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31 AM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7-2-16 05:06 PM 編輯

【書名】:嫡女成長實錄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身為嫡女,身份自然而然高人一等。三姑娘的路似乎怎麼走,都要比別人順些。

  只是身為嫡女,要扛的責任不少,她要學的,也還有很多。

  *架空文免考據,真的。

  *本文為《庶女生存手冊》姐妹篇。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3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4 11:51 PM 編輯

【卷一‧小荷才露,笑蜂蝶也忒地心急】

第一章:交鋒

  昭明二十年

  陝西鳳翔府岐山縣楊家村

  伴隨著一聲輕哼,屋內驟然響起了清脆的碗盤碎裂聲。

  這是一進不大不小的抱廈,一總也就是三間,因為西北天氣苦寒,磚牆砌得也厚——窗戶小不說,且又糊了厚厚的棉連紙,就越發顯得室內光線昏暗,雖然還是吃午飯的時辰,但屋子裡已經點起了油燈,才能有足夠的光源,給予屋內人行動上的方便。

  屋子裡隨後就響起了小丫鬟稚嫩的嗓音。

  「姨娘……您仔細割了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您這身份,要是傷著了哪裡,回頭老爺怪罪下來,可怎麼說呢?」

  這聲音裡透了些驚奇,更多的卻還是恐懼,似乎這位姨娘脾氣並不大好。就連貼身丫頭都不能和她由著性子說話,非得要在語氣中添上了十二分的欽敬,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本分,與姨娘的尊貴來。

  「老爺?」一道沙沙啞啞,猶帶了一絲氣喘的女聲就恨恨地道,「老爺在定西逍遙快活呢!顧得上咱們?」

  伴隨著這一聲抱怨,窗戶吱呀一聲,被支起了半邊。灰濛濛的日光透過雲彩,再透過窗隴,好歹是給屋子裡添了一絲亮堂,將這小抱廈內的陳設給照出了一點光彩。

  這抱廈雖小,裡頭的擺設卻不含糊,是一套成套的樟木傢俱,看著倒很有南邊的樣子,就是少了那張四平八穩雕琢精美的拔步床,而由靠牆一鋪大炕取而代之。炕上的繡被,卻也是上好的湖絲,甚至屋角還立了個黑得發亮的鐵力木屏風,襯著一塵不染的青磚地,光彩熠熠的雨過天青大花瓶,還有花瓶裡正盛放的一支紅梅花。很容易就看得出來,這抱廈的主人身份雖然只是個姨娘,但日子卻並不難過,應當是在主母跟前挺有體面的紅姨娘。

  而這一位紅姨娘親自支起了窗戶,又透過窗隴望了望外頭鐵灰色的天空。

  她煩躁地歎了一口氣,回過身抬高了聲音。「在京城的時候,一個人住一個院子,就是下人的屋子都有玻璃窗。回了老家,好麼!這麼多人歇在三間淨房一樣大的屋裡,恨不得連堂屋都架起箱子做個鋪蓋。老爺這才走了多久?哎喲喲,這日子真是……」

  她歎了一口氣,又撩了炕桌上的碗盤一眼,「從前在老爺跟前的時候,竟不明白別人家裡的姐姐妹妹,為什麼都搶著要到老爺跟前服侍。現在老爺去了定西,才曉得這世上什麼事都有道理。從前還是我年輕不懂事兒,才體會不到別人的難處!」

  她一邊說,一邊看著小丫鬟蹲在地上,用手絹包了手,仔細地去拾青磚地上的碎瓷片,不免又有些心疼。「唉,成套的五彩碟子呢!摔著了也就是摔著了……大椿你還撿什麼呀,掃出去吧!」

  大椿輕聲說,「這不是怕動了掃帚,又揚起塵土來,壞了二姨娘吃飯的興致……」

  二姨娘看她臊眉搭眼的可憐樣兒,不禁一笑,「還說什麼壞不壞的,這個鬼地方,沒風也有三丈土!說什麼塞外江南,就是和京城比都差得遠了!」

  她又沖著炕桌上的幾個菜呸了一口,「四菜一湯,連個看碟都沒有,想一口洞子貨吃都不成,全是羊肉、牛肉……膻也膻死了!連內臟都好意思上桌,這叫人怎麼能咽得下去!」

  大椿抬起眼來,也撩了炕桌上的幾個碗碟一眼,她不易察覺地咽了一口唾沫,卻沒有說話。只是回身去摘了小笤帚來,將地上那一碗混合了碎瓷片的紅爆羊肉,掃進了簸箕裡。

  到底是以色事人者,二姨娘雖然滿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將楊家村這西北難得的鐘靈毓秀之地,嫌棄成了嘉峪關外的千里不毛之地。但她這薄怒、這輕薄、這肆意之中,畢竟也帶了三分的風姿楚楚,自己偶然間從屋角的西洋半身鏡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兒,一時間倒是看住了去,連飯也顧不得吃,隨意挑了幾口飯粒入口,便托著腮只顧著看起鏡中的自己,嘴角又帶出笑來,叫住大椿問,「哎,小丫頭,你看你姨娘臉上,是不是多了一條紋那?」

  大椿只好又擱下了手裡的簸箕,走到二姨娘身邊相了相她的容顏,囁嚅道,「姨娘……我看不出來。」

  她年紀小,本人看著就分外純善天真,這一席話說得情真意切,顯見得就不是在敷衍,是真沒看出來什麼不對。

  二姨娘臉上就多了一層喜色,可這喜色過了一會,又消退了下去,換作了絲絲縷縷的幽怨。她又歎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癱倒在炕角的迎枕上,「罷了罷了,這裡又不是京城,老爺也不在身邊,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麼用!」

  大椿抿唇一笑,「過了臘月就是年,老爺不是說定了要回來過年,二姨娘別著急,再過十天半個月的,老爺不就又到家了?」

  她忽然心疼地啊呀了一聲,上前吹了吹青瓷大碗公裡的湯水,「姨娘,您不該開窗的,西北要比京城冷得多了,您瞧,這湯上又結了油了。」

  二姨娘一看,果然可不是。這大碗公中的羊肉蘿蔔湯,赫然已經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油脂,死白死白的,叫她看了就是一陣反胃。忙就扭過頭去,一疊聲地道,「還不快撤下去!叫廚房重做一碗端上來?」

  她掃了大椿一眼,又看似不經意地道,「這碗老的,叫廚房熱一熱,就賞給你們吃吧!」

  大椿臉上頓時露出了一點喜色,這一點喜色,當然沒有能瞞得過二姨娘,她皺起眉頭,不屑地唾了大椿一口。「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本地鄉巴佬,一碗湯而已,在京城算得了什麼?這麼粗的物事,連我的屋門都進不了,偏偏到了西北,人人都當成寶貝!」

  她意猶未盡,還要再說些什麼,忽然間聽到院子裡有了響動,便又住了嘴,隔著窗隴望向了堂屋的方向。

  抱廈小,當院自然也不太大,一重五間堂屋,東西廂正屋三進,各有兩間小小的抱廈,再有二姨娘本人居住的三間倒座抱廈,南邊一溜四間低低矮矮的小庫房,便構成了一進小小的四合院。因為地方小,抱廈和堂屋隔得緊,從倒座抱廈看出去,卻很難看到堂屋門口的景象,二姨娘眯起眼來,也只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背影。

  「是誰在當院裡這麼吵鬧呀?」緊接著,一道猶帶稚嫩的女聲便響了起來,語調慢悠悠的,還帶了一絲天真,「吵得我字都寫歪了幾個,改明兒被先生訓了,找誰賠呢?」

  這聲音清亮而高亢,顯然帶了童稚,卻又不同於垂髫小兒的奶聲奶氣,有了一點大人的語氣。傳到一般人耳朵裡,便很容易讓聽者會心一笑,想起自己孩童時故作老成的那些時光來。

  可二姨娘一聽這聲音,面色頓時一變,她啪地一聲合上了窗欄,就坐在炕邊生起了悶氣。大椿瞟了她一眼,知道現在的二姨娘就像是個發煙包——一戳就冒氣,忙就端起簸箕,回避出了屋子。

  才一掀簾子,迎頭就撞見了一個錦衣小女娃,她忙笑著點了點頭,招呼道,「三姑娘寫完功課了?」

  三姑娘今年大約十歲上下,身量雖然較一般女童要高一些,但一張娃娃臉卻還是顯小,看起來天真活潑,很是可人意兒。她穿著大紅色繡梅花對襟小錦襖,棉褲紮進鹿皮小靴子裡,卻沒有著裙。看起來倒是不倫不類的,不像是京城的大家小姐,年紀雖然小,卻打扮得一絲不苟——可看久了,又有一種別樣的俏麗。

  「功課倒是沒有寫完,」她笑嘻嘻地看著大椿,「就被人吵出來了,恍惚聽著有人說什麼西北是窮地方,比不得京城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住的地方又小。大椿姐姐,是誰這麼沒眼色,站在我們楊家的地盤上,罵我們寶雞楊的老家呢?」

  大椿不由暗地裡叫了聲苦:這位小祖宗人小鬼大,雖然只有十歲,可和她親哥哥竟似乎是兩個娘生出來的,詞鋒銳利口舌便給,二姨娘都說不過她。偏偏脾氣又燥……要不是太太約束得緊,恐怕她一開聲就要衝二姨娘幾句,今天太太過去主屋請安,偏偏又把大姑娘帶走,這位三姑娘是一刻也閒不住,馬不停蹄,就來找二房的麻煩了。

  「這……這……」她本不長於辭令,此時也只能吃吃艾艾,無法回話。只是在院中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尋找脫身的機會。

  卻偏偏天氣寒冷,滿院子的下人們沒有誰會在這時候出來走動,東西廂房門窗緊閉,靜悄悄的竟似乎無人居住……

  大椿頭上就冒出了一點冷汗,她央求地望著三姑娘,「三姑娘,二姨娘心裡不痛快,難免抱怨幾句……」

  三姑娘板起臉來,又走了幾步,站在抱廈窗前,她抬高了聲音。

  「楊家村不比別的地兒,一言一行,都是有法度的!正經的楊家主子尚且如此,做姨娘的就更別提了。這裡可不是京城,什麼牌名兒上的人,都能輕狂浮躁、攀比奢華。什麼玻璃窗、西洋鏡,什麼西洋來的花露兒,東洋來的香粉……仗著主母脾氣好臉皮薄,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名什麼,見天地往屋裡搬,向別人淘換。成天不是惦記著誰家的豔姬又得了上好的料子,就是想著穿了新衣服去進香,把個姨娘的日子,過成了主母的滋味。還自以為誰都虧待了她!」

  見大椿手足無措,還抱了個簸箕跟在自己身後。三姑娘掃了簸箕一眼,臉色更沉。

  「現在前線又在打仗,爹為了軍糧是操碎了心,人都到了家門還不敢進來,唯恐延誤軍機。快馬加鞭巴巴地趕到定西去,就是為了周旋糧草,保證前線將士們不至於挨餓!沒想到就是咱們家自己,先倒這樣輕浮浪費,上好的羊腿肉,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自己吃不下去,倒是賞給丫鬟吃,倒是端出去給村裡家境清寒的叔叔伯伯們加餐哇?偏偏就要摔了!裡頭摻了瓷片,就是餵狗都擔心劃傷了腸子。——一路走過來,苦一點的地方,百姓們是連草都沒得吃呢!這樣丟人敗興損陰德的事兒,也不知道誰能做得出來!」

  她一鼓作氣,步步緊逼,雖然聲音稚嫩,但大義凜然,說到後來,竟是隱隱有擲地有聲的架勢。連小臉兒都漲得紅了,顯然是動了真怒。大椿都聽得毛骨悚然,有了幾分羞愧。小抱廈內也是一片寂靜,二姨娘似乎連一句話都回不上來。

  三姑娘又站了站,才放緩了語調,「西北本來艱苦,就是老太太,一頓也就是四菜一湯。現在外頭這個樣子,連咱們楊家村,也不是人人頓頓都能見著葷腥。前兒到家給祖母請安的時候,還聽見族裡的長輩們過來商議,要開族倉周濟周濟族人。就這時候您還這個樣子,擱誰眼裡能過意得去?再說這地方小,本來楊家村就不同於別的地兒,我們寶雞楊兩百來年,族人繁衍生息不知有幾千幾百,都擠在楊家村裡,誰……」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吱呀一聲,院門被推了開來,一個慈眉善目的青衣老嫗進了院子。三姑娘回頭一看,忙笑道,「哎呀呀!嬤嬤奶奶!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她臉上一下又露出了孩童的歡悅,蝴蝶一樣地飛下了臺階,往前扶住了那老嫗,口中還道,「前兒過去主屋的時候,我就惦記著找您呢,結果她們說您病了!這幾天事情多,妞兒想著等母親都安歇下來了,再央著她帶我去看您……」

  「誰說咱病了?這不是好好的嗎?」這個嬤嬤奶奶穿了一身半舊的青棉衣棉褲,也是將褲腳束進靴子裡,只繫了一條洗得泛白的半裙——雖然渾身上下沒有新衣,但衣裳卻漿洗得一塵不染。看得出是位有臉面的老家人了,她一口西北土話,也是高聲大氣,一點都沒有京城人說話的柔和。說話間就已經上了臺階,行動硬朗,竟是不露絲毫老態。「哎喲喲,這位小姑娘長得俏,這是——」

  三姑娘掃了大椿一眼,「噢,這是咱們二姨娘身邊的小丫頭,從江南買來的,生得當然俏式。大椿,還不給王嬤嬤問好?」

  大椿心中一震,這才知道這位硬朗而豪邁的老嫗,居然是老爺當年的養娘,她忙把簸箕撇到一邊,規規矩矩地給王嬤嬤行了禮。王嬤嬤看了看她,笑著按了按她的肩膀。

  「是個水靈的丫頭!」

  她又把目光轉向了三姑娘,「我看看我看看……三姑娘大了!這一去京城,竟也有三年,是大姑娘了!」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就進了堂屋。三姑娘滿面紅暈,笑聲中帶了羞澀,「可不是長高多了!六州!六醜!嬤嬤奶奶來了,你們還不出來?」

  「剛才我在院子外頭聽著,」隔著簾子,還能聽到嬤嬤奶奶的聲音,「妞妞兒人也懂事多了,是個大姑娘啦……」

  大椿還欲再聽時,厚實的棉簾子已經放了下來,遮掉了堂屋內的動靜。抱廈內又傳來一聲悶響,她忙端起簸箕閃身又進了屋。果然見得二姨娘滿面通紅,死死地緊咬著下唇,叉著腰站在地上。

  ——炕上卻是一片狼藉,炕桌歪了,一桌的菜全都打在炕褥上,想來剛才的那一聲悶響就是由此而來。只有炕角那五彩聯福的大迎枕,被二姨娘攥在手裡,卻是已經有半個角都被扯破了,枕內棉花散落一地。隨著大椿進門時帶起的那一陣風,在空氣中翻翻滾滾,起伏不定。

  --------

  《楊家族譜》

  小五房

  老太太:馬氏

  大老爺:楊海晏(未出場)

  大太太:孫氏(未出場)

  大少爺:楊善檀

  二少爺:楊善榕(未出場)

  二姑娘:楊善桃(未出場)

  二老爺:楊海清(未出場)

  二太太:王氏

  大姑娘:楊善榴

  四少爺:楊善榆

  六少爺:楊善楠

  七少爺:楊善梧

  三姑娘:楊善桐

  六姑娘:楊善櫻

  三老爺:楊海文

  三太太:慕容氏

  三少爺:楊善柏

  四姑娘:楊善柳

  四老爺:楊海武

  四太太:蕭氏

  五少爺:楊善桂

  五姑娘:楊善槐(去世)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35 AM


第二章:長大

  抱廈內淒風苦雨,可就一牆之隔,四合院堂屋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畢竟是堂屋,首先屋頂就挑得高,西北天高地闊,卻又和京城不同,沒有條條框框,屋頂棚總是挑得特別高,幾乎屋屋都能挑出個閣樓來。也因此,雖然門窗都關得嚴實,屋角還點了個香爐,但屋內卻一點都不憋悶,反而透著絲絲縷縷的薄荷清香。就連鐵灰色的陽光透過雙層玻璃窗,都要被層層折射,折得更亮了幾分。嬤嬤奶奶進得屋來,游目四顧,先就贊了一聲好。

  這是裡外五進的屋子,堂屋照例不大,不過列了條案掛了對聯,有個官宦人家的樣子。一併屋角兩個紫檀木立架上高高架著西洋五彩玻璃大花瓶裝點門面,卻是又簡潔又富貴。識貨的人只是一進這堂屋,就能明白屋子的女主人,胸中自然有一段丘壑。——嬤嬤奶奶就高聲笑道,「太太還是和以往一樣,這麼會佈置。」

  三姑娘一邊笑,一邊把嬤嬤奶奶讓進了西次間上了炕脫了鞋,待得老人家盤腿坐好,才一頭紮進嬤嬤奶奶懷裡,趴在她肩膀上,湊在老人家耳邊說,「是我和姐姐幫著娘佈置的,嘻,您說佈置得好看不好看吶?」

  「好,好,好。」嬤嬤奶奶笑了,「妞妞兒大了,懂事了,能幫著娘,幫著姐姐了。」

  她又握著嘴咳嗽起來,眯起眼掠過了屋內的陳設:成套的鐵力木傢俱,炕上的紫檀小屏風。六州、六醜兩個小丫鬟身上半新不舊的緞襖,三姑娘身上的錦衣……

  看來,二房在京城的日子過得不錯,並沒有受到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的影響。

  至少,這影響縱有,也並不太大。

  嬤嬤奶奶就笑著問三姑娘,「妞妞兒,怎麼身上這麼素淨?就是那時候奶奶給你整理小包袱的時候,不是還收拾了幾個金的長命鎖,金項圈進去?」

  三姑娘和家裡別人又不一樣,她三四歲被送回老家,在老太太身邊養大。到了七歲才進京與父母團圓,這三歲到七歲的四年間,一直是嬤嬤奶奶帶她起居。小孩子剛懂事的那幾年接觸到的長輩,即使經年不見也決不會生疏,聽見嬤嬤奶奶這樣問,她又一頭滾到了嬤嬤奶奶懷裡,嘻嘻笑了起來,且笑且說,「嬤嬤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戴那些沉東西了。回來前娘給我們三姐妹一人打了一個金項圈,沉甸甸的,我和姐姐都不愛戴。可憐小櫻分明愛不釋手,也只好推說太沉了,平時都收起來。」

  她又猴著身子,扳住嬤嬤奶奶的肩膀問,「您的肩膀好些了嗎?是不是還老犯疼?我給您捶捶?——回了家,一開始忙忙亂亂的,娘也顧不上管我,前兒要去主屋了,姐姐就戴起項圈來,小櫻也戴起來,娘說『小桐你的項圈呢?』我就說,『好好地收著呢,那麼沉,沒事戴它做什麼!』」

  嬤嬤奶奶聽著這稚氣的復述,想到當時的情景,不由得就哈哈大笑,「倔妞妞,還是這麼壞!」

  三姑娘得意地笑了,她跪坐起來,從小抽屜裡翻出了玉做的美人拳,輕輕地敲打著嬤嬤奶奶的肩頸,又續道,「娘說『讓你戴你就戴』,我就偏不,大家鬧了一會,榆哥急得一臉通紅,跺著腳說『三、三妹!聽、聽、聽話!別、別、別老氣娘!』我倒是被逗笑了,我說『我知道,這項圈做得了,就是為了現在戴的!娘你別著急,我這就戴……』大家都笑了,娘一開始還虎著臉,可她背過身子,我瞧見她也偷偷地笑了笑。我就戴上和他們一起去主屋了,祖母瞧見還說,『小桐去一次京城,也肯戴首飾了。』那時候您都不在,我還找您來著呢,聽說您病了,妞妞兒心裡可著急。字都沒有練好,您瞧,這半天才寫了一張。」

  她一邊說,一邊歎了一口氣,「唉,一會兒娘回來,又要挨說了。」

  二房主母王氏出身名門望族福建王家,家裡從小規矩就大,也養出了她說一不二的剛強性子,偏偏妞妞兒性子又跳脫得很,這幾年來只怕沒有少受母親的約束與數落。嬤嬤奶奶頓時一心柔軟,全都傾注在妞妞兒身上,想要說些什麼寬慰三姑娘,張開口卻又閉上了嘴——這當娘的管教女兒,天經地義。再說,妞妞兒這個性子,有人管著還敢當著全家人的面下姨娘的臉,二太太要是再溫和一點兒,她簡直就能把屋頂給掀了!

