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八爪南宮 -【蒹葭】《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彤櫻 發表於 2016-6-3 12:34 PM

第二十九章 螢火(四)

  巨大的雨聲似乎能洗刷一切。

  西殿內,青綠色水蓮開的荼蘼,隱隱一線帶著濕潤的青色香氣。

  沈絡一身玄色長袍,細紗織就的暗紋花枝錦緞鋪開,倚在清涼的,泛著濕潤氣息的沈香紅檀木窗前。

  雨下得很大,白箭般厲刷刷沖射而下,偏斜的將琉璃瓦簷的沈重銅鳳鳥銅鈴吹得甕響。

  雨聲極密,打在樹葉上,打在石地上,打在院子裡羽林衛的黑沈鐵甲和刀戟上,發出帶著鐵銹味的特殊聲響。

  閃電靈蛇一般劈開黑壓的彷彿滾落到頭頂的黑雲,漫天一川煙雨中驟然煞白一片,沈絡眼前的雨簾被閃電照的發白,小燈籠一樣的玉蘭花在枝頭顫了顫,然後紛紛啪嗒、啪嗒掉落地面。

  年輕的天子微微皺了皺眉,於濕潤的窗前輕輕回身,他背後是一片在雨霧裡裡擺蕩流淌的梨花,壓成一片在大雨中掙扎的香雪。

  大殿裡很安靜,皇帝議事的地方並沒有太過奢華富麗的擺設,黑色木漆桌案彷彿夜色一般深沈,其上攤開了幾方御用灑金絲帛,輕巧壓著清矍流暢的紫金朱雀。

  「皇上……」

  羽林將軍雷宇晨從地圖中抬頭,正要繼續方才的話題,就突然就看到沈絡抱著雙臂,側過頭去看向窗外那一片阻擋了所有視線的白色雨霧。

  雨濕琅玕影,聽聲兒似有牙板數敲珠串串,紫晶暗落琉璃盞。

  沈絡頰側的髮梢軟軟的落了幾縷在肩頭,墨色展開的袖口映著微微透出,玉石一般潔白的手腕,輕輕搭在華美的絲綢上。

  皇上在出神。

  雷宇晨咂舌,和副將隱隱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訝。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皇上出神過,尤其是在討論正事的時候。可是這會兒,雷宇晨明顯感覺到帝王……心不在焉。

  皇上沒有看他們,也沒有在看地圖,他只是半合著眼睛,長長的漆黑睫毛裡有流光漫漫。

  他立足的背後,窗外的雨霧中盛開了一簇白色火焰般的梨花,彷彿連天也要吞噬殆盡,風煙俱淨,天山共色。

  於是雷宇晨也失神了一下下,然後就想起來,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被幽禁在蕭華宮將近十載的帝王時候的情景。

  ******

  那個時候,宮裡的梨花開的和今日一樣繁華。

  他還是個剛剛提拔上來的小兵,頭一次入得宮來,個子長的還沒有現在三分之二高,傻乎乎的跟著玄甲衛穿梭在香花綠徑中。

  他雖是從山野間入宮,此刻,卻覺得宮裡的天地比外頭的山水更廣闊,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他當兵,是因為不想餓肚子,而混入宮,則是為了更高的薪餉。

  可是直到升入羽林軍的那一天,身側都是挺拔森立的軍甲和兵士們,站在這些人中間,看著遠處的帥旗在風中飄蕩,雷宇晨體內就突然爆發出了熱血少年所固有的,闖蕩天地的豪氣。

  於是那個時候,他有了一個幾乎是遙不可及的目標────要做人上之人!

  在羽林軍中也罷,在小分隊中也罷,總之,人上之人就好。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刻苦,比任何人都努力,冬練三伏,夏練三九。當別的兵蛋子還在被窩裡打鼾的時候,他就已經頂著黑夜裡一顆一顆閃耀的星光,在校場裡面扎扎實實一拳一腳的練習基本功。

  功夫不負有心人,每當雷宇晨和同僚比武,而總是能輕輕鬆鬆撂倒別人的時候,他心裡慢慢就有了一絲隱約的滿足的驕傲────

  自古英雄出少年。

  終有一日,他將取代朝堂上那些站都站不穩的白髮將軍們,取代京城中那些只會鬥雞走狗的世族子弟,建功立業,名留青史。

  總之,前途越想越光明,越想越燦爛。雷宇晨常常在打拳的時候會突然停下來,抬頭去仰望浩瀚煙淼的星空。

  那一條星光璀璨,白練倒掛般的銀河,似乎在替他照亮一個嶄新無比的人生。

  他渴望,渴望戰場的黃沙和鮮血,渴望橫刀立馬草長鶯飛,渴望胡天八月的飛雪,渴望一人當先,於百萬大軍前單人單騎,劈裂衝殺的壯烈!

  那才是男人該有的奪目璀璨的一生!

  他幾乎能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在發燙沸騰,似乎要奔湧出血管,咆哮翻騰。

  可是現實比他想像的更加冰冷殘酷。

  在一次校場的比試中,他明明打倒了對手,卻因為對方是世家出身的貴族子弟,他就被隊正判了犯規,眼睜睜看著那個被他鼻青臉腫的小子得意洋洋的站在校場中央接受「第一勇士」的讚譽,而他自己則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場外,惱恨的幾乎咬斷了牙齒。

  氣憤難抑之下,他怒衝衝的轉身而去,尋了一個清淨的地方發洩情緒。

  那一天,梨花開的好盛烈,白的近乎於猙獰,他看在眼裡,恨在心裡。

  「唉,氣什麼呢?」

  在他不爽的踢打一棵無辜的粗壯梨樹時,樹上終於傳來了不耐煩的責問聲。

  那個聲音比風吹琳琅還好聽,有種琉璃湖水的清澈氣息,他聽了心口一震,緩緩抬頭看向樹上。

  壓壓花枝間,拂花葉淒淒,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梨花像雪雪,森森盛開如一線刀鋒,劈開他的視線。

  一個身姿修長的少年斜靠在樹枝上,彷彿被極纖細的樹枝托著的一隻輕盈的鳥。

  他的髮是披散的,很長很黑很柔軟,漆黑的末梢垂在雨霧般菲薄豔麗的緋色衣袍上。

  從雷宇晨仰視的角度看去,少年壓低鬆落的襟口裡,一線白玉鎖骨隱隱凸起,妃色衣袖在枝頭簇雪般的梨花堆裡慢慢鋪開,宛如徐徐綻放的火焰,美得霸道,豔壓那一天一地淒豔盛烈的白。

  少年看到他呆滯的模樣,微微挑了挑嘴角,然後折腰一縱,躍下地來。

  身後遠處宮燈嫋嫋,少年一頭未束的柔軟髮絲在空中散開幾縷,絲線般妖嬈的纏繞在眼角眉梢。

  雷宇晨被這樣的美貌震懾到無言以對,目光在少年的頸子間掃了又掃,猶豫再三,才從那優美的喉結曲線上確定出來了他的性別。

  然而,雷宇晨的目光在觸及到少年手腕間華麗精緻的黃金細鏈裝飾時,立即摻雜了一絲厭惡。

  ────又是一個吃飽了沒事做的貴族子弟!

  仗著高貴的出身,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每日遊手好閒招貓逗狗,就能隨意踐踏別人的努力和尊嚴的傢伙!

  「喂,」少年在看到他皺眉扭頭的動作的時候不禁微微浮起一笑,語調輕佻,「大個子,你氣什麼呢?臉色都憋青了。」

  雷宇晨沒好氣的從鼻子冷哼一句,「比武了!」

  少年揚了揚眉頭,「輸了?」

  雷宇晨「哈」的冷笑一聲,「怎麼可能?」

  少年眼角眉梢微微染上笑意,手指頭接了一片打旋兒飄散的梨花,再輕輕吹走,

  「喲,那麼就是贏了?贏了還生什麼氣?」

  雷宇晨怒目而視,可算是找到了宣洩情緒的出口,驟然大踏幾步走到少年面前,滔滔不絕的將自己校場受到的打壓和委屈一股腦傾瀉了出來!

  「贏了?贏了怎麼樣?又有誰知道!還不是被人判輸!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貴族少爺,正事不幹天天偷奸耍滑,練功的時候不見人影,上場的時候就拿權勢壓人!明明技不如人還厚著臉皮搶別人功勞────」

  說到激動處,雷宇晨眼前一花,這美貌的少年似乎就變成了那位仗勢欺人的世族子弟,他拳頭癢癢的,提起氣就想輪上遷怒的一拳!

  可還沒等他動手,就看到少年仰頭大笑起來。

  「喂!你……」

  雷宇晨怒目而視。

  他被隊正冤枉,明明是第一的嘉獎卻變成了犯規的處罰,這等天大的委屈在這個少年這兒居然得不到半點同情,反倒被嘲笑的像是碰見了白癡。

  「你呀,你呀。」

  少年笑彎了漆黑的鳳眸,細長的指頭壓按著鮮豔的嘴,然後長長的睫毛在他難以呼吸的驚豔注目中一點一點抬起,慵懶的扯起唇角淺淺的笑,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你習武練功,長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難不成一場比試,被別人判了輸,你的武藝就長到別人身上去了?……嘖嘖,這點小事如果都想不通,就趁早不要待在宮裡,收拾收拾東西滾回家去罷。」

  說完,少年輕蔑的淺哼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天邊有煙一樣菲薄的雲,太陽金燦燦的灑落下來,地上是皚皚的梨花瓣,他妃紅色衣衫柔軟的劃過一地純白。

  雷宇晨聞言大怒,在少年背對自己的瞬間拔刀相向, 足下狠狠蹬向身側的樹幹,在半空中一個迅猛的旋身淩空撲落,鋒銳刀鋒撕開薄薄空氣,寒光吞吐砭骨侵肌勢若流星,直沖少年後腦而去!

  眼看劍尖就要觸及到他後腦的青絲時,雷宇晨手腕偏了偏。

  他胸中氣血難平,卻只是想嚇嚇這個不把人放在眼裡的狂傲小子,沒打算真的要他的命,於是劍氣帶著淩厲避開了少年的致命處,偏斜擦向他的側耳。

  然後,他在寂靜的梨花樹下聽到了一聲淺淺的笑意。

  那笑聲極淺,極好聽。

  風吹過衣袂,那笑聲柔和的彷彿絲綢滑過耳畔的呢喃一樣,隨風微微觸及到了耳朵的鼓膜。

  背對著他的少年,在笑音還未落下的瞬間,驟然回身。他背後披散的青絲在空中滑開一個柔軟妖豔的弧線,似在水中浮蕩的海草。

  少年以他肉眼無法辨別的速度順著刺來的劍勢反撲回來,柔軟衣袖拂上淩厲的劍端,彷彿在刀鋒上瀲灩波蕩的漣漪。

  看上去那麼柔軟明豔的絲綢,卻帶著淩厲異常的壓抑和殺氣,撲過來的瞬間,雷宇晨眼前被震得發黑發青!

  他只覺得自己推出去的劍氣似乎被什麼巨大的力量驟然逼退,帶著數百倍於之前的氣勢,如同銳利的鐵針暴雨一樣,順著他手中的劍回撲入他的氣脈!

  雷宇晨喉頭頓時撲上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劍,像是擊打在一記厚重的青銅石板上,狠狠反彈回來,震得手腕酸麻異常,幾乎脫手!

  少年微微含笑的唇瓣在他的視線中放大,素色的衣,比梨花還要皎潔三分,漆黑細膩的長髮,長睫如鴆最毒的羽翼,有種逼人窒息的華貴豔麗。

  細長冰涼的指頭扣上了他的頸子,手勢輕柔如穿花,卻隱然能聽到細微然而驚心的骨骼碎裂聲。

  雷宇晨只覺得剎那有天地倒轉,他彷彿是一隻被少年拎在手中的獵物,骨頭被敲入密密的鋼釘,疼的已經失去了正常的神智。

  他怔怔愣著,看那少年揚起高傲的眉角,反手一拋,在空中滑過一個流暢的弧線後,將他摔到了地上。

  ……雷宇晨仰躺在地上,唇瓣吐出了細細的血沫,腦中嗡嗡的噪音褪去,他好久才勉強能動一動手指。

  而他第一個恢復的知覺,竟然是嗅覺。

  空氣中撲著的梨花的味道,滿滿的。

  然而他硬是在這一片香海中聞到了那麼一絲鮮豔的,撩人的海棠香,帶著淺淡魅惑,由鼻尖鑽入了他的肺腔,染盡春色風華。

  酸痛的手腕弓弦猶在微微震動,雷宇晨看著少年,他的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了少年手上,輕輕抵在他的胸口,隨著呼吸的動作來回逼近。

  粼粼冰水一般的長劍凝在胸前,讓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利刃刺入血肉的疼痛。

  「服了麼?」少年揚起傲慢的黑色眉角,唇畔的笑容卻很清澈。

  「……名字。」

  雷宇晨強撐著仰起頭,看向擁有絕世美貌的少年,沙啞開口,「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少年密密睫毛搭下來有趣的看著他,背後,是一片被夕陽染成朦朧淡紅的霧,「能在我手下走過三招再說。」

  「那時,你就會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未必。」少年彎起了漆黑的美目,長長的青絲落搭下來,蔓延在白皙的手腕上,袖上朱砂色的牡丹搖曳燃燒,「但連三招都過不去的話,你連我的面都不會再見到。」

  雷宇晨著急起來,一口呸的吐掉嘴裡的血腥,「可見不到你,我怎麼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在你手下過得了三招?」

  「等你做到羽林將軍,約莫就可以。」

  「那……那個時候,你就會來和我見面麼?」

  「也未必。」少年淺笑清揚,靜謐的聲線春水流轉,淡而撩人,「這個問題,等你真的拿到了羽林將軍之後再問吧。」

  「等等!」雷宇晨從地上爬起來,不顧疼痛對轉身而去的少年背影喊話,「這位……兄弟,我看你衣飾華貴,是不是哪家的世子或者小王爺?」

  「啊,」少年漫不經心應了一聲,「或許吧。」

  雷宇晨抹抹嘴巴邊的血,暗恨著小口喘了聲氣────這小子下手真是狠絕,半個肺都怕是被他打穿了!

  他踉踉蹌蹌的追著少年的步伐,漲紅了臉,然後問了一個他十分好奇的問題,「小兄弟,那你、你想建功立業嗎?」

  少年足下一頓,偏過頭,長睫下流光漫漫,漆黑髮絲的縫隙中透出雪一般的肌膚。

  許久沒有回音。

  許久,雷宇晨才驚覺,這個美貌的貴族少年在出神。

  遠處傳來沙沙的聲響。

  是花瓣折落,被衣袂掠過的聲息。

  雷宇晨還未來得及扭頭,身側就緩緩越過另一個人的身影,身姿優雅,如履浮雲渡水穿花,將白淨的梨花世界染出山明水淨的翠色。

  然後一個好聽的,柔美至極的嗓音緩緩輕揚,「絡兒。」

  一個有著沈靜的漆黑長髮,雪膚花貌的綠衣青年走去少年身邊,右手手指輕輕放在少年的肩上。

  白皙秀麗的指頭在初綻的細碎光線裡帶著奇妙的玉石色澤,青年眉間朱砂一點,絕世美貌,回眸間綠水波初起,將春色都映的衰遲。

  剎那間,雷宇晨彷彿覺得少年方才那明澈的氣息猛然無影無蹤,剩下的,是一種柔和到了極點,卻壓抑的幽然。

  「……啊,被你找到了,師尊。」少年轉頭,對青年笑了笑。

  那是很溫和明豔的笑,不知怎的,雷宇晨卻莫名的淒涼,少年眼睛笑彎著,美豔鳳目中的眼神卻似乎在一點點崩潰。

  「絡兒,昨日教你的武功,都學會了麼?」

  「……沒有。」少年似乎有一點點任性,反手抓住了青年水色的衣袖,鮮豔的唇角微微翹起,道不盡的風情嫵媚,「一點都不會。」

  「那麼,就再教一遍罷。」眉間一點朱砂的青年不以為意,對著雷宇晨淡淡一個點頭,挽起少年的手就走。

  陽光從那層染的青黃梨樹之間鋪展而開,雷宇晨站著,看到少年低低垂著的長睫從陽光下一點點滲出眸底冰涼卻妖豔的目光。

  「蘇傾容。」

  雷宇晨聽到少年的聲音。

  他們的足底踏在柔軟的梨花花瓣上,發出好聽的沙沙聲響。

  「我在喊你呢,蘇傾容。」

  「蘇傾容,你走的慢一點……好不好?」

  似有柔風橈入翠微,寒溪花氣襲人衣。

  那低沈的呼喚聲似乎融化在了靜謐的,帶著香氣的空氣中,一聲聲都彷彿刮著人心擦過。

  「……蘇傾容,你太快了。」

  「我就要追不上你……再也,追不上你了。」

  有宮燈漸次點燃,在遠處一盞一盞亮起來。

  始終被牢牢挽著手的少年,雖然輕鬆的跟在綠衣青年身後,卻淺聲叫喚著,琉璃色的目光彷彿初春的碎冰,只消用手指尖小小碰觸,就碎裂成雪。

  那樣輕輕的呼喚,讓人連心都苦澀窒悶起來,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封死在春風梨花深處,和雪白的梨花一起埋葬了。

  風吹柳飄,千絲萬縷。

  那座梨花滿地的空間,是誰的牢,封住了誰的心緒。

  悶的讓雷宇晨覺得,難以呼吸。

  ******

  雷宇晨再次見到少年的時候,才知道他就是沈絡。

  而那個綠衣傾國的美貌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蘇相。

  只是,一切都再也不同。

  年輕的天子端坐御座頂端。而白玉臺階下,跪著在邊疆拼殺數年,被胡天八月的飛雪擦的粗糲的他。

  桐樹花深孤鳳怨,漸遏遙天,不放行雲散。

  他已經是羽林將軍,意氣風發,前程似錦,於君王足下大著膽子抬起眼睛一窺天顏。

  「吾皇萬歲……」

  雷宇晨出口的話,在看清天子的容貌的瞬間自動消音,他訝然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合上。

  入目是一片華麗奪目的紫和紅的衣袍,花瓣一般綻開琉璃磚上,萬般金絲繡龍騰,他的目光似乎都要被那一片重重疊疊的衣擺鋪滿和灼傷。

  美貌的天子慵懶斜靠在黃金龍頭扶手上,豔紅的嘴角凝出一個饒有趣味的笑意。

  帝王背後是一季開成漫天絕色的石榴花,火雲燒灼著華麗宮闕金色和紅色交織的色彩,一層淡淡朦朧的煙雨紅。

  雷宇晨咬著嘴,在帝王腳底伏低下頭去,感到鼻尖碰到那帶著細微幽涼意味的龍袍下擺衣角,聞到了久違的淡淡海棠香。

  原來,是他啊。

  鼻尖肌膚碰觸到的衣料上暗金色銀線交織的龍紋如同蜿蜒藤蔓,轉折成花朵一般的形狀,生生妖豔,如同盛放的美貌君王。

  這個人,再也不是曾經梨花叢中一笑相逢過的那個,高傲卻清澈的少年。

  當初春相逢,他少年意氣拔刀相向,這個人曾反身回撲過來將他打趴,揚聲大笑將他刺激清醒────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習武練功,長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難不成一場比試,被判了輸,你的武藝就長到別人身上去了?」

  再也不會了。

  這個人或許,連他是誰都已經不記得了。

  梨花開放,春來春往,物是人非。

  初見,驚豔。

  驀然回首,曾經滄海,早已是,換了人間。

  ******

  頭頂的陽光被緩緩遮擋,雷宇晨感到頭頂上端坐的帝王站起了身,動聽的聲線在石榴豔光中十分生疏冷淡,「雷卿平身。」

  失望。

  理所當然的失望。

  雷宇晨想,嘲諷的扯了扯嘴。

  他自然不記得自己,他是萬人之上的至尊,怎麼能記得多年之前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兵?

  嘴巴還沒撇完,那花影重重的華麗龍袍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雷宇晨咽咽喉嚨,只覺得一陣灼燒的乾啞滯澀堵在喉嚨口。

  沈絡的目光從雷宇晨頭頂落下來,彷彿在他背上落了熱熱的火,雷宇晨垂首看著地面,動都不敢動彈一下。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長久的時間,

  「雷卿在平瀾城大敗瓦剌鐵勒部,居功至偉,起來說話。」

  「雷參將,皇上讓你起身哪。」周福全催著,小聲提醒。

  雷宇晨如大夢初醒,抬頭,看向面前豔絕天光的君王,似乎感到皇帝幾不可察的點了點頭,帶了一點微妙的笑意。然後他的手就被拉起來,掌心裡放入了一方冰涼沈重的玉。

  「這────」

  他大驚失色,看著掌心中的玉。方玉龍轉虎嘯,四角都被磨出了晶瑩的包漿,裝飾著精緻的金角。

  周福全笑的見牙不見眼,機靈的帶頭折腰參拜────「恭喜雷將軍!您被陛下加封為平西節度使!」

  平西節度使!雷宇晨愕然,這位置,比十個將軍都管用!

  自古不打無糧之戰,他在平瀾城的那一戰艱苦至極,就是因為沒有節度使的官位。

  因為沒有官位,所以他無權就地征糧,缺糧也只能硬生生撐著,眼巴巴的等待朝廷調撥錢糧。這一戰,他用盡了所有的謀策和勇力,幾乎是用賭博的方式才得來勝利!他犧牲了將近半數的弟兄,才守住了通往旭陽關的帝國北門。

  而今,有了節度使這個官位,他就可以自行征糧,避開世家們把持的糧庫,再也不用忍受那些官僚的刁難和盤剝……

  沈絡鮮紅的唇角微微挑起,遠處杏花天雨,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樓闕聳立。

  美貌天子手掌壓在雷宇晨肩上,低低湊過紅唇,「朕的名字,羽林將軍可還想問麼?」

  「啊?」大個子呆愣的眨了眨眼睛。

  「朕的名字。」上挑的美麗鳳眸中笑若春風,長袖輕揚,輕素剪雲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皇上……」

  他居然記得!

  雷宇晨張了張嘴,反倒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蠕喏了幾句,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只是眼眶熱辣辣的。

  見他呆愣愣的,帝王轉身回御座,淡笑不語,只是片片海棠濃香染袖,金樽清冽,一樽還酹。

  滿宴觥籌交錯,人人笑語言言。

  唯有他,手心發顫,珍而重之的捧著手中的節度使印信,光滑玉潤的玉石透出溫潤貼著指腹,映著庭外一樹開得蓬天盈地的粉色桃花,在眼眸中融化了一片春光。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3 02:12 PM

第三十章 螢火(五)

  第二次北征瓦剌,皇帝御駕親征,羽林將軍雷宇晨率軍足足追殺出瓦剌大軍三百里,一口氣將他們零零散散趕出劄瑪雪河外。

  河面上橫七豎八的飄蕩著破敗的船舷和屍體,大火連天,將河面照的冰血交雜,殷紅的血染紅了河水,滯澀了大河的流動。遠遠望去,竟然是一條在冰天雪地中緩緩黏滯流淌的,帶著腥味的紅色飄帶。

  來不及過河的瓦剌兵黑壓壓跪成一片,把額頭深深抵在河岸的雪泥裡,濕透的破衣滴著泥水瑟瑟發抖。

  戰果豐碩,形勢大好。旭陽關外,已經被盡數掃蕩平坦,五十年內,瓦剌不可能再有任何還手之力。

  更重要的是,北周的大軍形沿著草原布成了一個巨大的「凹」字陣型,而瓦剌二十八部殘兵,就恰恰被包在凹字的中心。

  這個時候,只要派個將軍越過劄瑪河,進入草原深處,搶在瓦剌人潰逃之前堵住凹字頂端的出口,就可以對瓦剌形成徹底的合圍。

  合圍一旦形成,所有瓦剌軍隊就會如同包子餡,被絞殺殆盡。

  屆時,瓦剌部族雖然不能說無一人苟活,但是作為一個民族,在歷史上,就算是徹底結束了。

  草原一望無際,再往深處,是和地平線相交的白色雪線。

  細細的雪花鹽粒一樣,凍結了白色的草原,呼吸都帶著刺冷的涼氣。

  一鉤淡月天如水,草原飛雪砌霜。

  沈絡站在皇帳外,看向遙遙無際的遠處,指尖接了一顆小小的冰花,在溫熱的指尖溫化了。

  將軍們興奮的雙眸通紅,胯下駿馬蠢蠢欲動,以雷宇晨為首,紛紛撲去皇帝帳下,爭當先鋒,去做合圍那最後一道封口的刀:

  只需要十萬人,十萬人就夠了。

  瓦剌軍疲憊不堪,四散潰退,這個時候只需要十萬人奔襲,堵住他們的退路,瓦剌就只有滅亡一途!

  皇帝只是微微一笑,交疊雙臂,搖頭。

  「不許合圍,留著他們,朕下一次北伐,還用得著。」

  啊?

  所有人都愣了。

  留著,留著瓦剌?

  這個數度騷擾北周邊關、甚至一度威逼皇都的部族;曾經給繁華的北周帶來無數的騷擾和羞辱,給邊關百姓帶來無數沐浴血火的痛楚的部族,如今就像落在口袋外的果實,只需要輕輕一摘,就能落袋為安,從此再無崛起的可能了啊!

  ……敵人就在河對面,弱的不堪一擊啊!

  這一次不收拾乾淨,還要等下一次?

  雷宇晨不解,眼睜睜的看著敵兵逃走,不是他的風格。

  於是年輕熱血的羽林將軍深夜帶著自己帳下的軍人們,企圖趁夜渡過劄瑪河,孤軍深入草原去完成他夢寐以求的合圍。

  可還沒等他疾馳出營,就被負責軍需和糧運的閆子航給擋了下來。

  俊朗的軍需大人斜裡橫來一支竹笛,堪堪抵住雷宇晨使盡蠻力的一擊,震得袖口的手腕隱隱裂開一絲血線。

  「哎呀呀,小雷,我知道你衝動,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陛下說了,不許合圍。」

  閆子航笑吟吟甩了甩酸麻的手腕,青衫玉立擋在他的馬前,一分也不移動。

  雷宇晨暴怒,「滾開!老子要去!合圍就差一點點,瓦剌二十八部族的賊首還留著將近一半,今兒個若不把他們包圓兒了,老子跟你姓!」

  閆子航噗嗤淺笑,搖搖手指,「小雷,我是文官,要拼武功呢……自然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今晚,皇上特意交代我來擋你,說你頭腦一熱就定會跑去闖禍,果然……嘖嘖。你呢,硬是過了我追去合圍也可以,不過等你殺爽了,回來等著你的,恐怕是抗旨殺頭的下場,若要自找死路,你就去吧!」

  「可是……」

  雷宇晨咬牙切齒的懊惱看著月色下血紅的紮馬河,「現在不斬草除根,春風吹又生!」

  「會斬草除根,」閆子航面色嚴肅起來,手指壓在青衫上,黑眸在月下水晶一樣透徹明亮,「下一次北伐,定會斬草除根,並且,只能在下一次。」

  幾乎是反射性的皺眉,雷宇晨張口就問,為什麼?

  為什麼必須是下一次才可以?

  他轉頭,看向風雪中的皇帳,金頂耀目,在月色下高高聳立。

  閆子航抓著他的馬韁,緩緩開口,

  「小雷,你是武將。你看到的只是戰場上拼來的勝利。然而,許多偉大的戰爭,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勝負就已經註定了,靠的就是先謀定而後動。

  戰場上的勝利是武將需要的,卻不一定是皇上需要的,皇上他要的,是掌控戰爭的節奏。

  一場戰爭,該敗還是該勝,該勝利到什麼程度,全在陛下一手掌握。這一次留下合圍缺口,放瓦剌殘部一條活路,就是在為下一次更大的謀略鋪路,所以,皇上讓你勝利到這個程度為止,你就必須終止。」

  閆子航輕輕籲口氣,「小雷,皇上讓我告訴你,這世上,還有比勝利更重要的事情。」

  雷宇晨身軀一震,看向閆子航月光下的面龐,聲音緊繃,「什麼事?什麼事情能比勝利還重要?」

  閆子航開口,只有四個字,「霸業,天下。」

  霸業,天下。

  「小雷,你好好想想吧!有的時候,眼睛看到的敵人,或許是朋友。」

  說完閆子航就放了手。

  雷宇晨手背都暴起了青筋,生生逼退自己趁夜奔襲合圍的衝動,硬是勒回了幾欲衝出的坐騎,一臉鬱悶的在軍營裡策馬打圈子。

  天落著雪,他呼吸著旭陽寒冷刺骨的空氣,就突然想起來那年和沈絡初遇,他曾經問過,「小兄弟,那你、你想建功立業嗎??」

  那時皇帝沒有回答,而今天,卻讓閆子航給了他答案。

  霸業,天下。

  閆子航說,你好好想想吧。

  那麼,他就好好想想,越想,越覺得心驚。

  細細思考,這麼多年來,瓦剌和北周邊疆摩擦不斷,互有挑釁,而皇上從來不曾計較於一座城池或者土地的得失,他,始終在牢牢把控著戰爭的節奏。

  由於邊疆不安寧,因此各省各部都不得不將對付瓦剌作為第一要務,源源不斷的官軍援兵如同流水一般湧入旭陽,在無數不大不小的戰役中被消耗殆盡。

  !!

  兩個字在腦海中從無數訊息中跳出來,無比鮮明────消耗!

  對了,就是消耗。

  世族們除了把控北周財權外,還在不遺餘力的花錢出力培養自己的府兵,而皇上在不斷抽調戍邊援軍的過程中,把這些府兵一批又一批的送上戰場,將他們被名正言順、無聲無息的消耗掉。

  所以現在,沒有一個世族能夠形成足夠和皇帝對抗的軍閥勢力,包括權傾京都的慕容家。

  皇上親手扶植了一個外敵,這個外敵不太強大,卻也不太弱小,足夠他隨心所欲的掌握勝敗。

  有了這個外敵,北周許多門閥世族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了過去,瓦剌,是北周公認的頭號大敵。

  而正是這個頭號大敵,轉移了所有人的目光。

  瓦剌人消耗著世族們的府兵,使得任何世家都沒有坐大為軍閥的實力,皇帝連削藩的事兒都省了。

  如果沒有這個外敵,世族和皇權的矛盾和利益衝突只會立刻激化,皇帝就需要以一人之力和這些百年根基的氏族大姓撕扯拉鋸,陷入循環不斷的利益爭搶中,甚至要防著居住在外省的世族家臣們裂土分疆。

  所以,眼睛看到的敵人,或許是朋友。

  北周軍早就具有將瓦剌一擊斃命的實力,皇上卻硬是拖著,不斷蠶食消耗著世族們囤積的兵糧和金錢。

  世族府兵們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可是蘇傾容屯在兵部的玄甲軍卻被保護的好好的,一根毫毛也沒掉過,彷彿一柄磨礪好的新劍,無聲無息的擱在了世家們的脖子上。

  思緒峰迴路轉,終究又回到了那四個字,霸業,天下。

  雷宇晨呼吸著旭陽關外近乎於刺骨的空氣,睜大了眼睛。

  百萬里河山,峰巒疊嶂,都是皇上一個人的霸業,都是他一個人的天下。

  難道這樣還不夠麼?

  皇上還要想要什麼樣的霸業,什麼樣的天下?

  雷宇晨猜不透這個君王,猜不透他的任何一個表情。

  這個傳說中被幽閉於蕭華宮整整十載,被丞相蘇傾容拱立上位,在攝政丞相懷抱中成長起來的少年,彷彿豔麗火紅的華貴紅龍,壓碎了前朝北周腐朽和輕浮的空氣,卻在所有人眼前蒙了一層朦朧的霧,讓人看也看不清。

  這個美貌君王的真情流露,雷宇晨只見過一次。

  那年梨花白雨,少年扯著丞相的衣袖,說,蘇傾容,別那麼快。

  別那麼快,我要追不上你了。

  皇上的所有感情,或許早已半分天下,半分埋葬在那片梨花煙雨中。

  ────還有什麼抵得過逐鹿天下的雄心?

  ────還有什麼抵得過年少時那一片傾心的戀慕?

  所以,對於傳說中的寵妃江采衣,雷宇晨是壓根就不當回事兒的。

  這樣的皇上,怎麼可能還剩下一絲一毫的心意去分給別人?

  他怎麼還可能真心真意的去喜愛一個女人?

  再美的女人也美不過蘇傾容,再特殊的女人也特殊不過蘇傾容。

  所以,兄弟們私下八卦笑談的時候,雷宇晨給這位大名鼎鼎的衣妃娘娘私下起的稱呼是────擋箭牌。

  用來擋世家的箭也好,用來挑撥世族們的內訌也好,總之,她不過是一個木偶,在皇帝的手心做掌上舞而已。

  有一次在宮裡和副將笑談的時候,幾個人說起衣妃,雷宇晨的聲音就稍微大了一點兒,放肆了一點兒,不那麼恭敬了一點兒。

  當然,雷宇晨是不敢抖摟皇上和丞相的私生活的,然而他對於江采衣的不屑一顧還是露出了那麼一點兒。

  結果,好死不死的,就不知從哪個方位冒出了一個錦繡衣裝,鵝黃衣裙的姑娘來。

  那姑娘唇際似笑非笑,眼波橫流,什麼話還沒說,眼睛就已經洩露了十二萬分的鄙視。

  雷宇晨身材高大,男性氣息濃郁渾厚,再加上常年跟在皇帝和丞相身邊,可謂是位高權重,再加上一身戎裝,等閒宮女見了臉蛋總是要紅一紅。

  呃……可是這個姑娘不一樣。

  她微微揚袖,用最柔和的聲調和最優雅措辭把他從頭到腳結結實實暴抽了一頓。

  雷宇晨呆呆的聽著,在戰場上磨練出來的粗糙大腦顯然適應不良。

  這女子一口一個「然、者、也」,用詞極為考究,引經據典,洋洋灑灑和風化雨,不少刁鑽典故引用出來,讓書讀的不夠多雷宇晨被罵到祖墳頭上了,還以為她在讚美他。

  女子在溫柔的施加過語言暴力後,溫柔的向他施禮,溫柔的昂首轉身離去,剩下雷宇晨和副將大眼瞪小眼。

  雷宇晨書讀的不行,可是記憶力驚人,雖然女子的那一大番話他沒能吃透理解,可是他已經全數背下。當晚他就連夜敲開閆子航家的大門,將呵欠連連的吏部尚書大人從被窩裡揪起來,給自己翻譯。

  等尚書大人翻譯完畢,雷宇晨才明白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被人家問候過了,當時原地暴起,就要去尋仇。

  「大丈夫,和小女子計較什麼。」閆子航失笑,拍拍雷宇晨的肩膀,眸中是淺淺的無奈,「何況人家又沒有罵錯你。衣妃娘娘如何如何,是皇上內宮之事,你一個大男人何必在女兒閨秀諸事上多嘴。」

  那也不能白被人罵啊!

  雷宇晨漲紅了臉,拿起劍,「不行,我還是要找她!」

  「哦……」閆子航深深看了他一眼,手肘托著下巴,披著好看的青絲微曬,「小雷,我看,你的重點不是『尋仇』,而是『找她』罷?」

  「……」臉色暴紅的羽林將軍拎起佩劍,逃一樣的竄出了尚書大人的臥房。

  ******

  雨已經變小了,外面青草離離,晴天豔陽從烏雲中一點點灑落出來,照著越來越小的雨絲。

  暴雨,總是來得迅猛,去的綿柔。

  沈絡失神了一瞬,然後突然揚手,周福全見狀趕緊湊上,「皇上有什麼吩咐?」

  「衣妃現在哪裡?」沈絡突然問。

  雷宇晨聞言吃了一驚。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正經議事的場合聽皇上提到江采衣,難道,皇上方才一陣失神,是因為她?

  說君王專寵一個女人以至於分神,他是不信的。

  可……

  周福全展眉笑道,「娘娘?嗨,皇上您放心,衣妃娘娘她能有什麼事兒啊?定然是好好在竹殿待著呢!」

  然而沈絡就是莫名的一陣心煩,指尖輕輕敲擊著身側的紫檀木案,空空聲響和著外頭淅瀝雨聲,正要開口,就聽到門口侍衛有絲吵嚷。遠處大殿門口跑來一個小黃門,似乎急切的和侍衛在說著什麼。

  沈絡鳳眸一沈,極低的氣壓從周身蔓延出來,他冷冷的盯著那個著急說話的小黃門,貝齒輕輕咬住了下唇,咬的唇瓣紅的尤其妖冶,猶如夜晚裡伶仃的紫薇,華貴豔麗的寂寥吐蕊。

  話傳過來的時候,周福全的臉都已經變形,屈膝跪倒,話裡話外每個字都帶著強烈的抖顫:「皇上,不,不好了!衣妃娘娘在御花園手刃了樓常在,這會兒,被茺國公主和葉容華給逼在雍合殿詰問!」

  雷宇晨驟然暴張雙眼,迅速扭頭,看著君王放在紫檀木案上的手指,猛然收攏,捏碎。

  「立刻封鎖宮門,一個信使都不許放出去!」

  沈絡冷喝,冷厲的聲音在空中隱隱破開一絲鋒銳。

  「皇上,已經有信使出宮,只怕這會兒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小黃門驚慌失措的報告,「慕容大人、江大人、葉大人還有數位大人都已經正冠袍服跪在玄武門口要求進宮,還有御史台的幾位大人……說是有妖妃禍亂宮闈,殘殺嬪妃……要、要聯名上書……」

  居然這麼快,這麼快。

  沈絡冷冷揚起紅唇,緩步走入細雨輕飄的中庭,冰冷雨珠髮絲滑入頸側的肌膚。

  「那就放慕容尚河他們入宮,」

  沈絡轉頭,緩緩垂下睫毛,看著跪在地上六神無主的小黃門,「繼續封鎖內宮。雷卿,調撥羽林衛,追去賜死那幾個出了宮的信使,現在!」

  雷宇晨完全沒想到後宮爭風吃醋的桃色風波能演化成一場仇殺事件,他神色一肅,「皇上,就算現在追出去,消息恐怕也是封不住的……」

  「那就控制到最小!」沈絡打斷他,眸色陰冷如水,「至少在明日早朝之前,知道這件事的人不能更多!」

  雷宇晨重重點頭。

  這是必須的,如果早朝之前消息氾濫,只怕會驚動舉朝文武、六部九卿,聯名上書,那個時候,事情就會毫無轉圜餘地了!

  他心裡一急,忍不住多嘴,「皇上,要不要宣丞相來……」

  「不宣。」沈絡舉手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丞相一舉一動皆備受矚目,如果此刻宣他進宮,所有人都會追究禁宮出了什麼事,消息會擴散的更快。」

  雷宇晨抽息,握著劍的手已經泛出細細汗水。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不是很清楚內宮的恩恩怨怨,然而無論江采衣有沒有殺人,從慕容家和御史大夫們的舉止看來,顯然是要借題發揮,逼死這位後宮第一寵妃!

  如果皇上堅持在這件事上和世族們對立到底,極可能會導致皇帝和世族們的關係惡化到一個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件事已經擴散到了世族大臣們中間,就算只有慕容尚河和葉家的幾個公卿們聯名上書,江采衣怕也在劫難逃!皇上要怎樣扭轉局勢……

  「宣刑部提刑官進宮,立刻,」沈絡旋身,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吩咐周福全,「讓他把這幾個人從刑部大牢提出來,立刻送去雍合殿。」

  周福全小跑傳令去了。雷宇晨「啊」了一聲,有些奇怪的看向沈絡。

  這會兒是衣妃娘娘犯事,皇上提這些囚犯去雍合殿是想幹什麼?

  「雷卿,」

  雷宇晨還沒想明白,手臂就被一把抓住猛然拽至沈絡身前。

  沈絡的手勁極大,他只覺得胳膊都在隱隱發麻,就像許多年前被還是少年的沈絡給一招打趴的感覺一樣,渾身都掙動不得。

   「你立刻出宮,集結羽林衛和玄甲衛,」 沈絡被綿雨打濕的青絲如黑色的水蓮般散開,有雨絲順著他手指的縫隙滑落,白色細絨一般凝結在肌膚上,濕潤清涼,豔麗陰沈,

  「壓上京中和京畿的所有兵力!如果今天事情有變,立刻把慕容本家的府邸圍起來。」

  「圍起來!?「雷宇晨倒抽口氣,背脊上爬過陣陣冰涼,」皇上!難道萬一事情不對,您就要誅滅慕容家一族!?」

  「不止慕容家,還有葉家、江家。」豔麗的君王突然彎起了美目,他緩緩放開手,長長睫毛在雨霧裡張闔,嘴角凝結出一個妖豔傲慢的笑容,

  「也不止一族,而是,九族。」

  雷宇晨大驚,幾乎原地跳起來,「皇上!現在動手時機不到啊……」

  這是要明火執仗的屠殺了麼!?這麼大的陣仗,這麼大的血洗!

  是,發動突襲,殺盡京中的世族家眷的確沒什麼,可是事後,該如何收拾!

  天下將會大嘩變,屆時,其他世族將會作何反應?慕容家在京外的家臣們將會做何反應?!

  還有,朝野上下的官職怕,都將空一大半!

  ……有多少人會造反!?

  世族們盤根錯節,真的開殺了,他們會拿出什麼樣的籌碼?

  雖然皇上想收拾世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可是,現在時機未到,時機未到啊!

  「動手本就不講究時機,在無法預料的關鍵時刻還思來想去,朕要你何用?」

  沈絡輕笑,鳳眸流轉,淡淡掃了雷宇晨一眼,「朕不過以防萬一罷了,事情自然不至於到這一步。」

  雷宇晨頭皮發麻,「怎麼不至於……?」

  慕容尚河都已經跪在玄武門口了,這件事,他們絕不會輕易罷休!

  等事情鬧大鬧開了,「誅妖妃,清君側」的大旗拉開,皇上若是還不肯放棄江采衣,兩相進逼,危險一觸即發啊!

  再怎麼壓制消息,也不可能永久封鎖下去,撐死頂到明日早朝之後,這件事就會以光速在天下傳開……難道要全天下人說,皇帝陛下因為袒護一個殺了人的寵妃而大肆濫殺無辜麼?!

  沈絡輕笑,指頭沿著袖口緩緩上移,終於停在了鎖骨的中央。

  那凸起的玉白弧線在雨霧中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鎖骨中央,有一絲淡淡的紅色痕跡,像個小小的齒印,

  「也罷,慕容尚河想要什麼,朕給他就是了。」

  說完沈絡就閉上唇瓣,指尖點壓在那一點曖昧紅印上,未竟的話語很清楚:誰也別想動江采衣。

  雷宇晨咽了咽艱澀的喉嚨,完全沒想到皇上對江采衣的執著到了這個程度,「皇上,慕容尚河不會輕易妥協的……」

  沈絡淡淡彎起柔軟的珊瑚色嘴角,瓷白的肌理在雨中豔光逼人,

  「那麼就來試試,朕和慕容卿的心臟誰更強韌些罷。」

  年輕的天子轉身,身後是一片在雨霧裡流淌的雪白梨花。

  ******

  周福全陪著沈絡從宮闕回廊中穿行而過,漫天遍地的梨花花蔭在地上結著細碎光斑,雨水漸收,陽光在橙色的光線下灑落,白花黃蕊,漸染橙紅,格外美麗。

  周圍的侍衛們大氣也不敢出,跟在皇帝身後疾步向雍合殿而去。

  雖然出了大事,可是宮裡的空氣中卻依然有種祥和溫婉的平靜,眼前綠葉交錯,花雨漫漫,空氣中散著香。

  周福全很謹慎,選擇道路的時候避開了江采衣手刃樓清月的那條路,免得惹皇上心煩。

  大雨過後,所有水汽被豔陽從地面蒸騰起來,窒悶濕漉。

  年輕的天子穿過曲折萬千的宮闕回廊,身側又是一季夏花開謝,寸寸荼蘼。 

  沈絡不必思考,就知道江采衣一定沒有用他賜的天子劍。

  那把劍可以任意斬殺宮妃,樓清月也好,葉子衿也好,甚至是慕容千鳳也罷,只要她用,名正言順。

  樓清月死了,不管是怎麼死的,只要用天子劍賜死所有目擊者,誰也不能開口說江采衣一個不字。雖然事後,她必須為賜死命婦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但無論如何,沒有人有能耐,在她身上輕易安插罪名。

  可是,她沒有用。

  她沒有用。

  江采衣。

  他給了她治理六宮的名分,他給了她無人能及的寵愛,給了她先斬後奏的權利,是因為,他要她做自己的皇后。

  他根本不計較後宮你來我往的明爭暗鬥,那些手段,沒一樣上得了檯面,除了能利用來稍微撥動撥動前朝,於他,沒有半點分神的必要。

  那日御書房裡,他明明白白的和她說過,

  「後宮裡的爭寵鬥狠都不是你應該管的東西,葉子衿也好、樓清月也好,你若是入了眼反倒失格。你日後要站在朕的身後,淩厲法紀才是你該做的事情,若有冒犯你的,直接打死了事,朕再也不想聽到你一來一往的和人吵嘴丟份,也不想看到你和人勾心鬥角,聽懂了?」

  她如此聰明,自然是聽懂了。

  這話不但是給了她治理六宮的權利,更加暗示了她未來的地位────皇后。那個全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寶座。

  就是因為這樣,他不願意那些明爭暗鬥的事情污染了她的手,一國皇后,氣量胸襟都必須在其他妃子們之上,權威儀態也該是人上人,斷不能降低身份和這些東西計較!

  為了鞏固她的地位,他後宮內的嬪妃至今一直一無所出,所有的嬪妃侍寢之後都被內務府謹慎賜了避子藥,他根本就沒有打算讓其他嬪妃懷孕。

  他根本不想要庶出的孩子,他要的是元后嫡子,他要的,是她生的孩子。

  自古立嫡、立長、立賢都各有說法,可他的長子必須是皇后所出,庶出的兒子,終究在格局器量上,比元后嫡子差一截。

  北周也出過不少庶皇子即位的皇帝,可終究還是出身不夠的關係,不若元后嫡子天生就是國之儲君,俯瞰天下。

  氣度上,庶皇子總是不能和嫡長子相比的。

  他能有如今的手眼,是因為從小被蘇傾容教導的關係,從小到大,蘇傾容一直手把手攬他在身邊傾囊相授。

  可是他的兒子,不會再有一個蘇傾容。

  這種丞相,百年難遇一個。

  因此,他的皇子必須要由他親手栽培。

  從小就帶在身邊聽政、監國,鞏固他無可匹敵的繼承人地位,如此,他的皇子才不會局限在陰毒的爭位奪寵心術中。

  這個孩子將會把目光落在江山大事上,能約束這孩子的,只有天下國本,而不是旁的。

  江采衣,是最合適的人選。

  晉候江燁只是籠中之鳥,待日後剩餘價值用盡,他自會剪除。

  那時,江采衣將從此孑然一身,在朝中不會有任何支援。

  身後沒有了強大母族的后妃,他可以更毫無顧忌的寵愛她,讓她為他生下嫡子,即使立為皇后,也不用擔心主少母壯、更不用擔心日後外戚篡權。

  如果她足夠聰明,就應該明白自己有著多麼光明的未來。

  如果她足夠聰明,就應該明白自己手中的優勢。

  如果她夠聰明,就應該毫不猶豫的用天子劍殺掉所有對她不利的人。

  她是足夠聰明的。

  單看她乾淨利索的收拾晉候夫人,就知道這個姑娘擁有聰敏的頭腦,她怎麼會不明白應該先保自己的命?

  雍合殿在眼前漸漸清晰,瓦簷上還未乾的雨滴順著角上的狻猊滴落,碎鑽一樣鋪在頂端,刺得人眼睛發痛。

  美貌的天子冷冷看去,慕容千鳳和葉子衿跪在地上,卻以一個威逼的姿勢將江采衣頂在上首,毫不相讓。

  殿外的石階上鋪著厚厚的明紅錦單,雙目大睜的樓清月橫屍其上,頭髮蓬亂,頸子上插著一根鮮亮豔麗的祖母綠鳳凰翡翠簪,青磚的縫隙中都帶著腥濕的血味,一眾宮女圍在旁邊哀哀哭泣。

  幾個侍衛顯然是驚駭到了極點,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為首的那個卸下了自己的腰牌和官牌,面色慘白。

  這些人,男也好女也好,驟然模糊。

  沈絡揚起長睫,一眼就看到了殿中央無奈站立在那裡的江采衣。

  從殿外白色梨花之間斜斜投下的斑駁日影照映上她,素色的衣,黑色的髮,單薄稚弱,髮間猶帶濕痕。

  她的手絞著,黑眸定定的看著樓清月的屍體,不管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在說什麼,都只是站著,沒有一句話。

  嘉寧抱著天子劍跪在江采衣身邊,而那柄劍始終沒有出鞘。

  她連碰都沒有碰過。

  她這樣聰明,卻做了這樣蠢的事。

  沈絡歎息,指腹輕輕壓向鎖骨上的那一點紅,昨夜歡情愛鸞間,她失控的咬了他,留下一個淺淺的齒印。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早晨上朝,她一直送到了門口,在晨光中歪著頭微微的笑,身側花影壓壓,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於是,所有思緒都如同潮水一樣褪去,美麗的天子加快了步伐,只想去她身邊。

  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樣鮮明,鮮明的讓他幾乎難以忍耐────

  她會有,多害怕?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3 02:35 PM

第三十一章 螢火(六)

  江采衣站在雍合殿的中央,衣裙被雨水裹滿了,侍女為她披上了一層乾燥的披風,內裡卻扔是透濕的,緊緊貼在身上,寒意沿著緊貼肌膚的濕重衣料鑽入四肢百骸。

  雨已經停了,天空的烏雲散去毫無影蹤,夏日特有的悶熱從門口滾撲而入,她卻仍舊覺得冷。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在說著什麼,江采衣統統聽不清,她的面色青白,獨自一人抱起雙臂,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她髮間猶帶濕潤,凝成了一顆淚珠般的水滴,沿著面頰側滴淌而下,無論誰看去,都是一副心如死灰,供認不諱的模樣。大殿的空氣冰冷冷的,白色帷幕從梁上垂搭而下,似冷泉流掛,一直冷到了心裡頭。

  ******

  御花園中,侍衛們面面相覷的拖出樓清月的屍體,幾乎是在同時,江采衣就聽到了葉子衿和慕容千鳳的驚呼聲。

  江采衣扭著僵硬的頸子透過雨霧向身後看去,葉子衿和慕容千鳳沿著小徑緩緩初現,手搭在宮女臂上,站在巨大的竹骨雨傘下,盡職盡責的演著一場天衣無縫的戲。

  「天哪!樓姐姐……」看到斷氣的樓清月,葉子衿率先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悲鳴,鬆開侍女的手就撲身過來,顫抖著捧起樓清月扭曲的臉。

  慕容千鳳的表情也極其震驚,上前幾步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用絲巾掩住了鼻唇,一臉哀切,睫毛下的眸光卻似冰冷的流雲,彌漫上江采衣全身。

  於是江采衣就走不開了。

  目擊人不僅僅有侍衛隊,還有四品容華和一品公主,無論如何,江采衣不可能說一句「不知情」就離開。

  雍合殿距離御花園最近,於是她被軟逼著,退至雍合殿接受詰問。

  眼前跪著的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雖然話語輕軟,話鋒卻刀刀直逼真凶,而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雖然表情哀切,那眉目間無法掩飾的歡愉卻依舊扎眼。

  慕容千鳳跪在大殿正中,一身淡墨花枝掩薄羅,嫩藍裙子窣湘波,盤的高高的飛月髻堆雲翠雪,中間一大朵新剪下來的玫紫色芍藥,鮮豔猶如兀自在枝頭怒放,雖然面色略帶蒼白疲倦,目光卻瑩亮灼灼,看起來竟然分外明豔。

  按理說,慕容千鳳身為茺國公主,位及一品,江采衣既然還站著,她是不必跪著的。

  然而,她既然已經勝券在握,便也不在乎這等形式了,索性大度幾分,給人以寬厚謙和的淡定印象。

  許多內侍宮女對於這個情況束手無措,連站腳的地方都不知道該怎麼選,一個是皇上的寵妃,一個是慕容家的公主,眼下形勢高下不明,似乎靠近誰很貿然,於是雍合殿的氣氛陷入了一種極為尷尬的空氣中。

  「茺國公主,要問什麼事,你也先起身罷。」

  江采衣滿耳都是哭聲,腦仁裡漸漸一片麻木的空白,只覺得手腳都是僵麻的,人臉上的哭容彷彿是帶上去的面具,潮水般的疲憊感襲上全身。

  慕容千鳳凝目抿唇,清雅的眼皮微垂,「衣妃,本宮跪的不是你,而是天地良心,祖宗社稷!這雍合殿,曾是前朝皇后庭訓六宮的地方,樓常在和娘娘一同服侍皇上,為我北周宗廟開枝散葉、綿延子嗣,現在死的不明不白,在這裡,還望娘娘給個交代吧。」

  「本宮也不知道她為何暴斃,你讓本宮如何交代,交代什麼?」

  葉子衿機靈的抬起頭,向著慕容千鳳那裡偎了偎,「衣妃娘娘,樓姐姐好好兒的一個人走進了園子,卻冷冰冰的沒了,園子裡只有娘娘和樓姐姐兩個人,現在人沒了,娘娘卻說沒話交代?這怕是說服不了咱們吧?」

  「本宮在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咽了氣。」

  江采衣閉了閉眼,正要挪步離開,卻被葉子衿跪著一擋,生生擋在殿內,擺明就是不許她離開一步!

  「樓姐姐是被娘娘您的鳳凰玉簪給紮死的,娘娘這般敢做不敢說,卻是什麼道理?」

  葉子衿微微一笑,一口雪白的小貝齒極為伶俐嬌俏,

  「樓姐姐位份低,平日裡不識好歹,常常衝撞娘娘。娘娘有來有往的懲治樓姐姐,嬪妾們也都是看在眼睛裡的!娘娘,您若是真的容不下樓姐姐,回稟皇上一聲,賜死了姐姐也就罷了,何苦要在御花園私下殺手,讓樓姐姐死得這般不體面呢?」

  說罷竟掩面哀哭起來。

  眾人聞言心裡都是一酸。

  江采衣和樓清月不和,是六宮皆知的事情,為著選侍畫蘭,這兩人也不知道大大小小鬧了多少怨,可是,無論樓清月多麼不懂事,她畢竟是官家的女兒,畢竟也是皇帝的妃子!

  如今,那花容月貌的女兒被一根金簪穿做幽魂,死的無比淒涼難看,不禁讓人心生戚戚。

  聽著葉子衿已經伶牙俐齒的給自己定好了罪,江采衣知道自己已經辯駁無用,她深深吸了口氣,再不說話,只是微微的閉上了眼睛。

  嘉寧一臉急惶,抱著御賜寶劍著急的扯動著她的衣袖,卻只得到江采衣一個抱歉的眼神,於是面色漸漸的灰撲絕望下去,身子一軟,跪坐到了地上。

  她下不了手,也無法下手。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藕絲一般,格外格外長,江采衣看到那柄劍,忽然就微微一笑,眸底微微的泛著酸痛和紅潤。

  皇上賜她劍的那一日,是她頭一次在他的寢殿入睡,頭一次在他的懷中醒來。

  花正當春,千條雲絲紛亂,柳霧青煙紫燕穿,她的頭壓著他的長髮,他的手臂攬著她的腰,一夜未竟的好夢。

  皇上已經給了她最嚴密的保護,是她自己錯失,是她不值得。

  想到那人的目光或許會因此變得冷涼和失望,采衣就連手指都寒戰起來,這個想法如斯恐怖,讓她比見到樓清月的屍體還更害怕,怕的幾乎要顫抖起來。

  江采衣僵立在雍合殿中央,四周是彷彿蔓延開的無窮無盡的黑色潮水,在腳底泥潭一般鋪開,要將她凍死在這裡。

  她緊緊握著拳,強自壓抑著拔腿逃開的衝動。

  門外陽光那麼燦爛,那麼暖和,她想要逃走,本能的逃去那個人的身邊。

  皇上,皇上。

  除了他的身邊,除了他的懷抱,其他地方都太冷太冷了,冷得像多年以前葬了玉兒的旭陽湖岸。

  這樣模模糊糊的想著,就聽到遠遠的一路次第接連傳來內侍宮監略帶尖細的聲音,

  「皇上駕到!」

  一聲聲,越來越近,人未到,聲已到。

  江采衣含在眼珠子裡的淚水還未來得及滴落,就被門庭外的通傳聲震回,只覺得似有無限暖浪從四面八方奔湧而入,將渾身的鮮血都熱出了溫度。

  江采衣驟然抬眼,看向遠處徐徐走來的修長身影。

  碧山萬里,紫薇九重。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心底無限寧靜,慢慢有滿足與細微的甜美和溫柔從刺骨的寒冷中蔓生而出。

  他走的這麼近,這麼近了,真好。

  大雨過後的草木愈加蔥蘢,天縱絕豔的年輕皇帝在兩排內侍的擁簇下行來,緋衣長髮,豔冠春山。

  雨後的空氣中還白漫漫的彌散著霧,他袖暗壓在一層玄色紗下的金枝龍紋透出細碎光,細碎的。

  雨後繁華落盡,地上鋪著潔白凝麗的一地落花,綠葉茵茵中,星點點的殘花被洗的清麗婉轉,半隱半現,時而沈浮時而璀璨。

  江采衣怔然看著,第一次生出了不敢靠近的感覺。

  方才有多麼渴望,現在就有多麼恐懼,她跟隨眾人齊呼萬歲,宮侍、內監、侍衛,君王御前黑壓壓的人群一排一排地跪了下去,片刻間風行草壓,再也沒有一個人敢於站立。

  美貌的天子眸中毫無笑意,江采衣將額頭死死壓在冰涼的地板上,心頭萬千思緒奔騰,卻無論如何不敢抬起頭來。

  她沒有殺人,可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她殺人。

  她無可辯駁,別人怎麼想、怎麼詆毀,她都無所謂,然而,江采衣完全無法猜度,皇上他會怎麼想?

