衣。」

  漆黑的眼睛慢慢眯起,含著驚人的魅惑的烈火似得欲望,他的舌尖抵咬在她紅嫩乳尖上,繾綣多情,語音綿軟,力量卻如同親吻刀鋒一樣劇烈銳利!

  「嗚……嗚……」

  身體有種生生被撞成兩半的錯覺,優美結實的腰臀狠厲在嬌柔軀體上激烈律動,下身緊緊相接,雙腿卻被他分的更開。

  唇上傳來急促的呼吸,他也氣息不穩,帶著掠奪的急切和霸道,死死吮吸,似乎要將她的靈魂全部咬緊咬碎。

  呼吸似乎都被封堵了,身下激烈的抽動越發清晰,少女大開的雙腿間青筋猙獰盤亙的粗大男性越來越快頂弄,激烈進出著柔軟滑膩的淫穴,頂得她身體如同在暴風雨中一般晃動,似要被狠狠貫穿弄壞!

  他的唇,他的喘息,他春水流波一般的目光從身體深處密密麻麻隱隱湧上,似乎無形的絲線將她緊緊纏縛,完全無法思考,只好隨他操弄著,無力迎合。

  「在外面做你似乎興奮的很?」戲弄勾唇,握緊她的臀瓣,他抵著她一陣瘋狂過一陣的抽動,「在這裡濕的很快……很緊……嗯……」

  「張開,否則等會兒回了寢宮,還有你好受的。」

  激烈聳動的男龍被不斷流出的淫液沾濕,大開大闔的狂暴進擊,男人的淺笑和女子浪吟如同水波一般。

  他的手臂被她掐出了紅痕,纖細雙腿被大大架開緊緊按在牆上,他的臂彎中掛著她的腿窩,粉嫩緊致的蜜穴毫無遮掩,她迷亂的嬌喘,珍珠色的粉潤腳趾羞恥興奮的蜷縮,緊緊吸住腿間不斷抽戳的巨大男根。

  「啊啊……皇上……受不了了……」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漆黑睫毛下水光浮現,她慌亂的扭動著腰,狂烈的激流從四肢每個角落衝擊而來!

  「啊啊啊啊────」

  她的一條腿被折起壓在豐乳上,一條腿懸空踢騰著,熱乎乎的腿心裡清晰的看到一根巨大粗紅男性在興奮戳動,將豔麗花肉頂入翻出,飛速撞擊出四濺的白沫。

  風浪中高潮迭起的孤舟,采衣緊緊繃著小腹,幾乎扯裂了他的衣服,一陣一陣接連不斷的高潮如狂潮撲岸!

  陣陣蜜液隨著他的動作奔湧,彈跳的乳球難耐浪蕩激蕩,磨蹭著他起伏的胸口,采衣腦海一片空白,劇烈顫抖過後,只覺得身下暴漲的男性激烈暴烈戳插著還在高潮之中抽搐紅腫的柔嫩花穴。

  沈絡抱緊她虛弱滑下的嬌軀,翻身靠在牆上,強烈的快感沿著脊椎衝上四肢,激烈的快感讓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

  微微揚起頸子,她的唇角被咬破了,一點鮮血隨著他吻她的動作染上他的紅唇,漆黑頭髮水蓮般在背後鋪展開綢緞絲線般的柔順風姿,他垂眸看著她,眸中有種詭異的激烈的豔麗,濃密睫毛下原本漆黑的眼底,泛上絲絲熒熒。

  「皇上……皇上……」

  他的眼神看得她驚悚,不由就顫抖,牽動了緊緊吸吮的蜜穴,粗熱男龍越發猙獰暴烈。

  他的睫毛幾不可見的快速眯了一瞬。

  下一秒,沈絡突然就著插入的姿勢將她生生翻過來,讓她雙手撐著牆背對他,青筋勃發的粗硬肉刃狂風暴雨般淩虐似的抽插!

  「啊……嗯!不要不要……皇上……慢點……」

  她幾乎要被他的手臂抱碎,變成零落的碎片,華貴衣料激烈摩擦著她光裸的雙腿,她的裙子被整個撕開,絕麗的美貌天子流暢有力,挾帶著狂猛的暴烈力量在嬌柔雪白女人身上激烈抽動起伏!

  「哭吧……」他的眸子在月色下妖異豔麗,他唇上有血,頭頂的殷紅玉簪花吐著花蕊,在月色下有種淫豔風情。

  「哭也好,叫也好。」想看她被欲望蒸騰,哭泣求饒,呻吟顫抖。

  想要徹底撕裂她,扯碎她,渴求著瘋狂的侵犯,裡裡外外毫無縫隙。

  采衣渾身無力,連話都說不出來,被滅頂的快感衝擊的眼前一片刺目白芒,失神的睜大雙眸,他太巨大了,她酸軟的緊繃著,不由自己的收縮。

  白嫩雙腿間粗壯男根不斷激烈進出,肉體碰撞間濺出濕膩的花液,她細瘦的腳腕骨簡直要被他折斷,近乎瘋狂的放縱馳騁!

  「唔……啊!啊!啊!不要……」

  長指緊捏住兩團浪蕩顫抖的臀瓣緊緊壓在下身肆意揉弄,一次劇烈過一次的高潮讓她昏眩,腰身激烈搖擺,她幾乎折斷,無力承受著火熱肉棒越來越大的抽插幅度。

  持續不斷的肉體撞擊拍打聲混合著激情的喘息呻吟聲,沈絡微微咬緊牙,嬌嫩蜜穴被淩虐的紅腫濕漉,她的臀瓣被他掐出青紫印記,瘋狂的快感讓她失神尖叫出聲!

  噴湧而出的蜜液隨著他們越來越激烈的挺動交歡動作濺出滴在地上,一片狼藉的香豔。

  狂烈的撞擊戳插後,采衣的指尖繃直,而他全身也劇烈喘息,高大的身體將她緊緊堵在身體和牆面之間,狠狠的抵住她豐翹的臀瓣,一陣激狂律動後堅實的下腹狠狠頂上,在她的哭叫聲中不斷戳頂,激烈燙熱白液洶湧噴射出來,從兩人的結合處淫靡蔓延出。

  采衣累的頸子都抬不起來,猶如一隻被狠狠淩虐過後的小貓。

  眼瞼上一柔,卻是他溫柔的貼了上來,眼睛微微顫動,有一個吻落在睫毛上。

  美貌的天子衣衫齊整,只有下身那裡微微散亂,長長烏髮直垂腰間,唯有眼角肌膚一層薄薄的妃色昭示著激情。

  而懷中的少女臉色比烙鐵還紅,手指蜷縮在他的鎖骨處,羽毛一樣羞怯的輕擦。

  「采衣,」鳳眸突然就帶了一點瑩瑩的溫柔,沈絡微微側頭,咬上了她的指尖。

  心底有一點隱隱的渴望,他的手指扣在她的頭頂,那胭脂花汁色澤的美麗嘴唇溫柔沿著她起伏的胸口,上滑撫弄。

  瑩白色乳房圓潤粉嫩,好像兩團脂粉捏成的雪團,帶著小鴿子樣的柔嫩和嬌怯,隨著他指頭的撫摸動作顫抖。

  「啊……嗯……陛下……」

  這樣的感覺簡直美好的不可思議,她怯怯的縮了縮,卻總究還是無法抵抗,喘息嬌吟出聲。

  他咬著那豐挺雪團上的一塊肌膚,又柔又滑又豐腴,淡淡吸吮,唇上彷彿抵著軟玉,分外溫潤香暖。

  「采衣,」他的語調從來沒有這麼柔這麼低過,似是誘惑,又彷彿纏綿,「你來親親朕,來親親朕好不好?」

  那樣的聲音彷彿在綢緞上滑過的糖,燈半昏時,月半明時,比江南的細語還要綿軟。

  她乖巧的伸出手去,環著他的頸子,然後抬頭,將濕潤粉嫩的嘴唇印上他鎖骨的肌膚。

  吻他,她自然不敢用力,事實上她也沒有力氣,只是小口小口又笨拙又羞澀的吻他的頸子,沈絡緩緩低頭,讓她的唇瓣順勢滑上他的嘴唇。

  親吻,是戀人之間的分享,只是他沒有細想,她也沒有。

  少女緊張的眼睫輕顫,睫毛上有細細的水珠,不知道是淚還是水汽,這樣柔軟的依戀的感覺順著每一絲血脈融入他的心口。

  他抱著她跪了下來,將她攏在膝蓋上,頸項密密交纏,衣擺鋪開在暗巷清寒的石地上,醉紅自暖。

  他含著她的氣息,唇齒交纏,香墨染就的漆黑長髮從臉側一絲一縷搭下來,觸手撫摸,彷彿江南昂貴的絲線,那樣溫暖的熱度,透過肌膚的接觸相互糾纏,遠處月影映出的暗影彷彿弱水,彷彿巫山。

  而她縮的越來越小,整個世界彷彿坍縮,盡數收在這個男人的雙臂間。

  沈絡。

  沈絡。

  誰在誰心中,誰在誰懷裡。

  **************************************************

  晉候府。

  「鶯兒姑娘,衣妃娘娘傳來了東西。」

  窗邊,站著紅衣俏麗的姑娘,嬤嬤推門進來,將一個小小的紙卷放入她的手心。

  鶯兒打開看過,嘴角勾出冷戾的笑。

  手伸出,鶯兒將紙卷在燭火上燒成黑灰,軟軟黑灰散開,落在地上。

  她冷笑,「好得很,宋依顏的好日子不多了。」

  「鶯兒姑娘……」

  「有些女人,自以為聰明,自以為年輕貌美,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從來不考慮自己行為的後果,認為自己才是最能幹最聰明的。只有她傷害別人,哪裡輪到別人來讓自己受罪?」

  鶯兒若有所思的拍拍手,回頭展開一個罌粟般的冷笑,「其實這個世界是很公平的,再美麗的女人也有年老色衰的時候,再能幹的人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當她自己處於弱者的地位,被強者踩上一腳的時候,才會發現,原來自己踩別人的腳有朝一日也會踩在自己身上!」

  「鶯兒姑娘……」

  「你出去吧,嬤嬤。」

  淡淡出聲,嬤嬤看著鶯兒清冷豔厲的臉色,低歎一聲,轉身走開,替她關緊了門窗。

  %%%%%

  屋子裡是那麼黑,那麼暗,唯有一點月色星光,斜斜照進來,映的窗頭紗幔如煙如霧。

  一身紅衣的美麗女子拂開衣裙下擺,對著月光跪在了冰冷的地磚上,幾滴恍惚的晶瑩的淚水啪嗒一聲,在地上濺起小小水花。

  月色孤涼,她跪著,跪著。

  突然一聲小小的嗚咽淒酸起伏,竄上喉間,再也無法抑制。

  「娘親……」

  鶯兒的手掌緊緊壓著冰冷地面,聲聲喚著。

  「爹親……」

  「祖父……」

  「祖母……」

  手指甲緊緊陷入掌心血肉。

  她曾經多麼幸福美好,是多麼錦繡年華,無憂無慮。

  那一年春天,途州老家。

  她被紅生生的錦裙包裹著,在大大庭院裡開心笑鬧,滿地亂滾。

  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所有人都笑眯眯的看著她如同一隻初初孵化的小雀兒,活潑著來回撲閃稚嫩翅膀。

  那時候她才剛剛十五歲,純潔嬌嫩、幸福的令上天都嫉妒。

  娘親將她摟在溫暖的懷裡,柔軟芳香,指著梢頭一隻俏麗的黃色鳥兒對她笑:

  「鶯兒看,看,那隻小鳥就是鶯兒你的小名。」

  小黃鶯拍拍翅膀,黑豆一樣的眼睛盯著她,她也笑了,聲音清脆好聽。

  父親溫暖的大手撫摸過來,將她和娘親一起抱進懷裡,那麼暖,那麼暖,春雪都消融了。

  「鶯兒的笑聲,就像黃鶯一樣好聽。」

  父親渾厚的嗓音微微昂揚,他粗糙的鬍茬磨得她咯咯直笑!

  娘親來自關外的達翰族,和爹爹鶼鰈情深。

  爹爹說過,娘親是草原上的百靈鳥,一把歌喉惹得無數小夥子競折腰,爹爹當年在做生意的途中對娘一見鍾情,在瑪雅山下連唱了三天三夜情歌,才打動娘親的心。

  每次說到這話的時候,娘親就捂著嘴笑倒在床上────「娘哪裡是被歌聲打動的?實在是你爹爹唱的太難聽了,娘親為了解救耳朵才勉強嫁給你爹爹的!」

  祖父祖母、曾祖他們一頭白髮,坐在籐椅裡面欣慰的看著她,祖母低頭為她織打來年春天的毛衣,祖父在樹下練字,看看明媚的春光撫須含笑。

  「不久後就是中秋節了,也不知道依顏在京城過得怎麼樣?」祖父惦念的呢喃。

  鶯兒聽到了立刻腦袋一歪,手掌連連挽著爹爹的手臂撒嬌似得搖晃,嗓音清脆,蹦蹦噠噠,「小姑姑!小姑姑!爹親,鶯兒要去京城看小姑姑!」

  依稀記得見到小姑姑宋依顏還是十一二年前,那時她還是個口水滴答的胖娃娃,秀美和善的美麗小姑姑從旭陽回來探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少女,素衣黑髮,眉目如畫。

  小姑姑又淘氣又好玩,帶著她鑽狗洞爬城牆,一點也不像太守千金該有的樣子。

  小姑姑會揪她的頭髮捏她的鼻子,嘲笑她是個又胖又重的大娃娃,但是小姑姑更會偷偷去買街邊捏成兔子形狀的麥芽糖,和她一起躲起來嘎吱嘎吱的吃光。

  她很喜歡很喜歡小姑姑的。

  爹親大笑,大手將女兒的頭髮揉的毛亂蓬鬆,惹來一串抗議,「好好好!等過了到了中秋節,爹爹就帶著娘親和你去京城,探望小姑姑!」

  曾祖父也含笑點頭,「是啊,依顏的娘走得早,自從旭陽被瓦剌攻打,宋明義殉國而死,我們這心裡天天都在提心吊膽,就怕依顏那孩子有什麼意外。」說罷淚濕了眼眶,自從那一戰之後,這個活潑可愛的外孫女就讓他日日夜夜操心。

  「唉,依顏她娘命苦啊,這孩子也苦。」祖父祖母也紅了眼眶,連連歎氣。

  「祖父莫要傷心了,」爹親趕忙去安慰老淚縱橫的曾祖父,「依顏表妹不是每年都有寫信回來麼?聽說她嫁了京城的都司,那叫韓燁的年輕人很有作為,定會好好對待表妹的。」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只見她的信,卻沒有見過她的人啊……」

  爹親一面摸著鶯兒的頭,一面含笑點頭拱手,「請祖父放心,等到了今年中秋,我就帶著鶯兒和她娘去探望依顏,了卻祖父、父親母親的惦念。」

  %%%%%

  那一年的中秋,淒風冷雨,比任何一個中秋都還要嚇人。

  黑和白,天堂和地獄之間瞬時顛覆!

  爹親的書信送去韓燁府邸,卻遲遲沒有收到回復,爹親越來越不安擔心,生怕宋依顏在京城出了什麼事情,趕忙收拾包裹,打算快馬去一趟京城探望。

  就在爹親出行前一晚,厲風呼嘯,風如刮骨鋼刀,撕開空氣呼嘯和渦流。

  平靜安睡的鶯兒突然聽到的家人在烈火中的淒厲慘叫,她揉著眼睛從床上坐起來,就看到娘親驚慌失措的沖入她的閨房,顫抖著將她抓起來塞入井邊的水缸!

  透過水缸的縫隙看去,狂烈的火焰燒乾了庭院的樹木花草。

  鶯兒嚇得不知所措,卻見娘親藏好了她就慌忙衝出院子,一陣淫邪笑聲傳來,娘親纖弱的身體被幾個高高舉著火把的山賊堵住。

  他們猙獰咧嘴大笑,猥瑣的目光在娘親纖秀的身段上掃視著,火光照亮一口口粗黃的牙齒和肥膩的臉。

  「你們……你們要幹什麼?」娘親的聲音顫抖,「救命……救命啊!」

  一個頭領模樣的山賊嘿嘿大笑,高壯魁梧的身體寸寸逼近娘親,「別喊了,這裡所有人,包括你家的幾個老頭子老婆子,還有你的漢子,都已經被我們砍了!」

  娘親的臉色蒼白如鬼,渾身抖得如同秋風落葉,她絕望的大大張開黑眸,「我的夫君……也被你們……」

  山賊頭領哈哈大笑,一把拽下娘親薄薄的寢衣,猥瑣的淫笑著,「你的漢子死了,死了!」

  他肥膩的嘴唇在娘親臉上胡亂親著,而鶯兒縮在水缸中,幾乎要不顧一切跳出來!直到下一句話,震住了她!

  娘親淒厲大叫────「你們會下地獄!不得好死!我們家在京城有親戚,我們家的孫小姐是京城的都司夫人!她會替我們報仇的!」

  山賊頭領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他脫下褲子露出腥臭的下體,一面在娘親身上胡亂親著,一面撕開娘親的裙子,「別想了!就是你們家的孫小姐讓我們來幹掉你們的,哈哈哈哈哈!」

  「她給了俺們整整一百兩黃金,買你們全家的命!認命吧!」

  什麼……什麼!

  鶯兒的手指幾乎抓裂了水缸的內壁,留下五道帶著鮮血的痕跡。

  為什麼?竟然是小姑姑要殺她?要殺她們全家?

  為什麼,小姑姑……

  鶯兒如遭雷擊,不可置信的看著娘親淒厲哀鳴,正要衝出去,就聽到娘親尖利的呼嘯────

  「天理不會亡!我家不會全滅,會有人給我夫君報仇,給我全家老小報仇!」

  鶯兒生生頓住,劇烈的痛楚讓她不可抑制的發抖,她雙目如血,跪在水缸中,雙拳握的鮮血淋漓!

  娘親這是在喊給她聽!一個絕望的母親最後的呼喚,讓她藏好!藏好!

  娘親用一整晚的哀吟,為她換來了活下去的生機。

  她望著,望著,定定望著,將血海深仇記在心中,一刻都不忘!

  爹親腰側被人刺入,卻還有一口氣,他跌跌撞撞從院子門口爬進來,渾身如同被剝了皮,一個紅透的血人。

  他看到被賊人壓在身下的娘親,發出悲憤淒厲呼嘯,跪在地上一步步爬來,拖出鮮紅血跡,想要救出被賊人糟蹋的愛妻!

  鶯兒咽下淚,吞下血,定定跪著,看著,看著。

  幾個山賊將爹爹的身體踢倒,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右手!

  爹爹不放棄,又向娘親伸去左手,又被砍掉!

  爹爹支著光禿的手腕,毫不放棄。他朝著心愛的妻子爬去,他的左腿被砍斷了,右腿被砍斷了,娘親大聲嘶吼,絕望淒厲的逆風呼喊。

  天理何在!

  天理何在!

  爹爹的血彷彿燃燒的火蓮,那麼一大灘,鋪開在妖火烈烈的庭院,他的最後一個姿勢,竟然是伸著胳膊,想要用光禿禿的斷腕撫摸娘親的臉頰。

  山賊大聲狂笑,不斷挺動下體糟蹋著娘親。

  而娘親,那草原上最鮮亮的百靈鳥,為了女兒,為了替鶯兒拖延時間,不敢咬舌求死,只厲聲哭喊著,忍受無數賊人的糟蹋,她在顫抖,在哭泣,火光似乎要將天都燒透!

  那一夜那麼長,那麼黑,那麼猩紅!

  這一夜刻在血裡火裡,終其一生沒有一刻得以遺忘!

  %%%%%

  天亮了山賊散去的時候,有聞訊趕來的衙役,他們被眼前慘烈血腥的景象震住了,有人甚至捂著嘴不斷嘔吐。

  鶯兒掀開頭頂水缸的蓋子,彷彿一個來自地獄的煞鬼,慘白的臉,猙獰的紅目。

  「姑娘,你家……」

  有個衙役剛剛出聲,就被她扭頭的恨戾目光瞪得咽了回去。

  一身紅影,幼嫩的姑娘拋卻了身後濃煙滾滾的庭院。那裡曾經草木深深,那裡曾經是她的家。

  現在,只剩被糟蹋過的枯骨,和死不瞑目的鬼魂在上空淒厲盤旋。

  鶯兒再也不流淚,隻身去了城裡的錢莊,取出家裡所有的錢。徒步,一步步走向京城。

  小姑姑。

  小姑姑。

  是你,是你,是你。

  她彷彿一個瘋子,又似乎死去的亡魂,紅衣如血,每走一步,渾身骨骼都在哀鳴。

  終於來到京城的時候,她無處可去,身上的錢也不夠。

  所幸她生的美麗,又有遺傳自娘親的異域風情和濃麗眉眼,被一家妓院的老鴇看中,領回去打算培養成未來的花魁。

  她只有十六歲,怎麼也不肯接客,老鴇大怒,將她拖走暴打了一頓,扔在街上。

  然後,她碰到了他。

  那個有著溫潤眼神,年輕俊朗的男子,走下寶馬盈盈的車,滿目吃驚。

  「姑娘?」

  他喚她,連忙抱起她奄奄一息的身軀。

  「姑娘,在下閆子航,姑娘可是有什麼苦處?」他的手遞來熱水,略略吃驚的看著她睜開眼眸,豔紅似血。

  「我沒有苦。」她的聲音比砂紙打磨過更加嘶啞,她冷冷等著頭頂的天空,「我只有恨。」

  %%%%

  閆子航將鶯兒送入了宮,本希望她做個宮女,豐衣足食過一輩子,但她如何甘心?

  她跟著嬤嬤學習各種魅惑技巧,各種奇技淫巧,什麼她都學!

  終於,她等到了。

  等到了皇帝陛下欽賜的,接近江燁的機會。

  在那一晚,她跟著江燁來到晉候府,紅色燈燭下,她看到了久違的宋依顏。

  ────那不是小姑姑!

  那不是小姑姑!

  江燁的夫人,這個宋依顏,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容顏和楚楚可憐的模樣,可她不是小姑姑!

  這個女人叫著宋依顏的名字,頂著宋依顏的家世,可她不是真正的宋依顏!

  鶯兒面上平靜,笑著盈盈下拜,心底卻驚濤駭浪,幾乎被洶湧的潮水打昏!

  明白了。

  她終於明白了。

  這個女人,鶯兒見過一面,是小姑姑的貼身丫鬟────柔瑩!

  柔瑩曾跟著小姑姑來過途州家裡,鶯兒雖然小,卻印象清晰。

  柔瑩精通琴棋書畫,從小就和小姑姑一起長大,小姑姑待她親密無間,就像姐妹一樣,還經常賴她代寫課業。

  因此,柔瑩和小姑姑有著一模一樣的筆跡。

  十年通信,途州家裡誰也沒有發現異樣。

  柔瑩……不是宋依顏!

  這女人根本就不是她的小姑姑!

  無數的恨無數的怨氣彷彿從地底湧出的地獄蓮火,鶯兒面對著冒牌的宋依顏,勉強著自己笑意如花,如同針一般狠狠刺紮著宋依顏蒼白的臉!

  小姑姑……真正的宋依顏,一定已經跟著宋明義姑父殉城了。

  而這個丫鬟不僅冒名頂替,甚至為了安享尊榮、霸佔小姑姑的身份,殘殺了她的全家!

  鶯兒的指甲掐出了血,她的心幾乎跳出了胸膛,她的每一寸呼吸,每一口吐氣都彷彿在冰雪山巔,五臟六腑都被鋼刀鐵爪撕拉。

  鶯兒垂下睫毛,擋住眸中幾乎噴薄而出的恨意!

  好,你,你等著。

  你等著。

  柔瑩。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像紙張張薄,

  十年不忘雲華恨,鞭屍三百伍申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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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10:54 AM

第十八章 陷阱(上)

  梧桐樹上瀟瀟晨風,昨夜露重,青石板上踏著一蓑煙雨流過似的濕漉。

  采衣動了動睫毛,就感到身邊的人有輕微的動作。

  此時剛剛五更,朝霞彷彿輕紗淡淡染紅了黑藍的天空,大殿裡高燭照紅妝,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日光還只是淺淺一弧。

  猛然間睜開眼睛,江采衣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留宿皇帝寢宮────太和殿的第一日。

  昨晚她狼狽不堪的被皇上從街上抱回宮,在龍床上又百般纏綿了一番,昏昏沈沈就牽著他的衣袖睡著了,累的連打量帝寢一眼都做不到。

  入目自然是金碧輝煌明光耀目,帝寢中的豪奢富麗自然不必提,層層明黃帷帳密密疊疊,七彩流離鏤花鑲寶的金碗銀盤,白玉屏風上浮空刻著的龍鳳纖毫畢現,仿若活生生的一樣。

  只是華貴精美的東西都擺在龍榻遠處,順著遠遠的殿門口漸漸延伸,越過一層三層白玉台,越靠近龍榻,越見清雅。

  巨大床褥足夠躺下七八個人還有餘,床頭低低垂下一隻!龍青玉密紋浮雕,在帷幕中隱隱透出莊嚴肅穆的冷冽感。

  這是采衣進宮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她微微轉過頭去,卻差點擦到帝王的唇瓣。

  身邊人傳來隱隱體溫,長長濃密的睫毛蓋住白玉一般的肌膚,投下伶仃妖豔的陰影,蜿蜒漆黑青絲上壓著一截雪白的手腕和薄薄的寢衣袖口,薄而軟的錦緞襯著烏髮的潤澤,在香衾溫潤玉枕上閃爍著幽雅光澤,傾世妖嬈。

  目光流連到他的身畔,沈絡睡在外側,指尖觸及之處就是金絲楠木劍架,他的佩劍隨手掛在上面,一痕鋼鐵殺伐狠厲的寒涼冷氣。

  「……醒了?」

  美貌帝王微微睜開眼,采衣驚得縮了一縮肩膀。

  沈絡微微笑笑,「醒了就讓一讓,朕還有三刻就該上朝了。」

  ……讓一讓?

  陛下明明是睡在外側的啊。

  江采衣不明所以,晨間的目光還有些迷茫昏沈,就看到沈絡伸過手來,將她的手腕和腦袋微微一抬,將一頭披散的柔順長髮寸寸抽了出來。

  「……」

  采衣大窘,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不知道自己牢牢枕了他的長髮一夜!

  她依舊連忙起身,準備伺候帝王更衣,哪知身子卻微微一頓,被他翻身壓了回去。

  「采衣。」

  他的聲音幽昧低沈,他那樣叫著她的名字,在心底糾結纏綿。

  「今日上朝,葉兆侖定會翻身得勢,而朕也會任他得勢。」沈絡淡淡勾著唇,在她耳畔低語。

  江采衣一驚!還沒撐起身就被一手按了回去。

  沈絡低著頭,料峭晨光裡,他一襲青絲垂下來又隨心的挽上去,在後腦用象牙梳固定出迷離的水墨清光,牙梳素淨,僅一顆水珠子似得小墜滴落一線,絲縷間隱隱寒意料峭。

  「所以……」她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立刻恢復冷靜,「皇上的意思是,葉容華也會跟著翻身?」

  「朕何時這麼說過?」他微微嗤笑,指尖在她有些淩亂的頭頂揉了揉,「……愛妃莫非是在吃醋?」

  那愛妃兩個字雖然也帶著戲謔,卻溫暖而柔軟。

  熱度就一點點染上了臉。

  「若是葉兆侖翻身,葉子衿就能跟著得寵,那豈不是要讓人以為朕的後宮連一個小小的吏部侍郎都能操縱?」

  沈絡微笑,吻了吻她的側臉,看著懷裡的姑娘臉色燒的好像陽春三月初初綻放的桃花。

  「那皇上的意思是……?」

  他的紅唇溫熱,帶著溫溫的海棠香味,吻得她微微顫酥,說話都有些艱難。

  並未回答,他就由她身上起身,擊掌幾下,早就候在殿外的周福全連忙帶人進來服侍梳洗。

  似乎沒有看到龍榻上一團香豔淩亂的痕跡,周福全低頭帶著身後無數低著腦袋的宮人們將帝王的帝冠、龍袍和衣擺仔細整理。

  「拿著。」

  采衣還在回味沈絡的話,就見眼前寒光一閃,雙手連忙伸出去接住一個冰冷沈重的東西。

  看清那東西,她倒抽一口氣,猛然仰頭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手裡捧著的……是帝王平時掛在腰間的劍,他方才親手解下扔來給她。

  ────這是天子劍!

  天子劍甚至比聖旨還管用幾分,必要時,持劍人有權先斬後奏!這種東西絕對不適合賞賜后妃!

  沈絡揮揮手示意周福全他們退下,雙臂微微交疊在胸前,斜斜靠在床頭的棱木上。

  身畔細腳檀木架上一朵芙蕖,開的尚且盈盈。

  「朕會讓葉兆侖得意幾日。雖然只有幾日,但保不齊葉子衿不會打復寵的主意,」美麗的帝王微微挑起一邊傲慢豔麗的眉角,下巴朝她手上的劍揚了揚,「采衣,你覺得葉子衿若是有心,第一個會拿誰開刀?」

  ……那還用說?自然是先要把她這個第一寵妃鬥下去再說!

  江采衣只覺得手上的長劍具有一種寒冷而巨大的力量,她握緊了,定定抬頭。

  他的劍,帶著一種朦朧的海棠香氣,和隱隱的鐵血寒涼,卻又有著帝王強大的保護,她輕輕將它抱住,像忘卻了的憂愁和驚懼。

  他這樣保護著她。

  「天子劍,你該用就用。」

  北周年輕的天子放下手臂,俯下身,「哪怕是濫用,也好過不用,懂麼?」

  美麗帝王的衣服隨著這一彎腰的動作,領口鬆鬆低落下來,幾乎要讓人看到胸前去,玉白妖嬈的鎖骨恍若蝴蝶,若隱若現,真是無意中便已是風情萬種。

  「呃……陛下……」

  那般香豔的景象讓她不由的撇開眼,只覺得手心濕重顫抖。

  入宮之前,她也曾聽說過世間的傳言,當今天子,冠世美人,慧絕天下。

  初初相遇他那時,她只覺得恐慌和遙遠,並不曾留意過他的魅惑。

  今日,怎麼了。

  怎麼了。

  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日兩日,怎麼今天,這個早上,他只是靠過來,她就幾乎不敢抬頭?

  呼吸有一剎那的失序,哪裡想到他一個眼眸流轉的煙波就催紅了臉頰。

  采衣只覺得心頭一團亂麻,縮了縮身子,迅速低下睫毛,惹來一絲淺淺的笑。

  「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想要什麼?」

  勻淨秀麗的指節一點一點在她唇上繚繞勾畫,彷彿是還嫌她慌亂的不夠似的,一字一句刻意放緩放柔,似有小蟲子在心頭輕咬啃噬。

  采衣訥訥的,咬了咬唇瓣,又不敢避開他的手,「都,都好……」

  她頓了頓,迅速向殿外看了一眼,「皇上,還有兩刻……」就該上朝了。

  哪知道他依舊不緊不慢,不依不饒,「不久後就是大獵,朕尋個空帶你去獵場提前轉轉好麼?」

  「好,好,」她使勁點頭,只希望他不要再這樣似笑非笑的逗弄她,怎樣都好,「皇上,該、該上朝……」

  「唔,」他淡淡一笑,更低的俯下身體,唇瓣幾乎碰到她白膩的鼻尖,「急什麼,朕還沒問完。」

  似有瓊酥酒面風吹醒,一縷斜紅臨晚鏡。

  她不安的在他的撫觸下越來越燙熱,羞澀的好生清晰,「陛下還有什麼問題……」

  快快問完吧,她只覺得自己快要冒煙了。

  沈絡緩緩的抬起她的下巴,微顰輕笑極盡妖嬈,淺注輕勻長淡淨,絕而風流入骨,如初初睡醒的春海棠。

  「……朕最想問,你方才,究竟吃醋了沒有?」

  「……」

  ******

  金鑾殿前,太陽強烈,水波溫柔,一層層白雲覆蓋著琉璃瓦,鍾鳴鼎震。

  大殿朱門洞開,百官手持牙笏,正冠袍服魚貫而入。

  閆子航還沒有踏入大殿,卻見身後的葉兆侖繞開他,上前一步,竟然越在他身前踏入金鑾殿!

  葉兆侖手捧牙笏,一本厚厚的黃皮摺子握在手中,洋洋得意掃了閆子航一眼。

  閆子航微微一笑,垂頭,任葉兆侖先一步踏入大殿。

  目睹這一幕的其他官員們無不驚訝的張嘴睜大了眼,一臉難以抑制的震驚……這葉兆侖發什麼狂?身為四品侍郎,禮制居然越過尚書去!

  小小的一個動作,看在眼裡的百官們心底無不打了個點。

  小人得勢便猖狂,這個葉兆侖手裡究竟握了什麼不得了東西,讓他如此趾高氣揚?

  *******

  先一步等在金鑾殿裡的,自然是北周身份最高的兩位官員,丞相蘇傾容和太傅慕容尚河,一左一右立在丹陛兩側。

  看到葉兆侖的舉動,蘇傾容微微一笑,眼波如同春水,掃了眼僵硬的慕容尚河,鮮紅的唇瓣帶上一絲明顯的嘲謔。

  慕容尚河微微一歎,恨不得頂著蘇傾容的目光,狠狠扇葉兆侖兩個耳光────無論手上的東西多麼有價值,葉兆侖這小子舉止也未免太過輕狂!

  若是閆子航當場發作,在金鑾殿外鬧將起來,只怕葉兆侖會下不來台,惹得皇上憎惡!

  慕容尚河不無擔憂的看向殿門口,卻發現,閆子航今日的修養異乎尋常的好,不但不訓斥葉兆侖這明顯的越級行為,甚至連一絲不悅都沒有,反倒面上帶笑,施施然領著身後的吏部官員進入大殿。

  ……彷彿吏部的所有官員都已經預知了什麼似的,紛紛給葉兆侖讓路,畢恭畢敬。

  ……這可不是吏部平時對待這個無權無勢的侍郎的態度!

  某種不對勁的感覺充斥全身,可是慕容尚河卻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目光流轉至葉兆侖身上,慕容尚河皺眉看著他一臉春風得意的站在垂頭的吏部官員們中間,似乎有種錯覺,好像……好像閆子航他們策劃了一個陰謀,而只有葉兆侖自己一個人不知道,傻傻的要往陷阱裡跳!

  葉兆侖今日要上的摺子,是一封彈劾摺子,涉及的人數不少,罪名不可謂不小。為了謹慎起見,昨晚葉兆侖特地來了一趟慕容府,將摺子交給慕容尚河,很是商談了一番。所以慕容尚河是知道摺子的內容的。

  彼時並沒有覺得那摺子有多不對勁,可是這會兒,慕容尚河卻覺得有種微微的不安。

  *******

  金鑾殿裡陽光投射出一片模糊的光影印象,夏日晨間的陽光透過洞開的大門庭,紅龍盤柱,黃金龍椅上灑落一路細碎光斑。

  一番議事之後,百官正打算退朝,就看到久久不吭聲的葉兆侖滿面紅光,傲然出列,高舉奏本和牙笏,朗聲高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臣有本要奏!」

  來了!

  某種興奮的粒子沿著背脊細細竄上,閆子航保持著溫柔的垂頭動作,手指卻微微一緊,抬眼看去,蘇傾容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平靜的站在丹陛旁,一身碧色彷彿大雨初晴後的明淨。

  沈絡微微揚起眉,唇畔浮起幾不可見的笑意,一旁的周福全連忙小跑步下丹陛,接過葉兆侖的摺子呈上帝王手中。

  輕輕揭開,沈絡邊看,邊聽到葉兆侖興奮激昂的聲音────

  「陛下,臣吏部侍郎葉兆侖彈劾────傅綸、張明山、韓靖等三十餘人,有重大貪黷之罪!遍置私人產業,收受賄絡,賣官鬻爵,擅結銀兩,貪贓枉法、倒賣官糧、私販鹽鐵、圈佔良田,欺男霸女,逼得良民傾家蕩產!」

  葉兆侖一款一款陳述罪名,一共幾十條大罪,隨便一條,將這些官員拉出去砍十次八次腦袋都有剩!

  葉兆侖擲地有聲一句一句,大殿上又不少被點到名的官員們隱隱臉色已然煞白,兩股戰戰!

  葉兆侖上的摺子白紙黑字,寫的更是激越淋漓。

  沈絡捏著摺子,微微抬起濃密的睫毛,在朝堂上緩緩掃視了一圈,性感豔麗的紅唇微微掀了起來,說了低低的幾個字,「居然貪成這樣……好、得、很。」

  無數官員頭皮發麻,竟然已經有人失態跪了下去!

  皇上這個表情,這個語調,就說明生大怒了!

  葉兆侖說的有理有據,想必他列出的罪行是鐵板釘釘的!御前翻供絕對不可能!

  事實上……這些個被葉兆侖彈劾的官員有的來自吏部,有的則是在肥差上坐了七八年的三品大員,早就是臭名昭著的巨貪。

  他們走私販鹽、圈佔良田都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沒有人揭發,也不過是因為不願意惹火燒身,無事惹得一身腥罷了。

  何況,這些人雖然占了個把肥缺,但他們不算皇帝一黨,也不算世家一黨,對兩派的官員都會時不時的會給不少好處。

  慕容家領導的世家們雖然勢力龐大,可是不能把大部分的肥差都占走,與其除掉這些官員讓皇帝來安插人手,還不如留著他們占住坑,保持勢力均衡!

  這些年,蘇傾容放任他們在眼皮子底下貪瀆,世家們也視而不見,既然兩大派系都安之若素,其他人自然也就不願意當那隻出頭鳥了。

  ……退一萬步說,誰的手又是乾淨的?

  世上沒有清官,只有查不出來的貪官。

  皇上知道吏部和朝堂上有蛀蟲……卻不知道具體是誰,也沒有具體證據。

  賣官鬻爵的事情本應歸吏部管轄,可是尚書閆子航雖然不放大權,小事卻不干涉,也就放任事態坐大。

  而今日,葉兆侖將這些人,這些證據赤裸裸的呈上了來!

  是什麼原因,讓葉兆侖不顧一切收集齊全證據,開始對這些人發起攻擊!?

  葉兆侖想幹什麼?

  老道一點的官員立刻反應上來了,戶部尚書江燁也同樣反應上來了。

  葉兆侖要靠這場彈劾一戰成名,大舉立功!

  本朝太祖最恨貪瀆,曾經將大大小小一百八十個貪官剝了皮掛在每個州縣的府衙門口,讓來來往往的百姓唾駡參觀,北周向來,對於貪瀆的量刑極其嚴苛。

  對待貪瀆嚴苛,對待檢舉貪瀆的有功之臣就十分嘉獎厚待了,葉兆侖這一番動作之後,怕是要扶搖直上,得帝王大肆嘉獎了罷。

  而慕容尚河點頭允許葉兆侖彈劾……怕也就是默許葉兆侖靠犧牲這些官員的性命來換取功名,來和最近炙手可熱的江燁一爭高下。

  葉兆侖將會靠這場彈劾稱為皇上眼中的功臣,奪尚書閆子航的權!

  *******

  御座上的帝王緊皺黑眉,一拍御案,「呵,朕竟然不知道這朝堂裡藏了這麼多髒東西?」

  他霍然起身,手掌拍擊御座扶手的聲音震得百官心頭猛顫,「來人!將這些人都給朕丟到刑部去,好好問個明白!」

  一片淒厲慘叫響起,以傅綸為首的罪臣們腿一軟跪倒在地上,身後響起鐵甲和刀劍的鳴響,眼看著侍衛們就要進來拿人,北周美麗的權相向前微微踏了一步。

  只一小步,漆黑眉目掃過去,侍衛們就微微頓在了門口。

  「請陛下稍等。」

  權相微微笑了,雪白的頸子透出漆黑長髮,他攏著玉雕一般的手指,幽涼,他的綠意彷彿滑過地面的幽幽綠水,生生在這夏陽中有種幽涼之姿,清寒寂麗,美豔的靜謐。

  葉兆侖此刻雖然得意,但是看到蘇傾容就不免害怕。這個丞相近年來很少干預朝堂事務,但一旦干預,就絕對沒好事。

  「陛下,」蘇傾容淡淡開口,「請陛下不要急著拿人,這件事……怕還有商榷之處。」

  「有什麼商榷之處?」葉兆侖冷笑,「丞相,下官摺子上的每一條罪狀都是詳實,經得起刑部和監察院檢查!」

  「可是,這一案涉及面太廣,涉及官員太多,統統丟去刑部,怕不合適罷?」蘇傾容不急不緩,淡淡的看著葉兆侖,睫毛下一片幽深的暗影。

  葉兆侖怒道:「不合適?這些罪臣們在朝堂上蟄伏了七八年,在天子眼皮下貪贓枉法!這些人的臭名早就在民間傳開了,四五個省都鬧得人心惶惶,甚至有的地方有百姓聯名喊冤,我收集這些罪臣貪瀆的證據時,許多百姓甚至主動提供幫助,一條條證據確鑿,豈能作假?」

  蘇傾容清理素雅的衣袖微微抬起,點壓上微微勾起的唇角,妃紅迤邐,「葉兆侖,注意你的措辭。傅綸等人雖然已被彈劾,但陛下都沒有開口定罪,你就一口一個罪臣的叫……也不怕傷了多年同僚的心?」

  ……不好!

  慕容尚河心頭一個咯登,暗暗掃去,只見大殿裡不少官員已經暗暗用鄙視以及驚懼的目光看著葉兆侖了!

  傅綸等人貪瀆不假,可是葉兆侖如此撕破臉,為了自己的功名而攀咬同僚,不免引起其他朝臣兔死狐悲的感情!

  這個蘇傾容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挑撥!

  「陛下,」蘇傾容面如桃花,語調絲綢一樣緩緩上揚,「自古刑不上大夫,重刑之下必有冤獄。另外,將這些官員們一次性捉拿下獄,動靜太大,不如先暫緩關押起來,等待證據確鑿再一併定罪。」

  葉兆侖冷笑,「丞相說等證據確鑿是什麼意思?下官早就已經將證據呈上了!」

  蘇傾容臉色不變,淡淡的淺笑,「證據,自然,葉大人你一定有證據。可是三品以上官員若要定罪,卻並不能如此倉促。敢為葉大人,這些官員府邸的收支帳冊你都收集到了沒有?官倉和家裡的賬冊是不是吻合?這些官員們上上下下的師爺衙役等人的口供你有麼?每件證據是不是都嚴絲合縫,沒有任何紕漏?」

  「這……」葉兆侖微微一滯,證據只要足夠致命就可以了,誰還要求做得這麼細?

  慕容尚河目光微微透出精光,他總覺得蘇傾容在將話題往一個偏僻的方向引去,蘇傾容的目的彷彿在雲霧中繚繞,令人十分不安!

  難道……蘇傾容打算保這些官員,這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啊!

  蘇傾容繼續不緊不慢的繞圈子,「所以陛下,這件事應先行細細查探,再行定罪才是。」

  金鑾殿上心有餘悸的百官紛紛點頭稱是稱是,傅綸等人跪在地上,對蘇傾容露出絕處逢生的求救神情。

  慕容尚河微微一個示意,他身邊的世族官員們紛紛退後,而慕容尚河上前一步,和葉兆侖站在了一起。

  這意思很明顯,慕容尚河準備幫葉兆侖和蘇傾容打擂臺了。

  *******

  沈絡微微壓低睫毛,手指尖壓在手指尖上,似笑非笑的向後靠去,嘴角帶著難以辨認的笑意,看著站在丹陛之下,美若女子,雪膚花貌卻陰幽難測的權相。

  百官交頭接耳,有種不安的氣息在朝堂上彌散開。

  慕容尚河心裡也有不少疑惑,葉兆侖提供的罪臣證據他是細細審閱過的,沒有什麼問題,蘇傾容拖著不讓抓人,有什麼實際意義麼?

  莫非是……蘇傾容打算就此一搏,藉故拖延時間,然後私底下想辦法替這些官員翻盤,壓制葉兆侖的功勞?

  因為,如果這些人不定罪,葉兆侖的功勞就不能落實!

  慕容尚河想罷冷笑,首先開口,「怎麼,丞相大人似乎很反對懲辦這些人?」

  蘇傾容微微揚起嘴角,「哪裡,本相只是認為葉大人提出的證據不夠詳細完整罷了,葉大人……你確定這些證據經得起刑部勘查?」

  葉兆侖挺起胸膛,「自然!」

  蘇傾容漫不經心的輕問,「所以……慕容大人,你們確定要彈劾這些人到底了?」

  慕容尚河冷笑,「身為朝廷官員,自然要致力於彈劾不忠不義,貪贓枉法之流!」

  權相笑容裡帶著濃濃的嘲諷,「那麼,若是阻撓你們彈劾這些人,就是不忠不義了?」

  怎麼,到了這個時候,蘇傾容還打算不依不饒的企圖阻止葉兆侖立功麼?

  慕容尚河目光猛然發亮,殺氣四溢,「自然!丞相,本朝太祖在建國之時就對貪瀆枉法深惡痛絕,傅綸等人貪墨巨大,不可不罰!不僅僅是老夫和葉大人,我朝百官上上下下,對於貪墨枉法都應當嚴懲不貸,絕不縱容!都應當全力配合肅清朝堂!朝野上下無貪墨賊人,舉國上下無含冤百姓,是每個北周官員的理想!在這裡的任何一個人反對,都是對太祖,對律法的不敬!」

  慕容尚河堅定的聲音彷彿一把鐵錠,重重砸在朝堂上,連地板都微微發顫!

  慕容尚河緊緊逼視著微微垂下頭顱的蘇傾容,冷啞的嘲笑從喉嚨裡寸寸擠出來,「丞相大人,你莫非是想要妨礙我等諫言肅清這些貪官麼?」

  說到這裡蘇傾容才微微抬起睫毛,冷水般幽若的目光看的慕容尚河腳底發涼。

  「怎麼會?」蘇傾容十分和藹的微微一笑,沁人心肺,彷彿春柳春花滿畫樓,「本相可是來幫大人一把的。」

  蘇傾容突然旋身面對沈絡跪下。

  「皇上!」吵吵嚷嚷的朝堂上,丞相的聲音彷彿高山上風吹過的琴弦,清冽拔高,「皇上!此次貪墨的官員人數眾多,貪墨巨大,罪當服誅!可是……」

  他幽幽彎起形狀優美的桃花眸子,綠色衣衫在陽光中有種陰冷晦暗的幽豔調子,令人極其不安。

  蘇傾容紅唇開闔,終於吐出了他的明確目的,「既然是貪瀆,錢從哪裡來?」

  ……慕容尚河的臉色立刻變得猙獰!

  葉兆侖還沒聽出是怎麼回事,就看到蘇傾容笑意濃濃的向他瞥了一眼,「皇上,有人受賄、就一定有人行賄。朝堂、外臣、從一品直到七品,官員就像一個寶塔。一個三品官員不乾淨,就表示有至少一百個四品官不乾淨,再往下就有千千萬萬的官員都不乾淨!」

  沈絡挑了挑唇,「唔,所以,丞相的意思呢?」

  蘇傾容回答,「皇上,依臣看,整個三省六部,上至朝廷下至州縣,應該徹底清查!」

  此時吏部尚書閆子航第一個出列跪地,「皇上!此次犯案官員中有幾個來自吏部,是臣無狀!臣願意第一個領頭徹查吏部!」

  慕容尚河漲紅了臉,對蘇傾容怒目而視,「丞相,你……」

  蘇傾容回眸輕笑,廣袖如同垂下的水波,瀲灩撩人,「慕容大人,本相可是在幫助你徹底肅清朝堂,實現朝野上下無貪墨賊人,舉國上下無含冤百姓的理想啊,怎麼慕容大人不太願意的樣子?」

  江燁此刻徹底僵直,轉眼看去,慕容尚河臉色鐵青,幾乎將手指甲掐入掌心的肉。

  原來,蘇傾容的目的是,借這件事徹底清查各部!

  真的動手清查的話,別說人人屁股下面都不乾淨,還等於給了蘇傾容干涉各部的理由,自然是絕對不能幹!

  要真的徹查,世族自然可以拼命消滅證據,上下打點以求自保,可是……

  為了保全自身,怎麼也得犧牲一兩個人出去,這樣等於讓蘇傾容的手伸入戶部、工部、吏部、督察院……簡直沒完沒了!

  可惡的閆子航,居然第一個表態支持,這樣其他的尚書們若是反對,就顯得十分心虛了!

  更可怕的是……蘇傾容剛剛才誘導慕容尚河脫口而出────百官上下,對於貪墨枉法都應當嚴懲不貸,絕不縱容,全力配合肅清朝堂,在這裡的任何一個人反對,都是對太祖,對律法的不敬!

  那麼此刻,如果慕容尚河反對徹查肅貪,就等於是在自打嘴巴,自己罵自己不敬太祖,不敬律法!

  該死的,被蘇傾容咬死了!

  無論如何,現在反對是不行的!

  蘇傾容疊著雙手,微微彎起漆黑的美目,欣賞慕容尚河不斷抖顫的臉頰和抖動的肌肉。

  沈絡微微笑開,支起手臂站起身,「丞相說的有理,不但三省六部要查,這些個官員也要一層一層往下查!另外,傅綸等人……」

  蘇傾容美目上揚,在空中和帝王妖豔的鳳目微微碰撞,瞬間心有靈犀。

  「陛下,」蘇傾容露齒而笑,「傅綸等人雖然戴罪,可是畢竟所有證據還沒有經過刑部對證,在徹底查清罪狀之前,還懇請陛下請先不要將他們下獄。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只有官府律令統一、刑獄清明,天下萬民,百官才會覺得有所依靠,才會懷天子之德。還請陛下暫時讓傅綸他們回家幽閉,另外派玄武衛看押。一旦查證,立刻嚴懲!」

  這話說得十分漂亮,但歸根結底,蘇傾容就是不讓皇帝在這個時候將傅綸他們直接關押下獄。

  而此刻,慕容尚河已經顧不上打擊這些罪臣,咬牙切齒的怒瞪蘇傾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朝堂上一片嗡嗡,玄武衛們走上來摘了傅綸等人的官牌,監視著帶下殿去。

  傅綸等人渾身發抖,好似熱鍋螞蟻一般,神色間滿是焦急,不住求救的看向蘇傾容,那是他們活命的唯一希望,如果蘇傾容不願意救他們,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車裂、剝皮、剮刑……本朝刑法峻厲,完全不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大夫們能夠承受的!

  沈絡低吟片刻後,肅聲說道:「對於貪墨大案,著刑部、督察院、吏部聯合細查,確保證據詳實,絲絲入扣。一旦查證屬實,必要追查到底,嚴懲不殆!」

  末了,皇帝長睫下的眼波輕挑,彷彿折彎的絲柳,人間流往,水墨無痕,美若丹青水墨繪成的名畫,「葉兆侖愛卿……此次你功勞甚大,堪稱朕的肱骨之臣,要重賞嘉贊。」

  他淡淡一笑,「此案你居功甚偉,閆愛卿日後多多專注於查案事宜,至於吏部的事務……還是交給葉愛卿打理罷。」

  葉兆侖聞言狂喜過後,背上卻冷冷發寒。

  他只覺得慕容尚河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帝君目光雖然溫柔有加,可是來自朝堂其他官員的目光簡直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般!

  他,惹了眾怒了!

  前些日子皇上明確表示對幾個貪官囂張的做派十分不滿,甚至訓斥了他,他還以為只要投皇上所好,上書彈劾罪臣就能獲得龍心大悅,這一向是臣子獲寵的不二法門!

  可是他忘了,忘了他彈劾的太多,太狠,在蘇傾容的推動下,一件小小的彈劾案已經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他和慕容尚河當初在商定彈劾人選時,只顧著避開世家派系的官員,卻並不曾料到蘇傾容打算掀起這麼大的一盤棋!

  可是……蘇傾容是不是太過低估世家勢力了?就算真的查案,世家的損失是會有的,但是絕對不致命。

  ……那麼,他到底想要靠這一番徹查幹什麼?

  慕容尚河緊緊咬著牙,幾乎用目光剝了蘇傾容的皮,卻奈何不得,憤而退朝轉身出了金鑾殿。

  葉兆侖能想到的,慕容尚河自然都能想到,只是此刻,他隱隱約約揪到了蘇傾容的一點想法,卻又十分朦朧,總覺得蹊蹺。

  蘇傾容雖然掀起了朝野地震,可是慕容尚河的暴怒褪去,卻只剩下絲絲難言的詭異感覺。

  ……這件事,對蘇傾容的好處有限啊!

  世家們絕對有實力保住自己的派系官員在調查中脫身,蘇傾容就算趁機伸手入三省六部,只要嚴防死守,他能獲得的實權也並不多,不符合這位丞相一貫的胃口。

  那蘇傾容又為什麼要如此堅持將所有官員拖下水,要這樣一層層的查下去?

  他……想要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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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11:22 AM

第十九章 毒蛛(一)

  晉候府。

  梧桐樹上瀟寒雨。

  夏日暑熱,晉候府裡不時傳來蟬鳴,蟬聲悠揚低沈,在重重綠影中竟然叫出了生生淒慘沙啞的特殊味道。

  自從葉兆侖彈劾案之後,由於揭發巨貪有功,葉兆侖近日十分受到皇帝賞識。

  沈絡對葉兆侖的提拔雖然不如當初對江燁那般明顯,但也足夠人人側目了。

  葉兆侖是北周老牌貴族,不少牆頭草掂量過來、掂量過去,竟然將原本攀附江燁的心放了放。

  眼下朝堂裡,如同潮水一般附向江燁的官員們雖然依舊很多,但也有不少人止步觀望,打算等待形勢明瞭之後再做決定。

  不久之後,就是吏部和督察院聯合肅貪的開始,慕容尚河、江燁、葉兆侖他們一刻也不敢放鬆。

  世族們一方面緊緊盯著丞相府的動向,一面抓緊時間制定對策。這一局,世家們付出適當的犧牲必不可少,但慕容尚河向來懂得丟卒保車、斷尾求存之道,一切以將損失降至最低為目標,所以就目前來看,世家們也還算平靜。

  只是晉候府,漸漸不再平靜。

  *****

  一連七日,嘉寧姑姑前來造訪鶯兒居住的香梨館,卻都被鶯兒的貼身侍女白竹不冷不熱的擋了回去。

  香梨館坐落在侯府的西側,距離侯府的主路並不遠,只是個三進的院子。

  當初江燁將鶯兒安排在香梨館,就是看中這院子坐落的位置十分明顯寬敞,周圍沒有任何遮蔽,一眼就能看個通透。

  江燁當時的考慮是,鶯兒就算想要動什麼亂七八糟的手段,在這麼一座光明磊落的院子裡,也不好施展。

  「怎麼,你家主子如今架子大了,連衣妃娘娘的賞賜也不接了?」

  嘉寧臉色十分憤懣,身後跟著幾個宮女,人人手捧著金玉珠寶。

  葉兆侖沒有得勢前,衣妃娘娘是毫無疑問的後宮唯一寵妃,不是第一,是唯一。

  當時,這位鶯兒姑娘為了求個保障,對待江采衣十分畢恭畢敬,每次嘉寧姑姑來,鶯兒都笑臉有加,親自起身相迎。

  而如今,葉兆侖翻身,江采衣在後宮的地位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葉容華會不會跟著也鹹魚翻身,獲得皇帝盛寵?