  「前兒我自個兒家裡也有事。」她就挑起了另一個話頭,「你嬤嬤大爺續弦,也走不開——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沒好意思聲張,對外我就都說我病了。這不是一騰出空來,就過來看小妞妞了?小妞妞真是大了,說話做事,都有大人的樣子了……四少爺這幾年不見,也成大小夥子了吧?」

  「榆哥還是老樣子。」三姑娘神色一暗,「長高了,也壯實了,別的……都和從前一樣。」

  到底年紀還小,七情上面,說到二房長子楊善榆,三姑娘的語氣、神態,都帶出了一點黯然。

  嬤嬤奶奶也不禁跟著三姑娘歎了口氣,這才收拾心情,笑眯眯地問,「大姑娘、六姑娘、六少爺、七少爺都好?除了大姑娘幾年前省親見過一次,餘下的幾位姑娘少爺,竟是都沒有見過!」

  二房常年宦游在外,何止是幾個子女,甚至有些下人們也都是第一次回到岐山縣楊家村來。她點到的這三個少爺小姐,又都是庶出,王氏幾次回家都沒有帶上他們,沒有見過面,自然是毫不稀奇。

  三姑娘就振作起精神來,嘰嘰喳喳地扳著手指,向嬤嬤奶奶念叨了起來。「榆哥、楠哥、梧哥都上學去了,前兒見過祖母,昨兒就去學裡見先生了。娘說趕在臘月前見過先生,跟大家都熟慣了。新年開學自然而然就讀起書來,不至於又要分心去結交朋友,誤了讀書。榴姐今兒跟著娘去給祖母請安說話,小櫻呢頭一次回來,吃不慣咱們村裡的水,腹瀉呢。現在屋裡躺著,就不讓她起來了,改天她好了,再帶她找您玩去!」

  嬤嬤奶奶就又沖抱廈的方向歪了歪嘴,「屋裡那個,是你們家大姨娘呀,還是二姨娘?」

  二房兒女雖多,通房姨娘卻少,二老爺今年四十三四歲的人了,身邊也就是兩個有名分的姨娘,通房是一個都沒有。就是這樣,老太太從前還當著子女們的面數落過二老爺,「也是個知書達禮的讀書人,你自己子女雙全,按大秦律就不該納妾!我這屋裡可沒有妾站的地方!」

  全家從上到下,打從封疆大吏大老爺算起,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沒有一個敢駁老太太的話。二老爺一聽就站起來說:「兒子知錯了,請娘責罰。」多大的人,臉都紅到脖子根了,二太太更是臊得一臉通紅……

  楊家畢竟是一百多年的名門望族,家風持正,與外頭那些輕浮狂躁的所謂新貴,行事上有很大的差異。

  提到姨娘這兩個字,三姑娘就撇了撇嘴。

  此時此刻,她就不像一個天真不知事的孩童了,一個無知小兒,是絕不會有三姑娘此時的複雜表情。

  嬤嬤奶奶一眼掃過去,心底暗暗詫異,卻是還沒有來得及品出三姑娘的情緒,這一瞬間的五味雜陳,就已經消失在了三姑娘形於外的不屑中。

  她伸出纖細的、柳條兒一樣的手指,比了一個二字,輕聲說,「厲害得很!仗著自己生了梧哥,就覺得是個功臣了。在京裡的時候,什麼事都要掐個尖兒,從前我不懂事的時候也不覺得,懂事了,外祖父家裡又出了那樣的事兒……她就越來越過分,越發地騎在娘身上拉屎拉尿的。娘和姐姐脾氣好,都不和她計較,我卻忍不下去,嬤嬤,您瞧瞧那個做派!我就是看不慣她!咱們西北前幾年,年年多少百姓餓死。也就有這樣的人,不把錢當錢,不把糧食當糧食,簡直,簡直……」

  她簡直不下去了——畢竟還是小,拉不下臉來說髒字兒損人,簡直了半天,才恨恨地呸了一聲,「要真有報應,就該罰她下一世做個餓死鬼!」

  嬤嬤奶奶不禁哈哈大笑,連聲道,「傻丫頭、傻丫頭!」

  笑過了,卻也有一點出神:二太太這是轉了性了?居然也會讓一個小小的姨娘騎到她頭上,作威作福……

  她的思維飄開了一瞬,又很快飄了回來,和顏悅色地問起了三姑娘,「這一路上好走不好走,太平不太平?唉,今年收成不好,前線又在打仗,這橫徵暴斂的,聽說從京城過來,一路上青紗帳裡,好漢們是虎視眈眈,專門打劫官眷!你們帶的家私又多……」

  三姑娘也歎了口氣,「我去京城的時候雖然還小,可還記得那時候兩邊人煙稠密得很,走一段路就是一個村鎮,這次回來就覺得荒涼得多啦。不過倒是太太平平的——我們是跟著後頭增援過來的兵馬一起走的,幾千人呢,爹說,沒有誰敢打咱們的主意。」

  嬤嬤奶奶不禁又是一笑:一點點大,十歲的小姑娘,說起六七歲的事,就是『從前還小』。看在老人家眼裡,這三年時間,卻只是一眨眼。

  三姑娘一邊說,一邊忽然又拍了拍大腿,「噢!我忘了,大姨娘在裡頭念經呢!我喊她去!」

  她叫了一聲『六醜』,便跳下炕來,噔噔噔出了屋子。嬤嬤奶奶要叫都已經來不及了。這邊兩個小丫鬟六醜六州都出了裡屋,六醜捧了茶,六州捧了一盤子脆生生的小黃瓜、小香梨等洞子貨出來。兩人都給嬤嬤奶奶請安,「奶奶好,幾年不見了,奶奶看著還是那樣康健。」

  這兩個小丫鬟都是跟著三姑娘一起長大,又被她帶到京城服侍,再跟回來的。當年和嬤嬤奶奶朝夕相處,都很熟悉,六醜更和嬤嬤奶奶沾親帶故,此時見面,自然也是噓寒問暖。六醜和三姑娘一樣,都恨不得滾到嬤嬤奶奶懷裡,早已經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在回鄉路上的見聞,六州卻是獻了茶,便在一邊歸置著亂成一團的炕桌,只是時不時插一句話,分一分六醜的話頭,不使場面過分熱鬧。

  沒過一會兒,三姑娘就牽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進了屋子。這少婦容長臉兒,穿著水紅色的裙子,戴了一朵銀珠花,除此之外便沒有多餘的墜飾。見到嬤嬤奶奶,她就笑著行下禮去,「王媽媽好,多年不見了,沒想到還有福分回來給您請安。」

  這是二太太身邊的大丫頭提拔的姨娘,當年二太太新婚時還在楊家村居住,大姨娘和嬤嬤奶奶當然是有接觸的。

  嬤嬤奶奶的眼神在大姨娘身上一轉就旋開了:打扮殷實,神色安詳,不過面色黯淡膚色略有些焦黃,看來近年來是沒有怎麼得寵……

  「我老婆子又不是主子!」她安詳地受了大姨娘的禮,口中道,「倒是大姨娘是半個主子,要行禮,也該反過來才對。」

  大姨娘微微一笑,「奶奶客氣了,您是奶過爺的人,也是半個主子,又是長輩。給您行禮,應該的。」

  到底是二太太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雖然長得不過清秀,但說話做事,都讓人挑不出禮來……

  三姑娘把大姨娘拽出來,自己就再不管待客的禮數,而是猴在嬤嬤奶奶懷裡和她說話。大姨娘自然而然,便行使起了主人的職責,在地上找了個座兒,和嬤嬤奶奶談起了二房離鄉之後,這些年來楊家村的變化。

  自從前朝楊家遷徙到岐山縣居住,迄今已有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來又先後出了幾個大人物,可以稱得上是書香世代、一族簪纓,漸漸這寶雞楊的名聲,在西北也就叫得響亮了起來,儼然成了一方望族,而這十多年間,隨著江南總督楊海東的崛起,楊家已經隱隱有了西北第一世家大族的派頭。不過一百多年下來,族人繁衍生發,如今鳳翔府一帶楊姓儼然已經成了大姓,若是都歸攏起來,楊姓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這些人和寶雞楊多少都沾親帶故,卻是三教九流無所不為,也不乏打著寶雞楊的名號在外招搖撞騙的,真正的楊家族人深受其擾,立身反而更加謹慎。因此隨著楊家興旺發達,族規反而日趨嚴厲。就連這楊家村,也不是人人都能進來胡亂窺探的。比如楊家小五房二太太這一行人回來,所有男女人丁都要編了冊子,到族長家中登冊造冊,這就是近年來才興發的新規矩。

  「村裡又公推了幾個長老並年輕伶俐的族人,在各家串門打轉,將下人們、家人們的長相來歷都暗暗記下。生面孔們不經報備在村裡隨意行走,是要遭到盤問的。」嬤嬤奶奶就備細告訴了大姨娘,「我老婆子年紀大了,倒不記得什麼,想來不多幾日,是一定會有人上門來嘮嗑說話的。到時候姨娘也留著心,將家裡的下人們都拉出來見一見,免得發生誤會,反而鬧得不好看。」

  大姨娘連連應了是,又笑著請教嬤嬤奶奶。「哥兒們昨晚上回來,個個都耷拉著臉,似乎在族學裡過得不開心,可當年俺們在家的時候,三爺、四爺都還在族學讀書呢——」

  嬤嬤奶奶歎了口氣,正要說話時,院子裡又有了動靜,三姑娘扭頭一看,笑道,「娘和大姐回來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36 AM


第三章:有求

  二太太王氏一進院子,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雖說楊家是百年名門望族,但似楊家小五房這樣,家裡兄弟兩進士,一門二四品的家族分支,不管在哪個名門世家裡,說話聲也夠響亮了。要不是小四房出了如今威鎮東南的江南總督楊海東,年方四旬就是封疆大吏一品總督,多少蓋住了楊氏其餘人等的風頭,恐怕小五房這兩兄弟的威風,要比現在更甚。

  儘管如此,由於小五房長子楊海晏正在廬州為官,已經有多年不曾回鄉,就是要巴結也無從巴結。這一次二子楊海清從京城翰林院調任甘肅省布政使司左參議,又升了半品,落實了『一門兩四品』的外號,又要回到西北做官。族中各色人等,早已經是摩拳擦掌等著要抱小五房的粗腿,二太太才一進楊家村,各色各樣的請柬便雪片一樣地飛了過來。令得這位精明強幹的官太太,也頗有分身無術之感。

  不過,事分輕重緩急,應酬的事可以慢慢來,還是要先將家中收拾妥當。王氏才將這個兩進小四合院收拾出來落腳停當,便馬不停蹄地帶著一家兒女去主屋給婆婆請安,又安排幾個兒子進族學與族裡的兄弟們熟悉認識,拜見族學老師。再派人送信進西安城內,向娘家人報平安,忙亂了足有三四天時間,這又惦記起了長女的婚事,連一天都不曾休息得,這一日一大早起來,就帶著長女再進主屋,找婆婆說起了私話。

  這一頓折騰下來,縱使王氏素來精力充沛,不比一般京城貴婦,稍微一經勞累,便叫著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但辦完諸多雜事一進院子,還是感到一股由衷的疲憊,從五臟六腑捲了上來。又兼想到還要與族裡親戚應酬,一進門她就先歎了一口氣,才要說什麼,緊接著就感到了不對。

  二姨娘久住京城,慣了京城的大院子,這一次回到楊家村,村裡屋舍狹小稠密,一家人暫時棲居於這間兩進的小院,實在是騰挪不開,只得將她安排在了倒座抱廈中。她心裡嗔著自己偏心眼子,把更寬敞一些的西廂抱廈安排給大姨娘,這幾天是摔鍋摔碗沒有一刻安靜,也不顧天氣寒冷,藉口屋內憋氣,不到晚上吹燈,是決不會關上窗子的。就是吹了燈,往往隔著窗子,還聽得到她罵小丫頭的說話聲。

  可今兒倒座抱廈卻是關門關窗,屋內悄無聲息,眼看著是用午飯的時點,要擱在往常,二姨娘早就興頭起來,隔著窗戶挑肥揀瘦,嫌棄給自己聽,刺自己待她薄了,給的菜少了……

  王氏就掃了身邊的大姑娘一眼。

  大姑娘善榴也覺出了不對,一雙杏眼一閃一閃,桃花一樣的唇瓣也微微地抿了起來,王氏一看就知道:女兒這是早就尋思起了個中的玄機。

  雖然是朝夕相處,但一眼掃過去,落到了善榴面上,王氏還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她欣賞地望著大女兒的裝束:白狐斗篷純淨無暇,素雅裡透了莊重,丫髻盤在腦後,插了一朵小小的金珠花。胸前金瓔珞伴著步伐一抖一抖的——十六歲的大姑娘,即使是這樣簡單樸素的打扮,都襯出了鵝蛋臉上淡淡的紅暈,襯出了她初綻的風華。

  是個大姑娘了……王氏不由得就在心底歎了口氣。雖說有時候還稚嫩了些,但人情世故機變城府,自己的全盤本領,已經被善榴學了八成去。看她眼神閃爍中的深思,只怕是才進院子,自己尚且還在歎氣,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對。

  善榴是要比善桐靈慧得多了!

  就不知道西北一帶,有哪戶人家配得上這個極出色的女兒了。只盼著婆婆看在孫女面子上,好歹能上心打聽打聽。自己多年沒在西北,很多事是壓根沒有聽說,到底不比婆婆的消息靈通。

  本來還想請動婆婆,往族長家走動走動,由族長夫人出面保個大媒,善榴臉上就更有光輝了,如今看來……

  她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一邊將視線轉到了堂屋西次間,見到二女兒善桐隔著窗對自己招手,眉峰不由得就是一凝。

  善榴已經在她身邊開了口笑,「三妹也實在是太不穩重,王嬤嬤這一來,倒是把她給樂得夠嗆。」

  王氏才一怔時,只見門簾啟處,王嬤嬤已是大步出了屋子,迎下臺階來作勢要拜,「老奴給太太請安——」那邊善桐也追出了屋子,跟在王嬤嬤身後笑道,「娘,嬤嬤奶奶來了!」

  原來是王嬤嬤到了,想必是自己先一瞅抱廈的當口,她已經從窗前離開進了堂屋。自己畢竟不比善榴,年輕人敏捷,一眼就將全局置於掌握之中……

  王氏按下思緒,搶前幾步將嬤嬤奶奶扶了起來,親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奶媽媽,您和我也客氣上了?這麼大冷的天,您就在炕上坐著多好,還迎出來做什麼?又不穿大衣裳,回頭這要一著涼,奶哥哥該罵我不懂禮數,凍著您老人家了。」

  越是北邊,越是大戶人家,養娘的地位也就越是尊貴,雖說還不脫下人身份,但往往和奶兒子之間的感情,有真摯得如同親生母子的。嬤嬤奶奶非但是老太太身邊的大紅人,更是一手撫育了二老爺、榆哥同妞妞兩代主子,身份自然更不同凡響。王氏雖然平時自重身份,神色總是淡淡的,但對她卻不一樣,不但一口一個奶媽媽叫得親熱,甚至還硬是將嬤嬤奶奶拉到了炕上和自己對坐,又吩咐善榴、善桐姐妹。「去給你們嬤嬤奶奶泡一壺好茶來!」

  兩姐妹對視了一眼,都笑著應了聲是,善榴便拉著妹妹退出了西次間,進了西裡間的小耳房裡。

  這耳房小得只有幾張方桌大,格外有一扇小門通到外頭。是給丫鬟婆子們出入打水供主人使用的,牆邊又放了一個小煤爐,上頭坐著個大銅壺,六醜、六州兩個小丫頭正圍著煤爐,嘰嘰喳喳地說些閒話。見到善桐進來,兩個人還不當回事,等善榴掀簾子進了耳房,便都站起身來,規規矩矩地問,「大姑娘好?」

  善榴一皺眉,「人這麼多,屋子裡擠得慌,你們下去找暗香疏影說話吧,這裡有我和妞妞兒呢。」

  兩個小丫頭不言不語,順序退出了耳房。善桐看得樂出聲來,「大姐明明生得這樣好看,要比我漂亮多了,可不知怎麼回事,我這兩個丫頭見了你,倒像是小鬼見了鍾馗,怕得和什麼一樣!」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不由得就歎了一口氣。

  她們姐妹生得並不十分相似,善榴生得像外祖母,鵝蛋臉、杏核眼、花瓣一樣的小抿嘴,是個最標準不過的大家閨秀,又有一股清冷冷的神韻,一打照面就看得出來:這一位大姑娘可不好糊弄,是個心明眼亮的角色。

  可善桐呢,生得卻是誰都不像,桃花眼迷迷濛濛的,老笑得眯成了月牙,雖然有時候也作出凶相,但光憑這一雙眼睛就不嚇人。家裡的丫鬟小子全都怕自己,卻是一點都不怕她,動不動還撩惹她一道玩耍。都已經十歲了,還和五六歲的孩子一樣,一叫就想出門去玩。要不是到底心裡漸漸也明白事情,真要以為她和善櫻一樣,是個面上糊塗,心裡更糊塗的大糊塗了。

  「我問你。」她用布包著手,試了試銅壺的溫度,覺出了水尚未開,便一拉妹妹,將她拉著坐到了自己身邊。「今兒你是不是又去和二姨娘置氣了?」

  善桐頓時就瞪大了眼,吃吃艾艾了一會兒,又要站起身來,善榴早一把拉住了,壓低了聲音數落,「叫你不要開口不要開口,你是把姐姐的話當成耳旁風了?一會嬤嬤奶奶走了,你又要挨數落!」

  她今年十六,要比妹妹大了六歲,自小在母親身邊長大,言傳身教,養得少年老成。善桐七歲到京城時,姐姐已經十三歲,言行舉止和大人一般,甚至要比一般的大人更穩重。對待善桐與其說是姐妹,倒有幾分小媽媽帶女兒的意思。只是善榴心軟,不比王氏持家嚴厲,善桐雖然敬她,卻不大怕她。聽到姐姐這樣說,便不服氣地嚷道,「我又沒有說錯!自從她到了西北,成天摔東打西、挑三揀四的,倒是比正經的主子還鬧得歡實。梧哥嘴上不說,心裡不知道多少難堪,這幾天飯都吃得少了!再說,祖母最憎小星充大,這件事傳到她老人家耳朵裡,又要——」

  她的聲音一下放輕了,若有若無,就像是一聲歎息,「又要說娘的不是了……」

  提到老太太,善榴也不禁跟著妹妹歎了一口氣。

  楊家百年望族,族內分支不少,雖說宗房正統延綿不絕,但卻也很難將族內的爭鬥完全消彌。這族內以強淩弱互相兼併的事,全國歷年來本所常見,楊家自然也不例外。當年老太太青年喪夫,四個兒子又都幼小,全仗她一人含辛茹苦,將四個孩子養育成才,對外維護家產不被族內豪強完全兼併。也因此,四個兒子雖然年紀都已經老大,但對老太太卻依然俯首貼耳,言聽計從,這楊家小五房內,還是要數老太太的聲音最亮。

  卻偏偏,老太太和二房主母王氏之間……

  一時間,善榴就又想到了自己今早進主屋給祖母請安的場面。

  她的眼神一下就悠遠了起來,又出了一回神,才將話題拉回來,死死地釘在了今天稍早的事上。「你都說什麼做什麼了?說給姐姐聽聽。」

  她猶豫了一下,又問,「這事,被嬤嬤奶奶聽著了沒有?」

  善桐咬著唇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點心虛:小妾不知分寸,鬧得家宅不寧,需要子女輩出面彈壓。本來就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嬤嬤奶奶雖然是二房養母,但畢竟也是老太太身邊的紅人……

  「我本來在臨著大字呢,她是一句高過一句,明知道娘不在,也不知是抱怨給誰聽。我就忍不住了,沖出去站在她窗戶底下,沖了她幾句——」

  她抱著善榴的脖子,在她耳邊將自己說過的話復述了出來。「我可沒有說一句假話、大話。站在楊家的地兒說楊家的不是,這話傳出去,不知道的,還當咱們家是多尊貴!連老家都看不上了……」

  饒是善榴心思沉穩,喜怒素來不形於色,依然不禁被妹妹的回憶,逗得噗嗤一聲笑將起來,「你啊你啊,娘生你的時候,准是吃了篾片,你這一張嘴,是刀子一樣利!虧得你不是男人,不然科舉不成,去做個訟棍,包你財源滾滾,這輩子都不愁吃穿!」

  善桐見姐姐語氣鬆動,一下就泥進了善榴懷裡,「好姐姐,一會兒娘要是說我……您幫我擋一擋麼!」

  「怎麼。」善榴板起臉來,語氣裡卻依然閃爍著笑意。「現在就怕挨娘的數落了?我看你數落二房的時候,倒是很伶俐麼,怎麼現在又膽小起來?」

  兩姐妹說說笑笑,善榴見水已經開了,便拎起銅壺,又親自翻了一個楚窯泥金的小蓋盅來,撮了一小撮上等香片,將熱水注入。善桐看得直咋舌,「姐,嬤嬤奶奶又不是外人,再說……」

  再說身份再高,那也是個下人,出動這泥金小蓋盅,似乎也太過分隆重。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心中忽然一動。

  從前一直將她看做個孩子,雖然口舌便給,但畢竟年紀還小,懵懵懂懂,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也就沒有上心教她為人處事。

  沒想到這孩子一大,真是一天一個樣,就是幾個月來,妞妞兒就懂事多了。雖然行事還是疏漏百出,但如今說話做事,都肯用心去思忖。

  她就將心底的愁悶露出了一星半點來,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情勢比人強,咱們現如今,還得求著嬤嬤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多說幾句好話。怎麼隆重,都不過分的。」

  善桐雙眉上軒,先還是一臉的不解,見了姐姐的臉色,旋即又會過意來,她壓低了聲音,「今兒個在主屋,受了氣了?」

  善榴卻是有意沒有答話,見茶已泡得,便尋了黑漆託盤,親自端了,帶了善桐穿過西稍間,隔著簾子高聲道,「娘,我送茶來。」

  待得裡頭王氏笑著說了一聲,「進來吧。」這才帶著妹妹進了屋。

  王氏和嬤嬤奶奶正在炕上對坐著說話,嬤嬤奶奶還是西北人的老習慣,盤腿在炕前打坐。王氏卻是側靠在迎枕上,姿態親昵中又透出放鬆,顯然和嬤嬤奶奶說得相當投機。見到兩個女孩進來,她的眼神就落到了善榴手中的託盤上,隨即又滿意地一睞,笑盈盈地沖善榴做了個手勢。善榴便將茶碗送到嬤嬤奶奶面前,輕聲道,「嬤嬤喝茶!」

  嬤嬤奶奶有幾分受寵若驚,再三道,「這也太客氣了,大姑娘折殺老身也。」

  自從這兩母女進門,善榴一舉一動,嬤嬤奶奶都看在眼裡,這禮遇是出於她自己的尊重,還是王氏的吩咐,自然瞞不過老人家的眼睛。

  以養娘的身份,得到這樣格外的禮遇——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嬤嬤奶奶對善榴的態度一下就熱情了起來。

  「一轉眼,大姑娘也十六歲了!」她就和王氏感慨,「剛出生的時候,我的頭髮還沒有白呢,第三代的頭一個孫女,一落地老太太看著就喜歡……」

  見到王氏母女倆的表情,嬤嬤奶奶的話就突兀地頓住了,善桐更是一臉的好奇,幾乎都要滿出來。恐怕要不是有嬤嬤奶奶在場,早就要開口盤問母親與姐姐這一趟往祖屋走動,到底是有了什麼遭遇。

  到底年紀小臉皮薄,善榴先擋不住,她站起身來和王氏說了幾句話,便低頭向嬤嬤奶奶告辭,「善榴先回房去了,您好歹多坐一會兒,中午一道吃飯……」

  沒等嬤嬤奶奶回話,一甩頭就出了屋子。

  嬤嬤奶奶和善桐一道目送她進了西廂,她詫異地吸了一口氣,望向了王氏。「大姑娘這是——在主屋受氣了?」

  王氏臉上又閃過了一絲為難,她才要說話,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便轉了口笑道,「幾個奶孫子要回來了,嬤嬤奶奶留下來一道吃飯吧!」

  嬤嬤奶奶忙說,「太太忘了,老身過午不食,已是在家吃過午飯才來的。您們只管忙,不用招呼我。」

  她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又坐下了,說。「等看過榆哥,我就回去,下午再來和太太說話。」

  正說話間,幾個男孩也一前一後地進了院門。嬤嬤奶奶隔著窗戶,一眼看到了打頭的少年,喜得一下就站起身來,眼中放出光彩,問道。「榆哥——榆哥長這麼高了?」

  王氏臉上又掠過了一絲陰影,她無聲地吐了一口氣,才笑道,「可不是,就是光長個子,一點都沒長心眼。」

  嬤嬤奶奶聞聽此話,臉上頓時也是一暗。過了一會,才又打疊起了一臉的笑,「不要緊,再大些就懂事了!」

  王氏感激地望了嬤嬤奶奶一眼,「借您吉言!」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37 AM


第四章:跪下

  一家人吃飯,嬤嬤奶奶在一邊看著,到底也不像。老人家又在屋裡坐了坐,待得聞到了廚房方向的飯菜香,說定了下午再找王氏說話,便站起身來,「還要去主屋走走,這一向也有幾天沒過去了。」