  畢竟鐵證如山,畢竟樓清月鮮血未乾。

  他會不會,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懷疑?

  君王的步伐一貫輕柔,還未及看清,他便已然行至大殿中央,江采衣緊緊盯著額前的澄泥金磚,光滑的玉色磚石倒映出他的衣擺的花紋,然後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卻遲遲沒有叫起。

  他的目光是怎樣的?是責問還是質詢?

  江采衣只覺得背脊寸寸發涼,不禁閉住了眼睛。耳畔,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的目光停留了那麼久,久的讓她顫抖,久的她渾身的骨頭和血肉都僵硬起來,她想睜開眼睛,內心裡偏又矛盾著不想睜開。

  彷彿過了一輩子的時間,她才聽到君王柔緩輕笑一聲,譏嘲諷刺,帶著讓她從骨子顫抖的寒涼,

  「你還真是長本事的很,尊卑臉面都丟乾淨了?」

  六宮上下,誰見過皇上這樣和江采衣連嘲帶諷的說話?頓時一個個眼神私相交遞,眼波交錯間驚心動魄:莫非,衣妃這次真的要栽了?

  江采衣聞言心底一抖,倒吸口氣,頭垂得更低,牙齒差點咬破了下唇。骨節格格作響,她的肩膀蜷縮的更低更小,髮絲在周身籠罩出濃重的陰影,幾乎要埋葬進去。

  而下一瞬,他的聲音依舊淡柔平靜,卻化作響徹全殿的冷斥:

  「死個常在,就慌到連濕衣服都不換?體統要不要了?去更衣!」

  快要被凍成雪棍的手臂突然被一把拉起,秀麗指尖的溫度穿過了她透濕的衣袖,然後微微的壓力傳來,是他傳遞來的,帶著暖意的熱。

  驟然,滾滾的恍然熱流在胸間肆意沖刷,陣陣襲上眼眶,眼睛酸澀,被熱乎乎的淚水模糊,她視線所及的地方一片刺目模糊。

  這一刻,什麼都不能阻止她高高昂起仰起頭來,迎上那雙專注凝視她的漆黑美麗鳳眸,韶華盛極,天地不可遮擋的豔麗。

  「皇上……」

  緊緊咬著牙,她從淚水橫錯的模糊視線中望過去,卻竟然發現要在這樣近的距離看清他的神情,如斯困難。

  「還不快去。朕來了,還能有你什麼事?」

  彷彿有熾熱溫暖的陽光,那一堆堆壘在胸臆間,刺骨不化的雪似乎也隨著這樣的溫暖轟然崩碎,春風洞開心扉,烈烈滌蕩殆盡她渾身上下的寒冷。

  便是這溫暖出現的一剎那,萬千梨花不可見,滿眼浮華不可見,只有他。

  淚在眼中,凝成一線,靜靜滑落,綻成千樹煙火。

  一旁機靈的嘉寧趕緊起身,扶著江采衣下去更衣。

  「皇上!樓常在,樓常在她死得冤枉……」

  慕容千鳳眼見皇帝擺明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頓時什麼也顧不得,著急著就半起身喚。

  傲慢豔麗的鳳眸微微偏斜,淡淡看去一眼,「朕叫你平身了麼?」

  慕容千鳳頓時訥訥的縮著肩膀跪回去。

  慕容尚河、葉兆侖、江燁還有數位御史大夫踏入雍合殿石階上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慕容尚河老臉抽搐,猙獰的皺紋蛛網一般的輻射開去,看的身側的葉兆侖都一陣惡寒。但是這也不怪慕容老,皇上這樣簡直就是當面直接在打慕容老的臉!

  身後,有鐵甲兵器響動,接到命令的玄甲衛齊齊集合而來,全副武裝,蹄聲雜遝,像黑色的洪流一樣停佇在雍合殿外,馬頭上有銅盔,人人配齊了機弩。

  周福全迅捷十分的著人搬來了足足三人寬的雕龍御座,端端正正放在龍脊頂下方。

  而北周的年輕天子端坐在大殿中央,豔麗奢華,彼時大雨洗過的梨花烈豔沖天,殿中帷幕交錯,垂紗疊嶂,畫幕燈前細雨,垂蓮盞裡清歌。

  當江采衣更衣完畢,站在沈絡背後,而慕容尚河幾人於君前折腰,在慕容千鳳等人身後跪成一排。

  現在的場面,其實和江采衣、葉子衿、慕容千鳳、樓清月這些女人已經沒有太大關係了。

  現在,擂臺是雍合殿,上演的,將是皇帝和世族之間的博弈。

  ******

  自然是由世族一方率先發動攻擊。

  葉子衿首當其衝,她先是哀婉淒絕的將樓清月的死狀形容了一遍,再細細講述了江采衣和樓清月平時的恩怨,說著說著,已然泣不成聲,舉起衣袖頻頻拭淚。

  「嬪妾們也不敢相信娘娘會犯下這樣的罪行,嬪妾都嚇呆了……」

  嘉寧左右顧盼,急的迅速奔去大殿中央磕頭,「皇上,葉容華的指控有失啊,娘娘她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

  「哦?」葉子衿帶著濃濃鼻音,睜大眼睛瞪向嘉寧,「當時御花園裡只有衣妃娘娘和樓姐姐,不是衣妃娘娘,難道還能是樓姐姐自己用簪子戳死自己的不成?」

  嘉寧冷冷看著她,「御花園裡一個人都沒有,小主空口白牙,憑什麼栽贓我們娘娘?奴婢還想問問您,怎麼我們娘娘剛接觸到樓常在的屍身,小主您和公主就恰恰出現了?下這麼大雨,小主和公主去御花園幹什麼?」

  伏在在樓清月屍體上哀哀哭泣的繪箏抬起淚跡斑斑的小臉,哽咽,

  「皇上,今日奴婢的姐姐臉色一直不對勁,說衣妃娘娘要在御花園召見她,還不許帶內侍,於是奴婢就不敢跟隨。因為下著大雨,姐姐她一直不回來,奴婢心慌,才央求葉容華去找找的,茺國公主正好也在,就陪著葉容華一起同去了,哪裡想到找回來的竟然是小主的屍身……」

  話裡話外竟然有江采衣故意將樓清月引誘去花園謀殺的意思。

  「亂講!」嘉寧怒喝,「衣妃娘娘今日去御花園是偶然的!是瓔珞聲稱選侍畫蘭高燒病重,央求娘娘去看,娘娘才會踏足御花園!」

  葉子衿笑吟吟的看向嘉寧,揚起眉頭,「哦?那麼事實呢?不如我們召來瓔珞和畫蘭選侍問一問?」

  早已準備好的瓔珞自然否認,她臉蛋紅紅的,眸光躲閃著沈絡背後的江采衣,狡黠的搖頭,「奴婢從來沒有給衣妃娘娘傳過這樣的話。」

  畫蘭也被請來,他的神情雖然意外卻也鎮定,白衫垂地,淡淡看了江采衣和君王一眼,然後緩緩折腰跪拜。

  「畫蘭公子姿容秀雅,雖然沒有多精緻,卻自有愜意味道。」

  葉子衿捂著嘴輕笑道,「人人都知道咱們宮中,就屬畫蘭公子和衣妃娘娘最為親厚,衣妃娘娘也常常為了畫蘭公子衝冠一怒,今日一看,公子果然十分讓人樂意親近呢。」

  江采衣驟然眯起雙眼,她還真小看葉子衿了。

  這葉子衿著實刁滑,三言兩語,就暗示了她和畫蘭有不當的交往關係。汙她名節,卻偏偏不明著來,言語機鋒都藏在玩笑間,讓人捏不住話柄。

  畫蘭聞言淡淡看了葉子衿一眼,揚起眼睫,直直看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出乎他的衣料,沈絡半點不豫的神色也沒有,他玩味一樣把江采衣的散髮在指尖繞了一繞,興趣盎然的看著滿殿男女爭斥駁論,彷彿是在看別人家的事情。

  君王美貌所帶來的緊迫張力和刺激還在,畫蘭手指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後一背的雪白髮絲流淌如雪,怔然相望,那個御座上的人卻彷彿根本不認識自己一樣。

  有一種感情,也許很久很久都不會想起,但只要想到一次,那一切就彷彿在昨天。

  終究,他曾經和這個人在梨花樹下面對面相逢。

  一夜重露,梨花深處肢體相纏,這個人留下的海棠香氣和髮絲垂落在後頸的觸感,依舊清晰。

  他是這世上首屈一指的丹青妙手,江南水鄉五月天,燈火熠熠紅顏無不在筆下染的鮮活,然而這個人的指尖轉饒的風華卻永遠是他難以畫出來的。

  往事歷歷浮眼前。

  其實許多夜晚,他都是依靠著這些記憶渡過,呵,當初,多麼天真。

  皇帝早已不再是那個梨樹下花影重重、鮮衣如火的絕色少年,而他也不再是那個一揖及地,折腰承寵,被他攬起青絲臨幸的孌侍。

  再長久、再深沈、再炙熱的愛戀,終究敵不過這一剎那的漠然。

  此刻髮如雪,心如鏡。

  畫蘭細細彎起瀲灩的細長眸子,然後柔軟的垂低了頸子,

  「奴才沒有高燒,也沒有病重。」

  白髮男子清雅如鶴的身軀微微彎折,清瘦的身形在大殿中央勾出一道純白色的優美形狀,聲音清晰────「更不曾遣過什麼人去找衣妃娘娘。」

  葉子衿迸出驕傲得意的笑花,鬢髮間零星幾點多寶空翠珠花,一枝雙銜心墜小銀鳳釵在額頭冰涼涼的輕晃著。

  她正欲開口,卻被葉兆侖卻在她背後微微扯了扯衣擺,示意她少說點話。

  以私心而論,葉兆侖並不願意女兒說得太多。

  把江采衣的罪行揭發清楚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多嘴將皇帝得罪死。

  這件事最大的得益人將是慕容家和慕容千鳳,他可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傻乎乎的做了先鋒。

  「皇上,」葉兆侖搶過話頭,「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是衣妃約了樓常在去御花園,奪人性命,罪不可恕!雖然皇上宮闈之事外臣不宜置喙,然而宮闈風氣和前朝息息相關,自古宮闈正而天下正,請皇上嚴明法度,秉公治理!」

  江采衣的目光從葉兆崙背後越過去,不停留半分,只是淡淡的落在了跪地的江燁身上。

  她的柔軟的唇角驟然失笑,父親,你也來了麼?

  你明明知道這是一場置我於死地的困局,你卻依然還是選擇了跟隨在慕容尚河的背後麼?

  父親啊父親。

  啊,不。

  不應該叫他父親,那不是她的父親,也不是玉兒的父親。

  江燁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揚起眼睛看到了站在皇帝背後的長女。

  她的眉目在黯淡的光線中更顯清麗婉轉,鎏金龍鳳呈祥香爐上縈繞著縷縷香煙,烏黑的青絲上別了一把犀角琥珀梳和幾枚珍珠銀釘。

  然後,江采衣驟然揚起嘴角,淡淡的微笑了一下,笑的江燁從頭至骨都在冷。

  那是江采衣給父親的最後一個笑容,自此之後,江燁再也不曾看到女兒的微笑徐徐綻放。

  是誰把這個原本春日愛輝一般的女孩兒,流放在魑魅魍魎橫行的修羅場上?

  「是麼?」江采衣知道辯駁無用,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斃,終於低低開口,「如果本宮真想要她的命,何苦約去御花園殺她?直接請天子劍奉殺就是!」

  葉兆侖冷冷笑哼,「衣妃娘娘,皇上賜您天子劍不假,可是,陛下隆恩也是能讓你濫用的麼?樓常在沒有坐下大惡不赦的事,你憑什麼奉殺她?」

  慕容尚河的背脊緩緩直起來,白眉下,目光尖銳如刀。

  是的,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陷阱。

  皇上明白,他明白,一般人不明白的,想想也就明白了。

  可是越是簡單的陷阱,越是難以用高級的計謀掙脫。

  慕容尚河整肅衣冠,殿外熙光張狂,他滿臉溫淡,

  「衣妃娘娘,臣敢問,殺死樓清月的,真不是您嗎?」

  江采衣牙齦咬得發酸,酸得幾乎要迸出血來,「本宮說了,不是!」

  「那樓常在為何頸子上插著娘娘您的鳳凰簪?」

  嘉寧著急搶話,「前日裡娘娘的朝夕閣走水,這個簪子在那時候就已經丟了!」

  「哦?丟了?金玉不融於火,娘娘其他的首飾可有丟失與否?如若沒有,為何獨獨丟的是殺人的這一根?」

  慕容尚河「呵」的一聲大笑,驟然立起,一手指向殿外橫屍著,鮮血未乾的樓清月,擰眉厲喝,嘶啞聲響響徹外庭────

  「樓常在長居宮中,與人無尤,唯有和娘娘你時常有齷齪,想要奪她性命的人,不是你,還有誰!

  樓常在死於御花園,大雨傾盆之時花園人跡罕至,娘娘是唯一在場的人,不是你,還有誰!

  樓常在死不瞑目,一根鳳凰簪魂斷少年時,鳳凰簪是娘娘您一人所有,不是你,還有誰!」

  他呼啦一下轉身,單手伸直上天,悲憤大呼,「皇上!天理昭昭,日月可鑒,禍亂宮闈的人,不是衣妃,還會有誰!」

  「此事未必!」

  濕漉燥悶的水汽中,寒冷的男嗓驟然切入。

  殿外一位中年男子匆匆趕來,藍衣皂靴,面上帶著鐵石般的肅立,看上去,就像一個鐵石澆築出來的人像。

  慕容尚河和葉兆侖看到他,面色微微扭曲。

  沈絡修長的指尖交疊,側頭靠在椅背上,漫然懶懶露出雨洗桃花一點似的豔色紅唇, 低首輕輕撫摸著腕上金粉細細鏤著的紋路,富麗的龍紋一層一層炫麗浮動在衣底,接天連地,唇邊笑意不明。

  葉兆侖強顏歡笑,拱手抱拳,「范提刑大人。」

  刑部的第一提刑官於君前失禮過後,轉身,兩根指頭揭起樓清月屍身上覆蓋的薄薄白布,仔細在傷口處檢視一番後,輕輕放回去。

  「陛下,」提刑官仰起頭,鐵鑄一般的臉上毫無表情,聲音中帶著暗獄寒鐵中磨洗的冷血和權威,「樓常在的死因不是這根髮簪,她是窒息而死。」

  「范大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葉子衿的聲音宛若脫軌的滑索,驟然飆高到一個尖利的音域。

  「臣的意思就是,樓常在不是被簪子紮死,而是被人悶死的。」提刑官淡淡的說。

  范提刑官不知道在刑部大牢審過多少冤案,見微知著,眼銳利如刀,任何細微的不妥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各種死狀更是爛熟於心,

  「雖然樓小主的頸子上紮著簪子,但是那傷口已然發紫,血流滯澀,如果真的是被簪子紮死的,小主至少要噴濺出三倍於此的鮮血。所以,這根簪子,是樓常在死後被紮進去的。而樓常在口鼻青黑,五指痙攣,眼珠暴突,一看就是窒息而死。」

  整個大殿彷彿被投炸了一顆雷火彈,無數私語乍起,幾個御史大夫連連互遞眼色,驚疑不定。

  慕容尚河微微垂下眼皮,雖然神色微沈,但究竟沒有太多驚慌。

  「是麼?」慕容尚河淡淡展眉,「或許是衣妃先悶死了樓常在,卻又怕她沒死透,再紮上一根簪子呢?」

  「窒息而死的人氣力極大,以衣妃娘娘的身量怕是制不住拼命掙扎的樓常在,」

  范提刑官轉向江采衣,「娘娘,可否讓人檢視一下您的手臂?若真是衣妃悶死樓常在,身上必然留下掙扎之人抓撓的痕跡。」

  嘉寧連忙說道,「我們娘娘才更衣過,身上並無一絲抓痕。」

  「如此,兇手便很難說是衣妃娘娘了。」范提刑官淡淡點頭,「無論是悶死還是紮死,如果當場的只有衣妃娘娘一個人,單憑她,絕不可能毫髮無傷的做到。」

  葉子衿和慕容千鳳臉色極其難看,慕容千鳳原本彷彿雨露滋潤過的嬌豔臉色寸寸頹敗下去,高高雲鬢上的怒放芍藥襯得她的臉色愈加蒼倦,似是褪色的胭脂殘粉。

  葉兆侖的眼珠左右移動,慕容尚河輕輕咳了一聲,開口,「既然此案存疑,那麼為了打消眾人的顧慮,就暫且詳查一番────」

  話語未竟,一青衣內監跌進大殿,後腦的髮簪都因為動作過於劇烈而散落開,

  「皇上,各位大人!方才宮外傳來消息,樓常在的父親樓知府大人得知小主殞命,一頭撞死在午門刑台的御柱上了!當場斃命!」

  說罷內監遞上一方白絹,上以鮮血書寫出一行殷紅猙獰的狂草────

  吾女大冤,吾今日以死明志,恭請聖上以凶妃命償,瞑天下士子目!

  此物一處,高闊的大殿陰冷無涯,靜得連一片花葉飄落的聲響都清清楚楚,每個人都探詢著帝王的神色,幾個御史大夫甚至憤怒的直起身來!

  趴在姊姊身軀上哀泣的繪箏身軀一動,似乎輕輕的顫抖了一下,然後一口鮮血噴灑上白絹,昂起小巧下顎,茫茫然的目光看向那方頂在內監手掌上的血書。

  「處死妖妃……處死妖妃……」

  私語聲越來越大,大的彷彿是一道洪流,從葉兆侖、御史大夫、慕容尚河一側爆發開來,以驚人的速度在空氣中增長,人人端正衣冠堵在大殿門口,那一方血染的白絹,像是高揚的旗幟,帶著重重的腥味在風中飄飛。

  ────士以死諫!

  死諫,壓不住的死諫,士大夫們最重要也是最輝煌的一項權利。

  死諫一出,天下矚目。

  國無常刑,三品士,光天化日血濺刑台御柱,上呼御座,無論如何,皇帝必須給出一個交代!

  案情雖然撲朔迷離,但是天下人不在現場,沒有人能夠像范提刑官一樣細細分析來龍去脈,在樓知府的疾呼之下,所有人都會知道樓清月冤死於禁宮,江采衣的名聲也會狼藉不堪,任何的解釋都蒼白無力。

  死諫一出,這件事朝廷必須迅速給出處理結果,無論范提刑官給出的疑點有多少,江采衣都是不容置疑的第一嫌疑人!

  皇上就算想要慢慢調查,滿朝文武也不會給他時間慢慢調查,天下人也不會給他時間慢慢調查!

  樓知府,是他寄放在葉家的一招棋,他一定會死,而且橫死。

  慕容尚河以樓家全族性命作威脅,樓知府明知女兒含冤而死也不能拒絕,只能依言赴死,換的樓家滿門安寧。

  慕容尚河緩緩挑高唇角,白眉下粼粼光波冷血而沈重,目光穿過陰冷殿堂中透明的空氣,和御座上的帝王輕輕交接。

  皇上,你且如何收場!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3 03:38 PM

第三十二章 螢火(七)

  雍合殿異樣安靜。

  慕容尚河疾呼之後,尾音未消,餘威猶在,在空氣中盤亙著疾厲的波動。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連呼吸聲都克制的分外小心,恍若一座座凝住的石雕。

  彼時雨水未乾,掛在碧綠角簷的水珠次第掉落冰涼的玉階,掉落在樓清月覆面的白布上,透濕開帶著深紅色血跡的水紋。

  沉絡垂著睫毛,密密柔長,在面上投射下纖毫畢現的陰影,讓慕容尚河難以看清他的神情。

  他側身倚在五爪龍蟠牡丹團刻紫檀椅上,左手側是一方鷹爪漆案,案上一隻汝窯青瓷無紋雪色瑤蘿花觚盆裡,一觚清淺的水,插著幾支心裁而下,鮮豔嬈紅的豔烈石榴,開苞吐綻,不勝炫目。

  花開的很好,只是在無根的清水中這樣養著,雖然怒放鮮豔,卻活不了幾日。

  沉絡的左手搭在案几上,緩緩點動。他的手指生的玉白修長,指尖處是比女子蔻丹更加鮮豔魅惑的紅。案几是上好的沉梨木,那漆色烏透發紫,色澤如暗玉一般,看上去,直讓人難以錯開目光。

  指頭點動的動作不緊不慢,從容不迫。

  慕容尚河、葉兆侖等人耐不住,眼珠子都忍不住隨著他指頭的動作上上下下。

  氣氛驟然變得很乾。

  縱然慕容尚河老辣如此,臉皮也在皇帝如此從容的動作前出現了一絲絲的龜裂,他動了動身體,只覺得背脊和衣裳摩擦出一片焦燥灼熱。

  樓知府觸柱自盡,這巴掌就算抽到皇家的臉面上了。

  慕容家出面,葉家出面,江家出面,御史大夫們也有幾個出面,這就相當於一個小規模的上諫,皇上除非自己名聲不想要了,否則,今日江采衣必死。然而……看皇上的神色,怎麼似乎一點怒氣或驚痛也無?

  年輕的天子半斜靠在椅側,意態閒雅,暗影交織的衣袖緩緩垂落,有流雲的清淺姿態,許久,才停止敲擊身側的玄漆木案。

  漆黑的豔麗鳳眸微微眯細,沉絡眉眼間浮現那麼一絲奇妙的笑意痕跡,「戲都演完了?」

  然後他舉手壓下慕容尚河欲起身爭辯的勢頭,注視著慕容尚河,語調似十分興味,「以慕容愛卿來看,宮闈裡出了這樣的事,罪魁禍首是該廢還是該賜死?」

  他語調裡莫名就有種令人極為不安的意味。

  慕容尚河抬頭沉吟了半晌,緩緩回話,「回稟皇上,先廢,後殺。」

  「何以先廢,後殺?」

  慕容尚河無比恭順的低頭,語調中卻隱隱有豺狼般的嗜血冷肅,「自然是先廢除罪妃的位份,封黜罪妃居住的宮室,由陛下親筆手書中旨,即刻仗斃罪妃,令其伏法!令天下人安心!」

  沉絡輕輕挑眉,「所以慕容卿的意思,是一定要殺?」

  「自然!」慕容尚河背著光,花白的髮鬚在光線中落下一地交雜斑駁的光影,他高高合攏廣袖,對著御座上的帝王舉起血書和諫本,「陛下!不殺,何以平天下意?不殺,何以安滿朝文武之心?不殺,何以堵悠悠之口!罪妃罪大惡極,皇上切勿心軟,定要罪妃血債血償!

  江采衣手指抽顫一下,捏緊了掌心攥著的絲絹。

  慕容尚河用的詞是「殺」,而不是「賜死」。慕容家竟然已經如此恨她入骨,連最後的顏面都不願意留一點給她了麼?

  江燁聽到慕容尚河激烈的言辭,終於忍不住臉頰微微抽動,啞聲念了一句,「陛下……」

  慕容尚河驟然轉身,白眉下的眸光陰厲如寒刃,死死盯著江燁,「江大人!你是因為子不教、父之過,心中有愧,才會來跟隨老夫一同彈核衣妃,實在是忠肝義膽、大義滅親的典範!還望江大人不要晚節不保,成為朝廷和天下人的笑話!」

  江燁臉色一白,隱隱咬住了後槽牙齒,卻終究還是沉默下去。

  沉絡微曬,偏頭對江燁遙遙頷首輕笑,語調溫柔至極,「還真難為了朕的戶部尚書。衣妃既然嫁給了朕,一舉一動皆是朕的臉面,朕還沒捨得管教她,江愛卿倒急著來大義滅親。」

  江燁被損的臉色鐵青,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碧珠龍泉獸爐裡的青煙嫋嫋搖過。

  美貌的天子扯動紅唇一角,不再看江燁眼波懶懶一轉。

  周福全會意,小跑步去接過慕容尚河手上的諫本和血書,送去沉絡手邊。

  微風傳來輕細的震動,在場的女子們髮上輕薄的花簪流蘇碰觸間發出輕微的玲瓏聲,每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沉絡捏開諫本幾頁翻看,看了幾眼就扔在一旁,笑吟吟合攏十指,「行了,這件事,朕就給你們個交代。」

  「那麼,就請皇上立即下中旨賜死衣妃!」眾人立即伏跪高呼。

  葉子衿和慕容千鳳掩不住得意,偷偷看向皇帝身側的江采衣。她雪似的面龐還有著微微的濕度,此刻已經沉靜下來,逕自垂著睫毛不知在想什麼,只有緊抿的唇蒼白一線。

  周福全猶豫了一秒,送上空白的灑金詔書,沉絡卻低低淺笑一聲,手指一鬆,將空白的詔書擲了出去。

  金色絲絹攤開,挨著慕容尚河的臉摔在青玉冷石上。

  剎那間整個大殿上鴉雀無聲。

  殿外吹來綿綿飛絮之狀的白柔柳絮,慕容尚河不動聲色伏地伸手,親手撿起了詔書,重新遞去沉絡眼皮下,「臣請皇上立刻下中旨賜死衣妃!」

  「不可能。」御座上的帝王驟然站起,口吻很淡。

  江采衣心頭一緊,忽的抬起頭去,看向沉絡擋在她身前的背。

  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背後流泉一樣蜿蜒而下的髮,他向來懶得束髮,烏髮順服披散,在光線中閃射著細膩的墨玉光澤,隱隱約約露出髮絲間隙那一彎優雅白皙的頸子。

  可是他的姿態如同火燒朝夕閣那日一模一樣,不容置疑的阻擋,不容置疑的保護。

  雍合殿外種著撲天蓋地的赤紅石榴,一片欲燃的石榴木映起漫天火焰,他的衣擺猶如金色牡丹盛開在一片火焰樣蔓延。

  唇邊驟然就湧出一抹含笑又酸楚的柔軟,江采衣幾乎沒有意識的想要伸出手去,牽住他身後的那一小片衣角,然後告訴他:皇上,算啦。

  她怎能不明白,被世家聯名相逼,縱然是帝王,也會許多許多的無奈,也會有許多許多的妥協,也會有許多許多的犧牲。

  為了保下她,他該要付出多少代價?

  那一瞬間,願意為這個人放棄生命啊。

  那一瞬間,好遺憾,或許不能和你白頭偕老啊。

  「陛下!」慕容尚河驚怒交加,沒想到皇帝繞了半天的話,到頭來還是不肯賜死江采衣!他面皮鐵青,骨頭都隱隱喀拉作響,「切切不可心軟,衣妃不伏法,陛下如何能安滿朝文武的心?平天下士子的意?陛下該如何治天下!如何服宗廟!」

  沉絡嗤笑一聲,五指為梳,輕輕壓著頸邊被微風吹拂的柔軟髮梢,「要朕說,慕容卿,大道理不必講,直接談價碼罷。」

  慕容尚河老眼一瞪,「皇上!您說什麼?老臣們要求懲治罪妃,是為了社稷律法,並無半點私心!」

  「社稷律法朕不想聽,朕只想聽壓下這件事需要什麼代價?你何不提來聽聽?」

  慕容尚河面色一厲!「老臣不明白皇上在說什麼!」

  沉絡輕笑出聲,交疊雙臂靠在結實沉重的紫檀椅側,「慕容卿,你跟朕裝什麼糊塗?你想要什麼,直接說出來就是。與其拐著彎逼死衣妃之後再慢慢圖謀,不如趁現在分說個明白,或許朕就直接給你了,嗯?」

  慕容尚河汗如雨下,「陛下!祖宗、社稷、律法、乃至後宮宮闈,均是國本大事,豈能拿來像市井一般當做交易……」

  「朕就要做這個交易,你做不做?」沉絡笑吟吟的看向慕容尚河,魅然一笑,「還沒有看到朕的籌碼,你確定要拒絕?」

  慕容尚河心中風起雲湧,十分猶疑,驚疑不定,一時間像被貓掉了舌頭,連聲都難以發出。

  萬萬沒想到,沉絡就這麼直接撕開道義的外皮,擺明了就是要亮底牌談交易!

  的確,所謂的祖宗道義,天下士子心不過都是藉口,他和葉兆侖等人現在看似骨氣錚錚,不過是不知道皇帝給的價碼不給的夠高罷了。

  現在皇上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擺明就是要他出價,買江采衣的命!

  他到底是該堅持到底逼死江采衣,還是借著這件事,向皇上索要其他的好處?

  如果點頭,江采衣將會悠游自在,繼續做她的後宮第一寵妃。哪天皇上興致來了,直接就給她個皇后當當,也不是不可能。慕容家如何咽的下著口氣?!

  可是如果搖頭,那麼他們今日得到的也只會是江采衣的一條命而已。皇帝勃然大怒之下,極有可能會遷怒後宮裡所有世族出身的嬪妃!

  葉兆侖看慕容尚河沉吟不語,左右顧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直了直背脊進諫,「皇上,樓知府他觸柱殞命,此事怕不能輕易壓下吧……?」

  私心裡,他並不希望談什麼交易,能逼死江采衣才是最重要的。

  他知道女兒葉子衿在宮裡過的,是異樣寂寞清苦的日子,他珠圓玉潤,嬌俏可愛的女兒就是因為江采衣而得不到自己夫君的一絲回顧!

  連帶著,江燁也青雲直上,身為旭陽賤民卻能一直做到戶部尚書,官升兩級……他豈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沒有了江采衣,江燁就失去了在皇帝眼前的護身符,葉子衿也才能有更多的承寵機會!

  沒有了江采衣,葉子衿在慕容家和葉家的扶助之下,一定有很大希望問鼎四妃或者是四夫人之位……

  范提刑官聞言轉向葉兆侖,籠著衣袖,眼皮蓋著烏丸般的陰黑眼珠,「壓下這事很容易。樓大人觸柱是要求捉拿真凶,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如今消息還沒有散開,只要諸位大人在明日早朝前達成一致,眾口一詞另外指認兇手,衣妃娘娘能自然洗脫罪名,清白無虞。」

  言下之意,就是眼下在場的就咱們這麼點兒些人,消息也還沒有擴散太廣,滿朝文武大部分還懵懂無知,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更不知道真凶指向江采衣。

  如果明日早朝時,慕容尚河和葉兆侖等人改口,而慕容千鳳等人保持緘默,這件事,找個替死鬼也就過去了。

  慕容尚河自然聽得明白,眼珠在左右交錯,他捏著膝蓋上的綢緞,一波一波的光紋路刺得眼睛發痛,精明一世,此刻卻無論如何拿不淮主意。

  沉絡見狀看了周福全一眼,老太監會意,突然行至雍合殿高闊的殿門外,呼啦一下放下了竹簾,遮蔽殿外的內侍宮女。

  簾子一落,大殿內頓時陰冷了許多,院子裡石榴花的緋紅光色陰陰鋪開一片,如沾水化了朱紅墨蹟一般。

  竹簾透過一條一條光斑照在青石玉磚上,地面恍若半透明,整個雍合殿竟然如臨水上,連骨子都添了一分涼意和肅殺。

  「朕來替慕容卿做決定罷。」沉絡緩緩旋身坐回御座,手臂搭在御座黃金龍頭上,指尖垂搭出,龍口猙獰的牙在滿室緋紅光彩中妖麗晶瑩。

  在他指尖觸到龍椅時,發出了輕輕「喀」一聲,碰撞輕柔若無物,聽得眾人心頭卻俱是一跳。

  雍合殿側門打開,兩行玄甲士卒手執刀戟長驅直入,整整齊齊在大殿裡相對而立。

  ******

  刀戟碰撞在清脆磚石上,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密集鏗鏘聲,為首的侍衛長銅頭鐵盔,一手扯著一條手臂粗細的烏黑鐵鍊,鐵鍊拖曳在地上。

  鐵鍊上,每隔三步就拴著一個白衣囚犯。人人臉色蠟黃,頭髮蓬亂,可見在囚牢裡面沒少吃苦。這些人臉色都很茫然,可是從身形氣度上來看,應該都是曾經身處官位的士子。

  鐵鍊首尾繫著巨大的黑色鐵球,在地面上滾動的時候,發出吱吱的刺耳響動,殿內服侍的太監們蒼白著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被趕到一邊。

  「皇上!這是────」慕容尚河神色一厲,正欲責問,卻發現這些的囚犯都極其眼熟,頓時襟聲。

  他惡狠狠的瞪著,牙根咬出帶血的猙獰酸意。

  沉絡彎著紅唇,連優美的鳳眸也愉悅的微微彎了起來,十分興致盎然的把江采衣攬到膝邊,手指如細長的玉質竹骨般妖媚伸展,「慕容卿,既是交易,朕也不能由你漫天要價,不如先給你看看籌碼,如何?」

  ******

  籌碼?!

  慕容尚河眼睛一花,頭暈目眩,只覺得帝王腳底似有無邊無際盛開,彷彿一簇簇紅色魂魄的盛烈奪魂花,從簾外流入的石榴紅光,似乎血泉般一股一股湧入。

  整座雍合殿上上下下由於軍衛的湧入而顯得異常擁擠,沉凝肅殺一色深黑。太監帶宮女,包括慕容千鳳和葉子衿,臉頰和裙裾就貼著玄甲衛冰冷的鐵甲和刀柄。玄甲衛很沉默,可是單是看著一干黑衣軍士殺氣凜冽的樣子,就有大半人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囚犯們被驅趕著,站到距離帝王不遠的大殿角落一排,他們腳底拴著沉重的鐵鍊,又被銳利的刀戟指著,個個踉踉蹌蹌手足並用,狼狽不堪。

  幾十名玄甲衛一進大殿,就已經排成了森嚴的陣列,前排手握長刀微微散開,後排平端弩弓,背朝沉絡,冰冷的弓箭寒芒毫不動搖地直指大殿對面茫然的囚犯們。

  「皇、皇上……」

  「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上,饒臣一命……」

  囚犯們原本茫然無措,站定之後卻發現了坐在正殿下方的沉絡,頓時紛紛喧嘩騷動起來,一句一句求饒告命聲此起彼伏。

  范提刑官冷笑一聲,負手在囚犯們前方來回踱了一圈,驀地提氣揚聲,聲音在整個大殿顯得異常陰冷,「還不閉嘴!御前喧嘩者,廷杖三十!」

  話音剛落,一名軍士立刻上前,抄起劍柄沖著第一個嚷出口的囚犯攔腰就打,那粗壯的中年囚犯慘呼一聲,膝蓋一彎,血就透出了背後的囚衣。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都是女孩子,哪裡見過這種血腥恐怖的陣仗?她們連真正的軍人都沒有見過!嚇得襟聲縮做一團,手心在地磚上滑下一個有一個濕印子。

  雍合殿已經足夠陰涼,多了鐵甲的生鐵色澤和響動,更顯得寒冷。江采衣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也膝蓋發軟,蒼白著臉,小口小口的抽息。

  手突然就被抓住。

  有清涼柔麗的髮絲拂在面上,像吻,又像手指在撫觸,似柔軟的羽毛,江采衣動了一下,扭頭,才發現沉絡一直在看她。

  沉絡伸過手來,肌膚的熱度擦過了她的頸子。

  江采衣猛然就縮了一縮,那雙黑眸定定的一閃,然後她歪了歪頭,似乎剛剛是受過驚嚇的小動物,渴望依偎向強大的保護者,又帶著一分猶疑。

  美貌的帝王忽而失笑,一雙漆黑的眼彎起,笑意盈盈。此刻,她有一種微妙的錯覺,彷彿有影子落在了那雙漆黑的美目裡,靜到了極美。

  然後手臂被一扯,她跌了一下,就跌到了沉絡身側。她的手撐在了他的膝上。

  「出去罷,這裡不適合你看。」沉絡紅唇開合,容光豔華,眸中絲絲媚色中肅殺凜冽,隱隱又有笑意淺淡,手指捋了捋她耳側濕漉漉的頭髮,「在竹殿等朕,跪著。」

  ******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並沒有得到皇帝的口諭可以離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江采衣被周福全和嘉寧送出了雍合殿,不禁焦慮且恐懼起來。

  江采衣被送出去之後,大殿裡,君王忽然坐正,目光穿過一干眾人,直接和慕容尚河相交。

  「這些人,慕容卿認得罷。」沉絡淡淡的說,指尖繼續淺淺點著案几。

  慕容尚河臉色死白,僵硬的點了點頭。「認得……」

  這些囚犯,都是幾日前肅貪時,被徹查過的高級官吏。他們個個都被丞相逮到了死把柄,二話不說落鎖下獄。

  蘇傾容徹查的範圍和手腕遠遠超過慕容尚河的預想。他不用御史,只用軍隊,懷疑誰就在誰的宅邸駐軍,搞得官員們想就地銷贓都來不及。

  ────誰家沒有幾本見不得人的帳本?

  ────哪個官員屁股後面不跟一堆算不清楚的銀子?

  慕容尚河曾經想推出去幾個替罪羊擋住蘇傾容,然而他的想法完全是自作天真,現在的情況是:蘇傾容想伸手去誰家,就伸手去誰家。

  不讓查的,想抵抗的,直接下獄。先安上一個抗旨的罪名扔進牢裡,再慢慢調查。有罪量刑,無罪釋放。跟玄甲衛就沒法講道理,人家只聽蘇傾容的。

  更讓人咬牙切齒的是,蘇傾容手下的這批玄甲衛簡直就是工作機器,都不帶出一點紕漏的!

  他們交給刑部的證據,從帳本到口供,從官倉帳冊到官吏家裡的私帳,包括各色人等的供述等等……一樁樁一件件嚴絲合縫,還有不少積年的帳冊,一看就知道不是短時間內內炮製出來的。

  刑部大牢收人的時候輕輕鬆鬆,侍郎和尚書基本沒有什麼工作量────只要翻翻證供量刑就好。玄甲衛事先早已將罪囚的所有供詞和指印核對整理好,順便,連刑都已經替刑部上過了。

  「皇上,現在說的是衣妃娘娘的案子,皇上把刑部罪囚召來做什麼?」慕容尚河嘴裡發苦,澀澀的燥感從舌底一直蔓延到嘴唇,目光閃爍不定,心頭直發虛。

  這些官吏,全是慕容家的手下!

  有鳳鳴城太守,有參知政事,有樞密使,甚至還有幾個翰林學士……

  這些人官職未必很大,然而,正是這些在中級職位上安插的官吏,織成了一張嚴密的網路,織成了慕容家手眼通天的權力系統。

  這些人效忠於慕容家,然而和慕容家的關係卻極為隱秘。不少人在官場上日日相見,卻彼此間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立場,只聽憑慕容家一手調遣────慕容家不能缺少這些人!

  除了慕容尚河,極少有人知道他們慕容家的關係,就連大部分慕容本家的人,也都只知道慕容家有一批神秘的效忠者,卻不知道他們的具體身份和分佈。

  慕容尚河只覺得昏眩────蘇傾容是怎麼在人海一般的官員中,準確抓出這些對於慕容家來說,不可或缺的暗樁?

  ******

  「朕再說一遍,衣妃這件事到此為止。」沉絡淡淡的看著慕容尚河,「明日早朝,由你帶百官奏上書,改口另指真凶,此案不許和衣妃有一絲一毫的干係!否則,朕今日就在這裡清算罪囚,你如果有興趣,就一起看著罷。」

  皇上這是要來的硬的,逼他點頭!

  慕容尚河咬牙,「皇上,這事豈能隨便改口?目擊者不是老臣,而是公主和葉容華!就算老臣改口,她們又如何忘記樓常在的慘死?又怎麼會忘記真凶是誰!」

  范提刑官嗤笑,「慕容大人糊塗了?後宮之事向來撲朔迷離,難以分辨。對於這種事,天下士子要的不過是個交代,難道誰還真的去查兇手是哪位娘娘?慕容大人您揭發的真凶是誰,真凶就是誰。關公主和葉容華什麼事,難不成她倆還能上衙門擊鼓鳴冤不成?」

  沉絡唇角含笑,微彎的鳳眸先是被長睫一掩,隨即挑起,慵懶優雅,勾魂攝魄。

  「慕容卿,你若不放心,讓她們永遠閉嘴也可以。」

  慕容千鳳立刻嚇得尖叫一聲,面色慘白的縮著身子倒退幾步,驚慌失措的看著慕容尚河,葉子衿更是嚇得張圓了嘴,淚珠子晃悠悠的不敢掉下來,絕望的看著葉兆侖。

  「皇上!這是顛倒乾坤,反正黑白!衣妃禍亂宮闈,皇上切不可因為私心偏袒而令百官齒冷啊!」

  葉兆侖一個激靈,急的想要越過慕容尚河跪著上前幾步,卻被慕容尚河一把抓了回去,他臉色驚怒交集,回首狠狠瞪著慕容尚河,「慕容大人你────」

  沉絡笑意一冷,看了葉兆侖許久,「葉卿,朕再也不想聽到『衣妃禍亂宮闈』這句話。」

  慕容尚河虛弱的喘了一陣氣,「可是皇上,這事……」

  「朕今日就要顛倒乾坤,反正黑白!」沉絡垂眸看著慕容尚河驟然微笑,「慕容卿,你猶豫一刻,朕就斬一個人,你慢慢考慮罷。」

  范行止立刻上前,做了一個冷厲的手勢,登時第一排第一位玄甲衛舉起手臂,扣動弩弓的機簧,淒厲箭鳴掠過所有人耳膜之後,精淮的刺入他箭端所指的囚犯心臟正中!

  大殿裡如斯靜謐,甚至有了一分安詳意味,連微風的響動都能聽清。

  閃爍著金屬銳利的箭頭在每個人暴睜的眼睛裡放慢,劃過夏日潮潤的空氣,楔入人體血肉,發出清晰的阻隔聲,然後是,肌肉血管崩裂,血花噴灑的響動。

  沉絡舒適的靠在椅子上,雙手交疊,修長指頭彼此攀附,竹簾外透出的光暈有迷蒙幽微的紅色,柑橘味道的的甜鬱在空氣中如細霧彌漫,混著鮮血的殷殷腥氣。

  地上一汪鮮血迅速暈開,也不知道是人血還是花的光影。

  慕容尚河的臉在陰影裡模糊不清,隱隱有暴烈猙獰的目光從他乾涸枯皺的眼窩裡冒出,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有什麼極為激烈的感情迸出,卻生生壓抑回去。

  「本朝太祖曾經下旨,貪瀆三百兩以上者,剝皮吊以示眾。這些人,個個足夠死上百遍,慕容大人不用諫言,諫了也沒有用。」

  范行止交握手臂,聲音黑壓壓的沉著,看了一眼皇帝,「下一個,仗斃。」

  第二個玄甲衛起身,握了一根軍仗上前,揪住抖抖索索的幾乎散了魂的囚犯按在地上,劈手就打!

  軍中刑杖,和內宮太監所謂的廷杖完全不一樣,木杖中心灌了鉛,每一杖都打得結結實實,一棍子下去就是皮開肉綻,再幾下傷處就露出白生生的骨茬。

  殿中一片輾轉哀嚎,行刑的士卒瞥了一眼范行止的眼色,就把軍仗從囚犯的股臀處上移了兩尺。

  幾仗落下,就聽到清晰可辨的骨骼斷裂、腰椎脆折,脾臟破裂的聲響。受刑囚犯的呼號由尖銳漸漸低落,漸漸的趴伏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

  第三個士卒立刻就上前把他拖走,再換一個人按到棍下。沒多久,旁觀杖刑的慕容千鳳和葉子衿便軟作一團,嘔吐聲此起彼伏,漸漸竟有惡臭隨風傳來。

  鮮血順著玉石臺階湧出,竟然將殿外的樓清月屍身都染成血海似的紅。

  慕容尚河狠狠盯著一個一個倒下去的囚犯們,額角青筋暴漲跳動,目光中幾乎能噴出火來!

  這些人……這些都是慕容家不可或缺的人脈!

  慕容家為了救出這些人,數日來殫精竭力的四處活動,如今,他們卻彷彿被從地圖上啟開的釘子般,被一個又一個的拔除,一個又一個的仗殺!

  ……為了江采衣,皇帝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血肉迸裂撕裂開的聲響撕扯著大殿中每個人的神經,那慘聲聽的人口鼻發酸,牙齒冷戰,這聲音考驗的,也是皇帝和慕容尚河兩個人的心臟。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慕容尚河每猶豫一秒,慕容家就多損失一分實力!

  慕容尚河的大腦頭一次出現了空洞,究竟是眼睜睜的看著這些珍貴的人脈流失,還是堅持到底要江采衣的命?

  江采衣的命,值不值得他用慕容家用如此的代價來換?

  終於,殺到第九個的時候,一個年輕男子被拖入杖下,他早已面無人色,行刑的士卒對著他的膝蓋先來了一棍,他就砰的一聲面朝下栽入滿是黏腥血氣的地板上。

  「如何,慕容卿?」沉絡幾根指尖撐著偏側的額角,一頭漆黑長髮柔順委下,陽光薄薄的一層透下來,柔軟搖曳流動,竟似有了水底一般靜謐。

  慕容尚河嘴唇劇烈顫抖,看向那個年輕男子,卻許久未曾做聲。

  這人,是他曾一手教導的弟子,也是他最好用的手下;這人掌握著慕容家不少運轉中樞,這人,是他私生的兒子,一直在暗地裡為他慕容家賣命賣力!

  沉絡見他沉默,冷笑一聲,毫不猶豫,「殺。」

  士卒以全力高高舉起沉重的灌鉛木棍,照準那人的頭顱就要砸下,眼看著下一秒就是腦漿飛濺崩裂的景象────「皇上!」慕容尚河慘呼一聲,「等等!」

  士卒的動作停在半空,范行止眨了眨眼睛看過來,美貌的君王彎起唇角和美目,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

  ******

  「請皇上釋放他們……」

  慕容尚河的額頭抵在血濕漫漫的玉石磚面上,拳頭都因為攥的太緊而暴起青筋,死囚的鮮血順著磚縫蜿蜒而來,染紅了他的指縫。慕容家的老家主渾身輕輕戰慄,聲音似乎是從胃裡擠出來一樣,「皇上釋放他們,老臣,老臣答應皇上就是。」

  用這些人換江采衣一條命,不值得,不值得!

  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天平上能夠稱量的事情,皇上在天平的一端壓上了異常沉重的籌碼,簡直就想用鐵針撬開慕容家護身的底線,紮的他渾身一陣一陣都是劇痛!

  老人眸中發出毒蛇般怨毒的光線,驟然抬頭緊緊盯著御座上年輕而美貌的帝王。

  這個人為什麼不像他的父皇那麼好操縱?這個人為什麼要將他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地步!

  於是慕容尚河扭著癟嘴唇,伏跪的身體一點一點昂揚起,如同垂死卻掙扎的毒蛇,從地板上漸漸直立起來,「老臣便答應陛下,明日早朝就重新指認兇手!公主和葉容華也當守口如瓶,但是……」

  他渾濁的眼球裡迸發出無比的恨意和怨毒,「但是衣妃娘娘不能繼續留在陛下身邊侍奉聖駕!無論如何,她是謀害樓常在的兇手,請皇上廢黜她!」

  言下之意,我們可以不要江采衣的命,但是她也不能繼續做寵妃!

  范行止聞言緩緩舒了一口氣,看了皇帝一眼,暗忖,這事情就算是解決了。

  雖然皇上喜歡衣妃,但是廢黜她倒也不是什麼大事。頂多將衣妃先廢到冷宮裡住個幾日,哪天尋個由頭,再重新接回來也就是了。

  畢竟是內宮之事,誰也不好多加置喙,全在帝王一人掌控之內。

  對於這個要求,沉絡迅速給了慕容尚河一個和方才一模一樣的答案────不行。

  這下不僅僅是范行止、葉兆侖和慕容尚河,連一直不吭聲的江燁都訝然的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向沉絡。

  慕容尚河提出這個要求,無非是心中憤懣,想著解決不掉衣妃的命,讓她吃吃苦也好。無傷大雅的小懲罷了,皇上怎麼還拒絕?

  江燁猶疑著開口,「陛下……臣女不賢,犯下大錯,焉能不罰?」

  沉絡驟然彎起美目,身側榴花光影沾雨而輕豔,柳色初新,語調輕佻上揚,突然就多了一點曖昧婉轉的氣韻,「朕捨不得。」

  明明是狠柔軟的調子,卻令在場的人心頭都是一陣壓抑煩躁,江燁皺起眉,定定看向頭頂那片豔麗華貴的天,「陛下,衣妃的性子臣懂得,看似柔弱楚楚,其實是個極激烈的,不好相與!皇上何以連罰都捨不得罰────」

  說到最後,江燁的臉都微微泛起了青紫,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的臉色更加蒼白。

  「因為朕喜歡。」美貌的天子笑吟吟的指尖搭著指尖「就如朕聽聞,江愛卿的妻室十幾年無德無賢……但你一樣喜歡。」

  慕容尚河氣得渾身都在發抖,「皇上!」

  「大獵之後,即是北伐。」沉絡卻突然換了話題,似是已經不耐繼續留在雍合殿,站起身,長髮緋衣,衣上有金龍隱行,「北伐軍現在還缺先鋒將軍。」

  「……」

  「朕聽說慕容卿的嫡孫一心嚮往為國建功立業,朕可封他為先鋒將軍,明日早朝之後,去丞相那裡報到吧。」

  頓時,雍合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什……什麼?!」慕容尚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紅光滿面,胸臆間所有的憤懣和怨毒全數褪去,心口激烈跳動,手指都在微微顫抖!────難道皇上要鬆口,放慕容家的人進入北伐軍?以此來交換江采衣平安?

  軍部!

  這麼多年了,世族們的府兵在和瓦刺交戰的過程中被一撥一撥的消耗著,不成氣候。

  蘇傾容把持兵部,不留一點縫隙,慕容家雖然掌握著北周的財權,卻無論如何無法插手軍部。

  北周世族有錢有權,就是沒有兵!

  如今,北伐,更是北周世族們的心頭大患!

  正是為了安插人進入北伐軍,他才會送慕容千鳳入宮;

  正是為了將嫡系勢力混入北伐軍,他才會著急將江采衣逼上死路。

  一切都是為了能在北伐軍將領的職位上打開口子,一切都是為了掌握北伐軍!

  雍合殿巨大的蟠龍紅柱似乎能夠拱立上天,鮮血遍地,窗外卻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沿著宮牆下一溜山茶開的正豐盛,淡黃的花瓣豐滿若絲絨,幽然婉轉。

  帝王的下顎微微揚起,緩步行至門庭大開的大殿門口,微微眯起眼睛,似乎透過竹簾注視著前方層巒疊章的萬里江山。

  他微微搭下眼睫,指頭拂上了帶著微微涼苦氣息的竹簾,光線一根一根錯落在白皙如玉的手指肌膚上。

  蘇傾容,死死守著兵部,不放一個世族子弟入軍。而今,他要打開這個口子,放慕容家的嫡子進入北伐軍。

  放進來第一個人,就會接連放入第二個人,第三個,第四個,沒完沒了。北伐軍重要的將領職位,或許終究會被慕容尚河漸漸蠶食乾淨吧?

  有某種刀鋒般銳利卻鮮美的感覺滾動在舌尖,沉絡不由得泛起輕笑,慕容尚河,朕終究給了你夢寐以求的東西。

  那麼,世族們就去征伐瓦刺吧,帶著這些嫡子嫡孫們去征伐那片草原罷。

  范行止「啊」了一聲,想起來陛下在最開始講過的那番話────你們想要什麼,直接說出來就是。與其拐著彎,逼死衣妃之後再慢慢圖謀,不如趁現在分說個明白,或許朕就直接給你了,嗯?

  原來,陛下早就已經打算給出北伐軍的先鋒將軍一職,來換江采衣。

  先鋒將軍的職位,再加上這些死囚的性命,慕容尚河根本就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

  這比一個江采衣,甚至比一個皇后的位置都更加珍貴!

  可是,陛下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太大了!

  北伐軍是陛下數十幾年的心血,是丞相十幾年的心血!

  ******

  慕容尚河視而不見范行止難看到了極點的神色,喜形於色,連方才射殺死囚所染上的戾氣也一滴不剩,他欣喜若狂的連連叩首,「謝陛下隆恩!」

  然後,便開始以美麗奢華的辭藻誇獎自己的嫡孫的軍事才能和皇帝的聖明,簡直像生怕皇帝反悔似的。

  沉絡不耐煩聽這些,手一揮就打斷了他,「就這樣,明日早朝你給朕提出一個替罪羊來。不過要堵幽幽天下之口,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行。」

  周福全上前打開了簾子恭送皇帝,頓時滿室皆是鮮嫩欲滴的粉紅青翠,明媚如畫,長髮帝王踏出門前輕笑一聲,「充國公主和葉容華兩人之間,選一個罷。」

  說罷就轉身離去,只剩下一座腥氣滿溢的華麗宮殿和蒼白著臉頰的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其中以葉子衿更為慘白。

  ────慕容尚河得到的好處太多,慕容家得到的好處太多,他怎麼可能會顧及這兩個女人的命運?

  那麼,替罪羊選誰?皇上心頭的江采衣是動不得的,慕容家的嫡女也不行,那麼就只剩下葉子衿了。

  葉子衿「啊」了一聲,迎上慕容尚河毒蛇般的目光,手肘一軟,癱在了雍合殿冰冷的地面上。

  葉兆侖嘴唇翕動,顫抖著手要去扶女兒,卻被慕容尚河枯枝一般的五爪給緊緊抓住,入目的是蛇一樣貪婪的,冒著興奮血紅欲望的渾濁老眼。

  「你知道皇上為什麼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廢黜江采衣麼?」

  慕容尚河的臉上的皺紋上下左右蠕動,如同冬季的爬蟲一般,看得人打從胃部泛起不適,「因為皇帝想要立她為后!後宮的嬪妃如果被廢黜過,是無論如何不能夠登上后位的,皇上不容她的名聲損壞半分!有江采衣在,你以為你的女兒還有半分希望麼?不如讓葉容華順水推舟替江采衣擔了這個罪名,賣個人情給陛下罷────」

  「爹爹!爹爹!救救女兒,女兒不要替江采衣去死啊!」葉子衿聽到慕容尚河的話登時嚇得淚涕縱橫,手足並用的爬過一地血跡嘶聲叫喊,嬌憨小臉上有駭人的目光幾乎要奪眶而出。

  葉兆侖想要去接住女兒驚駭的發抖的身軀,卻被慕容尚河如同老蜘蛛一般緊緊巴住,他怔怔看著女兒,貼身衣物被汗濕了,緊緊黏膩附。

  「慕容大人!」葉兆侖目呲欲裂,紅的幾乎要迸射開來,卻被慕容尚河上手狠狠抽了一巴掌!