  前朝和後宮向來息息相關,不少原先疏遠葉子衿的后妃已然開始重新漸漸向葉子衿靠攏,比起從不拉幫結派的衣妃,顯然還是拉攏這位葉子衿更值得賭一把!

  嘉寧臉色難看,對白竹冷冷唾笑,「沒想到,這位鶯兒姑娘也是個慣會見風使舵的!」

  白竹撇嘴冷笑,躬著身子對嘉寧福了一福:

  「嘉寧姑姑,我家夫人哪兒敢給衣妃娘娘擺架子?只是姑姑,衣妃娘娘畢竟是進了宮的人,而我們鶯兒夫人則是侯爺的妻妾,也勉強算是衣妃娘娘的母輩,衣妃娘娘這天天珍珠翡翠的賞,倒讓我們鶯兒夫人在侯府裡不好做人!」

  一大清晨,江燁整肅朝服,正沿著主路前往侯府大門,就遠遠看到香梨館前對峙的嘉寧姑姑和白竹。

  夏日的晨陽十分豔烈,早早的升起來,將香梨館的黑瓦白牆的泛起隱隱黃暈。

  香梨館院門前幾乎沒有樹,只有幾排曬得發蔫的夕顏花,歪歪扭扭的沿著白牆攀爬,三角形的脈絡綠的發黑,長大貪婪的吸盤揪在牆縫裡,如同吸食著血肉的垂死毒藤。

  江燁微微頓住腳步,站在不遠處,入目間是互不相讓的兩隊紅粉陣仗。

  一個是宮裡得臉的姑姑,一個是鶯兒貼身的侍女,牙尖嘴利紅口白牙,顯然都不是好惹的主。

  兩人激烈爭辯著,江燁略略聽了幾句,就看到鶯兒身邊的白竹顯然更加年輕氣盛,幾句話趕話說的急了,竟然伸手狠狠推了嘉寧一把!

  嘉寧大怒,劈手一巴掌將白竹嬌俏的臉扇偏過去。

  兩個姑娘互瞪得烏眼雞一般,正要動手就聽到香梨館的院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五根嫩蔥似的指尖扳著香梨館綠油油嵌著牡丹花雕刻,光滑的抹著桐油,門口討巧似的掛著豔紅的燈籠,同樣是牡丹花的圖樣,一絲一縷金枝纏花,富貴豔麗。

  鶯兒懶洋洋的從門裡跨出來,身後跟著幾個丫頭,抬著幾口大箱子。

  江燁目光微微一緊。

  比起前幾日,這女子更加豐腴豔麗的過分,紅色衣裙比晚霞更加豔麗,雲霧一般薄而撩人。她一頭濃雲般的黑髮懶懶梳著,濃眉大眼,臉上帶著年輕女子特有的鮮潤。

  那種從肌膚底透出來的紅潤不是任何一種胭脂能夠暈染,不止是她的臉頰,那種誘人親吻的粉澤帶著珍珠的光彩,沿著軟油的肌理一路漫漬,從她低低敞開的領口延伸進她高高聳起的兩團奶白豐乳上。

  「大清早的,嘉寧姑姑吵什麼吵,這是侯爺府,可不是宮裡,由得你撒野。」

  鶯兒似笑非笑,嬌柔嫵媚的往牆上一靠,那對豐滿豔乳隨著她的動作洶湧晃動,如同一波一波窒人的波濤,差點晃出她薄薄的抹胸!

  江燁清晰的聽到身側的小廝發出饑渴的口水吞咽聲響,連他也覺得胯下狠狠緊繃,燥熱一片。

  嘉寧冷笑,「鶯兒夫人如今得意,連我們娘娘的賞賜也敢擋在門口了?想當初我們衣妃娘娘得寵的時候,賜給你多少嚼用,如今不過一個葉兆侖略微得勢,你就敢給我們娘娘擺臉子?衣妃娘娘別的不說,收拾你一個小小的貴妾還是綽綽有餘!」

  鶯兒嘴裡嚼著蜜乳糖糕,嗤的唾了一口,彎著大眼嬉笑,「嘉寧姑姑也別為難我,衣妃娘娘就算這會兒想要收拾我,怕也騰不開手罷?單是一個葉容華就鬧得娘娘頭疼,娘娘還是想辦法自個兒保重為好。我呢,一個小小的妾,就不和高貴的衣妃娘娘牽扯不清了,省得那天衣妃倒黴,連我都不明不白的受牽連。」

  「你……」嘉寧氣得臉色鐵青,衣袖狠狠一揮,對身後宮女怒駡,「還不快走?留在這裡等著人羞辱麼!不長眼的東西!還是你們打算留在這髒地方,沒的學來一身踩低捧高、見風使舵的好手段!」

  鶯兒向來臉皮厚如城牆,半點不受嘉寧指桑駡槐的影響,反倒笑嘻嘻的福身恭送。

  「姑姑,慢走。還有啊,順便也把娘娘曾賜下的東西統統都帶回去吧!奴家膽子小,這東西留著留著,萬一哪天葉容華得寵,指不准就把奴家一起整治進去了呢,哎呀哎呀,奴家好怕,快快快,讓嘉寧姑姑都抬走。」

  說著鶯兒指揮丫頭們將那一口口的箱子半點不留情面的扔出來,都是江采衣之前曾經賞給鶯兒的珍寶。

  嘉寧渾身顫抖,從來沒有受到過如此的羞辱,咬牙切齒狠狠轉身,命人抬了箱子回宮。她走至大路,猛然碰見站在路上觀望的江燁,瞪圓眸子惡狠狠剜了江燁一眼,「侯爺好手段,調教的妾真真是忠心耿耿!」

  江燁淡淡拱手,也不說話。

  鶯兒妖妖挑挑站在門口,似乎是這會兒才發現江燁,沖他眨了一下眼睛,流光溢彩,明媚的如同盛夏豔麗盛放的巨大牡丹。

  ******

  這件事不需一刻鍾,就傳到了宋依顏和江采茗的耳朵裡。

  對於鶯兒拒絕了江采衣籠絡的這件事,宮裡很快作出了響應!

  以往,鶯兒的份例是由宮裡供,要多少有多少。

  然而,鶯兒這一番大不敬的罪過被嘉寧加油添醋告上去之後,據說江采衣大怒,一氣之下不但收回了往日所有賞賜,甚至連鶯兒的份例都停了。

  不僅如此,內務府上上下下全都聽到了衣妃娘娘的痛斥────「好啊,這個鶯兒入了侯府,還就真把自己當正經的晉侯姨娘了?架子大的連本宮的臉面都敢駁!日後,內務府將她的份例統統劃掉!誰再敢給她送一分銀子,就是和本宮過不去!」

  鶯兒從此,失去了所有經濟來源,人人掰指頭算著,她怕是連丫鬟的月例銀子都難以發出來了吧?

  *****

  幾日後,江燁回府,宋依顏的臉色比前日還更冷淡。

  江燁只覺得身心疲憊,指頭撐在額頭上,默默喝茶。

  一連幾日,宋依顏都是一副不依不饒的冷戰表情,實在讓他有些煩躁了。

  鶯兒入府已經半月有餘,他無論如何溫柔對待,宋依顏也不願放柔姿態。說話不陰不陽,不鹹不淡,往日柔情似水,善解人意的琴瑟和諧感似乎越來越模糊。

  鶯兒剛入府時,宋依顏總是在半夜起來哭,或者,好好地,就突然莫名流淚,看得他心疼不已。

  摟著她纖薄的肩膀,江燁很是耐心柔哄了幾次,不厭其煩的一遍遍告訴她,他娶鶯兒只是事態從權,他對她的愛戀從來都沒有變過。

  為了安撫宋依顏,江燁一次都沒有踏足過香梨館,並且從來不親近鶯兒,就是為了解開宋依顏心裡的疙瘩。

  可是每次,才稍微哄好了宋依顏一點點,鶯兒就會大搖大擺的出現,鮮亮活潑,在宋依顏面前使勁兒晃悠,讓她好不容易軟化下來的態度又重新冷硬回去。

  日復一日。

  初初的時候,他覺得顏兒受的衝擊太大,心底大為憐惜,只覺得對不起她,在她面前抬不起頭。心裡越是愧疚,話就說的越軟。

  可是一天天沒完沒了的冷戰下來,這種愧疚越來越壓抑,壓抑的他心頭彷彿釘了一根釘子,時不時就要被她冷冰冰的態度敲出一個血口。

  他幾乎已經開始害怕看到自己的妻子,乾脆破罐子破摔,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候就住在戶部,求個眼不見為淨。

  只是每次回來的時候,看到宋依顏蜷縮著身子,身上蓋著寒被,一臉淚漬的睡在他們臥房裡時,心裡還是會有滾滾燙熱的涓流溢出,讓他不由自主投降。

  「顏兒。」歎了一口氣,江燁伸手,拂過宋依顏寒鐵一般的冰白面頰,指尖就沾到了微微的濕意。

  心裡一酸,他放低了聲音,雖然心裡十分難受,該說的話卻是不得不說,「顏兒,……鶯兒她……」

  宋依顏猛然抬起水朦朦的黑眸,聲音裡帶了一絲顫抖,「夫君,你想說什麼?」

  江燁口氣緊了緊,「鶯兒她,和采衣鬧翻了,最近日子十分不好過,連宮裡的份例也停了。顏兒,你是掌家的,日後每個月,鶯兒的份例就由咱們府裡發放罷。該撥多少月例、吃喝穿用,都由你決定著給,總歸不讓她餓死就成。」

  莫名的,宋依顏驟然打了一個冷顫。

  她緩緩的抬眼,緩緩站起身,背對著清寒的月光。

  夏日的風怎麼那麼冷,冷的都要吹透了骨髓,她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這個深愛了一輩子的男人,他依舊是少女時一見鍾情時英姿勃發的模樣,可面容卻帶了她無法理解的一種模糊。

  「夫君,你是說……」宋依顏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出現顫抖,卻牢牢抱緊了纖細的雙臂,睜大楚楚淚眼,心底委屈酸楚的幾乎要淌血,「你是說,要我,要我去照顧你的妾?」

  「顏兒!不是────」江燁急的去拉她的手腕,卻被一把甩開!

  「怎麼不是!」宋依顏冷笑,笑的淚珠子都滾落眼眶,「怎麼不是!難道夫君你剛才沒有說要我撥給她月例銀子?難道你沒有讓我去照顧她的吃喝穿用?不讓她餓死?她是誰?她是你的妾,她和江采衣鬧翻,你心疼了是不是!你心疼了……就讓我去照顧她是不是!你居然讓我去照顧一個天天無恥的纏著我自己夫君的女人!」

  江燁頭疼的揉著太陽穴,揉開薄荷腦油涼苦的氣息,她的指責如同一把利刀,戳的她自己痛苦,他又何嘗舒服?

  「顏兒……」

  江燁一歎再歎,不由分說將宋依顏扯回懷中,「鶯兒她是皇上賜的,有封號有位份。咱們不是普通人家,一個御賜貴妾好生生的,卻餓死在府裡,傳出去咱們整個江家都會被拖累!別人也會說晉候夫人苛待妾室,驕狂善妒,你一向善良大度,我又怎麼捨得你的名聲受影響?」

  宋依顏冷笑,「說來說去,夫君你還是鐵了心要養那鶯兒,讓她日日夜夜給我難堪是不是?如果我不答應,就是不善良不大度?」

  「那不叫養著她,只是不要餓死她……」

  「好!」宋依顏甩開江燁的手,含淚瞪著十幾年來鶼鰈情深的夫婿,手指將裙子幾乎擰得稀爛,「好,侯爺,我聽你的!我這就撥銀子去奉養你的妾室,最好打扮的她花枝招展,日日得侯爺喜歡!讓外人看!讓皇上看!看你對他御賜的女人萬般呵護,畢恭畢敬,捧在手裡供著!看你喜愛她喜愛的連自己的髮妻都不顧了!」

  這話太難聽!

  江燁眉目一厲,將手裡的茶盞狠狠摜在地上!

  空冷刺耳的碎裂聲迸開,整個溫馨的臥房裡彌漫著苦澀的茶香。

  一滴淚滑落臉頰,宋依顏僵住,目光從一地蔓延的水漬緩緩上抬,看到了江燁一瞬間猙獰厭煩的表情。

  「我並沒有喜愛她,我甚至不信任她。」江燁看著妻子淚盈盈的臉,努力壓抑下想要立刻起身離開的衝動,一字一句冷冷的說。

  「但是,顏兒,我已經說了九十九遍────娶鶯兒回府是陛下的命令,我無從反抗。同樣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一百遍!」

  緊攥著拳,江燁折眉看著渾身發抖的愛妻。

  淚流滿面,淚流滿面,她永遠是淚流滿面,楚楚可憐。

  一朵花,沾著露水,被人捧在手心裡,掐一下碰一下都要嬌聲喊疼,這就是宋依顏,他疼了十幾年的心愛妻子。

  她是一個完美的嬌妻,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心地善良處事柔軟,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和清麗美色,就是因為當初被她的柔弱和善良所迷醉吸引,所以他愛她,願意照顧她。

  可他小心翼翼的捧了十幾年,一絲風一滴雨都沒有讓她碰到過,她怎麼就不能體會他的苦處,他的疲憊?

  稍微一點點妥協,對她而言怎麼那麼難?

  如果是翠秀……

  江燁深深吸進一口氣,撇過臉去,幾乎不能再往下想。

  這個念頭,最近越來越強烈,簡直不能觸碰,微微提及,就是銳痛猶醒。

  有一個人,是天下最愛你的。

  因為捨不得你疼,捨不得你哭,所以她自己去疼,自己去哭。

  他好像不記得翠秀哭的樣子啊,她總是不在他面前哭的……

  喉頭酸澀,最愛他的那個人,哪裡去了?

  是了,那個人早就化作塵土,墳上長出了一人高的蒿草。

  田野青青,她或許零落成泥,滋養一地漫漫春花。

  他將所有的愛都給了宋依顏,所有的疼寵都給了宋依顏,留給最愛他的那個女人一丘冷冷的孤墳,和一個滿是恨意的女兒。

  剎那間某種潮水一般的壓抑感湧上心頭,江燁只覺得胃裡似乎有個拳頭狠狠擊打出致命的一拳,讓他撇過臉去,不願意再看宋依顏流淚的雪白的嬌顏。

  「鶯兒這件事,一定要辦。如果你不想辦,我就自己來辦。」

  許久許久,江燁沈沈的揉了揉痛楚的額頭,歎息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宋依顏跪在地上,將一地心碎的瓷片撿起,如同碎裂的淚水。

  這是第一次,他不在她房中留宿,背對她,背叛她。

  ******

  「娘親……」看著伏在床上哀哀哭泣的纖弱身軀,江采茗美眸含淚,將母親扶起來,讓她的螓首靠在自己肩頭。

  「娘親,別傷心。爹爹那也是一時半刻生氣,母親你就別傷心了。」江采茗拍拍母親的後背,秋水一樣溫柔,心裡依舊隱隱發痛。

  但是現在,最要緊的問題不是這個。

  「母親,你不覺得蹊蹺麼?」江采茗深思,握住宋依顏的手,「那個嘉寧姑姑和鶯兒怎麼就那麼好巧,故意挑在父親上朝的時候鬧翻,又正好被爹爹瞧見?」

  心裡一個激靈,宋依顏猛然抬頭!

  「茗兒,你是說……」

  江采茗點點頭,「娘親你傷心糊塗了,女兒覺得,這件事很蹊蹺,這或許就是那個鶯兒獲取父親信任和寵愛的方法!」

  「……的確如此。」

  一點一點抹乾淚珠,宋依顏冷冷抬頭,「好有心思的小賤人。」

  江采茗點點頭,「鶯兒自從入府以來就一直就纏著爹爹,使盡了渾身解數,但依舊成效不大。爹爹不怎麼理她,很大一個原因就是爹爹對她的來歷很是顧忌────鶯兒是皇上賜的,又和江采衣交好,爹爹不信任她。

  可是如今,她用這一招打消了爹爹的猜忌,再往後,恐怕鶯兒姨娘就要使出渾身招數去獲得爹爹寵愛了!娘親,你只顧著傷心,等於是放手在任憑那個鶯兒站穩腳跟啊!」

  宋依顏頓時清醒,一把反握緊女兒的手指,「茗兒,你說得對。」

  她喃喃的,睜開眼睛望向夏日透徹清明的日光。

  「我不能讓她站穩腳跟,絕對不能。」

  江采茗點點頭,「娘親,送幾個丫鬟去香梨館吧,就算不能近鶯兒的身,好歹也能打探些消息。」

  宋依顏微微一點頭,手指緩緩放鬆。

  ******

  鶯兒的香梨館裡,堆著幾錠銀子,幾匹中等綢緞,還有幾雙繡鞋。

  「這宋依顏還真是小氣,鶯兒夫人你怎麼說也是個貴妾,她就送來二十兩銀子和這麼些破布當月例,打發叫花子呢!」

  白竹「切」了一聲,拿起一錠銀子敲了敲桌面,從鼻子裡噴氣。

  臥在床上的美麗姑娘嗤笑,「送的越破越好,她要是送的銀子太多,綢緞太貴,我還沒處施展了呢!」

  鶯兒眼波一轉,看都不看桌上的銀子和綢緞,「宋依顏送這些破爛貨來,無非就是提醒我,如今管家的人是她,她想讓我生我就生,想讓我死我就死,想讓我穿的破爛就破爛。就這麼點手段,也想跟我鬥?」

  「鶯兒夫人,咱們和嘉寧姑姑這場戲這會有用麼?」

  白竹嘟囔著,滿不在乎的擦著俏臉上的五指印,回頭問翹著二郎腿躺在床上啃蘋果的鶯兒美人。

  「第一次當然不管用,」鶯兒嗤笑,「但後面還有的折騰,而且,是那宋依顏幫我折騰!遲早有一天,江燁會相信,我和衣妃關係惡劣,我只能依附於他,鍾情於他,甚至……」

  她笑嘻嘻的勾著軟紅紅的豔麗紅唇,「愛他。」

  ******  

  白竹從櫃子最裡層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鶯兒夫人,這個盒子才是衣妃娘娘託付嘉寧姑姑送來的東西,說是讓夫人你看了就儘快毀掉。」

  鶯兒前去啟開,裡面放著一張紙卷,幾顆藍綠色藥丸,圓形銀片。她掃了一眼紙卷,將藥丸銀片等東西統統收入袖口,迅速燒掉紙卷,然後微微彎起了眼睛。

  「白竹,」鶯兒露齒一笑,搖了搖華美貴麗的衣袖,「來來來,去給夫人我尋幾套破舊的內袍來,最好補丁都打在明顯的地方。」

  鶯兒低頭,提起裙裾,玲瓏小巧的小腳在陽光中瑩潤雪白,粉緞子繡鞋波光粼粼。

  「還有這鞋子,也給我拆了!」

  她哈哈大笑,笑倒在床褥上。

  頭頂上縱橫交錯著豔麗的絲絛,她眨眨眼,似乎將影子投射在了絲網中,揮一揮手,彷彿蛛網上豔麗而致命的毒蛛。

  *******

  晉候府,戰馬嘶鳴。

  棗紅的健烈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如同暴烈甩動的紅鞭,一瞬紅影,長長馬鬃在風中烈烈揮動,正是當初慕容尚河送給江燁的汗血寶馬!

  駿馬前蹄肌肉飽鼓有力,每一個踢踏都將大地微微震裂不小的聲響,如同滾滾悶雷呼號逼近,那馬如同一隻點著了的鞭炮,狠狠向欄杆撞去!

  碰!

  兩人都無法合抱住的粗大木欄被它那狠狠一擊踢出裂紋,塵土飛揚,站在馬欄邊圍觀的江燁眸中,蕩漾著激賞和血紅!

  這哪裡是馬,這簡直是一頭野獸!

  「嗨!這馬好生難馴!簡直是頭獅子!」

  又一個馬夫被高高甩飛,背脊狠狠摔裂在地上,砸出清脆的斷裂聲響!

  抹了一把滿臉的泥汗,馬夫的胸口如同風箱呼哧呼哧響,他朝地上唾了一口,辣辣帶血。

  江燁的手緊緊扣在圍欄上,少年時代的豪氣一時間熱血沸騰,他嘴角微微上勾,看准了那烈馬風姿,就打算騰身而起,親自馴服這桀驁不馴的烈馬────

  「看我的!」

  清脆嘹亮的一聲嬌喝,江燁還來不及回身,就看到頭頂飛躍而去一個嬌柔豔烈的身影,紅衣如血,在塵沙中翻揚起巨大紅霧!

  棗紅的汗血寶馬發出一聲長長的,如同獅吼般暴烈的嘶鳴────

  馬蹄騰躍揚沙,似乎整個天際都被它的烈紅鬃毛染成火焰,夾雜著奔躍的狂風,漫天塵沙飛揚,一片蕭索。

  隔著風沙塵霧,江燁眯起眼,看到那紅色的女子身影緊緊抱著馬脖子,竟然站在馬背上不要命的直立了起來!

  「鶯兒夫人!」身後傳來白竹的慘叫,她嚇得面色蒼白,抖抖索索的繞在馬欄邊,渾身幾乎顫抖的要散架,戰馬嘶聲長鳴,恍然間竟然有騰雲駕霧的瘋狂奔馳敢。

  銳利嘶叫陡然劃破空氣,夾雜著雷奔電掣的氣勢,讓人心口滾滾發悶,幾欲暴烈!

  「你說什麼,馬上的是鶯兒?」江燁一把抓住白竹的手臂,艱難的揮開馬欄內的塵霧,幾乎咳嗽起來,大聲喝問。

  白竹淚濛濛的猛點頭,「可不是!鶯兒夫人聽說皇上大獵將近,卻一直馴服不了這匹『赤豪』,眼看著侯爺一直發愁,今日就不由分說趕過來替侯爺馴馬!」

  「胡鬧!」江燁怒駡,「一個小小女子,如何馴服得了這麼烈的馬!」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跌傷了,皇上追究下來,他無可辯駁!

  白竹含淚抱著江燁的腿,「侯爺請不要怪夫人,夫人在宮裡也曾馴過烈馬的,夫人一心想要為侯爺分憂解難────」

  「哈!」

  只聽一聲長長,尖銳的口哨破空,豔麗的姑娘站立在馬背上,揚手高高勒住馬韁,屈指為哨,響起清脆嘹亮的號聲。

  那駿馬聽到哨聲,急急勒住狂奔的馬蹄,激烈的奔騰猛然頓止,響鼻亂噴,煩躁的在地面上踢踏!

  馬背上的鶯兒帶著無以倫比的驕傲和美麗,黃沙一點也遮掩不了她的耀目,她哈哈一笑,跨坐馬背,緊緊抱住駿馬的脖子,緊緊勒住!

  「來吧!你是我的了!」

  鶯兒高笑嬌喝,紅色的衣,紅色的馬,黑色的,編成一圈細小髮辮上銀鈴如同驟雨般沙沙急響。

  江燁還來不及反應,只見一道紅色閃電似乎劈裂天光,棗紅駿馬的從眾人的頭頂一躍而過,呼嘯著越過了圍欄!

  江燁還來不及著急,就看到赤豪馱著鶯兒,小跑了幾步,然後竟然止步,停了下來。

  柔軟的紅色鬃毛濃密發亮,馬兒親密的歪過頭去,以臉頰摩擦著鶯兒的臉頰,十分親昵的模樣。

  「夫人……鶯兒夫人馴服了它啊!」白竹一臉欣喜若狂,趕緊鬆開江燁的腿迎上去。

  鶯兒呵呵笑著,猛然甩頭,將烏油油的大辮子甩到背後,一面喘氣一面牽著赤豪來到江燁的面前。

  她馴了半天烈馬,身上竟然一點汗水也沒有,只是那身衣衫十分薄透,隨著她激烈的呼吸,胸脯劇烈起伏,勾引著他的視線。

  那對飽滿的奶子幾乎要漲裂出薄薄的衣料,激烈起伏,洶湧澎湃,她一面喘氣,臉上帶著粉色桃暈,順著明媚大眼暈染到耳後。

  「侯爺,這馬,奴家馴服了!」

  鶯兒笑著,將韁繩遞入江燁的手心。

  紅馬十分柔順,似乎將一身暴烈戾氣甩掉了個乾淨,倒也不踢踏,安靜的任憑江燁牽著。

  紅色的馬,紅色的人,烏黑的髮。

  江燁心頭一凜,幾乎有些不可思議。

  這赤豪是關外最名貴的烈馬,為了能在大獵上一展風采,他的府裡一連幾天折了幾個馬夫都不能成事,怎麼居然一個小小的女子就有這樣的本事?

  才想著,鶯兒卻突然臉色煞白,驕傲昂揚的嬌美笑容猛然一收!

  「唉啊!」

  她似乎腳一軟,旁邊的白竹眼明手快扶住她。

  就算江燁再怎麼不待見鶯兒,那瞬間的風姿還是讓他心頭震撼,不由得柔聲問,「怎麼了?」

  白竹憂心忡忡的扶著鶯兒,「不知道,這幾日夫人總是突然之間就會犯暈,血色一下就褪的乾乾淨淨,好嚇人的!」

  說罷白竹淚汪汪的拿出手絹去擦拭鶯兒驟然發白的紅唇,「夫人,你看你,今日都已經暈過一回了,還趕過來替侯爺馴馬,萬一馴著馴著,摔下來,可就是連命都沒有了!」

  江燁聽聞,心頭不禁微微一動,親手將鶯兒攙扶起來。

  鶯兒哎呀一聲,猛然顫抖,腳腕卻猛然拐了拐。

  她疼的嘶口氣,柔軟潔白的手搭著江燁的手腕,豐滿高聳的胸脯就在江燁眼皮子底下肉感十足的起伏。

  一瞬間某種暴烈的衝動襲來,江燁畢竟是正在盛年的男人,他幾乎要伸出手猛然抓握住那一對不斷洶湧彈跳的雪白豪乳,舔吸蹂躪一番,卻終究還是忍住。

  「趕快找個大夫來看看。」看著鶯兒的模樣十分不對勁,江燁終究還是皺起眉頭,回頭對下人吩咐。

  鶯兒的腳脖子似乎有點扭曲,懷疑是傷了骨頭,江燁也不便移動她,便陪她一起等在馬欄邊。

  ******

  「夫人這症狀十分奇怪……」府內常駐的羅大夫摸了摸鬍子拉碴的下巴,眯起眼,花白的眉毛狠狠打成一個結。

  白竹趕緊追問,「是什麼病?」

  「不是病,」大夫擰眉,江燁微微黑了臉。

  這位羅老大夫原先是專門跟在老晉候身邊的,老晉候死後,便轉而跟了江燁,這些年江燁對他極其信任,這老大夫在府裡地位十分超然,連宋依顏和江采茗都對他禮讓三分。

  反復把了幾遍脈象,老大夫嘟囔,「夫人沒有得病,只是脈象滯澀,似乎有什麼穴道被封堵了,導致血液運轉不通,所以才會頭暈發昏。」

  穴道被封?

  江燁擰眉,不解的看著鶯兒,她穿的薄透,根本沒有什麼重要穴道被封堵的樣子。

  「腳疼……」鶯兒嗚咽了一聲。

  白竹連忙低頭,小心翼翼的脫下鶯兒的繡鞋,握著她雪白的腳踝揉了揉,抬頭淚汪汪的看向大夫,「羅大夫,我家夫人的腳踝好像也扭傷了……」

  羅大夫低下身去,目光在鶯兒紅腫的腳踝上微微一掃,笑道,「沒事,夫人只是稍微崴了一下而已,並沒有傷,回去休息一下,明日就能好……」

  羅大夫的目光偶然掃過地上鶯兒的繡鞋,話語頓止,「鶯兒夫人,你的鞋子……拿給老夫看看可好?」

  鶯兒渾身猛然一緊,挑起冷暗的笑容,手指在白竹手臂上微微扣住。

  「這、這……」白竹故意紅了臉,罵道,「你這老大夫好生下作,竟然要姑娘家的繡鞋……」

  江燁的臉色也不好看,女人的鞋子向來除了夫婿誰也不能碰,別人怎麼能光天化日要去賞玩?這羅大夫一大把年紀,怎的如此不懂規矩?

  羅大夫笑歎,淡淡搖搖頭,「夫人、白竹姑娘誤會了,老頭子我不是貪圖姑娘家的繡鞋,而是老夫覺得,這鞋子有古怪。」

  江燁聞言,眸子一冷,他最煩府裡有人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使個眼色,白竹連忙撿起鶯兒的繡鞋遞給羅大夫。

  羅大夫看了又看,伸手進去,在繡鞋中摸了又摸,許久才沈下臉,「侯爺,鶯兒夫人的頭暈症狀,怕是和這鞋有些關係了,請侯爺給我一把剪刀。」

  剪開精美的分緞繡鞋,層層掏出鞋底的墊片,羅大夫嘖嘖了兩聲,將繡鞋遞去江燁眼前。

  繡鞋的鞋底縫的十分厚實,鞋面繡工也十分精美,只是鞋墊中央,被人縫著一顆小小的珠子,壓在第一層鞋墊下面。

  這樣,鞋底面上,貼著足底肌膚的地方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凸起。

  「這繡鞋一共有三層鞋墊,這顆珠子墊在第一層鞋墊下面,位置正好頂著寒沖穴。」羅大夫解釋。「這個珠子形成的凸起不大,平時穿著的時候不會造成太大感覺,但是卻會頂著夫人足底的寒沖穴,這個穴如果長期被這麼頂著,只會不斷頭暈目眩,最後只怕會傷了女人的根本。」

  江燁猛然揚聲,「女人的根本?」

  羅大夫低頭,「對,如果兩隻腳都被頂著寒沖穴,只怕日子一長,女人就、就無法生養了……」

  老大夫的聲音低下去,他當初跟著老晉候,後宅裡無數陰暗齷齪的法子都見過,女人們為了相互傾軋,什麼法子都使得出來,今日要不是鶯兒馴馬頭暈又扭了腳,只怕就會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被人給害了,一輩子懷不了孩子。

  白竹聞言,馬上利索的將鶯兒另一隻腳上的繡鞋也脫下來,絞開。果然,另一隻繡鞋的鞋墊下也縫著這麼一隻珠子!

  「夫人……」白竹淚如雨下,眼淚如同一顆一顆的珠子,哽著聲音,「夫人,你才剛剛來到晉候府,一心侍奉侯爺,侍奉大夫人,您還這麼年輕,不知是誰這麼狠的心,不但損害夫人的身體,竟然連孩子都不讓夫人生!」

  江燁眉頭猛然一跳!狠厲的目光冷冷掃向白竹。

  「胡說!侯府一向安寧無事,你不要亂攀咬!」

  「奴婢沒有亂說,這鞋子是不久前大夫人送來給鶯兒夫人的……」白竹盈盈抹淚,正辯解到一半,就被捂住了嘴。

  「多嘴幹什麼。」

  那驕傲美麗的少女冷冷一甩烏黑髮辮,踢掉兩隻鞋,白生生兩隻玉足就那麼踩在地上。

  粗糙的地面,粗糲的石塊,更是襯得那雙小腳如同細緻的骨瓷,紅色裙裾搭在腳面上,趾頭微微蜷起,彷彿透明的水玉,在陽光下彷彿開在火中的白梅。

  「侯爺,不過就是一雙鞋子,奴家不追究。」鶯兒微微一笑,伸出手,「侯爺不扶奴家起來麼?」

  江燁低低嗯了一聲,出手扶起她。

  低眉的一剎那,鶯兒豐潤的紅唇勾起一個明媚的笑容。

  她話說的豁達,不追究。可是江燁並沒有注意到,說不追究,本身就等於咬死了這件事是宋依顏做的,而她只是寬大善良不予追究而已,並不等於宋依顏是無罪的。

  而江燁默認了這句話,也就等於,他心底已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接受了對宋依顏的定罪。

  「你這是……」扶著鶯兒的手臂,江燁眸中突然閃過一絲狼狽、難堪和略微的憤怒。

  鶯兒這一伸手,寬大華麗的外衫滑下手臂,微微露出裡面破敗的內衫,幾個補丁清晰可辨。

  「怎麼回事,裡衣破成這樣?也不換掉?」江燁冷聲。

  白竹又委屈的紅了眼眶,扁了扁嘴,「侯爺,鶯兒夫人本來是有些好東西的,可是那次和嘉寧姑姑鬧翻,夫人一氣之下就將東西統統扔回給衣妃娘娘了。眼下,鶯兒夫人缺銀子少布料的……香梨館裡衣料有限,鶯兒夫人就讓我們都拿來做外衫了,裡衣自然就破點了……」

  白竹似乎十分無意,可是話裡透出的信息卻讓人不得不皺眉頭。

  首先,鶯兒的確和江采衣鬧翻了,現在宮裡宮外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做不了假。

  其次,鶯兒的確窮困,連好點的衣料都買不起。虧她外衫穿的豔麗,哪知道她竟然是將所有的好料子都放到面子上了,裡子虧得不行。鶯兒這麼做,倒是替他江燁顧及了面子,只是,委屈了她自個兒……

  最後……

  江燁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湧,陣陣發悶。

  他當初將給鶯兒發月例等等事務交給了宋依顏,雖然嘴上說────餓不死鶯兒就行,可他想不到宋依顏竟然苛待至此!

  不但銀子給的少,衣服也破成這樣,是故意駁他的面子麼!

  晉候府時常有朝廷上的高官家眷往來,今日是被他自己看到,趕明兒被哪家御史夫人看到,還不知道要怎麼編排他!

  再加上,那雙被做了手腳的鞋……

  江燁只覺得頭痛無比,外加心口一陣一陣的冷寒。

  在他心中,宋依顏只是那個他從旭陽戰場上救回來的,柔弱無依,善良的女子。

  依顏那麼善良,這麼多年來,不知道資助了多少孤兒學堂,粥廠,在京城都頗負盛名,因為她生的清麗聖潔,不少百姓都叫她「活觀音」,這樣的依顏,怎麼會有如此惡毒的心思?

  「鶯兒,這怕只是些誤會,依顏她一時失察也是有的……」

  扶著鶯兒的手臂,江燁微微放柔了聲音,盯著鶯兒的眸子。

  都這樣了,侯爺還是一味偏向大夫人!

  白竹火氣翻騰,卻在鶯兒一個輕輕的瞟眼中噤聲。

  「侯爺,你說什麼奴家就聽什麼。」

  美麗的紅衣小辣椒眸子湛亮,高聲嬌笑,突然一個繞臂,撲進江燁懷裡,勾住了他的脖子,「可是……夫君,人家替你馴服了赤豪,夫君也該給奴家個獎賞吧!」

  懷裡猛然撲過來這麼一副豐腴妖嬈的年輕軀體,江燁呼吸猛然頓住,氣息紊亂喑啞!

  「你、你要什麼獎賞……」

  江燁的聲息有些喑啞的吹拂。

  柔軟高聳的乳房撩人的頂著他的胸口,恨不得揉進他的身體裡去,手臂裡的腰身纖細而充滿彈性,是極為辣手誘人的觸感。

  「奴家要你叫我聲鶯兒。」

  「……就這麼簡單?」

  美麗的姑娘蹭蹭身子,性感豔麗的笑容差點奪取他的呼吸,「當然沒這麼簡單,奴家要你每天叫一百遍,一共叫滿十天。」

  江燁失笑,正要否決,就看到那驕傲如烈陽一般的姑娘咬著嘴唇,十分期待的看著他。

  ……翠秀。

  他心頭一蕩,猛然沈了眸子,閉上,再打開。

  那一瞬間,他差點看錯,將鶯兒看成了翠秀。

  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少年,他才剛剛和翠秀成婚,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可以拿來討她開心。

  「……如果實在想送禮物,那夫君讓翠秀自己來討好不好?」

  那時候,年輕可愛的新娘嬌憨的趴在他的背上,暖暖的笑容將他因為手頭不寬裕的尷尬全數吹散。

  他記得自己當時迷迷糊糊的問,哦,那翠秀,你想要什麼?

  「……我要韓燁哥哥每天都叫我的名字,每天一百遍,好不好?」

  「每天一百遍?那要叫多久?」

  「……一百年,好不好?」她大笑,好像銀鈴,在風裡柔柔擺蕩。

  是什麼東西,被他弄丟了。

  弄丟了好多好多年。

  是那笑聲,是那溫暖,還是……那個人?

  深濃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擊打過來,那是旭陽湖邊呼號的大水,那是瓦剌入侵時漫天滿地的雪花,那是他們成婚時被紅燭照的一片朦朧的喜堂,那是他曾經的妻。

  「……鶯兒。」江燁不知道自己的眸子泛起淡淡的紅,沙啞的,對面前的姑娘乾啞的叫了一聲。

  「唔,還有九十九聲。」鶯兒笑開,伸著小手在他眼前晃。

  「鶯兒、鶯兒、鶯兒……」

  他叫了,叫了幾百聲,叫了幾天的份。

  翠秀……

  *******

  「鶯兒夫人,侯爺看到你,似乎好多事情都不對勁了呢,今兒個的事情可真順利。」

  替鶯兒換下破衣衫,香梨館裡,堆滿了江燁派人送來的銀子和綢緞。

  「嘻嘻。」

  鶯兒將裙子撩上大腿,取出一點玫瑰果油,一點點抹上細膩緊致的肌膚,「事情這麼順利,自然要感謝咱家衣妃娘娘呀!」

  若不是江采衣將已故生母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交代給她,她還沒這麼容易打入江燁的心頭呢!

  她和江采衣,同病相憐,都是天涯淪落人。

  今日為了演這麼一齣戲,她可是煞費了苦心。

  衣裳、鞋子做手腳都容易,倒是那匹汗血寶馬,還多虧了江采衣替她想好了法子。

  鶯兒是有些馴馬的底子的,只是絕對沒達到能夠搞定赤豪的程度。

  所以,這些時日……她悄悄給赤豪的飼料裡拌了一種令駿馬狂躁頭痛的藥,弄得赤豪十分猙獰暴烈,無論誰也馴服不了。

  然後,她在赤豪每次煩躁痛苦到了極點的時候,就在它耳邊輕吹一種哨聲,每吹一次,就給它吃一次解藥。

  赤豪吃了解藥,痛苦症狀消失,久而久之就形成依賴,以為哨聲一響,令它煩躁的痛苦就消失,所以它對那種哨聲十分敏感。

  而今日,鶯兒躍上馬背,咬住手指,吹出了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口哨,只是聲音更大!

  江燁聽到,還以為哨聲是鶯兒特有的馴馬手段。

  赤豪聽到口哨,立刻就安靜了下來,而鶯兒也趁人不注意將解藥塞進赤豪嘴裡。

  赤豪認為鶯兒就是將它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恩人,因此對她十分親昵,她就成了成功的「馴馬人」!

  至於扭到腳,自然是為了吸引羅大夫的注意,好讓他看到那一雙被做了手腳的繡鞋。

  事情都禁不住反復和巧合。她和江采衣鬧翻的假像江燁可以不信,但是加上馴馬、加上破舊的衣衫和被做了手腳的鞋子,江燁會越來越相信,她鶯兒是真心愛慕他,也會慢慢對宋依顏提起警惕。不過這都是小小小手段,真正的殺招,在後面!

  「鶯兒夫人,那下一步……」

  鶯兒嗤笑,「什麼下一步,下面還有四個連環套等著宋依顏鑽。」

  白竹低頭,依照鶯兒的吩咐遞來玫瑰梗,白紙,還有一包針。

  鶯兒鋪開白紙,喚來白竹,「來,白竹,你在這紙上寫幾個字。」

  白竹執筆,聽到鶯兒慢慢念道,「今日,晉侯出門,去了馮大人府邸……」

  白竹不解,停下筆,「鶯兒夫人,你寫的這是什麼?」

  鶯兒眨眨眼,「寫的是關於晉候爺的行蹤報告啊!宋依顏和江燁不是都以我是來晉候府當間諜的麼,我就當給他們看啊。」

  「……那您這報告寫完了準備遞給誰?」白竹無語,這種小兒科的報告,皇上才不會看,衣妃娘娘……也不會看的,「還有,鶯兒夫人,你幹嘛讓我寫?」

  「乖白竹,我知道你平日寫字愛用柳體,但實際上你最擅長的是顏體喲!你用顏體寫,萬一出事,不好賴到咱們頭上不是?」鶯兒咬著蘋果,臉頰鼓鼓的,斜睨她。

  「鶯兒夫人……」

  「嘻嘻,寫吧,寫完了綁到鴿子腳上,讓它往皇宮飛。」

  白竹聞言眉頭皺的更緊,「鶯兒夫人,咱們院裡的鴿子根本就不是信鴿,會被人逮住的!」

  鶯兒笑的更加甜美,「可不是?我就要讓它被人逮住。你盯著,千萬千萬,務必要讓宋依顏或者江采茗的人逮住它才好喲!」

  說著,鶯兒低下頭去,漫不經心的用桌上的針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刺得血跡斑斑。

  ******

  「宋依顏不是往咱們院子裡派了幾個小丫頭當眼線?」

  淡淡笑著,鶯兒彎起濃麗的眉眼,用剪刀剪開玫瑰梗,抽出莖皮裡包裹著的一條一條香甜的玫瑰莖。

  「尋個機會,透露給那些小丫頭幾件事。」

  「哪幾件?」白竹問。

  鶯兒輕笑,「第一件,就說我櫃子裡放了許多關於晉侯爺行蹤的記錄,第二件麼……」

  她哈哈一笑,拿起江采衣送來的青綠色藥丸,「想辦法讓宋依顏知道這清涼丸的秘密配方。」

  清涼丸,是宮中女子的養顏美容聖品。

  其方子難求,千金難買。

  吃了清涼丸,不僅能美容養顏,而且會讓女子在大夏天裡姿容勝雪,冰肌玉骨,沒有濕汗,令男子撫觸之後倍覺銷魂。

  白竹頓時猶豫了,「鶯兒夫人,清涼丸可是衣妃娘娘想盡辦法尋來送給你,讓你美容養顏,好獲得侯爺寵愛的,你難道要將這萬金難買的方子透露給宋依顏大夫人?」

  「對啊,」鶯兒懶懶哼道,「宋依顏派那些小丫頭來,不撈到點有用的情報,怎麼肯甘心?」

  「可是……」白竹十分猶豫,「鶯兒夫人,你莫非是打算在清涼丸裡摻毒,或者是……」加些損害宋依顏的東西?

  鶯兒嗤笑,「怎麼可能?你覺得宋依顏會放心吃我這裡的東西?」

  「那……」

  「只要把方子透露給她就好了,這清涼丸是真的好東西,宋依顏一定會找大夫來確認方子的好壞,放心,這是真真正正對女人有好處的玩意兒,半點損傷都沒有,我自己也在吃。」

  「那……」

  「對宋依顏是沒有損害的。」鶯兒一笑,「受害的,是其他東西。」

  白竹抬眼看去,鶯兒坐在桌前,眸中低微而晦澀的光彩從眸底浮起,周身似乎張開了一張巨大而柔軟的網,那個紅衣豔麗的姑娘蹲在網的中央,抖動著劇毒的獠牙,對敵人露出一個血淋淋的微笑。

  ******

  天色已經,漸漸的晚了。

  鶯兒縮起肩膀,她是十分害怕夜晚的,夜晚令她想起多年前那個殺戮遍地,血屍成堆的恐怖夜晚。

  那一晚,途州老家的宅子裡,遍佈著她親人的屍體。

  爹爹走了,娘親走了,祖父走了,祖母他們也走了,而那許久沒曾謀面的小姑姑,也已經化作泥土,葬在了旭陽關外的戰場。

  看呀,這天地間所有愛她的人都走了,只剩她一個人。

  再也回不去家鄉,再也不能面對途州老家磚縫中至今猶自濕潤的鮮血。

  空氣聞一聞,那血腥氣的味道,依舊鮮活,閉上眼,都能看到娘親在賊人身下淒厲的哭號和鮮血遍佈的身體。

  白竹起身,為鶯兒披上薄薄的披風,可是她依舊覺得冷。暑熱的天氣,一絲風也沒有,整個空氣彷彿凝固在窒悶的水中,稍微遊動一下,都艱難萬分。

  微微低下頭,抬上去,眨眼間,美麗的姑娘掛上了妖媚明豔的面具,一絲一毫的滄桑傷心都看不到。

  「走吧。」鶯兒站起身,話音剛落,宮裡一同來的嬤嬤推門而入,手上托著一碗香氣噴噴的芋圓湯。

  「白竹,走,侯爺和大夫人正在用晚膳,我呀,先去嚇嚇宋依顏。」

  噗嗤一笑,鶯兒白嫩的手指摸過烏油油的髮辮,從嬤嬤手裡接過了芋圓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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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12:00 PM

第二十章 毒蛛(二)

  涼亭裡,宋依顏和江燁正在用膳。

  江燁沒有以往對宋依顏百依百順,柔情蜜意的態度,宋依顏冷著臉,江燁的面色也不熱絡,一徑淡淡夾菜咀嚼。

  江采茗一旁看著,心急如焚,卻如論如何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打破父母之間沈默的禁錮氣氛。

  今日鶯兒馴馬一事宋依顏也有所耳聞,還沒等她發作,就聽說江燁親自命人送了些銀子和布匹去香梨館。

  ……該死的!

  宋依顏幾乎絞碎了身下的襦裙,她雖然送去香梨館的銀子很少,布料也不華貴,但也絕對沒到打補丁的程度,那個鶯兒分明就是故意做給江燁看!

  可偏偏,宋依顏無法解釋。

  這會兒江燁的心思,終究還是略略的偏斜向了鶯兒。

  看著遠處走來的豔麗紅衣女子,宋依顏淡淡閉眸,遮住眼底的妒火和……驚心動魄的恐慌。

  那個鶯兒,鮮豔明媚的臉蛋、豐腴性感的形體,彷彿夏日開的豔烈的花朵,正是女子最豐美的時節,她臉上帶著年青女子那種飽滿而富有彈性的感覺,大咧咧的炫耀著身體,渾身上下,能露的地方都毫不遮掩任人欣賞。

  到底是皇宮內院嬌養出來的姑娘,隨便甩一甩頭,烏油油的髮辮拋動,都是無與倫比的狂野風情,健美卻不失嬌嫩。鶯兒在晚霞裡看去一副桃花面,眸光明亮,笑靨明媚。煙柳嬌花,整個晉侯府原本素淡的秀雅景色都變成了她的陪襯。

  宋依顏轉頭去看江燁,果然看到江燁眸中隱隱閃過一絲欣賞。

  心下,更是慌亂的不知所措,某種深刻的自卑和蒼涼感,沿著血脈漫漫襲上膝蓋,冷水一般湧上頭頂,剎那間清麗柔美的嬌顏呈現出一絲明顯的頹勢。

  ……她的手,細緻柔潤;她的臉,秀雅清麗一如當年;她的身姿,依舊纖細苗條,遠遠看去如同月下仙子、谷中幽蘭。

  雖然生了一個女兒,歲月卻對宋依顏分外優待,因為有江燁的疼寵和愛惜,歲月並沒有在宋依顏身上刻畫下太多痕跡。

  沒有刻畫下太多,並不等於完全沒有痕跡。

  許多變化,只有女人自己知道。

  宋依顏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一般驚懼萬分,驚到了痛。

  良久良久,她只是定定坐在原地,望著鶯兒分花拂柳猶如畫面上踏下的一抹鮮活,晚霞落在庭院裡,宋依顏只覺得眸子辣辣的疼,幾乎無法承受這樣明媚的光彩。

  手在顫抖,一絲一縷的肌肉收縮,蜷縮出條條幾不可見的細細紋路,冰冷而慘白的沿著皮膚一寸一寸爬過去。

  她清楚的意識到,自己最美的時光已經不復存在,她只是一朵已經開過了花期的幽蘭,往日嫣然若霞的鮮豔明媚退化成殘脂粗粉,被歲月摧殘的萎黃的衰草寒煙。

  無論保養的多麼嬌美無暇,歲月是無法抵抗的東西。

  而她之前沒有意識到,只是因為,缺少對比。

  鶯兒,就是那個對比。

  站在她面前的紅衣女子,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年少輕狂、飽滿豐盈,豔麗奪目將她映襯的更加蒼白狼狽。

  再怎麼保養,再怎麼妝點,都無法再擁有年輕女孩子朝氣蓬勃的明亮眼神,滿不在乎的嬌嫩豔麗和幾乎衝破身體的青春氣息!

  她的那種衰敗,從骨子子點點蔓延出來,一個眼神,一次哭泣都會偷偷跑出來爬上眼角眉梢,透著空衰。

  她每留一次淚,就洗刷掉一分顏色,要連連幾天燕窩阿膠不斷,才能補回一絲紅潤。

  而鶯兒呢?無論多麼狼狽多麼骯髒,只要美美的睡一覺,清晨起床,依舊花苞一樣嬌嫩而健康,哪怕粗布麻衣,也包裹不住渾身緊致肌膚透出的光彩。

  這就是年輕。

  嘴裡酸麻發苦,宋依顏恐懼的幾乎要大喊大叫出聲,想要挖出鶯兒那雙俏皮亂轉的明亮眼珠,想要遮住江燁欣賞的目光!她恨自己老了,恨自己不再是雙十年華的美貌少女,她怕那曾經因為年輕美麗而獲得的一切,終究會因為別人的年輕美麗而失去。

  ******

  「侯爺,奴家為侯爺準備了甜點呢!」

  清脆的嬌笑傳來,鶯兒款步上前,親手端著熱氣騰騰的芋頭圓子。

  芋頭粉嫩紫圓,連湯都是淡淡的紫色,甜蜜軟糯,在湯裡滾動著晶瑩。

  伸手舀了一隻,鶯兒笑嘻嘻的遞去江燁唇前。

  涼亭的暗影投在湖面清澈而晦暗的水面上,燭火照出一碗香甜。

  鶯兒畢竟馴馬有功,又剛剛受了宋依顏苛待,江燁便不忍負了鶯兒的意,又更不願意宋依顏難堪,便偏頭躲開鶯兒餵食的姿勢,反手將那晚芋圓湯接入手中,自己動手吃了一口。

  芋圓裡面包了玫瑰餡兒,咬一口,紅瑩瑩的汁水殷殷染紅了芋圓。

  鶯兒笑嘻嘻的問,「侯爺,好吃麼?」

  不待江燁回答,鶯兒便又自動盛了一碗遞去宋依顏面前,唇畔含笑。

  鶯兒鬢邊簪著的巨大牡丹似乎要奪了人的視線,投下晦澀陰藍的影。

  「夫人,請嘗嘗。」

  嬌豔的女子一手托著白色瓷碗,規規矩矩遞至宋依顏面前,活力四射的嬌豔面孔上是對宋依顏的恭謹和婉從。

  多麼乖巧明媚。

  做的多漂亮,這份侍奉正室的曲意逢迎,放在誰身上都無可指摘。

  宋依顏淡淡的拉著臉,並不動筷子。

  「莫非夫人不愛吃麼?」

  緊緊盯著宋依顏,鶯兒彎起美眸,湖面清涼的風吹過來,帶著蕉葉清涼苦辣的氣息。

  「夫人,」鶯兒的聲音好生輕柔,柔的彷彿迷夢中的煙霧,「夫人怎麼會不喜歡吃芋圓呢?這玫瑰芋圓子,可是途州特產,每個途州人都要在鬼節煮一碗懷念親族的。」

  途州!

  許久沒有提起過的地名讓宋依顏猛然一顫,臉色比雪更蒼白,手心緩緩發冷。

  鶯兒清脆甜笑,「夫人不知道麼?鶯兒也是途州人。」

  江燁聞言倒是有些歡喜,看著宋依顏,「途州是你的外祖老家,沒想到鶯兒也是途州人,算是你的老鄉。」

  不不不!

  宋依顏忍住甩掉湯碗的衝動,驚恐的看著眼前的那一碗芋圓湯,彷彿每一顆芋頭圓都是一顆人頭,在碗裡浮蕩。

  途州,途州!

  當年的事情做的天衣無縫,但她依然心有餘悸。

  午夜夢回的時候,總聽到窗外風聲滯澀,幽幽嗚咽,似乎冤魂心有不甘。

  她討厭任何人提起途州,討厭任何來自途州的人!

  這個鶯兒居然是途州人!

  宋依顏恨不得撇過眼去,雖然她知道,途州外祖家的人都死完了,卻仍然害怕任何一個來自途州的人。

  「今兒個就是鬼節。」鶯兒盯著宋依顏媚笑,「夫人你怎麼很意外的樣子?咱們途州習俗中,要在鬼節吃芋頭圓,包著玫瑰餡兒,這樣,家裡的親族就會在鬼節入夢,一家團圓呢!夫人怎麼這副意外的樣子?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夫人不是途州人呢!」

  江燁看這宋依顏蒼白的臉色,一個眼色打斷了鶯兒的話,「別說了,顏兒的外祖一家死得慘,你莫要勾動她的傷心事。」

  「傷心事?」鶯兒笑吟吟的聲音銀鈴一般脆響,「夫人,你既然也是來自途州,怎麼會不知道,越是親族慘死,越要多多吃這芋頭圓?」

  江燁皺眉,「這是什麼說法?」

  鶯兒福身,「侯爺有所不知,我們途州傳說────如果有親族慘死,那怨氣就會附著在芋圓上,吃了這芋圓,就等於在啃仇人的肉,喝仇人的血,將那怨氣一口一口吞下去,總有一天會有沈冤昭雪!」

  鶯兒豔烈的面容嘻笑著逼近宋依顏,「大夫人,既然外祖一家有冤屈,您就更應該多吃些,好替他們吃掉怨氣,否者,這怨氣就算過一千年也散不了!」

  砰!

  一碗淡紫色的芋圓滾落,宋依顏失手打碎了碗,一根一根指尖都透著冰冷,身子也搖搖欲墜!

  「哎呀!」

  鶯兒假模假樣的驚叫一聲,委委屈屈的去扶宋依顏。

  宋依顏這會兒心裡正是慌亂和心虛恐懼交錯的時候,卻突然看到鶯兒白嫩的指尖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血腥傷口,血色刺激了神經,宋依顏差點尖叫出聲,一把揮開她!

  鶯兒面露委屈,立刻將手指藏回袖口。

  江燁最見不得這等躲躲藏藏的事情,不禁沈了臉冷喝,「手拿出來!怎麼了?」

  鶯兒身子一抖,這才乖乖將雙手伸出來,江燁定睛一看,鶯兒指頭上竟然全是血口,頓時微微擰眉,「怎麼回事?」

  這時候,一旁的白竹趕緊抵上一盤小菜,清脆嫩枝,香甜可口,在夏日的窒悶中沁出令人心神俱醉的酸甜爽口氣息。

  「侯爺,」白竹委屈道,「鶯兒夫人手上的小傷口全是為了剝這玫瑰梗留下的,今兒個天熱,鶯兒夫人心疼侯爺和大夫人,就想做幾道玫瑰梗涼菜孝敬侯爺和大夫人。」

  玫瑰多刺,要挑出來玫瑰梗很不容易,一個不小心,就弄得手上血跡斑斑。

  宋依顏撫著心悸未定的心口冷笑,「鶯兒可真是好心思,侯爺想吃什麼沒有,你何苦為了幾根綠莖剝的一手血粼粼,故意讓侯爺心疼你麼?」

  哪知道,江燁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反倒神情裡帶了一絲毫不容錯辯的憐惜,珍重的拿起一枝嫩綠透亮的玫瑰梗,含笑送入口中咀嚼。

  「夫君……」宋依顏大驚,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江燁這突如其來的笑意和懷念是怎麼回事。

  鶯兒冷笑,看都不看宋依顏。

  甜蜜的汁水帶著微微青澀,舌尖如同浸入涼水,暑氣一掃而空。

  這東西,原先在旭陽的時候,翠秀經常弄給他吃。

  他很喜歡吃,翠秀那個時候被他纏的無奈,只好從後山砍回來一大把,把自己手弄得都是傷口,也不過弄出來一小盤來。

  他眉頭一動,微微握住鶯兒的手,恍然間就喊了一句「阿秀。」

  細小的一聲,卻被宋依顏和江采茗同時聽到。

  江采茗眉角一抽,只覺得心底惡寒,某種極為不安的感覺從心底蔓延開。

  這個鶯兒夫人,絕對不能留!