  王氏忙親自將嬤嬤奶奶送出了堂屋,「知道老太太幾天見不到您,心裡就發慌,我們也不敢留您。好歹下午早些過來——」

  她又依依不捨地握了握王嬤嬤的手,笑著目送她出了院子,待得院門合攏,這才帶著孩子們轉身進了堂屋。一家人在西稍間裡圍坐,讓下人們開上飯來。

  二房的幾個孩子,除了長子善榆、次女善桐之外,都常年在京城居住。想那首善之地,自然是富貴繁華,應有盡有。這一次隨著二老爺升遷外放,拖家帶口地回了西北,在這苦寒之地落腳。偏偏下處又狹小,吃食又匱乏,自然不止二姨娘一個人感到不滿。就是幾個孩子,看到桌上的幾個菜,臉色都有些發苦。就是善榴,舉起筷子來,都頓得一頓,才慢慢地撿了一筷子醬瓜進口。

  倒是善榆和善桐兩個人並不在意,善桐閃著雙眼,看了母親一眼,先夾了一大塊羊肉給善榆,她笑著說,「榆哥,你猜這是誰做的紅燜黃羊肉?」

  善榆眼底頓時放出了喜悅的光,他輕輕一跺腳,難得不大結巴。「是、是主屋送來的?」

  王氏笑了,「哦?倒是不知道榆哥愛吃黃羊肉。」

  榆哥自打滿月,便和其餘三房的長子一樣,被送到了老太太身邊養育。一直長到十歲,才和善桐一起到京城生活。足足十年的分別,使得他和這個家庭的氛圍總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榆哥性子悶,話又少,王氏居然也是到了今天,才湊巧知道自己這個悶葫蘆長子愛吃黃羊肉。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就憨憨地笑了,卻並沒有回答母親,而是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白米飯,反倒是梧哥抬起頭來看了榆哥一眼,略帶納悶地道,「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家裡送來的黃羊肉乾,咱們不知道怎麼做好,爹又不愛吃,都拿去送人了。大哥愛吃,怎麼不早說?」

  榆哥還沒有答話,善榴已經提醒道,「這裡可是老家,不能再叫大哥、二哥的了。」

  楊家小五房雖然四個兒子都已經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但內部沒有分家,說到排行,榆哥雖然是二房長子,但卻是四少爺。梧哥要叫他一聲四哥,才算合了禮數。

  梧哥吐了吐舌頭,「姐姐說得是,下回再不敢了。」

  他又笑著說,「今兒在學堂——」

  王氏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警告道,「食不言寢不語……」

  孩子們頓時都安靜下來,默默地吃完了一餐飯。

  孩子們吃得都快,卻並不起身,等王氏擱下碗來,才魚貫站起來告辭。「我們吃飽了。」

  楠哥又笑著問,「櫻娘今兒好些了嗎?」

  「大姨娘在裡頭照看著,說是人已經差不多全好了。應該不是瘧疾。」善桐忙向哥哥彙報,「不過慎重起見,還是不讓咱們進去看她。」

  二房三女善櫻、次子善楠都是大姨娘的子女。三子善梧就是二姨娘的骨肉。長女善榴、長子善榆,次女善桐則是王氏親生。不過幾個孩子感情不錯,嫡庶差別,並不太明顯。

  幾個孩子又說了幾句瑣事,善梧就毫無遮攔地打起了呵欠,「天都沒亮就要起!這半天才吃午飯,這才一飽人就困得慌。」

  善桐也握著嘴直點頭,「可不是困得厲害,我要去睡一會兒了!」

  她渾水摸魚,本想就這樣混出堂屋,沒想人都到了門口,母親柔和的聲音又追了過來。「都去睡吧,不過冬日天短,還要早些起身——三姑娘留下。」

  善桐頓時知道,雖然母親自從進屋以來一句話都沒有問,甚至都沒和二姨娘打過照面。但自己的作為,是一點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神。

  她一縮脖子,怏怏地回轉進了西稍間裡,盡力弓肩聳背,作出了一副可憐兮兮的鵪鶉相,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娘……」

  王氏抬起眼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垂下頭去,雲淡風輕地吹了吹茶盅上的白煙,才吩咐屋裡的媳婦,「望江,把窗戶打開一點,散一散飯味兒。」

  便又低頭喝茶,將善桐晾在了當地,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輕輕地將茶碗頓到了桌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兒又搗什麼亂了?說。」

  她平素裡雖然和氣公平,不論是庶子嫡女,都照管得很是妥當,但畢竟身為主母,威儀天生,這茶碗一頓,善桐嚇得是肩膀一顫,吃吃艾艾的,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心驚膽戰地抬起頭來,窺視母親的臉色,見王氏臉色淡淡,沉思不語,心驚膽戰之餘,又有些不服氣地在心裡給自己鼓起了勁。

  不要說是京裡的大戶人家,就是楊家村裡,有幾戶殷實人家納了妾的,哪個姨娘不是老實本分,不要說當著主母,就是當著第二代的小主子們,都恨不得將頭垂到地上去?就是大姨娘,娘親自提拔的通房,陪嫁大丫環出身,善楠善櫻兩個子女都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這麼多年不也陪著小心,口中是從來都聽不到一句不妥當的話。

  她雖然自小也是被母親帶過的,但三歲到七歲這幾年間,卻是在祖母身邊長大。老太太為人方正,對妾字幾乎是深惡痛絕,善桐耳濡目染,自然對姨娘們就先有三分的看不慣。到了京城,看到二姨娘這樣輕狂的態度,如何忍得下去?只是從前地方大,一個是父妾一個是女兒,打照面的機會也並不太多。因此雖有幾次衝突,卻也都並不大,像今天這樣沖出去隔著窗子和二姨娘鬥嘴,這也還是善桐第一次如此膽大妄為。

  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小姑娘就在心底自我開解了幾句,才抬起頭來,一咬牙關,口齒清楚地道,「是二姨娘今天……」

  她就將自己和二姨娘之間的衝突,交待得明白俐落。從二姨娘開著窗子念叨二老爺開始說起,說到了嬤嬤奶奶進屋,越說越是理直氣壯,越說越是聲高,到得說完了,便抬起頭來灼灼地望著母親,朗聲道,「妞妞兒行事無狀,惹惱了娘,妞妞兒做得不對。」

  還說自己做得不對?聲音高成這樣,態度坦然成這樣,做得對不對,只怕善桐自己心裡早就有了成見。

  王氏不由得有了幾分啼笑皆非,她掃了窗外一眼,也提高了聲音,不動聲色地道,「你知道自己行事無狀,就好!——跪下!」

  三姑娘臉上若隱若現的驕傲,一下就凝固住了。她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王氏,就好像一腳踏出去居然踩空一般,心裡說不出的難受酸楚,一下就全湧了上來。

  本來以為,母親性子又和氣又大方,不樂意和姨娘計較,大姐又是要出嫁的人了,一門心思都放在親事上,哪裡顧得上管教姨娘。自己出面說她幾句,也是不疼不癢,又占著理,二姨娘就算要鬧,爹不在,鬧給誰看?她要是還知道羞恥,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大家安靜,自己也用不著天天聽她指桑罵槐傷春悲秋。這件事雖然有越禮的地方,娘是要說自己幾句,但心裡應當還是高興的……

  善桐雖然口齒靈便心思活動,但畢竟年紀還小,一心以為自己做了件好事,雖然有失身份,雖然無禮,但頂多挨上幾句數落,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聽母親的語氣,竟似乎全非如此——她平時也不是沒有犯過錯,王氏帶著笑不鹹不淡地說她幾句,也就罷了,是從來沒有這樣當一回事,還要她跪下來說話。

  她這一猶豫,王氏面色更沉,一眼掃過來,善桐身不由己,已經跪了下去。冰涼的地面,頓時讓小女孩嬌嫩的膝蓋一陣涼疼,她微微一皺眉,又倔強地抬起頭來,咬著唇和王氏對視,竟是不肯在神態上露出一點下風。

  只是到底年紀小,這痛楚又怎麼能瞞得過母親?王氏面上閃過了一縷淡淡的心疼。——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倔……

  只是這心疼卻也是一閃而逝,她抬高了語調。「二姨娘這麼多年來為我們楊家生兒育女,服侍你爹盡心盡力,從情分上來說,和我情同姐妹,從名分上來說,她是你的庶母。她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要你一個做小輩的僭越身份,隔著窗戶去下她的面子?」

  這句話問得又刁又狠,善桐一時間竟答不上來,一口氣噎在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難受得她幾乎翻起了白眼。月牙一樣的桃花眼也凝聚起了霧氣,竟是被王氏的一句話,就問出了眼淚。

  「再說。」王氏看了窗外一眼,頓了頓,待得西稍間那頭的倒座抱廈傳出了啪地一聲輕響,才又將聲音給壓了下來。「不過就是一碗羊肉,你犯得著這樣心疼?你自己一根金鐲子,換成羊肉,能供全村人吃幾年了?咱們在京城住的是什麼地兒,在這裡住的是什麼地兒?為了給你們少爺小姐騰地方,二姨娘把東西廂房讓給你們,自己在倒座抱廈住……這裡面的體貼,你難道品不出來?她就是抱怨幾句,又算什麼?偏生你還這樣不懂事——」

  善桐再忍不下去,高聲駁了母親的話,「是!一碗羊肉不算什麼,咱們家如今富貴了,不要說羊肉,天上飛的地下走的,誰的肉吃不起。可吃得起就能不惜福了麼?娘也不是不知道,就是祖母這些年來,不過四菜一湯——」

  王氏面色頓時一變,她站起身來喝道,「還學會頂嘴了?」

  善桐不管不顧,還往下說,「平時口中常說:當時大伯沒有考中進士的時候,就是維持這四菜一湯,都要花費心機。老人家是最看不上這輕狂浮躁,有了點富貴就作踐糟蹋……」

  她雖然年小,但聲音卻很響亮,透過打開的窗門,都驚動了院中的幾頭貓狗,使得小生靈們跑動起來。王氏心頭火起,不由得上前一步抽了善桐一耳刮子,這才將小女孩滔滔不絕的自辯,抽得斷在了口中。

  這啪的一聲脆響,竟也似乎都傳出了窗隴,將院子裡的氣氛,一併凍住。

  王氏平時教女雖然嚴厲,但不要說嫡女,就是庶女庶子,都不肯動一根手指頭,縱有彈壓懲戒,也多半是以言語說教為主。平時二老爺性子上來了要動粗,但凡她見到的,再沒有不上前勸阻。這一下抽善桐耳光,真是幾年以來第一次動手,就連屋內幾個丫鬟媳婦都驚呆了。

  善桐更是又羞又氣,鼻子一酸,眼底便聚滿了淚水,只是她越是不服氣就越是不服軟,抽了幾下鼻子,終於將眼淚忍在眼眶中,不使下墜。

  屋內氣氛,一時間幾乎凝固,恰又有一陣北風從屋外捲進來,還是望江聳了聳肩微微發抖,叫了聲『好冷』,上前合攏了窗子。這才打破了這一刻尷尬到極點的氛圍。

  小女孩皮膚比豆腐還嫩,吃得王氏這一巴掌,臉上頓時已經浮起了紅腫,王氏怔怔地望著女兒,眼底到底閃過了一絲酸楚。她瞥瞭望江一眼,不動聲色地擺了擺手,見望江會意領著媳婦們出去了,便又上前拉起善桐,輕聲道,「疼不疼?」

  善桐猛地一掙,退了幾步掙出母親的掌握,卻因為膝蓋疼痛,不免有些踉蹌,又把炕桌前一碗茶給帶得摔到了地上。這精緻的碗碟摔出了一聲脆響,也就將她眼底的淚摔了出來。王氏還沒有來得及抓住她,三姑娘就已經抹著眼淚奔出了西稍間,將西稍間門口的軟綢簾子,帶得一陣亂顫。

  她自小性子強,雖然也嬌生慣養,有任性的時候,但幾乎從不流淚,這淚珠掉在地上,立刻就是在王氏心裡砸出了一個坑。她幾乎是本能地站起來,跟在善桐身後追了幾步,這才勉強站住了腳,又沉思了片刻,才打起簾子,把望江喊了進來。

  「……讓善榴去陪妹妹說說話。」王氏一邊思忖一邊吩咐,「你到抱廈裡找二姨娘說說話,就說一會讓三姑娘過去向她賠罪。」

  望江眼神一閃,輕聲答應下來,「奴婢知道該怎麼說話的。」

  她略做猶豫,又問,「梧哥那裡要是問起來,該怎麼說?」

  「就實話實說。」王氏毫不考慮地道,唇角微微上揚,「看看梧哥是怎麼回話的。」

  這位和氣公道的二太太生了一張圓臉,雖然威儀天生,但笑起來的時候,臉上自然而然出現了兩個酒窩。倒讓她有了幾分不合適的天真——卻和善桐的笑顏,在神態上有幾分相似。她一邊笑,一邊反而回到炕邊,又緩緩坐了下來。如若不是拳頭猶自緊握,心中的萬丈波瀾,簡直是一絲不露。

  望江看著二太太的笑,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才要往西廂去時,只聽得吱呀一聲,院門便被人推了開來,卻是嬤嬤奶奶從偏門進了院子。

  和第一次進來時不一樣,老人家臉上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忿又有些心疼,簡直是一臉的官司,只是沖望江點了點頭,便掀簾子進了主屋。

  望江心頭一顫,直覺有些不對。她先往後院西廂,向善榴傳了話,便進了倒座抱廈,傳達王氏的安排。

  她是王氏身邊第一個得意的媳婦,平時也不知走了幾次二姨娘屋裡為王氏傳話,自然是熟不拘禮,一掀門簾便推門而入。腳步又輕,直到進了裡間,二姨娘才發覺她的到來。兩邊一打照面,卻都是一怔——

  二姨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靠到了牆邊,耳朵還貼在倒座抱廈同西稍間相連的那一面牆上,很顯然,她在偷聽西稍間裡的動靜。

  望江啼笑皆非,想要說些什麼,可一思及連善桐身為幼女,都要在二姨娘身上栽了跟頭,便趕忙又作出了一臉的恭敬。她正要說話,卻只聽得了嬤嬤奶奶的聲氣透過窗門,若有若無地傳了進來。

  「老太太說,大姑娘的婚事,她是不敢管,不是不想管……」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37 AM


第五章:幫忙

  嬤嬤奶奶和王氏在上房說著大姑娘善榴的婚事,善榴本人卻是全不知情。她本人也正在房中,為了自己的心事傷神,待得聽到望江傳來消息,知道善桐吃了母親的耳光,頓時又將自己的心事放下,站起身幾步就出了門,進了善桐居住的後院東廂。

  小五房雖然顯赫,但楊家村人丁實在稠密,居住在內圍的又都是五服內的親戚。強買強賣的事,不要說老太太馬氏,就連王氏自己都做不出來,而除非是山窮水盡,又有誰會隨意典賣祖屋?小五房祖屋是四進的院子,歇下老太太並三子、四子兩家人,已經是滿滿當當,這一間兩進的院子,還是說了無數的好話,又許以高價,才從原主手中兌過來的。因此地方雖然不大,但王氏卻沒有再行置換搬家的打算,確實是用了心思佈置的。善桐居住的東廂裡外三間屋子,就都是成套的黃花梨木傢俱,說起來論價值,是要比善榴屋裡不成套的那些個鐵力木、雞翅木桌椅更高得多。

  這卻不是母親偏心,只是善桐只有十歲,還要在楊家村居住多年,而自己卻已經十六歲……

  善榴就笑著搖了搖頭,將思緒從這不該有的方向,又扭了回來。

  她側耳一聽,便聽到隱隱的抽噎聲氣,從裡屋傳了出來。隱隱約約,還有六州的聲氣。「姑娘……愛之深責之切,您看,太太是從來都不對櫻姐兒說一句重話的,還有楠哥、梧哥,又什麼時候受過這樣重的管教。無非是親疏有別,您是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又有誰和您比太太更親?」

  六州這丫頭是要比六醜明白得多了。

  善榴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一邊掀簾子進了裡屋。沖六州使了一個眼色,這個容貌平平舉止穩重的大丫頭便站起身來,波瀾不驚地退出了屋子,甚至連腳步聲都是輕的。善桐只顧伏在被上哭泣,竟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身邊已經換了人。

  「娘和我親……和我親有什麼用!」她的聲音雖然已經被淚水模糊,但話中的倔強,卻還是依稀可辨。「我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一個耳刮子就打過來了。到底誰對誰錯……她心裡有數!」

  她憤憤地抹了一把淚水,嗚咽聲又大了起來。「如果、如果是在祖母身邊,二姨娘早就被趕出門了——又、又……」

  話說了一半,到底還是沒說下去,又化作了傷心的抽泣。

  善榴望著妹妹烏鴉鴉的頭髮,心中百味雜陳,只覺得胸中無數心事、無限委屈,也為善桐這沒遮沒攔的委屈、的不服鎖挑動,鼻間竟也有了酸意。她歎了口氣,將善桐攬進懷中,又半強迫地抬起了妹妹的臉,掏出帕子,細細地為善桐擦拭起了臉上縱橫交錯的涕淚。

  「十歲的大姑娘了,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你羞不羞?」她細聲細氣地數落著善桐,手上的力道卻很輕柔。「別哭,別哭了啊。哭有什麼用?哭腫了眼睛,明兒去祖屋請安,祖母一問起來,就又是一場風波……」

  提到祖母、提到祖屋,善桐原本哭得迷蒙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來。她張開口想說什麼,可神色一頓,又轉為沮喪,善榴看在眼底,不由得就又歎了一口氣。

  善桐是真的大了。

  小五房老太爺早逝,去世時長子不過十歲,留下偌大一份家業無人看管做主,族中豪強虎視眈眈,錯非老太太馬氏精明強悍手腕高超,又教子有方,將幾個兒子全都養育成才,今時今日,小五房能否有這份風光,還是難說的事。也正因為老太太勞苦功高,四個兒子從大老爺算起,沒有一個敢把她的話當耳旁風。老太太臉一沉,兒子兒媳婦就忙著要跪下來請罪,不論老太太發的是什麼邪火,都決不會有人敢於頂撞哪怕一句。

  就是這樣一個威風無限說一不二的當家人,偏偏就和二太太王氏不卯,兩人之間心結無數,彼此雖然維繫了表面上的和氣,但實在也是暗潮洶湧。如若不然,老太太今早也不會表現得那樣冷淡,使得母女兩人尷尬不已,更增自己的心事——說到底,可能還是厭屋及烏,沒准就是因為自己從小在母親身邊長大,行事作風和母親幾乎如出一轍。老太太這才一見就不大喜歡……

  可善榆和善桐就不一樣了,善榆是從小在老太太身邊養大的,善桐也在老太太身邊住過三年,那天請安的時候,老太太雖然沒有表現出太明顯的偏愛,可和善桐說話的時候,神態就硬是多了幾分親昵。

  按照善桐以往的性子,一旦認了死理,那是撞了南牆都不會回頭。哪天請安的時候,和祖母提上一嘴二姨娘的事,按老太太那老八板的性子,恐怕立刻就會勃然大怒,把二姨娘叫過去狠狠申斥一番。剛才善桐那眼神一亮,只怕就應在了這裡。

  可不用誰點明白,妞妞兒立刻也就想到了:妾室囂張,就是主母無能管束不周,這件事要捅到了老太太那裡,二姨娘固然沒臉,可王氏也就跟著要沒有臉了……遇事能想到這一層,已經不是一般孩子們的小狡猾、小聰明,善桐這是真的開始長大,遇到事情,懂得多想深一層了。

  也好,自己眼看著就要出門子,家裡這一攤子事,是再不能多幫著母親了。善桐如果可以懂事,只怕在西北,她的能耐要比自己還更大得多。

  「你不明白。」善榴就輕聲細語地說。「娘心裡是只有比你更苦的,你只看到了二姨娘的跋扈,可你想過沒有,娘要是縱容你一個姑娘家踩在二姨娘頭上,二姨娘在這個家裡,還有臉面可言嗎?將來豈不是誰都能踩在她的頭上。就是你罵得對,第一個忤逆長上的罪名你還是逃不掉的……」

  見善桐尚且似乎有不平之色,善榴忙又道,「再說,越發說破了。她跋扈霸道,很把自己當一回事,家裡誰心裡沒數?你看爹對她有過多少好臉色麼?近年來也是越來越不愛搭理她,可就是爹都很少像你這樣當面數落二姨娘,最多就是關起門來教訓她。這為的是誰,妞妞兒,你心裡不明白?」

  善桐臉色頓時一變。

  她其實十分聰穎,否則也不可能以十歲的年紀鬧騰出這樣大的動靜,直接下了二姨娘的臉面,說得她是一句話都回不上來。可畢竟年紀還小,心底只想著『我是對的,有理我走遍天下也不怕』,就一心認了死理,不再往深處考慮。被善榴一語點醒,一時間居然冷汗涔涔,半晌才艱難地道。

  「為、為了三哥……」

  善榴點頭道,「是,這一層是誰都想得透的。下二姨娘的面子,就是下善梧的面子。你三哥面上不說,可二姨娘哪一次表現得不得體,他心裡是沒數的?如果他是個糊塗人也就罷了,偏偏又那樣明理聰慧,每一次二姨娘鬧出醜事,第二天他飯都少吃幾口。你今兒說二姨娘,說得是舒坦了,可你想過沒有,這件事要傳到善梧耳朵裡,他該怎麼想?」

  這六兄弟姐妹雖然有嫡出有庶出,但王氏待之一向公平,並沒有對庶子庶女特別冷眼,日常教養,總是一視同仁。善桐雖然不大看得起姨娘,但和善梧兄妹之間也很友好。一聽善榴這樣說,她立刻滿面紅霞,羞愧得幾乎要鑽到被子裡,將臉埋起來。這才覺得自己雖然逞一時之快,說得痛快了,也將二姨娘說得沒了聲音,可這件事鬧得不好,是要傷了善梧的心,只怕三哥以後都不會和自己再好了。

  「可……可……」她還有些不甘,可了半日,猶自道,「在楊家村裡,就在祖母眼皮底下。我說二姨娘,也是為了她好,為了娘好!祖母有多珍惜物力,大姐你不知道,這件事要是傳到了她老人家耳朵裡,雖然不至於大發雷霆,但肯定也脫不了一頓數落。是被我說沒面子,還是被祖母說沒面子?本來娘也不是沒有在村子裡住過,二姨娘做得不對,我不能說,娘總可以說他了吧?」

  善榴眼神一閃,心下竟有了幾分驚異。

  這年紀的孩子,真是一天一個樣,昨天還傻乎乎的只惦記著玩呢,今天忽然就開竅了,這話是一套一套的,說得又在理,自己竟不能應……

  她又猶豫了一下,注視著妹妹迷蒙的桃花眼,心念電轉之間,一轉眼就下了決定。

  「如果善楠和善梧換一個生母,娘就說得二姨娘。」無須一點矯飾,善榴的話裡已經充滿了苦澀。「妞妞兒,姐姐話只能說到這裡,剩下的事,你自己想。但你要明白,你心裡的苦,絕不及娘的萬一,很多事娘也不是不明白怎麼做才最正大光明……可很多事,卻不是正大光明、光風霽月這幾個字,可以形容的」

  善桐不禁一怔,心頭只覺得有什麼體悟呼之欲出,卻又始終是隔了一層。她怔怔地望著姐姐,忽然間又感到了無限的失落湧入心頭,似乎在這一刻,天空都要隨著善榴的語氣陰暗下來,將她一直以來都深信不疑的……的……的和平,打翻在地。

  兩姐妹正是相對無言,屋門一響,卻是榆哥興沖沖地進了屋子。「妞、妞妞兒!」

  他使勁跺了跺腳,道,「八房的十、十四叔,知道咱們回來了,特、特意……喊咱、咱們出去玩!」

  兩兄妹一起在西北長大,當然有很多小夥伴一起玩樂,楊家族人多,年紀相近者,輩分往往相差,這位十四叔說起來,論年紀還要比善桐更小一些。

  他興沖沖地說完,便在門邊站著,立等著善桐出去,過了一會,才討好地沖善榴笑了笑,招呼道,「大、大姐也一起來?」

  兩姐妹對視了一眼,均感無語,善榴強笑道,「姐姐都十六歲了,沒事不能老出門,你……你自己去吧。」

  善榆唔了一聲,又站到一邊等著善桐,似乎根本沒有看出來她的不對,待得善桐要開口說話時,這個眉清目秀,看著一臉機靈樣的少年才驚呼道,「三妹,你哭了!」

  這句話他倒是不結巴了,可進門如今都有多久了,才看懂了善桐這兩個腫眼泡。

  榆哥反應之慢,可見一斑。

  善桐倒不如善榴這樣,見到榆哥就要傷心,她是慣了榆哥的慢半拍,擦了擦眼睛,才要說話時,忽然間五臟六腑融會貫通,她一下就明白了善榴的意思。

  榆哥雖然是嫡長子,但反應慢成這個樣子,腦袋如何可想而知。都十三歲的人了,才認得幾千個字,一本論語都沒有讀完。指望他考取功名步入官場,倒不如做夢快些。

  楠哥雖然讀書也上進刻苦,但天分似乎並不多好,用心成這個樣子,也沒有被老師誇獎過幾次。倒是梧哥,自打入學開始,進境就快得嚇人,才比自己大一歲,四書已經滾瓜爛熟,就是回西北之前,還學著做了一篇八股文出來。爹看了雖然直搖頭,說他『才會走路就想跑』,可一轉身就要為他張羅名師來家坐館——說是說為三個兒子請的,女兒們也要跟著學些才藝。可個中用意如今看來,居然是清晰明白:這老師就是為梧哥一個人請的!