  「不成器!」慕容尚河怒駡,「一個女兒又如何?你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女兒!葉家更不止這一個女人!等老夫插手軍部之後,江采衣就算坐上后位,老夫也能把她拉下來!你還有其他女兒可以做淑妃,做貴妃!分不清孰大孰小的東西!」

  葉兆侖捂著紅腫的側頰癱在地上,目光涼冰冰的瞪著慕容尚河,耳畔是女兒淒厲的哭泣,他的嘴唇失去溫度的冰涼與麻木。

  ******

  北周天璽帝十五年,天下隱隱有傳言,皇帝後宮發生了嬪妃私殺事件,冤死妃嬪的父親於刑台御柱上觸柱身亡,而朝廷很快就對這件事作出了裁決────凶妃被廢,禁閉於廢宮,帝賜鴆酒白綾,三日後絕於含章殿。

  天下人不知道的是,雍合殿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幕。

  慕容尚河和葉兆侖不知道的是,京畿大營中,曾經有十萬之眾的羽林軍得到軍令,一旦皇宮中的談判破裂,他們的府邸就將要面臨滅頂之災。

  盛午的陽光熾烈,江采衣被沉絡命令回去竹殿,跪在清涼的蓮花磚上,等待君王回來。

  慕容尚河得到皇帝口諭,很快就從兵部領到了先鋒將軍的印信。意得志滿的慕容家嫡孫慕容雲烈一刻也不耽誤,敲響了丞相府的大門。

  葉兆侖泱泱的癱在馬車裡,穿過熱鬧的集市,微風撩起馬車的布簾,露出近乎於死灰般的面龐一角。

  而慕容千鳳,北周後宮首屈一指的充國公主,踉踉蹌蹌的從滿地血濕中爬起,由侍女扶著回到華雲殿,華雲殿清麗高雅如在雲端,卻在正殿下方有無數宮人來來回回忙碌。

  慕容千鳳氣若遊絲,有氣無力的扶著一位族妹的手淚盈盈的問,「這是在做什麼?」

  那族妹柔唇一顫,就落下淚來,「公主,皇上口諭,公主的華雲殿名字太俗,給、給公主改了個殿名……」

  慕容千鳳艱難的抬起頭來,看著頭頂正殿牌匾,在暑熱的金光下幾乎融化,那三個蒼勁有力,幾乎要破空而出的字在牌匾上橫成一道金色的刀戟────參商殿。

  她足下一軟,幾乎就地暈倒。

  參商。

  參星居西方,商星居東方,二者各據一方,一星升起,一星落下,永不能相見。

  這個殿名就預示了皇帝永遠不會再見她,她雖然貴為公主,卻就此住在了比冷宮還要冰冷的地方。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3 04:18 PM

第三十三章 螢火(八)

  雍合殿的一場交鋒在皇帝還沒有踏出殿門的時候,就被快馬加鞭送到了竹殿,依沉絡口諭跪在地上的江采衣倏然抬起頭,望向竹殿幽幽延伸出去的陰綠小徑。

  草木帶著濕氣,煙柳畫橋,風簾翠幕,膝下的冰涼觸感一直滲到了骨頭裡,眼睛裡濕潤寒涼。

  皇上他,居然付出了那麼多代價。

  江采衣只覺得手指連握起來的氣力都沒有,雙手趴在冰涼的於是地磚上,降低了身體緩緩將額頭抵在地上,任憑一旁的嘉寧怎麼叫喚,也不起身。

  心頭裡泛起的感覺除了苦澀還是苦澀,堆在胸臆間,是讓人哭喊不出來,攪得五臟六腑難受的酸楚。

  她其實不太懂得朝堂上的風起雲湧,但她知道,以慕容家的胃口,能夠如此乾淨俐落的放了她,其代價絕對值得讓皇上的頭疼上一疼。

  終究,終究,她讓他付出了這樣的代價。

  她這樣一個居心叵測,為了復仇而來到他身邊的女人,在他懷中汲取了那樣多的溫暖之後,又給他帶來了那樣多的麻煩。

  這是頭一次,江采衣產生了退縮的念頭。

  一剎那她不想復仇,就算江采茗死,就算宋依顏死,她的妹妹,她的母親,也都不可能從幽冥之地回到她的身邊。

  如果這樣,如果這樣,她還要為他添這些麻煩麼?

  這樣想著,身體就一層一層的冷下去。

  眼前的光影朦朧起來,竹葉上反射的日光涼津津的,足下初生的青草萌生出一點綠意,淺淺的足履聲傳來,草地上的露珠搖滾而落,有種纏綿柔和的銀色。

  陛下回來了,衣角猶然帶著微微的血氣,周福全招呼著眾人張羅沐浴,另一隊宮人則捧著鍾鼎魚貫而入竹殿,飯食的香氣彌散在空氣裡。

  茫然間,江采衣模模糊糊聽到周福全湊過來小聲交代,「娘娘,皇上一聽御花園出事兒,拔腳就趕去雍合殿了,直到這會兒連膳都還沒用過,娘娘心疼心疼皇上,快去服侍皇上用膳吧。」

  說罷居然在她手裡塞了一雙筷子。

  江采衣有些無措的看著手裡的文犀烏金筷,她還跪在地上,皇帝已經進殿去了,這……

  她咬著嘴巴,以跪地的姿勢微微抬起頭看去,沉絡站在九枝梅花黃梨桌前,幾個宮人圍在帝王身邊替他更衣。

  宮女們彩袖殷勤,素手玉鍾之間柔軟輕折的來回。

  一件一件的佩飾和外衫遞上去,一件一件的舊衣換下來,清涼的竹骨撐上掛著雲霧白的蟬翼紗,竹殿裡映著朦朧清冽的綠,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遠處太液池煙波縱橫,連光線都透亮起來。

  「過來。」沉絡揮退了服侍的宮人,嘴裡咬著一根極細的素色犀角琥珀髮梳,長長的頭髮散散挽在肩頭,從素錦紋路上輕緩流瀉,最終用髮梳別過固定住。

  江采衣起身,拿著筷子起身走至桌前,然後又低頭跪了下去,觸目間是他衣袍的下擺。

  他穿著常服,不同於正冠袍服的豔麗,僅僅是在衣袍一角繪著婉轉蒼勁的花影暗紋,衣是素色,花是素色,只有髮澤烏黑優雅,順著他坐下的動作而輕輕搭了幾絡在椅上。

  沉絡抽走她手裡的筷子,定定放在桌上,「吃飯。」

  江采衣粉唇蠕諾,聲音比蚊蚋還低,「皇上……」

  他眉角一挑,「先起來,吃飯。」

  她有點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手足無措的等在長輩面前,直到皇帝輕笑一聲,親手盛了一碗鮮筍碧絲湯放到她跟前,江采衣才忙不迭的低頭拿著勺子去舀,可是半途才反應過來,怎麼能讓陛下給自己盛飯?手裡的勺子就砰地一聲掉在了桌上。

  亂七八糟,狼狽不堪。

  沉絡扶著額頭差點就笑出聲來,殷紅的指尖插入耳側柔順的黑髮,三分無奈,三分憐愛的看著手邊慌亂的少女。

  「罷了,不說清楚,你怕是食不下嚥,朕也沒法好好吃飯。」沉絡淡淡的說,於是江采衣趕緊從椅子上挪下地,規規矩矩的重新跪在皇帝身前。

  「跪的近一點。」他吩咐。

  江采衣訥訥,挪動雙膝,一直到她的鼻尖都碰到他的膝蓋了,才堪堪停下。

  沉絡垂眸看著她,漆黑髮線間綴著幾枚珍珠銀釘,一彎清瓷色澤的耳朵透出鬢髮,小小的柔軟的彷彿風下低垂的芙蓉花苞一樣柔嫩。

  沉絡微微頓了頓,才放柔聲音說,「知道你錯在哪裡了麼?」

  「臣妾大意被人陷害,給皇上添了許多麻煩,害的眾位大人逼皇上……」眼眶熱辣辣的,她幾乎要說不下去,腦中就回憶起方才有人報來的消息────皇上赦免了那幾個貪瀆的死囚,還封了慕容雲烈先鋒將軍!

  指甲縮成拳頭,刺進掌心的肉裡。

  已經送出去的軍權要如何收回?

  已經赦免的死囚該如何重新收監?

  他的霸業,他的天下,居然因為她這麼一點事而將費如此周折!

  「發生事情不怪你,但事情發生之後呢?你就這麼乖乖的被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逼在雍合殿?朕平時是怎麼教你的?」

  「臣妾知道,臣妾知道……」江采衣嘴唇動了動,長跪倒地,連眼皮都不敢抬,「嘉寧已經帶來陛下的劍,臣妾應該立刻奉殺所有人……」低低的聲音含在嘴裡,低低一字一句艱澀吐出,她緩緩閉上睫毛,背脊都在輕輕顫動。

  「說得對。但你做了什麼?」

  她做了什麼?

  她哪裡有臉回答?

  嘉寧飛速取來了劍,她卻眼睜睜看著一動不動,任憑消息擴散出宮,給足了慕容尚河和葉兆侖他們時間,一直等到塵埃落地,她都沒有動過那柄劍一根指頭。

  江采衣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盯著帝王膝上的暗紋花影,將腦袋深深埋進濃重的陰影裡。

  「你有天子劍,六宮皆知,為什麼葉子衿還敢犯險招惹你?采衣,你最大的問題,就是讓葉子衿看透了你不會要她的命!被人看透了就一定會被人操縱,葉子衿也在賭博,這一場賭局,她贏了。」

  「……」江采衣雙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到底還是把湧到口邊的話吞了下去。道理她懂得,沒錯,沒錯,那時候,她只要多一點膽識、多一點狠心,分明就可以把這場驚濤駭浪的事情舉重若輕的壓下去,就不會搞到皇上幾乎和慕容家撕破臉談交易的程度,可是,可是……

  「朕把你攬在身邊,是想讓你坐哪個位子,你不會不知道!拿著天子劍還鎮不住六宮,以後誰能服你?就算朕把你硬拉上后位,你也要能自己坐穩!」

  「陛下……」

  「懂麼?!」他把筷子重重放在桌上,語調中驟然狠厲。

  江采衣肩頭狠狠震了一震,神色哀涼。

  這裡面種種利害關係她當然明白。

  他一聲聲訓誡並不嚴厲,聽不出喜怒,甚至不是指責,可是她還是想哭,在這個人的面前,永遠那麼那麼軟弱呵。

  「……懂。」時間抽絲剝繭一樣一絲一絲的剝落,許久,小小的澀啞聲音才傳來,不用力分辨就幾乎無法聽清。

  沉絡淡淡扯動紅唇,看著身前跪坐著的姑娘縮的更小,幾乎將自己要將自己埋進眼前的地縫中去,好像一隻北風中瑟縮抖顫的小雛鳥。

  然後,他聽到了她比方才更細弱十倍的聲音。

  「臣妾懂得,可是臣妾……做不到。」

  做不到。

  是的,她猜到,猜到害死樓清月的人約莫就是葉子衿,約莫也有慕容千鳳一份兒,牽扯其中的人數也數不清。

  她也清楚陰謀錯亂間,必須快刀斬亂麻,將一切在事態爆發前了結乾淨。

  可她做不到。

  所有事,終究是一個「猜」。

  她不能肯定兇手一定是葉子衿,也不能肯定就是慕容千鳳。這世上終究沒有靠「猜」十拿九穩的事情,那麼,她又憑什麼奪取她們的性命?

  僅憑臆測麼?

  那樣,她和宋依顏又有什麼不一樣,和奪取玉兒性命的那些人又有什麼不一樣?

  她憑什麼充當審判者,去裁決他人的性命?

  玉兒幼年時,她曾經帶著蒼白乖巧的妹妹一同踏秋,玉兒身體不好,那是姐妹倆很少有的一同出遊的美妙時光。

  秋色那麼純粹,隔壁人家的低矮牆頭伸出了一樹小黃燈籠似的杏子,風吹的狠了,就落下一地。

  江采衣至今還記得妹妹的手掌握在手裡,那種軟糯的觸感,那樣溫暖那樣柔軟,至今刻骨銘心。

  玉兒曾經羨慕的說────姐姐,杏子看起來好甜,玉兒想吃。

  鄰家的夫人扭頭,從杏樹下瞥來幽涼的一眼。

  姐妹倆也沒有多做停留,就離開了。

  然而第二天,那株杏樹上金黃的杏子卻渺然無蹤,似乎一夜之間被人給摘了個乾乾淨淨,隔壁人家的夫人就找上了都司府,說玉兒偷摘了她家的杏子。

  江燁當時十分生氣,宋依顏給那夫人柔柔的賠了禮之後,就罰玉兒去掃一地雨水後濕積的落葉。

  玉兒那麼小,幾乎是拖著巨大的掃帚,在薄薄的秋日裡清理一地落了三尺、黃紅交雜的厚厚落葉。

  秋天的早晨清冽如同初冬,已經有薄薄的碎冰凝結在磚石上,玉兒身體不好,動一動就要咳嗽。

  她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卻偶然在雪芍的房間發現了整整一籃子金黃的鮮杏,江采茗跟在宋依顏身後笑鬧,偶爾也從袖口裡摸出一顆杏子吃。

  她恨得嘴裡發苦,一把搶過玉兒手裡的掃帚就要衝去找宋依顏評理,卻被玉兒的小手捉住,她的妹妹微笑著看她,眼睛裡有著藍天白雲最純潔乾淨的神采。

  「姐姐,」玉兒說,「不要去,她們的杏子或許也是巧合。」

  「巧合?鬼才信那是巧合!」她的笑冷透,「宋依顏安了什麼心我會不知道?她八成是故意的!」

  「但她也或許是無意的。」玉兒歪著腦袋看她,「姐姐,因為我被冤枉,就要去冤枉別人麼?」

  「……」

  小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玉兒將柔嫩的小臉埋進了她的懷裡,軟軟的一個小身子,塞滿了她的手臂,「姐姐,玉兒被罰了也沒甚麼,可是玉兒不願意姐姐做錯事。」小小的孩子咕噥,「如果姐姐真的錯了,你一定很難過很難過的,玉兒不要你難過。」

  「可是……」她的嗓子好堵,心疼的摸著玉兒軟綿綿的絨髮,「可是你受罰,別人看著,都會以為你有宵小途徑,偷人家的東西。」

  「那又怎樣呢?」玉兒就輕輕笑了,那樣清朗,「我知道我沒有!」

  ────我知道我沒有!

  既然問心無愧,又何須在意他人目光?

  品性德行是自己的,又不是長在別人身上!

  受罰又如何?被鄰家夫人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又如何?────我知道我沒有!

  她的玉兒,最乾淨的玉兒,最溫柔的玉兒,水晶一樣的玉兒。

  玉兒的微笑她記得很清楚,黑曜石似的眼睛像晴天下的大海一樣寬廣闊達。

  那是她的妹妹,留給她的最美好的回憶。

  那是她的妹妹,留給她的最珍貴的東西。

  是不是玉兒太美好太美好了,所以老天就要早早把她收走?

  想起來,心口都是疼的,疼的幾乎要斷了呼吸。

  所以,她做不到。

  即使葉子衿和慕容千鳳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就是真凶,她們畢竟還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無辜的,奪她們的命,她做不到。

  吸了一口涼涼的氣息,竹殿氣息微涼,外面雨過天晴色照的一室青翠,風過樹葉有著細微的漱漱琳琅聲,雨水的氣味還未完全消散。

  沉絡並不發怒,睫毛輕輕翕動,漆黑琉璃一般的眼睛垂下看來,衣袖下擺一朵潑墨似輾轉嫵媚的深白色合歡隨著他的動作伸展妖嬈。

  眼前的姑娘,死死跪在地上,下巴緊緊縮著,卻又隱隱有倔強執拗,眼睛裡含著的淚水在睫毛下隱匿,似閃非閃。

  唇畔忽而失笑,沉絡只覺得氣也不是,笑也不是,訓斥也不是,說理也不是。

  道理她都明白,但真的讓她改,怕非一日之功。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罷了。

  淺淺笑歎一聲,他終究還是微微俯下身去,手指探入她因為流淚而濕潤的頸側,指腹溫暖的繞到她後頸,溫柔的撫摸,「起來吧。」

  「可是,皇上……」江采衣聲音裡有絲猶豫,這麼大的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問他,還有好多感謝沒有說。

  她想問問他,現在後悔行不行?這條命不要了行不行?把你放出去的軍權收回來行不行────

  驟然,修長的手指抓住她的手臂,就勢往上一拉,江采衣跪久了的膝蓋酸麻,足下就絆了一絆,被他攔腰攬至膝上。

  沉絡雙臂展開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她的面容被藏入他頸側溫暖的,被黑髮覆蓋的頸窩,有碎髮在肌膚與頭髮的界限之間細碎的垂了下來,「方才就想說這話……采衣,你受驚了。」

  他偏過頭,紅唇柔軟帶笑,有著溫暖的熱度,觸上了她後頸露出髮絲的肌膚,就低低吻了下去。

  似有一條熱熱的線直逼進跳動的脈搏,江采衣沒有躲,反倒是依偎的更深了一點,渾身輕輕發著抖,揪住他肩部的衣衫,呼吸著髮間淡雅的海棠香氣,頸子後面是他溫柔的吮噬。

  他的手臂很緊,向來抱得她有點痛。

  可是,心底卻是很歡喜很柔軟,翻湧著滾熱的甜蜜。

  心裡念著他的名字,閉上了眼睛。

  鼻尖深深的埋入了他的髮間,臉頰磨蹭著帝王肩膀處銀線疏疏繡的幾枝毓秀花,心裡遠遠的彷彿就吹來了一點春意。
  
  窗外是雨過天青色的竹林,濕濕的霧輕薄如煙,夏日的風吹進竹殿是陰涼中帶著和暖的氣息,屏風上的茜色碧紗微微鼓起。

  「皇上……抱歉……」擁抱了許久,小小的,帶著淚意的聲音從沉絡耳垂下傳來,懷裡女子的吐息輕輕吹動了他頸側的肌膚。對不起,讓你如此為難。

  莫名就更收緊了手臂,沉絡眉眼輕動,傲慢的漆黑眉角斜挑,那瞬間,宮衣下擺隨風欲起,竟然比滿地盛放梨花更為繁盛清雅。

  剎那間,幾乎要為手臂間的柔軟觸感沉迷了一瞬。

  「真覺得抱歉,以後就不要讓朕擔心成這樣。」微帶淚意的姑娘被他的手指捉起下顎,紅唇笑歎,抵上去,含住了她帶著淚光的眼睛。

  石階泛濕,雲隨光動,轉雨橫風疏,棉瓦陡峭。

  整座宮室,綿延百里顏如玉,春花秋月遍地,國色天香充盈。

  可是,在這一片接天連地的富麗金紅色樓闕中,在傾國傾城的紅粉佳人叢中,只有她一個,對他而言,是女人。

  江采衣。

  突然就想起來初見,銀燭秋光冷畫屏,朱砂點額心,碧波作裙,兩重心字羅衣。

  那時竟然無法想像,這樣的一個女人抱在懷裡,連血液都是刻骨的疼。

  服侍御膳的宮人被周福全喊走,偌大的竹殿裡似乎空了,又似乎滿滿的。

  涼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轉宮闕,這時花正當春,人亦少年,都是最美好的時光。

  風一來一回一個徘徊,水一流一頓一片清澈。

  軟雲樣兜著的青絲漆黑流瀑一樣的墜下肩頭,采衣的肌膚上泛起一絲一絲的細細戰慄,她透過他黑髮的間隙看去,一曲添香的瓊花衣袂成雙,他衣袖上是一層一層,豐美華麗,燃燒一樣的梨花。

  「陛下……」她還想要再說幾句什麼話,就已經被深吻堵了回去。修長手指嵌入她指縫的間隙,狠狠一握,根根手指交纏,輕易就奪取了她所有心思。

  道歉的話,放棄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世上最難是有一人溫柔待之,其次溫柔相待。

  春光易虛度,不如早早相逢。

  ******

  煙花滿宮闕,柳絮任憑遊,雨後的北周宮牆被雨水洗的鮮亮,遠處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更添春風十里。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柳絮翻轉,年華明媚。

  人都被周福全叫走了,沉絡也無意叫他們進來,江采衣挽起衣袖替君王布膳,杯盞碰撞間發出細微的丁玲聲,就像是隨意漫彈的琴聲。

  此刻還有殘留的雨水順著竹殿頂端粗大的空心翠竹掛落下來,星星點點像是還在飄著毛毛細雨一般,夾著一點清亮的銀光。

  江山如洗,只看見杏花梨花漫天盡飛散,順著風吹進了清涼的殿門,風吹過帶起餘涼裡混著淡淡花葉芬芳和竹葉酒清苦熏人的氣味。大殿內靜得恍若一池透明無波的秋水。

  竹殿極為寬廣,雖然不像其他宮闕那樣極盡奢華富麗,卻清淡優雅的自成風韻,為了君王住的舒心,竹殿內所有物事線條細柔,色澤清涼,大約主要以淺色為主,配出了空曠疏離的美感。

  接著正寢殿一側,是一座空曠的空透宮室,高高的彎起的瓦簷全用綠琉璃鑄成,瓦片極為細碎,遠遠看去像是連綴的碧玉。

  瓦片透明,仰頭看去能夠看到高闊的蒼穹。

  四周沒有牆,只有四根粗大淺碧色的木柱撐在四角,幾級臺階往下就是幽幽綠水,散著層層疊疊的落花,空靜優雅。

  用罷了膳,沉絡左右也無事,著人席地就鋪展開一襲潔白象牙席,涼悠悠貼著臨水的地板,象牙席由薄如竹篦的扁平象牙條編織而成,津津的幽然溫涼。

  席上放著矮腳小几,几上加著小銀吊子上,咕嚕咕嚕的滾著帶著竹葉清雅氣息的酒。

  江采衣跪坐在矮几邊,身側的帝王則在另一邊,半靠著青玉案几,有一盞沒一盞地喝著溫熱的竹葉青酒。

  帝王極為漆黑長髮沿著衣袍的褶子蜿蜒順流而下,流水散落的黑色芙蓉般,只挽了一根最簡單的芙蓉簪。

  清雅白衣,素淨到了極致,偏偏面容又因為酒意而帶起薄薄緋色,豔麗到了極致,春風軟醉,傾倒河山,是她沒有見過的隨意姿態。

  「皇上,先鋒將軍就這樣給出去,要收回來可就難了。」江采衣看他那般悠閒,似乎將先前雍合殿一番腥風血雨全然不放在心上一般,不禁憂心忡忡的扯了扯他的衣袖。

  「沒想到,你有一天也敢和朕談論朝政的事。」沉絡嗤笑。

  後宮不得干政的戒律江采衣一直十分遵守,但這一次,她顯然是愧疚的狠了,才對這件事念念不忘。

  指尖輕捏銀白點朱的流霞花盞,他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離的花枝,「采衣,真正的權利是奪不走的,朕能給的出去,就能收得回來,軍權也一樣。何況,你真的以為北伐的先鋒將軍好當麼?」

  「怎麼不好當?」她問。

  竹葉青酒並不烈,甘甜而綿長,沉絡唇瓣淺淺抵著酒盞,含笑舉杯,以袖掩面,飲了一杯,「你可知道,瓦刺人餘部此刻聚集在什麼地方?」

  江采衣略一思索,勉強搜刮了些許看邸報時餘留的記憶,「在狼突江以北……吧?」

  「狼突江在哪裡?」

  這就問倒江采衣了,她沒有看過地圖,怎麼也想不出來,沉絡也不為難她,只是指尖在虛空中略略一點,似乎是畫了一個江水奔流的姿勢,「狼突江接著北海,低轉入盆地,倒灌入胭脂山脈。」

  北海,低轉,倒灌……江采衣猛然「啊!」了一聲。

  「想到了?」沉絡把玩掌中玉杯,輕輕哂笑,「海水倒灌入江,狼突江水含的全是鹽,寒冬臘月也不會封凍。北伐軍中並無水軍,慕容雲烈連江都過不去,怎麼打?」

  江采衣嗔目結舌,沉絡的手指越過矮几,給她傾倒了一小盞清清的酒。

  「你以為朕真的要打瓦刺?」他嗤笑,「區區瓦刺,朕根本不放在眼裡。朕放出軍權,是要收回掌握在世族們手中的另一項權利,那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本。」

  江采衣猶疑的踟躕許久,「皇上說的是……財權?」

  沉絡搖頭,「不甚準確。采衣,北伐之後,就見真章。」

  江采衣怔了一會兒,小小的瑪瑙酒盞捧在手心裡,又硬又沉,鑲金獸首瑪瑙杯紋理極細膩,醬紅地夾橙黃乳白,濃淡相宜,晶瑩鮮潤。

  一絲疑慮滑過,拿在手上的杯盞登時覺得滑膩的捉不住。

  「皇上,狼突江或許真的很難渡過,可……慕容大人就想不到這一點麼?」

  慕容尚河難道不會想別的法子?老老實實駐軍鋪橋,或者繞道……這世上,本就沒有過不去的天塹!

  「他自然知道,所以他一定會屯軍狼突江外。」沉絡朗聲大笑,「數萬軍馬要過河,造橋非一日之功,而瓦刺人為了活命,斷不會給慕容雲烈鋪橋的機會。所以,慕容雲烈最終的選擇一定是繞道。」

  「繞道……」采衣將這兩個字反復念了幾遍,卻還是覺察不出來個所以然,但是握著杯子,看著沉絡情適宜的模樣,她覺得心突然就定了。

  他是稱霸天下的雄主。旭陽關外曾經戰火屠戮,有了他,三百里平坦,至今百姓無憂。

  或許沒有什麼事情,是這個人不能掌握的。

  水動風涼夏日長,長日夏涼風動水,涼風動水碧荷香。遠處桃花自悠然,幾重煙雨渡青水,輕紅醉洛川。

  美貌的天子仰面伸手,笑意似輕輕的一朵桃花浮現,壓一壓被風吹起的柔軟髮梢, 「本朝自太祖之初,說過一句讓朕厭惡至今的話────帝與世族共治天下。天下,豈是可以共治的?江山如臥榻,豈容他人鼾睡?北伐軍撕開了口子,慕容尚河想要染指就染罷,哪家想來都可以。待朕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畢其功於一役。那時,慕容……」

  慕容,你打算怎麼死?

  薄薄的笑意滑過舌尖,彷彿貼著鋒銳的凜冽氣息,沉絡笑吟吟的彎起漆黑柔軟的美目,和同樣柔軟的唇。

  隔著矮几抓過江采衣密密摟進懷裡,他的笑意貼著她白皙的脖頸輕顫,「來,采衣,如此趣事,當浮三大白。」

  ******

  「唉!」采衣小小驚叫一聲,腰就被他的手臂給箍緊了。竹葉青酒的味道傳來,清瓷硬而冷的邊緣就觸到了她的唇瓣,帶著涼意微微啟開飽滿的粉唇。

  竹葉青酒是用烹天泉水釀之,香韻尤絕,暖暖的一陣微醺的暖意就彌漫上來,沉絡一手撐在地上,側頭吻她的鬢髮。

  唇齒貼在肌膚上的感覺酥而清柔,讓人的心底都微微快樂蜷縮起來,甜而朦朧,像忘卻了的憂愁。

  「皇上,臣妾不是很會喝酒……」臉頰驟然就一紅,他的衣衫隨意,敞落間依然散開些許,看得她難為情的左右撇著眼珠,躲開他襟口的一段極豔的膚光。

  「無妨。」他無意勉強,白皙的手指握在瑩透的酒盞上,紅唇似笑非笑抵在杯沿,莫名妖豔的令人心頭發顫,「卿且隨意,朕自傾懷。」

  臺階前的綠水被殘留的雨珠打出圈圈漣漪,彷彿漫然隨意的琴聲,他攬著她,慢慢自斟自飲。

  於是落花浮水上,於是牙席涼生溫。

  繁花似錦覓安寧,淡雲流水度此生。

  ******

  幽靜之中,驟然就聽到駿馬嘶鳴聲。

  禁宮之內向來不能走馬,怎麼會有馬匹奔跑的聲響?

  江采衣支起身子看去,周福全撩開層層疊通往內殿的白色通紗。有漆黑色的駿馬恍若流電,從狹窄的藍田玉磚回廊踏步而來,如行冰上,發出急驟而清脆的聲響。

  一轉眼,漆黑的駿馬就已經停至眼前,馬蹄踏上涼悠悠的竹木地板,震得一汪綠水都悠悠晃蕩。

  江采衣轉頭去看沉絡,「皇上,這是……?」

  沉絡放下手裡的酒盞,「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要帶你出宮,忘了?」說罷起身走下臺階,伸手輕輕在駿馬光滑油黑的頸邊輕輕撫觸。

  駿馬親昵的彎過脖子,用柔軟漆黑的鬃毛磨蹭著主人修長有力的手,沉絡攏了攏襟口,隨手取了一支琥珀犀角簪挽了長髮,縱身翻上馬背。

  天子一身淺白衣衫,流飄若雲,偏偏髮是烏黑,唇豔如脂,似立於比水墨還更清淡的畫間,驟然綻出無邊無際的豔麗牡丹,幾乎要灼傷人眼的絕頂風姿。

  沉絡一手扯住駿馬躁動的韁繩,微揚嘴角,「采衣,尋個時候,學學騎馬罷。」

  江采衣看著那一個手掌都包不住的巨大馬蹄,頓時產生了一絲不詳的預感,身子就往馬蹄外的範圍躲了躲,「什、什麼時候?」

  美貌的天子大笑,一個彎身就把她撈上了馬背,「現在!」

  還未來得及發出驚叫,周圍的景物就如同雷火一般狂肆的褪去,綠色、藍色、紅色,夏日的潮濕水汽竟然彷彿海浪一樣批頭澆了過來!

  沉絡縱身策馬,踏過一池淺淺的池水,踢散了無數蓮花,踏過宮侍密集的庭院,惹來一串驚叫!

  「陛下,陛下慢點!你,你這是要去哪裡!」江采衣忍不住捂住眼睛尖叫出聲!

  她只是個普通的姑娘,從沒摸過駿馬,更沒有用這樣的速度馳騁過!

  人人四散躲避,景物扭曲驚轉,他操控的速度太驚人,每每讓她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要連人帶馬撞碎在前方的障礙物上!

  內宮雖然寬敞,可是宮闕回廊扭曲轉折,太液池上的白玉橋搭在清波浩渺之上,他就這麼帶著她風馳電掣,幾乎用上了千里奔襲的瘋狂速度!

  內宮策馬不比在平原,極難極險,何況皇帝馬背上還帶了一個人!

  在宮牆裡使用這樣的速度一個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幾個急轉彎處馬身劇烈傾斜,江采衣只覺得臉頰擦著宮牆飛馳而過。

  她緊緊閉上眼睛死死抱住沉絡的腰,每每以為下一刻就要連人帶馬飄翻到在地上!

  眾目睽睽之下,天子帶著寵妃風馳雷電般直衝宮門,瞬間就閃電似的掠出禁宮。

  呼呼的風聲在耳邊迅疾刮過,在內宮驚險萬分的馳騁許久,采衣似乎猛然感到身上一輕,駿馬奔馳的速度越發快了,足下卻似乎開始平坦寬展。

  「睜開眼睛罷,已經出宮了。」沉絡輕笑,微微壓低了胸腹,清涼青絲拂上她的臉頰,微微睜開緊閉的雙眸,然後入目的是,人間一片繁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3 07:42 PM

第三十四章 螢火(九)

  策馬飛馳的速度慢慢放緩,沈絡並沒有撿人少的地方走,而是沿著熱鬧的曲江一路踏馬而過。

  京城竟然是如此熱鬧繁華,沿路開著一大片一大片,盛放到無法無天,彷彿燃燒著的火焰一般的梨花。

  剛剛下過雨的空氣中裡有白白薄霧,籠罩著一川青光,高闊的城樓沿水聳立,江上佇立著一座又一座高高的拱橋。

  他策馬穿過街道。

  她睜大眼睛,街市上人聲沸盈喧嘩不休,霧雨輕撓美人背,賞絲竹羅衣舞紛飛。

  箜篌響聲從一座又一座樓闕幽幽傳來,路人醉在花雨中,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曲水上畫舫連天,芙蓉流蕩,琵琶繞,玉笛回。

  高高的酒樓憑欄處,無數紅衣佳人白衣友,高談笑語,飲一杯來還一杯。

  他帶她策馬踏上石橋。

  石橋極為闊達,猶如街道一般。無數畫舫從橋拱下悠悠行過,行人歡聲笑語,有鮮衣怒馬少年游,有團扇美人立橋頭,一個眼波,皆是風流。

  他帶她路過香煙嫋嫋的佛寺,路過煙柳滿皇都,看桃花自悠然,看幾重煙雨渡青山。他們朝著京郊而去,穿過寶馬雕車香滿路,熾烈陽光照耀下,繁華的皇都似乎變成了一副畫卷,在掌心徐徐攤開。

  江采衣目不暇接。

  她生活在帝都,也熟悉這裡的街道流水,只是,她從來沒有在這樣豔烈的陽光下,被人擁抱著,以純粹觀賞的心情來看著一場秀麗繁華。

  這是他治理下的江山,百萬里山河,皆是如此華麗炫目。

  士子們笑談,歌伎們旋舞,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詩章,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世年華。

  夏如陽光豔烈如許,路人紛紛驚豔於她身後男人絕世的美貌,不斷有人回眸注目,更有女子嫣然一笑,就用團扇掩住了發紅的臉頰。

  騎在馬上,她看到了不一樣的城池,不一樣的山河,不一樣的家國。

  那是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心境。

  沈絡他鬆開了韁繩,信馬由韁,馬蹄踏在青青草地上,有著綿密細柔的好聽聲響。「采衣,你知道朕為什麼要帶你看這些麼?」

  說話的時候已經傍晚,他們已經出了京城,奔馳的極遠,來到了獵場附近。

  遠處青山疊翠,他縱馬帶她登上最高處的崖壁,一眼望去,青山聳立,長河蜿蜒。

  涼風從廣闊的天際吹來,拂動她臉側的黑髮。

  江采衣仰起頭,看到的是君餘暉熙光中優美的下顎曲線,他將頭微微一低,就頂在了她的頭頂心處,溫暖的海棠香味在鼻尖繚繞。

  她知道他問話未必是要她回答,而是要告訴她一些事情,便安然的說,「不知道。請皇上告訴臣妾。」

  沈絡笑看她一眼,目光從綿連的青山遠遠望出去,寒冽冷厲的光彩似寒鐵一般,「你可知道,從這裡以北,是什麼地方?」

  江采衣略一思忖,「皇上,是濟寧城。」

  沈絡微微搖頭,「不夠遠,濟寧再往北?」

  「是……是瀾滄江。」

  「再往北呢?」

  再往北?江采衣頓了頓,然後說了一個極為遙遠的北方要塞,「華寧關。」

  哪知道沈絡並不滿意,而是淡淡的繼續問,「再往北?」

  她回答,「是旭陽。」

  「再往北。」

  「是瓦刺的胭脂山。」

  這次沈絡微微笑了,盛極的美豔鳳眸微微挑了起來,長睫一闔就是傾國流光,「再往北面呢?」

  她看著他漆黑的的眼睛,在馬背上直起脊樑,「再往北,就是狼突江,再再往北,就是北海。」

  胯下的駿馬有一絲微微的躁動,在山崖上的石頭上來回刨著勁健的蹄子,雨後的山石濕潤青黑,石階泛濕,雲隨光動,轉雨橫風疏。

  夕陽落霞,一片席捲天色的紅,豔麗、淒涼,染得一山梨花如血,盛開在蒼茫天地之間絕色的瑟縮。

  美麗的帝王輕揚嘴角,衣袖下的手指寸寸伸了出來,握住她的手腕摩挲,「采衣,再往北不是北海,而是南楚的邊境。」

  南楚邊境!

  江采衣倒抽一口涼氣,背脊滲出森森涼意,她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扭頭看著沈絡。

  南楚,之所以叫做南楚,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比北周更加靠南,然而,在最北端,南楚和北周是接壤的,猶如一棵樹上結著的兩隻果子。

  數百年前,北周和南楚曾是一國,北周不少帝君的梓宮還葬在南楚、許多帝陵還在南楚殘照夕陽。

  她只覺得唇舌都麻木而冰涼顫抖,「皇上,你號稱要北伐,難道要打的不是瓦刺,而是,是────」

  沈絡唇畔的笑容驟然變得傲慢而幽深,「對,朕真正要打的,是南楚。」

  南楚!

  手下的馬韁滑溜的幾乎捉不住,順著手指就鬆落下去。

  「陛下!現在世族林立,瓦刺也還沒消滅乾淨……為什麼要攻南楚?」她語音微顫。南楚也是別人的家鄉,也是別人的故國,為什麼要馬踏城池,糟踐別人的山河?

  「吾不伐之,他必伐之。」沈絡淡淡一笑,

  「國與國之間,不過就是你死我活的關係。你以為父皇在位時,瓦刺為什麼有實力兵臨城下?就是有南楚在暗中推波助瀾,給了無數支援!南楚皇帝打主意讓北周和瓦刺相互消耗,拼個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翁之利。若不是蘇傾容收拾的快,恐怕北周早就已經改朝換代,跟著南楚姓了罷。」

  江采衣張了張嘴────難怪。瓦刺向來逐水草而生,部族分佈零零散散,那一年卻能集結數倍於以前的軍隊,訓練有素不說,還擁有中原地區特製的兵器,原來……竟然是有南楚在背後活動!

  「宇文治,」帝王長髮飛散,豔麗的嘴角在夕陽下閃著不祥的殷紅色光芒,念出了南楚皇帝的名字,「朕不但要他的命,還要他的江山。」

  夕陽如同燒紅的烙鐵,貼著濃雲緩緩沈默,最後的霞光極其妖冶,將半邊天染得鮮紅,彷彿血戰前的陰雲。

  血色太過詭麗,如同漩渦,江采衣怎麼也調轉不了視線,她視線裡是一大片被夕陽染紅的山石和草地,和身後帝王那樣美豔妖嬈到了極致的笑容。

  原來,從一開始,世族也好,瓦刺也好,他何曾放在眼裡過。

  他要的是策軍逐鹿,一統山河,劍試天下。

  大戰已隱隱蟄伏,修羅場已然鋪成。

  骸骨埋於道,血肉濺於野,陰雲盤旋於天際風雪之中。不盡的肅殺兇險,籠罩了整個江山。

  疆土的渴望,稱霸的野心,永遠也沒有終點。

  這是一個華麗而蒼涼的天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皇帝和皇帝之間,一樣也有瘋狂而猙獰的撕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這一片繁華河山,這一場無憂年華,他是在用這樣的心血保護北周千萬里的無邊錦繡。

  美貌帝王策馬向前走了幾個馬身,衣擺豐盈開散在馬背。他向夕陽下彷彿巨大地圖般的廣闊景色伸出手去,彷彿是通過這個動作,把萬里江山握在了掌心。

  那番姿態,如此凜然高傲,華貴豔麗不可逼視。

  江采衣忍不住滑下馬去,對著美麗的帝王虔誠深深折腰跪拜。

  願作不息風,為君策馬鞭。

  任君隻騎天涯盡,也作蹄下塵埃旋。

  誰的江山,誰的家國。

  誰的鬢影,誰的翠蛾。

  誰的年華,誰的寂寞。

  誰的輪回,誰的長歌。

  ******

  夜色晚了,自然是不用回宮的,沈絡直接帶著江采衣去了大獵獵場。

  獵場貼著函谷關,千里沃野,阡陌縱橫,風吹草低,奔馬逐風。

  因為大獵時節將近,所有營帳都已經擺設好,御駕儀仗也已經設好,接天連地的草原和密林在月色下掛了琉璃燈,玉壺光轉,似夜明的魚龍擺舞。

  皇帳聳立在淡泊的月色下,比一座宮殿還要大。

  明黃色寶帳分內外三層,外面兩層氈幕,最內裡一層卻是絲綢,三十六扇絲綢帳幕團團圍繞,綴滿錦繡流蘇,珊瑚寶石、翡翠珍珠耀眼生花,在燈火照耀下比火光還要明亮幾分。

  快到皇帳前時,已經有看不到頭的宮侍和軍衛們沿長長的站開一排,恭恭敬敬等著迎接,沈絡卻並不下馬,也沒有放開江采衣,只是隨手要了一盞風燈,就折轉馬頭向著密林而去。

  ******

  月斜江上,雲淡天長。

  這一次,沈絡將策馬的速度放的極緩,答答的馬蹄聽起來竟然十分柔軟,一聲聲落在草上,頭上,曉月初上。

  江采衣的手抓在馬韁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上。

  馬頭不斷頂開前方交錯的桃枝,山風很陰涼,桃花始盛開,開的夭夭灼灼。

  馬蹄踏過了淺淺的溪水,水的波紋在月色下粼粼而過。

  「陛下,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問著,聲音也因為輕柔的馬蹄聲顯得慵軟。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該送你些東西。」他輕笑,策馬間,霧靄、流嵐、虹霓,從指尖流滑而過。

  或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或許是他的手臂太溫暖,這一刻,心若雲端浮動的暖風,輕鬆而愜意。

  他們就好像一對普通人家的夫妻,閑來無事相攜遊覽,尋找密林深處的美景。江采衣靠在沈絡的手臂上,哼著歌,看著月影覆長河,安靜又快樂。

  月色越來越黑,林子也越來越密,唯有他手上舉著的風燈,在黑暗中璀璨明亮。

  樹木越來越密集,樹葉在頭頂蓋成一頂密實的穹,不見月亮不見星光,安靜到了極點,她只能聽到極清晰的馬匹踏步聲和馬身上飾物環佩叮鐺玲瓏的碰觸聲響。

  就這樣走著走著,馬兒似乎聞到了香甜的草香,就不再向前,止步低頭吃起了草。

  「……皇上?」這裡著實陰涼,采衣不由得就縮了縮肩膀,濕重的露水搭在裙擺,火光照亮的範圍很小,周圍什麼也看不清。

  「朕要送你的東西,就在這裡。」沈絡輕笑,修長指頭穩穩的握著宮燈,往她的頰邊移近了些,燈光中只有她微微揚起,荷瓣一樣,柔軟雪白的臉。

  啊,是什麼呢?

  江采衣看著,卻只看到了他手腕托著的一灣清泊似的光,周圍還是那樣安靜。

  正要開口去問,他卻彎下頸子,手指托著她的下頜,牙齒輕輕咬含住了她的唇瓣。

  風燈燈光透過素白的綢緞,驟然就朦朧了,她依稀間只看到他一握黑髮,肌膚白皙,極是撩人。

  唇舌一觸,采衣就小小縮了一下,偏過頭去,他倒也不惱,只低低笑著,又移開一吻落在她丁點耳垂上,細細吮磨,磨出的紅熱一直蔓延到她的臉頰和頸子上去。

  燈火搖擺不定,一會兒照亮他優美的嘴唇,一會兒照亮他的眉目,一會兒是他衣袖幽幽的輕紗。

  她聽著他的呼吸,聞著他從肌膚內裡透出來的海棠香味,然後耳畔突然滑過小蟲翅膀輕擦的觸摩聲。

  靜謐的密林深處,有著沙沙的響動,彷彿風吹動了薄薄的紙張,互相摩擦出輕柔的小小喧嘩。有東西碰到了她的眼睫,有東西擦著她的手背飛過,風燈明亮處,繞著越來越多,從深處趕來撲火的小小飛蟲。

  「皇上……」采衣才剛要開口,就被他指頭輕輕按住嘴唇。

  「噓,吹熄燈吧。」他將風燈斜斜托著,燈口正對著她,火苗在燈繩上幽幽跳動,只要重重呵出一口氣就能呼滅。

  心頭突然就抽緊了,緊的讓她發疼發抖,卻又有無限的期待奔湧而出。江采衣的指尖冰涼冰涼的,小貓一樣靠過去就著他的手,吹滅了那絲火苗,深深空庭密林頓時陷入徹底的黑暗。

  ……啊。

  嗡嗡的聲音在黑夜裡彷彿溫柔的羽翅,燈火熄滅的瞬間,她的眼睛裡映入漫天盈地的微藍星光。

  滿滿的螢火蟲,滿滿的幽藍,在黑夜裡起伏,似懸浮在半空中的銀沙,飛舞在她身邊,眷戀盤亙。

  瑩瑩藍光,溫柔彷彿淡藍的寶石,像小小火焰珍珠,楔進了她的心底,一顆又一顆,生疼生疼。

  她迷茫而奮力的睜大雙眼,努力揮去眼前淚水的阻隔。

  玉兒。

  玉兒。

  她的妹妹,她的心肝寶貝。

  那一年,小小的玉兒瘦骨嶙峋,穿著她親手縫好的白衣,縮在輪椅中,透明的似乎要隨風化去。

  然後她就真的化了,化成她再也不能觸碰的氤氳。

  再怎麼撕心裂肺,也不能一見。留下的,只有旭陽湖岸月光粼粼照耀下的孤墳。

  至今都記得那白玉瑩瑩的小臉,記得那一襲送走了玉兒的白色綢衣,記得懷裡摟抱著玉兒的柔軟和溫暖。

  她說姐姐,不要傷害螢火蟲。

  我會變成它回來看你。

  你不要怕啊,姐姐,我不會走遠的。

  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姐姐。姐姐。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江采衣伸出手去,就有小蟲嚶嚶嗡嗡的撲了過來,貼著她溫熱的指腹,她輕輕捧起手掌中的那一團瑩瑩,貼在淚流滿面的臉頰。

  風淡淡,水茫茫,動一片晴光。

  這萬千的溫柔藍火中,哪一個是她的玉兒?

  心頭酸楚的鐫刻著淚,痛的幾乎要鑽透了心去,卻又甜蜜。

  終究是有了念想,希冀著萬千螢火中,有玉兒魂魄一顧,溫暖了疼痛的心腸。

  ******

  身前的姑娘泣不成聲,將沈絡的衣袖抓的緊緊的,將臉埋進去,背脊貼著他的胸口顫抖。

  她的悲傷一直如同裝在銀瓶中,始終隱忍著,現在才終於迸裂開,散落一地。

  沈絡垂頭攬著她,任憑她哭,淚水透過濕潤的衣袖,沾濕了他手腕的肌膚,似乎要滲下去,灼燒了血液。

  江采衣。

  他幾不可聞的動了動嘴唇,將唇貼在她濕潤的額頭間,長髮流轉在背後,素色的衣在螢火中花影重疊,染盡紅塵的豔麗。

  溫熱唇舌在她冰冷蒼白的頰畔來回吮吻,暖的她渾身發抖,直覺的依偎過去。

  終究還是捨不得。

  曾經,想要將這個姑娘在血與火中刻煉,鑄成他要的皇后的樣子,最後,他卻還是選擇了最柔軟的一種方法。

  罷了。

  好在也只有這一個人而已,一生只要一個就夠了,多了,再無那份全心全意,傾心相待。

  看她哭的專心,手指就緩緩撫著她後腦的髮絲,渡水穿花,一根一根溫柔。

  有什麼難過就哭吧,這世上,誰不是一身的傷。

  ******

  哭累了,心頭是空落落的疲倦,抬起頭來,眼前依舊依舊螢火傾城,柳絮翻轉。

  那美貌傾城的帝王,淺握手指,髮絲纏繞雙眸,形狀優美的唇角扯著極淡的笑紋。

  他襟口的絲絹被她的淚水暈濕,緋色中衣透出素色外衫,隱隱妖嬈豔麗,美得豐盛,投足間似有花開花落滿人間。

  螢火在半空起伏轉折,照的周圍樹枝水嫩新綠,似春水初生。

  他的手臂收的緊了,牢牢抱著她,頓時世界驀然一清,天地驀然一靜。

  他的體溫其實有些涼薄,這一抱卻異常溫暖,像是大雪天裡將人放進了熱水中,暖到連心都微微發抖起來,渾身血液都變成遇到春陽的冰雪似的化去。

  她的臉頰貼在他雪白色裡衣和漆黑頭髮交界的白皙頸項上,幽蘭色的微微螢火中,竟隱約有異樣嫵媚的顏色。

  她看的癡迷了去,不禁在馬上使勁直起身體,柔軟的手臂繞過他的頸子,緊緊回抱。

  來到他身邊,是多麼溫暖的意外。

  她曾經準備好了為仇恨而渡過最慘烈的一生,那時孑然一身,只想著往後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也要自己獨自走完。

  然而不慎走失迷途,來到他的身邊,才知道還有一條河流,叫做重生。

  *******

  回到皇帳的時候,月已上梢頭。

  獵場草原緊鄰著火山,山上草木瓏璁,一汪一汪甘甜熱泉眼寶石般橫在山坡上,被順勢引了下來通入獵場的皇帳和臨近大帳。

  皇帝的寢帳和浴帳接連在一起,浴帳的帷幕要薄得多,地面鋪展著厚實溫潤的櫻桃木地板,兩側夾雜種著一樹又一樹梨花和玉簪,泛著微微的紅,踩上去腳底有種木頭特有的油潤觸感。

  因為是夏日,所以大塊大塊的地毯被收了起來,只預留浴池邊一塊厚厚的,柔軟厚密的長絨毯,淺淡的金絲交織婉轉。

  整座大殿中央是一泓碧水,四壁是深黑色,依勢打磨成鏡面般光滑的火山石。幾條游龍陰刻在池壁上,從池壁一直伸展上了池面,漸漸變成了陽刻。

  作為出水口的黑色石龍鱗甲怒張,似乎一點睛就會破壁飛去,龍尾延伸到池底,是一地連綿不絕的千葉蓮花水晶璧,比池水還更澄澈三分。

  白霧從水面上嫋嫋騰起,浴帳內燃著累累紅燭,一顆一顆燭淚好像珊瑚珠子一樣顆顆堆積在長信魚雁宮燈下,泉池上恍如拂動著一層輕紗,朦朦朧朧的,讓水底的一切都看不分明。

  采衣側頭枕在池畔,在暖暖的泉水裡一直浸到下巴。

  微波輕漾,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她輕輕呼了一口氣,冒出水來。

  罩上外衫,內衫還來不及著,帳外薄薄的薄薄鮫紗就被人撩起,在身後翩然垂落。

  「……陛下……」采衣臉紅的不知如何是好,直瞪著同樣剛剛沐浴完的帝王走進來,她一半身子還浸在水裡,手上抓著正準備蔽體的厚實中衣。

  剛剛沐浴過,沈絡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外袍,被水汽浸潤了,透過明亮的燭火,優美修長的身形歷歷分明。

  他沿著額頭向後一縷縷手指梳開理順濕潤的長髮,肩背線條流暢優雅,肩胛優雅的舒開,在腰間收窄成一個優美的弧度,肌膚被熱水蒸出一抹緋紅。

  帳子裡的幾個宮女的眼珠子都直了,目光紛紛追逐著那漆黑長髮上滑下的一滴水珠,慢慢往下滾動,由慢而快,劃過頸側,最後消失在月白中衣的領口中。

  不耐煩幾個宮女笨手笨腳的樣,沈絡揮退所有人,掩結實了門簾,微微彎身將采衣半濕潤的身子從浴池裡直接抱了上來。

  一臉紅暈的少女的頭髮微濕,胡亂盤在頭頂,沈絡看了有些失笑,就拆了下來以手指細細梳理,「怎麼把自己收拾的這麼不整齊。」

  江采衣本來還被他的手指弄得十分窘迫,一聽他說這話頓時不服氣了,「皇上身邊服侍的人那麼多,自己動過手麼?臣妾怎麼都比皇上強些吧?!」

  她說這話時半揚著臉,黑黑的眼睛瑩光閃動,唇瓣不由的就抿起來,一點倔強又一點小小驕傲的樣子,才正是一個這種年華少女應該有的飛揚情緒。

  想想兩人初見的一番景象,一個冷漠狠絕,一個別有心思,莫名就有溫柔氣氛軟軟化開了。

  「朕可不是那種皇帝。」沈絡輕揚嘴角,領口敞開,散亂的黑髮從領口滑下,和她的混在了一起,若隱若現的鎖骨上有淡淡熱水熏暖的紅痕,

  等閒也是上過幾回戰場的,雖說不至於和幾百號士兵擠在一個營帳裡,硝煙彌漫的時候還是要自己打理自己。打仗時如果還帶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太監宮女,行軍速度都要被拖延兩三倍,無用之極。

  濕潤的一握青絲停在收攏的五指裡,他取來一隻琥珀篦子,沿著她髮頂心的地方緩緩梳了下去。

  「采衣,」她紅著臉要來奪篦子,沈絡手腕向後一揚,避開她搶奪的姿勢,「朕好像沒有給你冊過封號罷?」

  江采衣著急伸手去夠梳子,腳下一滑整個身體就跌進他懷裡,被穩穩抱著。

  抬頭看去,美麗的帝王烏髮直垂委腰間,一雙眼睛春水氤氳,面孔上一層薄薄的妃色,笑意溫和。

  見他似笑非笑的模樣,采衣心底一下子就不好意思極了,連被他手指碰觸的地方都熱得發燙,見他許久得不到答案揚起了眉才猛然驚醒,搖了搖頭。

  入宮的時候他並未放一份心思在後宮嬪妃上,對她也是試探居多,封號這種東西自然不曾冊過。

  燭花輕爆的聲音輕輕響動,沈絡略一點頭,伸手將她梳理順滑的髮絲挽了起來,取了一支曲江芙蓉篆刻的玉簪。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便冊你一個封號,」沈絡伸手,按住江采衣的肩,讓她面對自己端端正正的跪了下來,「朕少時聽聞幾百年前有個皇朝,京城裡人人摯愛芙蓉,能以精誠致魂魄。京城的名字叫做長安。」

  那時,芙蓉花遍浮曲江,無數人涉水採擷,為身畔的戀人梳髮簪花。

  「采衣,你的封號就叫做『長安』,如何?」

  長安。

  喉中微微凝滯,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這是頭一次有人用這樣的期許做她的名字,他沒有用貴、淑、賢、德,只給了她兩個最普通卻最溫暖的字────長安,長久的平安。

  「與卿結髮,冊卿長安。」他將她滿把青絲俐落挽起,再將芙蓉銀簪穿入她的髮頂,牢牢固定,「江采衣,朕許你一世長安。」

  一世,都想要和這個人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芙蓉銀簪壓在鬢邊,細細的一支,卻沈甸甸的。

  采衣伸手去摸,卻被他捉下了手腕。

  北周傾國傾城的天子低頭帶著笑意凝視她,衣衫下擺花枝蔓延,唇色紅若鮮血,「等到北伐回來,朕就……立你為后。」

  聲音似乎凝滯了以下,沈絡微微顰眉,許久之後才重新攏緊了手臂,將懷裡的姑娘給抱緊。他彎起長長的睫毛和形狀優雅的唇,看著懷裡的姑娘,幾乎無法控制柔軟在無限蔓延。

  方才他差點要脫口而出的,不是這句話。

  他想說的是,等到北伐回來,朕就……

  朕就娶你。

  ────娶她。

  他想的是,娶她。而不是,立她立后。

  他想讓她,做他的妻子。

  江采衣凝視著沈絡,心裡是翻江倒海的震撼,看了許久,搖搖頭低下去,細小的聲音勾動一線燈火隱隱蕩漾,渴望又澀然,「可是,今天的事情我處理的這麼糟,或許我……根本做不了陛下希望的皇后……」

  「沒事,」他淺笑,「朕可以教你,可以等你。」

  少女緊緊咬著下唇,「可是,或許要很久,或許要十幾年……」

  「那就十幾年。」

  「或許要一輩子……」

  「那就一輩子。」

  她猛然抬頭,他自立於繁華三千間,身後燭火漫漫,髮似流光,傾國傾城,殊豔無雙。

  他笑,「江采衣,朕在求親,你不懂麼?」

  江南晚來客,紅繩結髮梢。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美貌的天子浮光如玉,桃花絕色,眸光熱冽,笑靨輕吟,意生情動,「民間求親該怎麼說?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蔔他年瓜跌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對麼?」

  雀台深,夜燈明,九重紗幔夜風拂,草木盡蕭疏。

  髮上芙蓉簪在燭火下光彩蕩漾,有眼淚掛在睫毛底下,隨著點頭的動作墜落。

  「以後與卿共渡春曉,攜手終老,共衾同袍。」

  帳外歌吹月如霜,這一場繁華相遇,不傾城,不傾國,卻傾其所有,太過溫柔。

  她踮起腳尖,手臂卷上了他的頸子,整個人,整張臉埋在他溫暖的懷裡,呼吸著猶帶水汽的海棠香息。

  「采衣,說好。」

  「……好。」

  人生總該有那麼一次,相信地老天荒。

  ******

  紅燭帳裡,風乍起,吹縐一池春水。

  幽然的溫暖的光,他的手指在水一般的光波裡伸過來,泯然微笑。

  溫暖的嘴唇貼著頸側肌膚顫動,她自羞澀,他的手指伸入她鬆敞的外衫裡,撫摸上猶帶戰慄的嬌軀。

  地上的紅檀木板光滑厚實,帶著微微的彈性,背上接觸到了柔軟的絛紅色地毯,她好像一個羞澀的新娘子一樣,被他小心的放在池畔的毯上,然後拂開了她臉上的髮絲。

  他的雙臂撐在她的身側,微微壓下上身,背上光滑優美的微微凹陷隨著脊柱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白玉豔麗線條。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一心一意,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力量。