  ******

  枕畔,是江燁緩慢均勻的呼吸。

  宋依顏仰躺在夫君的身側,拼命的蜷起身體,抱緊他的身體。

  那日,江燁對鶯兒難以掩飾的欣賞和那一聲「阿秀」讓她神魂欲碎。

  這許多年,她和江燁都不曾說起過翠秀。

  那個旭陽低賤的女子,生生占了她心愛男人的正妻之位那麼多年,而她生的賤女兒江采衣,竟然生生奪了茗兒入宮的機會!

  夫君怎麼可以還在心裡惦念著那個翠秀!

  怎麼可以!

  她已經死了,還要陰魂不散的纏著夫君麼!

  「夫君……」

  宋依顏泛白十指揪緊江燁的衣擺,一絲微微水痕滑過臉頰,留在沈睡的男人胸口,只希望能汲取些許溫暖,感覺他的心並未走遠,而她不孤單。

  她是真的好愛好愛他,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絕境,當年她做過許多錯事,可都是為了愛他呀!

  這麼多年,她也做了無數善事,只求菩薩原諒她,不要懲罰她,讓她能被心愛的男人永遠愛著,一生一世忠心不二。

  宋依顏啟口,將被褥一角掖了掖,粉唇喊出了那許久未曾出口的稱呼,「韓郎……」

  沈睡的男人伸出手臂,攬住她,宋依顏含淚,粉唇笑開。

  哪裡知道,這樣的溫馨還沒有維持一秒。

  江燁手臂驀然收緊,淡淡喚了一句,「鶯兒。」

  笑容凝在嘴邊,宋依顏不可思議的瞪直雙眼,淚水掉在江燁的臉上。

  ……這便是鶯兒讓江燁連著幾天,每天喚她名字一百遍的心計了。

  嘴裡反復念著,念了許多遍之後,很容易形成人潛意識的反應,所以江燁就算心裡沒有鶯兒,也保不准他會被習慣影響,在宋依顏身邊也喊出鶯兒的名字。

  只覺得冰凍住的鐵水沿著渾身上下的血管慢慢封凍,凝成一條一條的絕望,一條又一條,蛛網一般捆的她無法喘息。

  「夫君……你!」

  這一番動彈驚醒了江燁,他這幾日被刑部、督察院、吏部的動作煩的幾乎頭暈腦炸,睡得也不安穩,眼下有深深的烏青。

  「……又怎麼了?」

  一睜眼看到宋依顏淚濛濛的坐在身邊,江燁雖有憐惜,卻怎麼也按捺不住心裡的煩躁,口氣忍不住就冷了許多。

  「夫君,」宋依顏穿著單薄的寢衣,跪在床上,抱膝蜷縮著身體,窗外夏日夜風吹來,她神情空茫,眼眸深處隱約壓抑著迷亂、恐懼,深深的,受傷的凝望著他。

  江燁太陽穴狠狠一抽,只覺得頭疼,直覺的麻煩,只覺得昏黃燈光下,宋依顏蒼白的嬌顏那種楚楚動人的神情彷彿一把控訴的利刀,砰然敲得他頭腦發木。

  又來了。

  ……又來了。

  心底悄然湧上一股厭倦。窗外的大樹上緊緊纏繞著一根絲藤,緊緊包裹樹身,似乎要將所有養分都吸乾,不允許一點點拒絕,糾纏到死,刻骨極端。

  而江燁,也已經在日日夜夜的哀怨相對中,感到窒息。

  「夫君,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喊了誰?」

  宋依顏淚水迷蒙,澀澀然的質問。

  「誰……」

  江燁嗓音淡然乾澀,還未問完就聽到一聲燈花般爆裂開來的滔滔含淚痛訴。

  「你喊了鶯兒!你居然抱著我,含著她的名字!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她?可你竟然睡在我們的床上,喊著鶯兒的名字!」

  宋依顏的情緒如同滾滾火焰噴射而出,熱淚潑灑,一顆接著一顆釋放出層層壓抑的情緒。

  ……就知道又是為了鶯兒。

  江燁只覺得疲憊、疲憊,看不到盡頭的疲憊,他連解釋都不願意再說,只覺得身體彷彿抽乾了力氣,淡淡靠在床沿看著情緒爆發的宋依顏。

  她就像一株絲藤,纏的他快要累死了,日日不絕的眼淚,不息的歎氣,整個府邸都被她沈浸在哀怨中,壓抑的令人恨不得一手抹乾淨。

  捏捏眉心,江燁不知道如何處理她如此敏感的情緒,「顏兒,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宋依顏含淚控訴,「夫君,你居然問我該怎麼辦?當年你對我說過什麼?你說要和我一生一世,永不相負!」

  「我知道……」

  江燁深吸一口氣,擰眉反問,「顏兒,別用誓言逼迫我。」

  當年,他是多麼拼了命的求得和她廝守,他當年也是自信能夠給她滿滿的幸福,給她最美好的一切,十幾年下來,他的付出絕對不少於宋依顏。

  可任何一個男人也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誓言脅迫。

  「你居然說我用誓言逼迫你?在你心裡,和我永不相負,白頭偕老,已經變成逼迫了嗎?」 宋依顏顫抖的身軀的僵住,仰起淚眸,深深盯住他,淡淡燭光撲在她的臉上,滿臉支離破碎的哀傷。

  那種目光簡直讓人難以負荷。

  江燁吸氣,狠狠壓抑下胸口的煩躁和疲憊,「不是逼迫。我依然會和你白頭偕老。我只是要求你稍微容忍鶯兒一些,不要太為難她,給她一點立足之地,不要每天用眼淚控訴我,難道不行?」

  「鶯兒!鶯兒!鶯兒!」宋依顏冷笑,「說了半天,就是怕我為難你的愛妾!」

  這牛角尖鑽了月餘,還沒完沒了,江燁縱然是有再好的耐心,此刻也所剩無幾。

  江燁起身下床,一手抽下衣架上的外袍,動作大了點,衣架「嘩嘩」晃動。

  身後哭聲嚶嚶,他從未如此不耐過,宋依顏紅著眼圈望,著窗外的怕漫漫長夜,那一片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深黑。

  「你要去哪裡?是去鶯兒那裡麼?」

  濃濃鼻音,梨花帶雨,楚楚堪憐的臉色如此蒼白,宋依顏質問。

  「去書房。」江燁咬緊牙根,動作迅速的穿上外袍。

  「書房?真的麼?」宋依顏冷笑,他的態度讓她渾身如置冰窖,抖著,顫著,熱血上頭,忍不住就開口嘲諷,「夫君,你是要去香梨館對不對?終於忍不住了?那賤人引誘了這麼多時日,今晚總算可以如願以償────」

  「夠了!」

  猙獰暴烈的一聲低吼震得臥室搖搖欲墜!

  江燁猛然轉頭,冷冷瞪著宋依顏蒼白的嬌顏,「左一口賤人,右一口賤人,當初翠秀可不是這麼對待你的!」

  話語一出,宋依顏和江燁兩人均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宛如一記重擊,這話毫不留情狠狠敲碎宋依顏心靈最後那處心防!

  「夫君,你、你……」

  宋依顏腦海一陣暈眩,雙腳虛軟得站不住,跌坐在床上,淚盈盈的水滴順著粉頰留下,昏聵的吸不過氣來。

  翠秀一直是他們夫妻間的禁忌。

  這麼多年過去,他居然,居然還惦念著那個低賤的旭陽女人!

  他明明愛的是她,可是這麼多年來,她數次見他因為翠秀而失神。

  十幾年的夫妻之情,風雨同舟,莫非還敵不過一個冤魂麼!

  江燁閉上嘴,心口雖然略有悔意,可他並不打算收回,也不打算寬慰宋依顏。

  他實在是被她弄煩了。

  往日的宋依顏高雅溫柔,說話從來不帶髒字,高雅純潔,彷彿世間任何不美好都和她無關,可他哪裡想到,一個被嫉妒折騰的女人居然會這麼醜陋,這麼下作的話也說得出來,讓人聽了窩火。

  「我去書房,夫人不信的話,盡可以派人來查房!」甩下一句話,江燁轉頭出門。

  大門被猛烈甩上,微弱的光線裡,房內的華麗陳設都被巨大的震顫動作微微擺動。

  宋依顏驚痛莫名,大聲哽咽起來,撫著另一側空冷的床被,心也空虛寒冷得發慌、發緊!

  他走了,他竟然不安慰她,逕自轉身而去。

  窗戶大開,灌入夏夜帶著露水的風,吹得明紙狂飛亂舞,猶如心情。

  ******

  白日裡,夏蟬拖著調子仄仄唱著,低啞而婉轉,宋依顏歪著身子側側躺在黃花木貴妃榻上,臉色蒼白如紙。

  雪芍的臉色也不好看,又是打扇,又是盛冰碗給宋依顏吃。

  江采茗打簾子進來,看到的就是母親這麼一副雖生猶死的模樣。

  「娘親,」江采茗自然知道父母之間爆發了大爭吵,想也知道,起因必然是那個招人的鶯兒。

  咽下喉中對鶯兒的厭惡感,江采茗覺得還是自己手上的事情更加重要。

  「娘親,我的丫頭在後院捉到一隻鴿子,我截下了這個,是從香梨館截獲的。」

  江采茗說著,遞上手裡的紙卷。

  宋依顏一眼所過去,卻並沒有太多驚喜,隨手放到一邊。

  「娘親,」江采茗見娘親並不熱切,不禁揚高聲音,「這鴿子是往皇宮飛的,上面寫著爹爹的行蹤,可見那鶯兒是個細作啊!」

  「沒用的。」宋依顏冷冷一笑,「你準備把這東西拿給你爹爹看?咱們府裡鴿子這麼多,你憑什麼證明鴿子是從香梨館飛出來的?這字不是鶯兒的筆跡,怎麼說明是鶯兒寫的?」

  「可是,除了她,咱們府裡不會有細作……」

  「那個鶯兒油滑的很,你拿這東西去跟你父親告狀,說不定還會被那個鶯兒反咬一口,說你誣陷她。」宋依顏搖頭,按住女兒的身子,「茗兒,你是娘唯一的希望,你日後是要進宮,嫁給世上至尊至貴的男人的,絕對不能被一個小賤人坑了。」

  一旁的雪芍微微歎息,心裡暗忖,那衣妃在宮裡如此得寵,怎麼可能還會給江采茗入宮侍奉聖上的機會?

  二小姐竟然一點都不死心,還一門心思的要往宮裡頭鑽!

  ****

  江采茗臉色微白,握住娘親纖細的手指,幾乎心碎。

  她知道,她知道母親有多難過。

  她心裡也承襲了來自於母親的,關於愛情最頑固執拗的一部分,愛著一個男人,就要全心全意的去投入,去留住,不允許任何人來分享自己的愛情。

  然而,江采茗和宋依顏,從來也不會考慮,自己到手的愛情又是不是從別人那裡分享甚至掠奪來的?

  在她們心裡,自己為難別人可以,她們能找到無數自我解脫的理由,為了真愛,為了生活,種種種種。然而她們卻絕對不允許別人來為難自己,否則就是魔鬼,是賤人,是罪無可恕,應該被千刀萬剮。

  雪芍湊近幾步,跪下,「夫人,侯爺雖然生了夫人的氣,但是奴婢相信在侯爺心裡,夫人和小姐才是最重要的。侯爺之所以會生氣,是因為最近朝務繁忙,而那個鶯兒慣是會挑撥離間的,所以夫人才會中了她的計和侯爺鬧僵,這就是那鶯兒操縱的結果。夫人……你千萬要清醒,不能再這樣和侯爺鬧了!否則就會真讓鶯兒那個賤人鑽了空子。」

  宋依顏撫摸著江采茗的髮絲,柔軟的感覺從指尖滑過,一絲一縷,都讓她顫抖。

  「……你說得對。」

  宋依顏閉眸,安然勻息。

  摸著女兒的髮絲,終於終於,絲絲熱度回暖,讓宋依顏從長久躁動的情緒中安寧下來。

  她不能再受情緒操控,她還有茗兒,她心愛的女兒。

  她和江燁恩愛了這麼久,這些日子,她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入侵者打懵了,整個人失去了所有判斷力,整日沈浸在夫君有了新歡的打擊中不能自拔。

  鶯兒的年輕,鶯兒的美麗讓她痛苦,她的笑和明媚都讓她心裡揪扯,即使現在想來也悶痛不已。

  可她必須停止!

  這樣,只會把丈夫越推越遠。

  「茗兒,你出去,我和雪芍合計合計。」抹了抹淚珠,宋依顏支起身子,對江采茗揚揚下巴。

  「……母親?」江采茗不解。

  宋依顏拍拍女兒的小手,「乖,茗兒。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你是個純潔美好的女孩子,有些東西太髒,娘不要你沾手。」

  ******

  香梨館。

  「碧波,去給我買些桃花粉來。」

  鶯兒打簾子出來,斜靠在門框上,沖院子裡一個清秀的小丫頭喚道。

  那叫碧波的小丫頭正是宋依顏送來香梨館的,鶯兒一直防著她,只允她做些粗活兒,很少允許她進入內室。

  碧波笑著應了,福了福身子,「敢問鶯兒夫人要桃花粉做什麼?」

  白竹插嘴,「自然是做清涼────」

  「多嘴!」鶯兒冷斥,劈手給了白竹一個巴掌,「我買桃花粉,無非就是想用來做些胭脂罷了,你管得倒寬,買個東西還要問東問西!」

  白竹委屈的捂著臉,淚珠子亂轉。

  碧波眼珠子一動,也不再搭腔,將「清涼」二字牢牢記入心裡。

  清涼……清涼什麼呢?

  ******

  「清涼丸。」

  雪芍定定的說。

  宋依顏皺起眉頭,正要示意碧波退下,卻又想起什麼似的,將她叫來身邊。

  碧波聽著宋依顏的吩咐,眼睛先是吃驚,再微微發亮,最終沈澱。

  「清涼丸是什麼東西?」宋依顏放下茶盞。打發走了碧波,皺眉看向雪芍。

  「這是宮裡私傳的一種香藥,」雪芍經常去市井採買,總是能夠聽到不少訊息,「據說是一位已經作古的婦科聖手給前朝的一位娘娘開來的方子,這東西含有許多對女子溫補的藥材,配料用量十分講究。吃了之後女子面色潤澤若桃花,渾身肌膚潤澤如雪,無論多大年紀都能和少女一般光彩奪目,並且能讓女子在夏日清涼少汗,肌骨清涼,所以叫做清涼丸。」

  「你是說,那鶯兒在吃清涼丸?」宋依顏狐疑。

  雪芍點頭,「從碧波帶來的消息來看,毫無疑問。夫人,奴婢觀察了那鶯兒夫人幾日。不知您有沒有注意到,那個鶯兒的顏色本來並不特別出眾,可這幾天卻越發美貌了,面色嬌嫩欲滴?仔細一想,應該就是清涼丸的功效。」

  宋依顏眉頭深深皺了起來,「真有這麼邪乎的東西,為何不見市面上流傳?」

  雪芍噴笑出來,「娘娘,這清涼丸使用的藥材貴重,一般百姓根本就吃不起!而高門大戶裡,哪家的女子得了這樣的好東西一定都是自己藏著掖著,誰會拿出來跟別人分享呢?這清涼丸的配方向來是萬金難求的。據說,前朝吃了清涼丸的那位娘娘,四十多歲了還是雪膚花貌,漂亮曼妙的和少女一樣,弄得老皇帝神魂顛倒,就獨寵她一人呢!」

  雪芍壓低聲音,「夫人,咱們要不要著人將那清涼丸的方子偷出來?」

  宋依顏聞言也有些心動,突然,一道冷光劈過,她猛然轉過頭去,「雪芍,你說……江采衣在宮中如此得寵,會不會,她也有這方子?」

  雪芍點頭,「很有可能。」

  這麼想來,宋依顏更加心動,但是她終究還是將心思暫且壓下。

  反正鶯兒人在香梨館,跑也跑不掉,終有一天能將那方子弄到手,不著急。

  雪芍又補充,「夫人,既然那鶯兒夫人一直在監視侯爺的行蹤,恐怕她的房裡會留有什麼證據。碧波說,她曾經親眼看到鶯兒夫人在記錄侯爺的行蹤,寫了不少,都藏在香梨館的書櫃裡。咱們要不要尋個藉口去她房裡搜一搜?如果搜到了,她自然無法抵賴,侯爺自然再也不會相信她!」

  ******

  香梨館。

  鶯兒擋在院門前,冷冷的笑看著雪芍身後幾個膀大腰圓的媽媽,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但那一條腿卻橫橫踢在門框上,顯然是不打算放人進去。

  雪芍皮笑肉不笑,「鶯兒夫人,咱們大夫人房裡丟了個金鐲子,懷疑有肖小手腳不乾淨,大夫人吩咐在各房各院都查一查,怎麼,您還不趕快讓開!」

  鶯兒抱著雙臂,後腦靠在門框上,舉著一顆蘋果嘎吱嘎吱啃著,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形象。

  「我當是誰,又是你這個老貨。」鶯兒嗤笑,媚眼兒一掃,成功的看到雪芍臉上劃過一絲青黑,「你家大夫人丟了東西,在她自個兒院子裡翻騰就好了,派你跑到我這裡撒什麼野?」

  雪芍在宋依顏面前向來都是得臉的大丫鬟,年歲也大,對「老貨」這種詞匯很是忌憚,登時被激怒,冷笑,「鶯兒夫人,我們大夫人丟了東西,自然是要在每個院子裡搜查搜查的,如果鶯兒夫人你沒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為什麼要怕我搜?」

  說罷幾個粗使婆子就上前一步,就打算動手拉開鶯兒擋在院門前的身子。

  「你敢!」鶯兒冷喝,眉目間滿是煞氣,利劍一般掃向幾個婆子媽媽,看得她們一個趔趄,紛紛猶豫了起來。

  鶯兒背脊靠在院門口兒,媚眼橫掃過去,最後停在雪芍臉上,「我好歹也是皇上御賜的貴妾,是你的主子!要發落我打發我,也是侯爺說了算,你哪兒找來的好狗膽,帶著幾個下人就敢來搜我的院子!」

  這番激怒更讓雪芍懷疑鶯兒房裡有鬼,雖然被鶯兒瞪得心裡發虛,但侯府裡向來是宋依顏說了算,雪芍劈手躲過一位婆子手裡的棍子就要頂開香梨館的院兒門!

  「讓開!」雪芍怒叱,鶯兒卻蠻霸至極,微微一個閃身躲過粗大棍棒,撲身就摜倒了雪芍!

  「敢跟姑奶奶我找晦氣,」鶯兒猙獰狠笑,昏亂撕打間手滑至雪芍的腰部,捏起一層薄薄皮肉狠勁兒擰轉!

  雪芍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疼的惡向膽邊生,回身撲過去,雨點一般撲打鶯兒一身一臉,「一個下賤姨娘,拿什麼主子架子!」邊打邊沖身側的婆子們怒吼,「還不進去搜!」

  鶯兒卻突然放棄了反抗,只是帶著哭音哀叫,「住手!小心我去稟報侯爺,住手住手!」

  見她服軟,雪芍膽子越發橫,劈頭蓋臉一陣撲打,「告訴侯爺?大夫人才是我們院子裡的主子!侯爺也聽我們大夫人的!你如今沒了衣妃庇護,還敢拿主子架子!」

  鶯兒猶自掙扎,「我是御賜的貴妾,我有聖旨……」

  想想第一次要整治鶯兒,就被她用聖旨擋了一回,雪芍就氣不打一處來!

  而今天她沒有把聖旨帶在身上,不打白不打!

  「呸!」雪芍側頭吐了一口,「聖旨?聖旨到了我們侯府也是根雞毛!」

  雪芍高高舉起手,還沒落下,身後傳來一聲暴怒喝叱,「住手!胡鬧個什麼勁!」

  轉過頭看去,竟然是臉色鐵青的江燁,和他身畔一臉吃驚的老御史大人!

  兩人身後,跟著氣喘吁吁的白竹。

  ******

  江燁臉色鐵青,他正在庭院裡和御史大人議事,就被白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請來。

  他本來不想來,可這位清正高直的御史大人從前是做提刑官的,聽到白竹一口一個鬧出人命啦,頓時拿出了老提刑官的架勢,說什麼也要來一觀是非曲直。

  哪知道,人命沒鬧出來,雪芍這賤婢,竟然囂張到拿聖旨當雞毛這種話都喊得出來!

  至於「大夫人才是我們院子裡的主子!侯爺也聽我們大夫人的!」這些話,簡直就是在御史大人面前打他的臉!

  江燁氣得嘴唇發抖,一腳將雪芍從鶯兒身上踢下去!

  御史大人看這這一團亂麻似的場面,淡淡擼了擼鬍子,微微搖頭,「貴府的奴才們真是架子大,光天化日,也敢跟皇上御賜的夫人動手。」

  御史大人是朝中清流一派,世家也好、丞相也好,誰的賬也不買。雖說言官地位不算舉足輕重,但千秋史筆,正是握在這些清流手中!

  筆下能殺人,江燁一點也不想惹上這種麻煩!

  雪芍抹抹嘴邊被江燁提出的血跡,哭著對江燁連連磕頭,「侯爺,侯爺奴婢失言了!實在是因為大夫人房裡這幾日失竊了御賜的金鐲子,各房各院都搜遍了,也沒找出來失竊的東西。怕是……怕是有手腳不乾淨的人混進了香梨館,奴婢和鶯兒夫人求了許久,夫人都不肯放奴婢進去……」

  江燁聞言,看了御史大夫一眼,老御史沈吟了半晌,「如果失竊的是御賜之物,那的確需要搜查一番,只是……」

  他看了一眼渾身發抖的雪芍,「此等刁惡奴才……」御史歎息,使勁兒搖頭。

  若是尋常妾室,打殺、買賣,甚至是交換都是沒有任何非議的,關鍵是,鶯兒是御賜的,她不是一般的妾,在晉侯府邸,她代表了皇帝!

  對鶯兒不敬,就等於對皇帝不敬!

  江燁心裡窩火至極,想當初,為了安撫宋依顏的情緒,他並沒有過分強調鶯兒身份的貴重,免得宋依顏難過。哪裡知道,竟然造成了現在的局面!

  江燁面對御史大人賠笑,「御史大人有所不知,我內人素來性子太和軟,管不住下面的奴才。下官府裡遍地都是刁奴,這……的確是內人無能。」

  鶯兒冷笑。

  江燁這話說的真好,將縱奴欺主的宋依顏說成是因為心腸太軟才導致下人刁鑽,堵住御史大人的嘴。

  無論如何,一個無能的主母,比起一個不知上下、苛待貴妾的主母,名聲要來的好多了!

  果然,御史大人放緩了面色,江燁冷冷看了一眼雪芍,「來人!把這刁奴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遠處,宋依顏一臉蒼白的趕來。

  雪芍看到宋依顏,求救一樣伸出手哀泣哭求,卻錯過了鶯兒唇畔的一絲冷毒笑意。

  宋依顏在人前,從來都是楚楚可憐,弱柳扶風的。御史大人看到宋依顏,立刻就相信了江燁關於夫人性子和軟的說法,便也不再多嘴為難。

  「侯爺,」宋依顏一臉慘白,搖搖欲墜,對江燁福身,「今日是雪芍衝撞了貴人,對姨娘不敬,妾身這就將雪芍帶走懲治。」

  「侯爺,」鶯兒脆生生的叫,伸出手,露出被鶯兒抓出的傷口,「侯爺,大夫人她性子太和軟,怕是不會真的結結實實打雪芍板子吧?」

  御史大人聞言點頭,嘖嘖發聲。如此和軟的主母,怕是不能真正下手懲罰下人,才會造成晉候府刁奴遍地。

  江燁冷笑,揚了揚手,「說的也是,那就在這裡打,原地打!本侯親眼看著,誰敢少一個板子就和她同罪!」

  雪芍發出淒厲的嘶叫,她沒想到這個鶯兒夫人竟然如此刁毒!竟然絕了她所有生機,不讓大夫人救她!

  「大夫人!救命啊!大夫人!」一路慘叫著,雪芍被拖去旁邊的草叢堵上嘴,幾個粗壯魁梧的小廝高高舉起板子,毫不留情的打下來!

  雪芍領來的幾個婆子紛紛瑟瑟發抖,跪在香梨館門口不敢吱聲。

  宋依顏扭過臉去,指甲攥入了拳頭,該死的鶯兒,竟然在外人面前給她下臉子!

  臉上神色不變,宋依顏淡淡的說,「既然雪芍罰也罰了,鶯兒,我屋裡丟了東西,你能不能讓人去你房裡尋一尋呢?你若清白,我自然會還你一個公道。」

  這話說的可真是油滑。其實宋依顏也不能肯定,能否從鶯兒房裡搜出什麼。如果能找到鶯兒細作的證據自然好,如果沒有,所謂的還鶯兒一個公道也不過是句虛言。

  鶯兒微微猶豫了。

  宋依顏眼神如刀,上前幾步語氣柔和的問,「怎麼,鶯兒,莫非你真藏了什麼東西?」

  東西,自然是有的,如果搜,一定能搜出來。

  書櫃裡,整整齊齊擺著她親筆記錄的,關於江燁的事情,一厚遝。

  鶯兒眸光一閃,有些心虛眨眨睫毛,轉過頭去。

  宋依顏盯著她,心頭猛然一跳,更加肯定她心虛,江燁看在眼裡,同樣狐疑。

  江燁剛剛因為馴馬一事對鶯兒有些好感,心底卻並不怎麼信任她。想到或許鶯兒真暗地裡做些什麼鬼怪,江燁心底就一陣憤怒,越看越覺得她躲躲閃閃的似乎有什麼鬼祟。

  「來人,搜!」江燁命令。

  鶯兒卻突然跑過去頂住院門,「等等!」

  江燁眯起俊眸,冷聲道,「怎麼,本侯也搜不得?」

  鶯兒搖搖頭,「侯爺,你也知道後宅之事,總有冤屈,方才大夫人說她弄丟了鐲子,如果讓那些婆子們去搜,指不定就會暗地栽贓,鶯兒不讓她們搜。」

  宋依顏聞言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御史大夫雖然是男子,卻也聽聞夫人絮叨過某些內宅相互傾軋的事情,這些都是婦人之事,他不願攙和,便笑呵呵的一拱手,「侯爺,清官難斷家務事,老夫告退,您就不送了。」

  ******

  香梨館門口,鶯兒頂著門板,和面前的江燁以及宋依顏對峙。

  江燁極其不耐煩,正欲強行拉開鶯兒,她竟然就自己微微讓開了房門!

  「侯爺要搜可以,但不能是大夫人的人來搜。」

  定定說完,鶯兒退至門邊。

  擺明了對宋依顏不信任。

  宋依顏臉色一白。她的確是打的這個算盤,讓嬤嬤事先在袖子裡藏了鐲子,可鶯兒竟然先一步開口,將這條路堵死了。

  順便還在言語上陰了她一把,暗示她會坑害自己。

  江燁點頭,對自己身後的護院和小廝喝道,「你們進去查!」

  這些人是江燁身邊的人,不歸宋依顏管,自然不會替宋依顏藏私。

  鶯兒微微一笑,也就讓開了。

  ******

  「怎麼樣?」

  看到幾個小廝猶猶豫豫的從院子裡出來,手上厚厚一遝紙張,江燁皺起眉頭問。

  宋依顏面上一喜,緊緊盯著那遝紙張。

  碧波所言果然不虛,鶯兒在偷偷記錄江燁的行蹤!這是實打實背叛的證據,哪怕鶯兒是御賜貴妾,也逃不過江燁的懲罰!

  「鶯兒夫人的院子裡乾乾淨淨,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還屬馴馬類的書籍多一些。」領頭的小廝將那遝寫滿了字的紙遞去江燁手中,「只有這個……小的拿不准,還請侯爺自己看吧。」

  江燁接過來,翻過一張、又一張,每張都有他的名字,每日都有記錄他的去向,字體顯然是鶯兒的筆跡,他仔細定睛閱讀────「七月初八,侯爺出門,一夜未歸……」

  宋依顏站在江燁身邊,眼尖瞅見,狂喜的顫聲抽息,「侯爺,鶯兒她偷偷記錄侯爺的行蹤!她定是要傳遞給什麼人!鶯兒,侯爺待你不薄,你怎麼能……」

  還沒數落完,宋依顏就看到鶯兒一點也不著慌,反倒是站在原地,紅了臉頰,扭著手,一副十分羞澀的樣子。

  再扭頭看江燁,他面上絲毫沒有被人窺視了行蹤的惱怒,反倒唇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甚至是……感動。

  風吹起江燁手上的薄薄紙張,彷彿蝴蝶揮動的翅膀,一頁,又一頁,上面字跡娟秀,墨蹟流淌,清晰可辨。

  而鶯兒年輕美麗的臉龐在春光中泛著紅暈,如清風朝露中初初展開的一抹桃花。

  一頁紙飄下來,宋依顏彎身拾起,一目十行的看過去,只覺得大白日身體濕冷,腳面發軟。

  「七月初八,侯爺出門,一夜未歸。夜薄露重,侯爺出府門時,只穿了一件蘇繡緞子外袍。他可會著涼?可會風寒?」

  第二頁紙翻開,「七月初十,侯爺去了馮大人府邸。馮大人最是個好酒待客的,侯爺不知會被灌什麼樣子,妾擔心的一夜未睡,直至月明,侯爺回來,妾自香梨館看去,侯爺精神還好,想來沒有大礙,妾心慰藉。」

  一頁、又一頁。

  滿滿的記錄,滿滿的情意,盡是一個女人對於夫君的關懷和惦念。

  這哪裡是情報?這分明就是情書!

  ……這個鶯兒,她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她故意放出那隻鴿子,被江采茗截獲。

  因為看了那張紙條,鴿子又是往皇宮飛的,所以宋依顏、江采茗所有人都已經認定鶯兒是個細作,在往皇宮傳遞消息。

  就在此時,碧波瞅見,鶯兒在記錄江燁的行蹤。

  鶯兒一向防著碧波,因此碧波無法看到這些信件的全部內容,只能瞥見些許內容,注意到上面頻繁出現過江燁的名字,就連忙稟報宋依顏。

  因為那隻鴿子,宋依顏和雪芍自然會將鶯兒的信件聯想為情報,而不會是別的東西。

  「夫君,別、別看了。」鶯兒一副小女兒羞澀情態,一把從江燁手中奪過信紙,原地跺了跺腳。

  「夫君!」鶯兒聲音甜蜜,髮上綴著的銀鈴恰恰輕輕碰響,碰的人又麻又癢,「奴家都說了不要搜,這些信紙奴家是寫來給自己看的。大夫人,你看你……帶了一大幫媽媽打上來,倒翻出了這些東西!奴家仰慕侯爺,並不敢明目張膽讓人知道……眼下卻讓奴家的臉面往哪裡放去!」

  說著說著竟然紅了眼眶,身子一扭,竟然發狠,要將手中的信紙撕碎去,整整一個被戳破心事的小女兒嬌態。

  宋依顏臉色難看至極,鶯兒的話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表白。

  除此以外,鶯兒還拉她下水,提醒江燁今日雪芍前來搜房是因為宋依顏的指示,還因此在御史大人跟前丟了臉。

  男人,誰不喜歡美麗姑娘死心塌地的戀慕呢?

  江燁本來並不信任鶯兒,如果鶯兒堂而皇之的寫出一遝情書送給江燁,他也不過一笑置之,只當她是在做戲。

  可是偏偏,鶯兒將這些情書暗藏在自己書櫃裡,引誘宋依顏來搜。

  這些情書是宋依顏施壓,由江燁的手下搜出來,再送到江燁手上的,鶯兒自己可沒有動一根指頭。

  而鶯兒又說,這東西原本就沒打算給別人看,只是自己偷偷寫。

  這樣一來,江燁無論如何都會相信鶯兒的心意!從此以後,對鶯兒的好感沒有五分,也有三分了。

  狀似無意的效果,遠遠好過於刻意為之。

  ……這女人心計居然如此陰深!

  宋依顏此刻後悔的恨不得從來沒有來過香梨館,她居然親手將另一個女人的情書送入自己夫君的手上!

  果然,江燁看著鶯兒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安撫了鶯兒,面對宋依顏時,他的臉色只剩下淡淡的漠然。

  ******

  「今天的事情,全是顏兒的錯,讓夫君在御史大人面前失了臉面。」

  身後拖過血淋淋,只剩下一口氣的雪芍。

  面對江燁黑沈的臉色,宋依顏蒼白著面容,竟然一口氣將所有罪責背了下來。

  鶯兒看著,不由得心裡冷笑,對這位冒牌宋依顏鼓了鼓掌。

  這位大夫人總算意識到,無休無止的哭泣纏鬧是沒有用的,倒不如一副大方識大體的模樣,反倒能夠更緊的抓緊夫君的心。

  一連數十天沒見過宋依顏的好臉色,如今出了事,妻子反而冷靜端方了起來,往日的識大體、善良溫柔似乎又回來了。

  江燁心裡回暖,立刻有了幾分柔情,親手將宋依顏扶起。

  宋依顏蒼白著臉起身,軟軟的靠在江燁的手臂上,表情柔媚婉轉。

  「夫君,今日都是妾身有錯,妾身讓鶯兒妹妹受驚了。」她一臉內疚愧悔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伸出手來柔柔握住鶯兒的手。

  鶯兒微笑。

  「妹妹受驚了,姐姐也沒有什麼可補償你……倒是姐姐院子裡有些珍品的獅子蘭,聞著有靜心安神的作用,姐姐將它都移栽來你的院子裡可好?」

  江燁有些意外,又有絲感動,「顏兒,我記得那些獅子蘭是絕品蘭花,你養了好多年,怎麼捨得……」

  「哪裡,為了安撫妹妹,幾株蘭花哪裡就捨不得?妹妹千萬不要推拒,不要拒絕姐姐的心意。」

  宋依顏眸中微微滲出誠懇的淚滴,露出一個柔柔的微笑。纖細的指骨緊緊握著鶯兒柔潤的手掌,似乎要將指甲嵌入她的肉中去,緊緊的,纏附緊握。

  江燁對妻子的舉動只覺得十分欣慰,對她的情自然頓時回暖,鶯兒看在眼裡,不動聲色的微微福身,露出盡釋前嫌的感動表情。

  「姐姐恩賜,妹妹哪裡捨得推辭?妹妹拜謝姐姐。」

  直到江燁攜了宋依顏的手離開,鶯兒還跪在香梨館門口,恭謹的恭送他們的身影。

  宋依顏在江燁懷中一個轉頭回眸,冷厲水光一劃而過。

  鶯兒,很快,就讓你知道什麼叫做百口莫辯!

  ******

  「好好的,種什麼蘭花?」

  白竹捂著鼻子,受不了香梨館院子裡泥土被翻起的腥味,狠狠的摔了一把簾子,對屋內的鶯兒抱怨。

  香梨館裡滿都是宋依顏派來移栽獅子蘭的奴婢和花匠,弄得整個院子亂七八糟,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真真是髒死了!

  鶯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翹著腳丫看著滿院子被撬起來的土坑,冷笑,「好好的自然不會種什麼蘭花,只怕這裡頭的心思大著呢,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白竹一聽,目光立刻泛冷,「怎的,種個蘭花,宋依顏還想下什麼黑手?」

  恰好這時宮裡一同來的何嬤嬤也進來,順手闔上了門,壓低了聲音,「白竹,別喊那麼大聲。」

  嬤嬤倒了一壺茶來,遞給鶯兒,「鶯兒夫人,奴婢今兒個去府裡的內庫領月例,聽大總管說,大夫人這幾日身體十分不好,夜裡總是驚醒,看了許多大夫都不見好,似乎是犯了什麼心悸的症狀。」

  鶯兒微微一頓,嘴角浮起一絲冷毒笑意,她的美目浮光閃閃,橫眉瞥向院子裡來來回回忙著栽種蘭花的奴婢和花匠,滿不在乎的靠在鋪滿陽光骨柏楠鑲心香几上,「嗤,她自然是死不了的,不過是想要借此整治我罷了。」

  白竹立刻警戒的似乎每根頭髮絲都豎了起來,「宋依顏想幹什麼!」

  「想幹什麼?自然想趁著栽蘭花的機會,給咱們院子裡埋些髒東西唄!呵呵,若不是靠這個藉口,她宋依顏還沒機會把手伸入香梨館來呢!」

  鶯兒看著白竹一副小刺蝟的模樣就覺得好笑,揉了揉她幾乎炸毛的腦袋,「你呀,與其事後在這大驚小怪,還不如事前長點心眼。」

  「那,那奴婢這就去盯著,省得他們做手腳。」

  白竹嘟起嘴,惹得鶯兒又是一串大笑。

  「別啊,讓他們隨便折騰,看那宋依顏能把我怎麼樣。」

  鶯兒笑,妖豔的紅唇挑的高高的,換上騎馬的獵裝,在胸口撲上一層淡淡脂粉,側光看去,幾絲不易察覺的金粉在雪白胸脯上粼粼瀲灩,配上她濃麗的容貌和烏油油,緞子一般匹亮的辮子,彷彿夏日裡豔陽下開到荼蘼的夾竹桃,豔麗狠毒。

  「他們種他們的花,姑奶奶我還有赤豪要馴,走!」

  一片大紅披風在夏陽中烈烈刮過,鶯兒嘴角一撇,大步走向馬廄。

  ******

  馬廄旁,芭蕉長得肥綠,一股濃烈的牲畜氣味混著馬廄的草腥氣撲鼻而來,鶯兒面不改色,抱起一把草料親自去給赤豪餵食。

  自從鶯兒馴服了赤豪,這匹駿馬就對她十分親昵,除了江燁和鶯兒,尋常馬夫一概不能近它的身,眼看大獵將近,馬兒還需要多多訓練,因此在鶯兒的一再要求下,江燁就把訓練赤豪的任務交給了鶯兒。

  撫摸著赤豪柔軟烈紅的鬃毛,駿馬朝天打了個響鼻,遙遙勁健的頭顱,親昵的拱入鶯兒懷中,來來回回的磨蹭。

  鶯兒心口一動,有絲不捨,緩緩撫摸著美麗的駿馬,將臉頰埋入它濃密的鬃毛。

  「鶯、鶯兒夫人!」

  一聲男嗓裡,帶著驚豔和意外。

  鶯兒轉過頭去,只見一個面生的小廝捧著馬料,站在門口一臉驚豔垂涎的看著她豐腴妖媚的身段兒,臉上泛起血紅,似乎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鶯兒警戒的眯起流光溢彩的美目,「你面生的很。」

  小廝吞吞吐吐,目光一徑往鶯兒的胸前黏,彷彿被吸住的盤蛛,撕都撕不下來,「小的,小的是今天新來的馬廄總管……」

  他似乎被鶯兒的豔光迷花了眼光,咽了好一會兒口水才重新回過神,「鶯兒夫人,小的本是徐大人家的馬夫小程,因為大獵將近,晉侯就將我借來,暫時照管府裡的所有馬匹,在大獵上用。」

  徐大人是御馬監的監正,生性愛馬,據說手下的馬夫個個都不俗,有馴馬的經驗,眼看大獵將近,府裡還有不少馬要馴,江燁從徐大人那裡借個人過來倒也不奇怪,只是……

  「是麼?新來的?」鶯兒倒眸子一眯,正要說什麼,馬夫倒是機靈,開始滔滔不絕的講些馴馬的趣事。

  鶯兒身上本就有草原部落的一半血液,天性喜愛聽這些東西,被他的話吸引過去了注意力,倒也很愉快的聊了半刻鍾。

  只是,現在重要的事情不是聊天。

  大獵臨近,江燁雖然是戶部尚書,但到底曾經是個武將,不能將原先戰場上的廝殺底功丟掉,因此最近常常會騎馬出府,練習幾個時辰的騎射。

  打斷小程開啟的另一個話題,鶯兒問道,「小陳,今日侯爺來過這裡沒有?」

  小程笑嘻嘻的,「鶯兒夫人,侯爺剛來了,騎著『驚風』去京郊西苑射靶子去了。」

  鶯兒嫣然一笑,「那麼我也騎馬去西苑看看,也先牽走一匹。小陳,我不在的時候,赤豪就交給你多照顧照顧。」

  「鶯兒夫人吩咐,小的一定盡心。」

  小陳笑呵呵的,被鶯兒迷得神魂顛倒,就差沒舉袖子擦擦口水。

  鶯兒沈吟,隨手牽了馬廄裡的一匹青鬃馬,遠遠的還能看到小陳在張望她。

  微微咬著手指骨節,鶯兒冷冷一笑。

  新來的?

  新來的就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一眼認出她是誰?

  ******

  帝寢宮,西側大殿。

  沈絡向來習慣在西殿議事,寬廣的蘇繡地毯彷彿一大片盛開的花海,在腳下徐徐鋪開,一朵朵生動豔烈花朵栩栩如生,藤枝花滿,盛放著春日的嬌豔。

  江采衣,是第二個被皇帝允許踏入西側大殿的人,第一個,便是當今權相蘇傾容。

  殿內並沒有燃燭火,陽光透過窗櫺和白綢紗帛溫柔了許多,美貌的天子手托下巴看摺子,風露清韻中,初開的那一瞬風華。

  他看著,手也不閑著,很是隨意的輕輕撫摸身側江采衣的黑髮,一寸寸順著摸下去,指頭在她衣襟口好和肌膚指尖溫熱的愛撫,一片溫柔而細膩的線條,將她的鎖骨摸出絲絲紅熱。

  往日這麼挑逗,江采衣總是又羞又澀的躲避,今日卻十分安靜,沈絡覺得意外,微微側目去看她。

  他的睫毛生的濃密漆黑,在眼尾越發拉長,挑起一絲異常媚惑的黑色彎角,在白玉肌膚上挑起一絲豔麗暗影。

  「怎麼了?」

  他問。

  江采衣手指頭抓著他的衣袖下擺,頭顱靠過來,軟軟抵著他的手腕,

  「皇上,臣妾想跟皇上討一樣東西。」

  沈絡慢慢放下手裡蘸著朱砂的御筆,很是有興味的浮起笑意。

  江采衣就明白,他這個態度,就是允許她說了。

  她微微仰起頭,「陛下,臣妾想要一塊『血赤墨』。」

  血赤墨,是南楚貢品。

  用一種紅色鐵銹礦石燒融收汁,濃縮而成的一種特殊墨塊,十分珍稀。

  血赤墨稀奇的地方在於,它會隨著溫度的變化而變色,用來書寫十分有趣,不過,這玩意兒珍稀是珍稀,實用性真心沒有。

  今年南楚滿共就送來了十塊,被內務府扔在角落,沈絡連看都不看。

  她怎麼想起來要這個東西?

  美麗的帝王微微一笑,垂下睫毛,將目光調回手上的奏摺,「想要就去取,這點事你自個兒定奪。」

  江采衣立刻起身,還沒來得及雀躍,就被他一把抓握住手腕,傳來有力而溫熱的抓握。

  「愛妃,多拿些,一塊,朕怕你不夠用。」

  沈絡輕笑呢喃挑眉,一添香的緋色瓊花衣袂龍袍花影重重,衣袖投下的淡淡的光影在指尖處氾濫,鋪陳的絢爛。

  他唇畔的笑既縱容,又幽深,深意無限。

  ******

  樹影在以極速的速度後退,天氣暑熱,江燁隨性脫了外袍,只穿著薄薄的內衫拼命策動戰馬,拉弓射箭,不斷瞄準移動的標靶。

  西苑草場緊鄰著皇家大獵的獵場,等待大獵開始,便也會成為皇家主獵場周邊的衛星獵場。

  暑熱難消,身後的小廝們也熱的走不動路,江燁揮揮手讓他們原地休息,自己策馬深入密林又練習了一會兒。正在縱馬馳騁,就聽到一聲嬌喝,「侯爺!」

  鶯兒!

  她竟然將玉白色的手臂微微露了出來,胸口粉白,隱隱金光點點。

  胯下一匹青鬃馬,薄透紅衣,烏油油的粗大髮辮垂在腰間,活潑嬌俏的甩動。

  紅衣姑娘遠遠奔馳而來,馬鬃在風中烈烈而動,馬蹄震動將大地踏的微微作響,眨眼間風馳電掣已經逼近眼前。

  「你來幹什麼?」江燁想不到鶯兒居然連西苑獵場都敢追來!出口的訓斥才吐出一半,就突然眯起眸子,驚然大喝,「小心!」

  她奔馳而來的兩棵樹間繫著絆馬索,那是西苑為了訓練馬匹的反應力而布在各處的機關,對他們這些沙場老將而言不在話下,對一個沒上過戰場的小姑娘卻是致命的!

  果然鶯兒胯下的青鬃馬完全受不住奔勢,馬蹄絞上了繩索,憤怒嘶鳴,剎那間天地旋倒,青鬃馬頭朝地一頭栽倒,眼看就要將被甩飛的鶯兒壓成泥!

  鶯兒原地一個翻滾,俐落離開青鬃馬砸下的位置,一聲巨響,青鬃馬重重落地,四蹄甩踏,鶯兒嬌喘吁吁,險險避開了它的踩踏。

  江燁一腔怒火,正欲發作,就看到鶯兒吃力的支起身子來,裙子都在一番掙扎中磨爛了,鞋子更是不知滾落去了哪裡。

  「侯爺,抱奴家起來好不好?」

  鶯兒狼狽的趴在地上,蹭了蹭,仰頭看向江燁。

  江燁微微猶豫,就聽到鶯兒哈哈笑開,聲音好像銀鈴在山野裡飛旋,「侯爺,你居然臉紅了?怎麼,一個大男人,連抱抱我也不敢麼!」

  她雪白的小腳露出裙擺,鶯兒身上沒有受傷,微微嘟起紅豔豔的小嘴兒,向江燁伸出雙臂,「侯爺,來抱抱人家嘛,抱抱人家好不好?」

  她臉上有塞外兒女,山野女子的清爽和大氣,肌膚微紅,在夏日裡更添一份讓人心浮氣躁的誘人。

  江燁本想回頭喚人來扶她,但看到她的笑眼,腦子裡兀然微動,就想起了翠秀來。

  翠秀初初嫁了的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少年,就算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真正到了要做夫妻的時候總還是不免羞澀的。

  旭陽民風淳樸,一井小院兒裡,他一身紅袍。

  翠秀被人扶著跨了火盆,嬌羞卻又活潑可愛的,依偎在他身側。

  親戚朋友們來鬧洞房,而他被灌了一碗又一碗辣辣的女兒紅,抹乾嘴,連走路都搖搖擺擺。

  「新郎官!把新娘子抱起來入洞房!一路新娘子腳不沾地才行!」

  那時候他醉的一塌糊塗,連路都快要走不好,偏偏就有人起哄,要他按婚俗將翠秀一路抱去喜床上。

  他十分猶豫,倒不是抱不動,而是自己醉成這個樣子,怕失手摔了翠秀。

  初初嫁了的小新娘翠秀卻一點也不害臊,笑嘻嘻的在一片起哄聲中絞著小手抬頭笑,「韓燁哥哥,你來抱抱人家嘛,你抱抱人家好不好?」

  那時候身子裡猛然就迸發出一股幾乎可以撕裂天地的蠻勁來,他咬牙狠狠擰了一把大腿,走過去,在她銀鈴一般的笑聲中抱起新娘,一步步走向洞房!

  周圍滿是喝彩和起哄,她笑的好開心,手臂緊緊環在他的頸子上,一身紅豔,紅霧一樣,迷蒙了他的眼睛。

  那一夜夜晚墨藍,熹微如畫,天際的星光都帶著殷紅,滿院子的垂柳要被她的笑聲逗得飄揚起來。

  翠秀的頭髮也是又濃又黑,為了農忙總是編成一根甩在身後,只是他沒有財力去買什麼裝飾,不若鶯兒,髮間綴著精緻的銀鈴。

  不等江燁動作,鶯兒居然自己爬了起來,施施然走來,伸出手臂來,靈動蹁躚,勾上了他的脖子。

  西苑的樹林幽謐而安靜,幾行鳥雀躍在枝頭,恍惚間就回到了旭陽的山水間,杜鵑花開的熾烈,一朵一朵就化成了翠秀的笑意。

  恍惚間兩個女子的面容似乎融合了,重疊在一起。

  於是他就收緊了手臂,立刻觸及到纖細而充滿彈性的腰身。那無比誘人的觸感透過暑熱傳來絲絲清涼誘惑。

  宋依顏的腰也纖細,可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又生了孩子,便也只剩下虛軟,不若鶯兒,緊致有勁。

  江燁自然不可能如此容易就動情,鶯兒抹在胸口的金色脂粉,融了依蘭花的香氛。

  依蘭花是著名的催情物,暑熱不消,盛年的男人本就熱血沸騰,而宋依顏又犯心悸,不能侍奉床榻,鶯兒就是瞅准了這個時機。

  灼熱的噴氣在耳邊,即使江燁再遮掩,腿間受了刺激、昂揚燙熱的男性也躲不過鶯兒的眼睛。

  她笑嘻嘻伸出手去,大咧咧深入江燁的褲襠,一把抓住,耳畔聽到男人痛苦又銷魂的低吼。

  「你────」

  江燁嘶聲,握緊鶯兒的肩,卻被黏的緊緊的,難以推開。

  鶯兒不斷搓弄手上燙熱的昂挺,一面扭動妖嬈的身體整個兒揉向江燁。

  江燁已經完全沒法冷靜,興奮燥熱的燒灼感彷彿有火在血管流動,懷中女子的柔軟和彈性豐腴那麼清晰。

  「侯爺,你猶豫什麼呢?鶯兒是你的妾,就是你的人吶!」

  她嬉笑,握住他的手探入自己的裙子。

  江燁摸到手下柔滑膩潔的緊實肌膚,呼吸粗重,徹底失控,「你,你沒有穿褻褲!」

  鶯兒哈哈大笑,拎起裙角,一雙雪白修長的大腿在陽光下無所遁形,他只聽到喉中一陣一陣火熱翻滾。

  「侯爺你還等什麼,奴家渾身上下,就穿了這麼一件外衫喲。」

  薄薄的紅衫,裹在豐潤的身體上,兩團豐碩沈重的乳球狠狠壓在他的胸前,壓出他噴湧而出的欲望!

  善良的人怕惡毒的人,惡毒的人怕陰險的人,陰險的人怕無恥的人。

  鶯兒徹徹底底扔掉了臉皮,無恥到底,勾出男人最下流的嚮往。

  江燁嘶吼一聲,一把扯過鶯兒,掀起她蔽體的紅裙,踢掉褲子,紅著眼睛將興奮到極點的肉棒戳入鶯兒的蜜穴,發狂一般的挺動操幹起來!

  他幾欲瘋狂的挺動抽送著下身,雙手緊緊抓握住鶯兒激烈浪蕩晃動的豐乳舔咬吮吸。

  「侯爺,你好厲害,嗯呀,好粗……嗯,好大……幹的奴家要死了,呀呀……」

  鶯兒緊緊盤腿卷絞在他身上,放聲浪叫,刺激的江燁渾身熱汗,用足了渾身的力量,汗液順著賁張的肌肉流下,她大大敞開著雙腿,臀部被一下下瘋狂沈重的進擊導出汩汩蜜液。

  江燁激動熾烈的難以自控,這女子的面容,她的笑容,帶著翠秀的味道,又和少女一樣銷魂緊致,多年來,他不曾這麼興奮過!

  「啊嗯……小蕩婦,果然是宮裡調教出來的,騷成這樣!」

  一面讚歎,一面惡狠狠狂抽猛插,渾身肌肉緊繃。

  鶯兒大笑,煽情的呻吟,安靜的密林中中充滿男人的放肆低吼和交歡撞擊的聲響,不斷的肉體拍打出「啪啪啪啪」聲響。

  鶯兒抱著在身體上肆意發洩的男人,越過他的後腦,看向天上澄澈的日光。

  愛要有出口,同樣仇恨也要找到出口。

  ******

  夜晚回到侯府的時候,宋依顏自然在身側的丈夫身上聞到了某種特殊曖昧的氣味。

  彷彿拿著一把鈍器,敲在心頭,沈重,緩慢,只能堵在喉頭,悶在心底的遲鈍的疼痛,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難受,是讓人哭喊不出來,攪得五臟六腑難受的虐心感。

  他抱了別人,他終究還是抱了別人!

  宋依顏幾乎失手撕裂了自己的喉嚨,挖出心肝脾肺一樣,卻終究放下手,一臉蒼涼黯淡。

  她必須忍,她只能忍。

  幸好,沒幾天了!宋依顏眯起眼睛。

  香梨館中,一叢叢清麗優雅的獅子蘭已經栽好,在月光下,搖曳顫動,一襲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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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12:43 PM

第二十一章 毒蛛(三)

  自獵場歸來,江燁倒是再也沒有碰過鶯兒,原因無他,宋依顏的心悸症狀是越來越嚴重了。

  整個侯府似乎都彌漫著藥味,鶯兒則在香梨館裡不出來,堅決不去侍疾。

  鶯兒是皇上御賜的貴妾,願意給宋依顏侍疾,那是用心侍奉,懂事兒。不侍疾,也是情理之中。

  橫豎侯府裡丫頭婆子足夠多,光是宋依顏貼身的大丫鬟一個指頭就數不過來,多鶯兒一個反倒麻煩,因此鶯兒難得清閒。

  鶯兒不去侍疾還有一個原因────宋依顏所在的梅居裡全是宋依顏的人,要想趁鶯兒來侍疾的功夫搞點什麼ㄠ蛾子坑害一下,鶯兒防不勝防,哪怕落下侍奉正室無狀的罪名,也比無事惹禍上身的好。

  何況大獵將近,好好訓練赤豪才是正事。

  鶯兒這些時日,除了香梨館,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馬廄。

  赤豪是汗血寶馬,吃的原本就比一般戰馬精細,鶯兒為了調配赤豪的口味費了不少心思,而小程又對鶯兒甚為殷勤,幾日來倒也相安無事。

  ******

  頭一個感到些許不快的是白竹,而她不快的來源正是香梨館裡一叢一叢清雅初綻的蘭花。

  那是獅子蘭,花團錦簇,一瓣一瓣如同小小的粉嫩水晶,帶著薄薄瓷胎般的色澤,數支小花密密簇簇,緊擠成一團,彷彿一隻毛絨絨的繡球,觸手便能感覺到細膩和芳香。

  獅子蘭清香淡雅的味道聞起來清心可人。香梨館裡原本樹就少,花也少,白剌剌的石頭假山,石桌石椅,綠牆白瓦,雖然不寒薄,但乾巴巴的青石磚雕樑畫棟實在無趣,俗麗的很。

  唯一顯眼點兒的點綴,便是外圍牆邊一叢一叢攀爬的夕顏花,卻在太陽下曬得發蔫,一眼望過去,盡是死的顏色。

  有了這幾株蘭花,似乎連整個香梨館都高雅了起來,蘭花養護起來精貴,當初宋依顏為了養它們花費了十二萬分的心血。

  獅子蘭一經栽下,每一株都需要兩個花匠伺候,鶯兒身邊全是從宮裡帶來的宮女嬤嬤,貼身的也就是白竹和何嬤嬤兩個人,哪裡顧得上照顧蘭花?