  要不是調令忽至一家人匆匆上路,只怕現在梧哥五經都學了有一多半了……

  這麼精明的梧哥,又怎麼會想不明白,二房將來最有出息的兒子,按理應該就是他不會有錯了。

  雖說家產是嫡長子繼承不能有任何疑問,但善桐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她雖然小,跟在祖母身邊那幾年,族內為了分家兩個字明爭暗鬥鬧得不可開交的糾紛,卻也親眼見過幾起。

  更不要說小五房當年的艱難,就和祖父的兄弟們脫不了干係……

  原來娘對二姨娘這樣客氣,背後還有這麼深的無奈,這麼深的……

  善桐有些想不下去了,她甚至不願意往下去想!

  「可不管怎麼說——」

  話才說了一半,善榴就沖她微微搖了搖頭,站起身來,笑著走到了善榆身邊,打發他,「出去玩吧,妞妞兒和我拌嘴了,我正數落她呢。再站著,連你一塊罵。」

  榆哥卻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大姐的吩咐,他微張著嘴,又是吃驚、又是專注地仔細打量著善桐,過了半晌,才遲疑著問,「妞妞兒,你沒、沒事?」

  善桐心底一暖,又是一酸,只覺得一股淚意蒸騰而上,幾乎又要掉下金豆豆。她忙深吸一口氣,將淚水忍住,低聲道,「我沒事!哥哥去玩吧,我……我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和從前一樣,三天兩頭爬樹捉鳥,被娘知道了,要挨罵的。」

  她知道榆哥雖然反應不快,但最善追根究底,忙又拉扯了善榴一下,強笑著道,「剛才姐姐讓我以後不許再隨意出去走動,我還哭了呢……其實姐姐說得對,我大啦,不是孩子了,要、要守規矩了……」

  這話倒十分在理,榆哥憂慮地看了善榴一眼,張開口要說些什麼,又忍住了。他轉過身踢踢踏踏地出了門口,又回過身來,巴著門為善桐求情,「姐、你、你……你別太嚴了,妞妞兒還、還小呢!」

  說完這句話,他似乎真的很怕被善榴留住數落,便一轉身奔出了後院,轉眼已經不見人影。

  善榴親自放下了門簾,這才轉過身來,見善桐一臉的委屈一臉的不忿,她深深地歎息了起來,「不必說了,姐姐知道你想說什麼。你都能把二姨娘說得啞口無言,娘和你大姐是吃素的麼?可妞妞兒你要記住,二姨娘再怎麼樣都是梧哥的生母,母子連心,很多事就是咱們占著理,也得容讓她一兩分兒,你現在讓她一分,將來梧哥許就能多讓榆哥一分……」

  善桐只覺得心底一股極為陌生的情緒蒸騰而上,直入五內,熏得她眼睛酸疼說不出話,卻又沒有眼淚。她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似乎對母親和姐姐的很多做法,有了一點瞭解,並不像以往一樣,覺得極為費解什麼都看不明白。可這感覺仔細一想,又都消散了開去——只是看著懂了,說到底卻還是不懂……

  她的迷茫、困惑與醒悟,似乎也都為善榴一眼看了出來,善桐抬起頭來望著善榴,只覺得她一雙眼利得像刀,直接就刮進了自己心底。她求助一樣、討饒一樣地叫了一聲,「大姐——」

  善榴歎了口氣,又在善桐身邊坐下,將小妹妹抱進了懷裡。

  「一會兒,你去給二姨娘陪個不是吧。」她淡淡地道。

  屋內靜了一會兒,才響起了一聲悶悶的「嗯」。

  善榴就欣慰地笑了。

  「你也大了。」她輕聲說,「你說得對,妞妞兒,從今兒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姐有很多事要教你,也有很多事,要你幫忙……妞妞兒,你大了,能幫得上姐姐和娘了。」

  善桐仰起頭來,迷迷濛濛的桃花眼對準了姐姐的杏核眼,她臉上有了些新鮮的東西,不再是孩童的稚氣與張揚,卻也不是成年人的算計與心機,這是一種介於二者之間的情緒,尚且還青澀得讓人牙根發酸。她乖巧地將頭又靠到了善榆肩上,輕輕地應了一聲。

  「嗯!妞妞兒長大了,妞妞兒……要幫姐姐和娘的忙!」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38 AM


第六章:機靈

  嬤嬤奶奶在堂屋坐了很久,到了半下午才抽身出來,進後院和三姑娘打了個招呼,便出了院子。

  「我讓六醜送您回去!」到底還是個孩子,脾氣是來得快去得更快,善桐臉上已經全沒有了委屈,只除了眼睛仍有些紅腫之外,看著還是那樣沒心沒肺不知天高地厚。「眼看天色就黑了,地上又滑,沒個人給您打燈籠怎麼行?」

  雖說二太太也安排了人要送自己回家,但話裡的關心,哪裡比得上妞妞兒的誠摯?

  嬤嬤奶奶就順了順善桐的額發,「不必啦。」她笑著說,「六醜這丫頭還沒有我老人家走路穩當呢,一會兒天就黑了,要是她回來路上摔著了可怎麼好?你甭為嬤嬤擔心,這條路,嬤嬤是走得慣了!」

  善桐這才甘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低聲和嬤嬤奶奶訴苦,「剛才被大姐數落了一頓……」

  好像是無心之言,又好像在為自己的紅眼圈,找一個合理的說法。

  嬤嬤奶奶眼神一閃,心裡就又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一手帶大二老爺,又親自將善榆和善桐拉拔長大,老人家心性,總是不由分說,就偏寵起了自己帶大的孩子。

  就算妞妞兒年紀小,行事有些沒了分寸,以子女輩的身份去斥責庶母,那也是那個什麼二姨娘不對在先。二太太這算什麼……妞妞兒可是嫡親的小女兒!從前在西北,就算做錯了事,連老太太都捨不得動她一根手指頭,她倒好,一回楊家村就摔了巴掌。自己半條腿才跨進門就恰好瞧見——妞妞兒捂著臉奔出來的時候,臉上分明就掛了淚珠!

  她小時候出風疹,渾身上下癢得不成又不能抓,一般孩子早都哭成淚人兒了,妞妞兒呢?一滴眼淚沒有掉!這孩子性格強成這樣,卻還要被二太太訓出了眼淚,二太太也實在是太苛刻了。

  唉,可閨女畢竟還是護著娘,就剛才還委屈成那個樣子,現在就曉得為母親遮掩了……是懂事了!知道這件事若果被老太太知道,二太太肯定就更不討她老人家的歡心了。

  這孩子真是大得快,二太太說得沒錯,雖然人是倔的,但勝在靈慧機變……

  嬤嬤奶奶就又輕輕地將善桐的瀏海撥到了一邊,親昵地道,「怎麼還留著瀏海呢?都十歲了,也不能老綁著一條大辮子就算完。過幾天等嬤嬤得了空兒,就把六醜接回去,教她給你梳雙丫髻,梳小螺髻……」

  善桐就依依不捨地將嬤嬤奶奶直送出了院門,又走了十多丈,待得到了巷口,才目送著嬤嬤奶奶轉過了彎兒。

  楊家村雖然以村為名,但其實本身規模並不比一般的鄉鎮更小,它背靠岐山,以山腳下的祖祠為中心,周圍一圈圈屋舍構成了縱橫交錯的阡陌小巷。越是內圍,說明族人資格越老地位越高,這些年間當然也不斷有人遷出。也不斷有人分家後往週邊築屋居住,一百多年下來,當年的小村落已經儼然成了氣候,甚至擴張到了岐山腳下渭水兩條支流之畔,大有以這兩條河水為天然護城河的意思。

  人多了,當然各種店鋪也是應有盡有,什麼綢緞鋪小吃店,雖然限於族中規定,無法在內圍開張營業,但在週邊,多年來也已經有十多間鋪子陸續開張,以滿足楊家村眾人在生活上的需要。甚至有些有臉面的老家人,也會在週邊建屋居住,嬤嬤奶奶一家人的屋子,就在週邊靠邊的地方,善桐小時候當然經常過去玩耍,只是一眼她就瞧出來了:嬤嬤奶奶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回家的路,她反而是朝著祖屋去了。

  善桐眉宇間頓時就添了幾分心思,她怔怔地站在巷子口,心中有了些忐忑:嬤嬤雖然疼愛自己和大哥,但和娘之間關係倒是平常,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二姨娘這件事,自己是想要捂住,免得娘受到祖母遷怒的,但嬤嬤卻未必會這麼體貼娘親。

  她不禁又有幾分煩躁地歎了口氣——娘畢竟是離開楊家村太久了,根本就不明白祖母的性子。膽敢在今冬浪費糧食,又是個妾室,按祖母的脾氣,恨不得是抓過來當眾打幾十耳光的。這件事要傳到了祖母耳朵裡,到時候三哥就更難以自處了。

  說來說去,還是怪她太莽撞了,大姐說得對,能說二姨娘,她和娘早就說了。大家都不說,肯定是有緣由在內的,自己真是傻,看到了一點,就看不到第二點……

  她站在當地出了一回神,才要轉身回去,又聽到了遠處傳來了孩童們天真的笑聲。

  善桐面上一亮,幾乎是本能地沖出了幾步,又躊躇起來,回身看了眼巷尾半開半合的院門。她又猶豫了半晌,才一咬牙,往前奔了幾步,轉過一個彎高聲叫道,「瞧,是誰回來了!」

  頓時就有七八個聲音叫道,「三妞!妞妞兒,你總算出來了!」

  還有善榆結結巴巴的聲音,「妞妞!你、你、你沒事了?」

  巷子裡頓時就響起了孩童們天真童稚的笑語,還有些少年人的打趣聲,「本來就是官家小姐,現在更了不得,四品大員家的三姑娘,架子大了!回來了幾天,才出來找我們!」

  「誰說的,是家裡管得嚴了!」善桐不服氣地辯白,「這一次娘也回來,哪裡能隨便出來玩呀!」

  她和夥伴們站了一會,忽然又有了些不安,「我……我得回去了!免得娘找不見我,又要挨說……」

  小夥伴們頓時哄笑起來,「野丫頭也怕娘!」

  「榆木疙瘩怎麼不怕娘來著,一出門就是半下午!」

  善榆正蹲在地上和兩個七八歲的小夥伴搭積木,聞聽此言,倒是也驚惶起來,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忘了!」

  眾人越發一陣大笑,倒還是有人明白事理,道,「三妞大了,今年都十歲了,也不該一出門就是一下午,還是快回去吧!」

  頓時就有人反駁道,「我今年都十二歲了,還不是老在外頭跑——」

  「那是咱們家沒出官嘛。」那人就靜靜地道,「你看十三房的大妞,才九歲家裡就不讓她出門了,人家家裡也就是出過一個六品官……」

  善桐忽然覺得有些尷尬,她摸摸頭傻笑起來,「才不是這話!」

  又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是我今兒不乖,被娘數落了來著……」

  善榆也道,「那、那咱們快回去!免得大大大姐又說你!」

  善桐本人會不會撒謊說客氣話,那是難說的事,可指望善榆一道幫著圓謊,那就是癡人說夢了。小夥伴們果然都哈哈一笑,催著兩兄妹快些回家去,「免得榆木疙瘩又要替妹妹挨板子。」

  善桐小時候當然也難免淘氣,不過老太太疼她,善榆又捨不得妹妹受罰,往往以身代過,雖然次數不多,但此時提起來,善桐心裡也是甜甜的,她握著善榆的手,和他肩並肩往巷子裡走了幾步。便又問善榆,「下午不上學麼?」

  善榆甕聲甕氣地道,「下午先生有事,就、就不上學了。」

  他和妹妹單獨在一塊的時候,說話倒是流利了許多,竟不大結巴了。「我走後,大姐、姐又罵你了麼?」

  提到下午的事,善桐又是一陣心煩,她搖了搖頭,強笑著道,「沒有!姐其實人很和氣的,你別怕她怕成那樣……她知道了,又要傷心。」

  善榆微微一笑,卻沒有答話。善桐注視著他的側臉,忽然間又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心酸。

  要是不說話,誰看得出來他其實……就看他的長相,竟是有十分的機靈!

  要是哥哥稍微機靈一點兒,就只是一點兒就好……

  「怎麼不把二哥、三哥帶出來玩呀?」她抽了抽鼻子,只覺得自己又要掉眼淚,便忙問哥哥,「他們都沒有回來過,不比咱們倆熟門熟路的,認識的人多!」

  善榆道,「我叫了,可二弟要讀書,說沒空出來。三弟又把自己關在屋裡,我怎麼喊都不應!」

  善桐心裡頓時一緊,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卻又怕哥哥看到了空自著急,面上還要維持若無其事,她又尋出了些瑣事和榆哥念叨,「我記得就是咱們去京城的時候,族學不是還挺好的?怎麼我聽娘的意思,現在族學已經是鬧得不成樣子了?」

  榆哥一片訝然。「是嗎?我……我不知道。」

  他臉上現出了失落,肩膀也垮了下來,「反正我也都不聽。」

  榆哥雖然笨了些,但卻從不說謊,他不說自己聽不懂,卻只說自己不聽。善桐不禁微微發噱,「在祖母面前可不能這樣說,不然,你又要——」

  她比了一個手勢,榆哥縮了縮肩膀,略帶渴望地道,「不要緊,現、現在咱們不住在一起,我不會說走嘴的!」

  說話間,兩兄妹月已經進了院子。西北天黑得早,雖然距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善桐見主屋內只有東次間亮著燈火,她猶豫了一下,便鬆開善榆的手,掀簾子進了東次間。

  王氏果然正在東次間炕上歪著,她正和望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老八房也送帖子來了,真是病急亂投醫,還說擇日上門拜訪……」

  見到善桐進來,她的動作一頓,又別開眼去望向了手中的大紅飛金拜帖,並不搭理女兒。

  善桐磨磨蹭蹭地靠近了炕頭,又略帶祈求看瞭望江一眼,望江不禁一笑,她站起身來默不做聲地退出了屋子,又將東次間門口的厚門簾放了下來。

  東次間是王氏日常起居之所,炕盤得大、火燒得旺,屋內自然而然要比外頭暖和得多,善桐先耐不住,脫了斗篷,又解了外衣,還要脫褲子時,王氏已經淡淡地道,「現在脫得這麼乾淨,一會兒出去准著涼。」

  「娘!」善桐再忍不住,一下就撲到了王氏懷裡,猴在她身上期期艾艾地認錯,「妞妞兒……妞妞兒錯了!您別生我的氣!」

  到底是親生母女,王氏就算有再多的氣,被善桐這一泥,早也已經冰消瓦解,她唇邊掛上了一抹淡淡的笑,語氣卻還是很平靜。「誰生你的氣了?」

  又拉下了善桐的手,望著她慢慢地道,「你大姐剛才來過,把你們的話都告訴我了。」

  見善桐臉上掛起紅暈,扭扭捏捏,一臉的心虛中又帶了愧疚。王氏一時真是百感交集:女兒大了,懂事了,明白了娘的不容易。這一刻對於所有父母來說,都值得為之百感交集。

  「說你,是為你好。」她又道,「就算今天是大姨娘出了錯,是楠哥出了錯,是梧哥出了錯,是榴姐、榆哥出了錯,你都不能那樣高聲二氣地去堵別人的嘴。怕的不是今天你得罪了二姨娘,得罪了梧哥,娘怕的是你養成了『得理不饒人』的習慣。」

  她頓了頓,又道,「若換作是你姐姐,得了三分的理,知道你做錯了事,便滔滔不絕地數落你,數落個沒完。你心底雖然不說什麼,但日後未必會對她再掏心挖肺。久而久之,兩姐妹之間就這樣疏遠了。親姐妹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說了,得理不饒人,是個最壞的習慣。記住了沒有?」

  見善桐臉上的愧意又多了三分,王氏便不再提起這話,而是將女兒拉進了懷裡。

  「三妞,」她的聲音輕的幾乎像是一聲歎息,「咱們娘幾個日子也不大容易,一會你好好向二姨娘陪了不是,梧哥那邊,如果和你提起這事,你也趕快把不對攬在自己身上。這句話你記在心裡:識時務者為俊傑。有些事,現在忍了,將來你未必要忍。你的委屈,娘心裡都明白的……」

  善桐從來未曾從母親口中聽到這樣軟弱的語氣,一時間居然大為恐慌,有了些手足無措,只是一疊聲道,「妞妞兒明白,妞妞兒聽話!」

  她又羞怯地加了一句,「妞妞兒長大了,能幫娘的忙了!」

  王氏心頭真是甜苦交加,她露出一個乏力的微笑,想要說什麼,又將話頭咽了進去。只是揮了揮手,叫道,「望江,把三姑娘帶過去吧。」

  望江就掀起簾子,進來為善桐穿戴好了,又將她帶出了東次間。

  這一次,善桐雖然還有些不自在,雙唇猶自緊抿,但舉止卻很配合,表情也沒有露出太多的破綻。她順從而主動地跟著望江出了屋子。

  王氏隔著窗子,望見那小小的人影跟在望江身後沒入了倒座抱廈,不禁又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她半坐起身子,漫不經心地拿起美人拳來,為自己敲打著大腿,一邊敲一邊想心事。待一會兒望江進了屋子,才掀了掀眼皮。

  「事兒辦完了?」

  「嗯,三姑娘很得體,一進屋就拉著二姨娘的手道歉,說自己也是吃煩了牛羊肉,這才發了邪火,請二姨娘別往心裡去。」望江恭敬地道,「二姨娘一開始還不說話,後來不知怎麼,又想轉回來,笑著說自己也是不知道村子裡都難成這樣了,自己也有不是。兩邊倒是演了一出好《將相和》。」

  王氏的笑容就有了幾分冷澀,她沉思了片刻,又道,「讓人買些洞子貨回來,晚上各屋都加一個醋溜黃瓜片兒,大家開開胃。我看幾個孩子,這一向胃口也不大好。」

  都是從京城過來的,誰吃得慣西北的東西?不過也就是二姨娘會把不滿外露,別人都儘量將就罷了。

  望江不動聲色,「這就去辦。」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老太太那邊知道了,難免要犯嘀咕?」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三年濁知府,所入豈不是不計其數?二老爺外放州官時,就是因為周旋財務料理後勤拿手,才被提拔回京,職務所在,分潤自有。二房又怎麼可能缺錢?之前幾天不買洞子貨,那是因為老太太持家勤儉,王氏生怕自己的做派,引起老人家的不滿……

  王氏的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全斂了去,她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買不買洞子貨,老人家對我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今兒你是沒有跟到祖屋……這件事我心裡影影綽綽有了別的辦法,不能這樣辦,還是要換個法子才好——」

  她話沒有說完,又收住了道,「妞妞兒回自己屋裡去了?」

  「去找大姑娘說話了。」望江忍不住要笑,「這孩子明白事理也真是快,一經開竅,什麼事都恨不得問出個子丑寅卯來,又不敢來煩您,豈不是就只有大小姐遭殃了?」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榆哥是在外頭玩了一個下午,剛剛才回來,楠哥讀了一下午的書……梧哥這一下午都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出來。」

  王氏就又露出了那略帶天真的甜笑,她沒有搭理望江的話茬,反而道,「榴娘說得對,妞妞兒其實人靈慧得很。我看,這幾年也該好生調教調教她了。從前是我沒想到這一層……沒准咱們家的幾件煩心事,還要著落到妞妞兒來和我一起辦……」

  她話說到一半,只聽得外頭吱呀一聲,院門卻又被推了開來。一個打扮整潔面容刻板的中年媽媽進了院子直趨上房,禮數周全地給王氏請了安,口稱,「奴婢見過二太太!」

  王氏忙給望江使了個眼色,望江忙上前笑道,「張姑姑可別這麼客氣!快請起來!」

  這一位張姑姑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頭出身,卻不曾做過養娘——她一輩子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迄今未嫁,家中人都呼為張姑姑而不名,也是老太太身邊數一數二的心腹。性格又耿直,禮數一絲不苟,雖說望江開了口,卻依然跪著不動,直到王氏也笑著叫了聲張姑姑請起,張姑姑才起身昂然道。「二太太,老太太發話,讓請三姑娘過去陪她老人家說話解悶兒!」

  望江神色頓時一變。

  老太太也實在是沉不住氣,才聽到這二姨娘的事,就迫不及待地把三姑娘叫過去問話了?