  撬開冰層,撬開凍土,撬開一顆傷痕累累的心臟,重新注入流淌的,溫熱的血。

  ******

  素色的外衫,層層花瓣一樣堆疊在地上,鋪了一地妖嬈,還有一點點掛在身上,卻什麼也遮不住。

  帳外的侍女們站得遠遠的,羞澀的低頭不敢去聽隱隱約約的交歡喘息聲。

  長髮散亂的少女滿臉緋紅的躺在地毯上,被狠狠按著肩膀,他殷紅的指甲絲絲扣入了肌骨,帶來隱隱痛楚。

  美麗的帝王俯下身,手指著她的腿彎,狠狠抵在兩側,修長指腹越收越緊,終於握得她發疼,驚喘了一聲不敢看他,十指捏得死緊,抓在身側的地毯上。

  「啊啊……皇上,皇上……」采衣張開嘴,來不及掙動肩膀就被吻住,死死壓在地上,柔軟的腿間被迫張開分到極致,緊緊抵著他下身猙獰暴烈的欲望。

  洶湧狂猛的欲望在淩亂的地毯池畔瘋狂蔓延,采衣柔軟的雙腿大大分張,嵌壓著優美結實的腰身,後腰高高拱起,豐滿的乳房隨著劇烈狠厲的抽插動作上下洶湧彈跳。

  紅帳裡裡面透出隱隱的一線黃暈光線,被弄亂的漂亮長髮順著他雙側頸子垂落下來,因為激烈的律動而來回輕晃。

  他的喘息聲在耳畔間雜著輕佻戲弄,十指按著十指,連她手指的每一分掙動都控制的死牢,腿間是一陣比一陣更加狂暴的聳動和激烈抽插。

  啊啊啊……

  連哭叫聲都難以越過喘息,細弱的含在唇間,放縱的男人,放肆的欲望,采衣迷蒙間側頭咬著他低垂的鎖骨下方微微垂下的衣襟,濕潤的鼻尖湧來一陣又一陣芳香魅惑的海棠香。

  「陛下,輕點,太快了,太快了……」

  十指繞過她的背脊滑至臀後,她抖顫的臀肉立刻被掐緊,冰冷指甲陷入飽滿的肌理,被諮意侵犯操弄。

  采衣濕滑的柔嫩足跟無力的隨著他的動作在地毯上來回蹭動,地毯已經完全皺褶起來,露出下面光滑冰涼的玉石。

  沈絡曲折手臂在她耳側,享受的彎起眸子,垂下頸子側頭去吻她溫暖的鬢角,下身強力壓制著身下不斷抽泣掙動的柔軟身體。

  濕潤的透明蜜液隨著他逞歡挺動的力量流下股溝,采衣迷亂的抓緊他的側腰,雙腿難堪的大大開敞,地毯那樣紅,紅的如同漫天漫地的花蔭,被瘋狂的激情弄成一團擰皺的模樣。

  「做過這麼多次,還是害羞……嗯?」輕笑著按住她的肩,雪白豐乳躍動的銷魂,美貌絕世的天子毫不猶豫抓握上去,揉捏折磨,「……真緊,緊的朕恨不得……」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3 08:20 PM

第三十五章 螢火(十)

  巨大御帳包裹住了數丈寬的巨大浴池,聳立起來少說也有四五層樓高,一點也不比宮闕的規格小,都是用最粗壯的沈香木一根一根楔著接了,才撐起這麼宏偉的一座浴帳。

  明黃虛紗一重一重隨風微微擺動,吹來珠玉湯泉特有的,帶點熱火山石的濕潤味道,整個浴帳周圍因為溫泉水的滋潤,花枝開的特別好,雪白的枝條在風中輕顫,不時就有嬌柔雪白的小小花瓣疊著一團一團的隨風從浴帳帳底吹進去。

  宮侍們雖然不敢緊緊貼著浴帳簾外站立,卻也不敢離得太遠,裡面怎樣的歡愛喘息聲音根本就壓不住,侍衛們還好,宮女們聽著紛紛血湧上脖子,個個粉光秀膩,羞答答的垂著脖子。

  浴帳裡香豔的春色幾乎透出門簾寸寸染紅了月色天光,巨大的木撐上以薄薄金箔貼了繞柱而上的鳳鸞鳥,鳥頭在頂端俯瞰而下,燭火中閃著碧色粼粼的綠松石眼睛,似乎在認真注視著浴池畔的那一場抵死纏綿。

  碧水湯湯的池面上有乳白的輕霧滑過,燭火透過白霧,將浴帳裡花木架上陳設的雪白小米桂都染上一層淺金的煙霧,無數細小甜香的米色桂粒就這樣如蝶輕輕棲落在地板上。

  花枝春滿郁金堂淺,暗影畫幃簾,重重影,在浴池畔交疊。

  大紅地毯已經被揉的淩亂不堪,少女白嫩的胳膊軟而無力的被按在地毯上,偏頭細細弱弱的喘息硬咽,顯然已經難以承受太過劇烈的激情,咬著唇忍著要哭不哭,只隨著身上帝王強悍暴烈的撞擊動作而上下起伏,不斷挺動交歡。

  「嗯……陛下……」嗓子火燙濕潤,連叫聲都似乎都被持續的挺動逼得無力細弱,采衣手指無力蜷縮了幾下,就只能小口小口喘息,抬起眼睛朦朦朧朧看向沈絡。

  沈絡沒怎麼耐心去脫衣服,只是食指勾著襟口扯開了幾顆盤扣,撩開下袍就將她按在毯上劇烈地抽動起來,衣衫半滑落,絲質的朱紫色外衫落在身下承歡的少女赤裸身體上。

  「嗯……嗯……皇上……」

  紅腫粗壯的巨大性器飛速抽插撞擊,連連縱欲抽戳,將少女腿間撞的一片濕潤緋紅,采衣聲音越發細軟,帶著小小的哭音。

  小手攥成拳頭無力的打在沈絡胸口,卻什麼招數都奈何不了他,更阻止不了身下幾乎要將她撕成兩半的洶湧抽戳。

  「亂動什麼?」絕世美貌的帝王一手扯住她的細腕,邊喘息便笑謔著反手折開,腰下狠狠一頂,就聽到她好聽的驚喘。優美腰臀她腿間縱身激烈起伏,撞擊著胯下渾圓挺翹的豐滿彈性圓臀,柔滑綢緞刮擦著采衣雙腿內側的肌膚,絲絲紅熱漸漸漫開在雪色肌膚上,「……吸這麼緊,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結實優美的身軀嵌在雪白雙腿間,他輕笑著,盡情的衝撞她艱難開敞的蜜穴,每一次抽戳都操幹出大量花液。

  緊窒花穴艱難地吞吐著青筋盤錯的巨大肉棒,肉體的衝擊聲音伴隨著愛液的四濺異常清晰。采衣白生生的細柔雙腿掙扎著踢騰了兩下,就軟軟的無力癱軟下去。

  濕潤滑嫩的蜜穴和虛軟的四肢不同,緊緊吸吮,一徑死死絞著幾乎撐暴它的粗大男根,沈絡唇瓣彎起,長長的秀麗手指伸入她的後腦,抓了一把青絲握緊,讓她的頸子向後劇烈彎折,胸前飽滿晶瑩的雪乳也隨著這個動作高高挺起,浪蕩的晃動著。

  「啊啊啊啊────」後腰高高拱起,采衣難受的啼叫出聲,劇烈喘息聲交織著哭音。

  胸前洶湧跳動的乳球刮擦著他襟口的衣服,采衣一腿痙攣似的落在地上,一腿被他的手折起,彎折在腰側,蜜穴承受著越來越激烈的衝擊。

  尖銳快感從腳底的每一根神經帶著流火竄上渾身,采衣渾身發抖,粉嫩水潤的腳趾因為劇烈的顫抖張開又蜷起。

  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灼燙,都沿著四肢百骸流竄到承歡交接的那一個點,她嗚咽著去扳沈絡的手臂,奈何卻如同鋼鐵一樣完全無可撼動。

  「陛下……嗚嗚……唉!唉!」

  揉著飽滿的乳房縱情逞歡,沈絡的動作益發張狂,采衣難耐的狠狠咬住了嘴唇,渾身顫抖,於一片無法思考的混亂中,哭了出來。

  她哭得像個極小極小的孩子,抽抽搭搭的,黑幽幽的大眼睛含淚看著他,半是迷亂半是祈求,含著激情到了極處不知所措的淚水。

  沈絡彎下身去,紅唇沿著她的眉心、鼻尖、嘴唇滑動,停住唇間,撬開牙關狠狠的吮進來。

  「啊恩……陛下……太深了……停下……求你……求求你!」

  一波又一波高潮漸漸凝聚成酒醉似的濃重紅色,她迷茫而昏眩,喘息著,整個人都在顫抖,在他的手臂間抖得像冷風中的一株葦草。只覺得華麗浴帳化作了大塊大塊來回呼嘯著的鮮豔色塊,被他撬出來的細碎嗚咽似乎是從什麼遙遠的地方飄來。

  一波一波的狂潮在腿間衝擊,渾身血液都湧上了額頭,空氣裡彌漫著交歡的曖昧喘息和女子的嬌吟浪啼,高潮蜜液像春水一樣湧出,讓他的抽動越發狂烈順利。

  燈火煙花裡,放肆逞歡的美豔帝王鳳眸愈發明豔,雪膚朱唇,淡淡胭脂色抹上了白皙肌膚,顯然在這場歡情裡銷魂到了極處。

  「嘖……真敏感,真恨不得就在這裡弄死你……」

  她聽到他在耳邊喘息,笑音放蕩輕佻,她越是嗚咽求饒,他的動作就越是放縱激烈。

  漆黑長髮落在她耳邊,癢癢的,像一朵黑色的芙蓉在水流裡散開而落,他美得似開到極為豐盛的牡丹,俯身吻著她帶淚的眼皮、濕潤的鼻樑。

  不斷抽插的男龍被蜜水徹底沾濕,美豔的帝王充耳不聞她求饒的嬌吟和輕泣,放任自己在柔軟銷魂的嬌軀上傾斜欲望,任性馳騁,一手向下伸去,摸到她搭在腰側的細瘦腳踝,然後抬起折彎。

  小小的腳趾蜷縮痙攣,雪白到近乎透明的趾縫間,夾著幾線他淩亂散落的漆黑髮絲,強烈的色澤對比淫靡妖麗。

  側頭,他將她的腿抬到近乎於折斷的彎度,牙齒輕輕細細吮噬著被染上淡淡暈紅的小小足趾。長長睫毛垂下來,蹭上她顫抖的柔嫩腳背。

  那種放蕩的品嘗簡直像把五臟六腑的魂魄都要勾出來一樣,他一個輕咬她就一陣劇烈哆嗦。

  高潮中的花穴抽縮的越發緊窒,像拳頭一樣緊緊吸攥著逞欲的男根,肉體拍打聲清晰回蕩在華麗的浴帳。

  「嘖……」沈絡微微皺眉,被她一陣又一陣的吮吸弄得歡愉不已,忍不住張開紅唇緊緊咬住身下姑娘沾了淚滴的頸側,任憑慾火張狂,性感腰臀用力聳弄抽插著柔嫩濕紅的的小穴,次次盡根而入!

  錦瑟韶光,華燈幢幢,梨花荼靡開至,青蘿滿牆。

  狂烈的火焰幾乎要將兩人火焚成灰,無邊無沿的蔓延開去。

  「啊……啊……啊……」采衣手指在哆嗦,嘴唇在哆嗦,渾身都在哆嗦,包括腳趾頭都哆嗦起來。

  暗香浮動,美麗的男人剎那間眉眼盈盈處春水縱橫,妖豔凝窒的令人發抖。

  細細的腰肢柔弱的得讓人擔心,不知道一會兒會不會被他撞得折斷了去。沈絡愉悅的低笑著,貼著她的肌膚喘息,壓下身去按著她的膝蓋,將身下不斷顫抖的少女幹的幾乎魂飛魄散。

  這樣緊窒,這樣濕潤銷魂。

  「真浪,要命的小妖精……嗯……」柔軟的花穴像是情人的嘴唇一樣困難吞吐著越來越漲大的欲龍。這樣的交歡已經進入瘋狂宣淫的層次,年輕的天子因為太過於劇烈的激情和欲望而緊緊繃起了背脊,下腹用力壓著柔軟嬌軀鷙猛抽動,一陣陣難以控制的快感沿著背脊火燒一般席捲而上。

  「嗚嗚……啊……」江采衣掰不動他的手臂,淚濛濛的轉過頭去。看到他撐在耳邊的手指,精緻的黃金小龍手鏈在腕間盈盈金光瀲灩,貼著肌膚蕩漾,小龍的碧綠眼睛燭火中如同一汪碧水。

  沈絡的袖口已經卷了起來,半卷在手肘,白皙修長的十指有著令人目眩神迷的骨節曲線,此刻因為激情用力繃起,扣在紅毯上,玉白糾纏著鮮紅,令人心神不寧。

  「采衣。」他喚著她的名字,白皙的頸側和鎖骨上有她輕輕吮過留下的,一個個豔如桃花的印子。長睫半垂,優美的陰影打在眼底的肌膚上,擋不住那嫵媚春意從眼角絲絲逸出。

  「啊呀……嗯!嗯!……陛下……」柔嫩嬌軀劇烈震動,采衣失神的微微張開小嘴哀吟連連,花穴在高潮中失控縮緊,快感一波波洶湧沖刷,絞的他不斷銷魂輕笑,越發挺動下腹密集的連連抽插聳動。

  「陛下……啊啊……啊……」強悍堅硬的欲根快速抽插著微微紅腫的小穴,細長指頭握住她搖晃的乳球,肆意捏弄,采衣連話都說不出來,被撞得搖搖晃晃,纖細的腰身忍不住想要向後縮去。

  粗大男性堵得柔嫩蜜穴滿滿的,強硬的撐開她,操弄她,遠遠超過她所能包容的極限!雪白小腹上隱隱映出巨大龍根激烈聳動的行跡,被那樣強悍的性器侵犯著,采衣很難合上兩腿,就連稍稍收縮一下都萬分艱難。

  他越來越狠,采衣的身體則越來越輕,越來越虛飄,似乎那個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而是被他隨意操縱的一個欲奴。電擊般的洶湧快感潮水樣淹沒過來,她只能無力的彎折著頸子,細細弱弱的求饒。

  「饒了我吧……皇上,求求你……」雪白的溫潤的情人,淚水已經濕透了鬢髮,甜膩魅人的聲音哭泣哀求。

  「陛下……臣妾真的受不了……嗚嗚……」采衣忍不住就哭起來,扭頭躲避著他低垂下來的吮吻。

  皮膚變得極其敏感,渾身軟若春水,稍微碰一下都有被流火焚燒的感覺,偏偏他還不住的吻她,紅唇沿著她的耳垂流連下濕潤的頸子,再向下,再向下,一面律動一面喘息著咬噬那對飽滿雪嫩的豐乳。

  真的受不了!

  江采衣雖然不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可這身子卻是極極嬌嫩的,承歡重了一點兒就要嬌氣的哭著對他說不要。

  「被朕慣得越發嬌氣了,嗯?」 看看身下的人縮著抖得一塌糊塗,沈絡美豔的紅唇角就微微凝了一點輕笑,「這樣就不行了?朕還早得很呢!啊,真緊……再張開,讓朕好好要你……」

  未竟的話語中含著風雨俱來的狂暴欲望,沈絡眼波微微下移,盯著她濕嫩的蜜穴,強有力的下腹更狠的頂開她柔弱的雙腿,連連挺動窄臀放肆的衝刺,巨大欲望幾乎沒有絲毫離開她的身體,次次盡根而入!

  美豔的帝王彎起漆黑雙眸,指尖摸下去,抬起她被撞得來回搖擺的雪臀,掰開了那對豐滿飽滿臀瓣。

  淫靡妖嬈的臀肉擠出指縫,留下青紅色用力抓握的痕跡,他盯著那嫣紅淫穴吮吸開合,透明的愛液被抽插的帶了出來,順著雪白的大腿往下,在淩亂的紅毯上擰成淫靡的一灘豔麗痕跡。

  ******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暗香浮動,剎那光芒。

  沈絡輕喘著微微支起身,伸手將漆黑的一握青絲撥去一側,黑瀑一樣低垂,蜿蜒在猩紅的地毯上,直直流入紅毯一側清透的浴池水面,將頸側的肌膚映的白皙灼人。

  燭花一動,漆浴帳裡立刻綻開了燭紅無限,淺黃色的溫暖光暈漫漫彌漫而開,玉損瓊碎,疏影橫窗。

  浴帳外夜半時分格外地冷,更漏聲也似膠住了一般,模模糊糊遙遙遠遠的傳來,一滴,又一滴。魚雁燈裡一團烈烈的燭火漸漸熄下去,只微微地透出一點紅光。

  「啊啊……嗯……皇上……」 采衣的雙腿軟軟的跪在沈絡腰側,脫力屈膝,堅硬強悍的下腹不住拍打撞擊著柔嫩的蜜穴,連她的臀肉都不住顫動。

  采衣兩隻手也掰不動他的一根指頭,只得哆嗦著將他手臂上卷起的寢衣揪緊了,含淚嬌喘。

  他的寢衣是朱紫的豔麗顏色,偏偏又有三分水色透明,隨著劇烈的動作鋪展開來,薄汗輕衣透,似血衣著地,未息飄颺,天付風流到骨,燭火中豔色透骨。

  沈絡呻吟了一聲。那柔軟小手扳動他手臂的時候,有著柔軟而嬌弱反抗,細細弱弱的嬌吟那樣細柔那樣甜美,身下的姑娘柔白的身體都被他撞的折了起來,在腰下哆嗦顫抖,髮間的幾枚珍珠銀釘因為劇烈的顫動滾在地上,發出叮鈴鈴的清脆聲響。

  「嗯……嗯……慢點……陛下慢點!啊!啊!」沈絡的手臂上浮起青筋,漆黑鳳眸中的瞳孔在瘋狂的激情中驟然緊緊收縮起來,腰腹壓著她急遽聳動瘋狂發洩,采衣幾乎要被撞飛出去,羞恥的聽著水穴被粗壯男根激烈抽插的淫蕩聲響。

  采衣的雙腿連並一下都無法做到,那修長的的十指緊緊掐著她的臀肉壓在胯下,力道大的幾乎將她撞飛出去!

  采衣小口小口的吐著氣,已經連掙動的力量都難以聚集。

  「瞧你的樣子……嗯……」沈絡喘息著,摟著她在地毯上跪坐起來。

  她滿臉通紅,雙腿分在他腰側,整個人軟的像是一灘水,手臂柳條一樣綿軟的纏在他的頸子上,被他攬著纖腰,大開大闔的撞擊交歡。

  帝王劇烈喘息,漆黑眸底是深不見不低的欲望,細細汗珠凝在額頭,從頰側順著優美妖嬈的曲線緩緩滑落而下,順著頸子蜿蜒下小腹,濕潤的鎖骨因為劇烈的力量暴烈凸起,貼著薄薄的紗衣透出妖嬈的讓人驚心動魄的曲線。

  豔麗的朱紫寢衣都被汗水浸濕了,緊緊貼在性感優美的身軀上,妖靡淫豔不可方物的誘惑,如燈花暮雨牡丹夜放。

  想起頭一次侍寢的時候,她像個驚慌失措卻強自鎮定的小鹿,綠衣紅燭,連站都站不穩,在他的床榻裡微微發著抖。

  沈絡微微眯起了鳳眸,俯下身去含著她的眼睛,連微微顫動的睫毛都一併吮入唇瓣。

  江采衣,那個綠衣服的少女,太液池邊只得君王淡淡一看,並未回顧。

  可就是這樣意外,來到他身邊的是她。

  多麼高興是她,多麼願意是她。

  啊啊啊啊啊!

  太激烈,太激烈了!

  飽滿翹臀被握著,被迫來回迎合著他的激烈抽戳,采衣哭的厲害,最後的一分力氣只能用來掙動雙腿,虛軟的腳跟蹭動著紅檀地板,試圖從瘋狂的交歡中掙動出來。

  沈絡一手將她的腰箍在手臂間,一手狠狠按著她隨著聳動不斷起伏搖擺的豐臀,將她整個人仰面半抱了起來,傾跪下身去,烈火似的馳騁抽戳,優美的喉結不斷滾動,手指骨節隱隱發白,聚集著令人恐懼的狂暴力量。

  掙動的小腿驟然被握住,沈絡抓起她兩隻纖細的腳踝,折在胸前,這一下子嬌嫩花穴再無任何遮掩,赤裸裸的暴露在他的視線中,任憑暴漲的男根不斷操弄,淋漓盡致的馳騁,縱情!

  「陛下!陛下!嗯嗯……」好大的力量,好瘋狂的激情!他幾乎在用強!

  雪白雙腿間男人結實腰腹強勁狠命操幹,粗壯欲根不斷放肆進出!激烈拍打聲帶著蜜液飛濺的淫靡聲響,放蕩至極,羞紅一地春杏。

  他要放縱到底,放肆到底,以往抱她的時候力量總是收斂了幾分,今日驟然釋放出來,遠遠超過她能負荷的極限!

  采衣這才知道,往日床榻間皇上他有多留手!

  透明的薄紗隨著兩人越來越瘋狂的交歡纏在雙腿間,被蜜液淋得透濕,沈絡急促喘息,神情迷亂,容貌嫵媚,吐息輕吟之間在在魅人。身下緊緊收縮的淫嫩蜜穴像是無數張小嘴吮吸著他,那無上快慰刺激的欲望越積越高,優美流暢的背脊拱起,像是一張拉滿弦的蓄勢待發的弓。

  采衣被平按在地上,沈絡已經顧不得安撫她的掙扎,索性放開去,雙臂壓在她的頭兩側,撐起上身,仰著美豔面容,壓下全身的重量,胯下的力量變得更強更狠,暴虐的插幹起來,一下比一下狠,在她幾乎窒息的哀叫中重重戳到最裡面!

  「啊啊啊啊啊────」暴漲的男性欲望越來越腫脹灼燙,細嫩肉壁強烈抽搐,不斷擠壓著他的粗長,采衣哭叫著著直到最劇烈的高潮瘋狂襲來,全身顫抖著昏迷過去!

  被高潮中的蜜穴撩得熱血沸騰,尖銳暴烈的快感襲上脊椎,豔麗的天子眯緊了鳳眸,手指因為極度的興奮而微微扭曲痙攣起來,抓緊昏迷中的柔軟身體,下身繼續激烈的聳弄,幾乎頂穿了她!

  十指收緊,將她來回拋動的乳球揉出了青紅的指痕,美麗的帝王咬緊了牙根,近乎於淩虐一般的瘋狂挺動,性感腰腹在雪白雙腿間一陣暴烈過一陣的抽插聳動!

  粗紅欲望瘋狂插入,瘋狂抽戳,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撞擊的間歇聲幾乎難以聽清!粗大欲根緊緊抵住她紅腫的花穴,享受她緊窒抽搐的同時連連狠厲衝刺,放蕩而狂暴,毫不憐惜!

  緊縮的嫩穴被幹的失控痙攣,絞的粗大男根前端溢出了興奮的白液。

  殷紅指甲狠狠掐入身下的紅毯,豔麗的帝王額頭緊緊抵著昏迷過去的情人,咬著下唇挺身大闔悍蠻衝刺,毫不停歇。

  空曠的浴帳裡只能聽到激烈的肉體交纏聲,舒暢快感洶湧而來,順著背脊流火一般竄動,劇烈抽戳後他緊緊按著掐著她的臀肉,瘋狂衝擊著激射出濃稠燙熱的白液,滿滿湧入紅腫痙攣的柔嫩蜜穴……

  花穴深處混和了晶瑩蜜液與淫靡白濁的狼藉,隨著男性抽出的動作流淌一地,黏膩的淌在兩人交接的腿股間。

  ******

  「皇上……你……嗯……」腿間狼藉未乾,采衣滿臉羞紅,赤身裸體的被沈絡抱著,嘴邊就抵過來了紅潤鮮豔的,猶如夜色牡丹一樣豔麗的唇。

  柔軟的舌尖深入唇瓣,他好耐心的垂著睫毛,托著懷裡姑娘的臀,傾身在她唇上溫柔吮吻著。

  滑膩的液體將兩人下身都弄的透濕,整個浴池邊都是瘋狂放縱過後,帶著麝香味的淫靡氣息。

  沈絡隨手拎了一條紅紗裹住她的後背,大紅色的紗若隱若現,長長尾端垂墜在地上,一端卷在她腿間,一端滑落,露出柔嫩白皙的小腿。懷裡的姑娘整個人纖纖細細的,像躺在柔軟細膩的花瓣之中,白皙皮膚透著豔豔的粉紅色。

  青梅落,水光簾影,小翠立橫枝。

  沈絡從紅毯上起身,長髮披散在背後,將她軟軟的嬌軀給抱在身上。

  采衣還沒有從方才驚濤駭浪般的劇烈酥麻中回過身來,只覺得渾身上下都虛軟若水,連腦袋都直不起來,歪頭一下就枕在了沈絡的肩上,鼻尖磨蹭著他又涼又滑,柔膩蜀繡一樣觸感的漆黑長髮。

  看她的頭歪了下去,沈絡輕笑著攬住采衣軟倒在懷裡的嬌軀,將她穩穩摟在手臂間,然後彎過頸子去追吻她微微開啟的唇,溫暖的,香甜的,輕柔的。

  「陛下……你還,還要麼……」臀下抵著的男性欲望沒有半分盡興的意思,粗大肉棒上帶著發洩過後的腥香白濁,在她臀間淺淺戳刺著,灼燙的腳趾都要蜷縮起來。

  看她小心翼翼抿著嘴巴的樣子,沈絡由不得笑了起來,修長白皙的手掌隔著紅紗,以那樣溫柔的姿態撫摸上了她飽滿的臀瓣,輕輕撫摸,鬢邊垂下的漆黑髮絲襯著漆黑的眼睛,分外妖豔。

  「才做一次就昏過去,日後夜夜春宵要怎麼渡?少不得要朕多調教調教。」

  「嗯啊……」手指像撥琴弦一樣撥開她濕漉漉的花瓣,伸入緊合的蜜穴。

  柔軟的嫩肉在粗大欲望抽出去的瞬間回縮,連進入一根手指都要用上幾分力量才能撐開,內壁像是奶油一樣柔綿用力的吸吮著指尖,方才射進去的白濁順著修長的指縫緩緩流出來,淫蕩的景象嚇得采衣她連眼睛都不看睜開看一看。

  「朕要在每個地方要你一遍,直到盡興為止。」濕潤紅唇銜住她的耳扇,細細咬噬那漆黑髮絲間透出的一點白嫩,幽然低魅的聲響吹進耳朵,惹來一陣哆嗦。

  他的黑髮是濕潤的,鳳眼流轉,朱唇含笑,正微微垂下眼,黑眸中盛放著魅惑的黑色花朵,沈沈的網一樣蔓延開去。

  那一瞬間能將人眼都灼傷的絕頂美貌奪取了她的呼吸,迷茫間身下一涼,就被他放在旁側的玉石鎏金大椅上。沈絡折起她的雙腕背在身後,高大優美的身軀抵上來,雙手握在她的膝蓋上,略略施力一分,就將她合起的雙腿重新打開。

  「唉唉,陛下……」幽幽燭火中,臉上緋紅一片的少女驚慌失措的想要並起腿,阻止這種這過分淫蕩的姿勢。

  她從來,從來沒有如此大大開敞,將私密展示在他人眼前!

  「躲什麼呢?看仔細,看朕是怎麼要你的。」他撩開衣袍下擺,五指扣在她後腦上,強迫她低下頭去眼睜睜看著嬌嫩花穴被猙獰粗大的欲望寸寸侵入的淫靡景象。

  鳳眸微微眯細,嘴角淺淺的挑了起來。

  舒透到骨子裡的快感從她柔嫩花穴包卷上來的瞬間就襲遍全身。

  美豔的天子瞳眸驟縮,五指抓向采衣身後的椅背狠狠挺身,粗大欲龍整根狠狠塞入了狼藉斑斑的嬌嫩蜜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3 08:56 PM

第三十六章 螢火(十一)

  「啊────」瞬間的飽脹讓采衣失控驚叫,好滿!滿得都有些疼了。縮著身子求他輕點,他卻更激烈,手指抓住她的兩手腕控在頭頂上方,無論如何掙脫不開,只能仰頭承受。

  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加瘋狂,他修長的十指伸展開去,緊緊抓著她背後的椅背。

  玉石大椅腳在劇烈的挺動聳弄間刮擦著地板,發出快要散架的尖銳聲響,椅背被他的手指抓的幾乎崩碎,蛛網一樣的玉石裂紋從指腹下延展開去。

  「皇上……嗯……啊啊……求你……求你……」怒張巨龍擦過她蜜穴裡的敏感點,讓她全身緊繃的難受,哭泣著尖聲叫喊。小手死死抓住他禁錮在肩膀兩側的手臂,卻虛弱的什麼也抓不緊,只感到花穴強烈地蠕動著,絞緊他灼燙的巨大欲望。

  采衣的雙腿被抬起來,分開搭在大椅兩側的把手上,肌膚刮擦著篆刻的黃金龍鱗甲,大大分張著雙腿,露出雪白雙腿間不斷激狂戳刺的男性欲望,每一次劇烈的衝擊都帶來腿上小小的刺痛。

  「求什麼?求朕再用力?」美豔的天子眉角微微挑起來,水是眼波橫,朱紫寢衣上的銀色繡線都被抽插間帶出的淫水浸濕了。

  「要命……嗯,你很喜歡朕在椅子上幹你?緊成這樣!」

  盡根沒入的龐然巨物兇悍的將細嫩的蜜穴撐至最大,手指勁按壓著嬌小的翹臀,讓還在痙攣抽搐著的濕漉漉的蜜穴緊緊裹夾暴漲灼燙的粗長。

  「皇上……皇上……嗚嗚……」柔弱的少女癱在一汪紅色薄霧般的輕紗中,微微透出的薄汗將紅綃染出深深的朱色,柔軟纖細的腰身隨著激烈挺動而顫抖搖擺。

  她難耐的呻吟著,氣息卻開始細弱,口唇裡呼出的氣又顫又熱,把嘴唇邊一縷黑髮都呼得發暖。采衣渾身被過度的高潮抽的虛軟至極,只得側過頭去,淚意斑斑的輕咬他停在唇前的頸子。

  「采衣……」美貌絕世的年輕天子語音綿軟,繾綣多情,貼著她的耳垂輕吐氣息,這兩個字簡直像是吻上去一般。

  然而,他腰腹的動作卻全然跟溫柔二字背道而馳,連連狂抽猛插,強而有力的淩虐嬌嫩蜜穴。小小的嬌軀被夾在高大的身軀和椅背之間,無力的承受越來越狂亂的抽動,細弱小腿在把手兩側顫動晃蕩。

  「啊……皇上……不要了!求你停下!求你……!」她已經無法承受這樣強悍的戳刺,細嫩嗓音燙如火燒,哭泣嬌喘裡都含了絲絲嘶啞,紅紗上沾滿了橫流的白濁和蜜液,隨著二人交纏的動作揉成一團,胡亂纏在身上。

  激烈律動間他的朱紫衣擺纏住了她搭在把手上的一條腿,宛若被人強行褪去的衣衫,輕柔的布料涼涼掛在她左腳上,隨著他的動作亂顫。

  沈絡凝眸。看著身下柔弱的姑娘被操弄到幾乎魂飛魄散的嬌美模樣,欲望頓時又猛然加劇!手臂青筋浮現,貼合在她唇邊的肌膚泛起驚人的高熱,好聽的男嗓在輕笑中夾雜著劇烈喘息。

  從什麼時候開始,身體居然有這樣狂暴到幾乎毀滅一切的瘋狂欲望?

  想要撕碎她,吞吃掉她,想要永不停歇的擁抱著這個柔嫩的身體,抵死纏綿。

  手指纏上她後腦的青絲,殷紅光彩閃耀在形狀美好的指尖,透出漆黑髮絲,猶如燃燒著的胭脂火焰。

  「唉!唉!唉!皇上!皇上求求你────」大大開敞著柔軟雙腿的姑娘實在不堪這樣的歡情,手腕如被抽了筋一般抖顫,軟的什麼也握不住,試了幾次她才勉強抓牢他鬆落的襟口,被激情逼出的淚珠淺淺蹭在他光潔優美的下顎上。

  「皇上……你饒了我好不好……好不好?」小小的姑娘雙臂顫抖著,環過來緊緊抱著他的頸子,柔嫩蜜穴因為這動作驟然收縮,頓時感覺到身體裡的巨大欲望又撐大了好幾分!

  「饒你,怎麼饒你?」 桃花目彎起,水光迷離,眼尾微微的上挑,笑喘著戲謔。

  掰著她的雙腿,美豔君王放肆的看著自己侵犯她的動作。

  極豔麗的容貌,極放蕩的姿態,極魅惑的目光。

  沈絡伸手,掐住她的下顎,細細咬噬著她帶著淚水味道的飽滿唇瓣,挺腰淩虐濕漉漉的,還在不停抽搐著的銷魂蜜穴,毫不留情的記記重擊,又狠又深。鎏金大椅上人影交疊,柔軟嬌軀在激情中不斷上拱,顫巍巍的擺動,比狂風中的柳葉還更無助。

  沈絡連連聳動堅實窄臀,狠狠的在采衣緊致燙熱的蜜穴裡戳插,越來越快。

  飽滿臀肉隨著一波波聳動而搖擺,粉嫩花瓣間劇烈抽插著一根激烈進出的紅腫肉棒,采衣雙腿發抖,艱難的湊過唇去,「嗯啊……陛下……」

  采衣小聲叫著,濕潤的小手抓緊了他肩膀的柔軟綢緞。

  朱紫寢衣輕而薄,隨著動作層層疊疊潮水一般掠動,極暗的銀線繡了細細密密的花紋,就彷彿深夜的水面泛起了一點映著月光的浪。

  鼻端海棠香味越來越濃郁,他那潑墨般的美麗青絲披了一背,因為劇烈的動作淩亂委頓下來,落在她顫抖的雪白嬌軀上,采衣的手顫抖著,撫摸上他略有薄汗的白皙頸子。

  歡愛裡,她很少主動碰他。沈絡的眉輕一挑,鳳眼裡三分戲謔、三分魅惑,眼波流轉,一雙漆黑眸子微微掃過,剎那之間,有一種流泉夜湧的奢靡風情。

  采衣使出了平生最大的膽子,舔了舔濕潤的小嘴,第一次在歡愛中主動的仰頭,吻了他的下顎。

  在床榻上,他永遠是掌控一切的那一個,她從來不敢主動碰他。

  可是這樣美的陛下,這樣美的人。

  她想著,忍不住就靠了上去,仰頭小松鼠一樣啃了啃他優美的下頜。

  光潔的,堅硬的,令人顫抖的美好觸感。

  她沿著他的喉結,鎖骨,薄薄的汗水凝在他優雅的頸間,留下一個綿軟卻溫潤的痕跡。

  驟然,下顎就被狠狠掐住抬起,她還正茫然,就被強硬的手指撬開牙床,柔軟的唇舌幾乎吞吃掉她的內臟一般,吮吸走她稀少的空氣。

  「唔……唔……」

  「小妖精,想讓朕弄死你是不是?」他急促的喘息,幾乎能聽到緊緊咬著牙根的聲響,妖豔鳳眸裡彷彿是水銀裡浮著顆墨色的琉璃珠子,此時眸裡一絲亮光也無,但見黑的黑白的白,分明的欲望色彩竟有些駭人。

  包裹住巨大欲望的嫩壁被撐得越來越漲,沈絡一把將她抓下大椅,翻過去背朝上按在地上,以野合的姿態狠狠進入她,粗壯男根不斷激烈進出,聳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幾乎要將她撞飛出去!

  灼熱堅硬的男性下腹緊緊貼在飽滿豐臀上,性感的來回抽插,放縱的馳騁聳動,采衣手肘頂在冰涼的玉石地面上,腰被高高拉起來,抖顫著翹起承受股間一陣激烈過一陣的瘋狂操弄。

  「啊!啊!啊!皇上!」持續不斷的肉體撞擊拍打聲混合著激情的喘息呻吟聲,被滅頂的快感衝擊的眼前一片刺目白芒,采衣失神的睜大雙眸,強烈的快意轉化為幾近痛苦的折磨,讓她掙扎著想掙動,「不要了……啊……不要……」

  她的整個上身都被抱在雙臂間,緊緊箍住。他下身的豔麗衣擺隨著抽插律動的動作在燭光下潮水般起伏波動,沈絡細長秀麗的十指嵌入她抖顫的嬌軟指頭縫隙,狠狠握緊,將身下少女的骨骼幾乎扼斷。

  她的臀瓣被戳刺的不斷上拱,飛濺而出的蜜液隨著越來越激烈的挺動交歡滴在地上,劇烈的喘息伴隨著他在耳畔近乎於撕咬的吮吻,她的小腹被他狠狠按壓在胯間,一根粗紅肉棒飛速在雪白臀瓣間進出律動,將兩人下體交接出操弄出細細白沫。

  飽滿誘人的豐挺乳房被用力揉捏著,那潑墨一樣的青絲在地面上散開,如同蔓延的柔軟烏檀木,黑漆漆說不出豔麗。

  妖豔的美貌帝王狠狠抓握在雪嫩乳球上的十指開始微微顫抖,他的頸子交纏著她的頸子,手臂縮的越來越緊,緊的幾乎要折斷了她一身肉骨……

  「啊啊啊────」最猛烈的一次高潮幾乎是從血管中崩裂出來一般!

  似有血色紅墨一把潑上臉頰,采衣緊緊繃直了柔軟的背脊,昂起頭難抑的尖聲浪叫出聲!指甲由於過度的痙攣將柔嫩掌心掐出一滴鮮豔血滴,渾身劇烈的抽搐顫抖。

  虛軟的少女癱軟在地上,沈絡攬住她虛弱下滑的嬌軀,挺動腰腹大開大闔激烈頂撞充滿彈性的臀肉,一陣諮意地密集抽插!

  「嗯……」劇烈的快感讓他的動作越來越快,結實窄臀快慰的頂住她的腿間急遽抽動,狂猛高潮席捲全身,他重重幾下挺身,緊緊抵住狼藉不堪的紅腫翹臀,滾燙的黏稠精液猛烈爆發開來,滿滿湧入她抽搐的蜜穴!

  持續爆發的男性不斷噴射,他汗濕的額頭緊緊抵在她的頸窩裡,沈絡一手撐在地上,一手將她緊緊按在懷裡,下腹尚未盡興的持續戳刺……

  ******

  手指虛弱的連彎一下的力氣似乎都被抽乾了,采衣縮起身體,像是個小小乖巧的小姑娘,連呼吸都是輕細柔弱的。

  眼前燭光明滅,光線裡潮潤的空氣竟然有煙雨一般的朦朧,沈絡放下采衣時候,她腳都軟了,膝蓋一屈就脫力跪躺在了淩亂的紫檀椅上,任憑怎麼推都不肯動一個指頭。

  沈絡是很願意慣她點小脾氣的,傾身覆在她身上,手指撫著手指,面對面低聲說話。

  江采衣其實也沒聽清他說著什麼,只覺得唇貼著唇,微微翕動的感覺那樣溫柔美好。

  紫檀椅只夠她一個人躺著,沈絡便單臂搭在椅上,哂然坐在地上,一下下撫摸她濕潤光潔的額頭。

  朱紫寢袍垂在身後長長鋪展開去,襟口隱隱繡的是疏疏的幾支合歡,淺淡銀絲沈在紗下,四周是淺金的絲綴如意雲紋,針腳燭光下細密輕巧。

  說起了什麼之後,他就被逗得彎起眼眸低低笑了出聲,湊在她耳畔低語戲弄,「朕欺負你?朕不是給你簪了髮簪麼?」

  「欺負人和簪髮簪有什麼關係啊?」采衣迷迷糊糊的,枕在他的手臂上起膩,君王細長而清涼的指尖捧著她的臉,緩緩勾畫著小巧的容顏。

  「瞧你,雲鬢、花顏、髮簪都全了,下面自然該是芙蓉帳暖度春宵,如何能說朕欺負你?若無同床共枕,哪能修得白頭偕老?」

  「那陛下也不能……也不能……」羞得說不出話來,「也不能放縱成這個樣子」這句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好在他笑吟吟的目光下小心翼翼的縮成一團,將整個臉都埋進他的臂彎裡面去。

  帳外人影緩緩挪動了起來,似乎有內侍靠近的響動,沈絡隨手抓起地上的衣衫蓋在江采衣身上,就點頭喚人進來。

  周福全和身側的幾個宮女都穿著紅衣,宮女打扮的像喜娘一樣,魚貫而入,捧銅鏡的捧銅鏡,拿妝匣的拿妝匣,個個笑意盎然。

  五個宮女,捧著一大襲光彩熠熠的殷紅衣衫,采衣看到的時候差點咬到舌頭說不出話來,只是吃驚的看著。

  那是……

  那是嫁衣。

  「皇上……」她慌得硬是支起虛軟的身體,茫然的看著站在身側的豔麗君王。

  那一襲紅衣巧奪天工,被宮女托著伸展開了裙袖,金絲鳳凰的羽翼鮮活的彷彿要振翅而去,尾翼的每一絲羽毛都纖毫畢現,沿著曳地的後擺蜿蜒垂下────這樣奪人心魂的華麗絕美,這是封后的大朝禮服!

  鳳袍!

  「朕說了要立你為后,然現在辦不了大典,便先讓少府做身衣服來試試。」說罷沈絡十分有興致的抓來那沈重華麗的紅衣,披在采衣光裸的肩上。

  她被強行舉起手,穿衣入袖。沈絡並沒有規規整整的給她穿嚴實,只是套好了衣袖,握著帶子繞了幾圈收緊,就笑著將她一把抱起來。

  「可是陛下,這不合規矩……」她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衣妃,連四妃都還不是,卻穿起了之後皇后才能上身的正紅鳳裙,一時間慌亂無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宮正內侍們都只低著頭,君王面前不敢亂發一語。

  「娘娘不必擔心,這衣服雖是少府按照娘娘的身量做的,卻並不是正式鳳袍,」周福全笑著說,「皇上只是讓娘娘試個樣子罷了。正式的鳳袍光單衣就有九件呢,要等封后大典的時候才做得好。這件娘娘就穿上,讓皇上高興高興吧!」

  ……試樣子也不能拿鳳袍來試啊!采衣還要抗議,身子一輕就被沈絡淩空打橫抱起來,連忙伸手抱住他的頸子,「可是……」

  「可是什麼?朕求親了,你答應了。」美麗的帝王微微揚起長長的尾睫,似笑非笑,「莫非朕的衣妃還打算抵賴?」

  「陛下!」他那樣低沈撩人的尾音弄得她耳朵透紅,左右都不好意思見人了,「封后大典才能穿鳳袍的……」

  「穿吧。」美豔的君王淡淡低下頸子,白皙肌膚上被黑色的如絲頭髮輕輕覆蓋著的黑色眼睛嫵媚的看著懷裡的姑娘,淺淺笑著,清淡妖豔,「封后大典是迎立的是朕的皇后,卻不是朕的妻子。」

  「采衣,朕一直想知道,自己的妻子穿上婚服,該是什麼樣子。」

  *****

  少年時,他就知道自己一定會立個皇后,一定會綿延國祚。

  作為帝王,他要的是穩固的山河和皇朝。

  那時卻從未想過,未來那個從此以後立於他背後,要相伴一生的女子應該是什麼樣子?

  或許,根本就不曾期待過。

  直到江采衣出現的時候,他才突然生出了這樣的想法────妻子。

  這個女子,這個姑娘,不僅僅是他未來的皇后,更是他的妻,甚至於後者的概念越來越鮮明,壓過了前者。

  妻子啊。

  那麼,如果他不是帝王呢?

  如果不曾愛過蘇傾容,他的妻子應該是什麼樣子?

  那一晚,她差點被大火燒滅了,葬在朝夕閣。

  那一晚他將她帶去了自己的寢宮,從此同床共枕。

  她從此佔據了他的一半床榻,從此月落星沈,都輕輕交接著呼吸,那個柔軟的身體摟在手臂裡好生暖和,是他難以割捨的溫度。

  然後,夢境中也出現了她。

  夢中他不是皇帝,沒有衰敗的蕭華宮和早生華髮的母妃,他的一生陽光初綻,陌上春日,杏花細雨,他和自己的愛人都是普通人家的男女,一見鍾情,一生挽手不離不棄。

  夢裡的愛人走在他的身畔,微微側過頭來,榮光含笑,一種素色的清雅美好。

  他驟然睜眼,於金絲玉枕上撐起手臂支起身子。

  他的夢裡,那個共同攜手一生的人,為什麼不是蘇傾容,而是江采衣?

  不是那個讓他年少時嘗盡了求而不得痛楚的人,而是這個人,這個想起來,就會讓渾身血液都微微發疼的人。

  她目如蓮華,長髮未簪花冠,執袖掩唇,在楊柳三月那樣溫柔那樣羞澀的笑。

  他夢裡的陽光都淡去了,所有的視線都慢慢集中,全世界,只有她。

  那般清晰。

  五更鍾,他坐在花梨木鑲金龍床上,垂眸看著自己玉白色的手指,然後涼涼的壓在心口,沈重如同鉛石一樣。

  ******

  「……皇上?」被他抱著,采衣一身大紅鳳袍,卻連鞋子都沒有穿,赤裸著雙腳窩在他的懷裡,穿過浴帳的門簾,向皇帝寢帳而去。

  兩座大帳間是長長的回廊,全用沈香木搭建,白天出太陽的時候還是熾熱的,夜晚已經涼意漸起。夜色展開去彷彿水墨丹青卷開的清雅畫卷。

  萬千紅杏花似微雨,雪白枝條月色下隨風輕顫,活潑潑點點細紅,枝枝蕭索,從回廊側面伸過來,淡淡的紅從頰邊拂過。

  回廊伸出,遠處皇帝寢帳如同樓闕一般燈火通明聳立,明亮夜明珠光透過層層帷幕,是一種極淡的暖白色,像是上好鈞窯瓷薄薄的釉。

  宮人簇擁,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

  一盞盞暖調的宮燈,照的紅杏越發鮮豔紅潤。

  「等等,陛下,」她說,扯了扯他的頭髮,指著側面的一樹杏花,「陛下,臣妾想去夠一枝杏花,陛下,帶我去夠,好不好?」

  她光裸著腳,他自然不可能將她放下地,便微然哂笑應允,點頭輕鬆抱著她步下回廊的木階,足底踏在地上落滿柔軟花瓣的草地上,走入那一林壓壓的豔麗杏花深處。

  「陛下,我要那一枝!」瞥見極美的一枝,采衣不由得伸出手去,高度卻不夠,「陛下,高一點啊!」

  懷裡的少女像個淘氣的孩子,杏花的顏色映入眼底,沈絡輕笑著,就將她舉得更高了一些。

  她方才承歡已經很累了,這會兒卻硬是振奮精神將手指身去頭頂高高的杏枝。

  還沒有夠到,卻看到更美的,就立刻放棄了這一枝,偏就要去夠遠處最豔麗的那簇。

  「唔……那一支開的更好看,我去折那一支。」她鬆開了手,指著另一個更加玲瓏繁華的枝頭,「不要這一枝了,換那枝好不好?」

  「好。」

  豔麗的花枝無窮無盡,漸欲迷人眼,有了美的,還有更美的,她換了這枝,又要換那枝。

  「陛下,那枝,那一枝更美!換去那裡!」

  「好。」

  「旁邊的!旁邊那樹開的更大!」

  「好。」

  「這枝,就這枝!」

  「好。」他微笑著,微微低頭,溫暖的頸子貼著她的肌膚,無論她說什麼都說好。

  極願意。

  極願意她這樣任性著,極願意她這樣賴皮著,極願意她這樣膩在懷裡,說些戀人才說的話,做些戀人才會做的事。

  沈絡微微仰頭,穩穩抱著懷裡的姑娘,看她纖細手指奮力抓著頭頂短短一截開的繁盛的紅潤杏花,然後使勁折下。

  杏樹紙條發出清脆的裂響,在她鬆手的瞬間反彈回上空,順便搖落灑了兩人一頭一身的花雨。

  細長手指就微微收縮,沈絡將采衣伸展出去的身軀收抱了回來,連帶著懷裡一捧折落的芬芳杏花一起摟在懷裡。

  江采衣滿臉通紅的抱著一大叢杏花,抬頭去看低頭凝視她的帝王。

  黑色流泉一般的頭髮流淌在朱紫紅的豔麗衣袍上,蜿蜒著流過那上面金線的牡丹,帶著妖豔的味道。

  遠處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抱著自己的這個人手臂溫暖的不可思議,豔色盛世,美絕天光。

  手腕突然就有些發抖,穿著殷紅鳳袍的姑娘在君王的懷裡緩緩直起身體,在一叢杏花中折了最豔麗的一朵,摒著呼吸,緩緩攏起帝王披散的長髮,將那朵花枝插在了他漆黑順滑的髮間。

  見他有些疑問意味的微微揚起眉,嬌柔的姑娘一臉緋紅的圈住他的頸子,突然就撫摸了一下他簪在自己髮間的芙蓉髮簪,對他說,

  「陛下……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她頓了一下,「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剎那間潮水般的激越感情從五臟六腑泉湧而出,懷裡這溫暖的小小重量似乎沈到無法負荷。

  沈絡頭一次覺得似乎無話可說,也說不出來,只是仰頭,看著月色下懷裡圈著他頸子,有著溫暖黑眸的姑娘。

  月色下,重重的杏花林,夜露流霧一樣伏在腳底,而北周未來的皇后一身殷紅鳳袍,被自己的夫君抱著,漫漫花的芬芳。

  她選了一枝又一枝紅杏,挑了一朵又一朵,就是希望簪在他髮上的,會是最最豐盛豔麗的那一朵。

  成婚,就是結緣。

  就是一男一女,在天地間攜手共渡,將一生一世負予,從此風雨共舟,從此不棄不離。

  所以這樣美好的事情,只有一次怎麼能夠。

  她小聲的說著,手指在他頸側的肌膚上溫暖而柔軟的磨蹭,「陛下,江家采衣,好願意嫁給你。」

  願意嫁給你,從此花開花謝,月圓月缺,都一起渡過。

  「穿一次鳳袍也可以,穿兩次也可以,穿幾次都可以。」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花不算什麼,但是想告訴你,願意和你在一起。

  不知道用什麼來表達,真的願意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啊……原來,妻子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美豔的帝王微微笑了,一雙細長的鳳眸起初是微微閉合,然後,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菲薄的眼皮緩慢的動,打開了一雙瀲灩春水連波。

  如果他不是皇帝,只是一個普通男人,那麼妻子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如果他不是皇帝,應該就會在桃花開的煙雨江南,帶著滿滿的一船聘禮乘舟順流而下,去找那個能打動心弦的姑娘。

  春日枝頭上杏花滿滿時,他就等在將要出閣的姑娘門前,挽髮整衣,遞上悉心折下的花枝,一揖於天地間。

  然後說,「在下沈絡,仰慕姑娘已久,今日特來迎娶,奉迎於家宅。萬請不棄下嫁,以全心意。執子之手,死生契闊,千山萬水,永不相離。」

  如果那姑娘是她,如果那妻子是她。

  真是……

  極願意,極願意。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3 09:21 PM

第三十七章 螢火(完)

  皇帝寢帳極為寬闊,寬闊到了有些空蕩蕩的程度,只有正中央的巨大床榻極為醒目,矮矮的高處地板大約二尺餘,四面層層疊疊的數層帷帳都已經由內侍拂分開來。

  水紅蜀繡錦被上繡著燦爛的鳳棲梧桐的圖樣,整個睡下七八個人也有餘的大床猶如青色的枝葉蔓連,拱護著中間一簇的嬌豔紅花,

  一握青絲沈在床褥間,瀑布般的秀髮在錦緞間蜿蜒曳地,帝王腰腹緩緩磨弄著,側耳傾聽身下姑娘柔弱的,求饒的小聲細語。

  方才兩場纏綿早就已經透支了采衣所有體力,大紅鳳袍展開,攤開在兩人身下,沈絡並沒有太過狂暴的折磨她,而是溫柔卻有力的在她腿間性感起伏。

  可是這樣溫柔的廝磨也很折磨人,采衣吟叫了一聲,手指就抓住了他散下的寢衣,沈絡秀髮披散,髮絲間隙一線隱約露出的肩胛優美而鋒銳,猶如振翅欲飛的蝶翼。

  腿間的欲根依然灼燙堅硬,隱隱狂暴漲大著,將原先射入的白濁都擠了出來,染濕了身下的紅豔。

  這樣溫柔的激情對於男人而言實在是難以隱忍的折磨,偏偏采衣身體明明已經軟到了極點,小穴卻不由自主的驟然收縮了一下,吸吮著粗紅肉棒的交歡處彷彿瞬間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嗯!你真是……」

  采衣只覺得他在耳側輕緩的吮噬驟然緊了緊,咬出一個血紅的印子,翻身就抬起雙腿折在雙乳上,下身狠狠抽插起來,肆意用她緊致濕熱的蜜穴舒緩幾乎爆裂的欲望。

  采衣已經連掙扎喘息的力氣都沒有,只是軟軟的禽著淚珠任他擺弄放肆,雙腿分開壓在雙乳兩側,將飽滿的豐乳擠的更加高聳,搖晃間極其誘人。

  這個姿勢能最大程度的敞開花穴,任他肆意抽戳放縱,沈絡劇烈喘息著,欲念再也無法壓抑,青筋暴出的可怕粗碩重重撞上最柔軟她的地方,強烈快感像烈火一樣卷燒上全身,絲毫沒有熄滅的兆頭。

  「不要看……嗯嗯……」采衣只覺得自己在狂潮中沈浮,無助的在大床上隨著他的挺動來回晃動,下身幾乎已經撐開到了極點,惹出一陣一陣帶淚的嬌吟,又麻又癢的快感不斷在他抽動的地方洶湧。

  欲望之上還有欲望,極限之上還有極限。

  小腿因為激情而痙攣抽緊了,身體被他帶著衝破一層又一層的瘋狂極限,尖銳的快感之後是第二波,第三波!一次比一次狂猛,一次比一次炙烈!

  她意識恍惚,眼前白光閃錯,柔嗓沙啞,在激越的高潮沖刷中顫抖,覺得自己快要被巨大的浪潮給沖散了,若不是被他牢牢抱著,就會從雲中摔跌下來,碎成粉末!

  「嗯……嗯……」巨大肉棒在雙腿間蠻橫衝刺,抽出淫浪蜜液,持續爆發出的猛烈快感讓她不住哭喊著搖頭,不能再承受更多,「陛下求你……啊!啊!啊!啊!」

  「真緊真濕……哭成那樣,怎麼還捨不得放開朕?」沈絡愉悅呻吟,柔密的花穴在眼前汁水橫流,嫣紅花穴裡一根粗大的讓害怕的赤紅男龍狂野進犯律動著,那樣劇烈的視覺刺激讓激情的熱度陡然拔高。

  絕麗的年輕天子咬著牙抽身退出,再狠狠盡根戳入,密集的一陣放肆逞歡。身下被淫辱操弄的小穴發出嬌柔水聲,「求啊,朕喜歡聽你的聲音,哭著求朕玩你,嗯……」

  空蕩的帷幕裡回蕩著清晰的歡愛聲響和喘息,沈絡下身壓著柔軟的嬌軀,毫不間歇的狠插狠拔,濕漉漉的粉丘彷彿被人撕開的花瓣一般,哆嗦著包裹緊快意發洩的欲龍。

  「喜不喜歡朕幹你,嗯?」上下跳動的豐乳被一左一右大力抓握住放蕩揉捏,懷裡的小女人雙頰赭紅,被幹的小嘴都合不上,臀肉隨著抽插的動作一顫一顫,看的他渾身緊繃,恨不得就在床上弄死她。

  「啊!啊!皇上!皇上!」她被他從床上抱起來,下半身維持著交歡的姿勢站在地上,抵著床柱狠狠抽戳了一陣,蜜穴汩汩流出的淫液都被搗成白沫。

  「不要……不要……」這樣站著的姿勢讓她的蜜穴狠狠壓在他的欲望上,更深更粗大!他鬆敞著衣衫,按著她顫動的臀肉激烈律動,蜜液和白濁順著兩人的腿股流下地面,下身一片濕熱交接,充滿著肉欲的味道。

  最終還是被他帶回到大床上,翻過身去按壓下腰,翹起豐臀承受粗大肉棒的快速聳弄。

  年輕的天子欲望強盛異常,即使激射過後也毫不停止抽戳,在她身上的每一處肆意發洩著。采衣哭著求著,腿根處,雙臀間都流著帶著男性麝香的白濁精液。豐乳在他的手指裡飽脹著搖晃,一點櫻紅尖端被擠出了指縫,也沾滿男性縱欲過後的淫靡白濁……

  他的髮,她的鳳袍淩亂糾纏在一起,大床上的蜀繡錦被上綴著一顆又一顆明珠,攢攢如同星芒浮動,因為瘋狂的交歡而褶皺,滑下床榻,殷紅明亮的被角拖曳在地上。

  身下的姑娘已經軟倒,過渡的高潮洗禮後軟軟陷在床褥間,帷幕外隱隱有人影焦急卻無措的猶豫著。

  許久,喘息聲緩緩停止下來,沈絡支起身體,一手撩開最裡面的一層紗幔,鳳眸帶著縱欲的濕潤痕跡,淡淡問道,「你進來幹什麼?」

  周福全嚇得膝蓋一軟,立刻就跪了下來,「啟稟陛下,南楚太子宇文靖殿下的行轅到了!此刻,太子殿下正在帳外等著陛下召見呢。」

  「喲,他居然活著到了?沒被刺死在路上,還算幸運。」沈絡聞言懶洋洋嗯了一聲,放下紗幔撐起了手臂,揮退了周福全,將尚未盡興的欲望從采衣腿間抽出來,惹動小小的嚶嚀聲。

  指頭卷上江采衣的髮梢,豔麗的帝王扯著她後腦的青絲,向下身按了按,「采衣,來給朕收拾乾淨。」

  渾身嬌軟的姑娘哪裡還有力氣,只被他強壓著湊近那根猙獰粗大的欲龍。巨碩男根伸出瑰麗的朱紫衣袍,上面沾著噴射過的白液和晶瑩的蜜液。

  軟軟小嘴張開,卻怎麼也含不進去那樣粗紅的熱鐵,只得羞紅了臉伸出舌頭慢慢舔舐。

  熾熱腥香的味道抵上舌尖,南楚太子據說就在外帳,采衣的嘴唇和手指都在顫抖。吮了一會兒,那欲望卻卻不見任何消軟,反倒更是灼燙粗大了,手指都難以握住。

  「嘖……算了。」沈絡推開她,指頭在江采衣的髮頂上寵溺的抓了抓,輕笑一聲,也不在意下身的狀況就起身下床,隨意披了一件玄色黑金大氅。

  「周福全,宣宇文靖去北帳。」

  ******

  南楚太子殿下十分痛苦的等在北周皇帝帳外,臉色帶著牙疼似的鐵青。

  臉色鐵青不是因為皇帝陛下居然無視他的到來,而將他晾在帳外等……誰讓人家是皇帝呢?還是強大北周的皇帝。他宇文靖作為一個鄰國太子也沒啥好抱怨。

  臉色鐵青是因為────宇文靖其實並不想今晚就和沈絡打交道。

  雖然他沒見過這位傳說中的天璽皇帝,可是單看他治國這麼些年來的手段,他就可以斷定,這位皇帝絕對絕對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唉,本來,宇文靖是不用立刻來拜見沈絡的。他出訪北周,應該在到達京城之後,由禮部接待,擇個好日子再正式入宮拜見。

  可是,今晚宇文靖的行轅剛好到達京畿獵場,好巧不巧的,沈絡御駕也在……

  既然人家皇帝的御駕行轅都已經明晃晃的擺在獵場上了,宇文靖也不好過而不拜────否則一頂藐視帝尊、失禮失格的帽子壓下來,足夠讓沈絡直接砍了他。

  ……太子又怎樣?他的腳可是踩在人家北周的土地上!