  於是宋依顏便將自己的花匠留住在香梨館裡,時時日日看守者獅子蘭。

  白竹沿著回廊走去,劇烈日頭曬得整個地面發白發軟,這樣暑熱的天氣,連香梨館裡最勤快的丫鬟都窩在屋子裡,偏偏就那幾個花匠石頭一般杵在蘭花邊,仔仔細細照看著花。

  ******

  「鶯兒夫人,這些花匠簡直就是在監視咱們!」

  白竹沿著回廊走,一路皺眉,掀開簾子走入鶯兒的內室。
  鶯兒剛剛從馬廄回來,熱的脫了外衫,白膩雪嫩的肌膚晾在空氣裡。

  她瞟了一眼白竹,一面在鏡子前細細描畫紅豔的唇,淡淡開口,「傻白竹,他們哪裡是在監視咱們?他們是在監視蘭花。」

  白竹心底一涼,之前鶯兒夫人就說過,宋依顏恐怕會趁著這次栽花,給香梨館裡面埋什麼髒東西。

  她原是想盯著的,可是花匠們人多手雜,她一雙眼睛盯不過來。

  白竹想著想著就發急,使勁兒搖晃著鶯兒的手臂,「我的好鶯兒夫人唉,人家既然都埋了髒東西,咱們好歹也想想辦法去挖出來,把那髒東西丟掉呀!」

  難不成還等著人家陷害到頭上來麼!

  鶯兒只是微微一笑,暑熱天氣裡,她的笑容卻連骨頭都是冰冷的,皮膚下流動著微藍的血管,沒有絲毫溫度,「不用。宋依顏既然埋了東西,就是打算栽贓,她這麼派人緊緊盯著,就是為了防咱們去挖出來。」

  鶯兒托著下巴,「依我看,宋依顏的東西肯定就埋在蘭花根下,趁著栽花的時候一併埋了進去。你現在想要挖出來?你什麼藉口調離那些花匠?而且,如果咱們強行出手將蘭花拔了去挖,只會惹的宋依顏提前發作,我反倒不好鋪排。」

  白竹咬嘴,「可是……就任那些東西埋在咱們院子裡,不管不顧麼?咱們就、就這麼等宋依顏大夫人陷害咱們啊?」

  鶯兒不打算多和白竹解釋,只是微微一笑,「有一種計策,叫做將計就計。」

  大白日的,香梨館裡唯一的梨樹也萎盡了,葉子發烏,夏日的乾熱簡直要將梨樹的血液都吸得乾枯了,枝頭軟塌塌的垂著,樹冠乾糜的一片一片卷起來,夏至。

  ******

  「嘔!」

  藥碗從手中驚驚摔下去,掉落在地上。

  宋依顏倚靠在江燁懷裡,痛苦的用手指不停敲打太陽穴,痛苦的直冒冷汗。

  「顏兒,你這究竟是怎麼了?」江燁十分心疼,拿起身側丫鬟遞過來的絹子,歎息著擦拭宋依顏慘白的唇瓣。

  自打鶯兒的香梨館裡的獅子蘭栽好後,一連數日,宋依顏始終面色蒼白,身體一日一日愈加單薄。

  尤其是夜晚,她幾乎無法成眠,一晚一晚輾轉反側,似乎是心悸的症狀,又似乎被什麼鬼怪纏住一般,整日整日的頭痛。

  晉候府的羅大夫診治了又診治,只說大夫人身體略虛,並沒有什麼心悸病。……至於為何宋依顏睡不著覺、驚悸失眠,從脈象上來看,完全無從解釋。

  江燁又去太醫院請了幾個太醫來,診治來診治去,都說宋依顏沒病,不過是略虛弱罷了,方子也只開了些補藥。

  可是宋依顏分明瘦下去了不少,大熱天裡衣服穿得輕,她越發顯得單薄纖弱了。

  補藥一碗接著一碗的喝,宋依顏卻半點起色都沒有。近幾日不但每個晚上都連連驚醒,飯食也進的少,補藥更是喝了吐、吐了喝。江燁焦慮的不知怎樣才好,江采茗更是心疼的看著娘親越來越虛弱,整日裡待在梅居不敢離開。

  就在江燁一籌莫展的時候,雪芍過來說話了。

  「侯爺……依奴婢看,大夫人恐怕不是身上有病,而是有其他問題。」

  雪芍微微躬身,將地上尖銳的藥碗碎片撿起來,掃落擦乾淨。

  雪芍自從被打了板子,就一直半死不活的臥床休息,直到近日來才好些,便連忙趕來宋依顏房裡服侍。

  江燁原先因為雪芍在香梨館對鶯兒動手一事,對於雪芍十分不待見,然而幾日來,江燁看她拖著還未癒合的傷口,盡心盡力的服侍宋依顏,便對雪芍的也漸漸溫和了些。

  江燁皺了皺眉頭,「那你說,大夫人這是什麼問題?」

  雪芍湊近幾步,十分猶豫的小聲開口,「侯爺想想,府裡的大夫找了一個又一個,卻都說夫人的身體沒有大礙。而夫人明明每晚都心悸難眠……奴婢不敢斷言夫人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可是奴婢想,或許,可以找些法師來看看,莫不是咱們侯府的風水出了問題?也可能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作祟,把夫人剋著了,或者是把夫人……」

  雪芍舌底輕輕壓著一個淺淡的聲響,「魘著了……」

  莫非,家裡有人暗地行巫蠱之術在坑害宋依顏?

  江燁面色大變,立刻緊緊皺起眉頭。

  ******

  第二日,江燁召喚了幾個舍人以及江家旁系親眷,討論是否請個法師或者風水師來府裡做個道場的時候,立刻遭到反對。

  江燁雖然是江家現任家主,但是江家還是有幾個旁系的外姓親戚。家裡一旦有重大變故或者決策,還是需要聚在一起找來共同商討。

  事關江家大夫人的安康,宋依顏和鶯兒也在場,一併坐在廳堂。

  江家女眷不多,零零落落的坐著,低聲交談。

  江采茗扶著母親,輕輕替她拍著後背遞茶送水,宋依顏扶著女兒的手,小口小口抿著,背脊輕輕顫動。

  這麼看著,宋依顏面容越發憔悴了,襯托的鶯兒那一身紅衣光鮮,嬌豔面色如同毒而豔的夾竹桃花,霞彩映人。

  「不行,侯爺,這件事情要三思。」一位江家親族對江燁誠懇開口,「侯爺,江家是北周屹立了三百年的大家族,這宅子、這府邸選的都是上風上水的寶地,幾百年都沒有出問題,夫人身體不好,這問題怎麼也不可能出在風水上,所以風水師沒必要去請,萬一傳出去,說咱們江家風水險惡,這可是大大不好的名聲。」

  又一位舍人接著勸,「侯爺,在下覺得,夫人生病,去請最好的大夫診治才是正道。這道士、和尚、法師、高人什麼的,皇上一向厭惡,民間拜拜也罷,若是咱們侯府都帶頭來這一套,傳出去於聲明實在有損。北周立國以來,陛下就嚴令禁止巫蠱之術,若是咱們府裡被查出來有人在搞這一套……怕是會惹上大麻煩啊!」

  江燁自然明白這一點。

  江燁十分憂慮,深深歎氣,「諸位說的都有道理,可是,顏兒的病許多大夫都來瞧過,都說不出個所以然,眼下唯有這一種法子了。」

  雪芍在宋依顏身畔,淚盈於睫,「夫人身上明明沒有病,卻夜夜驚悸,定是府裡進了什麼髒東西!否則,無緣無故的,夫人就被魘著了呢?」

  她故意將「髒東西」和「魘著了」幾個字咬的很重,聽在眾人的耳中就特別尖銳,這雪芍分明就在話裡咬死有什麼髒東西在害宋依顏了。

  宋依顏似乎在響應雪芍的話般,手指一緊,捂著胸口緊緊楚起眉頭咳嗽,似風中打飄的危危燭火。她面頰慘白,彷彿白樺上蒼淡的皮,摸上去似乎有僵硬的粗糙感,好像用手指刮刮,就能剝下龜裂的殼。

  鶯兒瞅著宋依顏的模樣兒,心底嗤嗤冷笑。

  這宋依顏為了鬥倒她,真是豁出去了。不知道她是吃了什麼提神醒腦的藥,才能硬撐著做出每晚失眠驚悸的樣子,宋依顏接連數日不吃不喝還不入睡,活生生把自己熬成一把枯槁乾柴,連原本的美貌都折損了大半。

  鶯兒施施然吹了吹手中飄飄幽香的養顏果茶,十分愜意的品嘗。

  看著鶯兒瑩潤的嬌顏模樣,把自己熬成一幅枯槁皮囊的宋依顏看在眼裡,咬牙切齒,恨不得當場就撕下鶯兒嬌嫩柔膩的臉皮。

  雪芍說完了話,將目光轉向鶯兒,故意大聲問,「鶯兒夫人,您覺得呢?侯府裡是不是應該請個大師來看看?」

  鶯兒彈了彈茶杯中的葉子,吹一口漣漣水波,霧氣將她紅潤的唇溫澤的如同秋日樹梢掛上的紅果,滿都是鮮潤汁水。

  她瞟了一眼雪芍,嗤笑,「雪芍,你問我幹什麼?好像咬定我就該知道什麼的樣子?這些厭勝之術、巫蠱之術的我可不懂。但就像方才大家說的,這東西是朝廷嚴令禁止的……若是被人知道咱們府裡也出了這樣的事情,侯爺在朝廷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雪芍的聲音立刻尖銳起來,「鶯兒夫人,也就是說你不同意請一位大師來家裡除災消難了?」

  沒等到鶯兒回答,宋依顏就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陣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差點連五臟都吐出來。她表情倉皇的捂著頭,緊咬牙齒,被什麼東西給纏的驚慌失措的模樣。

  這幅樣子眾人看了都暗暗皺起眉頭……宋依顏的樣子,別說,還真像被人給魘著了似的。

  可是誰也不敢冒著被朝廷發現的危險,在家裡私設道場。巫蠱之術是非常惡毒的詛咒。下咒的人必是懷了十二分的恨意,輕則家宅不寧,損傷被咒害人的性命,重則弄得別人家破人亡,甚至一連幾代人不得安寧。

  前朝因為巫蠱案而被牽連誅殺的人不知凡幾,有后妃,有公卿,不管多麼高高在上,只要扯上巫蠱,都免不了死路一條。

  江燁對於鬼神之說向來半信半疑,可是宋依顏的樣子卻又讓他不得不猶豫。

  江采茗起身,淚眼婆娑的給眾人行禮作揖,「各位叔叔伯伯嬸嬸們,我娘親現在成了這副樣子,眼看著就撐不下去了……還請大家體諒體諒娘親,讓我爹請個法師來吧!如果家裡有髒東西,那麼毀了便是。」

  她執起江燁的手,柔柔跪地,淚珠子一顆一顆掉下,「爹爹……爹爹若是怕這事宣揚出去,咱們悄悄找個法師便罷,道場可以不做,只消法師來府裡指點指點,看看娘親到底有沒有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給咒了,可好?」

  眾人漸漸陷入沈默,顯然也十分掙扎。

  就在眾人思索著要不要冒險清查一回時,雪芍悄聲在宋依顏耳畔笑道,「夫人,你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妥,那些人已經到了……這回,一定能將法師請到家裡來!」

  ******

  眾人正糾結時,管家推門而入,面上帶著驚色,大聲沖江燁和眾人喊道,「侯爺,咱們府邸門口來了許多慈安堂的百姓!」

  聞言,宋依顏露出了一個幾不可察的得意微笑,江采茗倒是有些意外,睜著清靈靈的大眼睛,水波一樣訝然注視著管家。

  慈安堂是以宋依顏的名義舉辦的善堂,其中包括了孤兒學堂、義診醫館等等,這麼多年來,宋依顏一直不遺餘力的資助著這些善堂,救了許多孤苦無依的百姓和貧賤稚童。因此,宋依顏在京城的善名一直十分響亮,再加上她長得像菩薩一般純淨美麗,便被許多百姓奉為「活菩薩。」

  江燁帶著眾人趕去侯府門口,只見寬闊的朱紅大門前擠著不少百姓,人人手中捧著張一掌來寬的白色簽紙。

  「這是……」江燁訝然咂舌,門口擠著烏泱泱的百姓,有老有少。據說還有不少人是從遙遠的京郊趕來的,一大早就聚集起來,等在門口。

  這些人都是受了慈安堂恩惠的百姓,一陣推搡熙攘之後,一個顯然是代表的老者顫巍巍的拄著拐杖走上侯府臺階,顫巍巍的對江燁行禮。

  「侯爺,我們都是受過慈安堂恩惠、受過大夫人恩惠的人……這麼多年來,夫人一直照顧著慈安堂,讓我們這些沒錢看病、沒了父母的孤兒們有所依靠,救濟了許多人,咱們這些老百姓都仰仗了大夫人的善心!」老人髮絲花白,一根一根澀啞的蒼灰,但他的目光、他的表情、他的感激都是真摯而熱切的,看的江燁和身後的江家親眷們個個喉頭發酸。

  身後無數百姓連連點頭,投向宋依顏的目光無不帶著崇拜和感激。

  一個小小的孩子步履蹣跚,搖搖擺擺脫離開祖母的手,走去宋依顏身側,揚起純潔無暇的小臉,「大夫人,芽兒在這裡給您磕頭了!」

  有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孩子領頭,頓時那些老百姓們一股腦兒的擠了過來,卻也不敢靠宋依顏太近。無數老人的、病人的、孩子的目光中含了淚花,幾個百姓甚至跪在地上連連沖宋依顏磕頭,不停的哭泣說著謝謝、活菩薩。

  宋依顏面容含笑,撐著虛弱病體將他們一個一個扶起來,「大家千萬不要如此折煞依顏,這些都是依顏該做的……」

  說著說著她似乎撐不住,腳下一軟,旁邊的丫鬟趕緊扶住宋依顏的身子,話語中帶著哭音,「夫人,你小心些呀!你病了這麼多時日,哪裡還撐得住這樣還禮?」

  領頭的老者顫巍巍從宋依顏身上調回目光,侯府門口車來人往,許多人駐足停留看著這熱鬧的一幕。老人家瘦骨嶙峋,硬是一點點撐著拐杖,抖著孱弱的身體跪在了江燁面前!

  江燁大驚,雖然只是個平民,但無論如何是長者,他便伸手去扶,「老人家,你有話便說,還請起身罷。」

  哪知老人並不起身,而是將手中的簽紙恭敬遞上,「侯爺,我們聽說大夫人生了大病,如今一看,夫人果然身體欠佳。大夫人待我們恩重如山,我等無以為報,就去求了這萬民吉祥簽,請侯爺收下!我們不才,希望能替大夫人祈福擋災,大夫人可一定要儘快好起來啊!」

  此話一出,老人身後的百姓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人人將萬民吉祥簽舉高至頭頂,「請侯爺收下,保佑大夫人吉人天相!」

  人群中一位上了年紀的大娘聲音激動而哽咽,「夫人您對我們百姓的好,我們老百姓都看在眼裡,您真的是菩薩心腸。您為我們做了這麼多,我們也是懂得知恩圖報的!這些吉祥簽都是我們去『甘法寺』求來的,每個菩薩我們都連夜拜過,一個也不敢少,還請夫人收下我們的吉祥簽罷!」

  「求夫人、求侯爺收下我們的吉祥簽吧!」

  百姓們紛紛用自己最大的聲音,磕頭跪拜,表達自己對宋依顏的感激和祝願。

  「這……」

  如此溫馨壯觀的場面,就連江燁身後的外姓親眷、舍人們都不免動容。

  北周開國以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誰家高門大戶的夫人能夠如此得百姓的愛戴!

  宋依顏一生行善,樂於助人,才一聽說她身體抱恙,居然就有這麼多百姓自動自發的前來為宋依顏求取吉祥簽!

  這些吉祥簽雖然只是白底黑子字的薄薄紙張,上面寫了些吉祥祝福的話語,但都是百姓們連夜從甘法寺求來的。

  雖然難免粗陋,卻飽含心意。

  甘法寺在京郊山上,距離晉侯府邸很遠,一般貴族們上香從來不去那裡。甘法寺是京城的平民百姓寄託念想的地方。寺裡面的佛像金身雖然粗糙簡陋,但數量可觀,這些百姓們為了宋依顏,挨個磕頭拜過去,可見是多麼深刻的心意!

  白竹扶著鶯兒站在最後,冷冷的勾起唇瓣。

  鬧了半天,宋依顏打的是這個主意。

  如果宋依顏只是乾巴巴的張嘴請法師來家裡作法,必然會遭到各族親眷的反對,連帶著舍人們也會勸阻,江燁便也猶豫了。

  可是如果發動慈安堂的百姓,來個萬人請願,再奉上吉祥簽,就將宋依顏的純善名聲煽動到了極致!如此一來,江家府邸每個人都會被深深刺激和感動,無論如何都會保護這個有著極好聲名的江家大夫人!

  雪芍得意的回眸掃了面色僵硬的鶯兒一眼────這些慈安堂的百姓,是她連夜找人煽動起來的,他們都受過慈安堂的恩惠,自然不會推辭。

  如此一來,侯爺心裡定然感動至極了罷!那一張一張的吉祥簽,就是宋依顏被百姓愛戴的鐵證。江燁心裡,一定對宋依顏這位菩薩轉世般的妻子愛重到了極點。

  夫人扶助了慈安堂這麼多年……終於是派上用場了!

  果然,江燁十分細心溫柔的將宋依顏纖薄嬌弱的身子擁入懷中,連忙命令管家們將那一張張的吉祥簽收下。

  宋依顏依偎著江燁的身體,柔柔對著跪地的百姓福身行禮,紅了眼眶,連說話都帶著微微的顫抖,令人聞之心碎,「依顏感謝大家的心意,謝謝大家!謝謝大家!依顏資助慈安堂也只是為了幫助大家,盡盡我的本分。這些萬民吉祥簽是大家的心意,依顏不敢拒絕,就厚顏收下了,大家今後若有什麼難處,記得來慈安堂,只要依顏力所能及,一定會傾盡全力幫助大家。」

  這番話說得含情帶淚,無數百姓都紅了眼眶,只覺得這位江家大夫人實在是太過善良了,就連江燁擁著宋依顏回身關門,還有不少人依依不捨的張望著宋依顏的身影。

  ******

  「鶯兒夫人,這宋依顏將自己的聲望經營的如此好,一旦出了事,侯爺絕對完全站在大夫人一邊啊!」

  白竹極為不安,這宋依顏,連萬民請願都搞出來了。在侯爺心裡,這位大夫人只怕高華純潔如同山巔的雲,一塵不染如冰上白雪般神聖了罷?

  果然,剛剛關上門,就聽到江燁沈聲下令,「來人,去請個法師來,無論如何,要讓顏兒好起來!」

  還有舍人想要開口,就被江燁冷冷一記眼刀殺滅回去,「連那些無知百姓都滿付心意,去替顏兒請吉祥簽,侯府請個法師來看看又算什麼!莫非我江燁連這些百姓的膽識和情義都沒有麼!」

  說罷,江燁命人在家裡搭個簡略的道場,為了顧忌影響,就只是異常簡略的搭了一個小檯子。同時,百姓們送來的吉祥簽也被掛起來,掛在檯子上,侯府的人來來往往都能觀賞膜拜。

  江燁浸淫官場數年,心中沒有些虛榮是不可能的,這一齣官民情深的戲碼也大大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因此對於宋依顏更加愛惜珍重。

  當晚,侯府裡就請來了皇覺寺的靈通大法師,替宋依顏作法消災。

  ******

  清露夜流,新桐初引。

  這樣濕黏膩人的夏夜,連蟬鳴都消散了,月色微微搭上枝頭,流著蒼白。

  香梨館的白牆似乎龜裂的蛛網,每一根牆縫都被夕顏吸盤緊緊鑽入,如同上了年紀半老徐娘的女子的顏,用厚厚脂粉遮掩著頹敗的繁華,卻擋不住骨子裡透出的那一種元氣已逝的滄桑。

  「鶯兒夫人,夜深了,你怎麼還不休息?奴婢替你卸了妝睡吧。」白竹扶著鶯兒在鏡子前坐下,突然探頭往外一望,「咦,今日倒巧,怎麼那些花匠不蹲在那看著蘭花了,倒是都散去了?」

  鶯兒微微垂下睫毛,似乎很是著迷的對鏡梳著烏鴉鴉的漆黑長髮,反手拆落了髮飾,「是麼?他們不在這裡監視了?那麼大概……宋大夫人今晚就要出手了罷。」

  鶯兒翻開妝匣,「今晚怕是不能睡了,白竹,替我重新梳頭,梳個最嫵媚的墮馬髻,我要重新上妝。」

  *****

  妝臺上點著粗紅的蠟燭,一點烈焰,一色攤開的紅粉胭脂。

  天色黑而涼,月色淡淡勾在天頂,周圍幽幽的一抹深瑪瑙藍,粉黛掃上峨眉。

  鶯兒端坐椅上,脊背挺得極直,對面銅鏡裡隨著白竹的妙手描畫。銅鏡裡現出一個妖嬈嫵媚,明豔如花,有著灼眼的容貌的美人兒,最豐盛的年紀,最豐潤的美貌,最嬌豔的色澤。

  白竹替鶯兒梳著髮。鶯兒的髮濃密而烏黑,團做一個微微下垂的斜髻,似乎是無意的垂下幾絡不甚規則的髮絲,更添十分柔美婉轉。一隻花鸞鳥銀簪,一朵巨大豔麗的芍藥花開的正冶豔,豐潤而豔麗的厚重花瓣層層疊疊,拱著中央嫩黃的花蕊,一瓣一瓣彷彿細膩綢緞,在鴉黑的髮鬢旁幽幽泛著絲綢光彩。

  妝臺上的胭脂盒靜靜開敞,殷紅的粉末順著上妝的動作微微散落,隨著鉛華慢慢上了女子年輕美麗的肌膚,豔霞如醉。櫻桃紅的口脂在紅紙上,唇角輕抿,就將將唇瓣染成深深的顏色,像血。

  有風輕送一抹寒峭,滑軟的衣料輕輕刮黏在肌膚上,觸感細微而幽涼。

  鶯兒還沒完全妝點好,就看到雪芍帶了幾個膀大腰圓的媽媽和婆子,皮笑肉不笑的進了香梨館院子,表情十分囂張。

  白竹最煩雪芍,立刻打簾子出了房門冷哼,「雪芍,敢情你嫌上次板子打的不夠重是不是?居然還敢再帶人擅闖香梨館!」

  雪芍挺直了腰板,「呵呵,白竹姑娘,擱到平時我自然不敢。只是今晚是侯爺有令,鶯兒夫人、江家所有宗族都起來,齊聚議事大堂。今晚要大家要一同討論大夫人的病情!鶯兒夫人,您也請吧。」

  鶯兒不理她,描好了唇,理好了髮,這才便施施然站起,撣落膝上灰塵,帶了白竹,跟著雪芍前往議事堂。

  ******

  議事堂的正廳裡,大半夜裡燭火也燒的明晃晃的,幾房江家親族呵欠連連,臉色十分勉強的坐在椅子上。

  江燁臉色凝重,宋依顏依舊蒼白憔悴,由江采茗扶著,歪倒在一處軟榻上,低頭喝著溫溫的紅參湯。

  宋依顏為了造成數日驚悸難眠的模樣,私下裡吃了不少提神醒腦的藥,才能熬過無數睏倦夜晚,做出無法成眠的模樣。這會兒,宋依顏眼裡血絲遍佈,手都在發抖,因為一連幾日都不睡覺,所以她這會兒抖抖顫顫、風中燭火的模樣倒還真不是裝出來的,再不喝老參湯補補,恐怕就真的撐不下去了。

  那紅參是江燁府裡最頂級的私藏,紅的發黑,有種黑炭的顏色,藥效十分強勁,煮出來的參湯卻是清澈透明的淡黃,整個大廳裡彌漫著紅參好聞的香味。

  ******

  鶯兒微微一笑,緩緩走向座位。眼睛一瞟,那位皇覺寺的靈通法師也在廳裡。

  這法師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鬍鬚直直拖到胸口,髮鬚皆白。

  大廳門口就是江燁命人搭建的簡易道場檯子,檯子上掛著一張張迎風招展的萬人吉祥簽,還有一個香鼎,顯然是等會兒作法要用的。

  鶯兒還未走到座位跟前,突然閃過一個奉茶的小丫鬟,一不小心踩著了自己的裙角,竟然當著鶯兒的面摔倒在地。那小丫頭手上燙熱的茶壺沒有端穩,整個灑在了鶯兒的紅裙上。

  鶯兒揮揮手,不甚在意,正想繼續舉步走去自己的座位,就見那丫鬟彷彿是嚇壞了一般,腿腳一軟跪在了地上,連忙跪下不斷道歉,「鶯兒夫人恕罪!」

  鶯兒的裙子也就濕了一角,本來也就沒打算計較,可是那丫鬟一嚷嚷,反倒讓大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宋依顏壓著蒼白的唇,一面咳嗽一面慈藹的對身邊的雪芍點頭,「這丫頭實在不頂事,粗手笨腳的,連鶯兒姨娘的裙子都給潑濕了,快,雪芍,帶鶯兒去換換。」

  雪芍立刻笑嘻嘻的走上連,伸手扶住了鶯兒的手臂,擠開白竹,十分恭敬的說,「鶯兒夫人,都怪那丫頭不小心,奴婢陪您去換了裙子吧!」

  鶯兒慢慢挑起眉頭,似笑非笑的看著雪芍。

  白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鶯兒跟著雪芍去換衣服。這茶潑的未免太巧合了!只是那小丫頭嚷嚷太大聲,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如果鶯兒不聽話去換衣服,反倒顯得十分不識好歹。

  白竹想要跟去,雪芍卻扭著身子一擋,二話不說半強迫、半請求的拖著鶯兒的手臂。宋依顏也開了口,「鶯兒,你跟著雪芍去側屋整理一下,白竹,你回香梨館拿一套新的裙子來給鶯兒換上,快。」

  白竹還想說什麼,鶯兒卻對她微微搖了搖頭,十分鎮定的任憑雪芍拖著手,走去大廳旁邊的一處偏僻側屋整理儀容。

  白竹跑得很快,匆匆從香梨館的衣櫃裡取來了一套粉櫻落花的羅裙抱著趕去側屋,她可不敢讓鶯兒夫人穿宋依顏準備的衣服,宋依顏也知道鶯兒防著她。

  取回了衣服,雪芍打開側屋的門從白竹手中取過裙子,套上了鶯兒的身,倒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

  ******

  換好了衣裙,鶯兒帶著白竹、雪芍走去大廳,在座位上坐定,靜靜看著。看宋依顏打算整些什麼ㄠ蛾子。雪芍自繞去,站在了宋依顏的身邊,揚起一抹淡淡的詭笑。

  「侯爺,這麼晚了,您把我們全都召過來,究竟是有什麼事情?」大半夜的,人人精神頭都不算好,一位親眷呵欠連連,半睡半醒的眯著眼睛,揉著太陽穴有些牢騷。

  江燁環視了在座所有人一眼,目光如同沈鐵,淡淡開口,「就在方才,靈通法師來稟告本侯,說咱們府裡面有邪氣作祟。」

  一位親眷女子皺起了眉頭,「既然有邪氣作祟,請這位靈通大師速速除掉邪氣就好了,為什麼要將我們大晚上都召來?」

  那位靈通法師聞言立刻上前一步,雪白的髮鬚飄然欲仙,頭上戴著香葉冠,雪白長袍如同白雪一般拖在地上,在明亮的燭火中有些刺眼的明晃晃。

  法師神情肅然,淡淡開口,「還請各位貴人諒解,貧僧在這府裡察過,雖然能夠確定有邪物作祟,但是究竟是什麼邪物,還需要好好的問一問侯爺和夫人,才能確定。」

  江燁聞言點點頭,那法師也就轉向了宋依顏。

  法師神情如同高遠山雪,不染凡塵,單單那清泉一樣的語調,就讓人深深信服他的通透明澈,「敢問大夫人,你從何時開始,有夜晚驚悸難眠,難以入睡的症狀出現?」

  宋依顏略略一回想,肯定的說,「約莫六七日了。」

  鶯兒冷冷一笑,自顧自的端起一隻茶碗,吹得發涼,徐徐抿入唇。

  如果現在她還不知道宋依顏想幹什麼,那她可真的就是白癡了。六七日……香梨館栽的獅子蘭,可不就是六七日前栽好的麼?

  法師點頭沈吟,「還敢問大夫人,你除了夜晚驚悸難眠,還有其他症狀沒有?」

  宋依顏十分猶豫,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似乎有十分的難處。江燁看著,不禁開口催促,「顏兒,這都是為了你的身子,不管有什麼問題,你都說出來給法師聽聽,可好?」

  宋依顏這才慢慢的開口,「法師……這幾日我不但晚上無法入眠,而且頭痛抽風,簡直就像有人在拿針紮我一樣。」

  她眉目盈盈,表情十分痛楚難受,「還有……偶爾幾次睡著,總是夢到無數的小人兒揮著棍棒來打我,還有無數鬼怪舉著針向我刺來……」

  說著說著,宋依顏忍不住紅了眼圈,虛柔柔的舉起帕子擦拭冰涼蒼白的眼眶,「本來我不想說這些,免得惹起府裡的風波,可是……可是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啊……」

  江燁聞言大怒,這分明就是用巫蠱詛咒的症狀,敢情侯府裡,的確有人在咒宋依顏!

  可是顏兒她如此柔善,誰也沒有得罪過,究竟是誰如此惡毒,用巫蠱來詛咒顏兒?

  ……想了想,似乎只有鶯兒有這個動機。

  江燁緊緊擰眉,目光不由自主的就帶了寒冰冷意,掃向一旁悠然喝茶的鶯兒。

  心頭一絲悶悶的猙獰殺意劃過────這女人為了爭寵,竟然用這麼下作的法子麼?

  這麼想著,江燁頓時對宋依顏無比心疼,思及她一直受著巫蠱詛咒的折磨,卻如此懂事小心,連噩夢都不開口說,逕自忍著,不禁大為憐惜。

  江燁想著,便伸出手去握著宋依顏的小手,安撫的輕輕拍著她纖細的背脊。

  正廳裡的眾人聽了這話,不禁面面相覷────居然真的有人在府裡大行巫蠱之術,謀害大夫人!

  而唯一有動機的,也就只有那個新來的貴妾鶯兒……

  ******

  鶯兒十分安閒,勾著彎彎的優美的嘴角,對於周圍諸多猜測、驚疑、憤怒、懷疑的種種目光視而不見。

  通靈法師點點頭,一甩衣袍下擺,「如此一來,貧僧可以確定,絕對有人在府裡行巫蠱之術。只是這巫蠱具體是什麼樣子,且待貧僧作法一窺天機。」

  說罷,通靈走去正廳大院子的道場上,焚化黃符,雙目半闔,唇瓣上下翕動似乎在念著什麼,一手揚起,將數根粗大香燭放在香鼎上,煙霧嫋嫋。

  香燭燃燒,火苗騰起。

  白竹皺眉,低聲問鶯兒,「這個老和尚在幹什麼?」

  鶯兒瞟了一眼淡淡啟唇,「這是本朝僧人作法的一種儀式,在香鼎上焚燒香燭,以此來達到詰問天機的目的。」

  鶯兒唇畔滑過一道詭異的笑容,看了一眼放在香案上,描繪著金紅條紋的粗大香燭。

  ******

  香煙嫋嫋中,那和尚閉眼來回揮舞了一會兒手臂,便緩緩走下道場檯子進入正廳。他架勢十足的緩緩掃了一眼所有人,淡淡開口,「稟告侯爺,這侯府裡,有十分陰毒的巫蠱作祟!」

  江燁臉色硬如寒鐵,狠狠咬牙,「好極了,果然是巫蠱之術,敢問大師,是怎樣的巫蠱之術?」

  通靈法師回答,「是『小人蠱』。」

  聞言,眾人全部露出驚訝以及厭憎的表情!

  「小人蠱」,就是將被害人的生辰八字寫在木頭小人上,用針紮之,然後每日心裡默念被害人的名字,是十分怨毒的詛咒!

  江采茗倒吸一口冷氣,無法置信的淚光盈盈,「不……我娘親向來與人為善,怎麼會有人用這麼惡毒的法子毒害我娘親!」

  通靈法師點頭,「這東西的確邪氣很重。侯爺,若要夫人安然無恙,一定要找出這些小人蠱,然後毀掉,才能保得家宅平安啊!」

  雪芍在一旁添油加醋,「侯爺!重點不是找出這些小人蠱,而是找到那個下蠱的人啊!究竟是誰……心腸這麼惡毒?!就因為對大夫人心懷嫉妒或者不滿,就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來禍害我們大夫人麼!」

  鶯兒聞言冷笑,「雪芍,你說話稍微注意一點,什麼叫對夫人心有嫉妒?咱們府裡上上下下,誰不仰慕夫人的柔善端方,誰會嫉妒她?」

  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面帶懷疑,緊緊盯在了鶯兒的身上!

  江燁怒髮衝冠,直直從座椅上騰地站起身,冷冷瞥了一眼鶯兒,冷聲開口,「來人!派人去府裡好好搜查一番!」

  鶯兒這時候才終於緩緩放下了手下的茶盅,用手背擦了擦紅潤的唇,「侯爺要搜,自然應該搜,可是奴家還是那句話,若是讓大夫人手底下的人去搜查,只怕不妥當吧?不如還是侯爺自己派人去府裡的各房查一查?」

  大廳中其他親眷聞言,也紛紛點頭。到底是內宅之爭,如果派宋依顏的人去搜查,並不公平,而如果侯爺派自己身邊的人去,耳目眾多,誰也不方便動什麼手腳。

  宋依顏看透了鶯兒的心思,幾不可見的冷冷舉起袖口,遮住上挑的唇角。

  她宋依顏可是牢牢記住了上一次情書事件的教訓!這次,那些小人蠱都好好的埋在獅子蘭的根下,小人蠱身上刻著宋依顏的生辰八字、紮著銀針。

  並且,她派了那些花匠日日監視著蘭花,花匠頭領來報告過,鶯兒這幾日根本就沒有挖過土,也沒動過蘭花,那些小人蠱一定還在!

  這賤人,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

  ******

  幾個護院和小廝挑著燈籠,在大管家的帶領下呼啦啦的去了。除了江燁的隨身小廝,其他江家親眷也派了一兩個身信任的管事跟著,這樣倒是十分穩妥,誰也做不了太大手腳。

  雖然鶯兒的香梨館有最大嫌疑,但為了公平起見,大管家還是帶著所有人將整個侯府從上到下,各房各戶全部搜查了一遍,臨走時,靈通法師還有意無意的加了一句────「哪怕是挖地三尺,也一定要將邪蠱找出來。」

  ******

  府裡出了巫蠱,所有人臉色都不好看,一時間大廳十分安靜,只能聽到宋依顏輕輕的咳嗽聲,還有江燁煩躁的指節扣著桌案的聲響。

  氣氛窒悶的發苦,夏日越發顯得濕黏難過。

  大管家用的時間很長,可見搜的很細,出了這樣惡毒的事情,眾人都了無睡意,悶悶的坐在大廳裡。

  鶯兒輕輕放下茶盞,對著江燁柔柔一福,「侯爺,這氣氛窒悶的很,府裡既然搭了道場和香鼎,那奴家也去上幾根香燭祈福可好?」

  江燁雖然十分懷疑鶯兒,但看她坦蕩的神色,又覺得她心裡沒鬼,也就點點頭。

  鶯兒微微一笑,走去道場檯子上。

  當初百姓們送來萬民吉祥簽的時候,鶯兒就向江燁進言,不如將那些吉祥簽掛在香鼎上方,好讓府裡的所有人瞻仰宋依顏的功德。江燁本來就有此意,自然點頭。此時,那些吉祥簽正好懸在香鼎上空。

  鶯兒嘴裡念著,「奴家鶯兒,在此感愧天地。希望菩薩保佑,讓我們侯府可以從此安寧平穩,大夫人和侯爺都能安康福泰,一生福澤綿長。」

  說罷,鶯兒也不動手,示意靈通法師再取了幾根大香燭來,插在香鼎上,香鼎上燃燒著數十根蠟燭,就彷彿一個小小的火堆。

  雪芍看著鶯兒的動作,不禁微微冷笑。

  鶯兒,你這會兒拜天拜地討好侯爺也沒用!等會兒小人蠱搜出來,有你好看!即使鶯兒是皇上御賜的貴妾,如果沾染了巫蠱,侯爺也可以立刻去向聖上請罪,賜死鶯兒!

  鶯兒上完了香,算了算時間,回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宋依顏捧著參湯,已經見底。

  宋依顏喝參湯十分講究,一定要用溫水,才能喝入紅參的溫補藥勁。

  鶯兒微微一笑,突然朝著宋依顏身側的雪芍揚了揚下巴,「不長眼的奴才,大夫人的參湯都見底了,你怎麼也不添些熱水!」

  雪芍惡狠狠的剜了鶯兒一眼,扭頭一看,宋依顏的湯碗的確空了。

  好在今夜江燁召所有人來,為了提神,正巧也準備了茶水。

  這會兒大廳側面的角落裡,燒著泡茶的清水,雖然滾燙,但是這會兒也沒處去尋溫水了。

  於是在鶯兒的催促下,雪芍拎起水壺,將水注入宋依顏的湯碗。

  「給我也倒一些。」鶯兒淡淡吩咐。

  雪芍撇撇嘴,但是想到等會兒鶯兒就要倒黴了,心裡歡快,也便隨她指使,過來給鶯兒添了茶,順便也給廳裡的其他人續了茶水。

  ******

  就在雪芍忙活的時候,大管家領著人回來了。

  大管家面色沈重青黑,走過大廳的時候,冷冷看了鶯兒一眼。他身後跟著許多小廝,手裡捧著託盤。

  託盤上整整齊齊的,放著十二個小桃木人,手腳齊全。桃木小人的頭上還黏了真人頭髮,一看就是照著女人的模樣製作的,小木人身上帶著泥土的腥味,顯然是從地底挖起來的。

  所有的桃木小人肚子上都刻著墨黑的生辰八字,密密麻麻紮著銀針!

  宋依顏的唇邊瞬間滑過一絲冬雪般寒涼的笑意。她就知道,那些花匠日日看管著香梨館,鶯兒根本就沒機會從獅子蘭底下挖出這些小人蠱!那些桃木小人是她親口吩咐人埋進去的,這幾天一直緊緊盯著,沒有絲毫鬆懈!

  ******

  大管家命人托著擺著小木人的託盤,在大廳裡走了一圈。託盤在每個人的眼皮子底下都晃了晃,最後送到江燁身前。

  江燁氣得渾身發抖,手掌狠狠拍向結實桌面,發出巨大的碎裂聲!

  所有人都沒想到侯爺會發這麼大脾氣,不禁噤若寒蟬,緊緊盯著江燁。

  聽聞有人巫蠱作祟是一回事,真正親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江燁緊緊咬著後牙,從牙縫裡猙獰吐出字句,「這髒東西是從哪裡搜出來的!」

  大管家在江燁面前跪地,揚手抱拳,「稟告侯爺,這些都是從鶯兒夫人的香梨館裡搜出來的!」

  宋依顏、雪芍和江采茗的臉上,頓時迸發出明亮的光輝!

  大管家是江燁的親信,在侯府地位超然,行事十分公正,他心裡對這等下作手段十分不齒,因此看著鶯兒的目光異常不屑。

  「回稟侯爺,這些桃木小人蠱都是從香梨館裡搜出來的,埋在獅子蘭下面,十分隱蔽,如果不是我仔細些,恐怕就錯過了!」

  證據確鑿,罪無可辯!

  江燁的目光如同毒蛇,狠狠盯在了鶯兒的身上!

  白竹渾身發冷,站在鶯兒身後想要替她擋住周圍毒針一般的目光,卻見自家主子一點也不慌亂,十分施施然的放下茶杯,還有閒情撥弄了撥弄髮鬢邊美麗的牡丹,嫣然一笑。

  ******

  江采茗淚水滾滾而落,不敢置信的看著不慌不忙的鶯兒,只覺得這個賤人真是厚顏無恥,好生惡毒!就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一定要將她處置了!

  江采茗的聲音顫抖而哽咽,緊緊摟著宋依顏的肩膀,粉唇蒼白顫抖,「鶯兒姨娘!自從你入府以來,我娘親不曾苛待於你。或許在照顧你的某些地方有失當之處,你不滿意直說就是了,何苦要用這麼陰毒的法子害我娘親的性命!」

  「二小姐,一切都還未分明呢,你急著給我定什麼罪?」鶯兒淡淡的瞟了江采茗一眼,款步上前,站在江燁面前,屈膝福身。

  「侯爺,可否讓奴家分辨幾句?」

  「你還要說什麼!?證據都已經明明白白擺在這裡,你還有什麼好狡辯……」江采茗還要喊,卻被宋依顏一手拉了拉,登時閉口。

  宋依顏可不願意自己柔美的女兒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失態。她的女兒容貌不如江采衣,但是素來氣質高潔純淨,是她的驕傲,斷斷不能如此失了身份氣度。

  而鶯兒的模樣,讓宋依顏十分不安,明明已經勝券在握,她卻覺得腳底發寒。

  這個鶯兒盛裝打扮,豔麗無匹。明明罪證已經擺在眼前了,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慌亂。鶯兒走路輕柔詭異得像幽魂,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令人毛骨悚然。

  江燁看著眼前的鶯兒,雖然很不得立刻打死她,但想了想,終究還是咬牙切齒冷冷的瞪著她,「好!你來給本侯解釋解釋,你的院子裡怎麼會埋有小人蠱!你為什麼要詛咒大夫人!」

  嬌豔的紅衣女子眼珠漆黑,彷彿水銀裡養著的墨色珠子,一絲光波都沒有,分明的竟有些駭人。

  鶯兒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個無辜到近乎於甜蜜的微笑,「侯爺,奴家沒有埋過巫蠱。這些小人蠱是怎麼一回事,奴家……不知道啊。」

  夏日濕黏的風攀上衣擺,大廳裡人頭濟濟,空氣彷彿黏滯的膠水,凝滯奪取人的呼吸。

  整個大廳裡極為僻靜,只能聽到江燁粗重的呼吸,茶壺煮水的沸騰聲,院子裡香燭焚燒的劈啪聲,都膠在一起。而宋依顏碗中紅參的氣味被熱水激出來,整個大廳裡彷彿都彌漫著帶紅參氣味的水汽。

  靜默許久,江燁冷冷瞪著鶯兒,「證據確鑿,不是你說一句沒做過,就可以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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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01:21 PM

第二十二章 毒蛛(四)

  江燁的話鶯兒自然明白,所以她站直身體,語調是從未有過的鏗鏘有力,直直凝視了江燁的瞳眸。鶯兒的眼睛明亮通透,沒有半分心虛和慌張,令江燁渾身一震!

  「侯爺!」鶯兒的聲音揚的很高,大廳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侯爺,所謂小人蠱,是指在小木人的身上刻下被詛咒的人的生辰八字,再用銀針紮之!可是……我只是一個新來的妾,請問侯爺,我從哪裡得知大夫人的生辰八字!」

  本來已經在心裡給鶯兒定罪的眾人如同冷水灌頂,猛然間清醒的抬起頭來!────的確,本朝的人十分忌諱外人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所以除了父母、夫妻,沒人會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訴別人,這鶯兒如何得知宋依顏的生辰八字呢?

  宋依顏面上浮起淡淡的微笑,這個鶯兒居然還作此垂死掙扎?她既然吩咐了人將「小人蠱」埋在了香梨館,自然會對這個疑問早有準備。

  話音剛落,大管家朝門口點了點頭,就看到碧波探頭探腦的出現在了大廳門口,走了進來。

  碧波下巴削尖,一雙大眼睛閃著怯生生的光,她的目光一接觸到鶯兒火辣辣的瞪視,就彷彿被惡鬼給盯上的小鳥一樣,撲去江燁的腳邊,「回侯爺,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將大夫人的生辰八字告訴給鶯兒夫人的!」

  白竹立刻豎起眉毛怒叱,「一派胡言!我家鶯兒夫人根本就沒有向你要過大夫人的生辰八字!」

  碧波不搭理白竹的怒吼,跪在地上娓娓道來,「稟告侯爺,前些日子,鶯兒夫人對奴婢說,她想要為大夫人祈福,就問奴婢知道不知道大夫人的生辰八字。奴婢以為鶯兒夫人是好心……於是就告訴了鶯兒夫人……哪裡知道……哪裡知道……」

  碧波額頭貼著地面,泣不成聲,哭的直打嗝,悲憤的指責伸出白嫩指尖狠狠指向鶯兒,「鶯兒夫人!奴婢是以為你要為大夫人祈福行善!若是早知道你打算用巫蠱毒害大夫人,我是萬萬不敢告訴你的!我一片好心,居然被鶯兒夫人你用來害人,是奴婢對不起大夫人呀!」

  「是麼?」鶯兒冷冷的眯起眸子,唇邊笑意如同秋霜染過的鋒銳刀刃,「碧波,你不過是一個小丫鬟,怎麼會有大夫人的生辰八字?」

  碧波顯然早有準備,振振有詞,「我原也是不知道的。可是有一次大夫人去寺廟上香祈福,大夫人命我替她寫過命簽,我便也無意中得知了。」

  頓時,在場的眾人看向鶯兒的眼神不但帶了懷疑,甚至還有濃濃的鄙視和唾棄!

  身為一個妾室,居然為了爭寵,利用巫蠱毒術謀害正房,簡直罪無可恕!

  江家一位親眷拍案而起:「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來人呀!把鶯兒夫人關起來,好好地審問!問清楚了,明日侯爺去向皇上請旨,殺了這個毒婦!」

  「慢著!」鶯兒厲聲大喝,凜冽殺意沖天而起,直直逼退了想要圍堵過來的家丁,「碧波是大夫人送來我院子的奴婢,她的證詞怎麼能作數?我的的確確不知道大夫人的八字!」

  雪芍面帶獰笑站在宋依顏的身邊,盯著鶯兒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鶯兒夫人,你說你不知道大夫人的八字,那麼,你敢讓人檢查嗎?

  鶯兒淡淡的看了雪芍一眼,「哦,怎麼查?」

  雪芍冷笑,「檢查麼,自然就是派人去鶯兒夫人您的香梨館,查查看有沒有寫著大夫人生辰八字的紙條,或者……」她不懷好意的打量了一番鶯兒的衣裙,「讓人搜搜你的身?」

  宋依顏聞言表情十分溫柔慈和的看著鶯兒,眸子裡卻是不容錯辯的咄咄逼人:「鶯兒,我也不願意冤枉好人……可是雪芍既然這麼說了,那就去查一查吧!」

  ******

  夏風仄仄的,江燁怒火中燒,命令大管家再迅速去一趟香梨館搜索,這一次大管家回來的很快,表示香梨館裡什麼都沒有。

  宋依顏抬抬下巴,淡淡的看著鶯兒,露出一個淺笑,「既然香梨館裡什麼都沒有……那麼,鶯兒,對不住,只能搜搜你的身了。」

  白竹來回掃視著宋依顏和雪芍,緊張的手心發汗,拽著鶯兒的衣袖陪她一起跪在地上。她心臟跳得幾乎堵到了嗓子眼,無論如何都難以發聲!

  宋依顏和雪芍臉上的笑容,十分奇特和詭異。

  宋依顏面上的那層慈和就彷彿是一種硬殼面具,隨時都可能碎裂,露出猙獰的汁液。而雪芍得意洋洋的表情,就似乎篤定了一定能從鶯兒夫人的身上搜出什麼東西!

  冷光一閃,白竹只覺得肺管都要被冷氣劈裂了────剛才,剛才鶯兒夫人的衣裙被那個小丫鬟打濕,去換了衣裙。

  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雪芍一定借換裙子的時機,給鶯兒夫人的衣服做了手腳!

  鶯兒安撫的反握了一下白竹汗津津的手,淡淡起身,「好啊,你們想搜,就搜吧。」

  ******

  為了公平起見,鶯兒被江家親眷裡的幾位夫人領著,來到大廳的側屋檢查,由於鶯兒的確有重大嫌疑,所以女眷們檢查的很細。

  末了,這幾位女眷領著鶯兒回到大廳,搖了搖頭,「回稟侯爺,鶯兒夫人身上什麼都沒有。」

  「什、什麼────」雪芍尖叫出聲,眸子猙獰的泛起紅霧,「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方才,她趁著鶯兒換衣服的時候,明明就把一張寫著大夫人生辰八字的紙條偷偷塞進了鶯兒的袖袋裡,怎麼會沒有!

  鶯兒笑吟吟的勾著嘴角,「雪芍,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怎麼一副很失望的樣子?你可知道誣陷主子是什麼罪過?」說這話的時候,鶯兒也輕輕瞟了碧波一眼。

  碧波被嚇得渾身發抖,額頭緊緊貼著地面,不敢看鶯兒。

  江采茗見狀騰地站起身,厲聲指責:「鶯兒姨娘,你怎麼可以嚇唬碧波和雪芍!即便香梨館和你身上搜查不出東西,也不能證明你的清白呀!這些小人蠱,都是從你院子裡挖出來的,詛咒的是我娘親,而我娘親也的確深受其害。至於生辰八字的紙條,你有可能早就燒掉了,也有可能你聽碧波說過之後就背下來了也未可知!」

  宋依顏點頭,拉了拉江采茗示意女兒坐下。然後微微抿了一口參茶,淡淡俯視著跪在地上的鶯兒和白竹。

  妾室行巫蠱之術謀害正室,這足夠鶯兒死個七八回了。御賜貴妾的身份也保不了她,今天無論如何,要讓鶯兒當場落罪!

  鶯兒驟然揚聲大笑,又突然哭了,似乎是悲憤至極。

  白竹驚恐的注視著鶯兒,正要去扶她,卻見鶯兒一把甩開白竹的手,抓起江燁面前的一個桃木小人兒就要往地上砸,咬牙切齒的狂笑,「冤枉,真是冤枉!我鶯兒從來沒有做過如此下作無恥的事情,這究竟是誰來陷害我!這桃木小人分明就是栽贓嫁禍────」

  江燁厲聲吼,「快來人!按住這個賤人!」

  幾個粗壯婆子湧過來,七手八腳的要抓住鶯兒,卻看到鶯兒突然顰起眉心安靜了下來,十分疑惑的注視著桃木小人。

  許久之後,鶯兒唇角似乎發生了不可思議的抖顫。

  「侯爺……」鶯兒聲音低而微顫,一隻豐腴雪白的手臂從衣袖中伸出來,白潤的小手抓著桃木小人遞去江燁的眼皮下,「侯爺,你仔細看看……這桃木小人的身上……明明寫的不是大夫人的生辰八字……而是,而是我的生辰八字啊……」

  什麼!!

  聞言,宋依顏幾乎端不住手上的參湯碗!

  雪芍臉色煞白,血管幾乎衝出爆裂了臉皮,整個臉部肌肉都在發抖,一雙黑色的眼睛像是噴湧著地獄的火焰一樣怨毒的凝視著鶯兒。

  「不!不可能!」

  雪芍嘶聲低喊。製作那些桃木小人的時候,她分明囑咐那匠人在小木人身上刻下宋依顏的生辰八字,然後紮滿銀針的!

  江燁卻顧不得雪芍異常的反應,一把奪過鶯兒手中的桃木小人,凝神一看,差點連呼吸都停止了!

  方才大管家托著盤子,盛著桃木小人進來的時候,沒人仔細看過這些桃木小人蠱,畢竟是髒東西,大家瞥一眼也就挪開了,只恨不得離的遠些,哪裡願意拿在手上細看?

  東西是從鶯兒的香梨館裡搜出來的,而鶯兒本身又完全具有蠱咒宋依顏的動機,所以,無論是江燁還是其他人,都並沒有仔細的看過這些桃木小人。而江燁更是僅僅掃了一眼就準備發落鶯兒。

  江燁握著手上的桃木小人霍然起身,走去桌子邊,將盤子裡的桃木小人全翻了一遍,臉色青黑,極其難看,從齒縫裡擠出聲音────「好,好啊!十二個桃木小人,六個上面刻著鶯兒的生辰八字,還有六個……刻的是江采衣的八字!」

  大廳的眾人都被這徹底顛覆的轉折驚得目瞪口呆!

  他們誰都沒有仔細看過這些小人兒,就算看了,也認不出來那八字是誰的。

  一則,除了江燁,沒人知道鶯兒和宋依顏的八字,二則,是大家理所當然的認為鶯兒是迫害宋依顏的主謀,而宋依顏的症狀又明顯是中了咒,所以那些桃木小人上,自然應該刻的是宋依顏的生辰八字。

  但是,江燁卻無論如何不會記錯自己妻妾和女兒的生辰八字!

  江燁盯著手裡的桃木小人,目光凝成冰雪的扯寒。

  這些桃木小人身上刻著的八字,的的確確是鶯兒和江采衣的,也就是說────這個下蠱的人要詛咒的不是宋依顏,而是鶯兒和江采衣!

  *****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宋依顏心跳如鼓,只覺得頭暈目眩,只覺得周圍燭火燒的光怪流離,似乎有各種光線交錯,各種斑斕毒辣的色彩來回呼嘯扭曲。

  鶯兒一身紅衣,帶著黑夜的詭譎和一種惡毒的豔麗,那雙眸子帶著分明的嘲弄和嗤笑。

  鶯兒緩緩掙脫開抓著她的婆子們,徐徐站起身,盯著宋依顏。

  那目光讓宋依顏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險惡的漩渦,周圍似乎充滿了膠著的漿糊,或者什麼噁心的黏液,有無數雙手從各個方向拉扯著她。

  鶯兒的笑容越來越大,在宋依顏的眼前無限放大。恐懼的感覺無限堆積,慢慢地,像是一把鈍器,敲在心頭,很慢,不重,彷彿有人揚起鐵錘或輕或重,不停的在她腦袋上砸,那種悶在心底的轟鳴,越來越尖銳,越來越黏滯。

  宋依顏粗重的呼吸著,只覺得一陣陣心悸不斷,不斷向著黑暗的深淵沈淪。燭火、大廳中眾人的面容都變得模糊,變得陌生,大熱天裡,刺冷寒意壓著脊髓一格格上升,將她胸口堵得悶痛。

  鶯兒微微彎起眼角,光豔明亮萬分,看著宋依顏蒼白的臉色,她心底發出幾乎驚天動地的狂笑。

  宋依顏從頭到尾只顧著盯著那些花匠把桃木小人埋進香梨館,並且防著鶯兒去挖,卻萬萬沒有想到,那些桃木小人在取回侯府之前,就已經被鶯兒動過了手腳!