  她又有了些埋怨:王嬤嬤怎麼說都是二房兩代的養娘,怎麼這麼快就把二太太給賣了……

  王氏的動作也不禁一頓,她眯起眼微微沉思了片刻,卻又欣然一笑,吩咐望江,「還不快把妞妞兒領出來,來,張姑姑,坐!」

  這語氣裡的歡悅,是瞞不了人的。

  這一下,不要說望江,就是張姑姑,都不免有些訝異地眯起了眼睛。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39 AM


第七章:盤問

  善桐當然很快就被叫出了自己的小屋,站到了張姑姑跟前。

  從開口到進屋,不過是一炷香的工夫,善桐脖子上甚至連金項圈都沒戴,還是一身的大紅梅花錦襖,只是額外繫了一條小皮裙,望江手裡又抱了一領小小的棉斗篷,便沒有別的裝飾。

  張姑姑的眼神在斗篷上逗留了片刻,便拿起它親自為善桐披到肩上,又為她戴上了手套護耳,將小女孩親手打扮成了一個毛茸茸的小動物,才笑著道,「三妞大了,姑姑抱不動你,咱倆走著去吧?」

  善桐就沖著張姑姑露齒一笑,興致勃勃地道,「三妞是大姑娘了,也不要姑姑抱——」

  她拖長了聲音,拉住張姑姑的手,又和王氏道了別,便與張姑姑一道出了屋子。望江便低聲問王氏,「要不要讓六醜跟過去伺候……」

  「老太太最不喜歡擺排場。」王氏略略搖了搖頭,低聲道,「就這樣,我看很好。」

  她又不禁失笑,「今早我們過去祖屋的時候,善榴主動向張姑姑打招呼,張姑姑就回了一個字。」

  到了善桐頭上呢,這個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姑姑非但笑了,還笑得一臉的寵溺……

  把善桐送回老家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小小的糯米團子,話都說得含含糊糊。等她再來京城,就成了個俏生生的小姑娘。這幾年間的變化,老太太都是看在眼底的,這顆心就是再堅若磐石,對住親手帶大的唯一一個孫女,怎麼也都要多幾分喜歡。

  王氏的眉頭鬆散開了幾分,忽然又聚攏了——

  話雖如此,自己畢竟在外多年,倒是忘了,這些年來三房、四房,也都和老太太住在一塊兒。

  她就沉吟著吩咐望江,「去把大姑娘叫來說話!」

  且不提王氏和大女兒又密斟了什麼,這邊善桐卻是很有幾分興高采烈,偎在張姑姑身邊,同她一路指指點點,笑著說起了這三年間楊家村的變化。一路上張姑姑看了她幾眼,她都沒有將心底的隱隱擔憂,給顯露到臉上來。

  也不知是出於天性,還是年紀還小,有幾分不顧一切的傻勁。到了這時候,善桐反而不再畏懼,倒有了幾分興奮。她雖然不想將事情鬧大,卻也若有若無地期待起了祖母可能有的反應。

  祖母雖不說最疼愛自己,但一向也很講理,只要她可以婉轉為母親分辨……

  善桐又搖了搖頭,多了幾分灰心喪氣——雖說自從她懂事以來,王氏就常年在外,除了昨兒帶領兒女回主屋請安之外,善桐根本都沒有看過她和老太太相處一室的情景,但她還是能感覺得出來。恐怕祖母和母親之間的裂痕,並不是她的那一點小聰明能夠彌補的。

  不過事到如今,即使她戰慄恐慌,祖母要過問此事,也已經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了。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氣,便將心底的憂慮、恐懼給晃到了一邊,笑著問張姑姑,「姑姑今年打算做幾身新衣服過年那?」

  張姑姑笑了,「姑姑可不是你們小孩兒了,還做什麼新衣服?」

  善桐一邊童言童語,一邊就和張姑姑一道繞出了小巷,在逐漸濃重的暮色中,直入楊家村內圍中心地帶,眼看著祖祠就在眼前了,兩人這才從主道上轉進了一條小巷。善桐一路和行人打著招呼,「二爺爺,三堂叔,十四堂哥……」一邊和張姑姑一道,進了巷尾的一間大屋。

  這是幢規模不小的四合院,不比二房現在棲身的小院子,一進門就是堂屋,連個照壁都沒來得及置辦。這間屋子進得大門,還有一個小小的車馬院,供客人們上馬下轎的,雖然地方不大,但在楊家村這個近乎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經說得上奢侈了。善桐熟門熟路,拉著張姑姑從側門進了裡院——這才是老太太起居的正院,她三步並作兩步,搶在前頭費力地掀起簾子,笑道,「姑姑您看,我給您打簾子!」

  張姑姑不禁失笑,她輕鬆地撐起了厚重的棉簾子,催促道,「還不快進去?老太太是等得久了!」

  善桐一吐舌頭,這才鑽進了屋子裡。迎頭卻恰好和一個十七八歲,面若冠玉的少年撞了個正著,她開心地叫起來,「檀哥哥!你回來了!」

  這是長房長子楊善檀,自小在老太太身邊帶大,同善桐自然也極為熟悉。前一陣子他進西安城讀書會文,善桐過來拜見祖母時就沒有見到,不想此時倒是同善檀在這裡相遇。

  善檀面上也閃過了一絲柔和,他還沒有開口,就有蒼老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了過來,「是三妞來了?」

  善桐還沒有開口,善檀就抬高了嗓門道,「回祖母話,是妞妞兒來了。」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善桐的頭,又彎下腰來,一個使勁便將善桐舉抱起來,抱著她進了裡屋。善桐不禁有些羞赧,想要掙扎下地,又怕帶得善檀跌倒,只得微微扭動著道,「大哥,人家都十歲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裡屋。善檀笑道,「十歲怎麼了,十歲也還是小妞妞嘛。」

  他都沒有放善桐下地,而是直接將她抱到了一個老夫人身邊坐好,又沖善桐擠了擠眼睛,才一整神色,道,「祖母,那孫兒下去了。乘著晚飯前,還能多讀一會書。」

  這一位面容刻板,衣裳樸素的花甲老嫗,自然就是小五房無可爭議的大家長,老太太馬氏了。她本來眉頭微鎖,眉間現出了一個川字,可見到孫子孫女這樣出場,神色卻也柔和了下來。對善檀的稟告,只是點了點頭,又道,「讀書上心雖好,也要自己注意調節。你今兒個才回來,讀到晚飯後就不要再看了。明日一早起來,先到二嬸那裡請過安,再安排讀書寫字的事兒。」

  善檀應了是,又上前摸了摸善桐的頭,笑道,「改明兒得了空,你說些京城的事給大哥聽中不中?」

  善桐笑嘻嘻地道,「好,不過,大哥什麼時候才有空呢?」

  屋內眾人都笑了起來,老太太也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開來——善檀自幼就知道刻苦,一向以讀書為要,只看他今天剛從西安到家,還要回去讀書,就能知道他有多勤奮。這什麼時候有空,還真是說不準的事。

  這一笑開來,就好辦事了,善桐沖善檀擠了擠眼睛,就一頭紮進了祖母懷裡,故技重施,拖長了聲音撒嬌,「老太太——孫女兒想死您了。昨兒來請安,就想上前撒嬌來著。當著娘的面……沒敢!」

  老太太半帶著笑意嗯了一聲,拉下了善桐的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著,見是錦襖,便不由得一皺眉,看了張姑姑一眼。

  張姑姑正將善桐穿的棉斗篷披到屏風上,老太太看了,心中倒略微舒服了些,她笑著套善桐的話。「怎麼,我們三妞到了京城,還學會京城小姐的做派了?一舉一動,也要講究個身份體面?這是你娘教你的吧?她平時,是不是約束著咱們三妞了?」

  以老太太平時的不苟言笑,能這樣和善桐說話,已經算得上是對她的疼愛了。

  要是在往常,善桐肯定會向祖母告狀的——京城雖然繁華,但規矩也大。她自小在楊家村野慣了,老太太也不大約束她出門玩耍,到了京城,自然覺得拘束受罪,感到母親管束得過於嚴厲。這心底的小委屈,不和祖母說,和誰說去?沒准祖母一心疼,會發話不許母親管著她出門玩呢?

  可現在,在這一天跌宕起伏的經歷之後,她開口之前,懂得想深一層了。

  祖母本來就不喜歡母親,今早母親帶了大姐過來請安,回來臉色就不好看,肯定是在主屋受了祖母的氣。爹呢遠在甘肅,楠哥、梧哥和櫻娘都沒有回過西北,和祖母之間有多少親昵,那是在說笑話。榆哥……唉,指望榆哥和祖母親親熱熱地說話,倒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起來。

  能在祖母身邊為母親說點好話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了。

  「娘待我很好!」善桐就忙不迭地向祖母保證,「雖然管得嚴,但對我們兄弟姐妹,一視同仁,都很和氣!」

  到底年紀還小,這話裡就透了心急。

  一心急,就露了破綻了。

  老太太心裡頓時一動,她認真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屋角的棉斗篷,便冷不丁地轉了話題。「哦,一視同仁?可我看你姐姐今早來見我的時候,穿的是白狐斗篷,嘿,好傢伙,那皮草一看就不便宜,沒有三五百兩銀子是置辦不下來的。怎麼你還穿著棉斗篷呀?」

  這話卻是在暗示王氏有所偏袒,對於在身邊養大的大女兒很捨得,對小女兒就略顯苛刻了。

  善桐卻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老太太早年生活比較困頓,從來都崇尚節儉,要不然,自己也不會特別挑了這件棉斗篷來穿。要說撐門面的皮草,王氏是給幾兄弟姐妹都置辦過一身的,只是善桐熟知祖母除非數九寒冬為了禦寒,否則一律是棉襖棉褲過冬,甚至連一件緞襖都不愛穿,這才挑了這件斗篷,要說沒有曲意討好,想要蒙混過關的意思,那是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

  沒想到自己這樣做張做致地,還是被祖母挑出了毛病,這毛病卻又是沖著母親直接去的……明著是不滿意王氏偏心,可善桐又覺得,說到底,老太太還是不喜歡善榴年紀輕輕,就穿起了那樣名貴的皮草。

  「姐姐要說親了嘛!」她也不及細想,直接就抓住了腦海中的第一個藉口。「這要說親的大姑娘,哪個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們還小呢,娘也要給我做皮草,我說不必了,就棉斗篷穿著好,雖然沉些,可暖和又耐髒,也好拆洗……」

  老太太就從眼底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摸了摸善桐的頭,「真是跟著我長大的,三妞說話,就是中聽!」

  她又格外仔細地看了看善桐,才問,「聽說你今兒個在家裡又惹事闖禍,還吃了你娘一耳刮子,是不是呀?」

  果然是為了過問二姨娘這事來的!

  因為張姑姑來得急,善桐也沒來得及問過母親對這事的口徑,此時該說什麼最好,她心底是一點成算都沒有。一時間倒不由得暗自埋怨起了王氏:怎麼著也該設法吩咐一聲,自己才知道怎麼把這事兒敷衍過去。是矢口不認呢,還是避重就輕大事化小呢?祖母可一點都不糊塗,自己要是說謊——是肯定瞞不過她老人家的。

  可她還沒打好主意呢,老人家就從她臉上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她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淡淡地道,「跟在我身邊三年,也不是沒有犯過錯,連祖母都沒有捨得碰你一指頭。你娘倒好,才回來連炕頭都沒暖,就給了你一巴掌!」

  善桐忙為王氏分辨,「是、是我做得不對,和娘強嘴……」她將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娘氣急了,才輕輕拍了我一下,其實沒有事兒,根本都不疼的。」

  她一下又猴到了祖母懷裡。「好祖母,知道您疼我,可這事是小妞妞不對。娘是……娘是……」

  到底年紀小,雖然已經被王氏和善榴說通,說到這裡,善桐語氣裡依然帶出了幾分委屈。

  老太太不動聲色,「你怎麼個強嘴法啊?來龍去脈,都說給祖母聽聽?」

  要指望一個十歲小孩,和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鬥心眼子,那也實在是太為難善桐了。總算她尚且明白,自己一旦說謊,老太太是絕對看得出來的。又還記得嬤嬤奶奶臨走時的方向,因此並不敢說謊,不過閃閃爍爍之間,到底還是被老太太套出了實話。

  「一路走過來,就是抱怨抱怨,抱怨路難走,抱怨塵土大,抱怨得人都煩死了。今天非但抱怨,還摔了一碗菜,我實在忍不得了,就沖出去……忤逆了一次長上。」她越說聲音越小,臉色越紅,話到了末尾,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低聲道,「妞妞衝撞長輩,做得不好,妞妞知錯了。」

  老太太的反應,卻根本不脫善桐的揣測意料,她哼了一聲,面上神色僵冷,過了一會,才低沉地道,「好一個京城貴妾,可算是把自己當成主子了。在京城,她也是這副德性?」

  「這就不知道了。」善桐老實地道,想了想,又為父母開脫。「父親公事忙,回家往往深夜,似乎都很少見到兩位姨娘,就是和母親說說話就睡了。大姨娘還時常在母親身邊侍奉,二姨娘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十天半個月不露臉也是有的,當時也沒有留心,也不知道她鬧出過什麼麼蛾子。」

  指望一個小孩對家裡的爭鬥心裡有數,實在是要求太高,尤其善桐的性子,老太太如何不清楚?她又冷笑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善桐發作,「早就說過,楊氏祖訓寫的明明白白,子孫有妻子者,不得更置側室,以亂上下之分,違者責之。若年四十無子者,方許置一人。你看看,妾室就是亂家的根本,現在好了,一塊嫩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教訓她幾句,還要顧慮到她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說多了大家面子上下不來。」

  善桐不禁瞪大眼——真不愧是老太太,自己想不透的關節,她隨口剖析出來,好似吃飯喝水。見老太太還要再說什麼,旋即又自己收住,她忍不住渴望地偎了過去,軟軟地道,「祖母,那……那該怎麼收拾她才好呢?妞妞兒想了半日,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老太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看了看善桐,又頂了她額角一下,「這是你娘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娘那句話倒是說得對,以後你呀,閒事少管!沒得個子女去管父母房裡的事,她做得不對,有你娘說她!」

  可現在明顯就是王氏並不能,或者並不願去節制二姨娘,才導致善桐難以忍耐,和二姨娘爆發衝突。小姑娘嘟囔了幾聲,雖然意猶未盡,但卻也不敢再說,免得又招惹祖母抱怨母親。不過話匣已開,最重要的關節,到底還是暴露出來,她索性也就不再隱瞞,而是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後續的處置。「……累得我還要向她低頭陪了不是,您是沒有看到,二姨娘有多得意……唉,都是不說了!」

  孩子話!

  老太太不免一笑:前倨後恭,嫡親的女兒向姨娘低頭。哪個姨娘心裡不高興?再說,這三妞低頭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這一低頭,倒是連帶著落了王氏的面子。二姨娘又那樣不省事,自然不會戰戰兢兢,反而要越發得意了。

  從前雖然看王氏不過眼,卻也覺得她行事剛強公道,不無可取之處,怎麼幾年不見,反而透了軟弱,連一個姨娘都節制不了了。不過生了個庶子,她自己又不是沒有子嗣……

  老太太的思維忽然間就斷了開來,她一下面無表情,只是伸手握住了腕間的念珠,慢慢地數著念了幾聲佛,才又放下手,淡淡地道。

  「放心吧。你娘沒主意,祖母給你做主!」

  善桐一時不禁大喜,笑容才綻,卻又想到了善梧,所有喜意,頓時全都化為擔心,她囁嚅著道,「可三——不,可七哥……」

  善梧雖然是二房三子,但在家裡排行卻是老七。

  老太太瞥了孫女兒一眼,已經心如明鏡。

  按善桐的性子,既然覺得自己有理,又受了王氏的一巴掌,按理正是委屈的時候。自己一問,她就該竹筒倒豆子,把什麼都說出來。

  這一下遮遮掩掩的,又百般為母親分辨,肯定是已經經過一場撫慰,明白了母親的難處。

  難在什麼地方?還不就是難在嫡長羸弱,庶子更有出息。唯恐此時待他苛刻,兄弟間就存了心結,將來不能齊心協力在族中立足,甚至庶子刻薄一些的,反過來欺壓兄長,也不是沒有見過的事!

  唉,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到底是傷到了王氏的元氣……可要是她自己沒有故作賢慧給二房抬舉了兩個妾,又那裡至於到如今這個地步?

  老太太就又凝聚起了一點怒火,她開口想要說些什麼,閃了善桐一眼,又把話給咽下去了。

  算了,榆哥那個樣子,恐怕真的難以指望,要是沒有庶子,二房的情況只會更差。

  「二姨娘生的那個梧哥,」她就冷不丁地問,「就是那天請安的時候,站在你身邊的那一個?」

  見善桐點了頭,老太太又問,「聽說他讀書進境很快,小小年紀,已經會做八股,是個童生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42 AM


第八章:嘗鮮

  老太太沒有留善桐在祖屋吃晚飯。

  問過了幾句梧哥的事,又和善桐說了說在京城的日子,她便吩咐張姑姑將善桐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免得你吃過晚飯回去,天黑路滑,要真滑倒出事,可不是說著玩的。」

  冬日天短,此時雖然還沒到晚飯時分,但天色已經漸漸入暮。善桐出門的時候,正好瞧見堂屋裡擺膳,她只是撈了一眼,便蹦蹦跳跳地出了屋子,拉著張姑姑的手才要說話,院門開處,又有一個年輕少婦進了院子。

  「張姑姑。」這位少婦卻是一口柔和的江南口音,她笑著和張姑姑打了招呼,見到善桐,眼睛一亮,又笑眯眯地逗她,「這是誰回來了?」

  京城官宦之家,講究的是深閨養女,女兒家等閒是一個外人都見不到,不比楊家村裡,眾人說來都是五服內的近親,要擺官眷架子,必然招人非議。老太太又是樸實求是的性子,一輩子都不肯拿老封君的身份壓人。因此這小五房主屋內時常是人來人往,要不是老太太性子嚴厲精明,恐怕許多心中別有所求的族人親戚,巴結得要更殷勤些。

  可這位少婦卻與尋常人不同——她出身楊家小十三房,雖說這一代沒有出官,人丁更是稀少,但早年家裡也是出過官的,家境殷實不說,她本人更是南邊書香世家出身,行事與一般村姑不同,很得老太太的喜歡。再者就住在小五房隔鄰,因此雖然常常過來走動,但家下人卻都不以打秋風的親戚來看待她。

  「鵬嬸子。」善桐也笑眯眯地和鵬嬸子打了招呼,「是三妞回來了。」

  鵬嬸子摸了摸善桐的額頭,又將手中拎著的一個小盅送到了張姑姑手上,「娘家人托人帶的醉蟹,也不知道伯母好不好這一口,沒有敢多送,伯母要是吃著好就儘管說——這本來是娘家人為海鵬預備的……他們還不知道,現在海鵬是不能吃這些海味的。」

  提到十三房的主人,鵬嬸子臉上就掠過了一線黯然,張姑姑接過小盅,不免也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寬慰鵬嬸子,「今年冬天眼看著就到尾巴了,明年一開春,咱鵬叔准就好了!您也別太犯愁——來來來屋裡坐——」

  鵬嬸子忙笑著搖了搖手,「家去還有事呢,本待打發人送來的,又怕她們沒吃過沒見過,不知道這是什麼。這醉蟹是好東西,最殺飯的,吃的時候斬些薑醋,蘸著吃最有滋味。聽說檀哥今兒從外頭回來了,正好給他加餐。」

  她又問善桐,「你到家這幾日,怎麼不上鵬嬸子家裡玩啊?善喜惦記著你呢!」

  善喜是十三房獨女,和善桐自然從小相識,雖然說不上是極為投契,但也自然有情分在。善桐忙道,「得空了就去找她玩兒!」

  又不免和鵬嬸子打聽,「還以為今兒她也會出來玩呢——」

  「她都九歲啦,也該學些本領了。成天傻玩那可不行。」鵬嬸子不以為然地道,還要再說什麼,窗子裡已是響起了老太太的聲音。

  「是海鵬那口子?怎麼站在外頭說話,快進來暖和暖和!」

  她平時和家下人等說話,語氣總是透著硬,但這一句口氣就相當軟和。鵬嬸子忙又沖善桐一笑,自己掀簾子進了裡屋。善桐眨巴著眼又看了看鵬嬸子的背影,這才跟著張姑姑出了院子。

  一路上她都若有所思,經過巷頭小十三房的院子,還特地踮起腳尖,看了看院中的隱隱燈火。

  回到家中,家裡正是晚飯時分,就等著善桐回來入座吃飯。雖說王氏苦留張姑姑也一道在二房用飯,但張姑姑還是堅持告辭。乘著大人們客氣,善桐便鑽進淨房梳洗了一番,又換上了居家穿的一件絲棉袍子,這才溜到姐姐身邊坐好。又笑嘻嘻地對榆哥擠了擠眼睛,壓低了聲音嚇唬他,「祖母問起你了呢!說是要榆哥到主屋去背書給她聽!」

  榆哥頓時面色大變,桌上也就立刻響起了一片低低的笑聲。只有楠哥略帶擔憂地問善桐,「祖母……還會考問咱們的功課?」

  這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十一二歲年紀,身量敦敦實實的,看著就是一臉的憨厚。就是年紀小小,已經有了一點抬頭紋,使他看著多了幾分老成,合著話裡的稚氣,倒是顯得有幾分滑稽。這一問問得是情真意切大為擔憂,善桐倒被他逗笑了,乘著王氏還和張姑姑在門口客氣,便把聲調壓得更沉了幾分。「何止會考問功課,隨口發問,都是又難又艱深的題目,答不上來的,還要拉下去打板子。不信,你問大哥!」

  楠哥臉上頓時也充盈起了恐懼,他轉過頭望向榆哥,聲音都有些微微發抖,「大、大哥……是,是真的嗎?」

  榆哥反應慢,生平又絕不說謊,楠哥問他當然是不會有錯。不過他反應慢就慢在這裡:聽得楠哥此問,這位大少爺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低頭苦苦思索起來。殊不知他一邊思索,一邊已經將楠哥嚇得不成樣子,桌上眾人看在眼底,心中都不禁好笑。