  「皇上宣殿下去北帳。」接引使臣恭敬引路,「殿下請跟走這邊。」

  宇文靖在他身後走著,眼底有著淡淡烏青。

  此次出訪,宇文靖大概走了將近三個月,如今才終於終於抵達北周京畿。

  只是,這一路他走的實在驚心動魄,刺殺啊意外啊的就沒斷過。

  宇文靖本人雖然活著到達了北周,可他隨身帶著的親衛也在路上折了至少一半。

  苦笑了一下,宇文靖扶了扶額頭。

  派刺客來的不作第二人想────淮王。

  眼看著父皇身體漸漸式微,奪嫡爭儲也越來越白熱化。而他光是出訪個北周,就快要被淮王派來的刺客煩死了!

  南楚皇室子嗣繁榮,不過最成器的兩個,就是排行老三的太子宇文靖,和排行老六的淮王宇文徹。

  說到這個,宇文靖簡直羨慕死了沈絡────他父皇怎麼就生了他這麼一個兒子,沒有半個爭帝位的人?多好啊!

  宇文靖真恨不得自己能早出生幾年,把那些弟弟們全部弄死在娘胎裡!

  楚皇宇文治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對於兩個兒子完全不信任。他捧起淮王來制約太子,又扶植文官制衡淮王,零敲碎打的拔除兩個兒子的爪牙。朝中官員升降,人才遴選,乃至邊關軍功的賞罰,也要以制衡這兩個兒子為第一優先。

  在楚皇眼裡,和太子、淮王的關係雖是父子,但首要是君臣。防著這兩個兒子逼宮奪權才是最重要的,哪裡還顧得上其他。

  鬧到現在的結果就是,南楚國內的局勢亂七八糟。

  皇帝、太子、淮王,三方勢力彼此劍拔弩張────皇帝在朝中壓著太子;淮王被外派到北面的蜀疆,擁兵自重;而太子一方面盯著老爹的身體健康狀況,一面還要盯著蜀疆的弟弟淮王……

  國內的形勢還料理不過來,宇文靖就被自家老爹一道聖旨急急派來出使北周……聽說北周要動兵,舉大軍討伐瓦刺,不出使不行啊。

  ……開玩笑,北周打瓦刺,可是會一直打到北海的!

  北海是什麼地方?是大名鼎鼎的北海關,是南楚的國界線!萬一北周軍打著打著,直接跨過邊境打進南楚怎麼辦!

  於是,宇文靖就帶著這個極其重要的任務來了────與北周皇帝訂立盟約,阻止沈絡攻打瓦刺。

  退一步,如果沈絡一定要打,那就必須讓北周允諾,他們打完瓦刺後絕不侵犯南楚邊境。

  ……真是天真啊!

  宇文靖再再歎了一口氣,父皇一向疑心最重,怎的這回卻如此天真!

  盟約是要談的,但是談了又怎樣?一紙盟約,難道就能制得住那位天璽皇帝?

  真到了開打的那一天,鄰國盟約什麼的,就不要指望人家恪守了好嗎?

  重重揉了揉額頭,將國家大義什麼的先放在一邊,宇文靖思考著……他的當務之急倒不是定什麼盟約,而是先保自己的命!

  ******

  一邊兒宇文靖被接引使者帶著趕去北帳,另一邊兒,雷宇晨已經領著一萬左右的羽林軍前來獵場,護衛聖駕。

  哪,皇帝陛下是可以任性起來就隨隨便便帶著寵妃到處策馬遊玩的,羽林軍卻是不能任性的。

  陛下御駕去哪裡,他們就算追到吐血,也得追著去護駕啊!

  眼看沈絡從寢帳中出來,雷宇晨連忙跟上去,一起走向北帳。

  在陛下身邊無拘無束慣了,雷宇晨一面走一面就忍不住八卦起這位南楚太子宇文靖,從長相身材到私生活,從南楚皇族的父子關係到男女關係,隱隱還帶著幸災樂禍的味道。

  宇文靖太子比沈絡還大個五六歲,剛過而立之年,據說比他那個父皇靠譜的多,也有能力的多。只是啊,南楚最近風雨飄搖,再有能力的太子也難以力挽狂瀾。

  「陛下,宇文靖今晚拜見,是要商量盟約的事情罷?」八卦完之後,雷宇晨問了點正經的,嘖嘖一句。

  想當然耳,北伐軍將要一路打到北海去逼近南楚邊境,對南楚的威脅實在是太大了。

  本來,兩國之間隔著瓦刺草原,也就等於隔著一條隔離帶,北周怎麼打也犯不到南楚去,南楚是很安全的。可現在,北伐軍剿伐瓦刺,等於是貼著南楚邊境線打仗!

  楚皇能睡得著覺才有鬼!

  沈絡淡淡輕笑一聲,玄色衣袖微微揚起,側頭彎起鳳眸看看這個粗獷的直腸子愛臣,「不,宇文靖這是求朕的庇護來了。」

  「……啊?」

  「他這一路,怕是飽受淮王的刺客驚嚇。」美麗的君王青絲仍有微微濕潤,他慢條斯理的擦著頭髮,從衣袖裡伸出來的手腕有一種優雅的傲慢的弧度,「所以他來見朕的真正目的,是想求朕保護他平平安安活著回去。」

  「可是……楚皇他不是要求太子來訂盟約麼?」

  「訂盟約當然沒問題,他要定幾個,朕就定幾個。可是,宇文靖但凡不是隻豬,就該知道這種盟約對朕而言,根本沒有半點約束力。訂盟約只是為了回去給楚皇交差,宇文靖著急要保的,大約也只有他自己的命而已。」

  雷宇晨小心翼翼的問,「那,皇上……你打算讓宇文太子活著回去麼?」

  「看看罷。」沈絡淡淡微笑,「如果太子是個廢物,朕倒不介意殺了他,讓楚皇和淮王去鬥。如果太子還有點能耐,就放他回去繼續和淮王相爭,攪得南楚雞犬不寧最好。」

  雷宇晨咋了咋舌頭,搖搖頭。

  楚皇、太子、淮王。

  南楚的江山都快要被這三個人明裡暗裡給倒騰碎了。

  楚皇疑心重重,防著兩個兒子奪權,而太子和淮王又在彼此奪嫡,晾開了架勢等著楚皇駕崩,好搶班奪權……

  南楚內訌,沈絡沒少在暗中推波助瀾、添柴加油。唉……當然,指望陛下不要在這種時刻補刀添亂,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雷宇晨側頭看去,美豔天子微微挑起鳳眸看著前方的大帳,豔麗的嘴唇呼出冷峻的氣息,蕩漾在夜色裡。

  ******

  燭光從低垂的幾重帷幕中透過明亮光線,不同於正寢帳的清雅,北皇帳佈置得十分華奢,光是照明用的夜明珠就一個指頭數不過來。

  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子嵌在兩人都無法合抱的香檀木紫金柱上頭,盤旋而上,如銀河白練般照的偌大的地方恍如白晝。

  宇文靖先一步來到了北帳,恭恭敬敬的等在帳子裡。隨侍的侍衛們環繞著在外,帳內香煙嫋嫋,有嬌柔纖細的宮女們侍奉茶食。

  宇文靖被引著盤膝坐在下首,面前的矮几上放好了烹茶的盞碟和玉碗。

  兩隻綠銅釉貔貅香鼎蹲在高而細的金竹節上,貔貅足底是蓮座上捧成的千葉蓮花,香都焚在花心的蓮蓬裡。幾縷雪色薄煙飄渺從貔貅獸口中幽幽逸出,散到半空中就透明飛散了,只有香韻愈加甜美濃郁。

  宇文靖聞久了這味道只覺得頭殼發木,渾身綿軟,膩膩的很不舒服。直到皇帝陛下進來,微風一樣的海棠清香驟然沖散了滿室甜膩的味道,他的神經才清明起來。

  眼睛瞥見玄紗紫袍一角,宇文靖就單膝點地跪了下去,「外臣參見北周皇帝陛下。」

  沈絡點頭叫起,逕自走來,宇文靖平身,抬頭。

  「嘶────」皇帳裡傳來清晰可辨的下顎喀拉聲。

  南楚太子殿下目光停在北周皇帝陛下的臉上,定定的僵在那裡。雖然是極為大不敬的行為,可他就是挪不開眼神,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早就聽聞這位皇帝的容貌恍若天人,心裡也不是沒有準備,然而宇文靖就是維持不住臉上完美的笑容,渾身狠狠顫了一顫,牙齒狠狠咬到了舌尖,一陣銳痛。

  身為太子,美人兒他見得太多,可真正美到這種傾國傾城的禍水級別……他還真是頭一次見!

  沈絡越走越近,相應的宇文靖脖子也越仰越高,眼睛一眨不眨的死死盯在皇帝陛下身上,連一旁周福全狠狠的咳嗽聲也恍若無聞。

  沈絡身後的雷宇晨臉色比鍋底還黑,恨不得直接衝上去連劍帶柄抽死這廝────讓你盯著我家皇上看!讓你流口水!

  其實,也不能怪宇文靖失態,常人第一次見到沈絡有這種反應,實在是極其正常。

  沈絡越過宇文靖逕自坐在上首,矮几下鋪著象牙席,席面涼白如雪,邊沿綴著白璧環扣,席面通體編織成人字形紋,薄如竹篦。

  朱紫色外衫,玄色罩袍展開在象牙席上,一層一層清豔穠麗的顏色壓疊,偏生叫他的美貌死死壓住,正如夜下牡丹徐徐綻放,傲慢驕矜又豔麗異常。

  坐定之後,皇帝陛下涼涼的看了宇文靖一眼。

  宇文靖頓時清醒,趕忙謝了恩在下首坐好。後槽牙狠狠磨蹭了兩下,才止住渾身上下那種不自在極了的感覺。

  嘖嘖,原來所謂的有人不受美色蠱惑,只不過是美麗的程度不夠而已,在這位皇帝陛下身邊不犯暈,那可真是高難度的活兒啊。

  不過太子殿下畢竟是太子殿下,眩惑了一會兒,也就勉強壓抑住了驚歎,而坐在上首的沈絡已經十分親切的和他寒暄起來。

  兩人都是老油條了,哪怕心裡恨不得把對方嚼吧嚼吧撕了,臉上也一絲破綻都沒有,相互寒暄,彼此關心,氣氛融洽至極。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這倆人是多年相交的好友。

  宇文靖端著茶盞敬上去,一面笑談,一面暗暗觀察著這位素未謀面的北周皇帝。

  天璽皇帝美貌自不必提,只是衣衫並不十分端正。

  襟口散亂,鎖骨上曖昧紅痕未消,長髮挽的不甚整齊,殷紅內衫的袖口讓人看一眼,就以為要掉進了銷魂窟。

  他一身縱情逞歡之後慵懶意態,鳳眸尾的白皙肌膚上,淡淡薄紅尚未來得及收斂。再加上紅豔到讓人不敢逼視的唇瓣和渾身散不去的曖昧氣息────嘖嘖,這位皇帝召見他之前在幹什麼,同樣身為男人的宇文靖心照不宣。

  扯了扯領口,宇文靖覺得嗓子有些發乾,然而眼睛觸及到沈絡目光的時候,他渾身上下就如同被人大雪天灌了一桶冷水,乍然清醒。

  這樣放蕩靡麗的氣息,這樣俊麗妖豔的一個人。明明就剛從女人身上下來,那眼神卻分明透著異乎尋常的冷峻和清醒,甚至還透著點不易察覺的驕矜。

  「太子一路辛苦了,」沈絡緩緩吹涼手裡的雪頂含翠,「楚皇身體可好?」

  宇文靖苦笑:果然天璽帝不好打交道。

  沈絡會這麼問,一定是掌握了情報,知道楚皇的身體狀況很糟糕。

  這時候他如果回答「父皇身體康健無虞」,倒是顯得南楚十分心虛了,只好笑道,「承蒙陛下關心,父皇一切都好。只是畢竟已屆耳順之年,比不得陛下春秋鼎盛。」

  話說完,宇文靖抬眸看了沈絡一眼,果然看到北周皇帝陛下淡淡一笑,銀勺在茶盞裡撥了撥。

  陛下春秋鼎盛……意思就是我父皇老了,但咱倆卻年紀差不多。以後,我就會登基成為南楚皇帝。陛下您還是和我打好關係,比較符合長遠利益吧?

  宇文靖能接得住這話,沈絡毫不意外,好歹是一國太子,這點應對能力還是該有的。

  只是,那南楚皇帝他當不當得上,可不由得他宇文靖說了算。

  「陛下,」宇文靖起身拜了一拜,又坐回去,「實不相瞞,此次父皇使孤前來謁見陛下,是為討伐瓦刺一事……」

  南楚太子擠出一個十分為難的笑容,「陛下伐瓦刺,本屬自家國事,外臣不宜置喙。可是,征伐瓦刺,就會逼近北海關。這,未免和我南楚邊境太接近了些,還望陛下三思。」

  宇文靖嘴上說三思,可內心也知道沈絡在這件事上恐怕不可能讓步,他不過是想用兩國的交情道義來壓一壓天璽皇帝罷了。

  瓦刺幾年前和北周交兵,就已經慘敗而歸,狼突江以南的地界全被北周併吞而去。現在沈絡要繼續用兵,顯然是不打算讓病虎痊癒,要一舉永絕後患。

  北周皇帝陛下微微一笑,「先帝在位時,瓦刺曾經兵逼都城,俘虜了朕的父皇,致使先皇崩於旭陽關外。如今朕發兵,是為先帝洗雪前恥,無需三思。」

  切!

  宇文靖暗忖,說的可真冠冕堂皇!陛下您心裡難道還真把你那死鬼父皇當回事?拉什麼大旗作什麼虎皮啊!臉上卻仍然笑盈盈的,「可是陛下,瓦刺早已毫無還手之力,且一族人吃食、布匹、經濟,都依賴於中原,皇上何需趕盡殺絕呢?」

  沈絡聞言就微微抬了抬眉毛,修長優美的身體靠在了身前矮几上。漆黑髮絲檀木般蜿蜒在身側,髮上別著一把犀角梳,那是比南海紅珊瑚還更稀罕的紅色犀角,是非常少見的殷紅色,他似笑非笑,帶起一天一地伶仃的風情。

  「瓦刺本身自然沒什麼還手之力。」那傾國傾城的天璽皇帝淡淡笑道,「可若碰上有心人暗中相助,就說不定了。太子有所不知,朕幾年前和瓦刺開戰時,竟然發現他們的騎兵皆以銅皮包裹馬頭,人人配以生鐵偃月刀……瓦刺草原向來貧瘠,卻能裝備得如此精良……朕不得不小心。」

  宇文靖笑臉微微僵住。

  瓦刺不產銅,他們能用銅皮包裹馬頭,顯然是有人暗中襄助了大量銅器!而生鐵偃月刀嘛……則是南楚的特有兵器。

  沈絡的話語義十分明顯,就是指責南楚暗地資助瓦刺兵器銅鐵,勾結瓦刺進攻北周,下宇文靖的臉。

  宇文靖的牙齒咬的格嘰格嘰的,偏偏臉上笑得十分和藹……就算我南楚不義,你北周又光明正大的到哪裡去?!

  太子和淮王的奪嫡之爭,天璽皇帝陛您一點兒也沒少摻合好不好?!

  奪嫡初始,他用盡權謀,才說動父皇將淮王宇文徹打發到南楚最偏遠的蜀疆,本以為窩在那麼個破地兒,淮王只會就此衰落下去,便也就沒再把他當一回事兒。

  哪裡知道,這個北周皇帝居然暗地裡面給淮王私授錢糧,搞的淮王越坐越大,擁兵自重,生生將一個窮鄉僻壤的蜀疆搞成了國中國……這會兒,陛下您倒有臉指責南楚私通瓦刺了?

  極品雪頂含翠喝在舌尖都是苦的,宇文靖氣極,卻不能站起來指著沈絡的臉大罵彼此彼此。

  沒辦法,兩國現在的國力相差實在太大,遇到什麼事情,也只能由南楚低聲下氣。

  自沈絡執政以來,北周和南楚雖然是獨立的兩國,但實際上,南楚是要向北周稱臣的。

  兩國交往時,國書上要寫「臣楚致書大周皇帝闕下」。

  那個「臣」字雖然扎眼誅心,卻必須要寫。

  南楚使者出使北周,遞送國書的時候都是跪著,而北周皇帝坐著。反過來,北周臣子出使南楚,遞國書是站著,南楚皇帝也要站著,上國來使,為下國之主。

  這也就是楚皇宇文治死也不願意會見沈絡的原因。

  兩國皇帝一旦碰面,沈絡坐著,宇文治卻要站著,對於唯我獨尊的皇帝而言,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沈絡盯著宇文靖的臉色,要笑不笑的勾著嘴角,嘴唇豔紅灼人,染盡春光水色,修長指頭捏著一隻三秋杯輕晃。

  宇文靖的眼眸似乎被那杯子紮痛了,輕輕的眯了一下。

  三秋杯造型輕靈娟秀,胎體薄如蟬翼,從杯子內壁可看透外壁花紋。胎體上描繪了兩隻在山石花草中翩躚飛舞的蝴蝶。因為胎體太薄,所以連拿捏時都要小心翼翼,手既不能太熱,也不能太冷,否則杯體就有可能由於冷熱微小的變化而炸裂。

  這樣珍惜的寶貝,是南楚特產。官窯裡一年也燒不出來幾個,連南楚皇宮裡輕易都不拿來使用,只做觀賞,而北周皇帝陛下卻能隨隨便便捏來泡茶。

  宇文靖只覺得今日心裡歎過的氣比一輩子的還多,面上仍舊強作歡笑,「陛下,這畢竟是在我國邊境大舉動兵,有傷兩國交誼。」

  「嘖,」沈絡微笑,冰玉一般的指頭淺淺敲著三秋杯的邊緣,指甲和薄薄瓷胎碰觸時有音樂一樣清澈悅耳的聲音,「既然貴國這麼不放心,朕不出兵也可以。但瓦刺絕不能留,那,就請貴國出兵,替朕把瓦刺殘部清剿乾淨吧!」

  宇文靖扶聞言差點忍不住抄起手裡的茶盞,潑眼前這美豔狐狸一頭一臉!

  ────丫裝什麼大度啊?!

  誰不知道南楚國內的情況?哪裡勻得出兵來去打什麼瓦刺!

  現在南楚大軍一共就三撥:淮王割據蜀疆,擁兵自重。太子的嫡系軍隊全部壓在蜀疆外的州縣,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有個三七二十一,淮王反撲。至於楚皇宇文治手裡的那些金吾軍,一方面要挾制太子,另一方面又要挾制淮王,父子三人皆是虎視眈眈,一觸即發,誰的軍隊也不敢亂動彈。

  簡而言之,南楚根本騰不出手來替你北周剿伐瓦刺好不好!

  沈絡彷彿是嫌宇文靖的心口不夠疼似的,狀似無意的加了一句,「或者貴國也可以在朕出兵期間納貢,提供歲幣,朕可以保證與貴國秋毫無犯,如何?」

  這一刀補的太子殿下好容易順下去的氣又湧了上來!……有沒有這麼無賴的啊!摔!

  這什麼邏輯啊?你大軍壓境威脅我邊關,我要求你不犯我國境,天經地義,你居然還趁機讓我給你納貢?

  明明是你不對,卻讓我花錢買安心?

  何況,這安心真的買的來麼?一年幾百萬的貢銀,我真金白銀掏給你了,你就真的不打我了?真要打我了你難道還會把錢退回來?

  天璽皇帝你個@#¥%……&*……

  然而,肚子裡頭罵的再怎麼惡毒,宇文靖表面上還是一副和睦共處的笑顏,「陛下真是為難敝國了……」

  宇文靖澀澀說著話,抬起眼睛,難受的瞟了一眼握刀站在沈絡背後,一手搭在刀鞘上的雷宇晨,嘴裡泛起微微的苦意────南楚國內,已經沒有這種堪當大任的將軍了!

  身居高位的將領雖然多,真的打起仗來,卻沒有人可以撐得起局面。

  原先……還是有一個的。出身南楚名門孟家,小小年紀就領兵數萬,英姿颯爽,為南楚守著帝國大門,驅逐海寇。

  可惜,雖然那孟家少年盡職盡責、恪守本分,卻終究還是因為坐擁十萬大軍的緣故,而被楚皇猜忌。

  楚皇一方面依靠著孟小將軍守國門,一方面死死打壓著他。

  直到一年,海寇進犯,一連幾場苦戰都壓在孟小將軍那裡,而另一個關口的廢柴守將卻莫名其妙輕輕鬆鬆打了幾場漂亮勝仗。

  於是,楚皇終於覺得有人可以取代孟將軍了,就忙不迭的將孟小將軍鎖拿下獄,升了那個廢柴守將的職。而孟小將軍則至今毫無所蹤,連個下落都沒有。

  這件事過去許久許久之後,楚國上上下下才反應過來────海寇是故意的!

  他們故意強攻孟小將軍,卻在另一關口任憑廢柴守將大獲全勝,讓楚皇誤以為孟小將軍不再是不可替代的,立刻就放開手腳除掉了他。

  海寇,終於滅掉了這個心腹大患。

  再再然後,當悔不迭的楚皇得知,那幫海寇和北周丞相蘇傾容常有來往私交的時候,才驟然明白是誰給海寇出了這麼一個好主意,頓時一口鮮血噴在桌上,十天半月都沒緩過來。

  然而,那個孟小將軍,卻已經消失,再也不曾出現過。

  北周怎麼一個個都是不省油的燈啊!宇文靖真的很想大吼一聲,心力交瘁。

  既然說不動沈絡撤兵,那就只好訂立盟約了。

  宇文靖心裡明白著呢,他可真心不指望這個北周皇帝去守約。

  天下哪裡有永遠的盟好?能佔便宜的時候,指望天璽皇帝發揮君子的道德水準恪守盟約,那也太不靠譜了……但是,這盟不結也不行啊!

  好歹,得給父皇一個交代不是?

  於是太子殿下就煞有介事的和北周皇帝陛下三一三十一的談起盟約細節,雖然兩人心照不宣這盟約是定著當好看的,沈絡還是給足了面子,陪著宇文靖來來回回講條件。

  沈絡十分大方,直接寫了一道詔書給宇文靖,大意就是只要南楚不搗亂,等征伐瓦刺成功之後,割讓北海草原一州十三城給南楚。

  宇文靖笑得十分尷尬,接過詔書。

  天璽皇帝陛下這空頭支票開的……

  瓦刺還沒打下來呢!能不能打下來還兩說呢!你割讓還沒打下來的地方忽悠我,不是慨他人之慷是什麼?

  北海草原現在還不是你北周的領土呢好不好?你就已經以領主自居了?

  一州十三城,你打發叫花子呢啊?

  「看來太子對這條款並不滿意,」沈絡看著宇文靖怎麼也藏不住的難看臉色輕笑,敲敲案几。

  一旁的周福全立刻會意,打開大帳角落的冰鑒(就是古代的冰箱),取了幾隻嵌著金菊的冰塊來,捧給沈絡,再捧給宇文靖。

  「陛下,」宇文靖歎息,不多囉嗦,「陛下仁慈慷慨,敝國還有什麼不滿意。」

  「楚皇自然是滿意的,」沈絡眯起風流入骨的豔麗鳳眸,「不滿意的,怕是太子你吧?」

  於是宇文靖渾身一凜,知道談正事的時間到了。

  宇文靖不再停留在座位上,而是整肅衣冠在沈絡面前端端正正的跪下來。

  沈絡垂眸手指撥弄著那幾塊碎冰,笑看著宇文靖,青絲如繡絲蜿蜒,朱紫衣衫上合歡銀繡搖曳生姿,曳一地春華任率。

  「不瞞陛下說,」宇文靖定定看著沈絡,「這一路,孤實在不堪淮王騷擾,此次出訪,淮王派了無數刺客想讓孤葬身途中,雖然孤終究還是平安到達了貴國,卻是大費周折。若不是父皇囑咐孤,孤怕是沒有精神來和陛下立盟了……」

  宇文靖頓了頓,終究牙齒一咬,強自壓抑著不安的感覺,將肚子裡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孤知道,淮王一直和陛下您交好。否則,以蜀疆之地的貧瘠,他根本不可能擁有如今的勢力。而孤……孤與貴國慕容世家也有些許交情,如果陛下能夠保孤平安回國,孤一定切斷和慕容大人的一切往來。」

  意思就是,我不勾結你北周慕容家,你也別勾結淮王給我使壞!

  沈絡大笑起來,手指扶著額頭,「太子殿下可真不怕死。」

  本來是極硬的一句話,他說出來的時候眯著眼,淡淡的睫毛陰影在眼尾處有如一勾什麼鳥的翎毛,鮮豔慵懶,語尾又拖得那樣長,竟然聽起來萬分撩人。

  宇文靖跪在原地,面容雖然鎮定,但是難免也有一絲發怵。

  南楚國內雖亂,可是北周國內也不是靜水一潭吧?

  北周世族林立,反復和皇帝爭權。並且這些世族私底下還和南楚皇族有著許多生意上的私人往來,至於政治上嘛……多多少少也有糾葛。

  他都已經明明白白的點出來,南楚皇族和慕容家是有勾結的,怎麼這位皇帝陛下一點也不驚訝不憤怒,反倒是看熱鬧看的很開心的樣子?

  「好罷。」沈絡揚了揚手,「朕知道淮王給太子你製造了許多麻煩,不如這樣……」

  長睫一揚,美豔的皇帝陛下將茶盞放回案几上,親手將宇文靖扶了起來,「朕此次北伐,可以給你個額外的好處。」

  「什麼額外的好處?」

  「淮王所在的蜀疆距離北海關很近,既然如此,朕在征伐瓦刺的時候,可以將所有瓦刺殘部逼向北海關,逼入淮王所在的蜀疆,如何?」

  宇文靖黑眸頓時明亮!

  沈絡繼續誘哄,「瓦刺殘部衝入蜀疆,淮王定然必須舉兵抗擊。瓦刺殘部雖然弱小,但是在破釜沈舟情況下,必以全族之力來對抗淮王。兩方拼個你死我活,只會兩敗俱傷。兩邊死得差不多的時候,太子再出兵收拾殘局,屆時不但可以滅了瓦刺,也可以順路收拾了淮王。」

  宇文轉動眼珠,靖激動的嘴唇有些顫抖,有些疑惑的看著沈絡,但眼睛裡更多的是興奮和期待。……嗯,他自然清楚這位北周皇帝絕對不可能安什麼好心眼,可是他提出的,是讓人絲毫無法拒絕的優異條件。「陛下你……真的願意幫助孤?」

  將瓦刺殘部趕入蜀疆,和淮王殺個兩敗俱傷,就等於給了淮王背後最致命的一刀。

  一旦成功,他宇文靖從此就將再也不受這個弟弟的脅迫,奪嫡之事也可以就此落下大幕,他宇文靖的儲位,就算是徹底坐穩了!

  美豔的天子彎起漆黑的鳳眸,「自然。太子若是不再和慕容家來往,朕便也不會繼續支持淮王。」

  宇文靖高興之餘,猛然想當初沈絡是如何扶持淮王的,背後就一陣惡寒。

  據說,沈絡和淮王的私交還不錯呢!可這會兒,轉頭該給淮王背後捅刀子時,他也是半點不手軟啊!

  事實證明,吃人不吐骨頭這種事和容貌是沒有必然聯繫的。北周皇帝陛下有著令人震撼的美貌,可惜他沒有令人震撼的良心。

  天璽皇帝是絕對不能相信的。然而,沈絡提出的條件,太誘人了,根本沒有抗拒的可能性。就是你明知是坑,也得乖乖往下跳,因為那坑裡的好處不容置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時候政治就是火中取栗,玩兒的就是賭博。

  宇文靖自然也抗拒不了。

  於是南楚太子和北周皇帝迅速就訂立非正式盟約,然後結束了這場友好的會談。

  皇帝陛下派了將近五千羽林軍護衛宇文靖,保證他平平安安回國,而宇文靖也保證絕對不再和慕容世家有一絲一毫的牽連。

  走至大帳邊緣的時候,宇文靖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問,「陛下,北伐軍確然不會犯我南楚麼?」

  美麗的皇帝陛下執袖眼唇,風姿傾城,滿眼全是笑意,「自然。」

  「……陛下信人乎?」陛下,你是守信用的人麼?

  「朕以天子尊諾之,必信。」────朕以皇位擔保,絕對守信用。

  「楚周兩國,和好百年。盟約誓書,字字俱全,予能欺國,不能欺天。」────咱們兩國定了盟約,白紙黑字,我就算能欺騙你,也騙不了天下人是不是?

  「那麼從現在開始,外臣將斷交於慕容家,也請陛下斷交於淮王。」

  「善。」

  於是這場會晤就在和睦友好,彼此都滿意的氣氛下結束了。

  南楚太子微笑告別,走前十分恭敬的行足了外臣之禮,而北周的皇帝陛下也親切有加,親自送他出了御帳大門,看起來氣氛融洽至極。

  而事實上政治家的話是壓根不能相信的,南楚太子出了營帳,就著人安排密約慕容尚河,而北周的皇帝陛下則扭頭就給南楚淮王修了書信。

  皇帳中的暖香漸漸涼了,清涼的爐身膩冰涼的堅硬,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

  ******

  回到寢帳的時候,江采衣已經沈沈睡去,沈絡上床,展臂將睡得香甜的姑娘摟進懷裡。

  「唔……陛下?」迷迷糊糊間采衣揉揉眼睛,耳畔烙上一個輕吻,哄她繼續好夢。

  「采衣……」北周美麗的帝王摟著溫暖的寵妃,涼薄的唇壓在她小巧的耳垂邊,「咱們的第一個兒子,就叫沈乾如何?」

  「……唔?」

  「甫出生,就統領山河,天下乾坤,盡在掌中。」美豔的君王眯起鳳眸,懶懶的說。

  大帳裡,香蜜沈沈燼如霜。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7 12:01 AM

第三十八章 陷阱(中)

  晉候府。

  馬廄前的小柴樓外,坐著蓬頭垢面的女子。夏日雨多,有一陣沒一陣兒的下,掛在衰草上滴滴拉拉,她卻也不避。

  黃泥臺階下一口碎了半邊的白瓷碗,碗底還有房檐雨水上滴落,沉澱的泥沙,白釉發青,在烈陽下發白刺目。

  有偶爾來馬廄的小丫鬟小廝,看到這幅景象,都忍不住縮回頭去,連多看一眼都不敢,匆匆忙忙低著頭打她身側跑過。

  夏日本來鶯花爛漫,盛夏已至荼蘼,萬物無複新意,百紫千紅,花正亂,已失新鮮。

  來送飯的婆子不敢走近這憔悴的婦人,只是將竹籃往前送了送,風吹開皺巴巴的藍布一角,露出半塊硬如生鐵的饃饃和一小盞鹹菜,鹹菜許是齁的久了,發出令人鼻酸的腐味。

  宋依顏伸出細瘦的手,拿起那塊冷硬的饅頭,端起缺角的瓷碗湊到嘴邊,和著剛剛落下的雨水,團縮起身體,盡力不去看婆子帶著同情卻輕視的目光,虛軟的咀嚼。

  不過是十幾年,就回到本來面目。

  想當初,她還是個小小的女孩,就被爹娘揪著上人市買賣,賺錢養活家裡唯一的弟弟。

  反正是要賣的,爹也沒心思怎麼打扮她,更沒心思對她好,娘倒是哭了一鼻子,卻也無可奈何。爹強硬的揪著她的頭髮,將瘦小的女兒按在人市街頭的破席邊,插上稻草,高聲叫價。

  那時候,她和現在一樣,襤褸衣衫,蓬頭垢面。

  驚慌失措的瞪著周圍人潮擁擠的摩擦,聞著陣陣汗臭味,等著絲毫沒有前途的命運。

  宋依顏仍然記得自己惶然失措的瞬間,就像有道光彩從人群的縫隙中投射過來,眼前頓時明亮。一個粉色衣裙、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娃娃依偎在雄偉威嚴的男人手臂上,甜絲絲的笑著,粉嫩手指指向她,說,爹爹,那個妹妹好瘦,你買下她好不好?

  那個明顯只是路過的男人一愣,小女娃就揪了揪他的鬍子,圓圓的腦袋雛鳥一樣蹭著男人的下巴,爹爹爹爹的叫著。

  人潮洶湧,男人和小女孩被擠得後退,她心裡著急,就拼命探出身子去看。

  然後身子一輕,她的小身體就被爹一把抓起來沖去那男人面前。

  平時兇狠的爹在那男人面前無比恭順諂媚,精明的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叫價,那男人也沒怎樣猶豫,就點頭答應了。付了錢,男人拎起她,放入自己結實粗壯的手臂間,和那個粉衣服的女娃娃排排坐。

  「你命好,能被太守大人買下來。去了太守大人府裡,自己長點眼色,不許丟人────知不知道!」走前,爹緊緊攥著錢袋,輕飄飄的吼了她一句。

  她默默點頭。

  那是她見到自己爹爹的最後一面,而後,就再無音訊。

  她窩在宋太守的懷抱裡,那個粉衣服的娃娃笑眯眯的伸手來拉扯她的臉頰,說,我叫宋依顏。

  宋依顏。

  她愣了愣,雖然大字也不認得一個,也覺得這是個官小姐的名字,多麼柔雅高貴的名字。

  「你叫什麼呀?」粉娃娃宋依顏問。

  她聞言頓時恨不得撕掉自己的耳朵,厭惡感從腳底一湧而出:她不過是個鄉野窮丫頭,能有什麼好名字?家裡六個孩子,她排行第四,叫四丫而已,說出去都丟人,有什麼好說?

  於是她扭過頭去不說話,粉娃娃眨眨眼,「不會吧,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粉娃娃扭頭,又去揪自己爹爹的鬍子,「爹爹,她叫柔瑩好不好?」

  男人顯然對女兒寵溺的無法無天,連連點頭。

  從此,她就跟在了宋依顏身邊,從小到大。

  她跟著宋依顏,認識到了什麼叫做高門大戶,什麼叫做花枝春滿,天心月圓。她冷眼看著宋依顏在她面前展示著她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幸福。

  在他人腳底葡匐仰望,受夠了,真的受夠了。

  宋依顏,不但有寵溺她的太守爹爹宋明義,還有青梅竹馬的貴門李家小公子。

  那樣粉嫩鮮潤的年紀,宋太守家裡經常可以看到這對兒小鴛鴦你追我打,嘻嘻哈哈在桃花樹從中笑鬧。

  李家小公子,年長宋依顏兩歲,滴粉搓酥明眸皓齒的一個男娃兒,已經會搖頭晃腦的背著雙手,彎著黑眸拉著宋依顏的耳朵笑語:關關雎鳩,吾若得汝,必以金屋儲之。

  畫堂內持觴勸酒,走動的是紫綬金貂,繡屏前品竹彈絲,擺列的是朱唇粉面,這樣的生活,她離得這麼近,卻和她毫無干係。

  宋依顏宋依顏,你背著黃金在大路上行走,就別怪貪財的人惦記。

  誰比誰高尚?

  人性中諸如自私、貪婪、仇恨、虛榮、狹隘、寬於待已嚴於待人等等,無一不被演譯的有聲有色,每個人內心都有陰暗一面,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而她只是把自己的渴望付諸實現罷了。

  ……或者說,她只是通過傷害別人的方式來愛自己罷了。

  這世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憑什麼不愛自己?

  她受過那麼多苦,這是從小泡在糖罐子裡的人絕不會懂得的。

  只是如今,她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跌落的如此慘烈。年輕美貌的時候任性縱橫,今日卻有更加年輕美貌的後輩將她推落泥潭,宋依顏嚼著嘴裡酸腐的饅頭,淚水撲棱棱掉下臉。

  郎心何其狠漠,十幾年夫妻,只不過是一個小小豔麗的妾侍挑撥,就能讓江燁絕了所有情義,這麼些時日了,他任憑她每日被鶯兒作踐,卻冷眼旁觀,未曾替她說過一句話。

  綠瓦紅牆已經那麼遙遠,萬籟寂無聲。

  衾鐵棱棱近五更,香斷燈昏吟未穩,淒淒慘慘戚戚,無人回顧,沒日沒夜,只有霜華伴月明。

  而今而今,她連最最珍愛的女兒也不得一見。

  宋依顏不禁捂住臉,指縫裡流落鹹澀味道的淚水,滑過乾裂爆裂的唇瓣。

  她的茗兒,她溫柔嬌美的女兒,一腔熱血傾心,盡付了宮裡的那位絕色至尊,卻白白失去了平步青雲的機會,不僅如此,還多了一個江采衣在君王身側虎視眈眈,瞅淮機會就要對茗兒打壓羞辱。

  如今她身陷囹吾,茗兒該怎麼辦?

  皇上寵著江采衣,這會兒還正在勁頭上,一兩年內江采衣應該沒有失寵的可能,那麼,茗兒該怎麼進宮?江采衣又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個一向不親厚的妹妹奪寵?

  可是,如果不進宮,茗兒難道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晾在家裡,眼看著年紀一年年增長嗎?

  馬廄裡有竊竊私語,有丫鬟們的說話聲傳入了耳朵。

  宋依顏的柴樓就在馬廄邊上,哪怕她不想聽,聲音也還是透過破木板的縫隙透了進來。

  宋依顏本來沒怎麼在意,可是等她聽清談話的內容,頓時覺得一襲涼水潑遍了全身,大夏天裡瑟瑟發抖,差點脫力跪在了地上!

  「白竹,你聽說了沒有?現在大街小巷都傳遍了,宮裡的葉容華娘娘殺了官家出身的宮妃,已經被皇上賜死了呢!」綠衣服的馬廄丫鬟阿丘一面扒拉草料,一面小聲說著。

  她身邊兒,鶯兒的貼身侍女白竹則在赤豪曾經待過的馬廄裡擦擦洗洗。

  自打宋依顏失勢,鶯兒作為唯一的貴妾在侯府的地位益發高,儼然是唯一的女主人,連帶著白竹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是唄,」白竹聳了聳肩,「被殺的嬪妃好像是個知府大人的嫡女,樓知府一聽到這消息就碰死在刑臺上了哩。事情鬧得這麼大,皇上自然會立刻發落了葉容華啊,她又不是什麼受寵的。」

  「葉容華雖然是個不受寵的,可是葉兆侖大人在吏部還是很有勢力,他女兒就這麼死了,不知道心裡有不甘呢。」阿丘小聲細碎的說著,「偏偏這會兒,陛下居然提出要晉咱們大小姐的位份,葉大人怕是要氣死了吧!」

  馬廄裡空氣陰涼,似有冷冷水波蛇一樣的沿著她們的交談竄入宋依顏的骨肉,她打了個顫,一把甩開手上的乾硬饅頭,蓬頭垢面的趴在木板縫隙上貪婪傾聽,枯裂的指甲緊緊扒著木板。

  「還晉位份?」另一邊的大丫鬟聞言抽了口氣,左右看了看,「衣妃娘娘已經是正二品,宮裡沒人越的過她去,這從昭儀封到衣妃還沒滿三個月呢,又要晉位份了?也太受寵了吧!」

  阿丘是個喜歡扒拉私事兒的,又負責晉候府裡的各項採買,是管家的內家侄女,向來消息靈通,更何況晉侯府本來就和朝堂息息相關,每天從朝廷上傳來的消息不知道有多少。她一聽引起了別人的關注,頓時更加得意,「可不是呢,聽說皇上對大小姐那個寵,連侯爺都勸不住呢!你猜猜,這次皇上要給大小姐晉什麼位份?」

  大丫鬟嘶了一聲,努力想了想。

  北周宮制,皇后之下,是貴、淑、賢、德一品四妃,再往下就是從一品的四夫人,「難不成是要給晉個夫人或者德妃、賢妃什麼的?」

  阿丘搖頭,「才不是呢。這次晉的真高!據說是陛下強下中旨,直接昭告於金殿,連通政司都事先不知情。方才,已經有內廷的公公來咱們府裡賀喜了,說再晚點等吉時到了,就前來宣旨,一併賞賜闔府上下……管家這會兒正在安排大夥兒灑掃中庭,焚香擺案,等著晚點迎接宣旨大人和公公們呢!據說……因為大小姐晉的太高,連咱們侯府都要重新修葺!」

  「這麼大陣仗?」大丫鬟砸舌,「該不會是封淑妃了吧?」

  阿丘嗤笑,「陛下強下中旨,動靜這麼大,別的地兒不敢說,至少全京城上下已經都知道了,怎麼可能只是個區區淑妃?」

  「……那敢不成還是貴妃?!」大丫鬟嘖嘖。

  好傢伙!一下子就給晉上貴妃,連跳三級,這等恩寵別說她們這些外人,就連大小姐自己都適應不了吧?

  幾個小丫頭擠在一起咋咋稱奇。別的人不知道,她們可是知道的,大小姐那是李代桃僵,頂了二小姐進的宮,能保住命、不連累江家滿門已經夠幸運了,哪裡料到居然誤打誤撞,如此得皇上喜歡?

  阿丘嘖嘖兩聲,「比貴妃還高呢!────是辰妃!」

  ……辰妃!

  怎麼可能?!

  貼在牆板上的宋依顏腿腳一軟,止不住抵著木板滑落在地上,臉色一如土灰撲過的泥牆,腿腳如同隆冬凍住的冰柱一樣在地上索索打抖。

  和貴、淑、賢、德妃不同,辰妃,有著異乎尋常的意思在。

  「辰」,為北極星所在,常用以指皇宮帝位,更被用作帝王代稱,辰妃,實際上就是帝妻的意思,距離后位,只有小半步。

  皇帝一直未曾立后,冊立江采衣「辰妃」,就是在把她往后位上推。

  世人都道內宮女子立后難,然而事實上,最難的不是立后本身,而是立后前的關鍵一步。

  從辰妃到皇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並不困難。辰妃是除了皇后之外封無可封的高位,是理所當然的皇后人選,難的,是從普通嬪妃到辰妃這一步。

  自古以來,後宮無數女子踏上過夫人和四妃之位,卻遲遲拿不下后位,原因就是,哪怕身為貴妃,那位份中也不含「帝妻」的隱義,至多只是個極為受寵的封號罷了。

  辰妃卻是截然不同的。

  辰妃,已經脫離開普通嬪妃的範疇,這個位子,其實和太子含義差不多,就是皇后預備人選。

  當今天子沒有皇后,拿下辰妃,就意味著穩拿后位!

  江采衣……竟然要登上后位!而且還是皇帝的元皇后!這麼尊貴!

  宋依顏牙齒在嘴裡大戰,發出令人耳酸的摩擦聲,她似乎控制不了自己臉頰的肌肉抖動,大夏天裡發瘋似得顫抖,翠秀!翠秀!翠秀!

  那個憔悴蒼白的村婦,那個擋在夫君心頭的陰影,那個枯荒的鄉野女子,在她宋依顏手下敗得落花流水的死魂!

  哪裡知道,哪裡知道,她生的賤女兒……竟然就要登上北周女子夢寐以求的后位!

  這麼多年來,江采衣在晉候府裡不吵不鬧,安靜成了一個近乎於隱形的幽涼影子,讓她毫無防備────是啊,一個不被江燁待見,性格陰沉的女兒,哪裡比得上她嬌養下的善良柔美、萬千寵愛、琴棋書畫才氣縱橫的茗兒?

  誰會去防備她?

  十幾年,她含辛茹苦,帶著茗兒交往於個個高門世族之間。京都楊柳繁華,每個鬥茶、鬥花的貴族游春笑鬧宴飲,都有茗兒的留下的一襲芬芳。她的茗兒小小年紀,芳名就傳遍了京華,而最終……

  宋依顏眯起眼睛,似乎被窗外的血紅烈陽刺痛了眼睛,那陽光金紅金紅的,在雲端拖曳出石破天驚的豔麗紅光,彷彿鳳凰的九根華麗尾翼,將蒼穹作烘爐,熔萬物為血綢,將霧靄染成妖嬈雲天。

  而最終,居然是暗藏在侯府的江采衣在最後關頭蟄出了致命的一針,絕了茗兒的青雲之路!

  想到不久的未來,大喜的吉日,山河共慶,帝都長街十里紅妝,那個江采衣,或許將會穿著鮮紅的鳳凰后袍,拖曳著金絲尾翼,從九重宮闕深處緩緩行來。

  旌旗共亂雲俱下,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銅鼎尊盂白煙嫋嫋。

  江采衣,她將一步步在百官參贊跪拜中登上九十九級白玉臺階,扶著傾國傾城的帝尊手掌,轉身一望千頃翠瀾,從此將茗兒踩入泥淖。

  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

  幽涼空氣裡,隱隱傳來白竹笑吟吟的打鬧聲,「阿丘,你的消息還不夠靈通呢。據說因為衣妃……哦不,辰妃娘娘冊封的事,葉大人和咱們侯爺鬧得很不愉快,慕容大人昨晚兒叫咱們侯爺去……」她頓了頓,吃吃笑著掩唇,「叫咱們侯爺去商量二小姐的婚事呢!」

  這話一出小丫頭們簡直如同油炸了鍋,哄然圍上去,「什麼什麼,二小姐的婚事?二小姐不進宮了?」

  白竹笑道,「你們幾個腦袋還真是榆木疙瘩,仔細想想,辰妃娘娘都受寵成什麼樣兒了,二小姐還能進得了宮麼?」

  阿丘啊呀著張嘴,「可是,畢竟二小姐才是當初欽點的昭儀……這事兒大家雖然不敢說,可是心裡都是明白的,二小姐也算是半個皇上的女人了……」

  「是啊,」白竹的聲音在幽涼安靜的空氣中,益發清晰,「現在各家各戶對二小姐的身份都有所忌憚,就算皇上不要二小姐,也沒哪個世家公子敢娶她做原配夫人吧?」

  ……這是當然的。

  宋依顏如同被雷擊,虛軟的靠在木板上,只覺得眼前顏色呼嘯,破爛桌椅板凳都在光影中拉伸扭曲,瞪著眼睛呼赤呼赤喘氣。

  江采衣的目的,宋依顏這時才終於弄明白了。

  頂替江采茗進宮,只是她的一個手段而已。江采衣霸在皇上身邊,奪去所有恩寵,不僅阻止了江采茗進宮,甚至連江采茗的前途都一併抹煞了!

  江采茗是個被皇上親手欽點過,卻未能入宮的世家貴女,唯一的選擇就是重新進宮侍奉聖駕。如果不能進宮,那被君王的丟棄的名聲只怕是她一生也洗脫不掉的污點,哪家大族也不敢娶她做正室……難道,難道她的茗兒居然要屈居為他人的妾?!

  宋依顏頭昏目漲,依稀記得茗兒那日入宮時分,江采衣穿著一身梅子青色的衣裙,從大紅燭火下緩緩登上馬車,扭頭從清幽月色下投來涼淡的一眼,細白的手指頭壓著唇瓣,清寒冷笑。

  那目光陰冷而刺骨,江采衣的臉在眼前重現,笑意涼淡,彷彿在說,哪,就讓沒有一個人膽敢娶你的女兒。

  只能做妾,只能做妾。

  妾……妾!

  宋依顏眼珠子幾乎暴突出了眼眶,漲的血紅。她做了那麼久的妾,知道妾的不易!

  出門不能著紅裝,頭上不可帶正釵,無論多麼得夫君寵愛,都越不過結髮元配去。表面的風光寵愛之後,是只能自己吞咽的苦澀……她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再去給人做妾,絕對絕對不可以!

  宋依顏抖顫著手指,只覺得指縫間濕漉漉的盡是虛汗,渾身衣服都被重汗透濕了,鉛鐵一般沉重。

  她艱難的挪動身子,來到柴樓的一角,使盡全身力氣扳開一個鬆落的地板角落,掏出一個藍紋花鳥小瓷瓶。

  看了手上的瓶子許久,宋依顏鬆弛憔悴的乾裂嘴角漾出一個涼涼的笑,拔開瓶塞,取了幾顆紅色丹丸吃下肚。隨後她將瓶子埋了回去,癱在牆角呼赤呼赤的喘氣,用手輕輕撫摸著腹部。

  只剩下最後這孤注一擲了。

  宋依顏怨毒的瞪著窗外鳳凰羽衣一般華麗的火燒雲,表情猙獰,似乎要吃掉江采衣和鶯兒的血肉。

  昔日紅顏,落雪滿山,光陰裡浮生如煙,長街燈滅,曲終人散,獨上高樓竟無言。

  天下熾熱,此心獨涼。

  ******

  江燁書房,他繃著臉端坐桌案邊,桌上如同鳳凰尾巴張開的大撇口鳳尾尊裡插著兩三隻新鮮裁剪的月桂,整個書房裡帶著淡淡香息和墨的香味。

  江采茗蒼白著臉緩緩踏入,陽光隨著她關門的動作靜靜阻隔在門外,父女二人相對無言。

  江燁看著女兒蒼白的臉色,不知如何開口,終究是緩緩歎了一口氣,「皇上如今在獵場,你在書房等著爹,有些事,爹回來要跟你說。」

  ******

  江采衣,被皇帝強下中旨冊立為辰妃。

  這看似皇帝內宮之事,實際上腦子清醒一些的官員早就在一大清早就滿滿圍上了金鑾殿,卻得知皇帝人在獵場,於是紛紛轉頭就要直奔京畿。

  可惜,皇帝聖旨下的太快了,沒人來得及攔住,就這麼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打的世族官員們措手不及。

  皇上這一手是在幹什麼,實在弄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眼看肅貪全國大行,戶部、吏部、工部都不得獨善其身,北伐在即,大獵在即,這麼多事,皇上居然想起來插空冊封辰妃────難不成,他真的打算立后了?

  北周世族官員們這幾天心臟集體收到了巨大衝擊,嚴重一點的,差點就要一口氣上不來背過去。

  葉容華私殺宮妃這件事就如同投入水波的一顆石頭,猛然揭起軒然大波,引起無數後續效應。

  隨之而來的,雍合殿那場腥風血雨也壓不住,在朝堂上光速傳播開來。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雍合殿殺了一批人,留下的那些,雖然被慕容尚河力保而下,然而慕容尚河畢竟元氣大傷,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損失就是工部司郎中魏起山────沉絡命人射殺的第一個囚犯。

  魏起山被蘇傾容逮住貪瀆把柄,鎖拿下獄,皇帝一聲令下處死他,自然是名正言順。

  魏起山的貪瀆證據就明晃晃的在丞相府桌案上擺著,連刑部拿到的都是副本,任憑誰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法去丞相府銷毀證據,人死了自然白死,然而,工部司郎中的位置卻空了下來。

  這個位子該安排誰,是百官們都要思索的問題。

  自從閆子航坐上吏部尚書,吏部就始終牢牢掌控在皇帝手裡,這個衙門關乎官員命運沉浮,重要性自不必說,比起四處容易得罪人的戶部,吏部是個極其重要的衙門,但是同樣,世族們擁有足以和皇帝抗衡的另外一個重要衙門────工部。

  聽起來,工部不過是負責河工、屯田、物料、城垣、修繕、修路、河道等事務,然而細細想來,樁樁件件皆是干係到國本大事。

  這個衙門如果不好好幹活,每年單單從各個州縣冒出來的大災小災都足夠朝廷應付不暇,最重要的是,工部,自始至終掌握著關乎北周國本的一項重要國本。

  工部上下以慕容家為首,幾乎每個世族都在工部摻了一腳,彼此同氣連枝。沒能進入工部的世族根本就不算北周正經世族,因此,世族們決然不會容許其他勢力混入工部。

  因此,這工部司郎中雖然並不是一個太大的位置,但是魏起山一死,這個位子將由誰來坐,就成了一個需要好好琢磨的事情────這是事一。

  慕容家的嫡孫慕容雲烈順利任職北伐先鋒將軍,然而,他很快發現,他並沒有獲得任何兵部指揮權────那美貌沉靜的丞相大人連敷衍他都懶得。想要調兵遣將,除了需要虎符以外,還需要丞相大人的手令。

  作為北伐軍精銳的二十萬玄甲衛就不提了,本來慕容雲烈也沒指望能染指,可是除了玄甲衛之外,還有三十萬的下五營軍人,一樣調度不靈。

  說白了,蘇傾容只把慕容雲烈當成一個在陣前衝殺的卒子,充其量,是高貴一點的士兵,可惜沒有任何優待,真登上了戰場,刀劍可不認人。

  慕容雲烈頂著先鋒將軍的名號,卻在北伐軍裡絲毫伸展不開,彷彿把人投入了一團凝膠,處處掣肘。

  去找丞相大人說理吧,頂多得到一聲冷笑────「呵,先鋒將軍收不攏軍心,還能怪到本相頭上來?那麼日後吃了敗仗,你打算怪誰?」

  言下之意,沒有當將軍的本事,就別攬將軍的活兒。

  那位美人丞相一個眼神就能把人得罪死,幾句話就能將你冷冷鄙視成廢物,慕容雲烈親身感受一兩次之後,就再也不想去找任何不痛快。

  慕容雲烈長歎。

  入職幾天,他徹徹底底瞭解到,這些由丞相私兵發展而來的北伐軍有多麼鐵板一塊。

  營裡平素幾千號士兵路過也是常事,居然個個穿著鐵甲也踏步無聲,人人都能輕鬆不眨眼硬站十個時辰。軍人們渾身黑衣、冷颯肅殺,面對慕容雲烈的時候,更是幾乎全都能瞬間化身鐵面人,表情都沒有一絲。

  慕容雲烈和親隨們在行轅待了幾天,從他們臉上連個笑容都沒看到過。

  先鋒將軍?抱歉,你點卯我也到,你喚人我也在,可我沒必要笑給你看吧?那幫士兵們眼底的輕視可是毫不遮掩的結結實實────你算老幾?

  想想也是,軍餉是蘇傾容發的,練兵是蘇傾容親手帶著,曾經和瓦刺的一場場對仗都是蘇傾容親自分批帶上戰場的,這些士兵的家屬、養老、任職,無一不是蘇傾容費心安排。

  ……好吧,這位丞相在先帝執政期間,就沒把北周當回事過,掏空了國庫補給玄甲衛,這些兵每年到手的銀餉除了固定的軍餉,還有各種不同的補貼。

  衣食父母就是天,誰搭理你一個不出錢的世族先鋒將軍啊?誰是米飯主,大家心裡門兒清好不好。

  慕容雲烈雖不能說完全沒有兵權,可是他的兵權實在是太不穩定了,真到了要緊時刻,他可不認為憑藉一個小小的虎符可以控制什麼,起碼,北伐軍裡比他位階低的將軍,他一個都指使不動。

  相比於丞相每次蒞臨北伐軍,那人人眼底掩不住的敬畏和全軍上下前呼後擁的架勢,慕容雲烈受到的尊敬少得可憐。

  慕容尚河知道這個情況,卻並不意外,只是將自家嫡孫叫去好生安撫了一番。

  出現這種情況,最重要的原因是,北伐軍中世族出身的軍官實在是太少了。

  既然慕容雲烈已經成功擠進北伐軍,下一步,慕容尚河就打算多多給北伐軍裡摻沙子,遲早要世族嫡系子弟們盡數填入北伐軍。

  等世族勢力在北伐軍中比重加大,軍部就將不再是蘇傾容一個人的天下────這是事二。

  江采衣封辰妃,眼看著逼近后位,而慕容千鳳還在參商殿待著,完全沒有接近皇寵的任何可能,慕容尚河已經放棄了這個孫女,不指望她能有什麼建樹。

  然而,慕容尚河雖然猜到沉絡屬意江采衣為后,卻萬萬沒想到他立辰妃的旨意來得如此之快!