  那日,宋依顏放話要給鶯兒的香梨館裡移栽蘭花,鶯兒就已經覺得不對勁。她派人暗中跟著雪芍,果然發現,雪芍暗地裡聯繫了一個破舊巷子裡的工匠,讓他幫忙刻制桃木小人。

  這等巫蠱之術,本來就是極損陰德的,宋依顏自然不可能親自去查看,而雪芍自然也不願多碰,刻好之後,便叫花匠去取。

  取小人蠱的前一夜,鶯兒就派何嬤嬤親自上門,找到那個工匠,許給他天價的黃金。工匠做這事本就為了求財,自然不會推辭,便將桃木小人身上的八字改刻成了鶯兒和江采衣的,一共十二隻,鶯兒和江采衣每人占了六隻!

  前去取回桃木小人的花匠自然不知道生辰八字是刻錯的,一股腦兒就埋入了獅子蘭的根下。

  而那刻小人的工匠一早就帶著鶯兒給的金子跑回老家了,那麼多錢,足夠他窩在宋依顏找不著的地方富裕的活幾輩子。

  呵呵,宋依顏。

  ……看我坑不死你!

  鶯兒嘴角挑著薄薄的弧度,毫不憐憫的看著張口結舌的宋依顏和雪芍────宋依顏啊宋依顏,後面還有殺招等著你,接住了啊!

  ******

  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不僅僅是江燁傻了,眾人都傻了。

  雪芍、江采茗一臉震驚莫名,宋依顏伏在桌子上不斷劇烈咳嗽,目光絕望散亂。

  ……那些桃木小人上,怎麼可能會刻著鶯兒和江采衣的生辰八字!

  宋依顏和雪芍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鶯兒慢慢轉身,睜大眼睛。她模樣兒生得好,這麼看人的時候,十分動人加無辜,「侯爺……你看,這分明就是有人要用巫蠱詛咒奴家!不僅僅是奴家,這人還要詛咒衣妃娘娘呢!」

  她突然轉身面向宋依顏,緊緊盯著宋依顏慘白的臉,聲音劃破空氣顯得無比尖銳,「大夫人,你說我製作桃木小人來咒您,可是……這小人兒身上分明刻的是我和衣妃的生辰八字!大夫人,請您幫鶯兒想一想,這府裡,究竟是誰和鶯兒有仇,同時又和衣妃娘娘有仇,要在地底埋這些小人蠱咒死我們兩個?」

  江燁臉色極其鐵青,狐疑頓生,眾人也紛紛看向宋依顏!

  ────整個侯府裡,會同時憎恨鶯兒和江采衣的,自然是宋依顏啊!

  雖然宋依顏嘴上不說,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衣妃娘娘奪了本來屬於江采茗的恩寵!

  江采衣不是宋依顏親生的,而江采茗又那麼傾心於皇上,作為一名母親,怎麼可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被奪去所有榮耀和尊貴?

  宋依顏自然應該是憎恨江采衣到底,恨不得將江采衣食肉寢皮才對吧!

  至於鶯兒……就更不必說,宋依顏從一開始就毫不掩飾對鶯兒的反感。

  同時憎恨著鶯兒和江采衣的,就是宋依顏,也只可能是宋依顏!

  這麼看來,埋下巫蠱小人的……根本就是宋依顏才對!

  ******

  「不……不……」

  江采茗淚水盈盈,撲去江燁的膝蓋上,長髮散開了,朱釵掉落,一副狼狽神色。江采茗淚如雨下,使勁兒揪著江燁膝蓋上的布料,「爹爹……爹爹你要相信娘親,娘親那麼善良,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那些桃木小人……」

  江采茗腦海中靈識一閃,突然回身,伸手指向站著的鶯兒!「是你!一定是你!你在自己院子裡埋下了這些桃木小人,寫上你自己的生辰八字,還有我姐姐的生辰八字,用此來陷害我母親!」

  話語才出,宋依顏臉色更白,雪芍更是抖個不停。

  而號稱自己將宋依顏的生辰透露給鶯兒的碧波,更是四肢發軟,幾乎死在了地板上。

  這話,實在是太落人把柄了!

  鶯兒聞言高聲大笑,「二小姐,你是不是腦子糊塗了?居然說我自己埋下巫蠱小人,然後陷害大夫人?二小姐,我幫你回憶回憶吧!第一,這些桃木小人是從香梨館的獅子蘭下挖出來的沒錯,可是,那些栽種獅子蘭的花匠,全都是大夫人派去的!

  第二,我從頭到尾就沒有支持過查抄侯府尋找巫蠱,連靈通法師都是大夫人自己請來的!我若是真的打算陷害大夫人,為什麼要反對查抄侯府?為什麼不自己請法師?最後……」

  鶯兒清淩淩的笑出聲,紅唇在燭光下分外誘人,「這些桃木小人一看就是同一批,如果小人兒是我做的,生辰八字是我刻的,那麼請問二小姐……我怎麼可能知道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我只是個新來侯府的貴妾,整個侯府裡,只有侯爺、大夫人知道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我從哪裡得知?」

  宋依顏厲眼掃去,碧波收到信號,立刻爬過去使勁兒磕頭,「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也是……也是奴婢告訴鶯兒夫人的……」

  鶯兒笑的腰都快直不起來,笑的直抹眼淚,「碧波,你要替你主子圓謊,也該掂量掂量!好,如果衣妃娘娘的八字是你告訴我的,那我問你,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是多少?你報出來啊!」

  碧波張大嘴,期期艾艾,無法出聲。

  ────她根本就不知道衣妃娘娘的八字啊!

  江采衣作為晉候府的大小姐,生辰八字只有父母知道,碧波一個二等小丫頭,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

  江采茗驚慌的環顧一下,訥訥開口,「那,那也許是江采衣自己告訴你的!」

  白竹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大廳的眾人也像看瘋子一樣的看著江采茗。

  江家親眷們對這個二小姐的好感頓時降到最低────為了保大夫人,二小姐居然連這麼蠢的話都說得出來?衣妃娘娘是什麼身份,憑什麼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訴鶯兒?且不說兩人根本就沒什麼交集,就算是關係不錯的朋友,江采衣也不會跟人說自己的八字是多少多少好吧?又不是沒事幹了,等著被人下蠱詛咒!

  鶯兒唇邊凝著笑。其實江采茗一點也不傻,沒錯,江采衣的生辰八字,還真的就是衣妃親自托嘉寧告訴她的,為的就是把宋依顏套進去。

  不過可惜,江采茗就算猜出來了,也無可辯駁。因為鶯兒和江采衣在明面上的關係早就破裂了,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的事情。

  鶯兒目不錯珠的盯著江采,唇畔濃濃譏諷,「二小姐,您這話說的也忒沒道理了!咱們北周人一向最忌諱讓外人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衣妃娘娘又不是腦子進水,憑什麼要告訴我這麼一個素不相識的姨娘她的八字?別說衣妃娘娘告訴奴家,就算奴家主動去問衣妃娘娘,那也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好麼!」

  ******

  鶯兒說完,再笑吟吟的轉身看向碧波。

  那小丫頭從一開始就癱軟在地,抖著身子看著面前這個豔麗殷紅的女人,彷彿在看著一個惡鬼。

  「碧波,」鶯兒的語調十分輕柔,「我方才問過你,誣陷主子是什麼罪,你可想好了?」

  碧波淚水爬了一臉,絕望的拔高嗓子尖叫著,撲向宋依顏,「大夫人!救我啊!救救我!」

  宋依顏此刻恨不得手上有把刀直接刺死碧波,免得這丫頭嘴裡吐出不該說的話,她此刻毫無辦法,只能渾身發抖的看著整個大廳裡充滿狐疑和輕蔑的目光。

  宋依顏一向身負善名,這麼多年,無數人將她奉為活菩薩。

  曾經身為丫鬟的事情……曾經害死真正的宋依顏以及她途州外祖一家人的事……都在宋依顏自己刻意的模糊下遺忘了。

  宋依顏自己也漸漸相信,自己就是那個別人嘴裡不食人間煙火,出身高貴,善良高華的晉侯夫人。

  如果,如果揭開那層華麗的外皮,不吝於將一切齷齪和不齒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宋依顏無法忍受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著,尤其是……尤其是她心愛的丈夫江燁!

  緊緊握著碧波的手,宋依顏嗓音發抖,「這、這或許都是誤會,都是誤會……」

  「誤會?」鶯兒高高挑起一邊的眉角,微微勾起嘴角,「大夫人,這不會一句誤會能夠解釋的吧?如果是誤會,那獅子蘭下面搜出的桃木小人是誰做的?誰埋的?您是衣妃娘娘的嫡母,自然知道娘娘的八字;我是妾室,入府的時候為了進江家宗祠,也將生辰八字交給過您,這整個府裡,除了侯爺,您是唯一同時知道衣妃和我的生辰八字的人!除了您,誰能製作這樣的桃木小人!」

  鶯兒連氣都不喘,乘勝追擊,「還有,我院子裡的蘭花是您讓人栽的,花匠是您派去的,而我又不可能下巫蠱來咒我自己。那這麼算來,只有您有埋巫蠱的可能和機會,不是嗎?」

  「你……你……」宋依顏天旋地轉,一口氣上不來,癱在江采茗身上,「你」了半天,就再也沒有下一句了。

  江采茗滿眼淚光,瞪視著鶯兒,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幫母親找來藉口脫罪。

  江燁倒吸一口冷氣,簡直不可思議的瞪著宋依顏。他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著相處了十幾年,向來善良端方的妻子!

  宋依顏驚慌失措,無可辯駁,只好伸手緊緊牽著江燁的袖子,「夫君……妾身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宋依顏哀哀哭泣,一身柔善,弱弱的幾乎背過氣去,江采茗摟緊了母親,也哭的泣不成聲。

  鶯兒微笑,「大夫人,就像侯爺方才說過的,不是你說你不知道,就可以解釋一切。」

  ******

  江采茗惡狠狠的瞪著鶯兒,向來柔美漂亮的眸子射出毒針一般的光,怒聲叫道,「我的娘親……她數十年來,深得百姓愛戴,善良的連一隻螞蟻都沒有踩死過,她有什麼理由做這麼惡毒的事?!外面的道臺上,還掛著那些百姓為我娘親求來的吉祥簽!」

  就在同時,一個原本站在道台邊的小廝跌跌撞撞的,幾乎是用摔的闖進大廳的門!

  「侯爺────」小廝的面孔扭曲,似乎是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景象,連眼珠子都差點凸出眼眶,嚇得聲音都變形扭曲拔尖了。

  「────侯爺,那些萬民吉祥簽冒血了!冒血了!」

  滿廳眾人大驚失色,江燁站起身,由於動作太猛,連帶著弄翻了桌子!

  吉祥簽冒血?

  這是什麼事情!

  ******

  道台,香鼎上,十幾根紅燭燒的熱烈,熱浪滾滾。

  百姓們送來的吉祥簽,正巧就掛在香鼎的上方,用一根繩子掛著。

  只是,每張簽紙上,原本黑色的墨字此刻全部變成了血紅!

  那麼紅,那麼紅。黏稠的,微微的腥,似乎有汩汩鮮血從每一個祝福的墨字裡冒出來,越來越紅,越來越腥。

  簽紙上的字大形不變,卻似乎融化了一般,每個字的邊沿都流下幾道紅絲,襯著血紅的字,彷彿是冤魂在泣血。

  「靈通大師,這、這是怎麼回事!」江燁立刻轉頭厲聲喝問渾身雪白的通靈大師!

  通靈渾身抖得彷彿快要散架,原先的仙風道骨一掃無存,慌得連忙跪在地上,「這……這……貧僧不知道啊!」

  他是被宋依顏重金請來的所謂大法師,哪裡就真的懂得什麼鬼神之術!?當初宋依顏派雪芍來,說讓他配合著做一場巫蠱的戲,也給了不少金錢。方才明明都很順利,可他哪裡知道事情會急轉而下成這樣!

  這些吉祥簽,怎麼會一下子呼啦啦冒著血一樣,由黑變紅,嚇人極了!

  靈通大師越想越害怕,不住的用眼神去瞟宋依顏。

  靈通大師自顧自的嘀咕,而江家其他親眷,包括江燁,表情都極其嚴肅,甚至是恐怖────本是代表吉祥的東西,突然出現泣血之象,這是無與倫比的災厄!

  前朝,曾經有位皇帝賜給他的寵妃一支鳳凰髮簪。

  某日皇帝家宴,那寵妃就戴了鳳凰髮簪赴宴。結果莫名其妙的,席間,鳳凰簪上用紅寶石做的鳳凰眼珠突然就流出血來,當時無數人驚呼「鳳凰泣血」,說那位寵妃是亂世妖星!

  皇帝本來還不信。然而,不出幾日,那寵妃就被人查出來謀害皇帝龍體、企圖奪宮上位,甚至穢亂後宮、謀害皇嗣等等,足足幾十條千刀萬剮也不夠的重大罪行!

  而今……那些百姓送給宋依顏的吉祥簽竟然也出現了泣血之象,這說明了什麼!

  這是不是代表……宋依顏她,和那位寵妃一樣,身上背負著不容錯誅的極大罪惡!

  宋依顏徹底傻眼,渾身纖薄的骨頭發出刺耳的咯吱咯吱聲響,她的牙齒咬破了口腔的皮肉都不曉得。

  本來美麗柔雅的容顏,因為這幾日不眠不休的折磨,早就變得憔悴不堪。那層薄薄的白色皮膚似乎僵硬到隨時可能崩碎,龜裂。只要稍微一個動作,就彷彿在湖水中投入了一顆石頭,激起層層疊疊令人作嘔的紋路。

  眾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江燁的身上,江燁也驚疑不定的看著妻子。

  江燁看著宋依顏,只覺得十幾年來,她似乎都活在一個他所不認識的空間裡,看似柔美善良的外皮下,是一副怎樣的心和骨?

  「侯爺,」一位親眷歎息,大家都不是傻的,從方才那些桃木小人來看,這巫蠱的真正作案者,恐怕是大夫人宋依顏才對,「吉祥簽泣血……是大災之象。侯爺,這才是咱們府裡真正的邪氣來源吧!侯爺可不能姑息妖孽,否則,咱們晉侯府邸永無寧日啊。」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邊咳嗽邊搖頭,「這種大災之象,可千萬不要傳出去。要速速處理好才行。吉兆泣血,就說明有重大冤屈,這些吉祥簽是百姓為了夫人求來的,居然……」

  此時,夏天夜裡的風也驟然間大了起來,挾著尖厲的呼嘯,沙拉拉吹過樹葉,發出鐵器摩擦的聲響。

  道臺上帶血的吉祥簽在風裡刮得東倒西歪,紅燭在風裡呼啦,香鼎的煙被吹得亂舞,窗戶嘎吱嘎吱作響,大風掃到一個尖腳支架,將一高高的瓷瓶拂落,摔在了地上,當場粉碎,崩裂出令人驚心動魄的聲響。

  眾人心跳如鼓,還未從吉祥簽泣血的災象中緩過來,就聽到另外一聲女子尖叫劃破空氣────

  「看哪!大夫人的參湯……也變、變成血了!」

  江燁立刻轉身,眉目擰成冷厲一線,幾乎迸發出殺意!

  ******

  宋依顏的參湯捧在手裡,方才還是一碗清澄的,微微泛黃的清澈湯水,此刻卻變得濃稠濕膩,一碗湯全部變成猩紅液體,紅的彷彿是從新割裂的傷口上擠出的血!

  宋依顏臉色慘白,手足無措,淚水爬滿臉,又慌又急,一下子失手打翻了湯碗!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一直捧著這個湯碗,並沒有任何人動過手腳,怎麼裡面的參湯好好的會變成血!

  碗摔在地上,碎裂了。

  可是那些殷紅的液體卻並沒有消失,散開在地上,滲入地縫,蜿蜒而黏膩。碎裂的瓷片兀立在血水中,猙獰冷銳。

  宋依顏覺得渾身的骨頭和血肉都僵硬起來。

  那些血,那些血……那麼紅,那麼濃!好像是她以前用馬車撞死的,宋家大娘的血,又好像是翠秀的血,更好像是宋依顏外祖家的血,那麼紅,那麼紅。

  彷彿那些人都呼號著來向她索命!

  風在耳畔颯颯的吹,似乎刮過鋼鐵叢林,每一刀都帶著地獄腥臭的黏膩的味道。

  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多情與絕情之間,彷佛還有令人沈吟的深度。

  芸芸草芥,生不當人,死不算鬼,那是冤魂。

  眾人看著宋依顏的表情,就如同見了惡鬼轉世。有位女眷甚至捂住鼻子連連避退,只求離宋依顏遠一點!

  一想到這位宋依顏夫人很可能是個做了十幾年假,披著善人皮的惡鬼,就直直叫人不寒而慄!

  宋依顏左右環顧,頭髮在劇烈的動作中蓬亂散落,臉上的皮乾如樹皮,不用觸摸就能感受到那種強烈的粗糙和缺水。

  一個憔悴恐慌的女人哪裡還有半點從前的,活觀音一般,不食人間煙火的風采?

  宋依顏抖得渾身骨頭都要被搖散,在恐懼和憤怒的聯合夾擊下,宋依顏突然撲向鶯兒,彷彿一頭失去理性的野獸,目光中充滿怨毒,不管不顧的亂攀亂咬!

  「是你!鶯兒!這些都是你做的!是你給我的參湯裡面動了手腳!是你給我的吉祥簽裡動了手腳!都是你做的,都是你做的!」

  真是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

  鶯兒的眸中開著惡毒的花,輕輕展開血紅的衣袖,端然站立。

  燭火的陰影從她的身側蛛網一般鋪開去,宋依顏錯覺著,幾乎看到了一隻揮舞著毒螯向她緩緩爬來的豔麗毒蛛。

  鶯兒緩緩輕笑,「大夫人,您真是想害我想瘋了吧?這吉祥簽是慈安堂的百姓去甘法寺求來的,是侯爺命人掛上去的,從頭到尾我可是一根指頭都沒有碰過!還有,您的參湯,自我踏入廳堂起,就捧在您自個兒手心裡。您的貼身婢女雪芍給您加了水,我從頭到尾都沒碰過您和您的參湯,大家眾目睽睽,這也能賴到我的身上?」

  白竹捂住鼻子,故意十分驚恐的縮在鶯兒的身畔,「天哪,大夫人的吉祥簽泣血、大夫人的參湯也化血……這這這……分明就是妖象!定然是有什麼巨大的冤屈,或者冤魂的委屈未能化解,怨氣不散,反撲大夫人了啊!」

  「住口!」江采茗哪裡能任她們如此侮辱娘親!她顫巍巍的膝行至江燁腳下,「爹爹……爹爹……娘是冤枉的,娘一定是冤枉的啊!娘那麼善良,爹爹你要相信娘親啊!」

  宋依顏癱在地上,鐵青著臉呼哧呼哧的喘氣。

  鶯兒款步走去,在宋依顏面前站定,「呵呵,大夫人。我還有個疑問呢!這桃木小人上刻著的,是我和衣妃娘娘的生辰八字。也即是說,被詛咒的人是我和衣妃,這府裡是沒有人下蠱咒您的,那您這副被詛咒了的樣子,還有您口中所謂有妖怪棍棒打你、針刺你的夢魘……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宋依顏一凜,立刻搖頭!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承認自己裝病,否則,就是她構陷他人!這個陷阱,她無論如何是跳不出來了!「我的病是真的,我怎麼可能裝病陷害你!」

  江采茗也在一旁哀聲哭:「鶯兒,你莫要血口噴人,我娘親怎麼可能故意裝病去陷害人……!」

  鶯兒立刻轉身,她緊緊盯著江燁緊繃的臉,清朗的聲音響徹大廳,「侯爺!如果大夫人的病不是裝的,那麼就只有一個解釋────大夫人是被巫蠱反噬了!」

  江燁擰眉,「什麼意思?」

  「獅子蘭是大夫人命人在奴家院子裡栽下的,桃木小人是大夫人埋在土裡的,小人上刻著的是我和衣妃娘娘的名字。然而,奴家身體無恙,衣妃娘娘也沒聽說抱恙,這分明就是反噬!是大夫人害人不成,被巫蠱反噬!」

  鶯兒的一番話,解釋清楚了巫蠱案的最後一個疑點!

  鶯兒聲音清冷高揚,「大夫人,你想用巫蠱害人,可是面對天地、鬼神,你該怎樣解釋,怎樣掩飾?你該怎樣推脫罪惡?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天理慈悲,昭昭輪回,報應不爽!────所以吉祥簽泣血,所以參湯化血!大家可以不信鬼神,但不能不信天道!」

  宋依顏尖叫,「你胡說,我一直在做善事!我開了慈安堂,我救過無數的人────」

  鶯兒冷笑,揚起眉角,「大家是否聽說過前朝的故事────有個縣官生前十分清廉,所以在去世之後被選作當地的城隍爺,就是這個人,說過一句著名的話: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有心為善,雖善不賞!也就是說,如果有人無心做了錯事,老天不會懲罰他,而若是有人犯了滔天罪惡,再抱著目的去故意行善,企圖以此來逃避老天的懲罰,那麼,老天不收!」

  鶯兒緊緊盯著宋依顏,幾乎用目光吞吃掉她!

  鶯兒的話不僅打碎了江燁對於宋依顏的好感,更直接打碎了宋依顏的心理防線!

  這麼多年來,宋依顏拼命積德行善,並不是因為本性善良,而是因為她害怕老天懲罰自己當初的罪惡。

  為了逃避懲罰,宋依顏拼命積德,希望通過這些行為抵消曾經犯下的罪,通過不斷的拜佛、舉辦善堂,來洗乾淨手上一抹一抹的血。

  她幾乎成功了……十幾年安穩幸福的平靜生活,讓她忘掉了那些淋漓鮮血,讓她忘掉了自己曾經犯過的錯,讓她以為自己積攢的福報已經足夠抵銷那些罪惡……可是,鶯兒這一番話,打碎了她心底深處最脆弱,也最敏感的心防!

  「────如果有人犯了滔天罪惡,然後再抱著目的去故意行善,企圖以此來逃避老天的懲罰,老天不收!」

  老天不收!

  老天不收!

  縱使你今日化身活佛,可那些曾經沾在手上的血腥,是永遠的記號,怎麼清零,而你又如何重來!

  鶯兒強行按住體內想要去將宋依顏分筋錯骨的衝動,背著燭火,緊緊盯著宋依顏,欣賞她狼狽醜陋的模樣。

  宋依顏,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吉祥簽會變色,是因為江采衣提前買通了甘法寺的主持,早早就用「血赤墨」書寫了一堆吉祥簽。那些百姓前來求籤,和尚們送給百姓們的所有簽紙────都是用血赤墨書寫的!

  血赤墨,是極為罕見的墨,寫出來的字漆黑烏亮,和一般墨色無異。可是一旦經過加熱變色,就會慢慢轉為血紅。

  因此,鶯兒建議江燁將吉祥簽懸掛在香鼎上方,方才又去多加了幾根香燭,在香燭灼熱的烘烤下,吉祥簽上的墨字自然而然就轉變為了血紅!

  所以這墨的名字叫做「血赤墨」。

  血赤墨一經高溫加熱才會變色,當初書寫吉祥簽的時候,江采衣命人蘸了極濃的血赤墨,所以簽紙上的字經過加熱,不但會變紅,更會如同血液一樣往下流淌,就彷彿泣血一般!

  而宋依顏的參湯化血,則是鶯兒命何嬤嬤在宋依顏的紅參裡做了手腳。

  宋依顏平日喝的參湯都是溫的,何嬤嬤找時機在那溫湯水中加了一小塊血赤墨的碎片。

  血赤墨遇到溫水不會融化,和紅參混在一起顏色相似,也無法被發覺。而方才,鶯兒催促雪芍去給宋依顏的湯碗裡加入了滾燙的開水,血赤墨自然也就慢慢變色、溶解了。

  血赤墨是極為濃縮的墨塊,只要一丁點,就能將整碗參湯染成血紅!

  所有的時間差,鶯兒算的極為精准,就在唇齒激辯的那一小段時間裡,血赤墨變色,災象頓現!

  血赤墨是極為珍惜的東西,如果沒有江采衣,鶯兒絕對無法成功扳倒宋依顏,兩個女孩子刻骨銘心的仇恨,終於讓她們暗地裡聯起了手。

  鶯兒冷笑著,渾身的血液都在奔嘯狂呼,一股興奮的熱度湧上面頰,面若桃花。她低頭俯視這宋依顏。

  宋依顏啊宋依顏。

  你用虛假的柔弱善良,用實打實的殘酷催熟了世上兩個原本應該美好而嬌嫩的女孩子,江采衣也好,我也好,我們的陰暗和殘忍都是被一步步踐踏出來的,仇恨,也是你帶來的,宋依顏,你好好的享受啊!

  ******

  江燁的目光簡直可以殺人,他已經完全相信了鶯兒的話。鐵證如山,那些巫蠱一定是宋依顏埋的,她用蠱來咒殺他人,還死不悔改!

  宋依顏,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還是說,這,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下巫蠱,毒害他人卻被反噬……這樣心思歹毒的女人,真的是他愛了十幾年,善良溫柔的妻子嗎?

  白竹此刻恰到好處的靠過來,扶著鶯兒哀哀哭泣,「可憐的鶯兒夫人,自從你入府,大夫人就不待見你,還給你的鞋子做手腳,想要害你從此不能生育……當初侯爺說是誤會……如今看來,全然不是誤會呀!」

  江燁心思一凜,瞬間想起來鶯兒第一次馴馬時,腳上雙被做過手腳的繡鞋────那可是宋依顏送去香梨館的!

  宋依顏一愣,茫然的看向鶯兒,「鞋子?什麼鞋子?」

  鶯兒冷冷勾著紅唇,「大夫人,你就別裝了。我的繡鞋裡曾經被人縫了兩個珠子,頂著寒沖穴,差點就害我從此不能生養,若不是訓練赤豪的時候我扭到腳,發現了那兩個珠子,現在我恐怕就已經變成一個不能生養的女人了!」

  宋依顏胸脯暴怒的上下起伏,不可思議的瞪著鶯兒────什麼繡鞋,她從來沒有給鶯兒的繡鞋裡動過什麼手腳!

  江采茗哭叫,「你胡說!我娘親連哪裡懂得什麼寒沖穴?我娘根本不懂醫術!你莫要血口噴人!」

  「是麼?」鶯兒淺淺的眯起明媚的大眼睛,攏起豐腴白潤的小手,「大夫人不懂,不代表她的貼身丫鬟不懂。」說罷鶯兒斜斜用眼睛撇著雪芍,「指不定就是這雪芍想法子來害我,而大夫人默許了呢?」

  雪芍尖叫,撲打上去,「你血口噴人!鶯兒夫人,我哪裡想得出來這種法子害你?分明就是你栽贓陷害,置我於死地!」

  「借用雪芍你方才的說法,有或者沒有,搜一搜你的身即可,」鶯兒回頭沖家丁們揮揮手,「搜!」

  幾個健壯家丁聞言一擁而上,將雪芍按到在地上,江燁命數位丫鬟和媽媽上前,將雪芍裡裡外外、通身上下給搜了一遍。

  一位媽媽翻了翻雪芍的袖子,在眾目睽睽中抽出一張黃紙,打開一看,頓時驚得臉都變了顏色────那張黃紙上,詳細的刻畫著足底的穴道,連每個穴道的危害都標注的清清楚楚!
  
  
  江燁的臉徹底扭曲變色,鐵證如山,就連江采茗都無言以對,張著嘴巴乾乾的看著父親。

  「來人,將這個雪芍給我堵了嘴拖下去打死!」

  江采茗還想說什麼,卻被父親一聲激怒的暴吼嚇得淚涕連連,連站都站不穩!

  雪芍絕望的嗚嗚哭泣著揮舞雙手,卻被毫不留情堵了嘴巴,拖死狗一樣的拖下去。她經過鶯兒身邊時,看到了鶯兒眸中一劃而過的惡毒笑意和嘲諷。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

  方才,她在側屋替鶯兒換裙子的時候,就已經被鶯兒設計了!

  鶯兒不但扔掉了她塞在鶯兒袖中,寫著宋依顏生辰八字的紙條,還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反手給她的袖子裡塞了這麼一張穴位圖!雪芍只顧著陷害鶯兒,卻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麼一張足底穴位圖,坐實了雪芍坑害妾室,絕人子嗣的死罪,宋依顏更是毫無疑問的幕後黑手!

  江燁咬著牙,看著狼狽跪地的宋依顏,看著淚涕連連的女兒,心中殺意翻滾,卻又不知道怎麼辦!

  江采茗盈盈著眼淚,楚楚可憐的看著他,似乎在替母親求情。

  這是晉候府,這是他和宋依顏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地上跪著的,是他愛了多年的妻子和最心愛的小女兒。

  這麼多年的情分,哪裡是說斷就斷的?可是這宋依顏……怎麼竟然變成了如此惡毒的模樣,令人心底發寒!

  江燁的目光既陰狠,又不忍,他微微歎了一口氣,伸出手去,彷彿猶豫著要不要攙扶起宋依顏。

  鶯兒瞥了一眼雪芍即收回目光,淡淡的抬起手,壓在江燁的手背上,將他伸出去的手按了回去。

  「侯爺,」鶯兒淡淡的說,「侯爺如果想要徹底弄清楚那些桃木小人是誰埋的,只消將香梨館栽花的花匠們捉來拷問便是。只要將人綁了,狠狠往死裡打,那些花匠沒什麼骨頭,受不住了,自然就會吐實。」

  她抬起黑漆漆的睫毛看向江燁,聲音帶著一點兇狠的嬌媚,「侯爺啊,奴家雖然被大夫人詛咒,可奴家賤命一條,大夫人想要就拿去吧。只是,這巫蠱之術是皇上嚴厲禁止的,凡是有人行巫蠱之術,輕則流放重則處死。……如果大夫人詛咒鶯兒一個人也就罷了,可是大夫人居然連衣妃娘娘一起咒!若是衣妃娘娘有什麼不妥,陛下追查下來,整個江家可就完了!」

  這句話就是在告訴江燁────宋依顏可不是單單咒了我鶯兒一個,她連你女兒也咒進去了!

  白竹聞言似乎驚恐萬狀,幾乎要縮進鶯兒懷裡,「是啊是啊!如果大夫人只犯了一點小罪,吉祥簽和參湯又怎麼會有這樣的血示!」

  一位江家親眷聞言,極為憎惡的看著宋依顏,心有餘悸連連冷笑,「大夫人,你再怎麼憎恨衣妃娘娘,那也是皇上的寵妃。您居然對衣妃娘娘下手,若是被陛下得知……大夫人,你就沒將我們江家滿門的性命放在眼裡啊!」

  一位女眷驚恐的撫摸著胸口,「快快快,快將這些髒東西拿去燒了,誰也別多嘴!這天底下可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事情傳了出去,我們都沒有活路!」

  用巫蠱詛咒江采衣?

  按照如今皇上寵愛江采衣的那個勁頭,他們江家九族串成一串都不夠皇上砍的!

  江燁牙齒幾乎咬碎,發出格格崩裂的聲響,只覺得一股子寒意順著脊樑骨竄上去,眼前跪著哀泣的宋依顏突然扭曲起來。

  若是宋依顏下蠱的對象只有鶯兒,他不會憤怒成這個樣子,可是宋依顏……居然找死的連江采衣都咒上了!

  他自己可以錯待江采衣,可以罵她、打她,但是宋依顏不可以!

  在他心裡,宋依顏一直是那個楊柳樹下,迎風作舞的柔婉女子。

  是那個小花窗前扔下一隻旋轉著油傘的,笑面如花的女子。那一天的雨多麼輕,映的她的面容美好的如同霧一樣。

  在他心裡,她一直是善良的,美好的,純潔的,因為這些品質,他對她的感情一直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減少。

  可是,如今的宋依顏,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或者說,這其實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一盆冷水澆下渾身,將江燁從頭到腳寒透,大夏天裡他似乎每個寒毛都森立起來,跪在地上的女人似乎不再是個女人,而是一個披著華麗外皮的鬼,稍微一個碰觸,就能戳破那層薄薄的殼,抓握出一手的骯髒。

  宋依顏顫巍巍的抬起頭,她的淚水爬滿了臉,那張臉,其實已經蒼老了,被燕窩養著,阿膠撐著,可是如今,光環褪去,所有的色彩似乎都獰厲起來。

  數日不眠的憔悴,讓宋依顏的蒼老徹徹底底的脫離開了柔霧的包裹,顯出真實的形貌,再加上淚水沖散了頰邊的殘花敗脂,如同快要僵死的一縷藤,韶華流散,只剩下空虛的骨骼支撐著鬆弛的皮肉。

  如此令人厭棄。

  宋依顏在江燁眸中看到了厭憎,看到了驚訝,看到了疑惑,看到了冷漠,最後,看到了濃濃的反感。

  大夏天裡,她的頭如同被鐵錘敲擊,她哭著爬上前去,江采茗也在哭,可是淚水是江燁如今最最厭惡的東西!

  「來人,把二小姐帶回她的寢房去。」

  冷冷的看這宋依顏,江燁已經恢復了冷靜。

  他淡淡垂眸凝視著共渡了十幾年時光的妻子,黑眸中流波無情,寒若冰刃。

  「夫君……」宋依顏抬頭看著丈夫,嚅喏著,被他的目光一寸寸凍結。

  「帶大夫人和碧波去庵堂思過,這件事江家上下必須保密。」江燁冷冷的盯著宋依顏,目光如同某種冷血爬蟲,「派人看著庵堂,平時沒事就別出來走動,省的惹人非議。」

  宋依顏的手指枯葉一般蜷縮起來,她瞪著滿是血絲的眼睛,喘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口微微的氣息恍若遊絲,稍不注意就要斷裂。

  江采茗被帶回閨房,拼命地哭喊,往日,江燁只要看見女兒哭泣,就會心軟的任她予取予求,今日,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妥協。事關江家滿門的性命,這不是一件小事,作為家主,他必須拿出懲治的姿態!

  有人來扶宋依顏,她被幾個丫鬟婆子拖起來,充滿怨毒的看向鶯兒。

  都是這個女人,都是這個女人!

  是她搶了丈夫的寵愛,是她謀害了自己!

  雪芍被打殺了,丈夫用陌生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十幾年來她熟悉的一切都流散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被拖著,如同一隻蒼白虛軟的蛹,寂靜的劃過地面。

  江燁的目光那麼冷淡,那麼陌生,再也不見春風三月般的溫軟,再也不見曾經的心疼和愛惜。

  地板那麼光滑如鏡,照著宋依顏蒼白憔悴的容顏,她愕然看著自己的倒影,那如同灰燼一般層層疊疊潮水一般湧上的紋路,層層堆積在臉上,說不盡的蒼頹。

  而此刻鶯兒帶著勝利者的驕傲笑容,貌若初春盛放的桃李,灼灼刺目,她安撫的走去江燁身邊,柔柔將螓首靠在了江燁的肩上。

  江燁閉眸長歎口氣,拍了拍鶯兒的手臂。

  那紅衣女子,美得豔毒。

  一朵巨大的牡丹,在鬢邊,是最好的年華,豐盛嬌豔。

  更可怕的是,她多麼年輕,怎樣的錦繡綾羅,都比不上年輕女子的冰肌玉骨,怎樣的珠玉裝飾,都抵不上年輕女子的粉頰紅櫻。

  宋依顏劇烈顫抖起來,她想要伸手去抓丈夫的手腕,卻被江燁冰冷的目光生生逼退。

  「還不安生?」江燁冷冷的看著她,「我如今在江家上下已經丟盡了臉,你還想幹什麼?逼我休妻?」

  鶯兒在心底大笑,得意洋洋的挽著江燁的手臂,那笑意從每個眼角眉梢溢出來,如同一隻瘋狂的野獸,帶著血腥和紅霧,一層層無窮無盡的彌漫上宋依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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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01:40 PM

第二十三章 毒蛛(五)

  夏來夏往,恍惚間,蔥蘢的綠意就漫漫鍍上來,似乎每個陰影裡都傾灑著樹影的綠,清涼盛暑映和,夏風微濕,輕輕拂過伊人面。

  庵堂卻那樣寒薄。

  那日,江燁命人將宋依顏和碧波送去庵堂之後,便下令命宋依顏每日需在祖宗的牌位前跪夠兩個時辰。

  這一時,門外蟬鳴嘶嘶,庵堂內,燭火虛弱而慘白。

  宋依顏跪在地上,對著一隻隻冷瘦的紅燭,高大的牆壁上裡懸掛著江家歷代家主的畫像和牌位,黑沈沈的壓在大龕上。

  整個庵堂裡,燃著嫋嫋的,檀香味的煙火。

  風吹過木窗,嘎吱嘎吱的響,窗紙舊得發黃,剝落下來偏偏破敗氣息,連每一抹紅漆都已然舊了,露出斑駁的白斑,紅色褪去,呈現一種發白的橘色。

  宋依顏低頭,髮絲也不挽,零零散散落。不過是幾日而已,她髮間竟然已經隱隱透出幾絲白髮,便是那黑的髮絲也毫無光澤,仄仄沒有生氣的淩亂著。

  她默默的跪著,癱軟著,地上是太陽投入窗櫺的光波,灑在地上如同燦金的水波一樣流動,看在她的眼裡,那不是光影,而是一寸寸流散的年華。

  往日的錦繡風華,言笑晏晏,夫婦琴瑟和鳴、執筆畫眉的溫暖彷彿一幅畫,那些曾圍繞在她身邊的鮮花著錦、輝煌繁華竟然異常遙遠,遙遠的不像是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那麼遙遠,那麼陌生,冷的讓她大夏天裡一陣一陣虛虛的涼汗,腦子一片嗡嗡。

  跪在這裡,宋依顏驚恐的發現,十幾年的富貴居然是那麼輕飄脆弱,失去起來竟那般容易。

  她從都司夫人做到了晉侯夫人,誥命分封,是北周頂尖的命婦。就連燕窩魚翅、珍饈佳餚、綾羅綢緞在她眼裡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這樣的日子過慣了,便也覺得自己是天生貴胄,血液裡流動的都是高貴的血液。

  可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富貴,來的時候潑天蓋地,走的時候卻那麼急促,彷彿一隻大手呼啦一下收乾無窮錦繡迷霧,將整個世界洗的乾淨清晰,讓她眼前蒙蔽的無數繁華折碎飄散。

  高貴的地位和無窮的財富並不是穩固的,而是比有裂縫的蛋殼更加脆弱,失去和跌落泥濘都只是朝夕之間。

  曾經被她所遺忘的清冷卑賤浪如山雨如針般,冷冷洗刷掉她十幾年的錯覺,彷彿大夢一揮初醒。

  再也記不得那富貴。

  再也想不起那繁華。

  風背著門吹進來,將她的衣衫吹起一角,溫熱的。

  忽然就想起來久遠的旭陽。

  春往春來,宋太守家的院子裡桃花初綻,水珠子掛在花瓣上,她收集了下來,去為真正的宋家小姐宋依顏泡茶。

  那時候她還叫做柔瑩,是宋依顏替她起的名字。

  宋家的小姐和她年齡相仿,淘氣而甜美。她生在一個貧苦的村莊,家裡窮的揭不開鍋,為了養活唯一的弟弟,爹娘將家裡的五個女兒統統賤賣,一則省了自家米糧,二則多可以賺些錢。

  宋明義太守就是從她的親娘手中買下了她,作為禮物送給了才六歲的宋依顏,宋依顏對她很好,同食同寢,彷彿姐妹一樣。

  ……彷彿姐妹,卻究竟不是姐妹。

  她終究不是高貴的宋家小姐,只是個丫鬟,主子待她再好,也改變不了她的出身!

  她看著那被嬌養的,如同新鮮花朵一樣幸福的宋依顏,心底的嫉妒就像黑沈沈的潮水一樣,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

  這世上,憑什麼有人生來富貴?有疼愛自己的爹爹,有高貴的出身,有甜美的性格和容貌,理所當然的享受著夢幻般的幸福!

  而她呢?她有哪一點比真正的宋依顏差!?只因為生在貧苦人家,就被父母如同豬狗一樣買賣!

  讀書刺繡、跳舞唱歌、琴棋書畫,她一樣一樣都不輸宋依顏,然而,宋依顏小小年紀便和旭陽另一位高門李家的小公子青梅竹馬,只待日後長大下聘嫁娶,便又是一對兒門當戶對的神仙眷侶。

  而她,只能在日後小姐出嫁時,做個配房丫鬟。或者……隨隨便便許配給一個小廝了結一生,再生下幾個家生子孩兒,世世代代都是奴才。

  怎麼可能!?她怎麼接受,如何接受!

  她攬鏡自照,那容顏清豔高潔,嬌柔美麗的不食人間煙火,身份卻又如此低賤。她的心意縱比天高,終究命比紙薄!

  每每聽到真正的宋依顏無憂無慮的笑聲,她的心頭就彷彿蟲噬────宋依顏憑什麼可以享盡紅塵錦繡,被人人寶愛,而她就該零落成泥,葬送一身美貌和才華?

  就在這樣的痛苦中,她和宋依顏都長成少女,那明豔甜美的宋依顏還沒來得及出嫁,旭陽就被瓦拉攻擊,陷入戰火!

  漫漫漠然夾雜著胡沙的風卷著滿地血腥氣盤旋,曾經安泰的城池陷落,太守大人失了城池,於城頭軍旗下自刎頸項,一潑鮮血葬送黃沙,以身殉國。

  滿地都是戰馬和士兵們血粼粼的屍體,真正的宋依顏滿手是血,滿身是血。她遙遙望著父親在城頭上緩緩倒地的身姿,跪地逆風淒厲哭號。

  四周都是刀劍砍伐的聲響,利刃砍入人身肉體的時候,發出骨骼斷裂血肉撕開的生硬響動,潑出溫熱的血液將整個城池染成血池。

  而那時,她竟然是絲毫也不怕的,那一剎那,她看到了自己翻身的希望!

  宋家的家丁死絕了,僕從死絕了,丫鬟嬤嬤們也都死絕了,而她陪著宋依顏逃向城門口,這世上,再無一人會認得真正的宋依顏。

  瓦剌軍雖然已經佔據了城池,但旭陽守備的民兵在韓燁的帶領下衝擊而來,準備在偷襲瓦剌的同時,解救倖存的北周百姓和士兵。

  千鈞一髮,她已經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於是她,從地上拿起了一柄死去士兵緊握的刀。

  刀是冷的,血是黏的,熱乎乎的。

  真正的宋依顏背對著她,背脊如同薄紙一樣,薄的似乎一砍就破。

  而她毫不猶豫,劈手下刀!

  她也是怕的,她沒有殺過人。

  可是時機那麼珍貴,錯過了就不可能再重來,時間那麼緊急,救兵就在不遠處!

  黃沙遍地,鮮血如泉,真正的宋依顏連回首的機會都沒有,背脊中間就被刀鋒一砍而裂,深入肚腹,戳穿。

  森冷的刀劍貫穿了她的後背前心,森然指著一彎寒慘的月亮。

  然後宋依顏倒下了,死前,她依依不捨的看向城樓,看向她殉城而去的父親。

  宋太守丟了城池,丟了滿城百姓的生命,他不願苟活,一腔熱血付黃沙,逕自黃泉。宋依顏也隨著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面朝下倒入堆積的屍體和鮮血中。

  她快手快腳的扒下了宋依顏的衣服套上,拔下了宋依顏的首飾,拿走了宋家祖傳的玉佩,躲在一匹垮掉的馬肚子後面。

  滿地鮮血和她無關,風風颯颯,她只感覺渾身發燙,燙的似乎是在重新出生,脫離母體,撕裂開原本的命運和身份。

  因為她的美貌,她的氣質,她的才華,沒有人懷疑她不是那個太守千金,沒有人懷疑她不是天生的貴族小姐,她靠自己的雙手奪來了夢想已久的錦繡前程。

  從此之後,她直上青雲。

  怎麼能如此輕易放棄?

  怎麼能就此打回原形,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宋依顏眸子慢慢冷凝,慢慢的,她抬起頭。

  青絲中夾雜著白髮,緊緊咬著下唇,宋依顏握緊了拳頭。

  她不能就此被打敗,她還有江采茗。

  那麼柔美的茗兒,她的茗兒,她按照自己曾經夢想的一切嬌養著的茗兒,合該站上人間富貴的頂峰!

  ******

  雪芍的屍體被拖著,裹了一卷草席扔上木板車,嗤啦啦從晉候府側門拖了出去。

  服侍了大夫人十幾年的人,就這麼輕飄飄的打殺了,一時間晉候府裡人人自危,嚇得不敢吱聲。

  江采茗帶著丫鬟,眼看著雪芍被拖走。

  「小姐……」看著江采茗的臉色,她的貼身丫鬟不禁低聲勸。

  江采茗深吸幾口氣,壓下心底洶湧澎湃的憤怒,雖然很不得就此手刃了那個鶯兒,此刻卻必須按捺。

  「我去看看父親。」

  微微歎息之後,江采茗向江燁的書房款步走過去。

  ******

  「碧波,去給我取面鏡子來。」

  跪完了今日的時辰,宋依顏坐在椅子上,沖碧波叫喚。

  碧波被江燁發落來,陪著宋依顏一同住在庵堂。

  她一萬個後悔幫助大夫人構陷鶯兒,如今大夫人栽了,而二夫人卻正得意。可是她如今和大夫人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只有拼命幫助大夫人翻身,自己才能跟著翻身。

  碧波取來了鏡子,宋依顏攬鏡自照,鏡中人自不必說,一個蒼老憔悴的婦人,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幾歲。

  宋依顏只看了一眼就摔掉鏡子,如今她這幅樣子,看了就讓人心中生厭,如何再求取江燁回頭?

  腦中靈光一閃,宋依顏突然轉手抓住碧波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她的肉,「對了,碧波!清涼丸!我想起來了,雪芍說過,那個鶯兒之所以能容光煥發,就是因為她在吃清涼丸!」

  碧波眸光一閃,「大夫人……」

  宋依顏咬著牙齒,「你想辦法傳話給二小姐,讓她找個丫鬟去香梨館,想辦法把清涼丸的藥方偷出來!」

  碧波猶豫了一下,狠狠心,從袖口掏出一張藥方,「大夫人,不用讓二姐去偷了,奴婢這裡就有。那日大管家查抄香梨館的時候,我趁亂偷偷跑去鶯兒夫人的房間,已經把這個方子偷出來了!」

  宋依顏聞言目光大盛,精光四射,一把奪過藥方,一目十行的掃了過去,末了,沈吟一下,卻又狐疑起來。

  這方子,來的也未免太過容易了。

  宋依顏當然肯定碧波不會背叛自己,因為自己倒了,碧波只有死路一條,鶯兒絕對不放過碧波。

  可是……碧波怎麼能這麼順利就偷到清涼丸的藥方?

  如果是鶯兒故意讓碧波偷來的……那,是不是有什麼陷阱在等著她?

  宋依顏又是狐疑,又是不捨,緊緊抓著清涼丸的藥方。

  ******

  「鶯兒夫人,這下好了,大夫人被關進庵堂,算是徹底倒了!」

  手上挽起漆黑長髮,白竹喜孜孜的沾了金桂味道的頭油,替鶯兒梳了一個風流妖美的髮髻。

  白竹是鶯兒從宮中帶出來的丫頭,兩人相依相伴了許多時日,自然十分親近。

  只是白竹這丫頭心思單純,雖然和她配合默契,但是看事情總是過於簡單。鶯兒冷冷撇嘴,「怎麼可能徹底倒了?宋依顏和江燁做了十幾年的夫妻,那裡就是說斷就斷的?侯爺這會兒正在氣頭上,自然苛待她。等風聲過去,侯府平靜了,宋依顏還是會翻身。」

  白竹啊了一聲,急驚風一樣團團轉,「不會吧!宋依顏又是埋巫蠱、又是血災的,侯爺居然還能重新寵愛她嗎?」

  「如果宋依顏是自己一個人,那或許就翻不了身了,可是,你別忘了,她還有個女兒。」

  鶯兒抬起眼睛,撿起妝臺上的花鈿,沾了玫瑰花露,輕輕黏在額頭上。

  烏鴉鴉的髮鬢中央攢了串兒琉璃珠子穿的細碎金黃桂花串,又來回比了比,「你可別小瞧了江采茗的作用,她是江燁寵愛了十幾年的女兒。你沒看她這幾日天天去江燁的書房走動?一次兩次哀求不算什麼,如果次數多了,江燁一定心軟。」

  歸根到底,宋依顏的所作所為,不過就是詛咒鶯兒和江采衣,將晉候府陷入可能的危機罷了。

  但是,宋依顏並沒有給晉候府和江燁造成實質上的傷害。

  江燁當時十分憤怒,可是慢慢冷靜下來的以後,就會對宋依顏多一分理解。

  畢竟,江采衣奪了屬於江采茗的恩寵,而鶯兒又分去了本來專屬於宋依顏的愛情,放在哪一個女子的身上,都是不可容忍的。

  說不定,這一切還可以被解釋為宋依顏實在太愛江燁和女兒了,才會一時失去了理智,並非那麼不可原諒。

  巫蠱這些事僅僅針對了鶯兒和江采衣,而江燁本身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因此,幾日過去後,江燁冷靜下來,舊日的感情也會慢慢回溫,宋依顏被放出庵堂重新做回她的大夫人,指日可待。

  鶯兒站起身出門,白竹連忙問,「鶯兒夫人,你要去哪裡?」

  「侯爺書房。」

  白竹一喜,覺得主子這次肯定是打算好了,要趁宋依顏落魄的時候再添一把柴火,讓侯爺永遠把大夫人關在庵堂一輩子才好!

  哪知鶯兒看著她的臉色,只是噗嗤一笑搖了搖頭,「傻瓜,你以為我要去侯爺耳邊詆毀宋依顏?恰恰相反,我要去替她求情。」

  白竹張口結舌,「鶯兒夫人,你腦子沒燒壞吧?替宋依顏求情?」

  鶯兒點頭,「自然。就算我此刻不去,江采茗遲早也會把宋依顏救出來,還不如我此刻去跟江燁進言求情,反倒顯得我通情達理,心胸豁達。」

  可是,就為了賺一點印象分去求情,未免太因小失大了吧?那個宋依顏大夫人放出來,不等於是縱虎歸山麼!  

  白竹差點伸手攔住鶯兒往外走的姿勢,她簡直無法理解鶯兒的做法,「鶯兒夫人,那個大夫人放出來,可是一定會害你的啊!」

  「那又怎的?你以為她待在庵堂裡,就沒有辦法害我了?」鶯兒冷嗤,轉頭看向白竹,長長的睫毛下流動著冰雪融化後,寒徹頭骨的水波。

  「事實上,我早就發覺,宋依顏一招巫蠱不成,肯定還有後招。現在她人在庵堂,被幽閉禁足,這時候無論侯府裡出了什麼事,她都最容易洗脫干係!我只有把她弄出來,才能施展手段!」

  原來如此。

  白竹想了想,十分贊同,也就垂下了阻攔鶯兒的手臂。突然白竹又想起來一件事,小聲湊在鶯兒耳畔低聲咬耳朵,「鶯兒夫人,那日我故意讓碧波偷走清涼丸的方子,估計碧波這會兒已經交給大夫人了。」

  鶯兒聞言,面上浮起一絲絲陰毒笑意,豔麗奪目。

  「好的很。」

  鶯兒淡淡讚賞。

  白竹卻並不放心,「鶯兒夫人,那方子碧波偷得很容易,大夫人真的會用麼?」

  鶯兒淡淡冷笑,「她會用的,她一定會用。」

  ******

  幾日過去,江燁的怒火早就已經褪的差不多了,再加上江采茗一次次求情,他便也動了惻隱之心。

  再加上,連鶯兒都來求情,就更給他了一個大臺階下,江燁也就順勢鬆了口,解除了宋依顏的禁足,允許她回到自己的梅居去。

  江采茗扶著母親回到臥房,看著往日靈秀清麗的娘親這副蒼老疲憊的模樣,心裡一陣陣心痛。

  不過短短幾天,母親竟然比往日更瘦了,彷彿整個人就只剩一層鬆頹的皮掛箍在骨頭上,連唇色都白淡發青,面頰上一絲紅潤也沒有,乾巴巴的發著黃。

  江采茗只覺心頭有人用刀子在剜,眼眶紅酸,熱辣辣的迎著風,柔柔放軟了語調,「娘親……這幾日委屈你了,茗兒這就去請爹爹來看你,好麼?」

  哪知道宋依顏立刻驚慌失措的握緊女兒的手腕,厲聲阻止,「絕對不行!」

  「為、為什麼?」江采茗不解,「娘親,難道你心裡怨著爹爹麼?爹爹他還是心疼您的,等會兒爹爹來了,你們好好說會兒話,也就沒事了……」

  哪知宋依顏長歎一口,搖頭憐惜的摸了摸女兒,眼中含淚,「茗兒,你哪裡懂得。娘親如今這個樣子,是絕對不能去見你爹的。」

  江采茗淚盈盈的看著母親,扶著她在黃花梨木的清漆大椅上坐下,椅子上刻著和合二仙的圖案,飄渺雲中仙,無比恩愛的圖樣,極盡精巧之所能事,印證了父母多年來的恩愛。

  江采茗咽下喉中的澀意,嘗到了血的苦澀的味道。

  怎生一個妖女鶯兒,就害的父母之間如此生疏呢。

  「茗兒,娘不見你爹爹,不是因為心裡怨……自然,娘心裡也是有怨的。可是娘被那個鶯兒陷害了,你爹現在心裡還生著氣,而娘……」宋依顏說著,就覺得眼眶熱熱麻麻,忍不住的就紅了眼珠,湧上一股股鹹澀熱體,

  「娘如今的模樣你也看見了,憔悴蒼老,不堪入目。古時,武帝寵妃李夫人生了重病,臨終還要用衣袖掩面,不讓漢武帝見自己最後一面,就是為了不讓武帝看到自己衰敗的容顏,免得惹夫君厭憎。娘要去見你爹,也至少要多養些時日,恢復了往日的容貌才行。」

  這話說的哽咽滯澀,宋依顏的眼光彷彿是刀子割出來一般寒冷,夏日明媚的柔光打落在陰鬱的眸子裡,古井寒潭一樣深幽。

  江采茗咬牙,頓覺無限悲涼,掌心中母親的手虛軟鬆弛,枯瘦如斑駁樹皮,摸上去乾澀而粗糙,「娘親……那個鶯兒,女兒一定想辦法發落了她!」

  宋依顏立刻緊緊反抓住女兒的手,「不可以!茗兒,你是娘親唯一的念想,你日後是要侍奉君王身側的,身上怎麼可以沾染這些卑賤污濁的事情,何況……」

  宋依顏微微頓止,蒼白而薄的臉皮抽動一下,青白色的唇就微微翹了起來,看上去分外詭異猙獰,

  「關於鶯兒,娘親已經有安排,她再也得意不了幾日了……」

  ******

  安撫了女兒,命人帶著江采茗回了閨房,宋依顏這才卸下方才的種種淡定,彷彿一個蒼老的皮囊,軟塌塌的癱在妝台前。

  鏡子裡映出的人,灰撲撲毫無光彩可言,宋依顏顫著手不斷撫摸著臉頰,只覺手指劃過的地方都發熱發痛。

  宋依顏反復卷折著手上緊握著的清涼丸藥方,心裡酸苦交集,卻又極其矛盾。

  那日聽雪芍描述,這藥對女性身體極好,不但能固元養顏,還有很強的回春的功效!前朝的寵妃就是吃了清涼丸,到四十多歲還保持著美少女時的美貌。

  清涼丸裡面含有紫河車,藥效十分明顯,哪怕容顏已經衰老,也能很快補回來,比吃一百碗阿膠燕窩還有用。

  然而她心裡說不出什麼感覺,總是毛毛的驚悚不安。或許是巫蠱事件被鶯兒坑害慘了,所以對於這張從鶯兒屋子裡偷出來的藥方,她實在是心有餘悸,生怕又是鶯兒的一個陷阱。

  碧波見狀,想了想,也就完全明白了大夫人在猶豫什麼。她走上前去柔聲撫慰,「大夫人,您也不必太擔心。咱們等會兒請羅大夫來看看這方子,如果鶯兒那個賤人想要用假藥方損害大夫人的身子,羅大夫一定會發現的!」

  碧波在心裡冷哼,這個鶯兒真以為別人都是傻的嗎?