  善榴一腔委屈心思,被弟妹們這麼一鬧,倒是消化了七八分下去,她捂著嘴轉了轉眼珠子,又笑著問梧哥,「梧哥,你怕不怕?」

  梧哥和楠哥同歲,不過小了他大半年,此時也是十一二歲。他生得更像二姨娘,面容秀氣精緻,又穿戴得精心,看著倒是比榆哥還有大家少爺的氣派。此時正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撥弄著盤子裡的油炸花生,聽得大姐一問,便抬起頭來徐徐道,「三妞又弄虛作假,狐假虎威。你怕不怕哥哥彈你腦門兒啊?」

  善桐本來進屋後一直有幾分心虛,甚至都不大敢看善梧,此時被哥哥這麼一嚇,倒是覺得心底的悶氣絲絲縷縷消解開來,直比吃個糖還開心。她一把捂住腦門子,靠到善榴身上吃吃笑起來,呢聲道,「我怕!三哥擰人可疼極啦。」

  張姑姑和王氏本來在門口說話的,此時忽然擰過腦門,沖著飯桌抬高了聲音,「三妞,咱們可還沒分家呢,這就叫起大哥、二哥來了?」

  她這話一出,屋內輕鬆愉快的閒話氣氛,頓時蕩然無存。王氏臉上掠過了一線不快,正要說話時,善桐忙站起來認錯。「是三妞一時忘形了。」

  便又改口一個個稱呼過來,「大姐、四哥、六哥、七哥!」

  二房久居京城,所有堂兄弟姐妹都不在身邊,誰會記得自己在家族裡的總排行?自然是大哥二哥的胡叫,此時善桐這麼一改口,都覺得有些尷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無人說話。

  就在此時,榆哥卻一拍腦門,自然而然地應了一聲,「怎、怎麼?」便又轉過頭對楠哥認真地道,「放心,祖母雖、雖然認字,但也沒、沒讀過四書。不、不會問功課的!」

  他居然要到此時才回答上楠哥的這個問題——原來剛才楠哥一問,善桐一推,榆哥便低頭沉思起來。梧哥說了什麼,張姑姑又說了什麼,他是一概無知無覺。眾人不禁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大笑起來,連張姑姑都不禁一笑,這才同王氏告了別,轉身出了屋子。

  王氏心底卻是五味雜陳,她掃了榆哥一眼,又看了看張姑姑的背影,閉上眼微微地出了一口氣,才在桌邊坐下,舉筷道,「都吃飯吧。」

  眾人笑聲頓止,也都規規矩矩地坐直了身子,沉默地用起了晚飯。只是氣氛到底不比之前僵冷,善桐一邊吃飯,一邊和楠哥、梧哥擠眉弄眼,互相在桌下亂踩,榆哥也直眉楞眼地一道摻和。王氏心裡有事,雖然越看越煩,卻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吃過晚飯又把善桐留下,仔仔細細地問了她在主屋的見聞,才放她回去,「早些洗漱睡覺,明兒一早起來,娘帶你到主屋請安。」

  她雖然將心事藏得好,但總有郁氣形諸於外,善桐如何感覺不到?能夠逃開,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忙跳下炕來要跑,走了幾步,又回過身規規矩矩地給王氏請了安,這才奔出屋子——卻沒有回自己的後院西廂,而是闖進了善榴居住的後院堂屋。

  家裡六個子女,卻只有兩個院子,王氏便把女孩們安排在後院,三個女兒分踞堂屋、東廂、西廂。又讓大姨娘居住正院西廂抱廈,親自照管榆哥在西廂的起居,二姨娘跟著自己住堂屋的倒座抱廈,楠哥和梧哥分住了正院東廂。此時天色已晚,各屋都放下了窗屜子,隔著厚實的棉簾子,善桐只隱約望見堂屋東間裡的燈火,知道姐姐不在西廂繡花寫字,她便露出笑容,掀簾子直進裡屋,又朗聲道,「大姐,我來找你玩兒了。」

  善榴果然是換上了屋內穿的輕便小襖,身上披了一件百蝶穿花半新不舊的大襖,正在燈下看一本雜書,見到妹妹進來,便抬起頭笑道,「怎麼,今兒鬧騰了一天,你還不累?快回去歇著吧,明兒一大早你還要去主屋請安呢。」

  王氏要帶善桐去請安的事並沒有當面公佈,善榴說來卻是自然而然,善桐頓時明白過來:這一舉動,估計又是姐姐和母親商量出來的應對之策了。

  「姐。」她低聲道,「你就不該穿那件白狐斗篷過去請安。我剛才從主屋出來,看了看祖母的晚飯。今兒檀哥回家呢!也不過就是六菜一湯,也都沒什麼好菜。無非是牛肉羊肉,一碗紅爆羊肉就算是主菜了。再一大碗酸菜蘿蔔湯,一個炒白菜,連洞子貨都沒有……」

  這一碗紅爆羊肉,在二姨娘眼裡是上不得台盤,進不了門的粗菜。在老太太桌上,就是主菜了。老人家自己省儉如此,又怎麼看得慣孫女兒才十五六歲年紀,就換上了價值千金的斗篷?

  善榴面色數變,怔怔地凝思了半晌,又歎了口氣,「我當你怎麼轉了性子,穿那一領棉斗篷過去。到底這裡不比京城,好些事,也要慢慢地改過來。」

  在京城出門應酬,不打扮得出挑一點,那些個奶奶太太們眼裡的笑意,就能把一個小姑娘羞死。久而久之,當然養成了王氏善榴母女出門時儘量打扮的習慣,在她們而言,一領斗篷算得了什麼,已經是儘量簡樸。不想在老太太眼裡,白狐斗篷已經足夠刺眼。再加上婆媳之間,心結由來已久,當然對自己也就沒有好臉色看。

  先入為主,要扭轉過這斗篷在老太太心底種下的不滿,恐怕就需要好一番謀劃了。

  善榴又掃了妹妹一眼,她頗感欣慰地一笑:從前三妞畢竟還小,看人看事,都是懵懵懂懂。雖說和老太太一道生活了幾年,但很多事問她也沒有用,現在就不一樣了,孩子一天天在長大,聽話,也懂得聽音了。

  若是運氣再好一些,沒准二姨娘這件事,反而能因禍得福,成為一個轉機,也是說不定的事。畢竟眼下娘處境不易,再不能和當年一樣,同老太太各自為政了。可怎麼才能放下身段去討老太太的歡心,又不失了自己的身份,也需要仔細斟酌把握。

  三妞能夠在這時候懂事起來,真是娘幾個的時運到了!

  「沒事兒。」善桐見姐姐凝眉,還當她是為了不討老太太的喜歡黯然神傷,忙又安慰她,「其實老太太就是年紀大了,看這個也不順眼,那個也不舒服。心腸還是軟的,改明兒你打扮得樸素些,多過去走動走動,說些軟話。日久見人心嘛!久而久之,祖母也就明白你的好了。」

  這話是在理,可自己今年都十六了,走水滴石穿的路子,要到哪一年才能說親出嫁?雖說西北不比江南,可若十八未嫁,也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善榴眉宇間就又躍上了一點愁思,她笑著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沒將心事話兒吐露出來——妹妹還小,有些事不適合知道。再說,作為一個小姑娘來講,她的心事,也已經夠多的了。

  「對了,」善桐果然沒有留意到姐姐的沉默,她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了在主屋的見聞。「我在那邊院子裡,倒是遇到十三房的鵬嬸子又送了些南貨過來,她讓我明兒得了空,上門找善喜玩去。姐姐,你說娘許不許我去呀?要是不許,您就幫我說點好話吧!」

  她在京城憋屈了足足三年,不能隨意出門玩耍,如今回到西北,可不就是如同鳥兒出了籠子一般,只是待要飛,又怕主人的責打,便滔滔不絕地啁啾起來。「善喜也不是一般的野丫頭,十三房家教嚴著呢!就是老太太,都對鵬嬸子另眼相看,有時候鵬嬸子說話,比嬤嬤奶奶還好使……」

  善榴心頭一動,她微微笑了,又順了順妹妹的瀏海,才軟綿綿地道,「去就去嘛,說這一大堆廢話做什麼。這是西北,行事當然是西北的規矩,你放心,娘要不許,我為你說。」

  「大姐你最好了!」善桐歡呼一聲,又倒在善榴懷裡一陣撲騰,「今晚我同你睡一起,好不好呀?」

  善榴扭臉就吩咐丫頭,「備水服侍三姑娘洗漱——」

  又若有所思地和善桐念叨,「看來,你三哥畢竟疼你,這一次,倒是沒有生你的氣。」

  善桐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不禁又甜甜地笑了,「那就好,不然,還真沒臉見三哥呢!」

  裡院堂屋內姐妹二人呢喃不休,又說起了小妹櫻娘的病情,外院東廂,燈火卻猶自未熄。楠哥在床前喃喃自語,手不釋卷。梧哥卻在西屋托腮出神,雖然兩屋之間只是隔了兩層薄薄的窗簾,並一個不大的堂屋,但東廂卻籠罩在了一股特別的靜謐裡,只有楠哥幾乎微不可聞的背誦聲,在空氣中漂浮。

  眼看著就快到吹燈就寢的時候,門簾一動,大椿進了堂屋,又碎步拐進了西屋。她腳步輕,幾乎都沒有驚動著東邊的楠哥,便已經閃身入了西屋。

  「三少爺。」她並不知道之前在堂屋張姑姑的那一番話,口中帶的還是舊稱呼。「二姨娘給您留了這個,知道您愛吃……」

  一邊說,一邊就彎下腰從食盒裡端出了一碟醋拌黃瓜來,正是王氏吩咐,給各屋加的洞子貨。

  梧哥清秀的小臉上一片漠然,他抬起眼來看著大椿,卻不說話。

  大椿似乎早已經慣了他的做派,又細聲細氣地道,「二姨娘說,知道您愛吃蔬果。西北天氣冷,實在也沒什麼好吃的,聽說您嘴裡起了燎泡,很心疼。這一碟是特別揀出來的,碰都沒碰,您就放心吃吧。」

  見梧哥還是不動,她便壯著膽子,將那一小碟黃瓜擺到了炕桌上,又從食盒裡取了一雙筷子出來,放到梧哥跟前,低聲說。「三少爺,這碟黃瓜,得來不易呢,您在堂屋用飯,想必也沒吃幾筷子……」

  梧哥神色一動,似乎被大椿說服,他慢慢地拿起了筷子。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43 AM


第九章:舉措

  大椿臉上喜色才動,梧哥又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回了桌上,他輕聲問,「一大早就不安生,從京城一路鬧到西北,就是為了給我鬧點蔬菜來吃?」

  這話問得雖然平淡,但語氣中深深的疲憊,卻實在太超出他應有的年紀。大椿一時竟回答不上來,半晌才囁嚅著道,「姨娘就是那個性子……」

  梧哥又何嘗不知道自己親生母親是個什麼性子?他閉上眼搓了搓臉,又睜開眼疲憊地望著眼前的碟子,喉頭上下一動,便決然道,「端回去吧!」

  大椿想要說什麼,可望著梧哥,居然不敢開口,只得抖抖索索地將這碟青蔥翠綠的黃瓜又放回了食盒裡。回身要走時,梧哥又低聲道,「你站住!」

  他翻身下了床,撩起簾子往堂屋裡看了看,見堂屋內並無人跡,而楠哥喃喃的讀書聲猶自未停。便回身將門扉合攏,這才略微提高了聲音。

  「說了多少次了,我好得很!只要姨娘不給我添亂,我就好得很!為了我想吃點洞子貨,鬧得一家子雞犬不寧的,累得三妞被娘扇巴掌,我這還能吃得下去?一個做姨娘的人,還要三妞小姑娘家家來和她說理,很有臉面?我是臊得差一點都沒敢進屋去見娘,見三妞!」

  他字字句句都充斥了怒火,而這怒火畢竟是蒼白無力的,僅僅稍微一振,就又因為場合上的不合適而低沉了下去。

  「眼看著這事就被捅到老太太那裡去了,」見大椿肩膀微顫,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梧哥歎了口氣,又放緩了語調。「平時聽三妞說起來,老太太是最節儉的一個人。三妞去見她都不敢穿皮毛斗篷,我看她是特特地挑了一件棉斗篷上身。這麼奢侈浪費,傳到老人家耳朵裡,肯定又是一頓不是!更別說老太太身邊那個張姑姑,當著娘的面就敢管教我們,連娘的面子都不給……」

  他憂慮地搖了搖頭,一下抓住大椿的手,使勁握住了,看著大椿的眼睛吩咐。「要是明兒老太太派人來申斥姨娘,千萬千萬,不能回嘴!你告訴姨娘,她要是回一句嘴,就是往我心裡插一把刀子。以後也千萬不要這樣挑三揀四的,多學學大姨娘,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就是我的福分了!」

  大椿又是一抖,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是,這才將食盒拎起,推開門出了屋子。

  梧哥在屋子裡來回轉了幾圈,想了想,又披衣出門,敲門進了西廂。

  時近就寢時分,榆哥是早早地上了床,在炕桌上搭起了積木,見到梧哥進來,他吃驚地抬起頭來,「三、三弟,怎麼這麼晚了還、還過來。」

  他跳下床要給梧哥倒水,「來、來喝茶。」

  梧哥心中就是有再多的煩心事,也要為榆哥的殷勤逗笑了。「我不喝茶,大——四哥也不必每次都給我讓茶。」

  他在炕邊坐下,又四處張望了一番,最終目光落到書案角落,才找到了一本皺巴巴的《論語》——不由眉頭就是一皺,「明兒先生說要小考,四哥好歹也看看書,別老玩積木……」

  雖說因榆哥愚鈍,幾兄弟之間關係有些微妙,但也正因為榆哥愚鈍,所以這微妙他是一律無知無覺,兄弟間的感情,反而沒有受到影響,仍然十分親密。是以梧哥也敢以庶弟的身份,這樣數落榆哥。

  「我……我……」榆哥果然心虛起來,將積木藏到被垛裡,才抓過課本,「我反正也不想學……也都不會!」

  梧哥就柔聲道,「再怎麼樣,也不能交份白卷嘛。論語四哥也不是不會,在路上咱們不是還一道學了來著。大概意思也都記得清楚的——」

  如此軟硬兼施,到底是將榆哥提溜起來,兩兄弟頭碰頭在炕桌兩邊分坐了。梧哥又領著榆哥將論語大致復習了一遍,他年紀雖小,但循循善誘,不知要比夫子和氣多少,再者對榆哥的性情、進度都十分瞭解,因此榆哥和他一道讀書,倒不覺得太苦。沒有多久,一本論語就順了下來,梧哥看了看時漏,便起身道,「那我回去了!四哥也別玩積木,早些睡吧!」

  這才從西廂出來,在榆哥千恩萬謝之中回了東廂。又到東屋對楠哥噓寒問暖了一番,提點他幾個問題,這才回到自己屋裡洗漱睡下不提。

  二姨娘半邊身子都趴在了窗臺上,她幾乎是貪婪地看著梧哥的身影橫穿過當院,直到他沒入屋中,才依依不捨地合上窗隴,拉緊了窗簾,叫大椿來打水洗腳,自己坐在炕頭,將黃瓜一片片地拈進口中,嚼得又響又脆。

  「這西北就是西北。」饒是如此愜意,口中依然是不饒人的。「就是洞子貨,和京城比都差得遠了,哪有京城的甜脆。」

  就是大椿都有些忍不下去了,她看了二姨娘一眼,嘴唇一動又抿緊了。半晌才低聲道,「梧哥還帶了話……」

  便添添減減,將梧哥方才的那幾句話,婉轉地說出來給二姨娘聽。

  「說是請姨娘惜福些,別老鬧成這個樣子。」一邊說,大椿一邊小心地看二姨娘臉色,「倒是連累了三姑娘吃掛落,他都沒好意思見妹妹……」

  二姨娘一翻白眼,就要把碟子推到地上——她望了窗邊一眼,多少又有了些顧忌,抬起來的手,又慢慢地放了回去。

  「好意思沒好意思的,他就是顧慮太多!」

  她頓了頓,想到白天的情景,又不禁甜甜地笑了起來。「三妞十歲的人了,也該學個眉高眼低。身為子女忤逆長上,太太那一巴掌賞得好——早就該賞了!他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件事和咱們沒有一點干係,那是太太教女呢!」

  「教女,也沒有開著窗教的……」大椿不禁就低聲喃喃,「太太早年教養大姑娘,可不都是關門落戶,一個人都不許進去——」

  話才出口,她便自覺失言,忙又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倉皇地望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卻並不介意,她甚至明媚地微笑起來。

  「傻丫頭。」她親昵地拍了拍大椿的肩膀,「這一巴掌是打給誰聽的,你主子心裡有數。太太平時說話細聲細氣,今天嗓門為什麼這麼大?你姨娘不蠢,心裡明白著呢!」

  她又一下靠到了迎枕上,將白淨的小腳從盆中抬起,踩到了大椿膝前鋪就的一方白布上,「哎喲,給我捏捏腳,北邊天氣是真冷,凍得我腳疼……太太是個聰明人,這我也知道,她是打從心眼裡看不起我的做派。」

  她得意地笑了,又抬起手來,翻來覆去地欣賞著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卻壓低了聲音。「可看不起又有什麼用?誰叫她的命苦,榆哥燒傻,楠哥呢?不發燒也和榆哥一樣的笨,下半輩子不指著咱們梧哥給她養老,她指著誰去?你聽聽大房的口氣,將來老太太過世,家產均分那是想都不要想,老太太眼看著還有一二十年好活,到時候眼睛一閉,人家大房幾個兒子都有了出息,就沒功名,至少心思是齊全的。咱們二房呢?不是梧哥替咱們爭,誰來給咱們爭?老爺?老爺能撕破那一張臉?大椿你要記住,咱們家老爺心慈手軟,這輩子最怕就是和人吵嘴,更不要說,那是要和他親哥哥吵了。榆哥?話都說不囫圇。楠哥……哼,那個性子,活脫脫就是又一個老爺!」

  她似乎意猶未盡,又道,「梧哥是為誰爭,她心底清楚,就不說別的,就說她兩個親生女兒到了夫家,誰給她們撐腰做主?還不是梧哥!太太就是再看不上我,也得忍我,也得讓我……你姨娘是苦盡甘來,生了個好兒子,下半輩子就等著享福呢!」

  她的聲音有了一絲細細的顫抖,似乎是回憶起了梧哥長大以前、顯示出聰明以前的日子,頓了頓,又道。「嘿,就是梧哥……」

  話說到一半,卻又斷了,她不耐煩地虛踹了大椿一下,「就擦左腳?你傻了?還不換一條布來,給我擦右腳!」

  大椿忙唯唯地抽了另一條白布,將二姨娘濕淋淋的右腳,包裹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兒女就又齊聚於王氏上房給母親請安。就連二姨娘也現了身,同大姨娘一道向王氏行了禮,又殷勤地服侍王氏用了簡單的早飯。

  食不言寢不語,這一頓飯吃得很安靜。儘管善桐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卻也一句話都沒說。幾個男孩兒更是吃得很快,楠哥不過喝了一碗清漿,又掰了個饅頭就下了桌。倒是梧哥不慌不忙,盡力吃了一大碗稀粥並兩個包子,這才起身告退。

  王氏擱了筷子,看了榆哥一眼,見榆哥依然吃得慢條斯理——禮儀倒是無可挑剔,不禁又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今天學堂年前小考,楠哥是如臨大敵,要在上學前再溫一溫書。梧哥呢胸有成竹,這一番回去估計倒不會再背書了,也就是拾掇拾掇書箱,再親自準備文房四寶。這是這孩子自從入學以來就養成的習慣。

  唯獨榆哥,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走什麼神,要說笨……也不是笨,昨晚梧哥在東廂呆了半晚上教他讀論語,也都磕磕絆絆地讀下來了。聽大姨娘說,榆哥一點都不像是不懂,就像是不情願去學。

  是啊……這孩子是成天到晚都不說話,從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樣下去,恐怕也只能說了情托一個童生,也就頂了天了。要想考個秀才,還得再花點力氣,再往上什麼廩生監生,想都別想……

  這心事自從榆哥到京,伴隨她已經不止一日,以王氏的心性,自然不可能動輒為此愁眉不展,她又扭過頭去,見眾人都吃完了,才淡淡地道,「櫻娘昨晚歇得還好吧?」

  二房麼女楊善櫻自從到了楊家村,就因為水土不服鬧了肚子,上吐下瀉的,竟是連屋門都沒有出,因良醫怕是瘧疾,眾人也都不敢前往探視,只有大姨娘因為是生母,自然是責無旁貸自告奮勇,這些時經常過去走動。

  聽到王氏這麼一問,她自然上前說了幾句善櫻的病情。聽得這孩子如今已經接近痊癒,眾人都十分高興。善桐拍手道,「櫻娘這一番是吃苦了,待她出來,可要好好補一補身子。」

  大姨娘忙道,「這也不是瞎補的,還得看大夫是怎麼說的。」如此又說了幾句家常,王氏便吩咐善桐,「披上斗篷,咱們給老太太請安去。」

  善桐才站起身來,便聽得銅環響處——是有人叩響了院門。

  王氏等人從京城回來,起身其實要較西北一般居民更早一些,此時天色才曙,屋外行人不多,院門根本還沒有開鎖。聽得門響,眾人倒都有了幾分詫異。院子裡自然有人開了門看時,卻是張姑姑帶了一個小丫鬟進了院子:這小丫鬟背上還背了個大簍子。

  眾人隔著窗戶,都見著那大簍子裡是整整一簍翠綠芽黃的大白菜,其上甚至還冒著蒸騰熱氣,就都知道這是窖藏的貨色。又見到那紅的是南邊來的辣椒,灰撲撲的是近年來才傳過來的洋紅薯,還有一條條綠色的脆黃瓜,雪白的冬筍口蘑……縱使是王氏,都不禁咽了咽口水。西北冬日鮮蔬難得。這一大筐蔬菜,就是送給西北總督衙門都不算失禮了。

  望江不待王氏吩咐,早笑著迎出了院子,和張姑姑說了幾句話,便將小丫頭引到廚房去了。這邊張姑姑昂然進來給王氏請過安,又同幾個少爺小姐互相問了好,這才清了清嗓子,道,「二太太您才安頓下來,什麼事兒也都顧不上安排,想必這幾天家下的哥兒姐兒,吃這些牛羊肉也吃得膩了。這是老太太給孫兒孫女們加餐的。老太太還說,今年您們來得晚,沒有能窖藏起蔬菜,也沒有讓孩子們頓頓吃肉的道理。不過家裡窖遠,這見天的送呢也不是辦法——家裡沒有那樣多的菜,也只有隔三差五地送幾次過來給孩子們打牙祭了。不過眼看著就開春,今冬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今日送來的這一筐子菜,就給孫少爺孫小姐們加餐吧。」