  皇上人還在獵場,中旨就已經強硬下下來,這樣,就算百官上諫,也不免頂著逼諫的惡名,十分被動了。

  慕容尚河明白沉絡此舉的意思────以江采衣的性子,她在後宮中自保顯然略嫌不足,皇上最近心在北伐,不能過多顧及後宮,又堅持要立這個皇后,乾脆就及早完成,防止夜長夢多。屆時,無論日後出了什麼事,什麼女子入宮,都動搖不了江采衣的地位。

  但,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

  在雍合殿,他雖然折了一批重要人手,但是他畢竟獲得了染指兵部的寶貴機會,更重要的是,這件事,讓慕容尚河看到了一個幾乎讓他費盡心機都未能尋找到的絕好切入點────江采衣!

  皇上幾次妥協,都是因為江采衣。

  提拔江燁,是為了江采衣,赦免死囚,是為了江采衣,放慕容雲烈入軍部,也是為了江采衣!

  她,是皇帝的弱點!

  只要拿住江采衣,就能和皇帝討價還價,就能獲得他最渴望的利益!

  ……到底是年輕啊。

  那般絕色的美人皇帝,竟也過不了一個女子的情關。

  慕容尚河感歎,喝著手裡的香茶,坐在馬車裡,看著廣袤的青蔥獵場在眼前展開。

  百官早早聚集等在獵場外,雖然大獵時節還未到,可是因為辰妃冊封一事,人人都惶惶不安,尤其是世族官員們,個個伸長了脖子等著慕容尚河的馬車。

  皇帝封妃的中旨雖然已經下達,然而百官還是有進諫的機會,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定要動用一切力量阻撓────為了冊封江采衣,皇帝會不會再次妥協?

  他會拿什麼來交換江采衣順利晉封?

  陛下,你的底線是什麼?

  為了江采衣,你可以退讓到什麼程度?────這是事三。

  獵場上,江燁到了,葉兆侖到了,閆子航到了,百官都到了,蘇傾容……也到了。

  玄黃皇帳鼎立在獵場中央,皇帝陛下一身玄緋交疊的龍袍,對緩緩走來的丞相揚起一個怡然的微笑,紅衣似火,黑衣似水,顧盼之間,風情萬種。

  而公認的北周最美的那個人,自佇立於繁華三千間,一襲青衣,若大雨初晴,幕風流雲煙,一笑萬山傾。

  「絡兒。」蘇傾容走上前去,細而白皙的手指輕輕撫上沉絡身前結實的粗壯柏原木,叫了沉絡的名字,換來帝王一個滿含笑意的側目。

  蘇傾容動了動唇,淡淡微笑,「大事可成。」

  獵場青枝剪綠露珠悠,亭苞欣向榮。梔子搖開碧綠中,淺笑紅塵空。

  ******

  晉候府。

  「哇!」摔掉手裡的瓷碗,宋依顏向前撲倒,猛然跌在送飯婆子的懷裡,紅著眼眶不住捂著嘴巴嘔吐,吐得心肺俱損,渾身都在打戰。

  「宋夫人你……」婆子看著宋依顏的模樣大驚,許久,才見她緩緩抬起頭,抹去了唇邊的葬汙。

  雖然江燁說要休妻,但休書還沒顧得上寫,婆子丫鬟們不知道怎麼稱呼宋依顏,便都叫她宋夫人。

  「沒事,」宋依顏摸了摸肚子,慢慢抬眼看了驚訝的婆子一眼,「我這樣子有幾日了。」

  婆子眼珠子差點瞪了出來,趕緊攙起宋依顏,「宋夫人你這是,難道是……」

  「嗯。」宋依顏點了點頭,低低垂下頸子掩住神色。這幾日生活窘迫又被鶯兒作踐,她整個人瘦骨嶙峋,卻可見破爛的衣服也遮不住微微隆起的下腹,「我有孕了,大概三個月……侯爺他還不知道呢。」

  「……」婆子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一個勁打顫,眼珠子上下打量,只覺得這宋依顏邪乎的緊。

  十幾年了,宋夫人都沒再有過消息,怎麼出了事,反而就有了!?……可是算日子,若宋依顏真的懷孕了,的的確確是侯爺的孩子!

  怎麼,怎麼就這麼突然趕在這個時候!

  「可憐的孩子,跟著娘受苦。這一胎,保不齊……是個男孩兒呢。」

  宋依顏不看那婆子,逕自喃喃的撫摸著肚皮,薄薄的嘴皮子,掀起一個冷銳的弧度。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7 12:26 AM

第三十九章 陷阱(下)

  獵場廣袤,濃淡交疊的綠色草地接天連地,柔毯一樣化開令人耳目清新的綠,一個不留神就要被那溫潤的色彩給奪取心神,只覺得天地闊達而青翠,在遠處和柔潤的幾乎要滴下水來的藍天融為一體。

  蘇傾容微微垂著頭,沉絡站在他身邊,似乎沒有看到百官陸陸續續聚集的態勢,只是挽著丞相的手,在皇帳外的回廊上閒談。

  雖然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絕對是場破表級的美色盛宴,可是看到這一幕,許多世族官員的第一反應是頭皮發麻。

  皇上一個人就已經足夠折騰的百官頭疼腳軟了,要是再加上丞相……大家日子就別提有多難過了。這兩個人聯手,效果從來都是一加一大於二,他倆真想幹點什麼坑人的事情,那叫一個算無遺策……

  前幾日,丞相在朝上總是不怎麼吭聲,只是一心肅貪。可看現在的情形,冊封個辰妃,丞相都能抽空前來獵場,顯然說明,肅貪的事蘇傾容已經處理的差不多,可以有閒情逸致幹點別的了……

  丞相大人你不要這麼有空啊我們會發毛的……許多世族官員嘴上不說,臉上不顯,可是肚子裡忍不住聲聲哀嚎,丞相越有空,大家日子就越痛苦啊。

  蘇傾容也好,沉絡也好,自然都不會理睬他人肚子裡的哀鳴,既然百官都來了,就紛紛去遠處的大帳落座,來個小廷議罷。

  ******

  有黃門內侍去請各位大人入帳,一時間,大草場上朱袍玉帶簇簇,雪白牙笏銀色魚符光彩瑩瑩。

  大帳外,一片笙簫,琉璃光射,破雲曉處,紅日灑開一片金光,大帳帷幕在晨風裡轉折翻飛,龍飛雲海的紋路裡填上了金粉,時不時捲進去翻出來,閃閃如波。

  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慕容尚河卻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嗅到了異乎尋常的意味,這是他為官幾十年積累的老辣直覺。雖然說不上來,可是就是隱隱不對。

  腳步在踏入大帳的前一瞬間,他頓了頓,扭頭去看緊緊跟在身後的葉兆侖和江燁。

  葉兆侖眼底黑青,面皮僵的像是糊了什麼冷泥。自從葉子衿被賜死,他這些天一直都是這幅樣子,陰鬱中透著幾分刻薄,看江燁的神色更毫不掩飾的厭憎和妒恨。

  江燁呢?自從葉子衿賜死,江采衣晉封的事後,反而更加貼緊慕容尚河。

   別人不清楚,江燁己卻是很明白自己的處境:江采衣得寵,對他自己一點兒好處也沒有!這件事,只能讓他在世族團體中處處結怨。因此對江燁而言,他必須更竭力的爭取慕容尚河的信任,才能立足。可是,這信任就像才在一個脆弱的雞蛋殼上,隨時都有崩裂的危險,更煩人的是……赤豪還沒了,而大獵就在跟前!

  這些慕容尚河都清楚,他也樂得看葉兆侖和江燁胡別苗頭,這兩人越是水火不容,就越會越爭相討好他,也就越好控制,慕容家獲得的好處就越大。

  葉兆侖和江燁都正常,那麼不對勁的是什麼呢?

  慕容尚河的目光落在一排排走入大帳的官員們身上,一個激靈,心頭下沉,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今日百官入帳的走勢,不對勁。

  丞相的班子如常,各走各路。

  然而,今日,許多朝中原本在丞相和世族間保持中立的官員、小世族派系出身的官員、翰林清流們,在朝中沒有靠山的官員,或者在派系中受到排擠的官員,紛紛帶著熱切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蘇傾容的背影,有意無意的靠向丞相那邊。

  甚至,有些個世族出身的大臣也對蘇傾容明顯恭敬了好幾分。與此相比,而大部分人看到葉兆侖的時候,都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和憎惡。

  ……葉兆侖什麼時候討人厭到這個地步了?慕容尚河不禁訝然,眼睛不著痕跡的來回在各個各大臣面上掃視,不少人低下了頭,腳步卻像黏在丞相背後一般,緊緊尾隨。

  蘇傾容對此似乎一無所覺,雙手籠在袖口,墨玉般的烏髮整齊而簡單的挽了,一根白膩如雪的竹節玉髮簪,宛若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白的撩人勾心。

  暖風吹得幾絡長髮搭在頸邊,說不出嫵媚顏色,蘇傾容微微垂著頭,直視白皙手指上紅潤的血色,忽然展顏微笑起來。

  笑靨如開在無邊業海裡的花,彷彿什麼驚人的美優雅的綻放了,天青雨色的衣衫都像霧一樣在暖融的大帳裡面帶來絲絲清涼。

  慕容尚河看見蘇傾容笑就心肝脾肺腎都發疼,索性撇過頭去。

  ******

  沉絡就等在大帳裡,因為不是在金鑾殿,禮節倒也沒有那麼繁雜,百官行了禮之後紛紛起身,按照朝禮分開兩撥站在一旁。

  慕容尚河立即就要開口反對江采衣封辰妃的事,但是沉絡並沒有給他開口的時間,反倒是率先議起在魏起山死後,工部司郎中該安排誰接任的問題。

  慕容尚河臉色一整。

  按他的想法,工部是必須看緊的。這一場肅貪,已經被蘇傾容插手的過分了,而工部,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染指的。最好,是能讓葉兆侖兼任這一職位。一方面,葉兆侖非常得慕容尚河信任,另一方面,慕容尚河也有借此撫慰葉兆侖失女之痛的意思。

  哪知道,慕容尚河剛剛提起話頭,朝野上下,除了幾個慕容派系的鐵杆大臣之外,幾乎人人眾口一詞,激烈反對這個提議!

  慕容尚河吃驚,他聽了幾個大臣的駁斥,發現這些人與其說是在反對葉兆侖兼任工部司郎中,不如說,他們在故意找葉兆侖的茬!

  葉兆侖,什麼時候惹了這麼大的眾怒?!慕容尚河暗暗心驚。

  自然,慕容尚河沒有忘記,當初,葉兆侖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彈核傅綸、張明山、韓靖等人貪污,就因為這一場彈核,導致蘇傾容抓住話柄大肆肅貪。

  眼看著三司一個一個的審查,人一個一個的抓,朝裡人人自危,風聲鶴唳,誰也不知道下一個下獄的是誰。

  朝裡的大臣誰家裡沒有一黑鍋底的爛帳?傅綸等人被彈核後,超沉悶幾乎個個兔死狐悲,自然也就會痛恨掀起這場肅貪大戰的始作俑者────葉兆侖。

  可是……也不至於恨到這個地步吧?看這些人的架勢,已經等同於御前撕破臉了啊。葉兆侖不僅僅是吏部侍郎,還是北周最老牌的貴族,這些人怎麼就那麼大膽當堂和葉兆侖開杠?

  還沒等慕容尚河思考完,就見平日甚少發言的禮部侍郎突然出列稟奏,「陛下,下臣有要事稟報。」

  不知怎麼的,慕容尚河聽著這聲音心頭猛然跳了一下,不由得看向蘇傾容,只覺得他站在對面,嘴角的笑意漸漸更深了幾分。

  沉絡斜倚在中央大椅上,身側是一大尊黃釉金彩犧耳罐,插著滿捧珊瑚紅的杜鵑,開的粉光蒸霞蔚,映的帝王表情也不甚清晰。

  「卿奏吧。」沉絡點頭。

  禮部侍郎抖開長長一卷絲絹,長長的墜及地,黑而細的楷字彷彿流淌的墨,在陰涼的大帳裡在光亮的絲絹上泛著黑澤,密密麻麻映入眼簾。

  雖然看不清那些字,慕容尚河還是猛然頭皮一冷,他嘴唇微微起伏,死死盯著那張彈核奏本,似乎要將裡面的每個字讀清楚。

  然而禮部侍郎卻陡然收起奏摺,恭恭敬敬地上了皇帝案前————「啟稟陛下,臣要彈核葉兆侖!先前,葉兆侖彈核傅綸、張明山、韓靖等幾位大人貪瀆,然而在臣看來,葉大人自己也有重大貪瀆嫌疑在身!他私賬不明,在吏部私授賄賂,春闈秋闈中舞弊賣官,還克扣渡口平倉糧……」

  葉兆侖臉色大變!

  一條條要命的罪名被樁樁扣下來,葉兆侖已經顧不得朝禮,大喝厲聲打斷禮部侍郎的參奏——「你血口噴人!」

  「真的是血口噴人嗎?葉大人?」閆子航站在蘇傾容身側,笑吟吟的語調半含嘲諷,「前年萬壽節(皇帝生辰),你上給陛下的賀禮是一座紫琥珀青龍踏金雕,至少值兩萬兩銀子。去年萬壽節、上元節,葉大人置辦的賀禮都是首屈一指的,怎麼算也不下五萬兩銀子。請問,葉大人你俸祿有限,哪裡來的這些銀子?」

  葉兆侖臉皮發綠。

  官做到了這個地步,說不清道不明的銀子肯定數不清,這是朝中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也是皇帝默許的。只要私底下做的不要太難看,皇上是不會要求這些三品大員們個個都清水衙門的。

  當初上賀禮是為了討好皇帝,給女兒進宮打好底子,他自然抓住一切能示好的機會表現。上賀禮的時候,葉兆侖大出風頭,皇帝也笑吟吟的收下並且回賜嘉獎了。然而葉兆侖卻絲毫想不到,萬一一旦哪天皇帝翻臉,或是有人清算彈核,他那些賀禮,就是鐵證如山的罪證!

  禮部侍郎之後,還緊跟著幾個大臣紛紛出列────「稟告陛下!臣彈核葉兆侖僭越狂悖!屬下在市集上找到了幾件刻著大內御印的珍寶,皆是陛下曾經賞賜予葉大人的,他居然將御賜珍寶拿去集市倒賣……」

  再一人出列,「啟稟陛下,臣彈核葉兆侖偽造妖言,與僧道謀為不軌……」

  又一人,「啟稟陛下,臣彈核葉兆侖見他人詩詞文章語多狂悖不行……」

  「啟稟陛下,臣彈核葉兆侖……」

  一時間,整個大帳簡直變成了是三法司審案的詔獄,聲浪滾滾!甚至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員作為人證被帶了上來!

  御史台、兵部、地方的彈核奏章一部部抬上來,摺子幾乎堆了一地,各種罪名連篇累牘,書記官必須奮筆疾書才能跟得上彈核的速度。

  僭越、狂悖、欺罔、專擅、貪瀆重墨……甚至連叛國都羅織了出來一兩條!其中十幾條是足夠夷三族的死罪,還有十幾條,連誅九族都不夠殺……以葉兆侖的官位,就算這些罪名都是假的,他也不可能活著回家去了。

  葉兆侖在一片混亂中十足無措,只得伸手去抓慕容尚河。慕容尚河顧不得葉兆侖,他腦子如同被鐵錘砸過一般混亂,卻側過身避開了葉兆侖的抓握,這種時候,無論下一步怎麼走,避開被葉兆侖牽連才是正理!

  大帳裡似乎變成了鬧市,人聲一聲疊著一聲,帳紗在風中呼啦啦作響。

  帳內奏摺搬動的聲音,侍衛們刀戟響動的聲音,彈核啟奏的聲音,交錯起來如同沸水裡面再添一把油,火藥味四濺。

  慕容家的官員顯然還沒能消化的了這件事,木頭人一樣萬分震驚的站在原地────什麼時候,這些中立的派系們全都投靠向蘇傾容了?

  葉兆侖孤零零的站在中央,文武百官左右各有發言,然而竟然發現沒有一人出手替葉兆侖開脫,慕容尚河一臉難以抑制的震驚。

  蘇傾容再有權勢,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收攏這麼多官員,只能說,這些官員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要將葉兆侖置於死地!

  為什麼!????

  ******

  幾日前,相府。

  蘇傾容好靜,除非是極親近的心腹,否則一般官員,連相府的臺階都別想爬上去坐一坐。

  然而,肅貪開始幾日後,蘇傾容居然命人打開了相府的大門,不再拒絕官員拜訪。

  心裡發毛的官員們正愁沒有門路去蘇傾容面前求情,眼見相府開門,個個喜不自勝紛紛上門拜訪。

  其中最勤快的幾個就是傅綸、張明山這幾個被葉兆侖彈核過,正在待罪的大臣。

  ******

  雖然罪名還未定,可是傅綸知道,如果就這麼乾等著,殺頭這是遲早的事。

  葉兆侖彈核那日,是蘇傾容在朝堂上出手,阻擋了葉兆侖將他們直接拖下詔獄的勢頭,替他們保了個暫時待罪的緩刑。於是,傅綸就明白,丞相,是唯一可以救他們的人。

  「丞相!」傅綸趴在蘇傾容腳邊,只差沒有淚涕橫流,頭磕的邦邦作響,「還請丞相救救下官!下官,下官只是一時糊塗啊……」

  「救你?」蘇傾容淡淡含笑,手上托著龍泉窯梅子青釉蓮瓣紋蓋缽。粉青色的光澤翠潤欲滴,是被形容為「雨過天青雲破處,梅子流酸泛青時」的絕品,薄薄香韻水汽在指尖轉饒。

  美麗的丞相大人漆黑睫毛下在肌膚上刻下細長的陰影,表情不甚在意,顰輕笑淺,隨口說道:「我為什麼要救你?」

  傅綸汗津津的。他知道,丞相既然命人開了大門,肯定就是允許他們來求情。

  然而,這情該怎麼求也是個問題。

  如果籌碼不足以讓蘇傾容動心,丞相就不可能為了他們去和世族們撕破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這,丞相大人能對什麼東西動心?

  傅綸聲音帶著哭腔,「下官,下官不才,家裡尚有五六百萬兩存銀……」

  蘇傾容輕笑一聲,似乎是覺得傅綸蠻有趣的,端起茶杯,意思很明確,送客。

  盈盈清水漫上他優雅柔軟的嘴唇,青色衣衫蝶翼般搭在腳底,玉石磚地彷彿鏡面,倒映著他的身影。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蘇傾容翡翠髮簪碧油的顏色和著烏髮的潤澤,一同上閃爍著光澤,似在玉上一朵盛極之花。

  桌上的白蠟輕輕炸開一聲燭火,蘇傾容的面容在燭火中瞬間明滅,傅綸一眼就看到了他白皙額頭上的那顆朱砂,猶如某種妖嬈鴆毒,讓他絕世美貌的容顏浮現出微妙的嫵媚。

  傅綸一個激靈,嚇得四肢並用,緊緊貼在地上不敢起身,腦子飛速運轉。他自己起身走人簡單,可是出了相府大門,勢必就要面臨腦袋搬家、連累三族一起陪葬的悲慘結局。

  面對蘇傾容,最好第一時間掏底牌!

  「丞相大人!朝中像下官這樣,不出身世家,卻還有點小權的官員還很多,平日關係都很不錯。如今慕容尚河和葉兆侖欺我們沒有靠山,說彈核就彈核……下官待罪,只怕這些官員也都心有戚戚焉。如果,如果丞相能救下官一命,下官定說服這些人一起,唯丞相馬首是瞻!」

  見蘇傾容不語,傅綸如同竹筒倒豆一般將所有人名都報出來,這些人涉面相很廣,就是所謂的中立派系,當初,個個如同牆頭草一般,在慕容尚河和蘇傾容之間搖擺,兩邊都不投靠。

  蘇傾容笑而不語,這些人都是誰他很清楚,現在耐心聽著,不過是和心底的名單核對罷了。

  傅綸不敢藏私,為了自己的性命,知道什麼就統統說出來。

  「這些人,你有多大把握說服他們投靠本相?」末了,蘇傾容淡淡問一句。

  傅綸眼看救命有望,激動的滿面紅光,「丞相大人,不用我說,這些人也早就希望投來丞相門下……畢竟,畢竟大家誰手裡沒有說不清楚的銀子?只要丞相能剎住肅貪的風頭……」

  「不可能。」蘇傾容淡淡的瞟了傅綸一眼,「肅貪絕對不能停。至於你,只要能說服中立派系投靠本相,本相自會保你。」

  「可……可……」傅綸張大嘴,臉上什麼顏色都有,「丞相,肅貪一事已經舉朝沸沸揚揚,葉兆侖也確實抓到了下官的證據,如果肅貪繼續下去,定會形成舉朝大行之勢……丞相,丞相要怎麼保下官……」

  肅貪,牽扯到吏部,三司,還有慕容家。在這些人眼皮下,光天化日的保一個已經證據確鑿的貪官,即使是一手遮天的蘇傾容,也沒辦法做到吧?

  「這和你無關,」蘇傾容起身送客。

  傅綸雖然擔心,但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再追問,心裡不滿,卻也不敢多言,只好唯唯諾諾的退了下去。

  傅綸前腳才走,閆子航後腳就踏上門檻,扭頭笑語,「丞相,你怎麼欺負傅綸大人了,求完人還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

  「沒什麼,只是懶得花功夫和他解釋而已。」蘇傾容淡淡的攏起袖口,白皙指尖透出梅子青色的袖口,彷彿幾根雪線似得灼人。

  閆子航揚起眉,這就是丞相的一貫風格。他雖然點頭同意保住傅綸,但是太蠢的傢伙,蘇傾容是沒那個心思去點撥的。如果傅綸放心不下,戰戰兢兢的把自己給嚇死了,丞相也只會當他是自己蠢死的。

  「丞相,學生不明白,你為什麼答應要保住傅綸?那人和廢物差不多。」閆子航問。他聽著,傅綸似乎給蘇傾容也帶不來什麼絕大的好處,中立派系,能有多大用?管這事幹嘛?

  蘇傾容拖著下巴,手肘抵在清涼的桃花木田黃石桌上,招呼閆子航坐在對面,頭一歪,將一頭烏髮枕在衣袖上,蜿蜒一桌細絲一般幽涼的黑。

  相府的梨花開的好,雪白的花朵間還有一顆一顆累累珠子般的骨朵,緊緊攥成一團,花開半夏,如詩如畫。

  美豔驚人的丞相大人淡淡嗤笑,「他自然是廢物,可惜有些人的價值,從來就不在這個人本身。」

  「嗯?」閆子航非常虛心求教。

  「現在舉朝被肅貪弄得人心惶惶。慕容尚河也罷,其他人也罷,都恨不得離傅綸遠遠的,害怕被牽連。現在是否人人都認為,傅綸是無論如何都保不下來的?」

  「自然。」

  「那麼,如此難保的人,卻被我保下來了,朝廷百官會如何看我?又會如何看慕容尚河?不惜千金買馬骨,為的自然不是馬骨本身。」

  閆子航恍然大悟,「葉兆侖和慕容尚河彈核傅綸,丞相卻保下他。那麼日後,所有非世族派系的官員自然會對慕容尚河心灰意冷,一心一意投靠丞相。這自然是極好的,然而,不停止肅貪,傅綸怎麼保得住?」

  蘇傾容微微睜開半垂的眼睫,春水流光一滑而過,眉間朱砂紅的驚心,半幅青絲蜿蜒在臉側,清豔中混合著莫可明說的嫵媚,就混合成一種淩厲尖銳的風情,「肅貪已經開始,壓是壓不住的。傅綸麼,根本就不用我去保他,只要把肅貪這件事鬧大,傅綸自然能保住。」

  閆子航微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丞相的意思是,肅貪的事兒鬧大了,所有世族官員們都會幫著一起遮掩,不會多追究傅綸等人?」

  蘇傾容頷首,「自古以來,小事要大辦,大事要小辦。葉兆侖一開始彈核傅綸,是為了給自己立功。但是一旦肅貪這件事鬧大,所有世族都會牽涉其中。待影響到了全國的時候,自然會自上而下剎住。殺一兩個貪官,天下人會拍手稱道,然而,如果鬧得朝廷人頭滾滾,天下人不僅不會稱讚,反而會痛駡朝廷藏汙納垢,腐敗透頂,一哄而起動搖國本。再往上鬧的話,對誰都沒好處。到時候,先從世族的屬地鬧起來,你且看,最急的就是他們。」

  「傅綸雖有罪證,但陛下只要壓著他的案子,不定罪也不釋放,讓三司一直慢慢調查,挨到事情過去,也就隨陛下處置了,傅綸自然可以活命。」 蘇傾容淡淡笑看著閆子航,「爾敏,肅貪這件事,是為了給陛下北伐湊齊必須的銀兩,這些人貪墨的銀兩,我不但要收回,還要讓他們自動交上來。」

  「自動交上來?」

  美麗的丞相大人耐心解釋,「我保住傅綸,所有人都會看在眼裡。那麼,這些人自然也會來求我保他們的命,屆時,別說貪墨的銀子,只怕所有家財,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奉上。」

  「……丞相,你這也是受賄!!!」肅貪的卻受賄,還有比這更沒邏輯的事兒嗎!!!

  「嗯?」蘇傾容微微揚起睫毛。

  「……」閆子航默默住嘴。算了丞相大人,反正你手下的黑事兒也不止這一樁……

  傅綸就是一個風標,給予這場肅貪風暴中,急遽渴望保命的官員們指明了方向────丞相。丞相可以保住他們的命!

  這對滿朝在世族和丞相間迎風搖擺的牆頭草官員而言,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一旦蘇傾容保了他們,這種割不斷的牽繫就算拉緊了,中立派系也好,清流也好,只要手裡不乾淨,都必須依附蘇傾容,變成丞相派系的外黨,硬著頭皮和慕容尚河作對下去。

  「肅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三司做他們的事,我們等著看熱鬧就是了。」蘇傾容淡淡微笑,彎起漆黑的美眸,「事情鬧大的時候,不殺幾個人是沒法交代的。那麼,深受肅貪影響的大臣們,一怒之下會推誰出去做替罪羊?」

  閆子航苦笑,還能有誰?自然是那個犯了眾怒的葉兆侖啊……

  這一次,只怕所有官員,無論是中立的,清流派,還是世族派,不約而同的,要找葉兆侖麻煩了吧?

  薄薄水汽拂上唇瓣,蘇傾容微微舉起青釉茶盞抵住輕笑的唇齒,懶洋洋的歎,「這世上傳的最快的,就是消息。」

  窗外梨花如同白雨,一層一層在風中落。

  香軟的雨,一片片,堆積在屋簷,在窗櫺,在丞相的腳下。

  ******

  獵場大帳,蘇傾容一語成讖。

  百官幾乎將所有的憤怒全部發洩到了葉兆侖身上,有證據的拿證據,沒證據的捏造證據,似乎只要葉兆侖死了,其他人就安全了。

  為了防止民間動盪,朝廷不能多殺人,可也不能不殺人,因此,沒人顧得上搭理傅綸等人是不是下獄了,世族們也顧不上,最重要的是推出一個替罪羊保護他們自己,於是,葉兆侖當庭承受了無比可怕的攻訐。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捏造如此之多的罪名,顯然百官已經集體狂熱了,針對葉兆侖露出一張尖銳可怕的僚牙,恨不得就在皇帝面前扯裂了葉兆侖。

  然而,最讓慕容尚河覺得可怕的是,這些事,他居然事先毫不知情!

  這麼多人來獵場,不是來跟隨他反對江采衣封辰妃的,而是來彈核葉兆侖的!────他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這些官員,甚至包括自己派系這些大臣們,居然不在此事上請示他,而是瞞著他集體選在今日對葉兆侖發難!

  一時間,慕容尚河的目光帶著一絲驚恐的意味定在蘇傾容身上,他到底用了什麼手段,竟然能讓葉兆侖在無聲無息間眾叛親離?

  ******

  葉兆侖是慕容尚河最倚重的看門狗,非到不得已的地步,慕容尚河是絕對不願意放棄他斷尾求生的,可是如今情勢,他似乎不得不妥協!

  那一摞摞的彈核摺子堆在中央,慕容尚河看著只覺得胸口透不過氣,整個帳子明明是門窗洞開,可是他仍然覺得無法呼吸。

  這麼多年,他的消息一向靈通,這是他頭一次品嘗到毫無把握,當頭一棒的感覺。

  葉兆侖……遭受如此突如其來的攻擊,顯然是保不住了。

  禮部侍郎和烏泱泱的一群官員站在蘇傾容一邊,指責葉兆侖,「葉大人,身正則影正,你自己有大罪七十八條,居然還彈核傅綸等幾位大人貪瀆,真是自亂朝堂!貽笑大方!」

  話音一落頓時風行草偃,人影一行行的跪下去,除了慕容尚河和不知情的官員們還在發愣之外,刑部提刑官范行止已經帶人上來,索拿了葉兆侖。

  摘掉魚符,扔掉牙笏,手臂粗的鐵鍊從前到後結結實實捆牢了,葉兆侖張著嘴目光呆滯,似乎是什麼也不知道了,只呆呆的任人拉扯,踉踉蹌蹌的被刀戟逼著。

  慕容尚河的心房被狠狠衝擊,死死盯著葉兆侖。

  葉兆侖一聲不吭就被扯走,走前路過他的面前,那木然的神色從他的老臉上一劃而過,卻似癡兒一般,嘴唇張闔了一下,就被士兵一個推搡扥了出去。

  葉兆侖,被朝臣們全體遺棄了。

  慕容尚河這會兒什麼都反應過來了,可惜已經晚了。

  蘇傾容利用葉兆侖掀起這場風波,再操縱百官拋棄他,不但在朝堂上給自己立了威,更藉由肅貪大肆插手各部,最後將葉兆侖推出去做替死鬼。

  順便,吏部從此少了這個侍郎,尚書閆子航自然可以一把全抓吏部大權。

  從此,慕容家在吏部,算是一根暗樁都沒了。

  慕容尚河心臟急跳,神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御座上的皇帝指尖頂著指尖,露出一個似乎是惋惜萬分的笑意,「葉兆侖罪大惡極,真是枉費了朕多年的信任。」

  沉絡換了一個姿勢,靠向御座的另一邊,一副青絲散散半挽,鳳冠霞帔、龍衣玉帶。白皙指頭按著身側的龍首,鮮豔的唇邊笑容嫵媚的難以形容,衣上的華貴紋理燒的如同鮮麗火焰,混噸成一片無比無際。

  「如此,工部司郎中一職,葉兆侖就不能勝任了,」沉絡突然轉頭看向江燁,黑密纖長睫毛下的目光涼水一樣,讓江燁渾身發抖,「不如,由江愛卿來兼任?」

  江燁膝蓋要跪不跪,暗暗叫苦。工部司郎中雖然是個肥差,可惜皇帝這會兒提起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葉兆侖剛剛落罪,慕容尚河心情尚未平復,還在激憤之中。因為江采衣受寵一事,慕容尚河對江燁的信任本來就岌岌可危,現在,皇帝居然提起把他放入工部,簡直就是讓慕容尚河對他疑上加疑!

  果然,慕容尚河猛然轉頭,厲喝,「陛下,不可!」慕容尚河不完全相信江燁,他絕不能讓江燁進入重要的工部!

  沉絡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長,「慕容卿是工部老臣,你說江卿不合適,那朕也不強求。」

  微微上挑的鳳眸轉了過來,長長睫毛下勾動一襲春水驚動,江燁只覺得皇帝的笑容似乎在眸中深濃的霧裡面,讓人心亂如麻。

  還沒等慕容尚河想出來第二個合適人選,沉絡已經重新開口,這一次,居然是指名讓江燁進北伐軍,做威武上將軍!

  滿堂抽息,────威武上將軍!?

  「江愛卿在旭陽上有不凡戰績,」沉絡的聲音比銀絲滑過絲綢還柔軟。只是最後「不凡戰績」那幾個字怎麼聽,怎麼諷刺,「大戰在即,江愛卿若能在北伐立功,朕就立刻加封你一品國公,也給朕的辰妃長點臉面,如何?」

  江燁渾身僵麻。皇上又故意在慕容尚河的面前提起江采衣!

  江采衣可是慕容尚河心頭一根刺啊!雍合殿一番腥風血雨後,慕容尚河簡直把江采衣恨到了骨頭裡,連她的名字都聽不得!

  現在皇上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如果不讓他做工部司郎中,那就去做威武上將軍,反正怎麼看,都是皇上看在江采衣的面子上對他大肆關照提拔。江燁簡直瓜田李下,渾身上下都說不清楚!

  慕容尚河眼底的狐疑更重了,即刻扭過頭去,老眼冷冷的看了江燁一眼,瞳仁裡面的陰雲怎麼都散不去,看的江燁一陣一陣發涼。

  終究,慕容尚河對他的猜忌更重了!

  慕容尚河看似平穩,實際上衣袖下的手指在微微發顫:江燁,絕對不能放去北伐軍!他本來就是軍人出身,一旦入軍,將在外,只會失控。慕容尚河已經越來越不信任江燁的忠心,放江燁去軍部,遠遠不如朝堂上容易控制!

  慕容尚河想起皇帝賜死葉子衿的那一晚,葉兆侖紅著眼站在慕容府的大堂,沖他大聲嘶吼────「慕容老!你想想!江采衣人在宮裡,江采茗以後也要進宮!江燁送一個女兒進宮,還要再送第二個女兒,他怎麼會忠心於您?他是皇帝的岳父!他自然一心向著皇帝!」

  慕容尚河當時知道葉兆侖是在為葉子衿之死而撒氣,便將他勸了回去。但是,那番話依舊在他心底刻下極深的痕跡,所以他才會連夜召來江燁,提出了將江采茗聘娶為慕容家嫡孫的貴妾的意思。

  一個貴妾位置,是試探江燁忠心的手段。

  皇帝,怕是不會召江采茗進宮了。然而,江采茗又被御手欽點過,現在被嫌棄而不能入宮,無論如何是不能娶來做慕容家嫡孫的正室的。何況從骨子裡,慕容尚河作為老牌貴族,也是不可能點頭同意孫子迎娶一個旭陽賤民的女兒作為正室的。

  江燁給慕容尚河的回復是,「承蒙慕容大人厚愛,下官回去就和小女商定。」

  卻並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於是慕容尚河越發狐疑。

  因此,北伐軍,絕對不能讓江燁進!與其讓他立功,不如將慕容家和其他世家的才俊送去!那才是他的嫡系!

  想畢,慕容尚河盯了江燁一眼,然後猛然轉身跪下,「陛下,老臣思忖來回,工部事務繁雜,工部司郎中一職……還是由江大人來兼任較好。江大人作為戶部尚書,能力有目共睹,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與其讓江燁去兵部,還是把江燁放到工部,更讓慕容尚河放心一點,如此,工部怎麼也算是牢牢控制在世族手裡。

  江燁也連忙跪下,請辭入兵部,同時表示願意接手工部司郎中。

  沉絡點頭應允。

  慕容尚河咬牙,心裡各種想法來回衝擊。皇上顯然就是意在把江燁塞進工部,甚至不惜以北伐軍的威武上將軍一職為代價,逼他妥協────這個江燁,到底是哪邊的人!皇帝那麼寵愛江采衣,難道江燁真的是皇帝的人……?

  這等毫無道理的猜測怎麼也抹不乾淨了,慕容尚河暫且放下,咽下喉頭的苦味。

  葉兆侖落罪,是他措手不及,這一損失已經無可挽回。

  那麼,在冊封辰妃一事上,他一定要將沉絡逼到底!

  ******

  在肅貪一事上,諸位大人們選擇了眾口一詞,幹掉葉兆侖,但輪到辰妃一事,大家的立場馬上就分道揚鑣了。

  幹掉葉兆侖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立江采衣為辰妃可不一樣。這個時候,世族還是團結的,丞相還是沉默的,中立派則各有各的道理。

  眼看一場激烈的爭諫不可避免。慕容尚河鐵了心,要和皇帝拉鋸撕扯到底。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退讓了。

  慕容尚河提出要讓嫡子,也就是慕容家下一任家主擔任威武上將軍,沉絡允淮,並且親口答應,一旦立功,立即封三品侯爺。

  慕容尚河又提出,讓世族中的十幾個嫡子嫡孫擔任副將軍,沉絡再次允淮。

  慕容尚河看皇帝如此好說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一時間價碼越抬越高,竟然沒有遭到沉絡一丁點拒絕。

  慕容尚河驚詫的差點眼珠子掉出眼眶。

  為了立這個辰妃,皇帝簡直是步步退讓,有一個算一個的將所有世家子弟收入北伐軍。事情進展的如此順利,慕容尚河快慰的同時不禁越加猜忌江燁,一時間各種滋味交雜,看向江燁的目光也越來越複雜。

  皇上居然……居然這麼寵愛江采衣!這算是什麼,要美人不要江山麼?為了江采衣,經營多年的北伐軍都不要了麼?

  別說慕容尚河,所有世族們都驚呆了。

  這麼大的口子撕開,世族嫡子嫡孫們霸佔北伐軍簡直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從此,蘇傾容怕是不能在北伐軍裡獨斷乾坤了罷!

  於是目光紛紛投向蘇傾容。

  丞相站在皇帝身側,指尖壓著天青雨色的衣袖,挺拔豔麗的不容逼視,他依舊是多年前煙雨朦朧中,於亂世間一手拉起傾墮的北周的模樣。

  北伐軍,是蘇傾容曾經掏空北周國庫揚起來的精銳強軍,就這麼白白拱手,只為了一個女人……他沒有一絲意見麼?

  ……沒有。

  蘇傾容很平靜,他身後的派系官員幾近焦慮,他卻神色悠閒。

  閆子航覺得眼睛發疼,逆光看去,蘇傾容的目光帶著淡淡的琉璃色,似乎要透過天色看到遙遠的天涯去,外面夏光明媚如畫,紅色金色交織的帳篷綿延在翠綠的草地上,花樹棵棵蓬天盈地。

  耳畔忽而就響起丞相的笑音,「爾敏,真正的權利,是奪不走的。」

  軍權,還不算是真正的權利麼?

  那,什麼才是?

  ******

  寢帳,有機靈的小太監已經繪聲繪色的把廷議的結果報告給江采衣,同時喜色連連的恭賀,「恭喜辰妃娘娘,晉侯大人又獲美差!小的恭祝娘娘闔族榮華!」

  江采衣笑了笑,讓嘉寧拿來一袋金瓜子,賞給那個歡天喜地的小太監。

  嘉寧嫋嫋的走去賞了,嫋嫋的走回來,把傻乎乎杵在寢帳門口的大個子視若無睹。

  雷宇晨欲哭無淚,眼睜睜的看著嘉寧把自己當成隱形人。

  皇上去大帳廷議,他就被留下來護衛辰妃,雖然,雷宇晨怎麼想也覺得他堂堂一個羽林將軍去保護一個婆娘,實在有大材小用的嫌疑。但是想到這裡有嘉寧,他還是喜得跳腳,不用皇帝多說一句話,就顛顛的跑來了。

  ******

  那日,小議完事,沉絡揮揮手示意雷宇晨下去,他卻硬是不走。

  ……

  沉絡於是挑眉,「還有事?」

  雷宇晨擰著粗黑的眉毛,在臉上刷了三層漿糊之後,厚著臉皮問皇帝陛下怎麼娶老婆的問題。

  ────是的,他很稀罕嘉寧那個婆娘,可是,怎麼把她變成自己媳婦,就是個困難的問題了,雷宇晨就大著膽子來問皇帝陛下如何討老婆云云……

  這真的不能怪雷宇晨沒眼色,他身邊但凡有一個能諮詢的人,也不會找上沉絡啊!

  吶,軍營裡一大堆光棍大老爺們,說起婆娘的問題,個個都只知道誰家的寡婦豐乳肥臀,哪個營妓比較騷,至於良家閨女……抱歉,沒經驗啊。

  更有甚者,有下屬提議雷宇晨乾脆趁月黑風高直接下手……「將軍,婆娘這種玩意兒,就是要來硬的!弄到手了,就會誠心誠意跟你了────」

  雷宇晨醋壇大小的拳頭一把揮出去,直接把下屬砸個鼻血橫流,「給老子滾!」

  輾轉了一晚上,他琢磨著,找誰問呢?

  問閆子航?不行,閆子航自己都沒有媳婦,好像也沒打算娶媳婦,白問。

  問范行止?也不行,范行止對屍體和刑求的興趣比對女人大太多了。

  問丞相?更拉倒。把絕色美女扒光了放在丞相面前,他也懶得抬眼皮去瞟一眼,當然,把美女換成美男,效果也一樣。

  ……那、那就只有問陛下了。

  好歹陛下身邊還有個情投意合的辰妃娘娘不是?怎麼哄姑娘家高興,他應該比這些人強吧?

  皇帝陛下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問題,驟然失笑,「你怎麼會認為朕適合回答這樣的問題?」

  雷宇晨漲紅著臉,「陛下有辰妃娘娘……」

  沉絡漫不經心的,「罷了。只要不是世族貴女,看上誰隨你挑。要朕賜婚麼?」

  雷宇晨頭搖的比撥浪鼓還快,「不行!那樣姑娘會覺得被逼迫,我,我還是很稀罕她的,不想讓她不高興!」

  皇帝陛下忍耐著頭疼,「那麼喜歡,就上吧。」

  「上……上?」雷宇晨粗糲的臉蛋一下子嬌豔的彷彿三月桃花,許久,他才扭扭捏捏的問,「陛下……這樣,這樣不好吧?太,太直接了吧?不過……如果實在有用,我、我也可以勉為其難照做啦,那,那我要先把她弄到自己府裡嗎?」

  皇帝陛下額角狠狠一跳,「朕是說,喜歡就上去追,你想到哪裡去了?」

  「……啊?唉!」沉浸在美好臆想中的雷宇晨趕緊把不恰當的想像從腦海中揮掉,不恥下問,「那陛下,姑娘該怎麼追?」

  沉絡歎息。無論現在他怎麼喜愛江采衣,當初她也是自動自發撞到他手裡來的,並不是他「追求」來的,想要她,直接點來侍寢就好。怎麼追,他怎麼知道?

  然而雷宇晨為了娶媳婦顯然豁出去了,也不怕皇帝煩起來把自個兒腦袋當花摘,充分發揮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黏在皇帝身邊等他出謀劃策,大有皇帝不給他個說法,他就不打算讓皇帝休息睡覺的架勢。

  ……權當給臣子發加班費了。美豔的皇帝陛下狠狠瞪了雷宇晨一眼後,攤開筆墨,迅速寫了一篇駢四儷六的華麗文章,大概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麼個意思,塞給雷宇晨去用。

  沉絡的字華麗流豔,蒼勁有力,自然不是雷宇晨能寫得出來的。但是羽林將軍還是如獲至寶,連夜將文章重新抄了一遍在絲帕上,雖然那字體嘛……歪七扭八、比核桃還大,抄的他十分痛苦,但雷宇晨還是盡力了。

  沉絡這個皇帝做的還是比較人性化的,第二天,沉絡就親下口諭,將雷宇晨指去江采衣寢帳輪值……唉,當然,也可以認為是皇帝陛下不想再看見雷宇晨的緣故。

  溫柔的辰妃娘娘率先看到了那篇文筆華麗然而字體猙獰的文章,抿嘴笑了半天,對雷宇晨說,心有猛虎,輕嗅薔薇啊。

  雷宇晨愣了一下,似乎明白為什麼皇上會如此喜歡這個辰妃娘娘了。

  溫柔。

  ……溫柔的彷彿秋草上,那一隻溫暖的翠羽青鳥。

  她坐在帳外的草地上,手撐在地上,沒有一點嬌矜的架子,釵欲溜,髻微偏,身後的衣衫薄紗如霧亦如煙。

  如果放在以前,江采衣是恨不得趕緊把嘉寧快快嫁出去的。她怕自己在宮廷爭鬥中禍及嘉寧,得不償失。看到好人家就把她送出去,是江采衣一直想做的。

  可是,有了沉絡。

  有了皇帝陛下。他對她說,與卿結髮,冊卿長安。

  想和他一生一世,執手共渡啊。

  江采衣覺得,自己也應該勇敢一些。勇敢一些去努力,和他攜手走下去。

  雖然別人都說,君王的情分比草葉上的露珠還容易消散,可是,她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勇敢。

  不為別的,就是明明白白的,想要為這個人而更加勇敢。

  不是因為他是帝王,不是因為他絕世的美貌令人迷戀,就是因為,他是他而已。

  有了這個想法,江采衣倒沒那麼急著嫁出去嘉寧了。反正她還可以護著嘉寧,那麼為什麼不讓嘉寧找一個心儀她,而她自己也心儀的男人呢?

  ******

  這件事皇帝陛下默許,辰妃樂見其成。但是,攔不住雷宇晨自己不爭氣啊。

  簡而言之,嘉寧把他當隱形人。雷宇晨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

  此時風蕭蕭溫柔,花開至荼蘼,是最明媚的時節,多適合表白啊。

  雷宇晨終於硬是攔住了嘉寧,十分緊張的將抄好的絲帕遞去心儀的姑娘手裡,緊張的大個子臉都憋紅了────「嘉寧……我是個粗人,我想,也許姑娘家都喜歡皇上那種美得讓人睜不開眼的類型吧……我,我沒皇上那麼招人喜歡,可、可我是真稀罕你……」

  嘉寧彎起柔媚的眼睛,接過絲帕,眉目間似有春風隱行,沁人心扉,「將軍說哪裡話,你很討人喜歡的。」

  雷宇晨喜得頓時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是、是嗎?那,那你喜歡我不……?」

  「喜歡啊。」

  雷宇晨驚喜的心差點跳出胸腔,「真,真的嘛!你喜歡我哪一點?」他要快快發揚光大,從此做一個疼媳婦的好漢子,從此────

  嘉寧笑的更加真誠,將絲帕遞回雷宇晨手上,「我喜歡你離我遠一點,將軍。」

  ……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7 12:43 AM

第四十章 闌珊(上)

  下了廷議,閆子航跟在蘇傾容身後本欲張羅馬車回相府,蘇傾容卻伸手臂攔住他,「我約了人,在獵場外的關鎮,你也一起來。」

  不僅僅是閆子航,吏部的官員,幾個軍部的將軍也跟了過來。

  蘇傾容在唐華樓設了宴,招待一批一心前來投靠的官員,也包括傅綸等等被蘇傾容保下來的大臣。

  唐華樓在關鎮,關鎮是拱衛京畿的重鎮之一,也是最繁華的一個,橫貫了京城外最寬闊的一條官道,繁華程度和京城也可媲美一二,而唐華樓更是關鎮最奢華的所在,號稱第一風雅名樓。

  唐華樓自打盛夏以來便日日爆滿,拾級而上,自底樓到三樓都是觥籌交錯、熱鬧非凡,而在五樓以上,從裝飾到氛圍都清雅起來,素玉胚,青花瓷,盈水淺,舞正酣,裙闕飛揚。

  畫堂雅宴,一抹朱弦初入遍,慢拈輕籠,玉指纖纖嫩剝蔥,紅粉輕盈。倚暖香檀,滿堂只有垂暮之後琵琶聲錚錚棕棕,一縷清旋餘音繞梁。

  閆子航莫名,傅綸這些人還需要丞相親自去招待?「丞相,我們此番赴宴是去做什麼?」

  丞相微微一笑,「收錢。」

  ******

  盛夏樹繁葉茂,每片樹葉都在盡力盛開到最美。滿樹金黃月桂,襯映藍天。

  蘇傾容馬車剛停,唐華樓掌櫃就急匆匆的拜立一旁,「草民拜見丞相大人!傅綸、張明山等諸位大人已經恭候多時了!」

  其實蘇傾容來得並不晚,算是踩著點來的,可是其他人竟然不約而同提早了半個時辰等在這裡,恭敬程度顯而易見。

  嘖嘖,看來這可是場鴻門宴啊,什麼宴請,丞相是來收繳這些官員們的家財還差不多。閆子航看著丞相挺拔優美的後背,稍稍計算了一下這些大臣們的財產總和,統計下來的數字讓他心底暗暗吃驚。

  按照蘇傾容的習慣,如果北伐需要花五千兩萬銀子,他就會把預算打到七千萬兩,而在實際籌備中,他會準備九千萬兩以備不時之需。

  有丞相統籌戰款實在是北伐軍的福氣,可是,九千萬兩差不多是這些貪官全部家產的總和了吧!

  蘇傾容不緩不慢上樓,衣擺輕輕掃過臺階,小屏山色遠,雪肌烏髮,素衣玉簪,一舉一動宛若蹁躚,沉靜優雅讓人挪不開眼珠。

  不同於對沉絡、閆子航他們時的耐心與溫柔,蘇傾容對於其他人向來是不假辭色,單刀直入。傅綸等人連上來敬酒也不敢,只是恭恭敬敬的拜過就乖乖端坐下方,毛髮森立的盯著蘇傾容。

  丞相大人的衣袖微微掩住鮮研的唇角,東風蕩揚輕雲縷,浮雲在闌幹外聚散無數。

  「肅貪還未停止,傅綸,你的命本相保得住,可是官位不可能,」蘇傾容把玩著指尖的酒盞,

  傅綸臉色一黯,轉而又笑開,「也好。官位不過是流雲,只要有丞相庇護,下官求個平安卸任還鄉也就滿足了。」

  坐下其他大臣們紛紛附和。

  蘇傾容微微挑起唇,他的肌膚是白玉的顏色,只有唇色紅豔欲滴,黑髮烏色驚人,那番驚人的顏色對比讓人看去頓覺灼目,「平安卸任還鄉,沒那麼容易。」

  一句話把傅綸等人的心緊緊提了起來。

  投靠蘇傾容,不就是為了保命嗎?如今他們要平安卸任還鄉,官位都不要了,還要付出什麼代價?

  蘇傾容緩緩開口,「自古官場有規矩,官員一旦卸任回家,只要不是叛國辱朝的大罪,朝廷都不會再予追究,但是,諸位真以為辭官這麼簡單?」

  在場諸人臉色全變了,有人機靈點的,戰戰兢兢的開口,「難道,難道慕容家還會阻撓我們不成……?」

  蘇傾容淡淡垂眸,「和慕容家無關。本相可以保你們不因肅貪而下獄,但不會保你們在朝中平安,更不會保你們順利辭官,要想順利致仕,最大的阻撓是皇上。」

  「皇上!?」

  「諸位為官多年,家財幾乎個個百萬,」蘇傾容莞爾,「所以你們覺得皇上會輕易放你們辭官?」

  傅綸咬牙,「皇上難道是看上了我等的家財?」

  「……你的家財?」丞相大人柔軟的唇瓣彎了起來,漆黑美目也微彎,語調輕柔緩慢。

  在場諸位一陣心頭發涼,彷彿一瞬間回到了當初丞相劍殺皇后的朝堂,腳底厚絨的波斯毯都似乎變成了蛇皮,涼涼的貼著腿根傳遞冷意。

  傅綸大汗淋漓趕忙改口,「不不不,是我等貪墨所得……」

  「你不拿出來也可以,陛下自會安插罪名抄你的府邸,你已有罪名在身,無論如何在陛下手底翻不了身,這些銀子你給或不給,都是陛下的。」

  諸位大臣臉色蒼白,互相瞪視,有幾個膽小的已經開始發抖,

  蘇傾容勾出一個涼涼的弧度,沾著些許水色,也不做聲,由他們抖。

  他的衣袖偏青色,青紗下是月牙般的般,只是襯得那青越發純粹,青色上繡著暗銀珠灰,其上華光細細流轉,一支春豔,素雅幽靜,青絲和睫毛被素衣和映的更加漆黑灼人,春水秋山為鞘,傾醉河山。

  耳畔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好生幽靜。

  白皙細長手指托著鑲金獸首的瑪瑙杯,瑪瑙質為醬紅地夾橙黃乳白色,層次分明,濃淡相宜,晶瑩鮮潤,杯呈彎角形,口部鑲有籠嘴形狀若一尊伏臥的獸頭,渾然天成。

  等這些大臣們恐慌夠了,蘇傾容才從容不迫開口,「不過,不到萬不得已,陛下也不會動手查抄各位。皇上是不願意看著朝野動盪的。貪墨一案,涉獵太廣,鬧大了朝廷沒法跟天下人交代。只要不藏私,別說性命,爾等的官位也能保住。你們想好,是用銀子買身家性命,還是等著陛下抄家?」

  傅綸點頭如同啄米,「自然是要性命!下官等求丞相代為將銀子轉交給陛下……」

  聽到傅綸開口,眾人也紛紛緊跟,蘇傾容只是淡淡看著傅綸,「那麼,你打算交上來多少?」

  傅綸猶豫許久,終於在蘇傾容面露不耐的時候趕緊咬牙,狠狠下決心開口,「三百萬兩!」

  聞言丞相只是淺淺挑眉,目光頗為冷淡,「傅大人的命就值三百萬兩?」

  閆子航在一旁微微勾唇,這些大臣每人有多少銀子,丞相是非常清楚的。傅綸的財產,連同田產字畫金銀和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乾淨,約莫有七百萬兩,他卻只開口三百萬兩,顯然是心存僥倖,以為丞相好糊弄啊。

  倒不是傅綸膽子肥要蒙蔽蘇傾容,實在是他太過貪財,心智不清。

  傅綸看著蘇傾容冷淡的臉色,嘴唇一下子發青,肉疼的攥緊拳頭,「那,下官再多賣幾間田產,湊足四百萬兩?」

  蘇傾容繼續淺笑。

  傅綸頭皮緊了,戰戰兢兢的小聲試探,「那四百,四百五十萬兩……?」

  蘇傾容將手裡的酒樽放下桌面,輕輕的「喀」一聲。嚇得傅綸心驚肉跳,唇舌一跳,「五百萬,五百萬兩!」

  喊完,傅綸差點咬斷了舌頭,一臉肉疼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或許對你而言,銀子比全家上下的性命還重要。」蘇傾容淺笑,「你家財有多少,本相清楚,陛下一樣清楚,五百萬就指望陛下高抬貴手,做夢吧。」

  傅綸如同無頭蒼蠅,「五百五十萬!」

  蘇傾容彎起美目,按著茶案輕身而起,「你們聚吧,本相先走了。」

  「丞相!」傅綸慌得膝蓋一軟跪在地上,爬幾步一把抓住蘇傾容的衣袂下擺,那清冷的觸感讓他恐懼的打抖,「丞相切切不要走,需要多少,丞相給下官指條明路啊!」

  「六百九十萬兩。」蘇傾容淡淡垂眸看著足邊身材高大卻蜷成一團的傅綸,「買你的平安,六百九十五萬兩才足夠保險。」

  這幾乎是傅綸的全部家財,交出去的話,他差不多一貧如洗!這個數字超出了傅綸的心理極限,傅綸震驚的睜眼,「不行!」

  蘇傾容哪是要他的家產?蘇傾容根本就是在扒他的皮!

  「是啊,對你來說確實不行。」蘇傾容毫不掩飾眸底的輕蔑,「所以沒什麼好談的。本相可以答應保你不被貪墨一案牽連,但日後,若皇上在其他事務上找你的麻煩,可別怪本相袖手旁觀。」

  說罷袖口冷冷拂開,傅綸登時滾出去好幾米,他的頭撞到案几,盛酒的銀盃傾倒,紅色酒液潑上衣袖,色紅如血。

  傅綸臉色慘白,癱在那裡呼赤呼赤的喘氣,似乎所有力量都被抽幹了,「六百九十五萬兩……丞相,下官手裡哪有這麼多現銀?只怕要把京裡和老家的房產全部邊賣掉……」

  「不止房產,」蘇傾容挑眉,交疊雙臂陰靜而美豔,一點朱砂,如同梅花落雪,「你還有字畫、銀鋪,家中珍藏,全部賣掉,折價也得賣,折的現銀越多越好。給自己留一間宅子,其他全部上繳!」

  畫梁繪,珠簾垂,清輝碎,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傅綸癱在地上,看著刺目的夏陽,只覺得骨頭和血液都被抽乾了,只剩下兩顆眼珠子盯著蘇傾容傾國傾城的面容,只能虛笑,「為了活命,為了活命,只能將半生經營所得的家財交上去,這些銀子終究不是我的,只是替他人保管而已……」

  「智不足以定國,武不足以安邦,陛下養你們是幹什麼的,自己沒有想清楚?」蘇傾容旋身,閆子航則上前把傅綸扶起來。

  傅綸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連帶著其他大臣紛紛面如土色。

  「陛下允許你們在眼皮子下貪瀆,不是為了用你們,而是把你們當做倉庫罷了。銀子貪得再多有什麼用,不過是替陛下保管家財而已,貪得越多就越顯眼。諸位這些年來撈的肥了,也差不多就是陛下開刀的時候了。這些銀子,從頭至尾,都是陛下的。」閆子航歎息,對傅綸娓娓解釋,「傅大人,千古以來都是這個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況是銀錢?為了傅大人的命,還是趕緊處理好家財,日後安分度日吧。」

  傅綸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訥訥點頭。

  擊潰了一個傅綸,其他人自然也不在話下。人再怎麼固執貪財,要錢不要命的還是在少數。何況,這條命沒了,錢不還是陛下的麼?