  大夫人一向謹慎,怎麼可能不經過鑒定就按著藥方去亂抓藥吃?

  宋依顏略略沈吟了一下,點點頭,「好。你等會兒去請羅大夫來,讓他看看這藥方,看我吃了會不會損傷身體。對了,不僅要請羅大夫,你再去府外不同的醫館裡多請幾個大夫,順便再叫個太醫來,讓他們一起鑒定這個方子!」

  宋依顏極其謹慎,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才敢吃那清涼丸。

  她分別請來不同醫館的大夫、加上侯府的羅大夫以及太醫,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同時收買這麼多大夫。

  如果大夫們眾口一詞說按照這藥方配出來的清涼丸沒有問題,那她自然要抓緊吃,早一點恢復美貌。

  私心裡,宋依顏隱隱直覺,這個藥方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她親眼見到過那個鶯兒在大夏天裡也渾身清涼,豔麗的燦若流霞,十分好顏色,渾身肌膚潤澤飽滿。

  因為肌膚清涼無汗,所以鶯兒面上的妝容永遠光鮮無暇,彷彿新畫上去的一般。

  方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那麼,心底那股不對勁的感覺……究竟來自哪裡呢?

  ******

  一連多日都被困在庵堂裡,宋依顏只覺得身上土撲撲的,黏膩不堪,第一個念頭自然就是去沐浴一番。

  帝都有許多熱泉水脈,最清透溫潤的幾脈自然是供到了宮裡,剩下的則引入了王公貴族們的府邸,晉侯府邸裡便有這麼一口自帶溫熱的香湯。

  香湯在侯府的最南角,因為地熱,湯池周圍的草木分外鬱鬱蔥蔥,枝葉肥大,盛夏時節,那口香湯白霧蒸騰,時值六月,夏花爛漫,黑色濕漉漉的池水畔合歡叢開,紫薇枝滿,沈沈壓了滿枝。

  風從草木裡吹出擺蕩過來,帶些許濕潤的清香。宋依顏帶著碧波來到香湯縮在的珠泉苑門口,踏入門去。

  平時有資格前來享受這口香湯的也就只有江燁、宋依顏和江采茗,他們沐浴的時候自然都有人看守,而此刻珠泉苑很安靜,院門口也沒有人,可見香湯是空著的,沒有人在用。

  於是,宋依顏便吩咐幾個丫鬟守在門口,自個兒走向香湯。

  香湯帶著微微的硫磺氣味,熏得腳下的繡鞋和離離短短的小草都帶了些潮氣。

  宋依顏撥開巨大的芭蕉葉,白色霧氣映入眼簾,眼前的景象卻讓她目瞪口呆,完全說不出話來。

  溫泉池畔,一具魁梧黝黑的男性軀體在興奮的不斷起伏律動,興奮的渾身肌肉僨起,飽滿的臌脹著,而他身下壓著一個豐腴雪白的年輕女體,一雙綿軟的大腿彷彿柔若無骨的蛇,盤繞在男人的腰間,隨著他瘋狂的衝擊動作一顫一顫。

  宋依顏僵在原地,血液一寸寸發冷,變藍,從頭頂到腳底,天色似乎都在眼前壓壓的變黑。

  腳下的石磚濕熱,油一般的化了,讓她膝蓋發軟,彷彿陷入了了流沙,被眼前這淫蕩放浪的景象捆綁,無法動彈。

  「啊呀呀……侯爺……」

  豐腴的女子渾身赤裸,臉上一副被男人操弄的享受至極的表情,微微張開著濕潤紅唇,眼角眉梢都帶著春情,目光春波含情,死命張開雙腿,饑渴嫵媚的纏上男人的身體,咿咿呀呀的浪聲淫叫。

  男人從喉嚨中發出興奮嘶吼,眼眸都被性欲熏出血絲。

  他撐起身軀,結實的腰腹狠狠前頂,激烈動作讓的前額的黑髮都不斷飛揚,燙紅肉棒興奮的在身下女子殷紅的淫穴裡抽插狂操,幹的女子連腿都合不上。

  那身影,熟悉的讓宋依顏淚眼朦朧。

  骨肉貼合撞擊的聲響傳來,江燁渾身熱汗,雙眸發紅的瞪著身下女子不斷彈跳的乳房,那麼飽滿那麼豐碩,白的刺眼。

  他喉頭饑渴的上下滾動,一面狠狠操幹,一面眼神狂亂的抓住在他眼前不斷晃動的白潤,低頭咬噬咂磨。

  「小騷貨,嗯嗯……我幹的你飽不飽?爽不爽!」

  乾啞的嗓音帶著火一般的激狂,江燁幾乎要迷失在鶯兒這銷魂綿軟的身子上,年輕新鮮,柔若無骨,每寸肌膚都柔滑。

  鶯兒輕輕一個斜眸,瞥見綠影樹叢的陰影間,站著的那個蒼白而憔悴的女子,微微一笑,滿頭熱汗偏過臉去,讓宋依顏看清自己被情欲薰染的嬌媚臉蛋。

  ……這麼一番刺激下來,宋大夫人怕是再也按捺不住要去吃那清涼丸了吧!?鶯兒心裡淡淡興奮升騰,叫的更加嬌媚淫蕩。

  「好爽……好猛……侯爺,用力,呀呀……」

  江燁曾經抱過鶯兒,宋依顏是知道的,可是,她並沒有親眼看到過。

  入目的景象,香豔刺激的令人眼睛發痛。

  每一分呻吟喘息都交纏在一起,他們的欲望激發出瘋狂的波濤,連空氣都在升溫。

  宋依顏淚眼婆娑,看著心愛的丈夫在他的愛妾身上不斷起伏衝刺。

  她曾經用同樣的手段將江燁從翠秀身邊纏走,如今,同樣的境遇輪回,一樣一樣,都結算的那樣清楚。

  江燁從來沒有這麼興奮過,宋依顏縮在陰影裡,看著那鶯兒如同一個恬不知恥的妓女,用各種姿勢各種手段勾引著江燁,熱辣辣的扭著身體,笑聲和浪吟彷彿手間搖動的銀鈴。

  鶯兒渾身都是男人縱欲的痕跡,江燁幹了一會花穴,鶯兒嘻嘻笑著滾地而起,作勢要逃,被江燁一手抓回來。

  「唉唉……侯爺,你不要那麼心急嘛!」

  鶯兒嬌聲大笑,扭著妖嬈圓滾的豐臀,背對著江燁被按跪在地上抓起後臀。

  「蕩婦,看你騷的……嗯……不許逃……」

  江燁粗聲喘息,鶯兒越扭,他越興奮。

  「哎呀!侯爺……您輕點……奴家會痛呢……」聲聲嬌脆,輾轉的鶯啼,那年輕的,野性的嬌軀擺蕩出一波又一波的曼妙,烏鴉鴉的漆黑髮髻隨著身後男人劇烈的挺動拍打而巍巍顫抖,一朵顏色豔麗的牡丹簪在烏雲髮間,搖搖欲墜。

  「小浪貨!不許跑,乖乖趴下讓我幹!」

  江燁狠狠拍了一下鶯兒豐滿翹臀,清脆聲響讓兩人都不由自主的呻吟出聲,「啊啊……這樣幹你好爽……奶子真大,真騷……」

  江燁恨不得死在鶯兒身上。

  許久沒有酣暢淋漓的享受過一回年輕女子嬌嫩緊致的嬌軀了,自從獵場激烈纏綿之後,江燁就十分回味那銷魂的感覺。

  「呀呀……侯爺插得奴家好爽……嗯……啊……奴家受不住……嗯哼……」

  「唔……再叫……你這騷穴可真緊……喝!喝!再夾緊點!」

  淫靡汁液不斷從兩人胯間流淌出來,飛濺下不斷蠕動交合的雙腿,蛇一般緊緊廝纏。

  江燁雙眸通紅,結實腰腹跨騎在鶯兒背後,跪在她身後不斷挺腰,壯實腰腹不斷拍擊著鶯兒雪白富有彈性的臀肉,淫豔的啪啪聲伴隨著抽插的水聲,淫穢的不堪入目。

  「侯爺……插奴家啊……插死奴家……嗯……」

  幾日來,鶯兒連連勾引,江燁本來就難以隱忍,再加上宋依顏獲罪,他自然再也沒有任何的負罪感。

  這種事情,一旦初始的尷尬被打破,後面也就一發不可收拾,情欲爆發開來,江燁只差沒把人帶到寢房的大床上去了。

  今日鶯兒纏的緊,非要來沐浴,江燁也就索性帶她來這香湯裡顛鸞倒鳳一番,一解連日來的饑渴。

  濕膩水澤被不斷隨著男女歡好的動作帶出,鶯兒的呻吟合著江燁的嘶吼聲越來越大,兩人深陷身體情欲,激狂洶湧。

  宋依顏身上每根骨頭都在叫囂,蛛網一般裂開,每一滴血都在逆流,每寸肌膚都在緊縮,渾身如同被蛇妖纏附,她想要緊緊的閉起眼睛,恨不得自己就此瞎了眼睛,也不要看心愛的夫婿這樣在其他女子身上放縱逞歡的淫靡景象!

  那是一把刀,一把鈍刀,捅入腸胃裡不斷翻攪,生生扯出血肉劇痛。

  那個曾經發誓過,今生只屬於她的懷抱,已教另一名女子進駐,她在庵堂裡日日憔悴老去,而他卻流連在更年輕美麗的嬌軀上,揮灑一身汗水享受脂粉香甜,花柳狂浪。

  鶯兒背對江燁趴著,一面放聲嬌啼,眼角眉梢帶了豔紅,薄薄一段春透水光,眼角餘光掃去宋依顏。

  那女人面色青白,身形瘦削,獨自一人站在陰影裡面,彷彿一尊被寒風封凍的石雕。

  江燁顯然被鶯兒的妖媚勾引的毫無理智,多麼下流淫猥的招數都能使出來。

  短短半個時辰裡,他挺著粗紅興奮的陽具在鶯兒的蜜穴、嘴裡、豐乳間來回發洩了數次。交歡的身體散發著腥味的麝香氣,汗水融入溫泉的水汽中,淫聲浪語讓人聞之臉紅心跳。

  恐懼。

  宋依顏的心跳越來越慢,手心濕冷,她如同一個被吊起的罪人,眼睜睜的看著不遠處激烈交纏的男女。

  那年輕的身體在囂張的炫耀著青春,如此對比,實在太過鮮明,看得宋依顏眼底直發酸發痛。

  她好害怕,只覺得自己皮膚快被烈陽蒸乾,皺起缺水的紋路,在身上澀澀發痛。

  眼前依稀又是十幾年前,她和江燁相遇。

  那時旭陽的柳樹溫柔的和綢緞一樣,落著雪的柳條柔而雪白,月光下泠泠透徹銀亮。

  江燁將她從戰場上救下來,帶回旭陽滿是傷員的小院兒,當時大家都以為她是太守千金,因著對殉城太守的敬佩,對她十分尊重敬慕。

  而翠秀又哭又笑的摟著平安歸來的江燁,看得她牙齒咯吱咯吱發酸。

  宋依顏定定的站著,站在巨大芭蕉遮蓋的陰影裡,咬牙望著波光閃爍的泉水。

  一如多年前,她站在江燁和翠秀臥房的窗外,看著他們夫妻情深,鶼鰈纏惓的模樣一般。

  那時,她對江燁一見鍾情,清晰的知道這個男人絕非池中物,是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她表面上對翠秀很和藹,可是卻唯有她自己知道,唯有她自己明白,她嬌柔溫緩的笑面之下,隱藏的是怎樣一顆被嫉妒劇烈瘋狂咬噬的心。

  如今,那種痛苦,居然還要再次品嘗。

  溫泉的水汽溫柔的吹散開來,宋依顏定定站著,任水汽打濕身體,前方交纏的身影都在淚水中模糊了。

  他說過今生今世,永不相負。

  可他竟負她那樣深,傷她那樣重。

  因為她老了。

  因為她不復少女當初的美貌。

  一顆心似乎被烏黑的血泡的發木,宋依顏僵硬的轉身,僵硬的踏出珠泉苑,彷彿一個漂浮的幽魂。

  ******

  「去找羅大夫。」

  蒼白唇瓣中說出的話彷彿沒有重量,宋依顏眼睛直直的,走出院門,來到碧波身邊,獰厲低語。

  碧波看著一臉煞白的大夫人,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大夫人不但沒有沐浴,反而鬼魂一樣從院門裡跨了出來,那木木的樣子好生嚇人,嘴裡反復念叨著三個字────清涼丸。

  「快去找羅大夫,去找太醫,快去把他們都找來啊!」

  迸射而出的巨大怒氣彷彿利劍一樣,宋依顏一把抓過碧波,尖利的指甲刺入碧波的皮膚,如同瘋子一般崩潰大吼!

  「去給我找大夫!我要吃清涼丸!我要恢復美貌……快去啊!你這小賤蹄子,看著我這幅樣子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也想去勾引侯爺是不是!賤貨!賤貨!賤貨!」

  宋依顏尖叫著,洶湧的恨意堵上喉頭,心口鼓噪渾身發燙發癢,手指發出強烈的抖顫,憔悴的容顏在烈陽下狠狠扭曲。

  碧波被她掐擰的哭著打滾,宋依顏已經失去了理智,她現在看誰都像鶯兒!看哪個年輕丫頭都不順眼!恨不得挖掉她們狐媚的眼睛,撕開她們青春的皮膚,剁掉她們的手腳,抓爛她們每一寸身體!

  這哪裡是柔善慈和的大夫人,這分明是一個惡鬼,一個瘋子!

  碧波疼的大哭大叫,拼命躲開宋依顏的淩虐,連滾帶爬的跑走了。

  幾個小丫頭面面相覷,紛紛躲得老遠,驚恐的瞪視著歇斯底里的宋依顏。

  憔悴瘦弱的女人渾身發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似乎要碎裂成灰撲撲的粉塵,卷風而去。

  ******

  在不遠的地方,白竹一臉笑意的給幾位江燁的貼身小廝倒酒斟茶。

  「侯爺和鶯兒夫人在沐浴,真的不用我們守著麼?」一位小廝喝的酣暢,打了個酒嗝,卻有些不甚放心的問,「萬一有人闖進珠泉苑────」

  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事情,可是會倒大黴的!

  白竹吃吃輕笑,「哎呀你們幾個,鹹吃蘿蔔淡操心!這麼大熱的天兒,誰會沒事兒會去珠泉苑晃悠呀?我們鶯兒夫人是憐惜你們大熱天還要守差事,太辛苦!所以請你們吃酒歇一歇,你們就好好領情吧啊!」

  幾個小廝聞言醉紅著臉,不由分說繼續舉杯歡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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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01:56 PM

第二十四章 毒蛛(六)

  梅居。

  宋依顏的寢房裡,安靜的嚇人。

  碧波小心翼翼的大氣也不敢出,縮在一旁,探頭探腦的看著幾個大夫圍坐在桌面,仔細研究著那張清涼丸配方。

  羅大夫是侯府的老大夫了,醫術自然沒話說,太醫和其他幾位醫館的名醫也不弱,幾個人圍著那張方子嘖嘖稱奇。

  「怎麼樣?」宋依顏揪緊了心,瘋狂的發洩過後,整個人似乎都抽幹了,她從椅子上直起背脊,「這張方子……是好方子麼?」

  「這是大大的好方子啊!」羅大夫撫鬚讚歎,「滋陰強身,回春美顏,用料和配方十分講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東西!」

  其他幾位大夫也紛紛附和點頭,嘖嘖讚歎。

  一位婦科千金方面的聖手大夫更是眼紅,「若非神醫,很難開出這麼好的方子,我行醫數十年,也要敗在這方子的功力之下啊!」

  「那……」宋依顏的喉嚨驚喜滾動,連忙抓走清涼丸的藥方緊緊護在胸前,「諸位大夫確定,按這個方子配出來的清涼丸對我的身體絕對沒有損壞麼?」

  羅大夫含笑點頭,「那是自然。清涼丸不僅滋陰美顏,還能令肌膚潤澤無汗,如玉生香,是頂好的東西。」

  宋依顏著急的連忙再問,「那這藥吃多久能回春?」

  羅大夫猶豫了一下,疑惑的看了看宋依顏的面容,心裡暗忖,難怪這大夫人急著要吃清涼丸,她經過前幾日的折磨,美貌已經折損了大半……眼下又急著和那位鶯兒夫人爭寵,著急一些也實屬正常,便也點點頭回答,「夫人,清涼丸的藥效十分強勁,見效也快,每日十顆,夫人應該很快便能紅潤不少……」

  宋依顏眼睛一亮,「每日十顆就夠?如果我多吃一些呢?會不會藥效更快?」

  太醫和幾位大夫都沈吟許久,「大夫人,清涼丸對人體沒有害處,多吃一些藥效自然更快更強……可是,凡事過猶不及,還望夫人不要操之過急,適量吃就好。」

  宋依顏聞言,心裡自有盤算,謝過了各位大夫也就送他們出去了,轉頭就吩咐碧波立刻去抓藥。

  她想了想,既然大夫們說了沒有什麼危害,如今時間緊迫,她萬萬不能讓鶯兒在江燁身邊站穩腳跟────因此,藥量翻倍,應該無甚大礙。

  ******

  清涼丸固然是好藥,卻也不是神仙丸子,當然不可能幾天吃下去就逆生長,恢復成雙十年華的妙齡女郎那麼光彩奪目。

  然而,宋依顏折損的容貌還是被補回來不少,她用墨染了白髮,一除頹喪蒼涼氣息,面上也一日一日越發潤澤光潔了起來。

  ******

  大獵就在幾日後,江燁和北周所有世族們都十分重視。

  這幾日,鶯兒根本顧不上宋依顏,單單是訓練赤豪就已經佔據了她所有的時間。

  而江燁自然也不敢掉以輕心,常常陪著鶯兒同去馬場。

  侯爺和愛妾經常同進同出,自然會傳入梅居的宋依顏耳朵裡。

  白竹不敢掉以輕心,時刻都關注著宋依顏。她本以為大夫人會藉口發作,或者鬧出些什ㄠ蛾子,哪裡知道一連幾日過去,梅居沒有任何動靜。宋依顏十分平靜,連有時候江燁來都避而不見。

  只是偶爾,白竹能在庭院裡看到宋依顏和江采茗閑閒散步。宋依顏吃了清涼丸,雖說不能青春嬌嫩一如少女,倒也眼看著越發精神了,她的容貌恢復成了一個貴婦應有的模樣,比出事前還更加潤了幾分。

  白竹不怕宋依顏大吼大叫,就怕她默不作聲的淡定模樣。看著就讓人心裡發毛,直覺她就在醞釀著什麼陰謀詭計。

  這話說與鶯兒聽的時候,她那美豔的主子表情十分鎮靜,黑睫毛下目光帶了一點淘氣和殘忍,歪歪側頭,用青蔥似的指甲戳她的眉心────「傻丫頭,對你主子我真沒信心!我既然敢把她從庵堂放出來,自然什麼也不怕!」

  ******

  赤豪已經被鶯兒訓練的十分溫馴,只是這幾日天太熱,所有馬匹都沒有力氣,連帶著赤豪也仄仄的。

  它是慕容尚河送給江燁的禮物,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是要帶去大獵上亮相的,十分受到江燁和鶯兒的重視,這幾天,連草料都配給的特別精細。

  江燁從御馬監徐大人那裡借來的馬廄管事────小程,有不少照顧馬匹的經驗,在赤豪的飼料搭配方面給了鶯兒不少建議,鶯兒便對他很是和顏悅色,還時常拜託他照顧赤豪。

  一日訓練完畢,鶯兒下馬,和江燁一起將赤豪牽入馬廄。別的驄瓏馬、青鬃馬都在餵食,唯獨赤豪的食槽是空的。

  鶯兒眸子微微一頓,忽然間就暗了一下。

  她歎口氣,十分憐惜的撫摸了一下赤豪光滑流暢的肌體,語調憂慮的對江燁說,「侯爺,不知怎的,赤豪最近越發蔫了。眼看幾日後就是大獵,這汗血寶馬的威風可不要失了才好。」

  對比當初這馬兒暴烈嘶狂,雄健桀驁的架勢,它最近的確……有些太溫順了。

  江燁安慰的拍了拍鶯兒的肩膀,沒有說話。

  赤豪風姿雄健固然是好,可最重要的是,它能夠在大獵上出現,旁的都無關緊要。

  這匹馬是慕容尚河送給他的,是信任他的表現,而他自然也要回應這份信任。不管赤豪是汗血寶馬也好、是一般的馬也好,他只要騎著它出席一年一度的皇家大獵,就昭示了他對於慕容尚河的忠誠。

  當然,如果赤豪爭氣,能在大獵上有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而獲得陛下嘉獎,他自然也會不失時機的拉慕容尚河一把,告訴皇上────赤豪是慕容尚河送的。

  如此,龍心大悅之下,慕容尚河說不定也能一同沐浴皇恩,而他亦能同時贏得慕容家和皇帝的歡心,可謂是皆大歡喜。

  因此,這幾日江燁對赤豪異常上心,時不時就來照看一番。

  ******

  「小程,為什麼赤豪的馬料沒有備下?」

  看到赤豪的食槽是空的,江燁瞬間眸子一沈,隱隱盛怒,斥責道。

  小程正在替另外一匹馬刷洗身體,忙的滿頭大汗,聽到江燁的聲音趕緊站起來,手上還拿著毛刷。

  「侯爺……天熱,馬夫們都在忙,或許一時疏忽了。」小程看了鶯兒一眼,又回頭看了看自己正在刷洗的馬匹,語調猶豫────「呃……鶯兒夫人,赤豪的馬料一向都是您負責的,堆在馬舍外面,奴才這會兒挪不開手,還請您幫個忙,抱一捆回來餵給赤豪可好?」

  鶯兒眸子閃爍,微微挑起嘴角,在江燁和小程的注視下緩緩點頭,「好啊。」

  說罷轉身出去了。

  不一會兒,鶯兒就抱了草料回來,堆入赤豪的食槽裡。

  還沒弄好,就突然看到江采茗走入了馬廄。

  江采茗面色嫩白紅潤,一雙眸子蒙著水光,馬廄裡燈火暗,映的一泓秋水分外惹人愛憐。

  「爹爹,」江采茗彷彿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兒,伸出手牽了牽江燁的衣袖,「爹爹,今晚能不能和娘親一起去吃晚飯?娘親手做了你最愛吃的菜呢。」

  江燁一開始還板著臉,可江采茗淚汪汪的求了又求,他也就慢慢軟化了態度。鶯兒見狀,也在一旁含著笑意輕聲勸解,「侯爺,大夫人應該已經知錯了,您就不要再怪她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侯爺就算看在福瑞縣君的面子上,也該和大夫人和好了罷。」

  江采茗冷冷的暗瞪了鶯兒一眼。

  娘親能有如今淒涼景象,還不都是這個鶯兒害的!她居然還如此厚顏無恥的在爹爹面前故作姿態,裝賢良大方,真不要臉!還說什麼娘親知錯了……都這個時候了,鶯兒還惦記著補娘親一刀,提醒爹爹娘親犯下的錯!

  然而,江采茗再回神一想,這幾日,娘親的容貌恢復的很好,養的比從前還更容光煥發幾分,爹爹見了,定然會重新憐惜愛重娘親了吧?

  江采茗淡淡看了鶯兒一眼,弱弱的依偎在江燁懷裡,仰起秀美的小臉,「爹爹,娘親不但請了您,還請了鶯兒姨娘呢!姨娘入府這麼久,咱們一家人也該好好聚聚,吃個飯了。縱然有什麼誤會,也不該小鼻子小眼的計較,不是嗎?」

  鶯兒心裡冷冷撇唇,這位福瑞縣君的嘴皮子可真是薄刀剃骨,不僅把巫蠱的事情硬拗成誤會,還連諷帶刺的暗指她得理不饒人。好像江燁和宋依顏之間的齷齪都是因為她不依不饒,小鼻子小眼挑撥離間造成的。

  江燁心裡對宋依顏的火氣早就已經降低了不少。雖然他對她溫柔善良的表像仍舊存有質疑,但畢竟是十幾年的夫妻,彼此從來都沒有紅過臉。就算是為了茗兒,他也不能如此下宋依顏的臉子。再加上聽江采茗說,宋依顏同時請了他和鶯兒一起去吃晚飯,頓時覺得妻子懂事了許多,便含笑允了。

  ******

  晚飯時分,鶯兒本以為宋依顏一頓明褒暗貶的諷刺是少不了的,哪裡知道宋依顏十分和氣,和氣到了近乎於溫柔的地步。

  因為吃了清涼丸,宋依顏不僅肌膚光滑潤澤,大夏天裡也清涼無汗,面色光潤紅豔,幾日未見,江燁竟然被宋依顏驚豔了一下。雖說宋依顏不再是少女,可是保養了幾日,肌膚越發雪白光澤,烏髮如雲,竟也有七分的韻味和光彩。

  宋依顏並沒有過多隆重打扮,頭頂上梳了一個優雅大方的垂髻,十分巧心的點綴了幾朵藍寶石琢磨的小玉葉子,綴在青絲間如同熒熒水影,面上也僅僅淡施一層薄薄胭脂,越發顯得氣色紅潤,飄飄若仙,雖然比不得鶯兒這個年紀的姑娘掐的出水,也相當精神了。

  這幅樣子和巫蠱那晚的狼狽憔悴真是天差地別,江燁看了心底便又軟了好些,宋依顏微微一笑,得意的垂頭羞澀抿嘴,柔柔福身。 

  宋依顏絕口不提巫蠱的事,席間不停替江燁殷勤布菜、甚至還替鶯兒夾菜,一時氣氛十分溫馨,江燁便更加覺得妻子懂事。

  江采茗在一旁也收斂了對鶯兒的敵意,盡力在江燁和宋依顏之間活絡氣氛,吃到一半,天色也就晚了下來。

  ******

  晚霞濃紅雨滴,透出明澈紅豔輕紗漸漸暈染,橘色到殷紅漸變,似乎有什麼火焰在天際燃燒,將涼亭,水池,侯府的一草一木都鍍上金紅色的霞帔。

  「侯爺,來,嘗嘗這個……」

  宋依顏托著袖口,黑金筷子夾起一筷子青瓜雞絲就要放去江燁的碗裡,就聽到庭院門口傳來驚慌騷動。

  「不好了,侯爺,不好了!」來人是江燁貼身的長隨,他面色蒼白冷汗欲滴,那副驚慌失措的樣子看得江燁直皺眉,宋依顏更是連筷子都嚇掉在了桌上,很是驚慌的來回掃視。

  「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江燁斥責,拍了拍宋依顏的手,扭頭問「出什麼事了?」

  長隨連口唾沫都不敢咽,手扶著膝蓋氣喘吁吁────「侯爺!方才馬廄來報,赤豪,赤豪它死了!」

  ******

  江燁猛然站起身,俊臉被徹底的暴怒扭曲了!

  赤豪!

  赤豪是慕容尚河送來的汗血寶馬,珍貴自不必說,在大獵前夕暴斃,會導致多麼惡劣的後果!

  他曾經信誓旦旦的向慕容尚河保證過,一定會帶赤豪上大獵一展風采,眼下它突然暴斃,慕容尚河會怎麼猜忌他?會不會認為他輕慢了自己賞的賀禮?赤豪不止是一匹馬,更是他忠心於慕容尚河的信號!赤豪暴斃,他根本無法和慕容尚河解釋!

  「好好的,怎麼會這樣!」 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江燁怒髮衝冠,恨不得連刀帶柄抽死這長隨,整張臉青紅紫漲,「廢物!全是廢物!都是幹什麼吃的?連一匹馬都照顧不好!」

  宋依顏不敢置信的捂著嘴巴,淚水盈盈,身子搖搖欲墜,「天呀,幾日後夫君就要帶著赤豪去大獵了,它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被人害死?」

  鶯兒緩緩放下了手上的筷子,好整以暇的喝了口水,淡淡瞟了一眼宋依顏,「大夫人,您這話也未免太過武斷了,人家還什麼都沒說呢,你就一口咬定赤豪是被害死的?」

  宋依顏聞言臉色一僵,狠狠瞪了鶯兒一眼。

  那長隨咽了一口唾沫,嘴巴幹的起皮,可見心頭也是火燒火燎,「鶯兒夫人,事實上赤豪的確死的蹊蹺!方才馬廄裡的馬兒們都在好好吃草,就聽到赤豪一聲長嘶,小程他們趕忙去看,就見赤豪砰的一聲栽倒,再也沒爬起來!已經、已經沒氣了!」

  宋依顏眸子興奮的眯了一下,故作關懷的連忙追問,「怎麼會這樣!赤豪……可是吃了什麼不對的東西?」

  江燁大怒,一把掀翻了桌案,湯湯水水翻灑一地,「可惡,都去馬廄看看!」

  還有幾日就是大獵,他該如何對慕容尚河交待!

  他心裡翻江倒海,恨得嘴裡只發苦。

  宋依顏帶著碧波、江采茗還有鶯兒連忙跟上江燁,還有不少丫鬟小廝一起。

  ******

  馬廄裡升騰著不安的氣息。

  熱汗氣味交雜著馬騷味,還有草料的乾燥腥味。

  光線昏黃,曾經雄健桀驁的高大紅馬沈重的身體翻倒在草堆上,口吐白沫,四肢僵直,毛色發黑,顯然已經死去了,黑寶石一般的大眼睛烏幽幽的瞪著,在昏黃燈光下令人毛骨悚然。

  「天哪……」宋依顏不忍的扭過頭去,眸子盈盈聚了淚珠,「畜生與人無害,誰這麼惡毒,竟然連一匹不會說話的馬兒都不放過?」

  江燁胸口如同風箱一般呼哧呼哧的喘氣,一拳砸在馬欄上,「馬廄裡管事的呢!還不快過來!」

  小程哈著腰戰戰兢兢的走來,滿頭大汗,「侯爺……」

  江燁目光中怒火滔滔,幾乎用眼睛吃了小程!「你說!赤豪怎麼會這樣!」

  小程嚇得直發抖,雙膝一軟跪在地上,「侯爺,小的不知道啊!赤豪一直都很健康,可方才突然就口吐白沫死掉了……」

  「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死掉!定是有人作怪!」江燁怒吼,一手指向死去的汗血寶馬,「這種寶馬身體極為強健,哪裡會那麼容易暴斃!」

  小程猶豫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斜靠在門邊,豔麗萬方的鶯兒,期期艾艾的開口,「這、這赤豪的確一直是沒有異樣的,無任何不妥!只是……只是它在今日吃了鶯兒夫人抱來的草料之後,不到一個時辰,就、就暴斃了……」

  赤豪的草料的確是鶯兒抱來的,江燁當時也在馬廄,他自然相信自己的眼睛,絲毫也不懷疑小程的話。

  ……鶯兒!

  江燁猛然轉身,黑眸裡燒灼著怒火。

  鶯兒淡淡瞟了他一眼,站直身體,「草料是我抱來的沒錯,可是那能代表什麼?小程,難道你想說,是我害死了赤豪?」

  鶯兒的語調比霜雪更冷,江燁的怒視、周遭眾人驚疑的低語都不能讓她的鎮定減少半分。

  小程昂頭看鶯兒振振有詞,「小的自然沒有這麼說。可是,赤豪的確是在吃了鶯兒夫人你抱來的草料以後就抽搐倒地,口吐白沫的!」

  「閉嘴!」鶯兒打斷他,「你憑這一點就想斷定我抱來的草料有問題?那堆草料放在馬廄外面,還是你讓我去抱的,你忘了?」

  小程定定的看著鶯兒,「鶯兒夫人,赤豪一直以來都是您在照顧,它的飼料和其他馬匹不同,都是您特意配好、堆放的,我們平日不沾手。要說有什麼問題,應該就是出在這些草料上!」

  江燁的聲音冷的彷彿暗夜的冷雨,「鶯兒,你有沒有在赤豪的草料裡做手腳?」

  鶯兒倔強的一扭身子,「侯爺若是懷疑奴家,盡可以去驗一驗那些草料有沒有毒啊!」

  宋依顏聞言,心下冷笑。這個鶯兒死到臨頭還懵懵懂懂────赤豪的飼料裡,她早就讓小程摻了大量砒霜!這個小程是江燁從御馬監徐大人那裡借來的,宋依顏早早就買通了他。

  她曾經以為借巫蠱案就可以收拾掉鶯兒,不必動用小程。哪裡知道,鶯兒竟然如此狡猾,不但被她平安逃脫,甚至狠狠坑了自己一把,這一次,她絕對不能讓她翻出手掌心!

  宋依顏幾不可察的挑起嘴角……這一局她佈置得十分周全,鶯兒決然沒有翻身的可能!

  ******

  因為赤豪食槽裡的草料已經被它吃光,江燁便派人去馬廄外檢查赤豪專屬那堆草料。

  一個小廝前去還沒動手翻,就突然指著那堆草料驚叫,「快看!老鼠吃了那草料就死了!」

  眾人聞言紛紛匆忙湧出馬廄。就見到赤豪的草料堆邊死了好幾隻老鼠。

  馬料經常會有老鼠來偷吃,可這幾隻老鼠四肢僵硬、口吐白沫,顯然是被草料毒死的。

  「叫羅大夫來!驗一驗這堆草料!」江燁冷冷的目光比毒蛇還要陰冷,赤豪的死,讓他在慕容尚河面前無比被動,這不是一件小事!

  森冷的感覺從牙根蔓延,江燁簡直不敢想像,如果大獵上赤豪不能亮相,慕容尚河會是一副什麼表情!

  宋依顏立刻轉身冷冷的注視著鶯兒,嬌聲厲喝,「鶯兒,你可知罪!」

  鶯兒扯了扯唇揚眉瞟她,「大夫人,我可什麼都沒做過,知什麼罪?您難道忘了巫蠱的事情?一切都還沒搞清楚,您就又急著往我身上栽贓了?」

  宋依顏狠狠吸口氣,指著草料邊的死老鼠,「那些草料是你準備的!也是你抱去餵赤豪的!老鼠吃了就被毒死,顯然是草料裡面有毒!你的心腸怎麼這麼卑劣,居然連一匹馬都不放過!?你知不知道侯爺要帶著它上獵場!」

  「草料是我準備的沒錯,也是我抱去給赤豪吃的,可是……毒就一定是我下的?大夫人,我提醒你一下,草料堆在這裡,人來人往的,誰都有可能給裡面下毒,你憑什麼就一口咬定是我?」

  聞言,江燁身邊的一個小廝突然跪下,連連膝行幾步跪在江燁身前,「侯爺……小的想起來了,前陣子,香梨館的白竹姑娘說院子裡鬧老鼠,托小的給她弄點砒霜來,小的就給白竹姑娘拿了不少……」

  白竹是香梨館的婢女,更是鶯兒的貼身侍女。前陣子香梨館總是鬧老鼠,咬的門框都是齒痕。白竹和鶯兒都十分厭惡老鼠,商量了一下,就找了個江燁的小廝討了些砒霜去毒老鼠。

  宋依顏冷冷一笑,眼皮微微耷拉下來。等會兒草料裡的砒霜被驗出來的時候,鶯兒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江燁語氣極為清淡冷漠,揪過鶯兒的領子,冷冷開口,「是真的麼?你拿過砒霜?」

  鶯兒大眼睛裡倒映著江燁青紫的俊容,雙手有些發木,抖顫著抱住江燁的手腕,楚楚可憐的盯著他,「侯爺,奴家的確拿過砒霜,可那都是為了毒老鼠────」

  「賤貨!」

  江燁暴怒大吼,一個巴掌扇過去,將鶯兒掀翻在地!

  鶯兒哪裡禁得住一個壯年男人如此用力的耳光,登時摔倒在地上,面頰高高腫起,她凝著眼淚捂住辣紅的左臉,「侯爺……奴家發誓,奴家真的只是拿來毒老鼠了,絕對沒有毒害過赤豪啊!」

  宋依顏狀似搖搖欲墜,不可思議的扶著江采茗的手,從眼角瞥向鶯兒狼狽的模樣,眸中微微劃過一絲陰毒,心裡辣爽。

  ────終於看到這個狐狸精狼狽的樣子了!

  老鼠,自然是她命人悄悄放了不少在香梨館裡。鼠患鬧起來十分煩人,用砒霜做藥滅鼠是十分常見的法子,鶯兒自然也用了。

  隨後,宋依顏就抓住今日的機會,讓小程行動!他不但給赤豪的草料裡摻了砒霜,還設計江燁親眼看著鶯兒將草料抱去赤豪的食槽……整件事環環相扣,萬無一失,鶯兒死定了!

  江采茗緊緊依偎在江燁身邊,抱著他的手臂,「爹爹,赤豪對你的重要性咱們全府的人都知道!那是慕容大人送給爹爹的,如果沒有了……」

  不等江采茗說完,羅大夫就已經趕來。

  羅大夫卷起袖子,抓起一把草料聞了聞,然後用銀針試了試。最後,他拿起地上的死老鼠剖開看了看,又抓起少數的草料融入水中。

  江燁冷冷看著羅大夫擺弄,開口問,「怎麼樣?這些草料中是不是有砒霜?」

  羅大夫肯定的點點頭,「沒錯。草料中,確實含有大量的砒霜。」

  江燁聞言恨不得能一腳踢死鶯兒,冷冷瞪了一眼她蜷縮在地上的身影,刀刻般的臉龐在昏暗燈光下如同一個索命修羅。

  宋依顏徹底放心下來,眉目間都是猙獰亮光,她緊緊盯著倔強擦拭臉頰的鶯兒,從牙縫裡擠出幸災樂禍的笑意,表情卻楚楚可憐:「鶯兒,你怨恨我也就算了,怎麼能毒死赤豪呢?侯爺,趕緊把她綁起來押下去吧,咱們府裡怎麼能容得下這種人?」

  「不是我!」鶯兒蓬亂著頭髮撲去江燁身邊,卻被幾個小廝緊緊拽住,江燁也冷冷的瞪著她,恨不得當場取她性命!

  鶯兒嘶叫,「侯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的確要了砒霜沒錯,可是我從來沒有害過赤豪!我只毒過老鼠啊侯爺!」

  江采茗冷笑,「姨娘,不是你還會是誰!?整個候府裡只有你要過砒霜,那麼草料裡摻的砒霜肯定是你摻的!赤豪就是被你毒死的!你還想怎麼抵賴!」

  鶯兒咽咽口水,拼命反抗著按壓她的小廝們,卻還是被一層層捆上了繩子,結結實實的綁了起來。 

  「侯爺!」鶯兒拼命掙扎,居然硬是擠開了那幾個壯實的小廝,淚涕滿臉的一頭撞進江燁的胸口,「侯爺先不要定奴家的罪啊,侯爺想想,奴家有什麼理由,什麼動機要毒死赤豪?它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啊!」

  江燁被她一撞,只覺得胸口發悶,不由得後退一步,皺起了眉頭。

  ……鶯兒說的,也的確有道理。

  如果鶯兒想毒死宋依顏或者江采茗,那倒說得通,可是……一匹馬和鶯兒無冤無仇,她何必要弄死它?

  宋依顏盯著江燁變幻莫測的表情,柔柔一笑,在旁邊輕語開口,「夫君,赤豪的死或許對鶯兒沒什麼好處,可是對侯爺卻有大大的壞處!慕容大人定會為這件事情而為難夫君啊……鶯兒,她可是皇上送來的,心裡頭裝的未必就是夫君吧?」

  江燁一凜,徹底清醒了過來!

  鶯兒是皇上送來的!因為那些情書,因為她柔媚嬌黏的模樣,他一度以為鶯兒是真心愛慕著他這個夫君,以他為天,所以最近才會異常寵愛她……

  原來她一直是細作!一直是皇帝送入侯府來挑撥離間的!

  鶯兒害死赤豪,是要離間他和慕容老的關係,她真正效忠的人────是皇帝!

  江燁慢慢走近癱軟的鶯兒,手指捏住她的下顎,鶯兒痛苦的呻吟幾聲,只覺得下顎疼痛欲碎,連骨頭都在呻吟著抗議!

  「原來如此,我終究還是錯信了你……」

  江燁輕柔的眯起眼,一把抽出腰間的短刀頂住鶯兒的咽喉!

  「侯爺……等等……」

  儘管氣若遊絲,鶯兒還是將軟軟的手指搭在了江燁的手腕上,那一雙明淨漆黑的眸子裡含著深深的委屈,還有某種倔強而無辜的灑脫氣息。

  「侯爺,如果事情真是您以為的那樣,不用侯爺殺我,奴家也會自絕於侯爺面前!只是侯爺,你忘了麼?那一天大夫人用巫蠱陷害奴家……情形和今日一模一樣!鶯兒險些就喪命了!如今……鶯兒只求侯爺給奴家一個解釋的機會,並不要太長時間!侯爺錯殺了鶯兒不要緊,可是萬一就此放過了那個害死赤豪,卻還逍遙法外的真凶可如何是好!」

  鶯兒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鏗鏘有力,到最後,竟然帶著金戈鐵馬的堅定氣息,沈穩若寒鐵,一字一句敲擊在江燁心頭!

  宋依顏聽了心頭一凜,不由得手心發汗。

  明明一切都已經鐵證如山、木已成舟,她卻反而生出一種強烈的恐慌感!

  這個鶯兒,目光堅定,看起來淚盈盈的,聲音裡卻沒有絲毫慌張。鶯兒那雙黑沈沈的眸子掃過來看著她的時候,彷彿在看著一個死人,充滿了嘲諷和憐憫!

  江燁聞言,暫時按捺住了怒火。

  他還殘存些許理智。

  巫蠱案就在不久之前,在一開始,大家都認為鶯兒是罪人,可最後,她反而是被陷害的那一個!

  那麼,聽她解釋一番,又如何呢?

  江燁鬆開了手指,鶯兒頓時大吸一口氣,不斷咳嗽,蜷著身子撐在地上喘息。

  「解釋。」

  江燁淡淡開口。

  如果她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那麼即使她是皇帝御賜的貴妾,他也會想法子要了她的命!

  「侯爺,這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明明已經人證物證俱在,侯爺還是快發落了她……」宋依顏只嫌夜長夢多,忍不住插嘴。

  雖然認定鶯兒翻不出手心去,但她就是十分驚慌,總覺得事情要出現轉折。

  鶯兒淡淡抬起頭盯著宋依顏,「大夫人,若是鶯兒有錯,自然有侯爺降罪。您急著發落奴家幹什麼……莫非您心虛了?」

  宋依顏一噎,臉色極其難看。有巫蠱案在前,宋依顏現在沒有當初純善無比的形象,說話分量也不同往日,便悻悻甩了袖子,哼了一聲沈默下來。

  江采茗挽著宋依顏的手,眯起眼睛看著鶯兒。雖然她不知道娘親究竟用了什麼法子構陷鶯兒,可是這個她入府以來,就攪得娘親不得安生,父母齷齪,就是千刀萬剮也不足惜!今日,一定要她命喪於此!

  鶯兒動了動,將身上捆綁的繩子解開,走去羅大夫身邊,「羅大夫,您能不能仔細檢查一下赤豪?看看它究竟是怎麼死的?」

  「這……」羅大夫搖搖頭,「老夫是給人看病的,不太懂馬匹和牲口。如果鶯兒夫人要老夫認真檢查的話,最好再請一位專業的馬醫來比較穩妥。老夫認得京城有幾位騾馬方面的名醫,給許多公侯府邸的駿馬都診治過,不如請他們一起來協助老夫?」

  有人搬來了座椅,江燁攜了宋依顏坐了,大手一揮,「好!去請!」

  ******

  侯府的小廝們效率極高,不一會兒,幾位騾馬大夫就被請來,圍在赤豪的身邊,點著油燈仔細探查。

  宋依顏冷冷哼,優雅的喝了一口茶,拿過碧波遞上的巾子擦拭唇角。

  真不知道這些大夫有很麼好檢查的?赤豪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明顯就是中毒而死啊!更別說草料裡面含有砒霜,再檢查,難道還能翻出天去?

  鶯兒站在江燁身邊淡淡開口,「侯爺,既然大夫人和您都認為是我毒死了赤豪,那麼,不如讓大夫們剖開赤豪驗屍吧!這樣,就能徹底查清赤豪到底中了什麼毒,怎麼中毒的,不是嗎?」

  牲畜不比人,剖解人的屍身是大不敬,馬匹卻沒有這個顧慮,死了就死了,等閒也無法活過來,江燁便點點頭。

  於是赤豪的屍體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廝抬到馬廄的庭院裡。巨大的馬屍已經僵死,剩下一身火紅鬃毛在燈火中散發著光澤。

  小廝取來一柄長刀,幾個大夫將赤豪肚皮朝上翻過去,用薄薄刀刃割開赤豪的馬腹。

  宋依顏眼角微濕,扭過頭去不忍看赤豪腸穿肚流的場景,長歎一句,「真是造孽啊。」

  鶯兒在風燈的陰影下略帶笑意的凝視著宋依顏姣美的臉,微微掀了掀嘴角,「大夫人,您別急著歎氣,造孽的人還不知道是誰。」

  江采茗聞言一下子沈不住氣,騰地站起身,「鶯兒姨娘!你亂說什麼!赤豪明明就是吃了你摻了砒霜的草料才死的────」

  話語未落,羅大夫和幾個騾馬大夫突然揚起手,制止了江采茗的叫喚。

  「……赤豪的肚子裡,沒有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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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1 02:21 PM

第二十五章 毒蛛(完)

  「什麼!」宋依顏險些捏碎了座椅扶手,搶先一步站起來,尖利喝問:「不可能!那堆草料明明就是有毒的!赤豪吃了才會暴斃────」

  羅大夫淡淡揮揮手,「外頭那堆草料裡面確實有砒霜,可是赤豪吃下的草料卻是乾淨的,就是一般的飼料而已,並沒有毒。」

  一片嗡嗡的感覺圍攏過來,無論宋依顏方才多麼胸有成竹,這會兒也隱隱頭皮發麻,以她以往的經驗來看,定然是大事不妙了────

  江燁無法置信,臉色鐵青,重重怒叱,「你們查清楚!草料裡有毒,怎麼赤豪吃下去卻沒毒了!」

  幾個大夫將赤豪的腸胃從馬肚子裡拖出來,絞開,用銀針試了又試,那銀針始終明亮,不曾變色。

  一位白鬍子大夫緩緩摸著鬍鬚道,「侯爺,中砒霜而死的牲畜的確會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骨骼隱隱發黑,可是赤豪的骨頭是白淨的。另外它的胃、腸子,我們都剖開檢查過了,它腹中殘留的草料我們也查驗過,一點毒也沒有,赤豪根本就不是中毒而死的。」

  怎、怎麼會?

  宋依顏只覺得天旋地轉,她驚慌失措的和小程、江采茗對視一眼。

  小程牙齒打戰,縮頭縮腦的瞄向鶯兒────怎麼會?草料裡他摻好了砒霜,可赤豪吃下去卻突然無毒了?

  鶯兒笑吟吟的走過來,在宋依顏面前站定,施施然抱起雙臂,「意外麼?大夫人?您讓小程在赤豪的草料堆裡摻了砒霜,可是,今天我拿給赤豪的草料,根本就不是從那個草料堆裡抱來的!」

  她彎起眼睛,眸子裡面流動著惡毒的水,轉頭看向江燁,「侯爺,奴家忘了告訴你,今天我去抱草料時,覺得赤豪的草料有些濕了,便去普通馬匹的飼料堆裡抱了一捆餵給赤豪。所以說,我根本就沒有給赤豪下毒啊!」

  小程啊的一聲吞口唾沫,癱軟著坐在了地上!

  馬匹所用的草料全部堆放在馬廄外面,他當時開口讓鶯兒去抱草的時候身處馬廄裡,看不到外面的情形,所以鶯兒究竟是從哪裡抱來的草料,他根本沒有親眼看到!只是理所當然的認為她必然會從赤豪專有的草料堆裡抱回一捆來,哪裡知道……哪裡知道她抱的根本就不是赤豪那堆!

  這……這……他哪裡想得到!

  「小的……小的冤枉夫人了,哈哈……」小程抹過一頭一腦的油汗,牙齒打戰,雙腿不斷哆嗦。  

  「冤枉?」鶯兒吊起美得令人心悸的美眸,「沒這麼簡單吧?我抱來的草料是沒有問題的,可赤豪卻暴斃了,那是什麼原因?還有,究竟是誰給赤豪的草料堆裡面下了砒霜呢?!」

  ────情況又完全倒轉!

  鶯兒變成了審判者,陰影下笑容惡毒而陰冷,看的宋依顏和小程腿腳虛軟,差一點昏厥過去!

  ******

  江燁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的怒火,這侯府都成了什麼樣子了!各種陰謀詭計層出不窮,簡直沒個安生的時候!

  「大夫!赤豪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們查出來了沒有!」

  江燁暴怒至極,再也不耐煩坐在座椅上,直接起身在馬廄的院子裡來回煩躁的踱步。

  宋依顏臉色極其難看,牙齒都開始格格擠壓,遍體寒毛根根豎立起來。

  這個鶯兒的表情和巫蠱案發那時一樣,甚至更加陰沈,如同數九寒天的冷血,冷冽透骨,又帶著必勝的傲慢。

  偏生鶯兒緊緊盯著宋依顏的眼睛,一字一句,嬌盈婉轉的緩緩給江燁暴躁的情緒添柴澆油,「侯爺,奴家方才提醒過您,您忘了巫蠱的事情了麼?有人一直想要至奴家於死地啊!若不是奴家今日僥倖沒有去抱那堆摻了毒的草料,恐怕就要被人誣陷,丟命去了!奴家沒命了不要緊,可是侯爺真的該好好想一想,究竟是誰要借著害死赤豪來誣陷奴家!」

  江燁從陰暗的燭火處慢慢轉頭,冷冷的盯著宋依顏,那目光冷若爬蟲,如同一彎平靜的湖面下隱藏著暴怒洶湧的浪濤,下一秒鍾就是洪災滅頂!

  草料有毒,而鶯兒卻並沒有把毒草餵給赤豪,這就說明鶯兒根本就沒有動手去害死赤豪的動機!

  那麼,那堆摻了砒霜的草料肯定不是鶯兒動的手腳,顯然是有人打算借刀殺人!

  有巫蠱之案在前,這個人除了宋依顏……簡直不作第二人想!

  宋依顏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的乾乾淨淨,然而她驚慌的環顧了一下,在鶯兒的目光中竟然恐懼的退了兩步,怒聲尖叫道,「鶯兒!你不要對侯爺亂說!」

  鶯兒「嗤」的輕笑一聲,「大夫人,奴家怎麼亂說了?奴家抱來的草沒有毒,可是那堆草料卻的的確確摻了毒!赤豪也的的確確死了!那麼是誰殺的?是誰摻了毒想要害人?」

  宋依顏竭力保持嗓音和目光的穩定,手指卻難以自持的慌亂顫動,轉頭看向江燁,她強自鎮定開口辯駁,「夫君……夫君你不要這樣看我,這件事和妾身沒有關係……妾身,妾身從來不靠近馬廄,根本就沒有機會對馬兒做什麼呀!夫君如果不相信,可以去妾身房裡搜查,妾身那裡乾乾淨淨的,根本沒有什麼砒霜!」

  鶯兒挑起眉角,「大夫人,你不來馬廄,不代表你不能下毒!您何需親自動手?馬廄裡馬夫那麼多,您隨便買通幾個,摻毒殺馬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夫君!」宋依顏嘶叫,撲在地上,方才的高貴矜持全數崩潰,「夫君,妾身是清白的呀!鶯兒心裡對妾身有怨,就把所有髒水往妾身身上潑!草料裡面有毒,不代表就是妾身下的毒啊!」

  赤豪對於江燁而言意義完全不同,代表著他和慕容尚河的合作關係!江燁對於赤豪的重視不亞於官印!如果被江燁認定是她害死了赤豪……決然不是禁足就能打發的事情,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個罪名落在自己的身上!!
  
  江采茗也扶著母親跪下來,失聲大哭,宛若一朵嬌弱的淩霄花,「爹爹,爹爹你不要冤枉了娘親,說不定……說不定是鶯兒故布疑陣,先用砒霜迷惑爹爹你的眼睛,再殺死赤豪的!赤豪明明沒有吃下砒霜,卻暴斃了……說不定,說不定是鶯兒用了別的法子!」

  宋依顏連忙點頭,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赤豪明明沒有吃下毒草,卻突然暴斃了!

  整件事情都彷彿隱藏在一個迷霧中,讓她完全看不到方向。院子裡的燈火在黑暗中透出一線陰暗淡黃,冷毒飄渺。

  ******

  那邊圍著赤豪驗屍的大夫們終於結束,緩緩站起身來。

  白鬍子騾馬大夫歎息一聲,回稟江燁,「侯爺,這赤豪是……是被熱死的。」

  「熱死的?」江燁聽了,心中疑竇叢生,有些不可置信的膛大黑眸,「大夫,你是說,沒有人害赤豪,它只是被熱死了?」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雖然夏日暑熱,可是馬廄裡面都是名駒,佈置的十分陰涼,其他的馬匹都沒事,怎麼單單赤豪就被熱死了?!

  宋依顏聞言鬆了一口氣。熱死的,那就代表它是自然死亡,雖然不能借此扳倒鶯兒,可這責任也怪罪不到她宋依顏頭上,這一局,應該算是過去了。雖然沒有達到原先預計的效果,可也傷不到她自己。

  「不。」老大夫淡淡搖了搖頭,「赤豪是熱死的,但是並不代表沒有人害它。恰恰相反,害它的人使用的手法十分巧妙。汗血寶馬是極為罕見的駿馬,許多人都不瞭解它的習性,如果不是專業的騾馬大夫或對汗血寶馬有所瞭解的人,是不會發現赤豪真正的死因的。」

  老大夫頓了頓,反問江燁,「侯爺,你知道,汗血寶馬為什麼會叫『汗血寶馬』麼?」

  江燁深吸一口氣,勉強按捺心底怒湧,「汗血寶馬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奔跑速度極快,是天下速度最快的駿馬。不僅如此,它在發力奔跑時,渾身所流的汗液裡會混著少量的紅色血漿,所以才稱為『汗血寶馬』!」

  大夫點頭,「的確。然而侯爺有所不知的是,汗血寶馬之所以能風馳雷電,比所有馬匹的速度都快,是因為它的肌肉散熱方式和其他馬匹完全不同!這世間凡是奔跑速度快的動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跑得越快,體溫上升就越快!豹子如此,汗血寶馬亦是如此!因為速度太快,所以汗血寶馬奔跑時的體溫遠遠高於其他馬匹!因此,汗血寶馬會滲出血汗,以此來給高熱的身軀散熱!」

  江燁眉目圓睜,「大夫!你是說────」

  「沒錯,」老大夫點了點頭,白眉下的眸光厲若寒刃,斬釘截鐵的下了結論,「有人給赤豪吃了止汗的藥物!這種藥物不是毒,銀針測不出來,卻可以讓赤豪無法排出汗液,活生生熱到憋死!」

  這話,老大夫說的咬牙切齒!他一生都在為名駒看病,馬匹在他心裡的重要性無與倫比,他天性喜愛這種高雅俊麗的生物。

  而汗血寶馬,更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名品,他如何能夠容忍有人如此暴殄天物,戕害如此名貴珍惜的馬匹!