  說到孫少爺、孫小姐時,張姑姑格外加重了語氣。也不等王氏說話,又道。

  「老太太又說了,別人猶可,妞妞兒年紀小又嬌氣,從前冬天跟在老太太身邊,也是專挑些素菜吃,恐怕是吃不慣淨葷——就讓妞妞兒跟著她吃到開春,再回您這裡吃飯吧。」

  說完了這一番話,張姑姑又看了二姨娘一眼,便又福身告退。

  連王氏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張了張口,又閉上嘴,只是吩咐望江,「送張姑姑出去吧!」

  她又看了二姨娘一眼,見二姨娘一臉的通紅,心下也不由得有了幾分快意,想了想,又自失地一笑,對榆哥道,「既然祖母發話送了些好吃的來,今兒中午就吃餃子吧。嗯,楠哥愛吃大白菜羊肉餡的,梧哥愛吃素餡的,咱們家大妞稀罕吃三鮮餡——有了冬筍白菜還有口蘑,倒也能應付下來了。榆哥喜歡吃什麼餡兒的?」

  榆哥慎重考慮了半晌,才緩緩道,「我……我愛吃全肉餡的。」

  善桐見王氏難得一愣,不禁又噗嗤一聲,笑得彎了腰。

  善榴卻是目光連閃,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善桐的肩膀,催促道。「還不穿斗篷?眼看著就要誤了請安的時辰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45 AM


第十章:眼力

  昨日裡王氏帶著善榴去主屋請安時,身邊還帶了兩個丫鬟隨侍。雖然沒有乘車乘轎,但官宦夫人的氣勢架子始終還在。可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今次她身邊就只帶瞭望江這一個媳婦兒,自己竟是親自牽起了善桐的手,就好像一般出門閒步的村婦一般,如此安步當車地出了院子。

  楊家村一大早倒是熱鬧,街頭巷尾,處處都有人進進出出。不是到河邊去買早飯的,就是攥了錢去河邊割肉回家做菜的。因為二房這所院子靠近內圍,當初規劃得也好,因此竟也說得上是街道整潔行人鮮亮,與其說是一般的鄉村,倒不如說是個富裕寧靜的小鎮子。王氏牽著善榴的手款款走了幾步,便有人認出她來,上前問好。如此熱熱鬧鬧地進了主屋,已是天色大亮,老太太也正袖著手在院子裡踱步,見到兒媳孫女過來,沖她們點了點頭,便率先回身進屋。

  西北天亮得晚,天氣又冷,請安就不擺在早飯前,而是擺在了飯後。王氏母女維持了京城的習慣,起得早,飯吃得也早,雖然住得遠,但到得反而最早。兩母女待得老太太在炕上坐定了,收拾衣裳一個福身一個磕頭,給老太太行過了禮。王氏才略帶羞澀地謝過了老太太,「還是娘想得周到,從京城過來,一路忙亂,路又不好走,居然沒想著早派個人來開了窖,好歹窖些蔬果下去。要不是娘有心分潤,可不是拿著錢也不知道上哪兒買了。」

  西北不比京城,京城捏著錢什麼東西沒有?西北就不一樣了,地廣人稀生意本就難做,尤其是楊家村一帶,家家戶戶進了冬自然會窖藏蔬菜,有要外買的,也是時鮮的洞子貨。要買個大白菜,反而是無處尋覓。王氏這句話,倒是體現出了她是個當家的主母。

  老太太一撩眼皮,本要說話,望了善桐一眼,見她滿面歡容,心下倒是一軟,就將話吞了嗓子裡,咳嗽了幾聲,又道。「你們送信也遲,本來多窖個一兩千斤白菜啊,洋薯啊,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偏偏這邊才封了窖,那邊信才到。再要開進去,反而一窖的東西都該壞了。當時又來不及物色房子,說不得今冬大家都少吃一點,也就一兩個月就開春了。」

  她掃了王氏幾眼,見她和善桐打扮得都很樸素,王氏自己身為四品夫人,不過是一件灰鼠斗篷,毛也一般。善桐更是一身的棉衣,看著和楊家村常見的小女孩兒沒有半點不同。便又滿意地點了點頭,磕了磕桌子,慢慢地道,「本來也就該給你送來的,事情一多,忙著就忘了。昨兒聽說你們買了那什麼暖房裡出的洞子貨嘗鮮,我這才想起來這碼子事。這不就趕著叫老三媳婦收拾了一大背簍,給你們送去了?以後你們也別買菜買肉了,老三媳婦每天早上會收拾魚肉給你們送去。」

  是不是自己不買洞子貨,老太太就不送,這就是千古之謎了。王氏倒也不大在意這個小小的釘子,她忙道,「那也太麻煩三弟妹了,再說——」

  她的再說還噎在嘴裡,老太太就毫不客氣地瞪起了眼,「一家人說什麼麻煩不麻煩!咱們這可還沒有分家呢!」

  王氏一下就合攏了嘴,面上顯出了幾許尷尬,只低頭用了一口茶。

  老太太和二太太打啞謎,倒是打得善桐一臉的迷糊——這還是小姑娘這些時候忽然開了竅,漸漸地明白了人情世故,如若不然,恐怕是連這對話中的機鋒都聽不出來。

  不過,現在內堂氣氛緊張這一點,她倒是已經看出來了。

  「祖母。」善桐眨一眨眼睛,就奶聲奶氣地道,「妞妞兒是今兒就進祖屋吃飯呢,還是明兒呢?」

  她神態天真可人,總是比老太太身邊幾個已成少年的孫子更可愛一些,老太太看了,心裡的一點點鬱氣倒是跟著就散了開去,她笑著招了招手,讓善桐到自己身邊坐下,這才問,「怎麼,你是想今兒過來吃,還是想明兒過來吃?」

  善桐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我惦記著張姑姑做的酸菜肚片鍋子——」

  老太太頓時忍俊不禁,「這都幾年了,西北什麼都沒有記住,就記住了你張姑姑做的鍋子?」

  王氏冷眼旁觀,雖然還維持著略帶不快的表情,心底卻好似被一杯熱水滾過,從裡到外都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的,險些就愜意得要笑出聲來。

  自己不討婆婆的喜歡,已經是板上釘釘無可挽回的事了,自從過門以來,幾樁恩怨,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老太太如此剛愎,自然不會認錯,自己又遠在京城,難免疏於修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眼下要在乍然間重得老太太的歡心,難比登天。

  本來還以為以善榴的人品相貌,想必是可以得到祖母歡心的。不想陰錯陽差之下,也沒討著老太太的好。反而在老太太心底落下了個奢侈輕浮的印象,老人家最是固執,第一眼偏見既成,想要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善榴今年已經十六歲了,頭幾年自己覺得她還太小,又一心要物色一個十全十美的夫婿,因此在京城就沒有能說得上親。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之後,上門提親的人一下少了,善榴外祖母又忽然去世,這守孝兩年下來,就耽誤到了十五歲。偏偏才一出孝,自己一家又回了人生地不熟的西北,就是想把善榴說在京城,一時間也沒有合適的人家……

  因丈夫一生抱負盡在邊事,又惦記著老家母親不能奉養,因此恐怕這一次回西北之後,再赴京城的可能也不會太大。能把善榴說在西北,就在自己眼前,第一娘家近在咫尺,又是百年的名門望族,四品的大伯、親爹。婆家人就是要搓摩善榴,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二來將來榆哥是肯定不會隨意離鄉的,恐怕也就是要在楊家村落地生根守成一輩子了,姐姐嫁得近也可以多加照拂。自己想著縱使老太太和自己關係冷淡,可善榴是孫輩又不一樣,能討著老人家的好,請老人家出面說親。豈不是兩全其美,又得了裡子又有了面子。

  可沒有想到,昨日裡一進門,老太太就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善榴一頓,說她打扮太過富貴,神色傲慢,似乎目無下塵,看不起老家風物。字字句句戳的卻是自己的心眼子,戳得善榴是眼淚汪汪,若不是她識得大體連連請罪,倒讓老太太緩了語氣。這邊就要讓三房、四房白看了一場熱鬧。

  自己和婆婆多年分離,如今細細斟酌起來,竟是年紀越大,越發有些剛愎乖戾,越發的偏聽偏信……卻也越發的老謀深算了。

  還以為二姨娘的事,老太太乍一聽必定大發雷霆,恐怕不等入夜就要派人前來申斥。不想她卻是等到今早才安排送了蔬果過來,又言明善桐接到主屋吃飯。雖然連二姨娘三個字都沒有提,但無形之間,卻是將對二姨娘的譏刺、的不滿,給說得明明白白。二姨娘連糊塗都裝不得,當著自己的面,就已經是滿面紅暈。——最嬌氣的妞妞兒都能忍著吃肉了,偏偏就是她挑三揀四的。老太太態度如何,還用提嗎?

  當然,這裡也有村著自己,和自己賭氣的意思:自己剛打了善桐一巴掌,說她忤逆長上。這邊立刻就對善桐顯示出非比尋常的偏愛,這是無聲無息在和自己抬杠,也是確實疼愛善桐,捨不得善桐受自己的調教。

  老而彌辣,老太太雖然性子更偏執,但說到行事卻越發不含糊,比起十多年前,這一招是清風拂面,又照顧到了梧哥的面子,又無形間安慰了善桐,村了自己,真是天馬行空,不見絲毫煙火氣息。

  不過,自己這一巴掌,倒也是打出了好幾重的用處。

  王氏想到梧哥的表現,不禁就微微一笑。可旋即想到女兒臉上流淚的場面,她的笑意又化了開去,低頭又沉吟了一會兒,才抬頭笑道,「善桐,別老猴在祖母身上,祖母年紀大了,禁不得你的揉搓。」

  老太太果然中計,一下摟緊了善桐,親昵地道,「沒有的事!三妞從小猴到大的,怎麼如今就不能猴了?」

  她見善桐臉上有些為難,似乎果然要離開自己的懷抱,竟橫了王氏一眼,將不快表現出來,倒讓王氏不禁報以微笑。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活泛了起來,雖然依舊靜謐,但尷尬已不復存。老太太逗善桐說了幾句,便撐著下巴出起了神,王氏也不說話,而是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老太太的動作,見老人家總是捏著腕間一串佛珠,眸光便不由微沉。

  老了老了,變得還是那樣地快,從前老人家是再不信神佛的……不想現在也拈起佛珠來了。早知道,從京城求一串佛珠,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善桐卻是看看母親,再看一看祖母,小臉上是寫滿了不解,寫滿了好奇。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要問出口來,把剛才那一瞬間的尷尬,給打破砂鍋問到底。若不是得了王氏兩個眼色,只怕是早忍不住了。

  王氏一盞茶才喝了一半,屋外又有了人聲,沒有多久,三太太和四太太連袂而至,見到二太太,都是眼前一亮。給老太太行過禮,紛紛又過來給二太太問好,「昨兒您來得遲了,倒是沒有撞見。現在家裡都安頓下來了吧?」

  「都安頓下來了,多謝弟妹們惦記著,還老派人過來問候。」王氏也笑得春風拂面,同三太太四太太握著手彼此寒暄了一番,這才各自落座說話。三太太慕容氏撈了善桐一眼,又笑著問道,「怎麼,今兒善桐過來看祖母?可要多坐一會,陪老太太解解悶了!」

  此時已經到了上學時分,男孩兒們到了年紀的自然已經去族學了。小五房的女孩兒們呢,二姑娘楊善桃隨著母親在任上居住,四姑娘善柳體弱多病,一到冬天幾乎不能出門冒風。大姑娘善榴昨兒才得了不是,今天自然沒有過來。五姑娘善槐三歲夭折,六姑娘善櫻身體還沒有痊癒,也不曾過來。倒是只有善桐一個人可以過來陪伴老太太,因此三太太這話是說到了老人家心裡,老太太欣然一笑,環住善桐的肩膀,對慕容氏道,「從今兒起,三妞就跟著我吃飯,吃到開春二月,過了龍抬頭,再回她們自己院子裡吃。」

  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到底還是沒說出集中供應菜肉的事。饒是如此,三太太依然不禁和四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笑著站起身來答應,「是,媳婦記下了。」

  便逗善桐,「想吃什麼,你求三嬸,三嬸給你買。」

  小五房人口多,雖然老太太不喜張揚,但畢竟還是物色了兩個廚師為一家人做飯。跟著老太太,那就是吃的小灶,整個小五房,也就是長房長孫善檀有這個待遇了。別的兩個孫子,雖然算是養在老太太身邊,但吃飯還是吃的大灶。

  老太太這一下,是給了善桐多少人都求不來的臉面……

  王氏的心在這一刻,也完全安到了實處:不管是和自己賭氣,還是真心疼愛善桐,老太太對三妞另眼相看,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整個二房最討老太太歡心的,不是善榆,而是善桐這個三姑娘。

  她又想到了女兒的話,不禁漫不經心地笑了——是啊,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能在主屋安下善桐這個釘子。在這個節骨眼上,善桐能夠懂事起來,二房還不算太沒有運氣。

  三太太慕容氏和四太太蕭氏的臉色就沒有那樣好看了。慕容氏還好些,這個容貌俏麗的少婦只是轉了轉眼珠,就似乎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雲外,興致勃勃地和老太太說起了自己娘家請客的事。「三月底的婚事……說是這一次要辦得大些,請人來唱七天的戲,再開個流水席。」

  這是全盤的西北鄉村做法,為了炫耀財富,儘量地多開席面多唱戲——三太太的娘家也的確殷實。西北辦喜事和京城迥然不同,親朋好友們歷來是禮輕情意重,一家人帶來又吃又玩連吃帶拿,全由主家出錢,隨禮很可能不過一吊錢罷了。沒有相當的財力,是不可能支撐起這樣的排場的。老太太一邊聽,一邊不禁咋舌,屈指算了算,道,「這一次婚事辦下來,幾百兩銀子是跑不掉的!這成親的是你哪一個弟弟,你爹娘這樣捨得?」

  慕容氏笑道,「是五弟——因弟媳婦家裡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想著場面大一點,也算是配得上弟媳婦的門第了。」

  慕容氏家裡雖然是天水一帶有名的大地主,但卻一直沒有出過官,把官家看得重些,也算是情理之中。四太太蕭氏卻是縣官家的閨女,雖說父親早已告老,但畢竟是官家出身,聽著聽著,不由得就一撇嘴,沖王氏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才懶懶問道,「三嫂,這是哪家的閨女?至於這樣當回事?我說句話,您別不愛聽,這五媳婦是五媳婦,不比長房長媳……架子攤得太大,你大嫂眼看著,心裡不好受呢。」

  老太太雖然不吭聲,但面上卻頗有贊同之色。慕容氏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哦,是桂家的姑娘。說起來,是老九房桂將軍的嫡親堂妹……」

  蕭氏猛地就閉上了嘴,轉著眼珠子不再說話。老太太也呆了呆,才笑道,「好麼,好麼,這可是門好親事!從此你們慕容家在天水,說話就更有分量了!」

  當著老太太的面,幾妯娌就算各有各的盤算。也就只能交鋒到這個程度了,大家又坐了一會,王氏就起身告辭,「妞妞兒每天早上按例是要學一個時辰女紅的——我這裡先帶回去,等到吃午飯了,再給您送過來——」

  老太太摸了摸善桐的頭,也就笑著應了。王氏便又和妯娌們招呼過了,這才帶著善桐回了二房落腳的小院。才回身關上門,善桐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問,「娘,您說三嬸……三嬸是故意的麼?」

  王氏心中一動,她欣慰地笑了。

  看來,自己這個女兒,是要比自己想得更聰明得多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45 AM


第十一章:三戒

  她沒有正面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先掃了院子裡一眼,見倒座抱廈的窗戶還開著,便又望了善桐一眼。

  雖然自己一句話沒說,但善桐面上已經有了恍然之色,她一把捂住了嘴巴,又有些心虛地抬頭望著母親,低聲道,「娘,我又說錯話了?」

  王氏微微一笑,牽著善桐進了堂屋東稍間,見善榴已經在裡頭做起了針線,便沖望江點了點頭,待得她退了下去,才徐徐道,「說錯話倒不至於,但說話還是要看場合,你年紀小,到底是沉不住氣。」

  善榴就住了手,好奇地看了看母親,王氏一邊落座,一邊就問。

  「第一件事,你想知道娘為什麼不肯讓三嬸送菜肉過來,而是一意要自己操辦。甚至為此不惜觸怒你祖母,讓當時的氣氛,更僵冷了一分,是不是?」

  見善桐點頭,她便指著善榴道,「讓你姐姐解釋給你聽吧。」

  善榴又沒有跟去請安,怎麼就能解釋給自己聽?善桐不禁多添三分不解,她正要開口,善榴已是會意一笑,向母親道,「我說,原來老太太是等在這裡……娘沒有鬆口吧?」

  「老太太也就是虛晃一槍,這件事只怕還是要等你父親回來過年了再提。」王氏神色自若,見善桐一臉的糊塗,又沖善榴擺了擺手,笑道,「解釋給你妹妹聽了……是大姑娘了,也該懂得父母的不容易。」

  善榴就輕聲細語地指點起了妹妹,「咱們家分家了沒有?」

  善桐搖了搖頭,只覺得心中思緒湧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卻又無法明白過來,一時間小臉不禁皺得厲害,又聽善榴指點道。「沒有分家,咱們家的俸祿收入,是不是都要交到當家人手上?這麼多年,咱們二房有沒有自己的產業?」

  「娘有陪嫁……」善桐囁嚅了幾句,旋即又明白了過來。這些年王氏名下的陪嫁,是興旺發達,也不知道就是自己在京城那幾天,偶爾聽姐姐和母親談起,已經是不知道置辦了多少田產,又生發了多少號鋪。若不是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過後,母親要韜光養晦,收縮經營裁撤了不少分號。恐怕如今她的嫁妝,已經抵得上尋常官宦人家的全副家當了。

  不等善榴再說什麼,她便追問了一句,「這些年,爹的進項,肯定是不止俸祿那一點錢吧?」

  王氏不由和善榴相視一笑,兩母女的笑容裡,都滿是欣慰。

  善桐真是大了,觸類旁通,只是一點就已經明白了過來。

  「現在做官要是指著俸祿,那是誰都活不下去了。」王氏便親自開口,淡淡地為女兒解釋。「你爹已經算是手短的了,大家都收的,他自然也收。不該收的,送到手邊他也不要。也所以這些年來周旋財務料理軍機,沒有出過什麼大的差錯,上官見喜,他的路才走得順。走得順,發財分潤的機會自然也多。雖然談錢是件俗氣的事——但你要記住,三妞,人生在世,沒有錢是到哪裡都抬不起頭,沒有權,更是到哪裡都開不了口。明白這兩件事,你也就明白了你三嬸和四嬸間的那點不快。」

  她舉起茶碗,略略潤了潤唇,又放下茶盅輕聲道,「這話是說岔了,拉回來繼續說這俸祿的事。你爹歷年來當官所得,除了俸祿之外那些進項,我也不瞞你,咱們是自己留了一半,往家裡送了一半。」

  人的天性,誰不自私?對善桐來說,除了在外當官的大伯不算,三叔四叔根本不事生產,尤其三叔海文,成日裡只是吹吹打打,不是寫唱詞就是親自下場票戲,從前她沒有想到三叔花的是誰的錢,自然也無所謂,反而覺得三叔人挺好玩,不比父親嚴肅。今天聽到母親這麼一點破,頓時就覺得三叔四叔兩家人自己沒有營生,成日裡都是花的公中錢財,自己家卻要拿錢不斷貼補進去,一點都不公平。她臉色不禁一沉,就是滿腔的不高興。

  「老太太總想著一碗水端平,都是她的兒子,你大伯和你爹的進士,也都是她一手培育出來的。」王氏看在眼裡,只是一笑,「越發和你說破了,只要當家人還是老太太,財權在握,兒子媳婦們誰不上趕著討她的好?老人家也是年紀大了害怕寂寞,所以就想著要將家裡的錢都捏在手心裡,她多次說過,將來去世之前怎麼分家,她早就有了腹案。」

  「那怎麼一樣!」善桐滿面寒霜,險些就要拍案而起,「沒得因為一碗水要端平,就養出兩個懶漢來。四叔還時常為老太太跑腿兒,三叔呢?成日裡是什麼都不做,專管吃喝玩樂……呸!真沒出息!」

  她之前沖二姨娘幾句,王氏就又是打又是罵的,如今這樣臧否三叔,她卻只是責備了一句,「以後當著人的面,不許這麼說!告訴過你小輩頂撞非議長輩,是為不孝!」

  她又放軟了語氣,輕聲道,「你記住,很多事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說出來亂了場面,娘不罰你說不過去,罰你又過意不去……」

  善桐心底一酸,雖然沮喪,卻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三妞記住了。」

  她又聽母親續道,「當然,老太太心裡也是有數的,各房攢私房的事,她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咱們從前在外頭的時候,總要給自己留點家用吧。如今回了西北,就在楊家村裡住。家用有主屋供給的話,這交給公中的錢,就應該要多一些了。」

  至於是多多少,王氏卻並沒有說,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善桐,似笑非笑地道,「現在就考考你,你說這家用歸公的事,會是誰的主意呢?」

  善桐早已經開動了腦筋,仔細地尋思起了這件事背後的彎彎繞繞,過了一會兒,她喃喃自語。「三叔家裡其實也有錢呢,三嬸家是天水有名的大地主,都說天水的地,一半姓桂一半姓慕容。他們是肯定看不上這點小錢的……那,就是四叔四嬸了?」

  三房雖然花錢花得比較兇猛,但手眼也大,不說別的,慕容氏的陪嫁就夠楊家老三糟踐一輩子的了。如今家裡有錢,他們盡可以糟踐家裡的,家裡沒錢了還有陪嫁可以糟踐,因此這一點小錢三房看不上,善桐的推論倒是十分正確。王氏眼中多了一絲笑意,她慢慢地道,「怎麼,你為什麼不猜是你的祖母呢?」

  「以祖母那說一不二的性子,真要下了決心,又哪裡是我隨便撒個嬌就能糊弄過去的?」善桐毫不考慮地道,她越說越順。「四嬸出身雖然高些,可是家裡兄弟姐妹多,聽丫頭們平時說起來,手是很緊的,似乎把錢看得很重。祖母最不喜歡就是這一點,幾次關起門來教訓她呢。這件事呀,一定是她攛掇四叔,向祖母開的口!祖母呢,卻不過面子,也只好提一提,她是巴不得您回她的嘴!」

  既然說了一碗水端平,四房的要求也在理——人都回楊家村住了,沒得還要分兩處家用開銷的。如此一歸公了,二房自然要把交給家裡的銀子多加幾分,這不就又擠出了一點錢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老太太未必是不明白的,只是四房說得在理上,她必定是要開一開口。在王氏這裡碰了釘子,居然也就不提,可見得老人家也未必看得上這一點小錢。

  「就是我十歲的時候,恐怕都沒有妞妞兒聰明。」善榴不由得脫口而出,至此終於徹底放心,她笑盈盈地站起身來,一把就把善桐抱進懷裡揉搓起來。「我們妞妞長大了,姐姐心底真高興!」