  在座諸位無一人膽敢反駁,放棄所有掙扎抵抗,灰溜溜的順從點頭,人人只等著回家清點財產,變賣產業,一句也不能多說了。

  蘇傾容淡淡看著他們,垂下睫毛。

  閆子航沒有說出口的是,這些人的作用遠遠不止替皇帝保存家財這麼簡單。致仕辭官之後,朝廷對這些人再不追究更是扯談。

  這世上多得是無能的官員,只會貪墨謀權,然而他們是絕好的棋子,皇帝可以用來制衡清流,更可以用來吸引民怨,在關鍵時刻推出去撇清自身……自然,這後幾個功能,沉絡大約已經分配給慕容尚河了。

  春江潮水連海平,夏日,好時節,不久之後,北伐軍即將倉儲充足,只等著在北疆建立大營,然後挽劍唱山河,一舉破滅南楚,那時候……

  蘇傾容微微笑了,眉心朱砂媚若花鈿,仿若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夏日過去,就是冬日。那時候,旭陽湖水已經很涼了罷。

  手腕隱隱發緊,北周的丞相走下唐華樓的閣樓階梯,一步步輕柔,青絲任意散落,花容傾天下。

  ******

  南楚太子宇文靖沒想到能在唐華樓碰到北周丞相,蘇傾容也沒想到能在這裡碰到宇文靖。

  這裡是赫赫有名的唐華樓,宇文靖作為外國太子,自然是要來見識一番的,他品著盞中一色青碧的茶水,葉上白毫歷歷可見正恍然讚歎這茶甘甜芳菲時,抬眼就看到蘇傾容從樓上下來。

  韶光瑟瑟,微風梨花,碧如簪,黑瓦木樓,一紙紅塵淡。

  ……北周淨出美人麼?宇文靖握著茶杯的手指停在半空,直勾勾的盯著陰暗的樓閣階梯,那襲天青雨色如此清雅,繁華錯亂顏色彷彿被空雨洗淨,天地募然一空靈。

  這人的美,完全不同於沉絡。

  天璽皇帝的美極盡華貴,將素色天地映的絢爛。而這個人,卻似乎將周遭的全部豔麗色彩全數褪化至極盡的素淡,素淡之中,唯那一抹麗色奪魂攝魄,狠毒妖媚。

  這容色瞬間震懾了宇文靖,讓已過而立之年的太子感覺到有一股什麼清淩淩的感覺沿著脊背迅速竄升全身,似有涼風起天末。

  宇文靖不認識蘇傾容,蘇傾容卻認識他,丞相大人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宇文靖還在呆怔,已經有隨扈附耳提點,「殿下,這是就是蘇相!」

  蘇相,蘇相……哦……蘇傾容!

  太子殿下反應過來的時候差點失手摔掉了手上的茶盞,猛然起身,身前的桌案隨著他的動作搖搖晃晃。

  蘇傾容本不打算停留,目光卻驟然在宇文靖的頸子處停留了一瞬,然後他慢慢走過來,閆子航跟在身後。

  宇文靖屏住氣看著……這人這就是蘇傾容!

  多年之前,將天璽皇帝救出蕭華宮,親手帶大帝尊,打的瓦刺毫無還手之力,陷害孟小將軍,讓楚皇睡覺都不安生的蘇傾容!

  竟然如此妖嬈。卻冷若冰霜。

  那襲青衣似在花開彼岸,樓外萬朵梨花白,周遭歌女十指調素箏,那人梨花一拂似雪滿衣。

  宇文靖用盡意志也不怎麼能挪開眼睛,只是靜靜看著蘇傾容越走越近。

  蘇傾容蒼白細長的指尖壓著水色衣袖,漆黑的眼睛如水清寒,盯著宇文靖的頸子,「太子受傷了?」

  不同於覲見沉絡時的正冠袍服,宇文靖此時穿的十分輕薄,頸子也大半露了出來,他聞言伸手去摸,果然,有絲隱隱的血色透出頸子已經包紮好的傷處,不禁苦笑。

  這傷是他在來北周的途中有的,自然是拜淮王的刺客所賜,傷的極重,差點就喪命。沒想到,蘇傾容倒是眼尖。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蘇傾容不再逗留,點頭說了幾句客套話就離開,留下一個將軍陪宇文靖盡禮。

  ******

  夏光明媚,閆子航卻覺得蘇傾容似乎是有什麼心事一般,想來想去,也只有方才碰到宇文靖算是個事。

  可是,那個太子碰到就碰到了,有什麼好奇怪的?唐華樓聲名赫赫,異國太子自然是要去見識一番的。

  「爾敏,」蘇傾容的眉頭少有的皺緊,「宇文靖傷的不輕。」

  閆子航點頭,「自然。想來是淮王的傑作吧,南楚奪嫡之爭已經你死我活,淮王會在半路上刺殺宇文靖,並不奇怪。」

  「不,很奇怪。」蘇傾容搖頭,漆黑的眸子在烈陽下有種琉璃般的朦朧色澤,黑色的長髮鋪碧色紗衣上,彷彿鮮麗火焰,「奇怪的不是淮王會刺殺太子,奇怪的是,宇文靖怎會如此容易受傷?」

  蘇傾容微微仰頭,看著頭頂伸展的梨樹枝葉,彷彿要觸碰到天空的指頭,「楚皇、淮王、太子三人彼此忌憚。楚皇此次派太子出使,一方面是為了和陛下訂立盟約,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趁太子出使期間整合朝中勢力,削太子的權。」

  閆子航點頭,「是。」

  蘇傾容的聲音驟然冰冷,「但無論如何,楚皇絕不該眼睜睜看著宇文靖出事。他要削太子的權,但是並不想要宇文靖的命。宇文靖可是儲君……淮王怎麼可能如此簡單就重傷太子?」

  「丞相,太子這不是沒事麼……?」

  「那個傷口很兇險,只要偏一分,宇文靖必死無疑,」蘇傾容冷冷的說,「楚皇如果真的想保護宇文靖,絕對會派最好的大內高手跟著。淮王的底子我清楚,他手裡劍客能耐有限。如果沒有楚皇故意縱容,淮王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傷到宇文靖!」

  閆子航倒吸一口冷氣,「丞相!你懷疑……楚皇他在故意縱容淮王殺掉太子?」

  可是,怎麼可能?那是太子,是楚皇最有出息的兒子!就算楚皇忌憚太子,也不會真要他喪命!

  「難道,楚皇想換太子了?他想立淮王為太子?」閆子航只能作此猜測。

  美麗的丞相大人搖頭,「不。淮王暴烈桀驁不馴,絕不是理想太子人選。如果太子被刺死,只怕楚皇會以謀害儲君為罪名,立刻向淮王發難!楚皇他……恐怕是存了同時殺掉太子和淮王的心思!」

  閆子航大驚,「同時殺掉淮王和太子?不可能!楚皇的其他兒子,不是年紀小就是不成器。殺了這兩個皇子,誰來接替皇位?」

  「或許……」蘇傾容的臉色陰冷至極,「楚皇根本就不打算讓任何人接替南楚皇位。」

  「那怎麼行?楚皇年紀不小了,再怎麼保養調理,大限來時定要駕崩,最終他還是要選個皇子即位,楚皇又不可能長生不死!除非────」

  「除非,」蘇傾容一字一句的冷冷接話,「楚皇認為他已經找到了長生不死的方法。」

  如果,楚皇認為自己可以長生不死,那麼所謂的儲君就沒有必要存在了,反而是對自己帝位的威脅,自然越快剪除越好。

  大夏天裡,某種詭異的冷銳隱隱襲上背脊,閆子航在烈日下依舊覺得遍體生寒,「丞相,長生不死只是個妄想,楚皇不會糊塗到相信這個吧?」

  蘇傾容卻不再搭理閆子航,眉間顰起來。

  這是閆子航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有如此明顯的表情,側眼望去只能看到他優美的側臉,烏黑的頭髮、漆黑如玉的眼睛,那樣冷,那樣陰寒。

  「不,」蘇傾容喃喃的輕語,「這世上,的確有長生不死的方法。」

  有個人,可以做到。

  「丞相?」

  「立刻奏報陛下,此次北伐,我要親自去!」

  「如果楚皇用的是我知道的那個方法……」蘇傾容細長漆黑的優雅美目眯細,猛然攥緊了手指,他的指甲雪白尖銳,將肌膚割破,一點點血漬淌在指尖,蜿蜒血紅。

  蘇傾容沒有說完後續的話,但是閆子航站在他的身後,只覺得那一句,冰冷透骨,如同地獄。

  四周的空氣似乎都要被凍結了,人影在街上如行冰窖,丞相周身的氣息似乎只要伸出手指,就能觸摸到某種寒氣森森的薄薄冰壁。

  隔花才歇簾纖雨,一聲彈指渾無語。

  ******

  晉候府。

  江燁推開書房的們,門發出沉重的吱吱嘎嘎聲,桌上的花雕瓶顏色鎮涼,整室清幽。

  江采茗依舊等在書房,抵著頸子,手指靈巧,幾根彩絲穿插在指縫間,竟是在打絲絛。

  柔軟的手指蹁躚,她認真的打著結,是同心結。

  這麼多年了,茗兒總是喜歡打這樣的結,京城流行這樣的結子,是少女掛在心上人腰上的信物,同心同意,永不相負。

  聽到聲響,江采茗抬起頭來,晶瑩的小臉靜柔溫雅,一時間讓江燁無法開口。

  羅帳青帷,暮色四合,抓著那幾根彩絲,江采茗看著父親的臉色,終於慢慢從眼底深處湧上難以描繪的悲傷和哀求。

  江燁看著女兒,「茗兒,慕容家的嫡孫求娶你,你樂意麼?」

  江采茗低頭咬唇,壓抑著震顫的身體,江燁的問話雖然語調溫柔,但是有著無法忽略的強迫意味,他並沒有說,「如果你不願意,爹爹不會逼你」。

  「爹爹,女兒的心思你一直都是知道的……」江采茗攥著指縫中的絲絛,眸中淚水盈盈,差一點就要滴落下來。

  擱在往常,江燁是非常心疼這個女兒的。江采衣和他幾乎鬧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他膝下的子嗣,就等於只剩下茗兒一個,父女一向親厚。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

  葉兆侖獲罪,皇上在朝堂上一番挑撥,慕容尚河對於他的信任,已經接近谷底,經不起半點波折了。

  赤豪已死,江燁不知如何交代,只能打算在大獵當日稱病,待在府裡閉門不出,省的慕容尚河察覺。雖然皇帝大獵,臣子稱病是有些不恭敬,然而江燁也沒有別的選擇。

  所以,江采茗不可能進宮,絕對不行。

  有江采衣這個前車之鑒在先,慕容尚河決然不會容許再送一個江家的女兒進宮,而江燁唯今之計,也只有把女兒嫁給慕容家排行第二的嫡孫慕容雲鶴一條路。

  只是,茗兒不可能給慕容雲鶴做正妻,只能做貴妾。

  江燁看著江采茗的頭頂,一時間,竟然有種失望的感覺隱隱傳來。茗兒應該知道他如今窘迫的情況,卻還是不願放軟身段。

  江燁私心裡,是希望江采茗能深明大義,自己提出嫁給慕容雲鶴的。

  可是,江采茗只是緊緊抿著嘴唇哭泣。

  江燁搖搖頭,「茗兒,不是爹爹逼你,咱們江家,只剩這一條路可以走了,你,也只剩下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江燁轉身離去,江采茗慘笑一聲,失力坐在身下的大椅上。

  多年苦戀,竟然,落得如此結果。

  心愛的男人被親姐姐奪走,再怎麼愛戀,連傾訴的機會都沒有。若在往日,還可以央求娘親為自己說話,然而如今,娘親自身難保,更何況幫她?

  江采茗咬住了嘴唇,將蒼白的唇瓣咬的紅潤,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指頭蜷緊了。

  世族貴女們,能拋頭露面,甚至和皇室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只有一個大獵。屆時,草場群馬奔騰,世族貴胄人人自立帳篷,可以在皇帝眼皮下追逐圍獵,而女眷們更可以趁機接近帝尊。

  然而,赤豪已死,江燁不打算出席大獵了。

  難道,她就要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嫁入慕容家,做那不愛的男人的妾?

  時間如此緊迫,江采茗想也不想,奔向了自己的閨房。

  「……碧桃,快去。」江采茗翻出自己多年來收集的所有珍寶和財產,甚至連原本屬於宋依顏的銀子一起,塞入貼身侍女的手裡,「關鎮外,是京畿有名的騾馬交易市場,很多胡商都會在那裡買賣名駒!你快去找,一定要買到一匹和赤豪一模一樣的寶馬!」

  「小姐……」碧桃很為難,「赤豪可是汗血寶馬,哪裡容易在這麼短時間裡找到一模一樣的?」

  「不需要是汗血寶馬,樣子像就可以了!」江采茗迅速說,「買回來修剪一下毛皮就行,獵場那麼大,馬那麼多,慕容大人不會認出來的!」

  只要能夠買到類似的寶馬,她就算瞭解了江燁目前的困境,也算替娘親將功補過,江燁也可以放心去大獵。

  而她,也可以一同前去,抓住最後的一絲機會!

  碧桃拿著銀子依言出去辦事了。

  江采茗的小手無意識的用力,幾乎扯斷了手裡的彩絲。

  大獵,是她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了,怎麼辦,怎麼辦?

  此時,院子裡吵吵嚷嚷,一個婆子喘息著小跑步進來不斷拍打著江采衣閨房的門扉,「小姐,小姐!」

  「怎麼了?」

  婆子喘的氣管發疼,聲音嘶啞,「小姐!宋夫人她,她有喜了!」

  ******

  ……有喜了?鶯兒緩緩扭過頭,看著白竹幾近扭曲的臉。

  宋依顏,有喜了?

  美麗的紅衣姑娘眯起眼,緊緊皺起眉頭。

  「明明好不容易踩死了她,居然在這種時候有喜,萬一是個男孩……」白竹氣得差點翻桌,難道,難道還要讓宋依顏那個賤人翻身不成!?

  ******

  皇帳。

  「你說什麼?宋依顏有喜了?」江采衣猛然站起,失聲,「這不可能!」

  嘉寧扶住江采衣,「娘娘別急,就算是宋依顏有喜,咱們也有辦法對付……」

  「不,」江采衣覆住嘉寧的手,「嘉寧,你不明白,我是說……這……不可能。」

  嘉寧歎氣,「娘娘,宋依顏雖然年屆不惑,可是不惑之年並非生不了孩子,前朝的昭妃娘娘生了六個皇子,其中兩個都是在四十歲上生下的……」

  「不……不可能。」江采衣訥訥的閉緊嘴唇,手指鬆弛下來,又軟軟的坐回去。

  嘉寧再問什麼,她卻不怎麼也不肯說了。江采衣看向帳外的日光,白玉步簪在頰側輕輕晃動,道道暗影滑過臉側的肌膚。

  帷幕上延展糾纏,釀成桃花一樣怒放盛大的紋路,外面有馬蹄和侍衛們來回忙碌的聲音。

  江采衣沉默了許久,然後緩緩抬頭,「嘉寧,給鶯兒帶一封信。」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7 11:40 AM

第四十一章 闌珊(下)

  花木扶疏暗影處,有簫聲喑啞,一聲聲,一絲絲,明明是歡快而明亮的調子,卻硬是吹出了淒婉凝滯感,有一搭沒一搭,惘然淒清,似要直直酸軟到人心底離去。

  蕭疏的陰涼宮室,明明是盛夏,卻將門扉緊緊閉合。

  蘭芳苑,選侍畫蘭公子的住處一向幽靜,而此時,所有的侍女太監都被打發走,獨留他一人,默然吹著蕭瑟玉笛。那聲音如泣如訴,隱隱還有金戈鐵馬。

  「孟小將軍離開沙場這麼多年,簫聲音調還是這麼硬。」一人嗤笑,坐在清涼竹椅中央。

  畫蘭停止吹奏,輕輕放下玉簫。

  「韓御史。」畫蘭並沒有轉身,只是淡淡點頭,似乎對於南楚舊人潛入大內禁宮沒有任何驚訝,「我早就不是將軍了。」

  韓御史輕笑,「想當初,楚皇陛下聽聞你簫聲是一絕,讓你在御前夜宴上吹奏一曲,被你斷然拒絕,結果現在呢……」

  畫蘭微微垂眸,白色的長髮絲綢一般飄蕩在背後。

  ******

  曾經啊,他還是南楚臨海大疆的主帥,年輕氣盛。

  就算他擅長吹簫,主職終究是血拼沙場的將軍,憑什麼要在君前像個教坊歌伎般表演,辱沒自身名聲!

  那時,聽到楚皇這個要求,他只是冷冷抬頭,左手按劍,於君前整肅衣冠端正跪下,毫不猶豫的說,臣唯一心沙場而已,不熟音律。

  白蠟在紫銅鶴架上搖曳,他抬頭望去,青絲如玉。

  視線中,楚皇原本愉悅的笑意立刻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洶湧澎湃的怒火和猜疑。

  那時他多麼強硬多麼執拗,就連君前奏一曲簫聲都覺得下賤,而今呢?深陷北周後宮,比較當初,屈辱何曾千萬倍!

  聽韓御史笑的不懷好意,畫蘭卻未曾轉身,「太子出訪,韓御史冒險來找我,必然是有事交待吧?」

  韓御史收起嘲弄的嘴臉,但是眼底的輕蔑怎麼也抹不掉。

  當初,孟小將軍獲罪下獄,孟家闔族百八十口人都被陛下砍了個乾淨。孟小將軍在牢裡不見天日的鎖了三個月後,才被暗地裡帶出。

  楚皇對外宣稱孟小將軍已經伏法,找了個相似的少年砍頭,留著孟將軍,不過是因為看上他風姿秀致,想要秘密收為孌侍罷了。

  男子之身,如何能委身於人!

  孟小將軍剛烈至極,不僅死命不從,甚至差點傷了楚皇,楚皇勃然大怒之下,下旨命人將孟小將軍暗地送入教坊混入北周後宮,去做最低賤最屈辱的男伎。

  「不願意伺候朕,就去伺候北周的皇帝吧!讓你好好嘗嘗這下賤滋味!」楚皇是這麼吼的。

  孟小將軍自然不顧一切求死,然而楚皇以他曾經二十名副將的性命作為要脅,孟小將軍咽著血咬著牙,不再反抗,乖乖被送入北周後宮,做一個不清不楚的細作。

  然而,北周的皇帝和南楚的皇帝根本就是兩回事,畫蘭身處後宮,根本聽不到前朝一星半點的消息,更何況,他根本不得寵。

  就這樣,沉寂著,默然著,自是年少,韶華傾負。

  ******

  韓御史看畫蘭不語,忍不住語氣急躁暴烈了一點,「這麼多年來,你在北周後宮毫無建樹,什麼消息也打探不出來,自己知罪麼!」

  畫蘭輕笑,淺橘色的唇瓣自嘲的輕輕彎鉤,「那還能怎樣,莫非,韓大人要我去和女子一樣爭寵?就算我爭,天璽帝心智手段都遠遠在陛下之上,我要如何施展?」

  韓御史嗤了一句,「你已經開始替天璽皇帝說話了?當了幾年他的嬪御,就連心都向著他了?」

  畫蘭不語,只是側頭,去看窗外開成壓天壓地的繁盛梨花。

  「還真愛上天璽帝了?」韓御史冷哼,「眼看天璽帝北伐在即,你武功不俗,就沒有把握趁機刺殺他麼?」

  「天璽帝武功境界,遠在我之上,」畫蘭淡淡的輕掀長睫,白髮如雪,蜿蜒在膝上,彷彿流淌的雪。

  「那他的軍機秘密,你就一點都弄不到?」

  畫蘭搖頭,「軍機大事,我如何得知?」

  「廢物!」韓御史氣得甩開袍袖,呼啦啦一陣涼風。「在北周待了這麼久,什麼事都辦不牢靠!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沒有麼?」畫蘭嘲諷的彎起眼睛,聲音柔緩的一如他的簫音,「我怎麼記得,南楚曾經要靠我才能鎮守得住海防啊。」

  「……你!」韓御史猛然站起,「莫非你到現在還在記恨陛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是南楚人,必得忠君忠國!」

  畫蘭冷笑,「記恨又如何,我沒有資格記恨?」

  「數年征戰,累累功勳,我不曾忠君忠國麼?陛下何曾念過我一絲舊情?他收我海疆,空我國門。召我侍奉不成,又將我丟來北周後宮。這個朝廷,這個皇室,讓我憑什麼不記恨?」

  「你……」

  「國無常刑。我孟家一百三十六口人,有多少是無辜,有多少是添樁?陛下一聲令下奪了我的軍權,殺我親族,毫無悲憫!我在牢裡關了三個月,每天聽到的聲音就是今天又斬了孟家的什麼人!」

  「……」

  「臨海大疆,我經營多年,軍裡都是生死相隨的兄弟!陛下把他們遣散的遣散,降職的降職,關押的關押,把好好的一個臨海大疆,給糟蹋成了什麼樣子!如今海岸空虛,百姓無法漁獵,海寇說來就來!」

  「……」

  「我孟家世代貴胄,獨剩我一支血脈!我只能在北周後宮日夜痛入骨髓,以男子之身去侍奉另一個男人!眼睜睜看著我的海疆,從此變成敵寇的根據地!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在心口劃上一刀!」

  韓御史被說的無言以對,只能緊緊咬牙激烈厲喝,「孟天蘭!」

  「是,孟天蘭,我叫孟天蘭,」秀雅的白髮青年緊抓著玉簫,五指如玉,青筋暴突,「可是還有誰知道孟天蘭,還有誰記得孟天蘭?這樣的陛下,這樣的朝廷,讓我拿什麼去忠誠!」

  「你,你……」韓御史胸口起伏,手指發顫直指著畫蘭,像「你是南楚人,就算屈辱至死也必須忠於朝廷」這樣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好極了,孟天蘭,你這算是徹徹底底和南楚翻臉了罷!?」

  白髮青年慘然一笑,後腦勺抵著窗櫺。盛夏日光照在他雪白的眼皮上,一道道窗櫺輕靈而精緻的光影,他的睫毛輕顫,像是鳥兒輕快的翅膀,「怎麼可能……縱然心如死灰,南楚也是故國。」

  無論如何,那是故國啊。萬里江山,風景如畫的故國啊。

  就算戀慕著北周容傾天下的皇帝,也忘不掉南楚的風光,忘不掉碧波粼粼的海,忘不掉街頭尾巷那濃濃的鄉音;忘不掉兒時慈母輕哼淺唱的家鄉小調;忘不掉如織的烏篷船和桃花汛來時的咿呀民謠;忘不掉那裡溫熱的陽光溫度和碧波鹹清。

  那是拼盡一身鮮血,拋頭顱灑熱血,也要保護的故國啊。縱然不再效忠朝廷,卻不能背叛自己的故鄉。

  「韓御史,」畫蘭微微睜開眼皮,「天璽帝北伐與否,根本不是我等阻止得了的事。其他事我無能為力,但既然大人你來找我,那我勸你一句話……」

  韓御史看著他。

  「北周強而南楚弱,現在我國的情況被動至極。現在最要緊的不是阻止北伐,而是立刻整合南楚的分散勢力!國內三大派系爭鬥太厲害,如果天璽帝攻擊南楚,只怕會經不起半點打擊,被衝擊的支離破碎。」

  「所以?」韓御史挑起一邊眉毛。

  畫蘭緊抓著玉簫,睫毛下的黑眸陰冷寒淡,卻充滿壓迫。韓御史一凜,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曾經英姿颯爽,握著一柄銀槍,天地都為之震動少年將軍。

  「所以,現在當務之急是整合國內勢力,無論如何,在天璽帝北伐前,南楚的派系鬥爭必須有個結果!現在形勢已經足夠危險了,國內,不能再有二心!」

  韓御史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一絲狠意,頓時大驚,「孟天蘭!難道你的意思是────」

  「殺掉太子!」畫蘭斬釘截鐵的緊緊盯著韓御史的臉,「韓大人,我知道你名為清流,實際上屬於太子派系!然而,如今情勢危急,既然太子遠在異邦,何不就此趁機除掉他!如此一來,淮王和陛下必定反目,不管是交戰、政變,還是逼宮────淮王和陛下之間,一定能迅速鬥出個結果來,無論誰獲勝,都好過現在三分五裂的局面!」

  韓御史一巴掌掄過去,將畫蘭白皙的臉狠狠扇到一邊!

  「狼子野心的東西!」他輕蔑大罵,「我就不該來找你!在北周待了幾年,居然把腦子動到謀害故國儲君上來了!」

  畫蘭偏著臉連連輕笑,「韓大人如果愛惜聲名,我可以找機會代為動手。」

  「放肆!」韓御史冷笑,「孟天蘭,你說得好聽,為了南楚?我看你是記恨陛下當初屠孟家滿門,所以伺機報復罷!居然企圖謀害太子殿下,你簡直,簡直────禽獸不如!」

  他鄙夷至極,連多看畫蘭一眼都噁心,摔門出去!「我去向殿下覆命,南楚從此,就當沒有孟天蘭這麼個人!」

  畫蘭吸口氣,背脊貼著冰冷的牆壁,看著韓御史怒氣衝衝的走了出去。

  太子來訪,韓御史跟著一起來,此刻禮部正在內宮擺宴招待太子下屬,這韓御史怕是在宴會中接機溜出,躲過層層大內侍衛尋來的罷。

  他歎息一聲,舉起玉簫,湊到嘴邊。

  韓御史,太子的下屬們……這些士大夫跟定了太子,無論如何是不肯謀害太子的,哪怕南楚形勢危急,他們也要保住這個主子。如果,天璽皇帝真打算在北伐中借機攻擊南楚,憑著南楚現在的局面,註定要吃大虧。而如果,太子死在北周,如果,能在這裡殺掉他……

  畫蘭眯起眼睛,打開門扉,走入梨花繁盛的庭院。

  院外的宮女見他出來,連忙迎上去,「公子,方才聽你吹簫,真好聽呢。」

  「是麼,」他淡淡一笑,坐下,將嘴唇貼在冰涼的玉簫上,「那我再吹一遍吧。」

  簫聲喑啞凝澀,似在蒼茫大地一劍盡挽破,繁華笙歌落。斜倚雲端千壺掩寂寞,縱使他人空笑我。

  宮女迷醉中也有迷茫,「公子,這曲子真好聽,可是聽著很憂傷呢。」

  何止憂傷?畫蘭淡淡淺笑,說是心如死灰,也不過如此而已。

  然而儘管心如死灰,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故國遭遇危機。

  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唯剩下一腔熱血,還有對故國的惦念。

  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看著南楚陷入危機。那是故國。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人生在世,苦多樂少,何異禽獸,氣節而已。

  剩下的,也只有這點氣節罷了。

  「公子,這調子很耳生,是哪裡的民謠麼?」宮女問。

  「這是我家鄉的小調,」沉默許久,畫蘭仰頭看向梨花樹外那一線藍瑩瑩的天空。

  梨花如雪,花落肩頭,恍惚迷離。

  「公子的家鄉,很遠麼?」

  很遠,很遠,遠在青山以外,遠在長河盡頭。

  那是除非馬踏城頭,否則千里萬里也望不到的家鄉,那是生死魂牽,千年萬年也歸不去的故國。

  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令令不肯彈,蹁躚影驚鴻。

  ******

  騾馬交易市場。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匹雄健寶馬緊緊吸引,那馬兒渾身赤紅,蹄大如斗,毛皮如同光亮的絲緞,在陽光下閃耀。

  長長烈紅馬鬃彷彿獅子的鬃毛,高高蓬起,眼若銅鈴,炯炯有神,肌肉累累鼓起,無需用手指觸碰,就能感到奔放的力量!

  「簡直一模一樣……」碧桃喃喃,和晉候府裡的小廝一道,連忙趕去,離得越近就越是吃驚。

  這寶馬和赤豪簡直一模一樣!只要稍微修理修理毛髮,就能完全以假亂真!

  「姑娘好眼光,」賣馬的胡人將右手撫在胸前,小鬍子尖尖翹起來,「這是某從關外費盡氣力販來的汗血寶馬。」

  汗血寶馬!

  碧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赤豪是汗血寶馬,這匹紅色寶馬不但和赤豪的毛色一模一樣,竟也是汗血馬!

  就是慕容尚河本人親自撫摸鑒別,也看不出這匹馬和赤豪的區別吧!這下,小姐可以放心的和侯爺去大獵了!

  她興奮的滿臉紅光,讓隨身的騾馬大夫驗了馬,確定這匹馬康健無誤後,趕忙付了一大筆錢,意得志滿的回府報喜去了。

  ******

  夏日關鎮,和京城一樣繁華。

  還未到宵禁時分,暖風處處,關鎮街頭是熙攘洶湧的人潮,花的味道,馬車交錯,四周瓊樓通明,燈花暮雨牡丹夜放,是最愜意的去處。

  到處是燈和人流,歡聲笑語不歇,鎮上最繁華的街道接連到底,是開到無盡無邊,妖豔奢華的牡丹。男女老少人都湧上街頭,腳挨著腳,肩摩擦著肩。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好像一個明晃晃的圓盤,那麼亮那麼白,近的好像伸手就能碰觸到一樣,在四周屋瓦上撒著白霜,街坊兩旁鋪子前懸滿了各色花燈,樹上、坊間,一叢叢棚下也掛滿了燈,是各色各樣的牡丹形狀,燭火在燈芯光輝明亮,透過裹燈的綢緞找出明媚的花紋影。

  鋪子裡有桂花湯圓甜水的味道,有荷葉蒸糕的味道,有姑娘脂粉的香息,一盞盞燈在眼前,火樹銀花,一團團光暈,黃的,粉的,藍的,紫的,紅的,綠的,色澤交錯。街上有月光,有燈光,煙火在天際蓬爆的流光,星光,還有姑娘們髮鬢上的各色金枝珠花,步搖,寶石亮閃閃的星輝。

  「皇上,皇上。」開心的姑娘任憑身前的美貌青年抓著手,笑著,跟著,在街頭穿行。

  沉絡的手臂攬著她,為了避免容貌曝光,只撿幽暗出行走,江采衣回頭看去,人潮縫隙中,雷宇晨帶著羽林衛艱難的擠開人潮,拼命想要趕來沉絡身邊,卻被他輕巧的避開,終究越落越遠,在原地遙遙跳腳。

  「關鎮牡丹節開的最好,朕只想和你一起看,雷宇晨跟著做什麼?」優美的紅唇有著愉悅的弧度,湊在采衣耳邊,氣息的溫軟,衣袖拂過道道流光,拂開漫漫梨花,細膩的雪白,有著香味,把親昵都融化成了徹骨柔靡。

  江采衣彎起眼睛,牽著他的手,靜靜感受微涼乾燥的細膩肌膚和那靜靜的溫柔,反手握回去,握緊了,步步相隨。

  夜晚十里燈華,九重城闕八方煙花,七星寶塔六坊不禁,五寺鳴鍾四門高啟,一派繁華,有青荷氣吹涼到身邊,薄紗如霧亦如煙,清幽水色在橋下足邊,燈火花垂雨,白酒傾時玉滿畫舫。

  牡丹園裡,一大一大朵,那紅色的,有墨牡丹、朱砂紅霜、紅墨菊,紅黃二色的,金紅交輝、金背大紅;那紅花黃蕊的,是紅杏山莊;那花瓣外黃內紅的,是紫龍臥雪;花瓣外白內紅的,是香山雛鳳;那粉色的有羞女、清水荷花、粉旭桃、粉女王、粉葵、粉荷花;還有那潔白勝雪的,有白毛獅子、白牡丹、草舍如籬、白松針、白玉珠簾、殘雪驚鴻、白鷗逐波、輕見千鳥、秋水綠波、胭脂點雪、瑤台玉鳳;那黃色的金皇后、兼六金黃、黃香梨、古龍鬚;還有一株並生兩朵的,一粉一白,是二喬。

  「皇上,那朵叫什麼?」指著最大最豔麗的一朵,她好像個尋常人家裡,央著夫君來賞花的小姑娘一樣,毫無顧忌的攀在沉絡臂上。

  煙花爆開的聲音好響,她只好貼著他的耳朵大聲問。

  身後,是如海般的燈市,煙火在星空滑過光亮痕跡,煙花一閃,他的面容就明亮起來,煙火演滅的時候,就籠入陰影,一明一暗的交錯中,妖豔華貴。

  「那個是姚黃。」他回答,手指在她的鬢角滑過,勾著異常鮮豔的嘴唇。

  「那朵呢?」

  「那朵,叫心意。」他輕輕說。

  唔……有些曖昧,有些羞澀,江采衣耳垂微微紅了。依依不捨的又看了一眼那朵叫做「心意」的粉紅牡丹,又指向另一簇並蒂雙開,一支兩朵的紫色牡丹。「那枝呢?」

  「那枝叫做『相伴』」。沉絡彎起黑眸,替她擋住煙火落下來的硝灰,笑看著她羞澀粉嫩的小臉。

  他站在他身邊,柔軟衣袖細心包裹她的肩膀,細心擋去所有衝撞,那麼被人體溫暖著,她不自覺的依偎的更緊了一些。

  「這,這朵呢?」

  沉絡伸出手去,折了一枝,細白指尖拈著巨大豔麗的花枝,慢慢,慢慢的簪上她的衣襟,「這支叫做,點絛唇。」

  呢喃著,他微微垂下頭,嘴唇擦過她的臉頰,只差一點點,就蹭到她的唇。

  點絛唇。他說這話的時候,黑眸微暗,禽著似有若無的戲弄笑容。

  江采衣覺得心漏跳了一拍。

  翠葉光如沃,情似雨餘黏地絮,歌餘塵拂扇,舞罷風掀袂。

  人群喧鬧嘈雜,他一點點收緊力道,擁抱住她的身體,靠在自己懷裡,黑色的頭髮壓在白色的鎖骨和紅色的輕紗上,彷彿月下開到荼蘼,盛放到極致的牡丹。

  他的眉目在暗影裡妖嬈豔麗,青絲如緞,風情如畫。

  男人的熱量和溫度壓迫著她,她仰頭,心裡一陣劇烈卻綿長的瑟縮,

  燈火星星,人聲杳杳,夏天是熱的,卻從來不曾如此溫暖。

  天空被煙火映出一片柔和的淺紫和微紅,青白的火花和淡淡的夜霧交融在一起。

  他是她的皇帝,她是他的長安。

  ******

  他們在繁花間穿行,四處很熱鬧,江采衣驟然聽到有人用旭陽土語叫賣,不禁扭頭去看,卻是一個賣花勝的攤子,老闆操著一口帶著旭陽口音的腔調。

  鄉音倍感親切,江采衣本來掃一眼就打算走,卻驟然在攤子上看到一對紅色的花勝,足下就頓了頓。

  那對花勝並不名貴,做成了杜鵑花的形狀,十分別致。花瓣間鑲著小小的白玉和紅藍寶石作為花蕊,花瓣是薄薄的銀箔,上面有著鮮紅的釉色。

  杜鵑,是娘親最愛的花,是旭陽山坡上,曾開滿的花。

  老闆是個大娘,看到兩人衣飾不俗,立刻眉開眼笑的打招呼,「公子,這對兒花勝是我這最好的貨色,給你家娘子帶上,定然好看。」

  「嗯,」美豔的帝王身子隱在暗處,一手牽著采衣,輕聲說,「拿著吧,是好看。」

  那麼美而清澈的聲音讓老闆娘一愣,她揉了揉眼睛,只能看到一襲紅影在燈火闌珊處模模糊糊,髮黑如墨。

  那個修長挺拔的男人帶著難以形容的笑意,對著身側輕靈秀美的姑娘笑語。

  這兩人看起來就很有錢的樣子,老闆娘如同看到肥羊,說什麼也不會輕易放過這一對貴客,馬上對江采衣綻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姑娘好眼光,這是攤子上最名貴的一對花勝,是京城最有名的匠人加工來的,這手藝在別處看不到的!本來……至少值八十兩銀子,今日和公子姑娘有緣的份上,就算兩位六十兩銀子吧!」

  沉絡正打算掏銀兩,江采衣卻將他的衣袖狠狠一抓,小巧的下巴抬起來,猛然就帶了那麼一絲淘氣和明朗。

  「六十兩?」北周的辰妃娘娘站在飾品攤前,很熟練的老闆娘討價還價,「這花勝的胚子分明就混了錫,哪裡就能值六十兩?」

  老闆娘一驚,沒想到這衣飾華貴的姑娘竟然不好糊弄,立刻由牡丹花笑成了一朵菊花,「姑娘,這花勝雖然不是純銀,但是手工繁雜。你看看,這花紋,鮮活鮮活的!這樣吧,我看姑娘你是真的喜歡,就算你五十兩,不能再低了!」

  江采衣嘴角一挑,燈火下精緻的鼻端微微上翹,看起來分外機靈嬌俏,「五十兩,我可以去金銀莊子裡買最好的足金花勝。」

  老闆娘神色一跨,咬咬牙,一副割肉的模樣,眼睛一閉視死如歸,「罷罷!我就當交姑娘個朋友吧,一口價,四十兩!」

  江采衣依舊搖頭。

  老闆娘欲哭無淚,「姑娘啊,不能再低了,再低,我就要賠老本啦……喂!等等!」

  眼看著江采衣拉著沉絡要走,老闆娘趕緊扯尖了嗓子高叫,「姑娘!別走啊姑娘!你、你能出多少?說個價,我老人家看看能不能回本?」

  江采衣伸出兩根手指。

  老闆娘為難的臉皮都抽到了一起,「二十兩?姑娘,二十兩實我可要賠乾淨了……」

  江采衣搖頭,「二兩。」

  ……

  沉絡舉袖口掩住紅唇咳嗽起來,老闆娘兩眼發直,望著江采衣的表情猶如看到了什麼風華絕代的女神,極為崇敬。

  識貨的,這真是個識貨的。

  「姑娘……」老闆娘綠著臉,還打算還價,就看到江采衣扯了扯沉絡的衣袖,小聲對沉絡說,「陛下,你站過來一點。」

  沉絡挑眉,挪了幾步,整個人從陰影處脫開,站在小攤邊明亮的燈火處。

  老闆娘目光開始呆滯,神智混亂,連口水留下嘴角都不知道,只一個勁呆呆的盯著沉絡的臉,眼珠子都沒法移動一下。

  江采衣重新又小小扯了扯沉絡的衣袖,「陛下,笑。」

  那一笑如同牡丹綻放,周圍燈火焰花全部褪化蒼白,玄色妃色的衣在光線裡透出一點溫軟的反光,之上是一層一層,玄色疊著月白疊著雪色,絲毫不紊的衣領和一段修長好看的頸子。再往上,是被黑髮輕輕壓著,嫵媚到極致的鎖骨,再往上……那笑容傾倒河山,妖豔幾近灼目刺眼,不容逼視。

  江采衣再次開口,「老闆,二兩。」

  「……」

  ******

  斜月闌幹夜如水,有夢,清簫吹徹雲諸。身畔高樓歌聲宛轉,十三弦高指撥軟,箜篌徵舌多改變,圓於珠細於線,韻玲瓏,湘紀調瑟煙靄中。

  沉絡抬起手,在人流中攏好她的頭髮,然後將那對紅豔的花勝分別壓在她的兩鬢。

  花勝在她髮間彷彿活著,隨著點頭的動作而輕顫,嬌美可憐。

  名花傾國兩相歡,他微微垂眸含笑凝視,身後是一大片鮮豔如火焰的衣擺。

  風細碎,花自醉,柳紛飛。

  江采衣開心的拉著沉絡的衣袖,就聽到美豔的帝王在身側笑意滿滿的寵溺輕問,「不過是一對花勝罷了,何需如此計較價錢?」

  江采衣側目過去,「這對花勝頂多只值二兩。」

  沉絡彎起漆黑的眼眸,「只要你喜歡,多少銀子朕都會買。」

  江采衣睜大眼睛,「那怎麼行?夫君的錢,我可要省著花。」言下之意,她方才犧牲他的美色討價還價,是為了替自個兒夫君省錢啊。

  低低笑意漾開,沉絡一瞬不瞬的看著她,江采衣臉色越來越紅,差點聯手都不知道怎麼放的時候,聽到他小聲問,采衣,你方才和老闆娘說的,是不是旭陽話?

  江采衣點點頭,嗯。

  「那麼,」他的聲音好輕柔好緩慢,「旭陽話裡,『銀子』該怎麼念?」

  江采衣想了一下,「牙子。」

  「『漂亮』怎麼說?」

  「歇騰。」

  帝王漂亮的黑眸變的幽暗,「采衣……」他拉著她來到僻靜處,清涼紅唇抵在她耳畔,「朕有一首很喜歡的詩,『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用旭陽話說來是怎樣的?」

  這個難度比較高,江采衣想了好一會兒才翻譯完,旭陽話和官話發音大部分相差不遠,但是調子十分轉折,這首詩念來俏皮又有趣。

  他似乎聽出了興致,接著問,「那『我喜歡你』怎麼說?」

  江采衣不假思索,「吾西裡你────」

  見他徐徐彎起的美眸,采衣驟然張口結舌,面紅耳赤,腦袋一嗡────她在幹什麼?

  她在跟皇帝說,我喜歡你?

  「嗯,」沉絡慢慢直起了身子,笑看懷裡姑娘驟然紅豔的臉蛋,輕柔拍拍她的腦袋,淺聲說著,「采衣,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喜歡你。

  突然,兩人就都安靜下來,只是手牽著手,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地方相貼相觸。

  岸邊芍藥正開花,街流人潮滾滾接踵摩肩,燈火沿著街道屋簷一溜延伸遠處如火如荼。

  說完話他便挽緊了她的手,重新走入人流,長夜漫漫,細花如雨。

  江采衣無意識的任他牽著前行,沉絡也不多言,只是笑若柔春風暖江南,那一刻那樣欣喜那樣羞澀。

  十里春水,紅樓燈火明豔,花千樹。柳絮鋪地,桃花落了晼晚,琴聲乍起雨落闌珊。

  手就這樣牽著,指頭糾纏著指頭,那樣溫暖。

  江采衣感覺到身側的他,衣袖是涼的,青絲也是涼的,可是指尖相觸的那個地方如此滾燙如此暖和。

  牽著手,靜靜感受著溫柔。

  雖然曾經無數次的在床榻間抵死纏綿,可是這一刻,他們像兩個剛剛表白心意的少年少女。青澀的,愉悅的,彼此互相試探著呼吸,猜不透對方的心意,心裡卻花開無涯,逕自悄然欣喜著。

  只是指尖相觸,都讓人心跳加速。什麼時候,在彼此身邊,竟也會如此小心翼翼,帶著緊張也帶著期待呢?

  闌珊處,多麼如詩如畫,花瓣雨落下好像嫁紗,周圍的熙攘似乎都漸漸安靜,每絲風的響動都聽得清晰。

  此刻,無聲勝有聲。

  哪怕有無數的話想說,哪怕想要緊緊抱住對方,哪怕眸中滾燙的激越的情感就要漲破身軀,他們終究還是這樣靜靜的挽著手,在燈火的暗影下相攜相行。

  怎麼辦,就這樣看著,也喜歡。

  一天比一天更喜歡,今天比昨天還喜歡,最終,會有多麼喜歡呢?

  路邊的菩提樹結了子,枝頭載不動了,有米粒大小的淡黃掉下來,半壕春風吹落如雨。周遭集市布匹被風吹動,似乎亂翻的紙張般轉折。

  長夜漫漫,細水漫過河岸,花滿心時亦滿樓。

  花正當春,人亦少年,相思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愛是一場天時地利的相遇,無需等待,也不必準備。

  ******

  宵禁時間到了,有侍衛在街頭巡查,沉絡施力微微一扯,將她扯去了僻靜處。

  「皇上……」手挽手,沉絡帶著江采衣就躲進了一家僻靜酒莊,他牽著她關好門,有月影透過窗櫺的縫隙落下來,在地上劃出妖嬈幽暗的白。

  噓。沉絡緊掩窗扉。

  「陛下,這是別人的酒莊……」彷彿做壞事的小孩子,江采衣左右顧盼,就聽到他笑,「那麼明日,買下來就是了。」

   酒莊裡,巨大的木桶排排佇立,青釉的酒罈,釉色青嫩如翠竹故名,面色澤光潤,瑩透一如玻璃質感,釉中有密集小氣泡。

  獸口琥珀杯,葡萄夜光杯,嵌在巨大銅架上,香甜馥鬱的葡萄酒味熏得滿室恍若仙島,連月光似乎都浸透了酒,醉意濃濃的蕩漾著。

  沒有別人,只有他們,還有窗外梢頭被月光照的發白的柳絲,摩挲的窗櫺沙沙作響。

  沉絡啟開了一壇酒,自己飲,也餵她。

  酒色如血,彷彿燃燒的紅色寶石,微微一潑就濕透了指縫間,香甜氣息順著白玉長指流下,浸透衣袖。

  楊柳晚風深巷酒,桃花春水隔簾人。

  她被他抱著,身軀抵著,坐在梨木桌上,伸手去撫摸掉他唇邊的清涼酒液。

  酒色如醉,色授魂與,他的唇如此鮮研,裡衣貼著頸子的地方落了青絲,盡是嫵媚的顏色。

  采衣,他輕聲低語,睫毛在吻她的時候在她頰畔的肌膚上輕輕起伏震顫著,聲若絲帛,不似相望一眼的花開。那種感覺,帶著溫柔帶著期待帶著憐惜,佔據了全部的心。

  嗯……江采衣柔順的仰起頭,任他的嘴唇滑上頸子,然後向下。

  帶著香甜酒意的唇齒咬開了她襟口的衣襟,露出輕顫的肌膚,貼合著手指緩緩撫觸。

  她彎著背脊,一手攬住他的後頸,然後就被慢慢放倒,坐了冰涼的桌面上,身畔還有一壇壇高大的酒樽。

  她背後抵著巨大的粉青釉酒罈,足下一涼,才驟然驚覺他脫了她的繡鞋。

  瑩潤的肌膚嫩潤的幾乎透明,裙裾被掀起來,然後順著腿滑上腰間,褻褲也被扯落。

  美豔傾城的帝王彎起美目,輕輕笑著,反手扯落腦後的龍紋琥珀簪扔在地上,一背青絲如綢如緞瞬間披散開來,滑在兩人身側。

  簪子掉在地上,血紅色,略透明,簪針為圓形,上端略彎曲,簪首為蘑姑形,通體飾龍紋,滾在地上,清脆悅耳。

  她唇上有著淡淡的胭脂,是紅色丁洗出,選花瓣,搗碎,加棉絮曬乾,最後用細沙濾過才有這樣的鮮研。

  胭脂的顏色有好多種,石榴嬌、大紅春、小紅春、嫩吳香、半邊嬌、萬金紅、聖檀心、露珠兒、內家圓、天宮巧、洛兒殷、淡紅心、猩猩暈、小朱龍、格雙唐、媚花奴……他最喜歡哪種呢?

  就這麼朦朦朧朧的想著,他的嘴唇沾上了她的胭脂,妖嬈的紅中一絲香豔。

  紅色的痕跡隨著他的親吻從柔嫩的頸子向下,再向下,她的身體比薄薄的裙擺絲帛還要顫抖的厲害,「嗯,皇上……」

  他的手指又燙又熱,撫摸過的地方彷彿被火燒過,他的手滑過她的豐乳,撫摸過小巧的肚臍,然後分開她腿間濕漉漉的粉嫩丘陵不輕不重的揉弄。

  他的青絲絲緞一樣低垂下來,鋪散在她的周身,她枕著他的烏髮,似在海棠花海間。朱砂點唇,漣漪作裙,一兩點相似,甘之如泉,濕了臉上妝華,年華似袖口邊的一襲涼風,妖嬈成畫。

  江采衣的身上別無更多裝飾,除了鬢角那一對剛剛別上花勝,就只剩手腕上的白玉鏤空扭股鐲。

  鐲子白而無暇,由三根玉繩扭作麻花狀,彼此相連相依,但又各自獨立,戴在手腕上,手稍稍一動就會發出叮咚清脆的碰撞聲,溫文爾雅。

  溫熱的舌尖抵著她手腕處玉鐲和肌膚的貼合間隙處細細吮噬,麻癢的令她發熱。

  他美眸在長睫下春波魅惑,衣若蝴蝶翩翩滑落,似月華下人間四月絕春媚。

  然後她聽到他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柳絲下傳來,采衣,你真乖。

  她就是好乖好乖的,任他擁抱。這一世,似乎尋尋覓覓霜白染了鬢髮,這麼這麼久,才終於等來了這麼一個人。樹葉婆娑,頓覺飄然風乍起,連心扉都翻開了。

  沉絡垂下頭去,分開她的雙腿,優美的腰背帶著令人震顫的力量嵌入。

  他將她從桌上抱起來,姑娘軟軟的頸子枕在他的肩頭,呼吸著長髮和頸子肌膚交接處清冽的海棠味道。

  「朕想想……這裡,」沉絡彎起嘴唇,長指掠起耳畔長髮,將一順綢緞似的順滑長髮擄到另外一側去,露出線條妖嬈的耳垂,「朕這裡很敏感,你可以來試試,嗯?」

  她的手指都緊張的濕潤了,被他的手握著,揉上他的耳垂,然後湊過頭去小心翼翼的咬住,就聽到耳畔帶笑的喘息。

  「還有這裡,這裡,嗯……這裡……」

  她的腰被摟緊,幾乎要勒斷了,沉絡的指頭插入她足趾的縫隙,將一個柔軟瑩潤的小腳握在掌心,勁腰一挺。

  「啊恩……」她的腿搭在他的手臂間,一條腿垂在桌沿上,艱難的,興奮的,將他狂肆的欲望給包裹進來,渾身都在發抖,卻又興奮,緊緊揪著他的衣襟。

  那對花勝隨著他劇烈的動作在鬢間搖曳,少女的身體向後弓成了一個半圓的弧度,夜色中魅惑無度,柔軟香甜。

  「陛下……嗯,陛下……」楚楚可憐的少女一腿曲彎被他握著,一腿低垂,隨著腿間美豔驚人的男人急速的抽插而晃蕩。

  身下的桌案被撞得嘎吱嘎吱劇烈作響,他的衣物被紅酒潑濕了,一朵又一朵彷彿豔麗的紅梅,在襟口衣袖開成雲霞明媚。

  太多的感覺積累著,似乎需要瘋狂的擁抱和纏綿才能宣洩,靜謐的酒莊裡面充斥著嬌喘歡愛的聲息。

  酒那麼濃,那麼甜,幾壇倒了,葡萄鬱鬱芬芳。

  窗外梨花落落,冰雪為容玉做胎,柔情合傍鎖窗隈。香從清夢回時覺,花向美人頭上開。

  珠箔飄燈,像是從新婚燕爾一直映照到了白頭。

  她的身體不由自己控制,坐在桌沿,兩人腰腹交接,在滿室酒香中隨著他的抽戳律動而顫動。胸前的飽滿跳動著,臀下的裙裾被抽出的淫液沾濕,濕膩的貼著肌膚。

  江采衣將手探入沉絡的衣襟,軟軟的抵著他衣衫下的肌膚。那麼溫熱,肌膚細膩有如絲緞,其下包裹著的肌肉卻是力量十足,要著實用上一把力氣才能按得動。

  火熱的感覺從足底一直燒灼到喉嚨,美麗的帝王喘息聲有絲沙啞,柔嫩的小穴彷彿小嘴一樣吞吐吸吮著他的欲望,濕潤銷魂讓人血液幾乎逆流。

  柔軟的身子隨著撞擊的動作而不住顫動,軟的彷彿春日裡的棉絮,在他的懷裡要慢慢化開。

  采衣睜著濕潤的眼睛,虛軟的手沿著他光滑的曲線遊移。

  肩背線條乾淨俐落,繃緊如同一張拉滿的彎弓,一條凹線帶著輕微的弧度劃過整個背脊。

  采衣的手指顫抖濕滑,沿著他緊繃的肌膚向下滑去,抵在他優美結實,不斷律動起伏的腰間。

  巨大的欲望狠狠向前衝擊,激烈的抽出,狂猛刺入,結實窄臀在白嫩腿間急遽律動抽戳,伴著她軟綿綿的吟叫。

  「嗯……」沉絡顯然喜歡極了,下身的動作失控的狠了好幾分,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幾欲爆發的那一點,叫囂著想要一個出口。

  她的雙手軟而溫順,小鳥撫蹭一樣,在他身上不停的青澀滑動,毫無章法。每一下撫觸都帶起一股灼燙的熱流,他幾乎失控,身下姑娘唉唉軟軟的叫著,他簡直要將她撞到支離破碎才盡興。

  將她柔軟的手緊緊按在腰間,五指收起,沉絡笑著喘息著,唇齒撬開採衣的唇瓣,放縱的輕咬,將那小小的舌尖拖出來,露骨的輾轉勾撩,「進步的真快……采衣,繼續摸,不要停。」

  堅硬光滑的下頜,微微滾動的喉結沾濕了薄汗。

  因為狂暴的激情而猛烈凸起,美得驚心動魄的鎖骨上留著淡淡的紅痕,一樣在薄汗中白皙灼人。

  他喜愛她主動的親吻,哪怕是青澀的啃咬也銷魂。因為是戀人的肌膚,所以接觸的時候多麼美妙,每一分呼吸都灼熱危險。

  采衣軟軟的叫著,身體被撞擊的一拱一拱,飽滿豐乳隨之蹦跳,晃蕩著白瑩瑩的波濤。

  緊緊按著她的肩,沉絡一把扯下她堆在腰間的裙裾,連帶還掛在腳尖晃蕩的褻褲,再難忍耐。

  粗大男龍狠狠頂開濕漉滑膩的蜜穴瘋狂聳動,兩片小小的花瓣隨著不斷的抽戳翻進翻出,蜜液順著股溝津津流了下去。

  「啊恩……陛下……啊!啊!」她渾身的骨骼都在猛烈的衝擊中戰慄,腿間紅嫣的銷魂處被粗大男龍強行進入,直抵花心的最深處,將軟嫩小穴撐到極限,巨大紅腫粗長不斷來回抽動。

  優美身軀在雙腿間起伏拍打,淫穴死死咬著不斷進犯放縱的粗大棒身。

  戰慄的姑娘幾近抽搐,每一撞擊都將她整個人頂起來,再狠狠落在桌上,肉體和桌面拍擊的聲響無限淫靡。

  「嗯嗯,嗯……我要到了……」每一次激情都驚心動魄,狂潮一樣將她淹沒,粉嫩小穴難耐的吸吮著,他的下腹緊緊貼著她的下腹,急速而暴虐的一陣小幅度抽插律動。

  采衣難耐的來回搖擺著小腦袋,被太過巨大的男龍這樣抽插著,已經分不清是痛苦還是極致的愉悅,柔軟下臀被他手掌掐著不斷上拱,兩人交接出拍打聲緊湊清晰,蜜液都被激狂的抽戳搗成了細細白沫。

  「是麼?」低聲的喘息在耳畔緊緊咬著柔嫩肌膚,沉絡抽出下身將她轉背過去,面朝下按在桌上,掰開她瑩白的臀瓣。

  「啊!……皇上你……」渾身顫抖,采衣整個人面朝下趴在桌上,臀縫裡白液黏膩著流淌。只能高高翹起後臀,赤裸著承受身後愈加激烈的戳插侵犯。

  她的衣服全散了,交疊鋪在桌上,淩亂席捲,如同狂風過境後一般糾纏。

  他的長髮落在她身上那麼涼,那麼滑,他的衣服也在瘋狂的交歡中掉落了,江采衣微微嗚咽一聲,臉頰貼著冰涼的桌面,下腹難耐的縮緊,抽搐顫抖。

  她的腳趾緊緊蜷起,細弱手臂頂在桌面上,桌面是光亮可鑒,她羞恥的撇過頭去,不敢看桌面倒映出她被寵愛的浪蕩景象。

  雪臀間粗大肉棒不斷抽插,雪白的飽滿不斷被腰腹撞擊,顫抖晃動著,瘋狂進出的景象太過刺激,交歡研磨出的水液順著他抽動的粗紅男龍流下來,沿著她的腿留在清涼桌面上一灘淫靡妖媚痕跡。

  潔白雙腿不斷顫抖,采衣忍不住扭著身子想躲,卻被一把攬住更狠厲的抽插進出,不管怎麼扭身,總能被他牢牢控住,肆意縱歡。

  酒味熏得人欲醉,更熏得人欲發狂,她嗚咽過後,是一陣一陣的媚叫嬌吟。

  交歡處好生銷魂,她的蜜液越流越多,雪臀在極度刺激下風中落葉一般顫抖抽搐,啪啪的激烈聳弄聲不絕於耳,將她拋到一層又一層的煙花雲端。

  金碧熏龕暗,流花螢火。采衣已經聽不清誰的喘息是誰的,只是每根神經從頭髮到指尖就在發抖,在狂喜中發抖,在暈眩中抽搐。他的手指掐著她的豐臀,她在抖顫中收縮再收縮,抵在男人胯間嬌吟著,如同一個柔順的布娃娃任他逞歡馳騁。

  沉絡摸到身側的酒罈,抓起她腦後的青絲仰起她的頭,濃郁香甜的馥鬱氣息襲來,灌滿了她的嘴,涼涼的酒液順著纖細的脖頸留下白皙肌膚,一滴滴落在桌面,彷彿紫紅色的珠玉。

  放縱的紅唇吻著她身上殘留的酒液,他的長指摸到她濕漉漉的嬌穴外面,一面狠狠進犯放縱一面捏著蜜穴外的小珠輕柔撚弄,揉的她渾身溢出薄汗,一聲一聲嬌媚軟爹,酥柔入骨。

  「酒是色媒人,朕的采衣真是……可愛可憐。」他的長睫在鳳眸眼角微微翹起,豔若冷刀,下身猛然狠狠挺動,粗大熱鐵此次盡根沒入蜜穴,大開大闔沖頂起來!