  江燁幾乎捏斷了手指────果然,果然還是有人居心叵測,弄死了赤豪!

  眼看大獵將近,最近赤豪的訓練十分緊湊,每天幾乎都要跑滿一百里,如此發力,卻無法排汗,肌肉幾乎都被高熱腐蝕了,自然承受不住,就此暴斃!

  遠遠的鶯兒冷笑一聲,笑聲即輕且軟,比耳畔的風還要低柔,卻惡毒的淬了毒,絲絲縷縷的,彷彿有毒的蛛絲,讓宋依顏難以呼吸,只覺得頭皮沈沈發痛,不安感覺如同漆黑的墨暈染上整顆心臟。

  ******

  「來人!查!就算把侯府翻個底朝天,本侯也要查出來是誰用了這等惡毒下作的法子,要陷本侯於不義!」

  江燁的面孔在燈下扭曲的如同惡鬼,心頭湧上一陣滔天的怒火。

  宋依顏和江采茗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如此陰滾的怒意,不禁嚇得兩股戰戰────她們絲毫不懷疑,那個下藥的兇手將會承受多麼可怕的刑罰!

  鶯兒抱著雙臂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啊,害死赤豪的人心思也忒陰毒了,居然搜腸刮肚想出這麼個法子。看來在草料裡下毒的也是這個人,一招殺不死赤豪,還要第二招、第三招,非要陷侯爺於不義!」

  江燁冷冷的看了鶯兒一眼,再冷冷的掃向宋依顏,啟唇下令,「除了各房各院,女眷也要搜!」

  說罷,宋依顏、江采茗、鶯兒、碧波等幾個人就被帶入一個圍起來的帳子,被數個丫鬟媽媽們挨個搜查了一番。而管家也帶著無數小廝翻查各房各院,幾乎要將整個侯府倒騰個底朝天!

  這一次搜查,江燁沒有任何偏頗,無論是妻子、女兒還是妾室,統統不放過,一定要抓出真凶!

  ******

  檢查完畢,丫鬟媽媽們重新幫夫人小姐們整理好衣冠,魚貫而出。

  鶯兒唇邊噙著笑意,轉頭笑覷了宋依顏一眼,那一眼,充滿了嘲弄。在昏黃的燈光下,綠樹照的慘白,那笑意嬌豔耀眼的令人感到無比突兀恐怖。

  宋依顏、鶯兒等人將身上佩戴的香囊等物都統統解了下來,盛在一個盤子裡遞去江燁面前,他挨個翻看,卻沒有發現任何不妥。

  一個十分精緻的錦繡墜袋有些眼生,江燁拿起來口朝下倒了倒,竟然倒出了一大袋青綠色的丸子!

  「……這是誰的?這些丸子是什麼?」江燁問。

  碧波趕緊福身,「回稟侯爺,這袋子裡裝的是夫人近日在吃的補藥,喚作清涼丸。夫人前幾日身子不舒坦,就一直在吃,這東西是給女人補身美顏的,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呀!」

  一旁的老大夫卻突然按住江燁的手,皺眉,「侯爺,這東西可否讓老夫看看?」

  ******

  雖然心裡沒鬼,宋依顏還是從頭到腳說不出的虛軟緊張,總覺得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要發生!

  老大夫將清涼丸檢查了又檢查,放在嘴裡咬了咬,又嗅了嗅,緩緩的,抬起了頭,「回稟侯爺,這個清涼丸,恐怕就是害死赤豪的罪魁禍首!」

  宋依顏的臉色刻變得慘白,額頭冷汗密佈,幾乎要昏過去,「不可能!老大夫,你莫要亂說!這些清涼丸不過是我美容養顏的藥物,向來都是我自己在吃!我一向閉門不出,連馬廄都沒有來過,怎麼能和我扯上關係!」

  老大夫面色不悅,猛地一沈,「侯爺,我給馬兒看病至少也有幾十年,您若是不信,盡可找其他人再驗!這些清涼丸雖然有美容的功效,可是裡面含有大量止汗成分,尋常女子吃了可以肌膚清涼,夏日裡也能保持冰肌玉骨,但是汗血寶馬吃了就會阻止身軀排汗,活活憋死它!方才我聞了聞,清涼丸的藥味和赤豪皮膚下的隱隱氣味是完全一樣的,赤豪一定吃了同樣成分的止汗藥物!」

  江燁的胸口如同風象風箱暴怒起伏,猛然轉身,「去查!所有的水桶、草料、豆餅都查一遍,看看那清涼丸被下在什麼地方!」

  他咬牙切齒的狠狠瞪著宋依顏,眼珠子紅的幾乎冒血,「大管家!去大夫人的梅居搜一搜,看看她還藏了多少清涼丸!」

  ******

  「夫君,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宋依顏驚駭欲絕,拼命地抖顫著嘴唇爬到江燁跟前,匍匐哭泣,「夫君,妾身是被冤枉的!妾身從來沒有來過馬廄,就算是真的想要下藥,也沒有機會啊,夫君你要明察!」

  鶯兒銀鈴一般的笑聲沈沈晃悠過來,「大夫人這話可說岔了,您人雖然沒來過馬廄,可是您經常在花園裡散步晃悠!所有馬匹的飲用水都是從花園的水井裡打來的,如果您要在水井裡做文章,那……?」

  江燁一腳踢開宋依顏,「來人,去花園的水井檢查!」

  不到一刻鍾,幾個小廝和大管家都回來了,大管家手裡抓著沈甸甸一大包袱藥丸,「回稟侯爺,小的在大夫人房間裡找到了大量清涼丸!還有配製清涼丸的藥方!」

  派去花園的小廝也回來了,「侯爺,水井驗過了,井裡被人投了大量清涼丸,整口井水裡都含有這種藥!」

  ******

  宋依顏頭髮蓬亂,手心濕膩的幾乎把不住地面,江采茗驚慌失措的抱著母親的身子,背心熱辣辣地沁出了一層汗水,恨不得將鶯兒抽筋剝皮,油烹火煎!

  「爹爹……你,你不能就這樣冤枉娘親!如果,如果赤豪真的是因為喝了下清涼丸的井水死掉的……為什麼其他馬匹都沒事?」

  老大夫淡淡的瞟了宋依顏一眼,歎氣收拾藥箱,「縣君,那水雖然是所有馬匹都在喝的,可是,普通馬匹排汗並不像汗血寶馬這麼劇烈。雖然清涼丸對普通有所影響,但絕對不足以致命,唯獨汗血寶馬……任何止汗的東西都等於要它的命!」

  鶯兒走去江燁身邊,滿意的看到江燁脖子、額角都密密麻麻盤亙著指頭粗細的青筋,顯然已經暴怒到了頂點!

  她咯咯輕笑,「侯爺,這下藥的人可真陰險。居然能想到在井水裡投清涼丸,這麼一來,人喝了井水沒有影響,其他馬匹喝了井水也不要緊,唯獨就害死了咱們府裡唯一的汗血寶馬!如果不是今日騾馬大夫發現了,誰會想到這種女子閨房裡美容養顏的東西也能用來禍害他人!」

  「你血口噴人!不是我啊!夫君!害死赤豪的絕對不是我!」宋依顏尖叫著爬去江燁腳下,江燁垂眸冷冷地給了她一個耳光,幾乎打歪了她的半張臉!

  鶯兒冷笑,「不是你?大夫人,你怎麼敢說不是你?難道買藥的人不是你?配藥的人不是你?清涼丸的方子不在你手上?管家方才還搜出來了大量的藥丸……赤豪是因為清涼丸死的,不是你害死它,又會是誰!侯爺,這件事最好確定不過,只要您派人去大夫人常抓藥的藥鋪問一問,自然知道大夫人是不是經常去抓藥配製清涼丸!」

  羅大夫聞言歎息一聲,回稟,「侯爺,不用找人去藥鋪,老夫就可以作證。清涼丸的方子,大夫人前幾日就找老夫和幾位太醫一起看過,夫人確實拿方子配藥來吃了。當時老夫也告訴過夫人此藥可以清涼止汗,只是老夫沒有想到,夫人不僅自己吃,還……」

  末了,他搖搖頭,長歎一聲。

  鶯兒在黯淡燈火中微微彎起美目,眼角眉梢流光溢彩。

  沒錯,井水裡面的清涼丸自然是她偷偷投入的,只是,她那裡如今乾乾淨淨,一顆藥丸都沒有,連藥方都在宋依顏手中,無論如何也賴不到她身上!

  更重要的是,宋依顏疑心方子有問題,為了保險,曾召集了好幾位大夫前去會診。如今這些大夫就個個都是人證,證明了宋依顏的確在配藥、吃藥!

  宋依顏,宋依顏,今日你無論如何,沒法脫身!

  ******

  「不,不!」宋依顏聞言只覺得陷入了萬丈深淵,被黏膩的蛛網死死纏緊,眼前的鶯兒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隻走來吞噬掉她的毒蛛!

  宋依顏此刻再也不見往日裡空谷幽蘭的模樣,面色慘灰,蓬頭亂髮,渾身衣裳早已跌在泥地裡,滿身髒汙的大聲叫著,一邊拼命掙扎,「夫君!妾身是被陷害的!妾身從來沒有給井裡投過什麼清涼丸啊!」

  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身惡狠狠的盯著鶯兒,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是鶯兒!是鶯兒幹的!她也有清涼丸,她也會配啊!妾身的這張方子就是從鶯兒那裡偷來的!」

  事到如今,就算要她承認偷盜他人財物,也非說不可了!比起害死赤豪的罪過,偷盜只是個小小的罪名了!

  鶯兒一手挽著江燁的手臂,委屈的淚花滾落,「侯爺,大夫人怎麼總是要誣陷奴家!大夫人,既然你說清涼丸的方子是從我屋子裡偷來的,那麼請問是誰偷的?」

  碧波膝蓋一軟,慌忙跪了下來,「啟稟侯爺……這方子,這方子的確是奴婢從鶯兒夫人屋裡偷來的!奴婢也是一時糊塗,想要為大夫人調理身體才會去偷,這張方子真正的主人是鶯兒夫人,侯爺,大夫人是冤枉的!」

  鶯兒微笑挑眉,「碧波,你說方子是從我那裡偷來的?請問,誰看見了?」

  腦中一道冷光劈過,碧波身上一軟,癱了下去……完了!

  既然是偷來的,自然不會有任何人看見,根本無法作證!

  鶯兒趁勝追擊,「既然沒人看見,你怎麼敢血口噴人來誣陷我?我可從頭到尾就沒有聽說過什麼清涼丸,碧波,你是大夫人的貼身丫鬟,你的話根本不能作數!」

  宋依顏見碧波不頂事,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抓著江燁的衣擺一手指向鶯兒,惡狠狠的眸中發出熒熒紅光,「是她,夫君,真的是她!吃了清涼丸的女人,在夏天肌膚也會清涼無汗,夫君,你看看鶯兒!她身上清清爽爽,一滴汗也沒有,她也有清涼丸啊!」

  鶯兒笑眯眯的從衣襟裡拉出一塊通體晶瑩、碧綠剔透的圓形玉璧在宋依顏眼前晃悠,「大夫人,看好了喲,這碧玉叫做『寒冰玉』。奴家之所以能夠肌膚潤澤、清涼無汗,都是因為佩戴了這塊玉的功勞,和那勞什子『清涼丸』可半點沒有干係!」

  江燁勃然大怒,一甩腳就將宋依顏踹開!「事到如今,你不但沒有半點認錯之心,還要繼續誣陷別人,你這心腸,真是毒如蛇蠍!」

  ******

  被利用了。

  她被鶯兒利用了。

  先是巫蠱,再是赤豪的死,鶯兒一環環將她的脖子送入絞索,收繩奪命,避無可避!

  完全無可辯駁,完全沒有死角。

  宋依顏癱在地上,空茫無助的看著黃豆一般的風燈掛在樹梢,隔著燈罩一點朦朧暈黃,鬼火一般淒慘,胸口的脈搏律動漸漸變緩,血液裡彷彿有無數蟲咬蟻噬淺淺的激蕩,在無盡黑暗中永遠滅頂。

  江采茗無數的話堵在喉嚨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人證物證絲絲入扣,還有什麼翻身的餘地?她淚盈盈的望向江燁,卻看到的是父親近乎於猙獰的神色!

  「一個字都別想求情。」江采茗還沒開口,江燁已經搶先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擠出聲音,「滾回你自己的閨房去,如果你不想落到和這個賤人同樣的境地,就滾!」

  江燁從來不曾這麼疾言厲色的和女兒說過話,宋依顏強壓下心口的劇痛,拼命伸出手胡亂在空氣中搖動,不斷哀求,「夫君!夫君!都是妾身一個人的錯,和茗兒沒有關係,你不要凶她……她可是你最疼愛的女兒啊!」

  「滾開!」江燁扭曲著臉將宋依顏抓開,狠狠摜在地上!他毫不留情,眸子怒的發紅,聲音冷峻而陰滾,「來人,把二小姐帶回閨房,從此以後,如果她還敢來看這賤人,就不是本侯的女兒!」

  江燁滿目嫌惡的看著宋依顏,一想到她這麼多年來的善良溫柔都是假像,皮相下淨是惡毒蛀蟲,真真是一隻骷髏惡鬼!而他竟然還寵愛了她那麼多年!她帶出來的女兒……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是個表面光鮮,內裡敗絮破敗的毒婦!

  江燁怒火上頭,連帶著看江采茗也覺得面目可憎,不能入眼!

  江采茗哭道,「爹爹……爹爹你要相信娘親啊,咱們府裡一直平平靜靜沒災沒難的,都是這鶯兒入府後,才會這樣……」

  鶯兒厭惡的看了江采茗一眼,都這樣了,這位柔弱純潔的二小姐還不忘拖她下水麼?

  「二小姐,您說話小心一點。從前府裡平平安安的,那是因為大夫人自己獨大,整個晉候府裡也就大夫人一個女人,侯爺連個妾都沒有,大夫人自然不需要整治誰。哦……我想想,貌似侯爺身邊並不是一直沒災沒難吧?奴家聽說,多年前,衣妃娘娘的親生母親、侯爺的故夫人和玉兒小姐都歿了,這不是災、不是難?奴家覺得十幾年來,府裡沒有爭鬥,恐怕是因為大夫人用了各種法子把別人都擠兌走,擠兌死才會這樣吧!」

  這話頓時引起了江燁對於翠秀的愧疚和對宋依顏更大的憤怒!

  想當初,就是因為宋依顏昏倒、宋依顏生病、宋依顏替玉兒定親,才導致翠秀血崩離世,玉兒小小年紀就撒手人寰!

  宋依顏,宋依顏,現在想來,這些事都和宋依顏有著不可撇清的關係!

  這女人,簡直就是畫皮包裹的劇毒蝮蛇!

  宋依顏哭著不依不饒爬回去,卻被無數小廝按住,他們絲毫不留情……巫蠱害人,藥死赤豪,這位大夫人算是徹底完了!

  幾個人用力將宋依顏痙攣的手指從江燁衣服上撕開,鐵鉗一樣的手掰開她的十指,力氣之大,甚至將她的指頭掰斷了!

  劇痛順著手指直竄上頭,宋依顏痛的直暈,一面搖頭一面搖撼著身子,「夫君!夫君!你不要分開我和茗兒,她是我的命啊!」

  「大夫人,您還是先擔心擔心您自個兒吧!」鶯兒嗤笑,「巫蠱案發,侯爺對您手下留情,那是顧及幾十年的夫妻情誼!您不但不感激,還用這等惡毒的法子將赤豪害死,用來誣陷我!大夫人,您明知赤豪對侯爺有多重要,失了赤豪,侯爺會被慕容大人猜忌甚至疏遠!而您,為了一己私欲,就將侯爺陷入這樣被動的境地,你但凡替侯爺多考慮一分,都不會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

  這番話頓時將江燁的憤怒煽動至最高峰!

  鶯兒十分瞭解江燁,哪怕他看穿了宋依顏的真面目,只要宋依顏不對他自己造成實質性傷害,他始終不會忍心真正傷害她!

  而這一次,宋依顏在明知赤豪重要性的情況下藥死了汗血寶馬,等於是絲毫不顧及他的難處,明知故犯,給江燁造成了極大傷害,他不可能不憤怒,他不會再對宋依顏留一絲情分!

  果然,江燁眸子裡連半絲憐憫都沒有,冷冷的盯著宋依顏,「把這個賤人給本侯關在馬廄裡!永遠不許放出來!害死了本侯的汗血寶馬、還企圖誣陷他人,這賤婦其心可誅,不得好死!永遠都不許她踏入正門庭院一步,否則,就給本侯趕出大門去!」

  一個小廝微微猶豫,「侯爺……這,把大夫人關到馬廄……不甚合適吧?……」

  「誰說她是大夫人!?」江燁轉頭怒叱,「從現在開始,這賤人再也不是本侯的妻子!將她給我關進馬廄,休妻文書……本侯很快就給她送來!」

  說罷他咬牙切齒的轉身逆風而去,看都不願意再看這個女人一眼!

  ******

  宋依顏一個情急,直直跪了下去,眼看江燁連腳邊的灰塵都不屑輕揚,不禁崩潰的大哭起來,嘶聲呼喚,「夫君!夫君,你說過要對顏兒一生一世、永不相負的啊,你怎麼能休棄我,夫君,夫君!」

  江燁連回頭都不屑,冷冷怒哼,「這句話,是本侯從前那個心地善良的宋依顏說的,不是對你這個蛇蠍婦人!」

  宋依顏爬動間撞翻了馬廄側面的尿桶,一股子尿臊氣劈頭蓋臉潑向她,令人聞之欲嘔。

  鶯兒揮退了四周的小廝,笑吟吟的走上去,一腳踏上宋依顏的後腦勺,將她連口帶鼻踩進腥臊的馬尿中!

  「大夫人,讓我來告訴你一個道理。」鶯兒聲音脆如銀鈴,雙眸發紅,鶯兒不願意叫這個女人宋依顏,宋依顏是她早逝的小姑姑的名字,不是這個女人的名字,「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

  說罷,不等宋依顏抬起頭,她邊將腳底挪去宋依顏的肩膀,生生踩裂了她的骨頭!

  尖利的淒涼嘶叫響徹小院,卻沒有一個人前來救她。

  風燈靜靜的,樹葉靜靜的,連風都是靜靜的。

  宋依顏滿嘴污濁屎尿,嗚嗚堵著嗓子嘶叫,「你是個魔鬼,魔鬼!……」

  「我是。」

  鶯兒抱著手臂,垂下臉靜靜的俯視她,「你說的沒錯,我是魔鬼。」

  我的世界早就瓦解了,坍塌了,充滿痛苦和絕望,不可能走得出來。

  我所有的慈悲,所有的忍讓都隨著我親人的死亡而消失,所以我決定拉著我最痛恨的人共赴地獄!

  「宋依顏,你的苦日子總算來了,我會好好『照顧』你,你看著啊……」

  一身紅衣,將鶯兒背後的彎月似乎染成了血色,死一般的沈重通紅,鐵一樣的腥鏽黯淡!

  再怎樣的繁華,都要歸於紅塵。

  再怎樣的美貌,都要輸給時間。

  再怎樣的富貴,都會化作泥土。

  再怎樣的罪惡,都會用血洗滌。

  舉頭三尺有神明,且看蒼天饒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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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2 11:52 AM

第二十六章 螢火(一)

  天際一鉤如水淡月隱沒在微藍的濃雲裡,彷彿一片銀色的牙簪緩緩沈浸入濃雲中,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雲生荔枝紅。

  盛暑難消,天子捨了正殿帝王寢宮,帶著江采衣移駕去皇宮西側的竹殿避暑。

  北周皇宮奢華盛麗,僅僅內城就足足佔據了三座城池大小,竹殿坐落在一座龍泉瀑布正上方,彷彿大鳳壓落朱泉,飛簷翅濺起晶瑩剔透的非珠,寒泉涼氣透過梅花空心磚淙淙流過,是盛暑裡最涼爽的去處。

  香砌上壓著一層有一層開到荼蘼的繁盛梨花,萬朵潔白,一拂雪滿階,朝陽金光點點投入室內,透過乳白色的紗幔淡淡暈染出來一層甜沙玫瑰色,落在身側人潔白如玉的肌膚上。

  沈絡衣襟微微開散,玉指冰弦,一手搭在額跡,一手攬著江采衣的腰側,在晨光中緩緩睜眼。

  身側的女子昨夜承寵太過,正沈沈的睡著,鼻尖埋在他的頸窩裡,一顆腦袋壓在他的長髮上,帶著小小的重量,讓他起身的動作帶了一絲凝滯。

  古有哀帝為董賢斷袖,他曾經嗤笑為無稽之談,可是這會兒,看她睡得這麼香,他竟然有種寧肯割斷自己頭髮,也不要打攪她沈睡的衝動。

  江采衣睡著的時候,會不斷向他的懷抱靠近,她一旦要摸到身側有人,就會無意識的將頭拱進來,貼著他的身體。

  她在睡夢中極其迷失極其恐慌,一定要將額頭抵在他頸子溫暖的肌膚上,才會停止磨蹭,乖乖睡去。

  ……什麼時候,她在白日清醒的時候也肯讓人這麼抱,就更合心了。

  淡淡想著,唇瓣就帶了一絲笑。

  有著華貴美貌的天子彎起鳳眸,輕輕扯走被江采衣枕著的烏黑青絲,淡紅壓疊玄黑的龍袍下擺繡著盤旋隱沒雲海的密紋,根根銀線的熙光微透出紗,一眼望不盡光華。

  ******

  司殿宮女和周福全早就在殿門外等著伺候君王起身,天際還透著淺白,竹殿庭院外,兩位衣飾華麗的兩位年輕女子也已經等待了很久。

  兩人被幾位宮女擁簇著,較矮小的那個一臉嬌矜,容色稚嫩嬌豔,正是葉子衿。

  而另一個女子則仰頭傲立,姿態如同昂立雞群的鶴。她自頭頂心到髮辮尾端都結著蓮花金絲寶珠,顆顆墜落至白皙的耳畔,一身淺金色鳳羽紗低低垂落。髮髻正中央點著一株碩大的鸞鳥東珠簪,在烏黑髮辮間灼灼發光,錯目過去,彷彿一尾華麗到極點的鳳凰,流光攢攢。

  葉子衿耷拉下眼皮,退後半個身站在這個女子背後,她雖然身為四品容華宮妃,在這位女子面前卻十分恭敬,和往日的嬌憨悍厲完全不同而語。

  葉子衿偷偷瞄了一眼身側的女子,心裡暗暗猙獰和苦澀交纏,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才剛進宮的慕容家嫡長女慕容千鳳,慕容家傾注了闔族心血培養的最出色的女兒。慕容千鳳,千鳳啊!她從名字到長相氣度,通身明晃晃的皇后氣派,任哪個女子的光彩都要被她壓下一頭去!

  當初御花園相看選秀,慕容家並沒有派出這一位,只是送了一位旁宗女兒去投石問路,落選也是正常。

  慕容千鳳是慕容尚河留的後手,姿容秀美,集千萬寵愛於一身,是慕容家傾盡心血培養的女兒。慕容尚河曾打算等北周後宮格局穩定之後,再送她入宮,只求一旦出手就牢霸后位。

  可是,眼看著最近朝廷上肅貪和北伐的動靜,慕容尚河和世族們哪裡還坐得住?

  肅貪暫且不提,北伐才是北周世族們的心頭大患!

  如果他們真乾看著皇上親手扶植的新貴們北伐立功歸來,北周朝堂只怕會從此風雲變色。新貴勢力的壯大,將會徹底打破皇權和世族分立的格局,別說實權,世族們連財產都不一定保得住。

  ────想想看,皇上雖然答應過,北伐不動用國庫的錢,但並沒說過大軍得勝歸來後,給各軍各將的封賞不從國庫拿錢啊!到時候,真金白銀白白挖走一大塊不說,連世族們控制的封地和世家佃奴們說不定也要被新貴們劃走!

  在肅貪一事上,慕容尚河已經栽進了蘇傾容的坑,北伐一事,他不得不慎之又慎,半點也馬虎不得。

  思考了數日之後,慕容尚河想出了對策────北伐勢在必行,既然誰也阻止不了,那麼,他只有在北伐軍中混入大股世族勢力,將北伐軍將領全部替換為世族的嫡子們才行!

  如果能順利在北伐軍中安插大量世族嫡系,就能將北伐的功勞盡占於己有,將可能出現的新貴勢力壓制到最少,無法和世族們抗衡。

  而皇帝戰後封賞功臣,就算從國庫拿錢,也不過是相當於用世族的錢賞賜世族自己,把錢從右口袋掏去左口袋而已。

  另外,這也是壯大世族軍權的機會。

  北周世族牢牢掌握著國庫和戶部的財政大權,可是兵權卻很弱。在前幾年的瓦剌大戰中,屬於世族的七大營軍隊又被蘇傾容消耗掉大部分。

  而今,借北伐契機,慕容家說不定還趁機能將手伸入兵部,讓世族嫡子嫡孫們立下顯赫軍功!

  慕容尚河自然盤算的不錯,然而,他所設想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世族們能夠順利把自己的嫡系安插入北伐軍的基礎上。

  如果這個前提不成立,那麼慕容尚河所計劃的一切都是空談,世族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新貴借北伐的東風平步青雲,形成拱衛皇權的巨大勢力!

  如今,兵部被蘇傾容守得如同密匝的鐵桶一般,大到先鋒大帥,小到隊正副隊正,全部都是丞相本人或者他的門生親手挑選的,一點空子都鑽不進去。凡和世族沾親帶故的軍人全部都被這位丞相大人一手清洗出軍,北伐軍鐵板一塊,拿鑽都鑿不出一個孔來。

  眼下,能讓丞相點頭放人入軍的只有皇帝陛下,可是,皇上和丞相兩人分明是一黨,皇上的本意也是扶植自己的心腹黨羽,根本不可能給世族們放水。

  形勢危急,慕容尚河只好將嫡孫女慕容千鳳提前送入後宮,指望這位慕容家傾盡心血,按照皇后規制培養的女兒能夠一攬聖寵,好歹說動皇上放幾個人入北伐軍。

  這是關係到北周世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只要口子能打開,慕容尚河必定拼盡全力和蘇傾容一較長短,將北伐軍的重要職位全數替換為世族的嫡子們!

  於是,慕容家最耀眼的女兒,就在這種形勢下,前呼後擁的進入了北周後宮。

  和當初的江采衣、葉子衿她們不同,慕容千鳳不需要通過選秀的方式入宮,而是直接被數十家世族家主聯名保舉,帶著百名家奴直接走入宣武門,來到了天子的身邊。

  ******

  慕容家出手,和常規世家門戶果然完全不同。

  慕容千鳳入宮時,按照皇后的規制攜了數十位族妹、庶妹作為「滕」。

  「滕」就是滕妾,是正室夫人自母族陪嫁來,共同侍奉夫君的側室。在北周,只有皇帝娶皇后才會自后族納「滕」,等閒妃子沒有這個待遇。

  慕容千鳳還未封后,就帶了十幾位「滕」入宮,顯然是打算將北周後宮獨霸入慕容家門下了。

  這些「滕」都是慕容家的女兒。氣度高華者有,纖秀細巧著有,美豔嬌俏者有,粉膩嬌豔,各有姿色,環伺於慕容千鳳身邊,即是她的滕妾,更是她的軍師,慕容千鳳甚至不需要在後宮活動,就自有一股巨大勢力。

  對慕容千鳳這一明顯越矩的行為,皇帝本人卻並沒有任何不悅的反應。

  沈絡言只是淺淺勾唇,那華美豔麗如同鳳尾的漆黑睫毛微微一揚,朱筆一揮,給了初初入宮的慕容千鳳一個極為耐人尋味的封冊────封她為一品茺國公主。

  ……公主?

  皇帝封慕容千鳳為公主?

  這個旨意下來的時候,不僅僅是慕容千鳳本人,就連慕容尚河等世族家主們都略有呆滯────為什麼皇上不封她為嬪妃,反而封成了公主?!

  雖然一品茺國公主的身份很是尊貴,連最受寵的江采衣也不過只有二品,見到公主也要行禮,可是……嬪妃和公主是完全不同的!

  嬪妃是皇帝的妻妾,再往上,終極就是后位。而公主,卻是皇帝的親族,從古至今,沒聽說過哪個皇帝會娶本國公主的,哪怕是沒有血緣的也一樣!

  而且,慕容千鳳入宮已經數日,卻連皇帝一面也沒有見過,陛下夜夜宿在自己的寢殿,和江采衣同床共枕,慕容千鳳根本就沒有侍奉帝王的機會。

  慕容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必須絞盡腦汁反轉形勢。慕容千鳳縱然是封了公主,可是若能獲得皇帝喜歡,公主也能改封號。現在當務之急,是摘除江采衣這個礙眼的絆腳石,扶助慕容千鳳獲得皇帝寵愛,安插世族嫡系進入北伐軍!

  葉子衿自然也被葉家知會過,讓她全力配合慕容千鳳除掉江采衣,助慕容千鳳登上后位。

  葉子衿自然不能拒絕,世族們的利益是她們必須傾盡心力去維護的,哪怕再不情不願,再心有怨憤,她也沒有其他選擇。

  可是……

  葉子衿微微低下頭,牙齒幾乎要爛了紅唇。清晨的薄霧帶著濕濕的露,熨帖在嬌嫩的肌膚上,她只覺得從指間到心頭都是冷透的。

  她居然,要幫助另外一個女人成為自己夫君的正妻。

  她居然,要幫助另外一個女人去獲得自己夫君的寵愛。

  她曾以為,父親葉兆侖如今獲得了皇上歡心,在吏部立下大功後,皇上會自然而然的對她多有愛寵,可是這麼多時日過去了,皇上對父親連封帶賞,卻對她這個女兒毫不搭理,似乎已經忘了還有她這麼一個人。

  雖然內務府看在葉家的份上,對她依舊多有恭敬,可是,她宮裡的冷清卻不是幾件華麗的擺設或者鮮花能夠遮掩。

  陛下避暑的竹殿距離她的含章殿並不遠,每個晚間,她都悄悄起身,去聽殿門口的聲響────帝輦會偶爾路過,卻從不停留,總是匆匆就走開了。

  有時候,她會專門等在門外,跪地給路過的帝王請安。她低著頭,連他的聲音都聽不到,連他的目光都碰不到,微涼的衣角滑過龍輦,纏綿過絲絲情意,卻什麼都纏不住,什麼也留不住。

  偶爾她會聽到他的笑聲,很低很輕,好像銀線在玉盤上輕輕一碰,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帝輦上一定還坐著另外一個人,被帝王摟在懷裡,半是挑逗半是玩笑的調戲的抱著。

  有一次,她在距離竹殿不遠的香欒池散步,那裡杏花開的正芬芳,雪白枝條風中輕顫,陣陣花瓣折落如零夜雨濃,沁著淺淺的木色樹枝。

  她走在水塘邊,卻看到林子裡影影綽綽的,還有男人的清楚調笑和女人嬌怯婉轉的聲音。

  草叢邊墜落著輕軟的衣衫,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屬於帝王的龍袍,繁華奪目,淺赤堪染深紅欲燃,像一團薄薄的煙霧一樣,籠在地上,只是一層外衫。

  再往裡面看,粗大的杏樹下面,白色花朵像是風鈴一樣墜下來,搖搖擺擺,空氣裡是春日裡最濃的香,隨風四散。

  越靠近那杏樹,香味就越濃,帶著隱隱海棠氣息。

  樹影裡面透出隱隱的一線漆黑的光,似是一團被弄亂的漂亮青絲,她看到一位女子纖薄的背脊抵著樹幹,帝王五根白玉般細膩修長的手指鉗制著她的下顎。

  沈絡的神色淡而愉悅,一頭蜀繡般柔膩的迤邐青絲潑墨一樣低垂著,只一根髮簪鬆鬆挽了幾縷,每一側頭,青絲便如清水般流漾開去。

  那女子被遮住大半容顏,葉子衿只能看到她的唇瓣隨著他扳住下顎的動作而張開,隨之深入柔軟舌尖然後銜住,他以牙齒輕輕的碾磨她一小截舌尖,那樣溫柔那樣沈醉的輕輕咬合。

  葉子衿看到的時候,只覺得渾身冰封一樣寸寸凍結。

  那女子的神色迷亂羞怯,注意不到暗處的她。可是皇上內功極高,立刻就發現了她。他動了動濃密如鳳羽的長睫,冷厲流光驟然從微揚的眼尾掃來,透過重重花影,寒冷的瞟了葉子衿一眼.

  他眸中的驅趕之意不言而喻,不許她停留在原地,妨礙他和那女子的親密。

  耳邊落花的聲音穿行而過,聽著也似是混上了風聲,葉子衿頭也不回慌亂離開,只覺得腳底發軟,內裡一寸一寸的枯作塵灰。

  因為發慌,所以走得格外急,她還未走遠就聽到衣衫被撕裂開的聲響和女子嬌怯求饒的語調,她的視線被重重壓低的杏花遮的密雲一般,在淚水中錯落成淩亂的世界。

  她沒有看清女子的容顏,卻無比清楚那人是誰。

  只會是江采衣,只可能是江采衣。

  果然,許久之後,她看到周福全公公領了一大隊的宮女嬤嬤,捧了嬪妃的衣服走入杏花密林。

  然後,狼狽不堪的江采衣就紅著臉被皇帝裹著大氅抱了出來,坐上帝輦。

  江采衣。

  為什麼是江采衣。

  那天,她躲在山石後面直到黃昏,持續崩潰,淚如堤決,哭的襦裙發濕。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侍寢,他的手撥開重重紗幔,紗幔上墜繡著的寶石星光熠熠流燦在他珊瑚色的指甲上,簷上垂掛的琉璃宮燈溫潤明亮。

  曲水流觴,燈前細雨,簷花蔌蔌。

  帝王長身玉立她面前,唇畔色豔如薇軟若春風,輕輕巧巧的便吹進她心底,開的心花無涯,她突然就歡喜了,恨不得當時就立刻過完一輩子。

  她還那樣青蔥嬌嫩,還是最好的年華,可眼中的一切就已經殘花似的流散了,她的傾慕一開始便建立在搖搖欲墜的地基上,始終是一剎那的花火。

  紗幔流蘇中一見傾心,她把最純真美好的韶華賦予。

  可她知道自己愛他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前有江采衣,她鋪排了許久之後,準備對江采衣出手,一擊必殺的時候,後又來了慕容千鳳。

  慕容千鳳,慕容家的嫡女,被萬千寵愛,傾心培養的尊貴女子,甫一入宮就拉開了皇后的架勢,連江采衣見了她的面都要謙讓三分。那女子看著她,滿眼滿目都是淡淡的高矜,彷彿雲端的雪山。

  入宮的第一天,慕容千鳳就端坐華雲殿召見她,身側僕繡叢雲,彷彿被萬花拱立。

  葉子衿自己雖然也是葉家世族嫡女,可是在慕容家的嫡女面前只有自慚形穢的份。

  慕容千鳳對著葉子衿微微一笑,也不起身,擺足了絕頂世族的架子,許久後,才緩緩開口,「子衿,你入宮已數月有餘,如今江家衣妃受寵,舉朝皆知,你可有了拈除她的法子?」

  拈除?

  葉子衿聞言一驚,稍稍抬起了頭。

  後宮之爭,無論多麼骯髒齷齪,都不會說得如此直白,嬪妃們絞盡腦汁長袖善舞,無論手段多麼下作,面子上都要博得一個柔善名聲。而這位慕容家的嫡女,竟然用如此輕飄飄的二字來形容江采衣?

  「怎麼了,很驚訝麼?」慕容千鳳的一位族妹看著葉子衿嗤笑,「公主她雖然還沒有封妃,但是問鼎后位是遲早的事情。待公主做了皇后,定會法度公平治理後宮,決不允許有人寵擅專房,凡有違抗者,自然是要拈除的。」

  法度公平?

  所謂的法度公平,其實是將聖寵限制於慕容家女兒的身上,不許其他女子成氣候罷?

  ……慕容千鳳還沒有封妃,就已經如此篤定自己會封后,開始籌劃著如何治理後宮了麼?

  葉子衿默默咽下喉中的苦澀。

  或許,這就是慕容家嫡女的自信和氣度,不管旁的嬪妃怎麼爭的你死我活,那個后位卻終究還是慕容家女兒的。

  沈默許久,葉子衿終於緩緩出聲,「公主,拈除江采衣的法子……有一個。」

  ******

  清高傲然如慕容千鳳,入宮數日,卻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她也終於坐不住了,在晨曦時分來到竹殿的外庭門口。

  羽林衛們將竹殿的裡裡外外圍得嚴絲合縫,無論慕容千鳳多麼金枝玉葉、身份高貴,他們就是把她死死擋在竹殿庭院門外,不許跨入一步。

  慕容千鳳的侍女們和羽林侍衛反復拉鋸,個個面色鐵青。然而,不論侍女們的痛斥聲多麼尖銳,侍衛卻連一絲表情都不改變,沈著臉彎膝點地,攔著大門的身子不曾挪開半分。

  慕容千鳳的侍女怒火高漲,按捺不住大聲斥責,「你們這群放肆東西!我們茺國公主可是一品命婦,她求見皇上,你們不但不通傳,還將公主擋在庭外,成何體統!?就算陛下不召見,你們也該將公主請入竹殿內庭,在殿門臺階下等待才是!」

  侍衛的臉硬如一塊鐵板,語調硬邦邦的,「陛下還未起身,奴才們不敢通傳。」

  「裡面燈火已經亮了,陛下如何沒有起身?快去稟告陛下,公主求見!」侍女怒叱罷,仰著頭就要闖入內庭。

  侍衛長立刻伸臂攔在竹殿庭門口,刀光出鞘,冷冷微閃,在晨曦中一痕冰涼的冷硬感────「公主恕罪!陛下有旨,除了衣妃娘娘,任何嬪妃非召見不得踏入竹殿內庭一步!」

  磨了半天,慕容千鳳只能得到反反復復重複的這幾句話,她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點,冷冷揚眉道:「呵,一個小小的侍衛架子擺的倒大。本宮倒要看看有沒有人敢攔我,讓開!」

  她是慕容家的嫡女,未來的皇后,皇上絕對不可能因為這麼一點事情就和慕容家撕破臉,她若是連一個小小的竹殿都闖不進去,日後在宮裡立威?

  說著,慕容千鳳快步就要往裡面闖,侍衛長臉色一沈,刷的抽開劍,眼看就真的要發生肢體衝突,就突然聽到一人高聲喝止:「什麼人,膽敢在御前喧嘩!」

  遠處燈火淼淼,陽光靜靜破開雲波,殘夜在晨曦靜靜崩碎,竹殿清雅的翠色在濕潤的晨霧中漸漸清冽穠麗。

  嘉寧姑姑從遠處石階上婀娜挪步而來,不急不緩,一點沒有因為慕容千鳳的公主身份而加急一分步伐。

  慕容千鳳微微眯起眼,「這人是誰?」

  跟在她身後的葉子衿立刻接話,「公主,這是江采衣的貼身宮女,嘉寧姑姑。」

  說話的時候嘉寧已經走近,她的目光不緊不慢在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的身上轉了一圈之後,才恭敬的下拜行禮,「見過茺國公主、葉容華小主。奴婢嘉寧,是竹殿的司殿女官。」

  葉子衿皺眉斥道,「胡扯!你明明就是衣妃的貼身姑姑,什麼時候成了竹殿的司殿女官?」

  嘉寧微微一笑,復又下拜,「回稟容華小主,陛下有旨────御駕歇在哪一殿,衣妃娘娘就是哪一殿的主子,奴婢自然也就是哪一殿的司殿。」

  這話彷彿刀子一樣將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通身劈了個通透。

  葉子衿還好,畢竟江采衣盛寵已經有好些時日,她總還是有心理準備的。可是慕容千鳳受到的衝擊就不能同日而語了────這個江采衣,竟然得寵若此!

  嘉寧拜罷起身,突然上前兩步,一抬手,連著幾個巴掌甩到方才阻攔慕容千鳳的侍衛們臉上,厲聲罵道:

  「你們一個個都瞎了眼睛,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連公主都不認識!?不知道該怎麼對公主說話是不是?你們明知道皇上和衣妃娘娘還沒起身,就連周福全公公都還噤著聲呢,竟然也敢在殿前吵吵嚷嚷,都不想活了!?」

  嘉寧嘴裡罵的是侍衛,可是言下之意人人都能聽出來,慕容千鳳登時繃緊了臉,卻見嘉寧打完了侍衛,就恭恭敬敬的含著笑轉過身來,對慕容千鳳福了又福,

  「公主,容華小主,二位主子都是金枝玉葉的人,何苦和這些奴才、侍衛們為難?公主身份尊貴,少了什麼、缺了什麼,內務府的奴才們自會用腦袋頂著盤子送上來,公主有什麼事情,自己決斷就是,何必非要大清早來陛下御前打擾呢?」

  這番話直將慕容千鳳捧得極高,全沒半點不恭敬,倒叫人無處發作。

  慕容千鳳只覺得嘴裡彷彿被人堵了一嗓子似得,竟連發作都沒有去處。想她養在慕容府邸,何等尊貴傲然,等閒貴女連和她說句話都要小心翼翼,哪裡被人這樣用軟話裹著石頭堵回來過?

  正要開口,卻見竹殿門前小步走來一個小太監,低聲道,「皇上有旨,公主和容華既然來了,便進來罷。」

  慕容千鳳本人並沒有見過皇帝,只聽家裡頭的祖父慕容尚河說過,是個傾國傾色的冠世美人,她方才一番發作就是為了得見天顏,可真的受到召見了那一瞬間,她的足下不知為何,竟然凝滯的彷彿黏在了膠上一般,心口不斷漏跳。

  慕容千鳳領著葉子衿,跟在小太監身後穿過竹殿巨大的華庭香徑。

  竹殿不同於其他宮室的富麗堂皇,十分清雅幽涼,時不時有柔軟的竹葉混著濕濕露水顫動,一籠青翠。

  一路走過去,慕容千鳳發現殿內的所有宮女太監舉止都分外安靜,幾近於肅穆,淡白色天光將竹殿照的一點點亮起來,她們行走間只能聽到長裙拖曳過地面的細微聲響。

  「皇上剛剛起身,公主,容華小主,請入殿。」

  小太監止步於竹殿石階下,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站在門外,靜靜看著那一扇微微透出清涼的殿門。

  竹殿殿門大開,殿內梁上懸著素色深淺不一的輕紗,水草一樣從粗大的烏金木梁上垂落下來,彷彿截了黎明的天色裁做,在亭亭蜿蜒成如凝固的深霧。

  ******

  江采衣睜眼的時候,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已經快走到殿外口了,她幾乎是從榻上手足並用著爬起來,匆匆套上外衫就先跪去沈絡足邊替帝王更衣。

  沈絡面色從容,垂著長睫將江采衣拉起身,神色雖然淡然卻愉悅,手指頭不緊不慢挑開她襟口,直直伸入了她的小衣深處,在那兩團嬌嫩豐盈的粉丘上撫摸。

  「唉,皇上……」

  江采衣臉色火燒一般,腿足都開始發軟,夏天衣裳薄,他修長的指頭將衣衫撐起,露出優美的形狀,可以清晰看到揉捏的動作,分外輕挑放蕩。

  「昨夜朕用力了些,莫傷了愛妃的身子,朕看看。」

  他不急不緩的說,指頭尖冰冷的指甲劃過肌膚,貼著溫潤柔膩的紋理,貼合住她波折起伏的曲線,一直繞到她的背脊。

  采衣微微輕叫一聲,他修長優美的身軀低低壓落下來,身後深紅色的絲繡龍袍彷彿花瓣靜靜鋪展,長髮潑墨般遮住她的視線,一絲一縷的光線透過他髮絲的間隙落下,有著絲線一般的金光。

  「嗯……皇上……別!」

  江采衣慌亂掙扎,卻也不敢推拒帝王的身體,她耳邊聽著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的腳步聲就在門口,馬上就要進來了────

  話未竟,唇瓣被淺淺封住。

  帝王的外衫沈重華麗,內衫卻極為溫膩柔軟,溫熱的肌膚透過薄薄的衣衫相觸相交,他抓住她的手腕折在背後。

  殿裡香煙細密,他的指尖插入了她腦後的髮絲,在漆黑中閃動著妖豔的紅。

  溫熱的唇舌自她的唇瓣滑落頸側,蝶翅般優雅飛揚的挺直鎖骨硌的她發疼,緊緊熨貼著。

  皇上,皇上,皇上。

  「嗯……」

  江采衣眨眨眼,微微偏側過頭,小口小口的呼吸,他的手勁那麼大,微微折痛了她,可是那種痛感不讓她難過,反而透著一種安心。

  有這種痛在,她就是安全的,在這個人的懷中,她就是安全的。

  她知道皇上寵她,所以總是分外謹慎恭敬,舉止格外仔細,只為的……她不想失去。

  娘親,玉兒,蒹葭,她從沒有留住過什麼,從沒能留下過什麼。

  歲月帶著溫暖滑過身體,卻總是留下比往常更加陰冷的殘渣,她怕了,真的怕。

  這個男人從大火中救出她,在天街遞給她滿滿一捧暖意,將她帶在身側安睡。

  她每日睜眼,都枕著他海棠香味的長髮,鼻尖貼著他頸側溫暖芳香的肌膚。

  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彷彿在她冰冷素白的世界裡注入了暖熱的血液和色彩,讓她無法自拔的迷戀。

  所以她愈加仔細,只求這溫暖能留得長一些。

  所以要更加乖順,所以要更懂事。

  這樣,這種溫暖就能留的久一點,他也就留的更久一點,即使帝王的眷寵明日就消散了,不過於她來說,終歸是一輩子記得的。

  「明日是你的生辰,朕有東西給你。」

  美貌的年輕天子微微悠然彎折美目,將她禁錮在身下,欣賞著懷中女子羞澀又柔順的模樣,滑膩的髮絲自額跡絲絲縷縷透過陽光垂落下來,映的君王那個笑容異樣柔展。

  他的手臂不動,壓制住江采衣欲起身謝恩的動作,唇角一勾,玩味一樣把她的散髮在指尖繞了一繞,低低笑語,「采衣,你有一天的時間好好想想……該怎麼謝朕。」

  然後他指尖下探,在她濕潤的腿間細細一捏,暗示的意味不言自明,將身下的姑娘逗得更加手足無措。

  ******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進入竹殿的內殿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天子。

  他還未來得及戴齊整身大朝冠服,一頭烏髮盡數披散在腰間,就那麼隨便的坐在桌邊。

  窗櫺中薄薄撒落的日芒中,金色的粉塵洋洋灑灑,半襲妃色衣袂半拖在肩下,衣尾鋪展得很長,逶迤一地。

  沈絡手腕托著下頜,長髮並著貴麗的衣擺一同低垂,青絲間隱約可見修長白皙的脖頸彎出優雅的弧度,那外袍一層層翻起,透出玄色和緋色交錯的旖旎緋豔,顏色鋪疊,如盛世牡丹初綻,豔光逼人。

  抬起眼睫,慕容千鳳就望入一雙細長優雅,眼尾略略上挑的豔麗鳳眼。

  沈絡紅唇挑了挑,笑起來三分倨傲,一段風流。

  前所未有的忐忑洶湧而入心房,就在目光輕觸的那一瞬間,慕容千鳳只覺得皇帝彷彿看透了她骨子裡的每一分虛軟,她高揚的額頭低了低,眉間猛然軟軟的蹙出一點怯意。

  然而,慕容千鳳畢竟是北周頂級世族教養出來的嫡女,天子御前也不會輕言退縮,她款款上前幾步,幾乎是挨著沈絡的腳邊跪地,儀態萬方拜了三拜,「茺國公主慕容千鳳拜見陛下。」

  沈絡一手支著額頭,映出一段極白的肌光。他身側江采衣恭謹的在佈置早膳,烏金鑲寶石筷子輕輕碰觸著蓮葉粉青釉碗。

  他似乎是十分有興致的偏頭注目著江采衣在盤碟間蹁躚的潔白手指,卻連腳邊的慕容千鳳一眼都懶的瞧。

  葉子衿跟著慕容千鳳跪地,將這情形看在眼裡,心底又淡淡苦了一層。

  皇上剛剛起身,大殿內側一層薄薄紗幔勾在殿廊上,什麼也遮不住。透過雕花大門,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合歡龍榻。

  一截半垂床沿的紅羅錦被昭示著床幃間的淩亂,而江采衣臉頰和頸側吻痕未消,殿裡香豔的纏綿味道似是足以附骨,讓人心神不寧。

  縱情逞歡的曖昧痕跡那樣明顯而放肆,皇上在慕容千鳳和她面前,竟連起碼的掩飾也不屑於。

  她原本以為,陛下看在慕容家的面子上,對慕容千鳳就算做不到寵溺有加,起碼也能以禮相待,哪知道他竟然如此隨意,如此淡漠傲慢,連敷衍都懶得。

  「公主在宮裡過的可習慣麼?」見皇帝沒有開口的意思,慕容千鳳還跪著,江采衣只好開口破冰。

  慕容千鳳緩緩直起身體,挺直的如同一段聳立的竹,卻不接江采衣的話,只對皇帝抬頭,目光盈盈────「陛下,臣女入宮多日,蒙皇上隆恩,得賜公主名分,卻一直未曾來御前拜扣謝恩,臣女罪該萬死。」

  說罷,又拜了三拜。

  江采衣聞言,心底對這位慕容家嫡女頓時佩服了幾分。

  這話說得真是婉轉老辣,盡顯大氣。慕容千鳳明明是在抱怨皇帝不召見她,話語間卻將罪責全攬在了自己身上,倒顯得皇帝分外無情,而她自己則十分懂事達理。

  沈絡目光在慕容千鳳身上一掠而過,涼涼啟唇執袖輕笑,「起身吧,朕即然封你為公主,你便和等閒妃嬪不同,不必如此拘禮。」

  一句話四兩撥千斤,說的慕容千鳳心不斷下沈────他說她和等閒嬪妃不同……那意思豈不就是,他無意封她為妃了?

  難道,她的身份永遠都是公主,而不能是嬪妃麼?

  說罷沈絡起身準備上朝,召江采衣來服侍著,穿了玄衣朱裳,戴了旒冕冠。十二旒白玉串珠絲毫不亂,冰涼而溫潤的光暈淡淡抵在帝王額前。

  慕容千鳳心神一急,不由得膝行幾步,叫道,「皇上!」

  帝王於殿門口淡淡回首,長如鳳羽的幽黑睫毛在晨光下劃出一線驚心動魄的豔麗弧線。

  慕容千鳳咬了咬唇,「皇上,臣女謝皇上賜住華雲殿!殿裡的一切才剛剛佈置好,今晚……臣女在華雲殿設宴,望陛下看在臣女剛剛離家的份上……來華雲殿看看,讓臣女聊盡謝意罷。」

  葉子衿聞言眼皮微微一抬,心底咂舌。

  慕容千鳳到底是慕容世家嫡女兒,就連邀寵都如此光明端正,讓人挑不出一點旖旎處!

  可是,今晚皇帝倘若去了華雲殿,就算不是孤男寡女,只要慕容千鳳一個失手弄散髮辮、或者弄掉鞋子、再或者不小心露出點隱秘肌膚,皇上都賴不掉她。

  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就罷了,皇帝不想要就不要,可是慕容家的女兒則不同,一旦在皇帝手裡損了名節,就必須要定下嬪妃名分的!

  年輕的天子輕輕笑開,晨曦中長睫下的美目笑意溫淺,形狀優美的手指突然在江采衣的肩上微微一壓,然後緩緩收攏。

  「采衣,你可知罪?跪下。」

  他淡淡垂眸啟唇,江采衣連忙跪地。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登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看到沈絡的手指在江采衣髮頂心微微一彈。那動作不但毫無懲罰之意,反而充滿說不出的寵溺逗弄,看的二人心頭都是一跳。

  「朕讓你執掌六宮,你怎的這麼不懂事?茺國公主剛剛離家入宮,定有諸多不便,思家心切,這些時日……你竟也不曉得代朕去撫慰些許,怎麼管家的,嗯?」

  江采衣叩頭,「是臣妾失誤,請陛下責罰。」

  「行了,起來,」沈絡淺揚唇角,壓低微風翻卷的衣袖,語調隨意,「你尋個時間,代朕去華雲殿和公主好好敘話罷,公主日後若有什麼事情,你去解決即可,免得這點小事都要鬧到朕面前來。」

  幾句話說的慕容千鳳面紅耳赤,胸口如同壓了一塊大石般透不過氣。

  皇帝竟然連一點面子都不給她,不僅直接拒絕了她的邀請,更斥責了她不知好歹,在御前為了丁點小事胡鬧,順便,還連帶著警告了她江采衣的身份────江采衣才是實際上的六宮之主,統御後宮!

  她微微一咬牙,原本氣焰高漲的氣勢如同被涼水潑過似的,羞辱的只想立刻奔離。可是,想起入宮前祖父的交代,慕容千鳳嘴裡蠕喏,終究硬著頭皮喏喏細聲開口,「皇上……」

  她咽了咽口水,「皇上,臣妾聽說,聽說皇上就要點北伐軍的主帥了?」

  這一次沈絡連應聲都懶得,手指搭在江采衣的肩上,旋身上了帝輦。衣袖滑過烏木雕花把手,唇瓣帶笑,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戲謔還是嘲諷,帝王眼波淺淺一掠,就讓慕容千鳳渾身上下被人用膠水黏住了嘴一般,嘴裡澀的發苦。

  「皇上,皇上您覺得……臣女的哥哥是否能勝任北伐軍主帥一職?……臣女的哥哥自小習武,一直傾慕於數年前皇上大敗瓦剌那一仗的輝煌,他多年來心心念念著要征戰沙場,為我北周揚威呢……」

  慕容千鳳憋著一口氣說完,胸口壓了千斤般的大石頭總算落下了,她垂頭,下顎死死壓在身前,只覺得腦袋嗡嗡亂響,也不管得到的會是什麼答覆。

  然而,沒有答覆,長時間的靜默。

  她被這種沈默壓得難受,偷偷抬起眼睫。

  美貌的天子斜倚在龍輦上,一手支額冷冷看著她,唇邊好像有笑意,目光也不知道是責還是笑。

  不知道過了許久,沈絡突然展顏揚唇,身子微微前傾,長指輕輕點動,

  「朕嘗嘗聽聞慕容家一心為國,卻想不到連個女兒家竟也這麼掛心朕的前朝大事。呵,既然茺國公主如此有心,朕不如先封你做個北伐先鋒當當?自古以來,也不是沒有女子從軍的先例,公主如果能夠效法花木蘭沙場建功,你的哥哥自然更勇猛,朕樂見其成,一定加封,如何?」

  「皇上,臣女,臣女不敢──」慕容千鳳大驚!她是個養在深閨的女兒家,哪裡拿得動刀槍?別說上戰場效法木蘭克敵,她就連馬都不會騎啊!