  垂眸看著她小穴在巨大熱鐵蹂躪下濕津津的美景,興致勃發,掐著她的腰又是一陣要命的狠狠聳動。

  「嗯嗯……」她微張的小嘴濕潤,帶著微醺酒氣,輕口一吐就是香甜,被不斷抽插寵愛著,采衣小手攀上身側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青筋泛起,白皙指尖泛紅,有著薄汗,溫潤似玉。鼻翼間充斥著他獨有的海棠香味,她伸舌輕舐,舔過他一根一根緊繃的指頭。

  身下的抽送越來越瘋狂,滿室只能聽到肉體急速交接拍打的聲音和銷魂的喘息。采衣小貓一樣求饒的叫著,細白小腰承受不住過度劇烈的衝擊,在他胯下楚楚搖擺,看起來可憐至極。

  沉絡眯起眼,貝齒咬住了紅豔下唇,指尖傳來的軟糯觸感直透血液,他俯下身去看著自己的欲望在她粉嫩的秘處進出的景象,那柔軟的觸感真是無與倫比。銷魂至極。

  沉絡驟然握住她的柔軟手掌,摸向兩人交歡縱情的地方,「采衣,朕就是這樣要你的,喜歡麼……嗯?」

  「皇上!」她可憐的叫喚一聲,像是被燙到一樣縮回,沉絡卻強硬的按著她的手,逼她撫摸兩人不斷交接挺動的欲望,粗壯的肉棒隱隱漲大,越來越猙獰狂暴!

  「皇上……皇上……」燙熱的蜜穴濕的更厲害,渾身都酥得發軟。

  她的指尖觸及處,她濕漉漉的粉嫩柔軟的緊縮吸吮著,她,她還摸到了他大開大闔狂放進擊的男性欲望。

  她的手指和她的小穴同時感到了那粗壯欲龍如何灼燙漲大,那燙手而盤庚的青筋的觸感,那強硬的擠開她緊縮的水嫩的花瓣的力量……

  采衣抓緊身下散落的綾羅,持久的性愛讓她眼眶發紅,柔嗓沙啞,可是身後欲根的抽送越來越快越來越放肆,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小聲哭泣了起來,淚水順著細嫩的臉頰,滑入他在她頰側吮吻的唇瓣。

  「啊啊……」

  月白如畫,兩人髮絲傾斜,糾錯交纏。

  柔嫩的姑娘軟若藤蔓,急促的呼吸在沉靜的空氣中婉轉,夜涼如水,唯此處香豔熾熱。

  每一夜,他們都曾如此糾纏,

  這些日子以來,每一晚每一晚,他們都在彼此纏綿中度過。她枕在他髮間,他摟著她入睡。他豔紅柔軟的嘴唇她無比熟悉,可是,從來不若今日一般甜美。

  那甜美的唇落在了她的頸上,中間隔著散亂的髮絲,烙印在肌膚上引發陣陣戰慄和別樣的酥麻,他的下顎有她啃咬後的淡淡紅痕,分外有一種近於妖豔的美麗。

  他的手臂那樣溫暖,恍然間他彷彿很早很早就出現在了她的生命裡一般,年少春山薄,騎馬依斜橋,滿樓紅袖招,挺拔俊美。

  讓人的心都在發抖。

  那麼甜美,那麼甜美,心裡的悸動還不願告訴他,可是好生明晰啊。

  風吹落紅蠟,明月西樓,伴我朝夕。

  他說,我也是啊。

  我也是啊。

  ────我喜歡你。

  ────我也是啊。

  心跳的很厲害,悸動的很厲害,他往日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記得清楚,都歷歷在目。原來,這就是在意。

  原來,這就是喜歡。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7 11:44 PM

第四十二章 婚事

  江采衣晉封辰妃,收到賀喜最多,卻毫無喜氣的,當屬江燁為最。

  家經難念。

  再怎麼的苦,也只能自己隱隱的咽。

  侯府外,車水馬龍,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然而江燁坐在庭院中,只覺得內裡虛弱彷彿烏黑棉絮,一拳打過去都是虛飃飃的無力感。

  ……江家的事不足以為外人道,江采衣和江燁關係已經糟糕至極,可是這種內宅恩怨,外人卻都不知道,只顧著前來恭賀奉承。

  在別人看來,江采衣可是一路青雲直上,紛紛眼熱的不得了。

  想想看,江家,是江采衣的母家。辰妃娘娘才十九歲,皇寵正盛,日後若是誕下皇長子,還不知道是怎樣一種尊貴無匹的境地,這時候還不趕緊跑快點來和江燁拉關係拜山頭,傻的吧?

  於是,自打封辰妃的詔書下達的那日起,江燁府邸裡面來來回回就沒有斷過前來謁見的大小官員,莫說朝臣們,就是各地藩屬的皇商們也紛紛遣人上門,送賀禮的車隊都能排到朱雀大街上去,這幾天,江家的門房光是收引薦禮都忙不過來。

  如此熱鬧,江燁卻只覺得可怕。

  別人不知道,江燁自己卻不能裝傻。江采衣晉封,這麼大的喜事,宮裡只來了幾個頒旨的女官內侍之外,江采衣本人並沒有給江燁傳過一句話,也就是說,江采衣本人沒有一丁點和父親和解的意思。

  慕容尚河以及世家那邊的反應也很冷淡。

  慕容家的嫡女慕容千鳳還關在參商殿,江采衣這邊大張旗鼓的晉升,簡直就是在活生生紮慕容尚河的心口。別說送禮了,慕容尚河連恭喜都沒過說一句,只是在江燁兼任工部司郎中的那日皮笑肉不笑的哼道,「辰妃娘娘好本事。」

  什麼叫做兩面不是人,江燁感受的徹底。

  慕容尚河在私下議事時,曾揚聲對江燁冷笑,「江燁,前幾日老夫代我家孫兒雲鶴求娶你的次女,你卻遲遲不給老夫答覆,是何用意?莫不是心大了,往宮裡塞一個辰妃娘娘不夠,還打算再塞一個?」

  江燁一肚子苦水,慕容尚河說是求娶,實際上就是納江采茗為慕容雲鶴的貴妾。因為不是正室,所以他一直拖著沒有回答,而直到今日,情勢所逼,他似乎不得不答應了。

  時至今日,江采茗沒法進宮,也不能進宮了。

  江采茗被江采衣頂了恩寵,這件事雖然江采衣不占理,可是人家背後的靠山是皇帝,說到底,是沈絡做事不地道。

  但,你能拿皇帝怎麼著?

  不能入宮也就罷了,江采茗作為侯府的貴女,原本也是不愁配個好親事的。但是偏偏,當初御花園相看小宴的時候,江采茗被皇帝親手點過,不能算落選,就這麼和皇帝沾上了那麼一星半點、不清不楚的關係。

  雖然皇帝那邊半點負責的意思都沒有,可是對於江采茗自己的閨閣名聲而言,總是有了一絲陰霾。

  江采茗,是皇帝點中了卻又不要的女人。

  皇帝不要,世家子弟們就願意要麼?想得美。

  那些百年簪纓的世家,不管內瓤腐敗敗落成什麼樣,自視甚高的德性卻毫不收斂。說白了,皇帝不要的女人,世族子弟也不屑接手。

  江采茗的親事,簡直是卡在江燁喉頭的毒果子,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其一,帝都豪門,不論是寒門出身還是世族出身,只要超過一定品級,兩家議親的時候總是要上報天聽的,皇帝肯定要過目。

  江燁如果給江采茗定親,到時候該怎麼跟皇帝解釋?哦,皇上,既然你看不上江采茗,我就把她嫁給別人了……萬一皇上翻臉,十張嘴也說不清。

  其二,公門侯府自不必說,帝都裡所有三品以上的人家,聯姻的時候都要講究個出身和清貴。

  江采茗的身份就太尷尬了,說好聽點是侯府貴女,說不好聽點,只是個旭陽百姓上位的草根罷了。

  江燁雖然有個侯爵位,但出身擺在那裡,實在不能厚著臉皮裝成百年簪纓世家,世族門第那裡,決不可能接受江采茗的出身。

  寒門科舉出身的人家吧,基本都是親近丞相的一脈。江燁明擺著是世族派系的人,寒門清流也不願意和江燁聯姻。

  這,就是江采茗的現狀:世家嫡妻沒她的份,寒門府邸不伸手,高不成低不就。

  可是,即便如此,將江采茗嫁給慕容雲鶴為妾,江燁還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

  首先,江采茗心裡記掛著的人是沈絡,就算把她硬是嫁給慕容雲鶴也是一對怨偶。女兒這一輩子定然傷心死了不說,他江家的次嫡女,居然給人做妾,江燁只怕會淪為全帝都的笑話!

  ────慕容雲鶴是慕容家的次嫡孫,但是,他和長孫慕容雲烈不同,是帝都有名的紈褲子弟。

  自小,慕容雲鶴就被家裡老太太給溺愛壞了,還沒娶正妻的時候,就已經納了數名侍妾,庶子女三人,其餘說不清道不明的通房丫頭就更不不計其數了。

  帝都裡凡是愛惜閨女的人家,都不願意和慕容雲鶴有什麼關係,而現在,慕容尚河居然提出讓江燁把江采茗嫁給這麼一個噁心的傢伙為妾。

  妾!

  長女已經做到辰妃,江家眼看著就蒸蒸日上、富貴潑天了,江燁卻在這個時候把小女兒嫁給慕容家的廢柴孫子當妾,整個帝都恐怕都會笑話江燁────想巴結慕容家想瘋了吧?

  世族會更看不起江燁:真真給慕容家舔腳的奴才。

  寒門也會鄙視江燁:半點風骨也沒有。

  至於皇帝……大概看熱鬧看的更興致盎然吧?

  慕容尚河當然明白江燁將會陷於多麼為難的境地,但是,他依舊堅持這個提議。

  他就是故意逼迫江燁,用如此低的姿態,用徹底淪落方式,來向自己表達忠心!

  如果嫁了江采茗,江燁在帝都會從此名聲盡毀,只能徹底淪為慕容家的附庸;而如果江燁不嫁江采茗,慕容家就會從此和江家離心離德。江燁一旦缺少慕容家的庇護和扶持,只會變成無根飄萍,誰也不待見他。

  這一招毒辣至極,逼得江燁再也搖擺含糊不得。

  反復權衡了一回,江燁只有答應慕容尚河的提議一條路可以走。

  只是,辰妃冊封大禮就在跟前。在這樣赤裸裸的對比下,把江采茗納入慕容府也實在不太合適。

  於是,江燁只得和慕容尚河口頭私定了此事,約定等到大獵過後,再將江采茗納為慕容雲鶴的二房。

  納妾不比正經娶妻,三媒六聘、八人大轎十里紅妝是統統沒有的,可是到底也是個貴妾,灑掃熱鬧、齊宴賓客不能少。慕容尚河樂得給江燁這個面子,倒也沒有太過為難他,他答應江燁,大獵過後就熱熱鬧鬧的辦一場酒,把江采茗給納進慕容府來。

  ******

  江采茗即將嫁入慕容家做妾這件事,只是江家和慕容家的私下口頭協議。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兩家都還沒有外傳。然而,在辰妃冊封禮的這一天,卻出現了江燁無法預料到的轉折。

  勇毅侯府、仁嘉郡王府、左都御史幾家,居然同時跟江燁表示了聯姻之意。其中,仁德郡王居然以小兒子的正室之位相邀。

  江燁這個時候才猛然發現,江采衣這個辰妃的含金量有多高,分量有多重。

  ……居然驚動了這麼多高門貴府前來拉攏!

  拉攏江家,就是拉攏辰妃,這些人看似是在向江采茗求親,實際上,都是來對辰妃示好的。

  就算江采茗在名譽上有值得商榷之處,但是捨不得孩子套不得狼,頂著全帝都豪門的非議和鄙視娶回江家的女兒,就是明晃晃的跟辰妃示好啊!

  和江家結姻親,不就是和辰妃娘娘結姻親麼?

  如果江采衣只是衣妃,大概沒幾個人會搭理她。再得寵又如何,不過是個背景單薄的小妃子罷了,什麼時候失寵還不知道呢,誰敢押寶給她?

  可是辰妃就不一樣了,這位子,距離后位可只有半步。

  勇毅侯府、仁嘉郡王府、左都御史這幾家,都是有官職、有爵位、有產業的一流高門。尤其是仁嘉郡王,人家可是皇帝的親堂叔,是姓沈的,門第不可謂不高。

  仁嘉郡王這樣放低姿態和一個戶部尚書表示聯姻的意願,擱常人早就欣喜若狂了,但江燁半點欣喜也感覺不到,只覺得心跳如鼓頭皮發麻:

  如果他拒絕了仁嘉郡王這樣的人家,轉頭卻把江采茗嫁給慕容雲鶴做妾,還不把這幾家給得罪死?

  哦,我家兒子的正妻之位你看不上,卻巴巴的要將女兒塞進慕容家當妾……看不起人是吧?

  仁嘉郡王若是這樣被抽了臉面,仇還不知道要結多大呢。

  這樣的人家,真不是江燁得罪的起的。

  然而,慕容尚河更不是江燁得罪的起的。

  江燁到了現在的地步,也才想明白皇帝挑這個時候晉封江采衣為辰妃是什麼用意。

  ……太毒了。

  江采衣一旦晉封辰妃,定然會有不少高門前來示好,而江采茗正好十八歲,示好的方式自然以議親為主。

  江燁為了忠誠於慕容尚河,只能推掉所有親事。

  如此,江家就會將這些高門府邸全部得罪光,單單江采茗的親事,就能讓江燁從此孑然一身、孤立無援,除了慕容家,朝裡朝外都是仇。

  ******

  仁德郡王妃出身寧國侯府,是正經的豪門貴女,多年來一直很得郡王敬重,作為老牌貴族命婦,她十分不屑於江家這樣的門第,更不願意讓兒子娶那麼個被皇帝捨棄的女人,幾日來,也不知道向郡王抱怨了多少遍。

  盛夏時分,樹脂的香味都被赤陽烤化了,雲團團綿綿,酒沈沈蘼蘼。

  郡王妃不喜歡大紅大綠繁雜富麗的擺設,只在紫黑檀木桌上白了幾盞天藍釉雙龍耳瓶,清水裡插著幾枝冰白色的月桂,枝頭細,花朵小,紙一般的潔白。

  郡王府一重一重月桂搖遠空,波影白,花影融,十分陰涼。

  屋子裡擺著冰,郡王妃的臉色卻不好看,仄仄倚在窗前小榻上和仁嘉郡王小聲說話。

  除了仁嘉郡王,室內還有懿德親王家的小郡主沈梓熙。

  小郡主是沈家這一輩裡頭最小的女孩子,懿德親王是先帝的庶弟,是沈絡的叔叔。雖然是個王爺,懿德王爺卻只有個名號,閒散的不行。

  自從沈絡即位,親王、藩王的權就基本上被沈絡削的差不多了,除了一個爵位可以承襲三代之外,也就剩下些產業和皇室的賞賜可以依靠。

  封地沒有,權勢沒有,官職也沒有,倒是時間和富貴多到溢出來。

  反正就那麼幾個王爺,皇家養得起,沈絡寧肯給他們固定發工資,也不願意他們插手朝廷的事。

  皇帝出手一向大方,給親王、郡王們的賞賜向來很實在,下賜的封號也一個比一個高貴,除了皇室之外,帝都數一數二的皇親,也就是懿德親王和仁嘉郡王兩家而已。

  懿德親王有四五個兒子,女兒卻只有一個,就是小郡主沈梓熙。

  沈家向來男孩多、女孩少,所以小郡主非常受寵,就連沈絡這個做堂哥的,對沈梓熙也十分照拂。

  仁嘉郡王妃自己沒有女兒,對這個表侄女疼愛的緊,時常叫來一起說話。

  小郡主有親王爹爹,郡王叔叔,世子親哥,皇帝堂哥,實在是尊貴無匹,走哪兒都是被人奉承的份,性子不驕縱簡直就不可能,因此,她就算在表叔叔仁嘉郡王家裡也隨意的很,骨碌碌轉著明豔的大眼睛聽郡王和王妃說話。

  「今日,我已經將咱家興兒的婚事提給江燁知道了,」仁嘉郡王難掩臉上笑意,拉過郡王妃的手緩緩輕拍,「也有其他幾家打算和江燁議親,但是論高、論貴,都屬咱家為最,興兒的婚事大約可以定下來了。」

  沈興,是仁嘉郡王的第三子,年紀大約十八,和江采茗正好匹配。

  郡王妃一肚子不高興。

  這幾日操心著兒子的婚事,她連臉頰的清瘦了幾分,沈沈歎息,「王爺,興兒是咱們最小的兒子,一向最受疼愛。咱家老大和老二都議了好親,娶的是帝都最端莊清貴的女孩兒,輪到興兒,卻要他娶個晉侯的次嫡女,這算什麼事兒?」

  郡王知道王妃的心思,和緩的勸她,「你說什麼呢?晉侯這門親可不比前幾個兒子的差。江燁是二品戶部尚書,他還不到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又有爵位,能和他聯姻,怎麼也不算虧待了興兒。」

  郡王妃冷冷笑哼了一聲,淡淡看著桌上雪白的月桂枝,拈了一朵在手裡揉搓。

  說是揉搓,還不如說是掐擰,小郡主單從表嬸的動作上看,就能知道表嬸這會兒有多煩躁。

  「江燁的根底,帝都誰家不知道?晉老侯爺沒有子息,才召他入江家做個便宜兒子襲了爵位,他原本可是個旭陽的賤民。」王妃臉色十分不好。

  郡王歎息,「晉侯原本的出身你就不要再提了,他現在好歹也是正經的侯爺。」

  郡王妃斜斜瞟了仁嘉郡王一眼,將手從郡王手中抽出來,拍了一拍桌面。郡王妃十分注意儀態,所以拍上桌面的聲音不大,悶悶的帶著絲綢滑動的響動。

  「不提,就沒人知道他是什麼身份了麼?咱家可是郡王府,娶這麼個兒媳婦回來,沒得讓人笑話!」

  仁嘉郡王頓時神色一厲,「住口!話不要亂說!江家可不是只有江采茗一個女孩兒,那辰妃娘娘可是嫁給了皇上的!如果咱家娶個江采茗是笑話,那皇上娶辰妃娘娘難道不成了更大的笑話?這話傳到皇上耳朵裡該如何是好!」

  王妃氣悶,「辰妃娘娘和江采茗能是一回事兒嗎?辰妃是皇上捧上來的,又是嫡長女,名正言順。可是這個江采茗呢?次女倒也罷了,還是皇上挑剩下的人!帝都裡誰不知道,當初太液池相看小宴,皇上的指頭是點了江采茗做昭儀的。可是陰差陽錯,送進宮裡的卻是辰妃娘娘。如果皇上心裡還記掛江采茗,就算恩寵辰妃娘娘,隨後也會把江采茗接入宮裡去,現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算是什麼?這麼不上不下的吊著,顯然就是皇上不想要她了,皇上不要,就讓咱家的興兒接手麼?」

  盛夏的烈陽隔著簾子斜斜射進來,滿屋子的光影疏離,晦暗不明,像在迷夢的幻境裡,外頭數枝香錦,和鶯吹折。

  仁嘉郡王思忖了半晌,面色陰晴不定。

  小郡主沈梓熙一身粉綠羅裙,手裡端著紅鸞小扇,五彩絲線勾著丁香雙結,銜了一枚羊脂玉墜在扇底閃閃搖曳。

  沈梓熙倚著郡王妃的腿,正要說什麼,就見仁嘉郡王擺擺手。

  「你懂什麼?要不是江采茗有個遭聖上厭棄的名頭,咱家還娶不來呢。」

  王妃大驚,「王爺,你糊塗了?咱家可是一品郡王府邸,怎麼可能連個尚書的小女兒都娶不來?」

  郡王點頭,「咱家雖然是一品郡王,可是郡王爵位只會傳給長子。興兒排行第三,雖然也是咱們的嫡子,但是日後不會襲爵。皇上又不許親王、郡王插手朝政,日後,我們能給興兒謀個什麼職位呢?興兒說起來是郡王府嫡子,可是嫁給他,面兒上好聽,實惠並不多。」

  郡王看著王妃略略和緩的臉色,頓了頓,又開口,「再說江家。如今辰妃娘娘的風頭你也看到了,皇寵頂天。照我看,幾年之內是沒有失寵可能的。皇上之所以封她為辰妃而非皇后,只不過是因為她還沒有誕育皇子罷了。一旦辰妃有孕,皇上定然會順水推舟提出立后!屆時,江采衣肚子裡懷著皇長子,文武百官誰也攔不住皇上立后!」

  「江采衣一旦立后,江燁就是承恩公,正經的國丈、外戚!雖說國丈不能干政,但國丈的女婿卻沒有這個限制,到時候,興兒和江采茗作為皇后娘家唯一的親戚,皇后定然會多加照拂,興兒謀個好官職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這麼好的姻親,帝都大部分人家還沒有反應過來呢。若不是江采茗名譽有損,哪裡輪得到他來搶?

  郡王妃被仁嘉郡王說的很有些心動,卻還是略有猶豫,「……王爺,你說咱們這樣向辰妃娘娘示好,會不會得罪慕容家?」

  慕容家,和江采衣那可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呀。

  仁嘉郡王冷嗤,「向辰妃示好,就是向皇上示好,得罪慕容家又如何?」

  郡王緊緊盯著王妃的眼睛,黑眸比古井還要幽深,「咱們與其在皇上和世家之間搖擺不定,不如乾脆徹底站在皇上一邊!若是顧及慕容家的想法,只會徹底變成兩頭搖擺的牆頭草,皇上會待見咱們才怪。咱們王府本就沒權勢,要是連立場都不堅定的話,後頭的子孫就沒法活了!」

  「慕容家的確權勢滔天,但咱們不用怕。北周世族,已經大不如前了,慕容尚河的權勢被皇上和丞相聯手打壓,已經萎縮的越來越厲害。何況……」

  郡王深深一歎,「何況,江采衣一旦立后,慕容家就出不了皇后,這對世族的打擊是致命的。」

  前朝,曾有個聲名赫赫,根深蒂固的琅邪王氏家族。一連出了三朝五后,代代帝王都有王家血脈,這樣顯赫高貴的世家,最終不還是付之一炬,徹底被皇帝滅了個乾淨麼?

  世族和皇權之間,一直是相互鼎立的關係,誰也強不過誰。但是現在的北周,以慕容家為首的世族卻明顯處於弱勢,皇權眼看著一日日強盛,就是把世族往死裡逼的架勢。

  皇帝本身又是個極其強勢的。

  別的不說,單看這次立辰妃,皇上硬是提拔了江采衣,而沒世家貴女們任何事,就知道北周的後宮和內朝,已經完全掌握在皇上手中了。

  辰妃一立,慕容家將再無任何力量向內宮伸手,日後的皇子皇孫,怕是再也不會有慕容家的血脈了。

  一個出不了皇后的世族,最終只有滅亡一途。

  仁嘉郡王繼續開導王妃,「江燁的出身全天下人都知道。江采衣雖是晉侯嫡女,但說白了,她只能算是旭陽寒門出身的百姓,根本不是正統世族。皇上立她為后,其實就是個信號────皇上要開始大肆提拔寒門出身的士子了!」

  「寒門難出貴子,就是因為大半官職都被世族把持著。雖然有科舉,但貧寒出身的讀書人沒有門路,就算中了進士,也只能任一些無足輕重的小官,或者乾脆只能投靠世族做一條聽人使喚的狗。這讓天下讀書人如何服氣?學而優則仕,他人寒窗苦讀十餘載,最終還不如世族出身的子弟們有實權,天下人早就心有不滿了!」

  「江采衣算是寒門出身,皇上捧著她,就是捧著寒門士子。咱們這個時候和江家結親,不僅僅是跟皇上表態,更是跟滿朝文武表態────咱家也是願意親近寒門的!有咱們郡王府做表率,皇上怎麼會不龍心大悅?」

  「咱們能跟皇上效忠的機會不多,再不抓住這樣的機會表示表示,等到皇上徹底拿穩了朝堂、誅滅世族,到時候就算想表示,也沒機會表示了!」

  一席話說得郡王妃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連一丁點的不豫也沒有了,「王爺說的是,那麼明日,妾就準備準備興兒的帖子,送到江家去。」

  仁嘉郡王含笑點頭,正打算贊王妃一句,一邊兒的小郡主卻咳了咳。

  「梓熙,你怎麼了?」郡王妃對這個漂亮的小郡主十分疼愛,看她指頭壓著喉嚨,頓時關心的傾過身子去。

  小郡主將檀香小扇放去一邊,伸手去桌上的鮮紅釉印花雲龍紋高足碗裡捏了一顆沾滿糖粉、醃的甜酸適度的梅子送進嘴裡,一雙明媚的眼睛在郡王和王妃的臉上來回轉了轉。

  「叔叔說的很有道理,」小郡主笑,她生的嬌俏明媚,笑起來一雙小小的梨渦十分動人,露出一排細白小牙。

  小郡主不喜歡太繁雜的裝飾,只編了一雙狄髻,插著一根細軟銀絲做成的枝頭簪,綴著花骨朵樣式的鈴鐺,鈴鐺心是桂圓大小的渾圓東珠,走步時花枝顫顫,流光皎皎,還有玲玲的細小聲響。

  竹窗幽涼,郡王府的花草簡單,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窗外地下,落了一片白綢覆地般的壓壓杏花,將青石草地盡數染白,清涼沁骨。

  小郡主依偎在郡王妃身邊,咯吱咯吱的咬著梅子,「不過,嬸嬸,興哥哥的婚事,侄女兒我倒有些不同意見。」

  仁嘉郡王樂了,「梓熙丫頭,你才十五,就有什麼鬼念頭?」

  郡王妃也笑吟吟的捏一捏小郡主嬌嫩的小臉,指頭戳一戳她的額頭,「丫頭,你也到議親年紀了,趕緊先讓你父王多操心操心你自個兒的親事罷!」

  「是不是鬼念頭,叔叔嬸嬸不妨先聽聽看。」小郡主說,頭上的珍珠銀鈴鐺隨風搖晃,發出細細的響動,分外沁人心扉。

  「……侄女兒覺得,江采茗,恐怕不是興哥哥的良配。」小郡主慢慢的,開口說道。

  仁嘉郡王一聽這話就皺起眉頭。

  小郡主咬著酸甜梅子,很大膽的繼續,「辰妃娘娘日後會當皇后不假,她生的皇子十有八九也會是太子,可是叔叔嬸嬸,你們只想著和江家結親,卻怎麼不想一想,那個江采茗心裡在想些什麼?」

  郡王還不以為意,郡王妃卻直起了身子。

  小郡主娓娓道來,「當初,要進宮的人本來是江采茗,可是辰妃娘娘硬是斜插了一杠子奪走她的恩寵,她心裡能好受麼?她肯定對辰妃娘娘是有怨的。」

  如果沒有江采衣,那麼如今的辰妃之位,皇寵聖恩,或許都會是江采茗的,她無端被陷害了,如何能不怨,如何能不恨?

  更何況,小郡主很清楚,就算沒有帝王這個身份,自家皇帝堂哥那雍容華貴的美貌,絕代風華的姿態,誰家閨女見了不傾心?

  那是北周最美的男人,最高貴的男人,最強大的男人啊!

  哪個女人不想嫁給他?

  那是無數貴族少女閨中一生的隱秘相思,是陌上春日閨中幻夢裡才得一見的絕豔,這樣的夫君被人奪了,江采茗還不把她姐姐恨到血肉骨裡?

  「結親,結的是兩姓之好。如果結的不是好,而是怨,豈不得不償失?」小郡主眨眨眼睛,「嬸嬸想想,辰妃可是奪了自己妹妹的恩寵!如果她和江采茗沒有怨隙,怎麼會去奪自己妹妹的富貴?」

  郡王妃喃喃,「咱們皇上長得實在太好,或許……或許是因為辰妃傾慕皇上,一時鬼迷心竅,奪了妹妹的恩寵也不是不可能。」

  「嬸嬸呀!」小郡主叫,猛地站起來,頭上的珍珠銀鈴都蹦蹦跳起來,叮叮咚咚一陣響,而她的聲音比銀鈴還清脆好聽,「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自古都是不共戴天的!江采茗被辰妃奪了丈夫,怎麼會不恨!而辰妃當初又究竟是為了什麼冒著殺頭的風險進宮,頂掉江采茗的恩寵?這裡頭的水太深,叔叔嬸嬸還是先弄清楚再說吧!」

  「辰妃如果真是那種鬼迷心竅、踩著妹妹上位的女人,皇上哥哥怎麼會那麼寵愛她?皇上哥哥是什麼人,叔叔會不清楚麼?」

  沈絡這個皇帝可不是哪個朝臣能降的住的,更不是哪個女人糊弄的了的,他不玩死別人就已經阿彌陀佛了,誰敢玩弄他?他如此寵愛江采衣,必然有外人不知道的緣故,可不管是因為什麼,江采衣都絕對不可能只是個貪圖富貴,唯利是圖的女人!

  郡王妃的眼神頓時變得淩厲清醒。

  事情涉及她的愛子,女人總是會迸發出無比敏銳的直覺,「梓熙,你的意思是,江采衣和江采茗有仇!辰妃她,是為了打壓江采茗才會故意頂掉她的恩寵?!」

  郡王妃一身冷汗。

  如果辰妃心裡恨著這個妹妹,那麼她家興兒求娶江采茗,就不是在向辰妃示好,而是在結仇!

  馬屁拍到馬腿上去倒不算什麼,可如果結親不成反倒成仇,這虧就吃大了!

  小郡主翻個白眼,「八九不離十。我聽說,辰妃跟江采茗可不是一個娘生的,辰妃有沒有把江采茗當成妹妹還兩說呢!」

  這下子,連仁嘉郡王的臉色都不好看了,大手攏著手上的茶盞,目光似乎釘住了一樣,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

  內宅之事,外人是怎麼說不清的。

  江采衣和江采茗血緣上是姐妹,但畢竟不是一母同胞,有多少姊妹之情實在不好說。

  的確啊,如果江采衣真把江采茗當妹妹,那麼她得寵之後,為什麼不立刻進言,讓皇上將妹妹也接到宮裡來?而是任她在宮外不尷不尬的晾著,連議個親都困難重重?

  但是……

  仁嘉郡王捏捏眉心,「無論這姐妹倆關係如何,江燁終究還會是國丈,這門親……」

  郡王妃這回卻沒有被郡王說服,一個勁搖頭,抬手打斷了丈夫的話,「不行不行!就像梓熙說的,這裡頭的水深著呢,不弄清楚之前,絕對不能莽撞!」

  事關她心愛小兒子的幸福,郡王妃如何如何也不願意把小兒子的親事就這麼糊裡糊塗的犧牲出去!

  娶了江采茗,興兒和郡王府肯定會遭到帝都中不少公侯的嘲笑,他們之所以願意頂著這些非議求親,不就是為了討好辰妃和皇上麼?

  如果弄巧成拙,娶回來的就不是寶貝,而是禍根了!

  國丈的關係,攀不上就攀不上了,這險冒得也未免太大了些,不值得。

  「叔叔、嬸嬸,你們別急,」小郡主胸有成竹,伸過白嫩的手撫摸郡王妃激烈上下起伏的胸口,「求親的帖子先別遞去江家,只要沒有帖子,口頭上的事兒是不算的,何況江家也沒答應咱家不是?」

  她伶俐的歪了歪頭,「不久以後就是大獵,到時候辰妃娘娘在,江采茗也在,我去探一探她倆好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6-7 11:58 PM

第四十三章 后權(上)

  夏日烈日如流火,一輪紅日刺目的發白,曬得竹殿翠綠綠的琉璃瓦上似要淌下火來,竹殿裡多是碗口粗細的翠竹,濃蔭若華,這會兒也被烈日照的有些發蔫了,宮人們連忙一小撮、一小撮的輪流澆水。

  太液池湖山如碧,陌上朱朱白白,竹葉的氣息淡雅,正是茂盛的季節,青的彷彿能從葉子上滴下水一般,水澆上去了,頓時就泛起了淡淡濕霧,有股流霧山間白,薄曦衣上輕的雅致味道。

  朝堂上暗潮洶湧,內宮卻是一片安詳柔和。

  宸妃大位已定,慕容千鳳是一品公主,宸妃卻是超品,內宮以江采衣獨大,再也沒有哪個嬪御能蹦躂的起來了。

  內務府總管心眼沒有八個也有七個,打從江采衣晉封,他就從皇宮東北角到西南角轉了個遍,給各宮各房挨個兒遞話:

  那些整天沒事在御花園吊嗓子唱歌的,都把嘴閉緊!

  穿霓裳在太液池邊跳舞的,都把舞衣迭巴迭巴!

  不管誰家的宮女,都趁早消停,別以為自己長得稍微齊整點,嗓子好了點、舞跳得輕盈了點就琢磨著偶遇皇上,做什麼青雲直上的美夢。宸妃正當寵呢,你們別到時候邀寵失敗,還好死不死的撞宸妃的槍口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宸妃娘娘位子剛剛坐上,正愁沒槍靶子立威呢,自己招子放亮點,別去挨那個刀!

  其實江采衣真的想跟內務府總管大人說一句,您真的想多了。

  自古後宮邀寵手段層出不窮,美人們邀寵,要的不就是皇帝的恩寵和雨露麼?

  但是沈絡這一位,心思壓根就沒放在後宮,在江采衣看來,沈絡對於南楚太子宇文靖的興趣比對女人大得多了。

  宇文靖本來住在帝都的驛館,但是沈絡聽到這個安排後,立刻御筆一揮,命禮部尚書安排儀仗,將人恭恭敬敬的從驛館給接到宮裡來。

  自然,內宮宇文靖是進不來的,但是,外宮有的是大把地方給宇文靖安排住處。不僅如此,沈絡又給宇文靖增添了兩千羽林軍護衛,將宇文靖圍得密不透風,每日下朝還會過去探望一番。

  那番和顏悅色的模樣,連江采衣看了都有點發毛。

  別人不知道,江采衣卻是知道的。

  沈絡,是一定要攻打南楚的,那麼,他如此禮遇宇文靖是為哪般?把他保護的這麼妥帖又是為哪般?

  竹殿陰涼的內室,有清涼冷泉從殿外的桃花泉引來,泉水中夾雜著專門放進去的碎冰,帶來幽幽涼氣。

  重紗掐金菡萏紋的淺桃色落地紗柔霧一樣拖曳在地上,隨風上下起伏。

  因為夏日熱,周福全並不讓人關上殿門,而是敞著們,取了一展素屏立在門口,擋住內殿景致。

  有風過來的時候,帶動竹葉沙沙作響,吹過冷泉,風裡就帶了沁骨的涼意,這屏風雖然素,卻是用沈香木結蘇繡製成,風過去,就有淡淡的香味。

  遠處有錦瑟絲弦聲,在宮闕遠處悠然淺揚,琉璃瓦簷上立著黃銅貔貅,口中銜著藍田玉鈴鐺,有一聲沒一聲的晃蕩,正午時分,所有人都懶懶的。

  江采衣在榻下床邊,支了一張黑紫色漆木的小几,幾上放著一盞琺瑯彩皮球花提壺,壺嘴是天鵝嘴的形狀,壺身上的釉微微浮起,一串環環相扣的銀質提練掛在肥圓的壺肚子上。

  再一盞粉彩蓮瓣平盞,裡面放著大大小小圓形的鮮紅西瓜瓤,去了籽,聞著味道就沁甜清冽。

  江采衣斜坐在小几前,一手握著圓形的銀勺,將西瓜中心最甜的部分小心一勺一勺挖出來,鮮紅鮮紅的,怎麼看怎麼喜人。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她就忍不住伸脖子向殿外看了又看。

  外面,蘭徑鄉風滿,翠色隱隱水迢迢。

  嘉寧看著她望眼欲穿的模樣,在一旁抿著嘴笑,「娘娘,時辰差不多,過會兒皇上就來了。娘娘與其急著給皇上挖瓜瓤,不如自己先吃好。等會兒皇上可是要問的。」

  說的江采衣臉忍不住的冒熱,抓起旁邊一顆澄黃大梨子就忙不迭啃了起來。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被沈絡每日盯著吃飯的一天。

  從獵場回來那日,正好是太醫院來給她請平安脈的日子,沈絡那日正好休沐,不必上朝,也一同看了她的脈案。

  「這麼久了,朕每日必幸宸妃,為何她到現在都沒有喜?」沈絡問的輕描淡寫,江采衣卻硬頂著頭皮,心裡哀嚎,連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看好。

  什麼每日必幸……皇上,這私房話能不能不要這麼光天化日的說啊……

  太醫院院正咳了咳,「皇上,宸妃娘娘的身體很好。只是,臣看娘娘的脈,似乎是受了什麼陰寒之物的影響,有點受涼。」

  沈絡眉頭微蹙,鳳眸底就淺淺泛上一點冷意,「陰寒之物?」

  後宮裡頭各種陰暗齷齪手段層出不窮,莫非是誰給江采衣下了什麼寒涼的藥?

  哪知老太醫趕緊搖頭,「皇上,不妨事。宸妃娘娘並沒吃過什麼寒涼的東西,只是夏日天天熱,娘娘或許是帶了什麼寒涼的東西在身上,比如冷玉、冰玉,或是睡了玉榻吧?這些東西能解暑熱,也涼快,但是很寒涼,佩在身上會不易受孕,只要不戴就行了。娘娘體質不寒,只要輕微調養即可。」

  老醫正是九代從醫的世家,不僅精通藥理,更擅長保養調理。他很清楚,所謂藥補不如食補,江采衣身體沒有大問題,不需要熬些七七八八的補藥,沒得補出一身虛火來。

  「皇上,咱們帝都裡三品以上的人家,總是講究吃些金貴的東西,例如燕窩、紅參,可在臣看來根本就沒有必要。忠勇侯府家的女孩兒打小一日三頓燕窩,長到這會兒,身體底子一點都不好,風吹就倒,時不時的就要病一場。所以啊,這補藥不能當飯吃,補過了,就是過猶不及,反倒燒了身子。自古五穀雜糧最養人,青菜白麵就是集天地靈氣的好東西,吃食,不勝在金貴,而勝在新鮮、多樣。老臣覺得,娘娘調養身體,只需要多進些滋陰穀米、肉蛋、水果、各色時蔬就是最好的了,再加上按節氣休養作息,定能給皇上添一位健康的皇子來!」

  沈絡深以為然。

  皇帝陛下眼波一轉,內務府總管還不精的跟鬼似的?早就把聖意揣摩的透透的。

  當晚,竹殿外頭一直接到太液池蕉葉苑的廣袤花圃就被啟了出來,第二天晨曦微綻的時候,就已經大變樣。

  江采衣才踏出竹殿,入目就是整整一片鬱鬱蔥蔥的果樹,鵝黃的梨、金黃的杏,小燈籠一樣沈甸甸的掛在枝頭,火紅的石榴,籽實飽滿紅豔,將厚實的外皮都錚裂開了,露出累累緊實玉珠子般的內裡、紫色的桑葚串串累牘,鮮靈靈的蜜瓜,碧綠的葡萄藤密密纏繞在竹骨上,搭成了一道陰涼的長廊,葡萄顆顆飽滿,被陽光照的如同紫色玻璃包裹的水玉,沈的一直墜到了頭頂,新鮮的還綴著細細的水霧絨毛。

  想吃直接就從樹上採摘……夠新鮮了吧?

  各色時蔬也由內務府找了個生僻的苗圃一併種了,皇宮水土養人,引的是最好的泉,最肥的土。

  江采衣的膳食裡沒有過多華而不實的東西,血燕阿膠之類的,一個月三四次也盡夠了。幸好她本來也長於旭陽山野間,從來也不喜歡吃那些。倒是每日各種各樣的時蔬瓜果都是最最新鮮的,醫正每日為她調配各色五穀,糯糯的穀粥一蠱,最是養人。

  為了去掉脈裡的那絲寒氣,沈絡索性派了個習武的宮女教導江采衣吐息,不指望她學什麼武功,強身健體、健健康康的功效還是很強大的。

  江采衣每日晨間不愛起床,總是要賴到沈絡下了早朝才爬起來,到了晚上卻又精神萬分,沈絡上手就治她這夜貓子病,自己上朝的時候毫不留情一併拎她起床,中午還要親自回竹殿一趟陪她小憩一個時辰。

  半個月過去,人人都能看出來宸妃的精神頭明顯不一樣了,嘉寧雖然天天跟在江采衣身邊,有時候看她還是會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眼睛水亮水亮,面上的皮膚愈髮粉嫩,元氣滿滿的淡紅從皮膚下透出來,讓人看了就精神一振,像是開的健康鮮豔的花朵,每根頭髮,每寸肌膚都是滿滿的生命力。

  偏偏江采衣得了便宜還賣乖,咬著沈絡的耳朵膩膩抱怨,「皇上,這麼養著臣妾,肯定是急著要兒子。」

  說罷還感歎,「哀哀,衣漸緊,羅裙玉帶,如何愛惜。」

  半個月的時間,養身滋陰,江采衣尷尬的發現,人倒是沒胖,可胸前一對粉膩白嫩的乳房又豐滿高聳一圈。

  每日穿衣的時候,總是尷尬的不行,怎麼穿都穿不出端莊肅穆的感覺, 每每對上沈絡似笑非笑的美眸,她就羞憤的恨不得鑽到地縫裡頭去。

  「衣漸緊總好過衣漸寬。」沈絡微微挑起薔薇色的嘴唇,一把流泉一樣的黑髮蜿蜒在豔麗的紫衣之上,手指在她臉頰上摩挲,手腕處的細細黃金小龍手鏈冰涼的磨蹭著她的肌膚,笑意絲絲縷縷從長睫下溢出,猶如鳳羽在睫尾一掠,「愔愔,春似酒,日痕生紺,裙色明漪。」

  還有心情調笑她。

  江采衣氣得眼淚都蒙上來一層,「還說呢,皇兒還沒懷上,臣妾自個兒的身形已經快像個乳母了。」

  沈絡聞言揚眉,蒼白修長手指在她高聳美好的胸乳前一撫而過,鮮紅蔻丹色在指尖堆棧出穠麗耀目的色澤,輕輕點在柔軟的絲綢上,「朕日後的皇兒,定是個有謀有略之人。」

  細微電流竄過,江采衣不由得濕潤著大眼睛顫了顫,啞著聲音,「什、什麼意思?」

  他大笑,「皇兒這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啊。」

  江采衣一愣,然後垂眸看看自己豐滿的胸,頓時明白過來,頓時又羞又氣嘴唇都快咬破了。

  沈絡將手裡的摺子卷起來,輕輕柔柔的敲了她頭頂一記,許久才緩緩開口,「你是女人,朕聽聞,女子的第一胎是最最要緊的。如果身子不養健康,就算孩子拼命生下來,也會氣血大虧。」

  溫柔的海棠氣息攏過來,他漫不經心的挑弄著她臉頰側墜下的幾絡髮絲,用柔軟的髮尾輕輕撥弄她燙熱的臉頰,「朕雖然看重子嗣,但是采衣,你更重要。」

  你更重要。

  她挪了挪身體,更緊的靠近他,只覺得他怎麼那麼好,哪裡都好,什麼都好,連肌膚都想要多多的貼緊一些,恨不得就融在一起那樣。

  就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都能讓她聽了好生喜悅。

  自從關鎮牡丹節那夜後,她的眷念與日俱增,這個男人似乎把什麼東西刻進了她的骨子裡,揉進了她的血肉裡,他那樣溫柔那樣暖和,一舉一動都讓她目不轉睛。

  他斜斜靠在梨花木榻旁,披著火紅的衣,長長的,嫵媚火焰似的衣袂似有生命的蔓延,燃燒成了一脈豔麗的瓊花。

  他就像時光送來沖淡她心口傷痕的水,滌淨了蒙於記憶的哀傷,他手中似有滿載一船秋色,平鋪了十里湖光。

  甜在眉梢,醉在心頭。

  ******

  挖完了西瓜,又想去給沈絡摘幾個石榴,才拔下來兩個,就聽到嘉寧那邊遠遠傳話說皇上已經回竹殿,江采衣連忙一手抓著一顆跑回去。

  「皇上今日中午怎麼回來的這麼晚?」

  一邊兒的小黃門趕緊回答,「剛剛,陛下去泰陽殿和宇文太子殿一起用午膳,就晚了些。」

  又去找宇文靖?

  江采衣有點奇怪,沈絡也太關照宇文靖了吧?就算他是南楚太子,也沒有必要做樣子做的這般周到吧?

  一面想著,一面踏入竹殿,就看到修長人影正在竹殿中央,絨綢鋪地,白皙細長的十指展開一幅卷軸,正凝神看著。

  江采衣莫名看著就有點眼睛發直,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怔然站在六尺素屏旁。

  夏日暑熱,沈絡早就卸了沈重華麗的玄黑外袍,別無其他裝飾,只一身素髮與青裳,站在那裡。

  地上鋪了一層玉磚,玉磚上又覆著一層竹骨地板,沈絡赤足站在洇紅色波斯地毯上,身側潤玉籠綃,檀櫻倚扇,足底朱雀形狀的黑色柔軟花紋在地毯上延展,生動的彷彿立刻能振翅而起,足踝欺霜賽雪,白的灼目。

  他向來穿的華麗,卻很少見如今日一般如此素淡,白綃衣點地,別無裝飾,水佩風裳。長長的黑髮沒有梳成髮髻,而是挽在肩頭流瀉至腰間,宛若柔軟的烏檀,耳畔別了一支白玉象牙櫛梳,根根細透瑩潤。

  那樣乾淨、那樣雅致,淡煙流水畫屏幽,卻猶如同什麼盛紅的牡丹盛放綻開在天際一般,當真是極致的素淨,才能襯托出極致的妖嬈。

  日光很烈,竹殿裡卻有點暗,一旁的紫銅燭架上燒著一盞盞蓮花形的燈,罩著青色的綢緞罩子,燭焰輕輕跳動,給他身側都籠上了一層溫暖的青光。

  美人如玉,此情此景,讓人捨不得驚動,直到涼風吹拂了背部的肌膚。

  沈絡轉頭,就看到她傻乎乎的拎著兩個傻大傻大的石榴杵在屏風旁,禁不住微微一笑,將手上的卷軸合了合,「過來。」

  江采衣最喜歡聽他說,過來。

  她覺得自己最喜歡的事,就是過去他身邊。

  立刻像小動物一樣依偎過去,沈絡將她奉上的石榴掐開,指尖上染著淡淡的紅,分外嫵媚。

  「這幾日,茺國公主怎麼樣?」沈絡開口,提起了這個幾乎快要被北周後宮上下遺忘的人。

  「還關在參商殿,怎麼也不願意不出來。臣妾去看過她一兩次,公主她……精神不好。」

  江采衣從來不會逢高踩低,就算自己封了宸妃,也不會薄待後宮裡其他嬪妃和公主。慕容千鳳雖然算是被幽閉,但終究是正一品的公主,又沒有被褫奪誥命,沒道理虧待人家。

  沈絡點頭,「尋個時候,讓她改姓『沈』,賜字『和寧』。」

  江采衣沈默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問,「皇上,給公主改姓賜字……是打算要她出嫁麼?」

  其實她更想問,皇上,是要把慕容千鳳嫁給宇文靖麼?

  沈絡將石榴子剝下來,送進江采衣嘴裡,看著她有些發木的神態,哂然一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想問什麼。的確,朕打算把茺國公主嫁給宇文靖,你是後宮之主,擇吉日、辦喜宴這些事都要你主持操辦,朕自然要提早知會你。」

  「可是陛下,」江采衣壓低聲音,「你不是要攻南楚麼?那日後,宇文靖就是亡國太子,咱們把慕容千鳳嫁給他,豈不是活活葬送了她?」

  「宇文靖來結盟,只拿著一紙盟書回國,如何取信楚皇?」沈絡淡淡道,「自古結盟,必有聯姻之好。朕沒有適齡的公主,自然要從世家裡挑,你只管把慕容千鳳給朕嫁出去,不必管她願不願意。」

  他定定看著懷裡的姑娘,「采衣,樓清月的教訓你可記清楚了,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宇文靖娶慕容千鳳為側妃也不過是做給楚皇看,至於慕容千鳳是美是醜,是好是壞,他根本不在意。你只要負責慕容千鳳活著出嫁即可,至於她精神好不好,不是你該關注的事。」

  江采衣微微垂下頭。

  這就是帝王家。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是棋盤上的子,捏扁挫圓都是為了成就權謀,誰管她一個女人日子過得好不好呢?

  看她有點難受,沈絡放開手,捏起几案桌頭的銀刺子,紮了一塊西瓜放入她口中,沁涼甜蜜的味道在喉間緩緩化開。

  「朕沒打算殺宇文靖。」沈絡揉揉她的腦袋,「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慕容千鳳做寡婦。如果她有本事,自然能獲得宇文靖喜愛,日子也不會太難。如果她沒這個本事,就只當白費了慕容家這麼多年來的培育,不冤枉。」

  說著,側頭,鮮豔的嘴唇在她白皙的耳畔輕緩烙了一個吻。

  懷裡的女子顫了一顫,挪著更朝他懷裡蹭了蹭,柔軟的小動物一樣,清涼的髮絲貼著他的頸側,眸中就微微點上了笑意。

  他喜歡她這樣的女子,喜歡這樣從苦澀土地上開出的明豔鮮花。

  世上女子多癡軟心腸,然而世事多舛,不少女子在被摧殘錯待之後,就如同風中浮萍,有走避的,有哭泣的,有怨念的,雖然值得同情,但終究輸給了命運,終生不得展眉。

  江采衣卻不一樣。她明明曾被逼至絕境,卻能硬是能開拓出另一條道路,冒著殺頭的風險來到君王身側,讓他激賞。

  平地起勢,百折不撓。

  縱然榮寵加身,她卻仍舊有一身固守的正氣,有柔中帶剛的堅持,不受金銀左右,不被容華迷眼,不被美色蠱惑。

  他就喜愛她這樣的女子。

  這樣好的女子,這樣令人心折的女子。

  江采衣敏銳抓住了他話裡某個令人驚心動魄的尾音,「皇上,你,你不打算殺宇文靖?是現在不打算殺他,還是永遠不打算殺他?」

  北伐就在大獵後,屆時,就是南楚和北周之間你死我活的滅國之戰。

  如果南楚國滅亡,宇文靖難道還不跟著殉國麼?

  沈絡說他不打算殺宇文靖是什麼意思?

  難道,皇上還打算留著這位敵國太子的命?

  沈絡十指為梳,垂眸看她,緩緩插進耳側柔軟順直的青絲,一順而過,白皙肌膚透出漆黑髮絲的縫隙,有種驚心動魄的豔麗。

  「朕不殺他。現在不會,日後也不會。」

  江采衣睜大眼睛。

  沈絡食指在漆黑案几上輕敲,似乎是尋找她容易理解的詞語,「前幾日,丞相來議事,說楚皇怕是有殺宇文靖的意向。」

  楚皇要殺自己的兒子?江采衣驚呼,「為什麼?」

  「不管是為什麼,宇文靖朕定會留著,且要好好護著。」沈絡斜斜撐著手臂,將江采衣半環在懷裡,「采衣,攻破南楚並不難,但是,從來征戰易,守成難。朕攻南楚並不是為了燒殺搶掠,而是為了納南楚國土入北周。」

  「可是,南楚除了土地,還有國民。那裡的風土人情都和北周天壤地別,朕攻破南楚,楚人心懷國仇家恨,肯定會對朕的統治大為抵觸。朕可以用強權鎮壓他們一陣,然而長久之後,軍隊就不再有用了,只有令南楚民眾歸心,才能長治久安。」

  「南楚的官員,朕是不打算大動的。骨頭太硬不肯服軟的連族誅殺,那些柔順的,朕會將他們一併納入北周朝廷。朕打算,用楚人治楚。」

  「屆時,南楚太子宇文靖就將是最好的表率。只要宇文靖歸順朕,其他的南楚貴族自然就再也沒有反抗朕的道理。楚皇宇文治朕自然要殺掉,而宇文靖屆時只是個廢太子,可以留著用來推恩,朕封他個閑王,就能安撫不少南楚士子百姓的心。」

  「南楚皇權很脆弱,各地都有藩王。這些藩王不但有軍,還有錢。一旦北伐軍衝入南楚,南楚貴族難免人人自危,許多貴族世家會攜家帶口逃命,他們勢必會擠入這些藩王的屬地,衝擊藩王權柄。這些藩王本來在自己的封地裡作威作福,哪裡容得別人來擠佔自己的權勢?只怕會紛紛脫離南楚自立為王……而朕如果挾持著宇文靖,他們就算想自立為王,也沒法名正言順。等朕滅掉楚皇,正好騰出手來一個一個收拾藩王。」

  沈絡手肘支著下巴,鳳尾般的睫毛微揚,蒼白指尖壓著微微翹起鮮豔的嘴唇,「采衣,待天下大定,朕朝中既有北周官員,也會有南楚官員,勢必會形成兩個派系。要他們徹底磨合相融,還需要二十年。」

  這二十年間,宇文靖是有用的。

  二十年後,宇文靖是死是活,就沒人會關心了。
 
  南北融合之後,天下人只尊沈絡為帝,再無二心,宇文靖就會徹底淹沒在歷史中,沈絡也就懶得殺他了。頤養天年吧,還能給皇帝搏個仁善的名聲。

  江采衣目瞪口呆,「皇上……南楚還沒打下來,你就已經想好怎麼料理戰後的事了?」

  許多偉大的戰爭,都是早早就盤算好的結果。

  戰火在大地上燃燒,但是結局,其實是早就已經註定好的事情。

  真正為偉大的君王,早就在戰爭之前謀算好了一切,戰爭,只是時機成熟時實現目的的手段罷了。戰爭如此,治國也一樣。

  「這個這個……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什麼?」采衣歪頭,有點煩躁。

  「忘了什麼?」

  江采衣一下子站起來,很是焦慮的來回踱步,「慕容家!陛下,你忘了還有慕容家麼?慕容家勢力那麼大,皇上攻南楚,如果慕容家在大後方使壞怎麼辦!?」

  沈絡微微扯唇,將她的手挽住,一把拉出竹殿外。

  竹殿外,正午的陽光正刺眼,大庭中央,立著一株百年老樹,蒼翠挺拔,鬱鬱蔥蔥,巨大的樹冠如同向天伸出的大傘,展開綠傘版般巨大的陰涼。

  「北周世族,就像巨樹。」

  江采衣抬手遮住刺目的陽光,看著風中紋絲不動的大樹。

  「他們的子孫就像泥土下的樹根,綿延深遠,緊緊紮根,是樹的立身之本。」

  「而他們的權柄財富,就是樹葉,汲取養分。采衣,你說樹是沒有根會死,還是沒有葉會死?」

  「……」

  樹影彷彿鬼鬼崇崇,微風一陣,樹葉晃動,江采衣卻覺得那大樹似乎在不安的晃動,連根底都在發顫,看似堅不可摧,實則脆弱異常。

  「事實上,是都會死。」鮮豔的嘴唇吐出的話幽涼入骨,沈絡笑吟吟的將手指搭在她的肩上,柔軟的布料擋不住指尖鮮紅閃過的珊瑚紅色,似是紅蓮業火裡盛開著牡丹花瓣,在指尖伶仃浸著冷意,漆黑的髮和雪白的肌膚一線分明,剎那有驚動的殺意一般的美。

  「朕要砍了他們的根,他們必然會捨棄樹葉來救樹根。可是沒有了樹葉,樹根又能活幾天?」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