  「不敢?」沈絡鳳眸微彎,淡淡勾唇,彎折指尖頂著側頰,「不敢就恪守本分,退下!你哥哥想進北伐軍,可以自己去丞相門下拜見,丞相若覺得他資質優異,自會納用。」他冷冷眯眼,「還是……慕容尚河覺得,朕比丞相好說話?」

  他將「慕容尚河」四個字挑的極輕,語調中的輕蔑戲謔難以忽視。

  慕容千鳳難以置信的垂頭看著眼前的青石板地,渾身輕顫起來……祖父慕容尚河,是北周世族中接近於神的存在,無數世族家主唯他馬首是瞻,就連先帝,對待祖父時都恭敬有加,鮮少擺什麼皇帝架子。

  可是皇上他,竟然用如此輕屑的語調來提及她們一族高高仰望的祖父!

  美貌驚人的帝王說這話的時候,一片竹葉飄搭在他的袖口,他淡淡伸手拂去。

  那個動作似乎不僅僅是拂落一片葉子,更像是連北周古老的世族們通通拂去了一般,彷彿是在對待一粒無足輕重的灰塵。

  ******

  皇帝離去很久後,慕容千鳳才緩緩站起身,她的膝蓋在冷硬的地板上壓出了紅印,動一動就肌骨酸痛。

  葉子衿湊來低聲說了幾句話,慕容千鳳隱約聽著。

  「……公主,皇上這是被江采衣迷惑著呢,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只一徑護著她……」

  慕容千鳳吸口氣,轉頭去看站在竹殿門口的衣妃。

  她姿色尚可,也並不出挑,身量細細柔柔的一把,一隻手臂即可環抱,面上淺淺的一層粉暈,晨風中自有年華,卻得帝王那樣青眼有加。

  皇帝走了,慕容千鳳自然不可能不識好歹的留在竹殿,等著嘉寧不留痕跡的趕人。

  她領著人走去殿門口,每一步都屈辱異常。

  邀寵失敗,請命被駁回,她身為慕容家的嫡女,十幾年無往不利,何曾受過如此侮辱!

  她看到先前那幾個侍衛似乎淡淡往她這裡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風太大吹亂了竹林反射的日光,還是花影繁雜,她總覺得那幾是在冷冷譏笑。

  慕容千鳳咬了咬牙,昂起頭,以往日高貴的姿態走出院子,走回華雲殿。

  步履從容,不讓人看出一絲一毫的狼狽。

  然而,踏入房中的一瞬間,她猛地關上寢宮大門,將所有器皿玉器狠狠砸碎在地上,咬住下唇滴出淚來。

  她是慕容家最受矚目的嫡女,哭累了依舊是這個樣子,不可能有人來安慰她的脆弱,也不會有人來聽她傾訴,她永遠都要做出高雅恬淡的模樣。

  地上摔碎的玉器在地板上滾動,發出骨碌碌的碰撞聲,她抬起眼,舉目都是華麗,卻生硬而冷漠。

  慕容千鳳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時光交疊相錯的荒謬感頓生。

  她猛然就想起來剛剛踏入竹殿的一瞬間,那個豔若紫薇的貴麗天子托腮閑坐桌邊,晨曦裡一截似雪的頸子透出黑髮,鳳眸含著一點水色閑閑挑起,手指搭在江采衣的手背上。

  他修長的手指抵入江采衣手指的縫隙,然後密密握住合攏,彷彿捏著掌心一株柔弱的嬌花。

  江采衣咬了咬唇,臻首低垂,耳廓一下子就染了淡淡的桃花色。她有些扭捏,卻仍是伸出空餘的那隻手,去理了理帝王髮間素色的銀簪。

  那個時候,帝王目光微動,說不出的瀲灩和柔矜。

  這一幕鮮明若斯,讓慕容千鳳忽然覺得冷,她滾入錦褥間將被褥拉起,圍住肩膀,心裡的苦澀和羞辱彷彿火烙過的鐵珠,辣辣的硌疼著。

  她從小就被教導著,要嫁給這世上最尊最貴的男人, 出嫁之前,祖父坐在高堂上肅然教導────千鳳,你是我們慕容家的女兒,不是整日裡讀書繡花與世無爭的尋常女子,你要嫁的人是皇帝,你日後不僅僅要統御後宮,更要輾轉朝廷結交權臣,你身後有整個慕容家在撐腰,便是面對皇上,你也要端出平起平坐的姿態。

  面對祖父,她帶著慕容家特有的嬌矜淡淡點頭應了。

  本以為自己在北周後宮定會一舉得勢,可是哪裡知道,就在今天,就在方才,觸目間才看了帝王微微一眼,她就頓時失掉所有的架勢,只想要順著他,迎合著他。

  那個她未來要共渡一生的男人有著超乎她想像的美貌和華貴姿態。

  在見到他的一刻,她的心顫動著驚喜莫名,她欣慰著自己姓慕容,欣慰著自己能因為這個姓氏毫無阻礙的來到他身邊,想到日後,她會將自己一整個人完全的託付於面前的他,她有些歡喜。

  可她的欣喜還未能持續一秒,美貌的帝王就朱唇輕啟,唇間貝齒一點白冷微光,那麼美的唇,開闔談笑間便彷彿一把利刃俐落斬斷了她所有的夢幻和期待,斬斷了她身為慕容家貴女擁有的矜持和高雅。

  ────那美貌的天子根本無視她的容顏,無視她高貴的身份,他甚至蔑視著她的姓氏,連帶蔑視著她所攀附的家族。

  十幾年來錦衣玉食,十幾年來高站雲端,就在這一刻,她裹著錦被,眼前的世界卻似乎被撕毀了外皮。

  她的整個腦海中,都只充塞著竹殿那張淩亂曖昧的紅色龍榻和帝王凝視江采衣時瀲灩柔和的眼波,剎那間,她只覺得自己錦繡般華貴的人生只能用八個字來形容────華麗錦榮,空洞無物。

  慕容千鳳緩緩從錦褥間起身,她緩步踱至窗前銀裹紫檀支架上的玉盆前,俯下身去,掬起一捧冷涼的水,然後將浸潤了水的手指貼上微微紅濕的面容。

  水跡滑下芙蓉面,指尖滑落的瞬間,她又恢復成了那個雲端般高雅的慕容家大小姐。

  天色低壓,似有暴雨即將來臨,慕容千鳳推開殿門,數位族妹和宮女恭敬俯身立於殿外,即將到來的暴雨在空氣中彌漫開濕潤,腳下的玉階彷彿浸透了水霧般鋪展至濕漉漉的草木深處。

  快下雨了。

  夏日的暴雨,總是來得即急且狂。

  「叫葉子衿來,」沈默半刻鍾,慕容千鳳攏起雙手,淡淡開口,「今日,本宮就要除掉江采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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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3 11:06 AM

第二十七章 螢火(二)

  夏日的暴雨總是來得很急,天際黑團似的烏雲低低壓著,空氣凝滯的連一絲風都沒有,水汽緊緊黏固在枝葉上,似將草木花枝都沈沈低到了地面。

  烏雲團布,用眼睛掃一掃,都彷彿能滴下水來。

  燦陽在縫隙裡割裂開一道刺目的金邊,好像在烏黑綢緞中掙扎的火焰,照的濛濛烏青沿著整個天空延展鋪散開去,似乎有人手一抖,便展開了一層烏色的厚紗蒙住了天。

  華雲殿外,青枝剪綠露珠悠,白如盞的鈴蘭花似乎提前感應到了暴雨的來勢,花朵吸多了水汽,耷拉下頭,低低垂著,下一秒鍾就要墜落下去。

  華雲殿裡,慕容千鳳毫不掩飾略帶紅腫的眼皮,雙手交疊。

  而葉子衿帶著繪箏規矩靜立一旁。

  「現在,就動手吧。」

  慕容千鳳對葉子衿開口,隨後就不再出聲。

  沈默的凝滯感,在暴風雨到來前的窒息空氣中傳染開來。

  葉子衿聞言,驟然收縮起腳趾。足下站著的似乎不是華雲殿奢華的緬玉石磚,而是紅粉鑄就的殺人陣。

  微微抬頭看了慕容千鳳一眼,葉子衿覺得她依稀閉了一下眼睛,復又睜開,眸中有鮮紅的顏色從視線裡優雅地拂過,隨後又恢復成天高雲淡。

  收拾江采衣這件事,自從火焚朝夕閣之後,葉子衿一直在籌謀。她早已布下暗線和手段,並且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只是,她一直沒有出手。

  一則是因為缺少機會。江采衣和皇帝挨得太近,誰也不能在距離皇帝那麼近的地方動什麼手腳。

  二則,是因為她在等待,等待將自己利益最大化的一個機會。

  而今……葉子衿咬破了嘴唇,種種算計,如今看來都似乎白費了。

  她的計謀,終究要讓慕容千鳳白白撿走,她夜夜手壓金絲花線,卻終究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為了最後的掙扎,葉子衿弱弱蠕喏開口,語調中有微弱的反抗,「公主,無論我們打算怎麼做,都必須在距離陛下遠一點的地方才行……而今,江采衣足不出竹殿,我們拿她又能怎麼辦?」

  總不能派人闖進去把江采衣拖出來吧?

  竹殿有皇帝的親口諭令────非江采衣者,任何人非召不得入啊!

  這話,簡直就是在提醒慕容千鳳早晨在竹殿受過的羞辱。

  她「騰」的站起身,面色鐵青,左手猛然伸出廣袖細密的光滑絲帛,幾乎要向葉子衿嬌美的臉蛋上抓去!

  然而,她終究還是一寸寸、一點點地收了回了手。

  百年貴族積澱下來的冷靜血液,征服了慕容千鳳的失態,她右手狠狠抓著左手,一點點將指甲嵌入血肉。

  「她不出來,你們就沒有手段去引她出來麼?」

  慕容千鳳舒了一口氣,靜靜坐回身,笑的譏誚,

  「江采衣是幹什麼的?她可是執掌六宮的人,闔宮上下誰有個頭痛腦熱、爭強好勝的事兒,難道不應該找她去擺平麼?實在不行,你就殺幾個侍女扔到永巷裡,作為後宮之主,她總要出來看一看的罷?這有何難?」

  慕容千鳳說這話的時候,眉目舒展,似乎對於殺幾個侍女這件事情沒有感到一丁點的不妥,而她身側環繞的慕容家滕妾們也沒有。

  ……這就是上位者的嬌矜麼?可以不將卑微的下人放在眼裡,任意折殺。

  葉子衿身側的貼身侍女繪箏一怔,仰頭偷偷瞄了眼慕容千鳳,眸底劃過一絲羨慕,然後趕緊低下了頭。

  「可是……」

  葉子衿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慕容千鳳的每個動作都牽動了絲綢的滑動,一聲聲都彷彿刮著人心擦過。  

  往日嬌矜任性的少女此刻在慕容家嫡女的身前,竟然像是被貓咬了舌頭的老鼠,目光閃躲,磨磨蹭蹭半晌,也就擠出來這兩個字。

  慕容千鳳目光如同高山上的淡雪,將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怎麼,還有問題?」

  葉子衿心底一陣直欲嘔的波濤滾襲來,沿著血脈和骨骼緩緩上行,讓她足下的錦繡鞋鍛都彷彿有針在紮。

  這位慕容家大小姐要除掉江采衣,卻不屑親自動手,只會指揮別人。

  除掉江采衣這件事,是她籌謀已久,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反復斟酌過後,才有的一整套的實施方案,是她的心血。

  後宮傾軋這種事情,無論事先計劃多麼周詳,都有極大風險。而她葉子衿,如果今日能冒險成功除掉江采衣,對她自己又能有多大的好處呢?本來宮裡最得勢的只有她和江采衣兩人,此消彼長,鬥跨一個,另一個自然滿攬所有榮寵。

  如果今天她成功了,所有好處都將只會變成慕容千鳳的,慕容千鳳就這麼橫裡斜插進來一杠子,理所當然的從她手中奪走所有勝利果實。

  而如果,今日她失手了,那麼所有責任則只會歸結於她葉子衿一人肩上,慕容千鳳則沾不到半點血。

  若不是顧及眼前這女人慕容家的大小姐的身份,葉子衿真想不顧形象,立刻伸出指甲,去抓花她那張矜持高潔的柔美臉蛋!

  這位慕容家大小姐無論什麼事情都要別人動手,而她自己則高坐在山巔寶座上,等著他人乖乖奉上勝利果實!

  別人付出心血苦苦籌謀,她卻只需要輕描淡寫的一句命令就能奪走所有!

  ……憑什麼呢?

  就因為她姓慕容麼?

  就因為葉家和慕容家的依附關係,就因為葉家不如慕容家,她就要遭受如此不公平的待遇麼?!

  葉子衿在憤憤不平的同時,感覺到極為劇烈的厭惡。

  可是她卻忘了,自己本身也是北周高貴的世族之一,她淩駕於他人之上的時候,感覺理所當然,被別人欺壓的時候,卻又憤憤不平了。

  但是不管葉子衿在心裡怎麼吶喊,終究不敢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雖然世族貴女們未出閣前,也曾一度結伴遊春,明雪歡宴,然而這種層次嚴密的階級感,卻無一人敢於僭越。葉家的女兒在慕容家女兒面前,必須低眉順眼,服從每一個命令。

  不過,無論如何,江采衣不除不行,在這一點上,她和慕容千鳳利益一致。

  暴雨即將到來,今日的確很是一個好日子,是除掉江采衣的好時機,葉子衿不想錯過。然而,即使不得不聽慕容千鳳的命令,葉子衿也還是要為自己爭取一把。

  至少,她要將慕容千鳳也拉下水,就算要逼死江采衣,也要讓慕容千鳳插一腳進來。

  如果失敗了,惹得皇帝大怒,那麼不僅僅是她葉子衿,慕容千鳳在御前的印象分折也要幾折。

  想獨善其身,沒門兒。

  想著,葉子衿露出一個十分甜蜜的笑容,天真而嬌矜的歪了歪頭,「公主說的是,嬪妾這就想辦法把江采衣引出竹殿來……只是,事成之後,嬪妾恐怕只憑自己的力量,沒法將江采衣逼到絕路!」

  慕容千鳳聞言,微微抬起了睫毛,定定看著葉子衿,等她解釋。

  葉子衿微微一笑,先將原先的計劃複述了一遍,然後開口,

  「公主想想,江采衣現在是僅僅次於公主的最高位嬪妃,還有攝六宮事的權限。一旦出事,除了皇上,沒有誰能夠下旨要她的命!那麼……僅靠嬪妾一人,如何將她逼到絕境?殺與不殺她,也許不過是皇上一句話的事情罷了。如果皇上不殺她,只是廢了她的話……」

  葉子衿揚起睫毛冷冷的看著慕容千鳳,語氣寒瑟,「公主認為,依皇上現在對她的寵愛程度,把江采衣重新寵回來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個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

  慕容千鳳聞言幾乎是瞬間就捏緊了指頭。

  如果沒有今早的覲見,慕容千鳳或許會心存僥倖,可是……在見過沈絡和江采衣之後,慕容千鳳膽敢斷言,就算皇上迫於壓力將江采衣下貶,日後也一定會將她重新拉上來,那麼,今日所有籌謀就等於白費,付諸東流了。

  所以一定要將江采衣逼到絕境,非死不可的絕境才可以!

  這件事,的確難辦。

  慕容千鳳揉了揉太陽穴,頭痛的搖搖頭,歎了口氣。

  不是她們手段不夠多,她們也算有十幾年浸淫內宅的經驗,對於許多骯髒的手段,知道的不可謂不少。但是,無論慕容千鳳還是葉子衿,在真正行事中,其實還是受到很大的制約的:

  其一,尋常的墮胎流產、謀殺皇嗣等等手段在北周後宮行不通,因為沈絡根本不讓低位妃嬪生育,現在連一個懷孕的嬪妃也沒有,所以她們沒有什麼可以拿來用的籌碼;

  其二,江采衣攝六宮事,許多事情逃不開她的掌控,刀火毒箭都不能用,這就大大縮減了她們施展的空間;

  其三,雖然江采衣是全體世族都一致公認必須拈除的,可是拈除的手法必須巧妙,不能損害江家和慕容家的聯盟,慕容家仍然需要江家的忠誠。

  也就是說,慕容尚河要江采衣的命,但是又不能太大咧咧、明目張膽的把刀架在江采衣脖子上,沖江燁嚷嚷────我要你女兒去死!

  所以,這把殺人刀,最好由皇帝自己來揮,葉子衿和慕容千鳳在一旁挖坑以及推波助瀾就好。

  ……那麼這就存在一個問題:如果皇帝不願意殺,怎麼辦?

  若是平庸的普通皇帝,確實會有聰慧宮妃在後宮鬥爭中,隱秘的通過操縱天子心緒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是這個皇帝,這個沈絡,哪裡是世族們可以動手擺佈的?別說慕容千鳳,就是慕容尚河本人,也完全沒這個能耐。

  只要露給皇帝一絲縫隙,他就會揪住任何一個機會撕得世家貴族屍骨無存,沒人膽敢留給他任何一絲隱約的把柄。

  慕容家光是對付皇帝接連不斷的奪權和擠壓,就已經夠苦惱頭痛了,操縱天子這種事,連想都不要想。

  那麼,就只剩一條路了────營造壓力。

  營造一個,皇帝必須殺掉江采衣的壓力,一個在道義上,在規制上,在宗法上,在諫言上,沈絡都不得不妥協的壓力。   

  而依靠葉子衿或者葉家,是無法形成這樣巨大的壓力的,必須有慕容家的配合才可以。

  可是,慕容家一旦出手,慕容千鳳自己便無論如何也摘不乾淨了,她想要獨善其身,站在一旁看葉子衿獨自動手,而自己不沾一絲腥,是不可能的。

  這樣,對於慕容千鳳來說,便就多了一層顧慮:就算皇帝迫於壓力妥協,下旨誅殺江采衣,她的目的倒是完成了。可是,惹得皇帝不得已殺掉了自己的愛妃,事後,他將會找誰作為怒氣的發洩口?

  ────自然是推動這件事的所有人!葉子衿和慕容千鳳首當其衝。

  如此一來,慕容千鳳還能再獲得皇寵嗎?

  皇帝還能再願意看她一眼嗎?

  還沒有出手,北周最高貴的世族小姐就已經坐困愁城,陷入了一灘死局之中:

  動手就必須徹底,徹底了就會招惹聖上發怒,也就斷送了她和陛下的情意,直接面臨永遠的失寵。

  ******

  短暫的沈默之後,慕容千鳳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看了一眼黑沈沈的低壓天色,無法定論。

  怎麼權衡,都沒有徹底打倒江采衣,而又不將自己拖下水的方法。

  慕容千鳳自己很明白,葉子衿這一襲建議,並不是為了她出謀劃策,而是為了不讓她明哲保身。

  這鬼丫頭真是精刮,竟然看出來了她原本打算將葉子衿拋出去,做惹怒陛下的犧牲品的打算,不肯上當。

  不過,就算慕容千鳳看穿了葉子衿的意圖也不能拒絕。因為僅僅憑藉葉子衿一人之力來逼死江采衣的確力不從心,這是個事實。

  兩廂難以抉擇之下,華雲殿外走來一個太監,對慕容千鳳的一位族妹低語了幾句。那族妹點頭,回過身來,眼若明星,對慕容千鳳傳話,頓時彷彿一顆手雷炸在沈默的大殿中央:

  「公主,葉容華小主,方才有人來報────江采衣出了竹殿,往跑馬場去了。」

  跑馬場!

  慕容千鳳幾乎激動的難以自持,坐在椅子上微微發顫,手指緊緊捏著紫檀木椅把手。

  北周後宮所謂的跑馬場並不是真正的馬場,真正的馬場在都城郊外的燕子原,宮裡這個,是為天子平日消遣以及練習騎射設置的,緊鄰地玄門。

   馬場極其寬敞,一目掃去,簡直是一片望不盡的草原。

  跑馬場內養著的都是各地精挑細選來的頂尖馬匹。

  供給天子的駿馬都是極其稀罕的絕品,不過,沈絡對於坐騎的好壞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萬里江山穩固,靠的是雄兵百萬,先謀而後定,而不是區區幾匹戰馬。

  只要兵部大軍中馬匹精良健壯即可,皇帝本人並不怎麼熱衷於追求自己坐騎的速度和血統,一個人的駿馬本身就算能日行千里,和整體軍隊的行軍速度以及反應力關係其實並不大。

  所謂的絕品戰馬,只是用來賞賜手下,或供悠閒的貴族們賞玩的東西罷了。

  跑馬場本身並不重要,真真正正讓慕容千鳳激動的不能自持的是────江采衣竟然自己走出了竹殿!

  現在陛下正在太和殿西側召官員議事,決然不可能在江采衣身邊。而跑馬場距離太和殿和竹殿都很遠,也就是說,江采衣等於是孤身!

  她們方才還在謀劃著,如何將江采衣引出竹殿,哪裡知道,她居然自己跑出來了!

  這個機會只是稍縱即逝,除了今天,或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怎麼辦,動手,還是不動?

  就在慕容千鳳又是激動,又是躊躇的時候,她身側花團錦簇的族妹堆裡,走出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面上的細紋像是蛛網一樣縱橫。

  她是慕容家女兒們的教導女官,是一個幾乎嚴厲到苛刻的貴婦人。  

  老婦的嗓音沙啞而緩慢,向著慕容千鳳緩緩施禮────「小姐,您還在猶豫什麼呢?錯過了今天,您日後就算下了決心,怕也遇不到今天這麼好的機會了。」

  「可是……」慕容千鳳嘴皮動動,說了自己的憂慮,卻看到老婦人緩然一笑。

  「小姐,您竟然在擔心逼死江采衣之後,會不會失寵於皇上?那麼如果不逼死她呢?您有獲得聖心的指望麼?路上被一顆大石頭擋住了腳步,不去砸碎它,反而先憂慮腳底會不會被割破,不是太可笑了嗎?

  事成之後是否會失寵,是建立在您能否成功逼死江采衣的基礎上。如果江采衣不死,您於皇寵是沒有任何可能的,只有她死了,您才有考慮這個問題的權利。

  另外,小姐請不要太看低了我們慕容家的實力。小姐只要想辦法把江采衣逼入困境就可以了。至於給陛下施加壓力、要她的命這些事情……自然會由慕容家傾心協力來安排。

  開口要求皇上誅殺江采衣的人,絕不會是小姐您,也不會是葉容華。這樣,二位小姐都不會直接承受陛下的怒火。

  所以小姐,這件還是今早辦吧,機會都是稍縱即逝的!我這就去聯繫慕容大人,讓他們聯合諸位家主配合小姐和葉容華小主,不要再猶豫了!」

  老婦說完這席話的剎那,慕容千鳳目光清明,似乎一下子轉過彎來,立刻直立起身,在陰暗華麗的華雲殿中回身一轉,毫不猶豫的對葉子衿說,

  「機不可失,你速去安排吧!我和慕容家都會全力配合你。」

  葉子衿定定一個頷首,「那麼公主請等我的信號,一旦事情發生,請公主和我在一處行動。」

  慕容千鳳點頭,教導女官便迅速寫了一封急信,一路飛馳通過宮門,送到了京都慕容本家的府邸,交付在了慕容尚河手中。

  ******

  窗外大雨降至,壓得人陰而凝滯。

  慕容尚河看了看手中的急信,鬆弛而蒼老的臉皮上卻是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他呵呵的笑了幾聲,拍了拍桌子。

  「甚好,甚好。無論如何,除掉江采衣之後,後宮諸妃才能大有施展空間。哪怕皇帝從此對千鳳無意,就此厭棄她也無妨!我慕容家,多得是才貌雙全的女兒,馬上就可以再送一個進去。千鳳……一個嫡女罷了,用來剷除老夫早就看不順眼的釘子,也算她物盡其用……」

  在這位老人的心中,只有自己世家的利益權位是首要保護的,至於慕容千鳳,能保則保,保不住,他還多得是其他孫女。為家族犧牲奉獻,本來就是世族貴女的命運和應盡的責任。

  以他人骨為腳上踏,駐足人世權柄最高處,便是親生的嫡女嫡孫,也是指間棋子,無關於親情庇護,只關如何發揮出最大價值。

  濕濕的霧氣在雕花窗外肥大翠綠的蕉葉上匯成一滴水,晶瑩剔透的沿著脈絡掛在葉尖,然後驟然掉落,彷彿斷送一生淒涼的冷冷淚珠。

  ******

  江采衣的確是大意了。

  按理說,慕容千鳳入宮,葉兆侖起勢,慕容和葉子衿這兩個女人如果不聯手做點什麼對付她,簡直就是沒有天理。

  所以在這種時候,她決然不應該擅自隨意踏出竹殿,更甚的,皇帝不在身邊時,她根本哪裡都不應該去。

  可是,鶯兒傳來了消息,晉侯府裡的鬥爭雖然已告一段落,但宋依顏並沒有死心。她還在死命的尋找翻身的方法,同時,江采茗也在四處尋找救母親方法。

  北周後宮風雲變色,江采衣的注意力卻並沒有放在自己身邊的內宮爭鬥的上面,反倒將大部分精力注入在江燁的晉候府中。

  她心中的第一要務是配合鶯兒在晉候府中立足,並且聯手報仇。江采衣目前雖然還無法將手伸去江采茗頭上,可是無論如何,她和鶯兒都不能讓宋依顏有任何翻身的機會。自然,如果能趁機在江燁和慕容尚河之間製造那麼一點點的誤會,就更好了。

  就為這個,江采衣也要去一趟跑馬場。

  那裡,養著太多太多的絕世名駒,正是她需要的。

  江采衣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計劃,便只帶了嘉寧,在晌午出了竹殿,一路直奔跑馬場。

  站在廣曠的皇家馬場邊,禁宮耀眼的紅牆欄杆彷彿一列從青翠草地上刻畫劃下朱紅筆墨。

  江采衣幾乎連口氣都顧不上喘,在御馬監大人的招呼下走入廣袤的馬場。

  御馬監大人在耳畔滔滔不絕的介紹,而江采衣幾乎沒有聽入耳中,只是四處掃視著。

  馬場內遍佈著俊烈傲然的馬匹,那一一匹匹僨發著狂傲生命力的俊麗生命們,有力的鐵蹄在濕潤空氣中泛著鎢鐵的幽黑色澤,重重踏下地的時候,似乎連草地都被割裂出縫隙。

  莫名的,江采衣就笑了一笑,目光變得很溫柔。

  眼前忽然的就浮現了北周美貌絕世的天子高居馬上的模樣。

  她是見過他策馬的,修長秀麗的指頭只是虛虛淡淡的在韁繩上扶著,並不握緊,卻讓身下駿馬御風而行。

  馬蹄足下簌簌宿鳥驚起,貼著他衣袂一擦而過,墨玉似的長髮沿著風的痕跡一絲一縷柔順光亮,映著豔紅朱唇,在背後張開成黑色水蓮樣的熙光。

  閃著冷光的流蘇寶石輕輕叩擊,細碎的聲響如初春裂冰,一線青絲紅唇在彷彿是濕潤流動的豔影。   

  碧瓦煙昏沈柳岸,紅綃香潤入梅天。

  宮燈帷幕瞬間忽蕩過一絲淡淡的白,滑過他敞開的衣襟裡蝶翼般凸起的優雅鎖骨,波光暗而蕩漾。

  她那時仰面望去,一樹荼蘼的梨花沿著他行過的路盛開,是一片雪樣的白,飄零落白碎羽瓊雪,浮浮沈沈,似幻似真,絕豔而張揚。

  他長睫一壓,漫步策馬軟風中渡水穿花,放肆中又透出許多嫵媚,彷彿輕薄的刀片一樣斜斜削入她的心裡,隱隱帶著梅汁的酸和甜。

  於是她就想起來一首詞,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翔兮,四海求凰。

  這個人,在心底的樣子竟然越來越毛骨悚然的清楚。

  不知什麼時候,她才驚覺,只要想起他,就不由得要翹起嘴唇來。

  有一些人,就這樣在生命中走來了。

  或許是暫時的,或許是路過而已,然而眉眼若春山,一笑傾城。

  時間不夠長,相處也不夠熟悉,卻足以用來體會幸福和甜蜜,再領略痛楚,一輩子都刻在骨頭上,彷彿與生俱來,繾綣歲月,緬邈平生。

  閉了閉眼睛,江采衣眼前突然劃過一道閃電般皎潔的身影,她瞠大了眼睛。

  在草和天的相接處,是濃濃的綠色和黑紗烏蒙的天際清楚的分界線,在那刀鋒般淩厲的分界線處,站著一匹明珠似的駿馬。

  長長鬃毛逆風彷彿獅子的鬃,那駿馬自行直立而起,前蹄在空氣中揮動,然後渾厚的紮耳的嘶鳴聲順著風呼嘯而來,噴吐著狂烈的空氣,似乎將風都燃上了火。

  江采衣幾乎無法將目光移開,喃喃問身側的御馬監大人,「這馬……是汗血寶馬麼?」

  御馬監監正內心感歎,頂級名駒果然不同凡響,哪怕衣妃娘娘這樣的門外漢都能一眼看出來,於是含笑點頭,「正是。」

  「那麼,」江采衣不捨的看了看它,長歎了一口氣,扭過頭去,咬了咬牙,有些不忍有些無奈,「本宮就要這匹。」

  挑完了馬,江采衣交代了嘉寧幾句,嘉寧心領神會,陪著江采衣出了跑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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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6-3 11:23 AM

第二十八章 螢火(三)

  與此同時,葉子衿幾乎是小跑趕回自己的含章殿佈置,她叫來了樓清月。

  樓清月聽聞葉子衿的計劃倒並不是十分興奮,反倒有些仄仄的,十分提不起勁。

  當初她投靠葉子衿,的確換來了帝王的一夜回顧和短暫的榮華,可是她還沒有回過神來,江采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獨佔皇寵。

  葉子衿自己拼盡全力,尚且都不得君王回眸一顧,她一個小小的常在,哪裡還有任何一點希望重新回到龍床上?

  皇宮雖然大,可真要用起心來,也不是碰不到聖駕,她試過,許多渴望皇寵的嬪妃們都試過。

  可是帝王春水一樣的目光從諸位紅粉佳人花朵似的容顏上拂過,連半絲停佇和怔忪都沒有。

  那時候樓清月身處眾位佳人之中,忽然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喜歡的就是喜歡,不喜歡的,縱然再美再好,還是不喜歡。

  她攀附葉子衿,是為了恢復自己的恩寵,在葉家貴女的榮華富貴裡舔舐出一點殘渣。

  可是現在,樓清月只覺得後悔────她當初為何要攀附葉子衿這樣一個毫無前途的宮妃?費那麼大勁兒來去幫著葉子衿起舞?

  就算葉子衿得勝了,自己也未必能撈到什麼好處。

  所以,別說討好葉子衿,樓清月連常日裡去折騰畫蘭的活兒都怠惰了些。

  所謂背叛,不過是把心中的杯弓蛇影放到檯面上來,所謂忠誠,不過是把一切都計量清楚之後,重複當初的堅持罷了。

  一切一切,都取決於利益。

  葉子衿看著樓清月不甚積極的表情,嬌俏的臉色一冷,陰陰的掃了一眼繪箏,繪箏會意,點頭上前。

  「姐姐,」

  繪箏是樓清月的親妹妹,自然不用怎麼行禮,急急的就托著樓清月的胳膊,

  「姐姐,眼下可是最好的時機,姐姐怎麼就怠惰了呢?咱們好不容易火燒朝夕閣,鋪排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營造你打壓畫蘭,進而和江采衣交惡,她對畫蘭傾心相護,兩人發展出穢亂後宮的姦情這件事麼?眼看成功就在近日了,姐姐要配合啊!」

  「可是……」樓清月猶豫的踟躕,「這件事哪裡就那麼容易做得成?就算做的成了……」

  然後她閉口不言,繪箏卻明白樓清月的弦外音────就算做成了,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於是繪箏宛然一笑,看上去極清澈明淨還有半分天真,「姐姐,這件事葉容華小主早就籌謀好了,一定做得成。小主先著人將畫蘭公子帶出他居住的蘭芳苑,然後想法子解了他下身的貞鎖,灌下淫藥,送去太液池邊的假山石後的小亭子,再將江采衣誘過去……到時候捉姦在床,他們兩人誰都不可能辯駁出一二!」

  樓清月挑眉,「既然都已經計劃好了,那還叫我來做什麼?」

  繪箏似乎是突然想起來一般,猛然一拍腦袋,嘻嘻笑道,

  「哎呀,瞧我都忘了告訴你。那個江采衣,可不是隨隨便便好誘去御花園的。需得姐姐你去御花園晃晃才行。然後,自然有人去向江采衣稟報────說你和畫蘭又發生了爭執。到時候,江采衣一定會前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順便替那個畫蘭撐腰……只有看到了你,江采衣才有可能相信啊!」

  見到樓清月還有猶豫,繪箏再湊近樓清月的耳邊,輕聲細語如同裹著蜜糖的甜湯,柔的彷彿柳絮在耳垂上輕輕吹拂,

  「姐姐啊……葉容華許諾,這件事情做成之後,會讓葉家幫咱們父親官升兩級,去門下省任職,而姐姐您,則調去茺國公主身邊服侍,如何?」

  聞言樓清月眼睛一亮,緩緩抬頭,來回在妹妹臉上掃視。

  如果此話當真,那麼葉子衿給的回報的確豐厚。

  她的父親只是偏遠州縣的一個知府,她之所以能夠入宮,不過是因為當初少年天子後宮空虛,掖庭局隨意從幾個官家裡挑了些還未及笄的閨女來暖宮,而她和繪箏正是這批女孩中的一員。

  她雖然是知府的女兒,但是因為搭不上世家貴族的衣角,所以她在北周後宮和尋常無名小卒人家的女兒差不多。

  沒有高貴的身份,更不得君王青眼,連妹妹樓清箏也只能委身於葉子衿,改名繪箏,做個貼身侍女求個前途。

  而……如果父親能夠入京,去門下省任職,就等於切入了世族的圈子,將樓家的身份地位拔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同時,將她調去茺國公主慕容千鳳身側,更比留在葉子衿身邊好得多。

  一則,在公主身邊,見到皇帝的機會應該大許多,二則,慕容千鳳可代表了北周最頂級的貴族,在她身邊,就算做個不得寵的嬪妃,地位也遠遠高於普通宮妃。

  繪箏看到樓清月神色閃爍,握緊了她的手,沖她肯定的重重點了點頭,「這是真的。姐姐,你不用懷疑,就在前日,咱們爹爹已經來到上京了,就在葉容華小主家住著呢!」

  一句話打消了樓清月的顧慮,她宛然一笑,「好吧,那待我梳洗片刻,就去御花園等著江采衣。」

  「不必了。」

  這個時候葉子衿沈沈輕啟檀口,抬眼看著窗外。

  烏濃濃的白雲幾乎已經無法負荷沈重的雨滴一般,透出鐵銹般的壓抑色彩,天際和地面交接處似有一把鎢鐵扣在地上,將濃雲濕氣中的皇宮映的彷彿在黑霧中盤繞的豔紅蟠龍。

  葉子衿站起身,對著繪箏一個陰沈沈的示意,「沒有時間了,江采衣已經在回竹殿的路上,你們現在就去,務必,將她截在御花園!」

  ******

  蘭芳苑。

  蘭芳苑十分素淨,白髮的男子安靜交疊著手指,倚靠在暴雨前的窗櫺邊。

  濕氣微微拂來,沾濕了他的睫毛,他安靜的坐著,面前一杯素茶,一嫋輕煙,熱熱的水汽熏上眉眼,朦朧了他的神情。

  潔白的指尖點了點泛著白煙的青瓷杯口,此時尚有風動蓮香急,薄而透的青絲帳撩動涼波掛在門簷的金鉤上,一吹一撩,風雨未至卻已然充滿沈沈水色。

  「畫蘭公子,」一個小侍婢立於一畔,屈膝稟告,「公子,衣妃娘娘又送來了幾個服侍您的老太監,還有許多上等顏料,唔,還有幾隻黃鸝鳥……給您添些樂子。」

  畫蘭頭也不回,淺橘色的唇瓣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自嘲的清揚,「知道了。」

  他仰頭看向沈壓壓的天色,右手手指在冰涼窗櫺上撫摸,然後闔上長睫,指甲扣入木頭肌骨的時候,摩擦而產生的聲音持久到令人牙酸,

  「宮侍、太監、花鳥、筆墨……原來,我已經這麼久沒有摸過刀劍了麼?」

  濃雲聚集處,天下英雄共逐鹿,翻手是雲,覆手是風。

  他也曾是一把鋒利的劍,縱然沒有左右棋局的能力,可是被人握在掌心揮動,也是一種幸福。

  只是現在,他身處北周堂皇富麗的後宮,連真實的身份都被遺忘,聽不到鶯兒的一點消息,也不得君王回顧。

  這個日後被稱為「白髮思邈,青衫愷之」,在大周朝野史上聲名卓著的醫聖和畫師,此刻孤身一人立於大雨降至的窗前,望著連綿不斷的陰沈,思忖著自己的命運。

  而在正史上,並沒有他一絲一毫的影子。千秋史筆,他曾經在陰影處劃過淺淺的一道痕跡,卻無人知曉。

  ******

  葉兆侖府邸。

  「事已在行,請樓大人做好準備。」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欲動手的消息幾乎是光速傳出了後宮,在江采衣才剛剛踏出跑馬場的時候,消息就已經送到了葉兆侖和慕容尚河的手裡。

  樓清月和繪箏的父親,樓興光知府,此刻就住在葉兆侖的府邸。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花白的頭髮,站起身,對眼前的葉兆侖折腰行禮,然後點點頭。

  「葉大人,下官準備好了。」

  ******

  從跑馬場出來,江采衣走的並不慢,只是若要回到竹殿,恰好要路過太液池畔的御花園。

  御花園很大,太液池水色連天,波濤碧水彷彿看不到盡頭。

  北周後宮的御花園分四方有不同的風致,將四海的奇景全數搬來,而江采衣將要路過的這一處御花園,就仿造蘇州園林景致,林林總總立了不少太湖石和青崖石刻。

  天上陰雲雷布,地上有森森梨花盛開如一線刀鋒。

  今日的御花園似乎格外寧靜,或許是大雨將至,所以人跡罕至。某種不對勁的感覺充斥心中,江采衣走路的步伐略略放緩。

  嘉寧看了看天色,轉頭對江采衣建議,「娘娘,奴婢覺得很快要下雨,娘娘不如先不要回竹殿了。咱們折道,先去陛下所在的太和殿如何?」

  因為明日就是江采衣生辰,皇上提過,下午要帶江采衣出宮,而看看這會兒陰雲密布的樣子,看來皇上在中午是不會回竹殿來了。

  那麼,還不如送衣妃娘娘去太和殿等著皇帝更好,嘉寧想。

  江采衣猶豫了一秒,點了點頭,跨入御花園的腳步剛剛一收,就看到自己宮裡的宮女小瓔珞慌慌張張的從御花園深處跑了過來。

  「娘娘!」瓔珞年紀小,跑的呼哧呼哧,頭上的小雛菊都差點掉落出來,她急的臉色漲紅,急的一把扯住江采衣的衣袖,「娘娘,不好了!奴婢方才聽人來報,蘭芳苑的畫蘭公子高燒不退,性命危急了!」

  「什麼?」

  江采衣吃驚,一把握住瓔珞的手腕,著急追問,「怎麼回事?太醫去看了沒有?」

  瓔珞紅著抽抽鼻子使勁搖頭,「沒有,茺國公主說她身體不舒服,把所有太醫都召去了!畫蘭公子本來還好好的,可是今天好巧不巧的,樓常在去蘭芳苑晃了一圈,她出門的時候,公子就不好了……娘娘快跟奴婢去蘭芳苑看看罷!」

  嘉寧知道這位畫蘭公子是娘娘十分放在心上的人,他出了事,娘娘是一定要去看的。但是心底說不出的虛怖感黑霧一般的蔓延,她不由分說就伸手抓住了江采衣的衣擺,頓住了江采衣欲跟著瓔珞走的腳步,皺起眉頭:

  「娘娘,眼看就要下雨了,不如奴婢先去最近的宮裡,叫些侍衛、帶些雨具,陪娘娘一同去蘭芳苑可好?」

  瓔珞狠狠跺腳,淚花就在眼眶上掛著打轉,抹了一把眼睛,紅透的眸子望向江采衣,「娘娘,來不及了!蘭芳苑的人說,畫蘭公子已經在倒氣,怕是……怕是沒幾刻鍾可活了!」

  江采衣心頭一凜!

  什麼病能如此迅疾?!樓清月前腳才走,畫蘭後腳就燒的要立刻斃命……那麼,只可能是中了劇毒罷!

  她摸了摸脖子上戴著的錦囊,裡面裝著蒹葭的秀髮和……它曾經留下的一把銀色鱗片,可解世上萬毒!

  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江采衣對瓔珞點點頭,手安撫的拍了拍嘉寧的肩膀,

  「不要緊,大不了被雨淋到一些罷了,人命要緊。嘉寧,我方才選中的馬還要你送出宮去,這件事也拖不得,你先去做吧。」

  嘉寧眉頭一皺,還想說些什麼,瓔珞就急的頻頻搖頭。

  嘉寧心裡雖然莫名發緊,但是她知道那匹馬的事情也確實拖延不得,是晉候府裡的鶯兒姑娘急著要的。

  於是,嘉寧鬆了手,眼看著江采衣跟著瓔珞轉身,疾步走去了御花園的草木深處,然後身影漸漸縮小。

  ******

  通往蘭芳苑,就勢必要經過御花園。

  靠近太液池的一處,垂柳紛紛,假山林立偏僻幽靜,這裡栽著一株又一株高大而肥碩的綠色芭蕉,蒲扇般的枝葉團團雲密,遮住了前方的視線。

  水汽濕潤,打濕了繡鞋,江采衣心裡掛著畫蘭的情況,所以走得很急,不久就深入了御花園的腹地。

  在眼前出現一處涼亭時,她聽到瓔珞驚叫了一聲────「哎呀!下雨了!」

  幾乎是應了她這句話似的,頭頂密密的烏雲再也承受不了沈甸甸的雨滴,大顆大顆的水滴砸下來,簡直似乎有雞蛋大小一般,重重落入芭蕉巨大的葉片中間。

  瓔珞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娘娘,下雨了,娘娘先在亭子裡稍等一會兒,奴婢這就折回去替娘娘取雨具!」

  江采衣頓時眉頭一皺,猛然轉過身來,「等等!」

  就算她再遲鈍,也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方才瓔珞火急火燎的,口口聲聲號稱畫蘭性命垂危,連一刻也不能耽擱。怎麼這會兒……因為下雨,就要讓她在涼亭裡面耽擱?那畫蘭怎麼辦?

  莫非,是要將她引來這個亭子?

  瓔珞此刻的行為,很像是完成任務以後……在找由頭離開現場!

  許多火燒朝夕閣當日理不清的模糊思緒,猛然間彷彿鮮豔的色彩一般呼嘯著湧入腦海,她幾乎一下子就緊緊盯住了瓔珞……一切,怎麼會那麼巧!

  火燒朝夕閣那日,煽動秋菱她們一起放風箏的是瓔珞;

  風箏在天空被纏住,掉下來,掉在朝夕閣的房頂上,而那個搗亂的風箏,似乎是瓔珞的;

  取風箏的時候,秋菱要找個太監去取,也是被瓔珞阻止,最後不得不自己爬上去……

  她向來不怎麼防範自己宮裡的宮人,而瓔珞……因為和秋菱一樣,都是小姑娘,總是能勾起她對玉兒的柔軟思念,所以她從來都不曾嚴加看管過,希望她們都能快樂肆意的生活。

  那麼,朝夕閣上被掰彎的避雷針、提前放好的桂花頭油……很可能是出於瓔珞,這個小姑娘的手筆!

  江采衣的反應絕對夠快,可是她快不過早有逃跑準備的瓔珞。

  那小姑娘狡黠的微微一笑,瞬間就閃出了江采衣手指觸及的範圍之外,急急一福,:

  「娘娘,畫蘭公子雖然病情危急,可是奴婢也不能淋著娘娘啊!娘娘稍待,奴婢去取了雨具就回來!」

  下一瞬,瓔珞扭頭就跑,迅速消失在了巨大的芭蕉掩映中。

  江采衣伸出的手緩緩收回,指甲將掌心捏的刺冷發痛。

  瓔珞那樣的速度,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宮女能有的,她一定身懷武功。

  江采衣已經可以肯定,這個瓔珞,絕對絕對,是葉子衿放在自己身側的一顆釘子!

  江采衣嘴裡發苦,她心裡終究還是微微一疼。

  釘子就釘子罷,嬪妃爭寵打壓本就是不擇手段的,可是為什麼……要利用她對自己妹妹的思念呢?

  為什麼要利用那麼小的姑娘,那麼本應該純潔而快樂的女孩子呢?

  暴雨傾瀉而下,如無數的鞭聲嘩嘩捶打著大地,連瓦礫飛簷上的銅鈴,都發搖晃著出惶亂的悲鳴般的聲音。

  現在,沒有時間容她去想這些事情。

  瓔珞的目的,是引她來這片地方,來這個涼亭。

  那麼她沒有理由繼續停在這裡,落人陷阱。

  所以,江采衣扭頭,追著瓔珞離去的方向奔跑!

  離開!

  離開!

  離開這片區域,離開這個涼亭!

  她知道明確的方向,即使大雨簌簌潑水般絆住了她的裙裾,迷蒙了眼前的視線,江采衣也知道,自己必須迅速離開御花園,趕去人多的地方!

  她的判斷很正確,動作也很快。

  只是,不夠快。

  ******

  「繪箏,雨下的這麼大,咱們也沒看到江采衣的影子啊!」

  樓清月打著傘,皺起了秀麗的眉頭,扭頭問妹妹,「你不是說,讓我來引她去涼亭麼?」見不到人,還引什麼引啊?

  繪箏在傘下柔柔抬起袖口,將濕潤的鬢髮捋了捋,突然淡淡一笑,「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呢。」

  然後,她挪著步子走近樓清月,扔掉了雨傘,從袖口抽出一樣東西,把玩在手指中。

  與此同時,跟著兩人的太監也扔掉了雨傘,將衣袖卷起來。

  莫名的恐懼感在濕潤的空氣和瓢潑雨水中蔓延,樓清月驚慌失措的到退了一步,看到妹妹笑吟吟的款步上前,「妹妹……你,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江采衣……江采衣呢?」

  繪箏搖搖頭,指了指御花園,「江采衣就在御花園裡,離你不遠。姐姐你別擔心,在你死之前,時間肯定不夠她跑出去。」

  ……你死之前?

  樓清月只覺得眼前一黑,不可思議的瞪大雙眼看向繪箏。

  還沒等她開口,健壯的太監已經繞到了她的背後,毫不留情的掏出一塊布巾捂住了她的口鼻!

  空氣合著雨聲,刷刷如箭,擊打在地面,似乎能擊穿結實的芭蕉葉子,將一片茂盛綠意刺出千瘡百孔。

  樓清月很快就沒氣了,她的瞳孔呈現出一種陰綠的黑,分明而駭人,死死盯著悠然站在她身前的妹妹。

  她們是同胞姊妹,是一母所生,從小牽手嬉笑,一同洗澡一同繡花的姊妹,是一個被窩裡滾來蹭去的並蒂花,她防備過所有人,唯獨沒有防備過自己的胞妹。

  隱隱約約失去意識中,她聽到了繪箏清冽而張揚的聲音,夾雜著不容錯辯的惡意和猙獰,

  「樓清月啊樓清月!呵呵,你真的以為葉容華小主告訴你的計謀是真的?哪裡可能呢?

  那個畫蘭公子……誰也沒本事把他強綁出蘭芳苑,誰也沒本事從內務府弄來鑰匙打開他的貞鎖,誰也沒本事按著他的頭灌下淫藥,所以從一開始,告訴你的那個計謀就是假的。真的計劃是……讓你因為畫蘭而惹怒江采衣,以你為犧牲品,名正言順將江采衣逼上絕路!」

  樓清月的傘早就已經掉落在地,冰涼雨水從肌理滲入心脈,彷彿一片薄薄的利刃將心割裂成碎。她聽到繪箏頓了頓,喘口氣,嗤的噴笑出聲,

  「姊姊啊姊姊,明明是同一父母所生,憑什麼你就比我長得漂亮,從小更得父母歡心呢?你明明蠢笨狹隘,咱們倆一同入宮,憑什麼你就上得龍榻,而我卻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呢?

  ……這麼多年,你在承歡得意時,可曾想過在皇上面前拉我一把,可曾思謀過如何將我也送上青雲麼?」

  繪箏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注視著樓清月紫漲的臉,發出尖細而銳利的笑,「不過現在好了,你去死,爹爹隨後也會立下大功,到時候……享受這些功勞的,只會有我一個人而已。終於有一日,我也可以平步青雲了啊……」

  樓清月在繪箏夾雜著怪笑的絮叨中漸漸停止掙扎,瞪著烏黑眼珠,手臂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垂落,不再呼吸。

  繪箏上前,一把抓下樓清月的衣袖,在她的胳膊上抓出幾道指甲的紅痕,然後掏出懷裡的瓶子,灑下一抹蔻丹的乾屑。

  然後,她又在樓清月蒼白的脖子、手臂、衣衫上迅速抹了一點點海棠香。

  最後,她將手裡一根長長的,流豔光滑璀璨的物事尖端對準樓清月的脖子,毫不猶豫推入,頓時,雪白脖頸鮮血噴湧。

  做完了這些,繪箏拍了拍手,對鉗制著樓清月屍體的小太監擺擺手,

  「扔吧。扔掉後,馬上從太液池潛回小主宮裡,不要留下任何蹤跡。」

  繪箏對太監淡淡下令。然後自己轉身,跳下大雨中的太液池,順著暗流遊走,離開了這片散發著雨水濕氣和血腥味道的御花園,再也沒有看姊姊的屍身一眼。

  ******

  大雨拖得裙擺分外濕重,讓步子難以邁開,更危險的是,大雨和雷聲掩蓋了一切聲音和視線。

  眼前,是一片接天連地的水蓮,十米之外不能視物。

  無論發生什麼,無論怎麼呼救,誰也聽不見,誰也看不見。

  江采衣已經盡力了,咬牙跑了這麼久,卻連太液池畔芭蕉園的範圍都沒能出去,大水順著石徑江河一樣漫過,分成幾束流去。

  風攜著雨水推阻著她的身體,耳邊,只有雨水打在樹葉上密集到無法分辨的清晰聲響。

  就在這樣的雨聲中,她驟然就聽到身側綠葉叢中一聲悶響。

  那種聲音很悶,在大雨中很容易被忽略,彷彿是什麼肉塊被扔在地上的聲響,黏滯而窒悶,卻讓人心頭彷彿被針紮一般銳利而劇烈的惶然。

  聽在耳中,江采衣停下奔跑的腳步,緩緩的垂下了手臂,歎了一口氣。

  遲了。

  肯定遲了。

  不要問為什麼,直覺。

  那聲音傳入耳中的時候,某種敏銳的直覺竄上大腦,江采衣在大雨中緩緩轉頭,冷冷的瞪視著身側被雨絲洗刷的光亮翠綠的巨大芭蕉葉。

  芭蕉葉下,混著泥水的雨水蜿蜒流下,夾雜著黃色的泥土,然後,泥土中混合著鮮紅的血線。

  彷彿一把豔紅色的絲線被人從上游拋灑而下,分成成千上萬縷,從巨大蕉葉遮掩下奔湧而出,染紅了奔流的雨水,染紅了江采衣的繡鞋和裙裾。

  除了血絲,還有漆黑的髮絲散開,被水沖的在葉底一搖一擺,然後散出幾縷,混著血絲漂浮在冰冷的雨水中。

  孤零零的姑娘站在原地,抬起睫毛,遠遠看向天際被天青色水霧迷蒙成丹紅色的宮牆,被洗刷的似在灼然盛放的巨大花朵。

  不用撥開樹葉,她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死在芭蕉葉下的人是誰。

  不用猜,她也知道兇手是誰,想幹什麼。

  不用等,她也知道一定很快會有人出現,來將她活抓在現場。

  雨聲不再單一,幾乎是在同時,江采衣就聽到了刀戟相互碰撞和整齊劃一的腳步踏在雨地上的響動。

  前方的雨霧中肥大翠綠的葉子被剝開,一隊侍衛帶著雨具和一行太監宮人,出現在江采衣面前。

  侍衛長看到江采衣,眼帶驚喜,趕上前幾步,「衣妃娘娘恕罪,屬下來遲,讓大雨淋了鑾駕!方才娘娘的侍女趕來說娘娘您在御花園,讓屬下趕來給娘娘送雨具,護娘娘回殿……」

  話語未竟,侍衛長籍單膝跪下的姿勢看到了一地橫流,混著血水的雨,登時嗔目結舌,訝然抬頭,看向江采衣被大雨澆濕的面容。

  江采衣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不花任何氣力辯駁,只覺得冷雨淒淒,似乎要將身上每一絲熱氣都帶走,將她變成雨中的一尊沒有溫度的石像。

  侍衛長側頭一揚,幾個侍衛立刻心領神會,去撥開芭蕉葉,拖出了下面已經咽氣,瞪著烏黑眼珠,披頭散髮臉色青白的女子。

  ……樓清月。

  她的雙眸瞪著天,衣衫散亂,汩汩冒出的血液猶自鮮豔,混著烏黑的髮絲將周身的綠色染得幽涼恐怖。

  她的胳膊上有著指甲抓撓留下的,鮮豔的刮痕,碎裂的蔻丹還沒有完全沖走,在皮膚上留著小小的碎屑────那種蔻丹,名喚姚黃豔,和江采衣自己指甲上的,正好相符。

  還未冷透的屍身上,散著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海棠香氣────江采衣不愛熏香,這一點香味,是她在君王的懷抱中蹭到的。

  最後,樓清月的脖子上,插著一根鳳凰髮簪。髮簪上嵌著的祖母綠寶石十分罕見,水色流轉,綠意悠悠,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簪頭是鳳凰形狀。

  那根髮簪,深深紮入樓清月的脖頸,紮的極深,幾乎將她的脖子紮個對穿,汩汩的冒著血,正是樓清月渾身上下唯一的致命傷口。

  那根髮簪,正是當初火燒朝夕閣時,秋菱和嘉寧發現遺失不見的那一隻。

  那根髮簪,是沈絡賜給她的,闔宮上下,獨一無二的鳳凰髮簪。君王寄期望於她,所以除了她,其他的嬪妃無一人再擁有這寓意深刻的飾物。

  這是獨一無二,只屬於江采衣的東西。

  ────此物一出,江采衣再無任何辯駁的可能。

  高位嬪妃在受到低位嬪妃頂撞、不敬時,的確可以處置低位嬪妃,但是,必須事先申請聖意。

  即便處罰,也不能要命。而對於官宦的人家出身的嬪妃,除了皇帝,其他人只能罰,而不可以私殺。

  私殺……就是皇后也無權。

  否則,……輕則廢除,重則,償命。

  樓清月的屍體被拖出來,曝露在淒風冷雨中,江采衣恍然站在一旁,而侍衛長和其他人則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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