  王氏心中又何嘗不高興?望著這對姐妹花,她心底是一片軟和,只是下一瞬想到榆哥,又不禁有了幾分抽痛。

  兩個女兒都這樣聰明,善榴不必說,妞妞臉上糊塗心裡明白,略加點撥就什麼都懂了。榆哥一歲就會說話,兩三歲時那個靈氣,楊家村裡沒有誰不誇的。要不是那一場大病,如今開蒙讀書,少說考個舉人回家,如果考上進士,一輩子的康莊大道,是隨他怎麼走都好!一家人和睦親熱,哪裡如眼前這般,連個小小的二姨娘都不能收拾,還要耐著性子……

  她又將這熟悉的、絕望的思緒給掐斷了,微微一笑,反而又訓善桐。「不錯,你想得已經很深。不過娘想得就要比你淺得多了。」

  善桐不說,這一下是連善榴都吃驚地望了過來,王氏頓了頓,才慢慢地說。「你祖母雖然節儉,但卻不把錢看得過重。三叔三嬸,雖然也不是沒有不對的地方,可也不是那樣的人。一家子唯獨你四嬸斤斤計較,因此老太太一開口,我立刻就想到是她。無非是因為日常我就留心看人,對每個人的心思行事,都有瞭解。」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不要小看這件事,見微知著,一個人的心思往往就在小事裡體現出來。將來你們出嫁後,要和婆家親戚打起交道,這些人當然形形色色,有好也有壞,如何遠著你該遠著的人,近著你該近著的人,將你不得不親近,又不願意親近的人,維持在不遠不近的關係上。憑的就是你看人的工夫。」

  她這一下是對著善榴說了。「越早看明白一個人,就越早明白行事的法度分寸,很多事你就非得捏准了此人的性格,才能對症下藥。比如……」

  她見善榴若有所思,便又扭過頭對善桐道,「早前教你,得理不饒人,是最壞的習慣。你知道為什麼?恐怕不知道吧。當時雖然應下,心底未免還有些不以為然。娘現在就告訴你,這件事,二房可以說是占著理的,這些年雖然三房四房不事生產,但我們念在兩兄弟代你爹、你大伯孝順母親,非但一句話不說,連年送回家的銀子,也都一分不少。如今四房還要這樣來擠,按你的性子,是不是娘就應該要拍案而起,和四房對質了?」

  善桐囁嚅了幾聲,卻是答不上來,半晌才鼓足勇氣道,「這……這樣做,豈不是傷了兩房的和氣?」

  王氏容色不變,淡淡地道,「是,非但傷了和氣,一旦傳出去,咱們為了一點錢和兄弟翻臉。村子裡的人豈不是都要議論起來,小五房還有臉面可言嗎?因此雖然這件事你四嬸做得很不對,但娘非但沒有說破,也根本不打算說破。得理不饒人這句話,在一家人裡是絕行不通的。」

  善桐至此,方才心悅誠服,她也不是死不認錯之輩,當下便站起身朗聲道,「三妞知道了,以後在家,決不再和二姨娘置氣。」

  孺子可教,王氏唇邊的微笑一閃即逝,她沒有再接二姨娘的話題,而是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娘就再考你一句,你說三嬸最後那一番說話,是不是故意而為呢?」

  得到母親的一線微笑,已經足夠鼓勵善桐,她越發興奮起來,腦子轉得飛快,不過片晌,就已經肯定地道,「妞妞兒覺得,三嬸肯定是故意的!如今回想起來,四嬸平時很自重身份,似乎很有瞧不起三嬸的意思。靠的不就是娘家有出過官嘛,如今三嬸的娘家雖然還沒有出官,可迎娶了桂家老九房的堂姑奶奶,將來出個官,那是看得見的事……」

  桂家老九房,乃是桂家宗房。寶雞楊天水桂,一文一武是占盡了陝西的地靈之氣,楊家小四房的大老爺是一品總督,桂家桂大爺也並不差,世襲的鎮西將軍銜不說,如今還掛了討寇大元帥銜,同京裡來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平國公許氏,竟是隱隱有分庭抗禮的意思。兩人分帥兵馬互為犄角,一在延安一在定西,說起來善桐父親楊海清還是給這兩個人同時打下手料理糧草的跟班長隨呢。能和老九房扯上親戚,慕容氏雖不說飛黃騰達,但此後在陝西一帶,也沒有多少人敢隨意欺侮了。

  「嗯。」王氏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點撥女兒,「那你說,為什麼三嬸不逗你娘來臧否她的娘家,非得要逗你四嬸呢?」

  見善桐卡殼,善榴倒是若有所思,她就指著善榴道,「大妞來說。」

  善榴眉尖輕蹙,低聲道,「我想,一來恐怕四嬸平時行事也實在是過於囂張,動輒抬出娘家來壓三嬸,三嬸是久有不忿之意。」

  她頓了頓,見善桐拼命點頭,面有恍然之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錯,微微一笑,又道,「二來呢,兩房久居一處,不可能沒有摩擦。四叔因為三叔是個庶出,因此處處排擠,不讓三叔沾了家務的邊,逼得三叔只能寄情戲曲。恐怕三嬸也是有些不甘,逮著機會,就要刺四嬸一刺,壓三嬸一壓。」

  王氏不禁微微冷笑,她問善桐,「聽了你姐姐的話,還以為你祖母凡事都一碗水端平嗎?」

  善桐說不出話了: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看得足夠透徹,眼下聽到姐姐點破,這才明白三叔也不是自己懶散。恐怕還是有心幫手家務,卻遭四叔猜忌,唯恐他沾邊便不能再……再……再上下其手從中得利。而再一想祖母雖然管家嚴格,但從不約束三叔冶游,心中早已經信了七八分,只覺得好似吃了一團肥肉,噁心得有些想吐。再想到四叔四嬸的面孔,就覺得透著可憎了。

  王氏度女兒神情,已經知道善桐明白過來,她又是一聲冷笑,清晰地道,「三妞,娘今兒最後再教你三句話。」

  她豎起了一根手指頭。「第一,人心天生就是偏的。什麼一碗水端平,端得再平,有意無意,也有失手一歪的時候。」

  她面上的冷峻之色越濃,一瞬間竟似乎和女兒一樣,也流露出了少許噁心,只是這情緒畢竟一閃即逝,王氏清了清嗓子,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頭。

  「二,男子漢大丈夫,必須有自己的營生!哪怕販夫走卒也好,總之要有自己的一份事業。一旦遊手好閒,不是和你三叔一樣變成一個於國於家無用的廢物,就是同你四叔一樣,只成一個隻會算計家裡人,唧唧歪歪小肚雞腸,只會繞著小利打轉的蒼蠅。」

  她不許善桐無事罵人,自己罵起人來,卻要比女兒更狠更痛快,善桐只覺得心裡郁氣被母親這樣一說,一下全都消散了去。還未開聲時,王氏又斬釘截鐵地道。

  「第三,人心不足,乃是常事。你一定要學會克制,決不能以你的短處去比別人的長處,一旦如此,則如同你三嬸一般,對你四嬸的官戶出身又羨又妒,或如你四嬸,對你三嬸的陪嫁是垂涎三尺,偏偏求而不得反而更加記恨。一旦貪婪至此,則再美貌的姑娘,面貌也將醜陋。這戒貪兩字,你每每心浮氣躁時默念百遍,絕不許忘記!」

  善桐怔怔無語,回味良久,只覺得母親所說,真是句句珠璣,她一下站起身來,鄭重地道,「善桐記下了,絕不敢忘!」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58 AM


第十二章:任務

  由二姨娘挑頭,善桐鬧大的這一鈔奢侈糾紛,泛起了一小陣餘波,也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散了開去。當天中午,王氏親自主持包了一頓餃子,又帶話留善桐在家吃了一頓飯,到了半下午的時候,就又把善桐叫到了身邊。

  「你這一次去主屋,身上是有差事的。」畢竟是親娘親女兒,彼此說話幾乎沒有顧忌。王氏也沒有和善桐玩什麼微言大義、什麼彎彎繞繞,而是直截了當告訴小女兒,「這差事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娘本來也不想交給你來辦——你畢竟還小呢,眼下該是學本領的時候……」

  她略帶感傷地歎了口氣,又輕輕地將女兒的額發撩開了些,把善桐光潔的額頭顯露出來,仔細地端詳著自己這個又聰慧又任性,卻又懂事得招人心疼的小女兒。「可家裡這麼一大攤子事,娘也就是一個人,分身無術。很多事也只能硬著頭皮差遣你去辦了。」

  善桐卻是早已經躍躍欲試,滿面容光煥發,「娘,妞妞兒大了,能給您幫忙了!您就只管吩咐!」

  一邊說,一邊轉著眼珠子揣測王氏的用意,「是要妞妞兒去盯著三叔、四叔呢,還是讓妞妞兒私底下摸摸咱們家的家底……」

  王氏不禁被女兒童稚的言語,逗得一陣好笑。「你才多大,這兩件事,還輪不到你來辦那!你放心,娘自然有所考慮。」

  她語帶玄機,「該是咱們的,就是咱們的,誰也搶不走。」

  見善桐一臉的不解,她便又放柔了聲音,仔仔細細地解釋給女兒聽。「你大姐今年十六歲了。早兩年在京城的時候,雖然也不乏人家想和咱們結親,但那時候她不過十二歲,年紀還小,你父親官位也沒有上去。這麼多人家,不是這不合適,就是那不合適,娘也不想委屈了你姐姐,親事始終就沒談下來。」

  她頓了頓,面上掠過了一線陰影,又續道,「昭明十八年,你外祖家又出現了那樣的事,當時鬧得風風雨雨的,家裡一下門庭冷落,幾戶人家一下都沒了聲音。要不是轉過年來,你爹在官位上又抬了半步,嘿嘿……」

  望了善桐一眼,王氏又覺得她始終還是太小,官場的事說得太多,恐怕女兒一時未必能夠聽懂,她便輕描淡寫地將此事給跳了過去。「可你外祖父就是那時候去世的,你大姐守孝期滿,就是十五歲了。到了年中,咱們又忙著回老家的事。這一下就把親事耽誤到了現在。」

  她頓了頓,又幾乎是不自覺地向女兒解釋,「本來想把你姐姐說在京城,如今看來,沒說在京城也好。西北畢竟是楊家的地頭,如今你爹又是甘肅布政司裡說得上話的左參議。在京裡四品不算什麼,多得是一品、超品的人家,一般的四品京官窮起來,那是能窮個底兒掉。可在西北就不一樣了,從容物色一家門當戶對家風嚴正又少瑣事滋擾的人家,十六歲也算不上太大。畢竟西北出嫁得晚……」

  見善桐似懂非懂,眨巴著眼卻聽得入神,她又不禁自失地一笑——說得再好聽,也畢竟是自己早年間有所疏忽,否則即使嫁在京城,也沒有現在說得這樣不好……

  王氏就又振奮起了精神,細細地解說給善桐聽,「可咱們畢竟多年在外,偶然回鄉也就是小住。要在這兒說上一門知根知底的好親,就得指望你祖母了。你祖母一輩子在楊家村過活,自從你大伯中了進士,就越發有了臉面。人人也都敬她三分,由她出面物色打聽,要比娘出面強得多了。怎麼說也不至於盲婚啞嫁,被媒人的嘴給騙了去。」

  當然,由老太太出面給善榴物色親事,還有些看不到的好處,不過這好處,善桐就無須知道了。——至少現在,她還太小,有些事不必說得太細。

  善桐漸漸地明白過來,「可沒想到您一上門就碰了釘子,大姐點子背,無意間得罪了老太太,老太太一看就不喜歡……」

  王氏不禁苦澀地一笑,「老太太也不是不喜歡你大姐,其實一件白狐斗篷又算得了什麼。老太太自己雖然居家節儉,該花錢的時候可從來都不會皺眉頭的。」

  她頓了頓,又猶豫了起來,思前想後,再三審視善桐,只覺得心中這個隱痛要分享出來,真是無異於在傷口上再挖一刀。又擔心女兒年紀小,心底藏不住事,被老太太看出端倪,反而不美。

  可善榴十歲大的時候,也已經很懂事了。就懂得安慰自己,「這福分都是天生的,弟弟的福分在後頭呢,您別急,您急也沒有用,您越急,老太太反而越生氣,越要和您對著來。」

  現在,善桐轉過年來就十一歲了,雖然開竅得晚,但也幾乎是一日千里地懂事起來……

  再說,現在不說,到了主屋,善桐又怎麼知道該如何行事呢?

  她一咬牙,就將女兒攬到了懷裡,細細地揉搓起了這個越來越懂事的心肝寶貝兒,聞著她髮間的桂花味道,過了一會,才輕聲道,「孩子,你年紀小不知道,你大哥早年間是個最最聰明最最靈慧的孩子,一歲半話就說得極為流利,根本就不結巴!五歲給他開蒙,不到半個月就把千字文全背完了,先生都說是個神童。前面三個堂兄,榕哥在外地不算,檀哥、柏哥根本都比不上他。嬤嬤奶奶一說起來就是一臉的喜色,常跟人誇口,說我們楊家恐怕要出父子雙進士了。」

  她緊緊地閉了閉眼,卻還是沒有忍住眼中酸澀的淚珠,由得晶瑩的液體,緩緩地滾了下來。「那時候你還小,都不記事,這些事恐怕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在你大哥六七歲時候,發起痘子高燒不止,這一場大病足足病了有三個月才能下床,反復高燒,幾次都不行了。最後……最後他命是保住了,可從此……」

  她說不下去了,就是善桐都不禁掉起了金豆豆。她竟是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這個榆木疙瘩一樣遲鈍緩慢的親哥哥,居然曾經如此聰明。一時間心中真是酸苦到了極處,只覺得一團棉絮酸脹脹地,在心底一下就泛了開來,堵得她簡直透不過氣來,一下就嗚嗚咽咽,放開了聲兒。

  此事乃是王氏一生最大的憾事,多年來只要看到榆哥一眼,心中就如同被戳了一刀,竟是從來都未曾釋懷。被善桐這一哭,她也再忍不住,眼淚走得更急更快,如同斷線珍珠一般滑落下來。二人抱頭痛哭了一會,王氏才勉強振作精神,強笑著道,「好了,別哭了,一會到了主屋,你祖母又疑心我把妞妞兒怎麼著了。」

  妞妞兒就忙擦了擦通紅的雙眼,又使勁吸了吸鼻子,尋出手帕來拭去了臉上的涕淚。神色反而越發肅穆,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臉上的孩子氣,簡直已經消退乾淨。她心底似乎又明白了許多事,雖說一時還難以言傳,但有一件事卻是清楚的:娘並非無所不能,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也有辦不到的事。既然如此,她當然責無旁貸,必須出面幫忙。不論這事有多難辦,也一定要幫著娘辦下來。

  王氏見她神色,心底又是一酸——不說楊家村裡那些個不懂事的鄉野村姑,就說京城中的官宦人家,十歲也是剛懂事的年紀。尤其嫡女,更是千恩萬寵,誰會讓她小小年紀就學著和人鬥心眼子?

  自己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善榴的事,再不能拖,就是苦了妞妞兒,無憂無慮了這麼些年,忽然間要學起來心機手段,這一條路,必定是要走得艱難,將來還不知有多少時候,自己要疾言厲色地教她,這麼多苦都在前路,這孩子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心心念念,只是要幫著家裡……

  她忙別開頭去,咽下了喉中的腫塊,才又慢慢地道。

  「你大哥從小就抱到西北,在你祖母身邊長大。我們四房的長子都是一個樣,當時同你大哥一道發花的還有檀哥——」

  時至今日,王氏聲音裡猶帶一絲恨意,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將無數言語吞進了心底,才慢慢地道。「檀哥現在什麼樣,榆哥現在什麼樣,你也是看得到的。當時娘難免也埋怨老太太偏心……現在雖然都過去了。但老人家記仇著呢,不管你大姐的婚事,就還應在當年的事上。」

  善桐從來也不知道原來祖母和母親之間,居然還有這樣一段恩怨,她不禁訝異地瞪大了眼,心中直是五味雜陳,卻又有很多事一下清楚明白起來,好似原來的懵懂,一下也都有了答案。

  為什麼祖母對榆哥總是特別嚴厲,明知道他腦子不靈活,還非得要強著他懸樑苦讀,鬧得榆哥一看到祖母,就好像老鼠看到貓。

  為什麼嬤嬤奶奶常常背著人擦眼淚,對榆哥幾乎是百依百順,榆哥讀書不讀書,她是一概不管。為什麼三嬸四嬸背著人說『二房沒福,可惜了榆哥……』。為什麼三堂哥善柏嘴裡從沒有正經話,最愛和人開玩笑,但卻從不叫哥哥榆木疙瘩。為什麼善檀哥一聽別人取笑榆哥腦子笨拙,就要沉下臉來,為什麼兩兄弟對榆哥這樣回護……

  她一下又要掉下淚來,又怕招惹得母親傷心,吸了吸鼻子,又忙道,「那娘的意思是……」

  「娘和你祖母之間是沒有多少回轉的餘地了。」王氏就尋思著徐徐地道,「多年來的恩怨,一朝化解,那是戲臺上唱的故事。眼看著你大姐的婚事是不能再拖——再拖,就真成老姑娘了。可老太太又是那麼個樣子,你嬤嬤奶奶勸了幾次,都碰了軟釘子。老人家似乎是鐵了心再不肯插手咱們二房的事,免得……免得——」

  「免得又是個吃力不討好。」善桐倒是明白了過來。

  她雖小,卻也知道這出痘子是難說的事,別的不說,就是自己的五堂妹善槐,不就是幾年前出痘子沒了的?榆哥雖然是在西北出事,但老太太自己肯定也不覺得自己偏心。這母親一回家,卻是滿嘴的老太太偏心——偏偏擺著檀哥,一起出的花子,人就好好的一點事兒沒有。就是善桐心裡一想起來,不免都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母親心裡如何那是不用說的了,也難怪老太太不想管大姐的婚事,在她,這肯定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恐怕還是擔心將來大姐在婆家受了委屈,母親又要說她的不是了。

  這件事從這個角度去看,她又有些迷糊了,似乎老太太也沒有太大的錯處,只是榆哥自己倒楣。可當年那聰明伶俐的哥哥,現在卻變成這副模樣,就是她都感到憤憤不平。母親的心情,她也能夠體會。

  小姑娘心底就迷迷濛濛地出現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句俗話來,她又甩了甩頭,聽母親吩咐。

  「楠哥、梧哥都是庶子,老太太是看不上的。家裡也就是你在祖屋最有體面,最得老太太的歡心寵愛。你到了主屋,除了侍奉老太太討她的歡心之外,娘交待給你唯一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差事,就是相機多為你姐姐說幾句好話,牽線搭橋,讓你姐姐孝敬孝敬老太太。等時機到了,我們再好好地求一求你祖母——怎麼說都是孫女,老太太會心軟的。」

  這差事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如果換作榆哥去做,成功希望肯定是極為渺茫。楠哥梧哥固然不傻,可身為庶子,先天就不討老太太的喜歡,在主屋的嫡子堆裡恐怕也討不到便宜,善櫻就更別說了,就是個沒主意的糊塗蛋。

  善桐一下明白過來:也就是自己這樣,在老太太身邊養過,得老太太的寵,人又算得上機靈的小孫女兒,能夠為母親來辦這件事了。

  她和善榴感情極好,甚至要比和王氏更為親近,就是王氏不說,能夠幫忙她自然也不會回絕,更不要說此事根本責無旁貸,她辦不好,也就沒有人能辦了。

  善桐就挺起胸膛,儘量慎重地望著母親的眼睛,認真地道,「娘就交給妞妞兒吧,妞妞兒一定盡力去做。」

  王氏看著小女兒的臉蛋,眼神一下又悠遠了起來,她強笑著說,「你要比你大姐還苦些,你大姐十歲的時候雖然懂事,可也沒有要做這樣的事兒。娘真是沒有辦法……」

  她的話斷在了喉嚨裡,又伸手摸了摸善桐的臉蛋,深吸了一口氣。

  王氏眼神就漸漸銳利了起來,語氣也由動情的綿軟,變作了剛硬。

  「盡力去做,」她徐徐地道,「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善桐頓時就被母親給問住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5:59 AM


第十三章:初露

  到得向晚時分,善桐已經裝束停當,由望江親自送去,在主屋陪祖母用了一頓晚飯。此後幾日遂成定例,她每日裡在家吃過早飯,便同母親一起,有時還帶上善榴一道,去主屋給祖母請安。之後便不再回二房居住的小院子,而是在主屋玩樂一個上午,吃過中飯才回家。睡過午覺做做針線,便再到老太太跟前侍奉,往往要吃過晚飯又陪老人家說幾句話,才被放回來休息。

  二姨娘一事在二房內激起的重重波瀾,似乎也終於泛到了頭,因為時近臘月,王氏忙著料理年貨年禮,又要預備著二老爺回家過年,此外小五房自己的年事她自然也要參與,因為楊家村地方小,她回鄉時遣散不少下人,因此許多事不得不親自安排。大姨娘、二姨娘自然也都忙著幫手,老太太看在眼底,這一日王氏過來請安時便道,「你們年前忙,你也不必每日裡過來了,來回走一走再坐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我知道你這一回來,多得是人上門送年禮套近乎的,你忙你的,年後了再來請安也不遲的。」

  她說這話時,屋內人倒是齊全,因進了臘月族學放假,連榆哥善榴等人也都來了,孫輩們就是濟濟一堂,三房四房兩口子也都到齊。雖然老太太是體貼王氏,但王氏亦不能順口就答應下來,她就笑道,「娘這怎麼說的,就是再忙,這晨昏定省也是誤不得的。咱們離家在外多年,好容易回來住,自然要盡盡孝心。」

  老太太還沒答話,三子楊海文已經笑道,「二嫂,話不是這麼說的,我那天給你送魚去,眼見著天都要黑了,院子裡還是來來往往,全都是村子裡的人。咱們這的規矩,人家來過,你是無論如何也要去人家那裡走動走動的。就是這一樁事,就夠你忙十好幾天的了。一早一晚過來坐著,多耽誤事啊?」

  他雖然是小五房唯一的庶子,但因為生母難產,從小跟著老太太長大,和一般的嫡子根本也不差什麼。在老太太跟前甚至很有體面,搶了老太太的話頭,老人家非但沒有生氣,還道,「老三說得在理。咱們家裡的事,怎麼都是小事,對外可千萬不能缺了禮數,免得人家說我們小五房才一發達,就抖起來了。」

  老人家一生起起伏伏,最艱難的時候,西北連著幾年遭災。家裡又沒個主事的男丁,田裡是顆粒無收,外頭還有些仗勢欺人的族親想要侵佔小五房僅剩的一點田產。最富貴的時候便是如今當下,可她口中時常念叨,「忘不了當年的苦滋味,要不是窮親戚們你幫一把我幫一把,咱們家現在怎麼樣,還難說呢。」因此雖然發達,但最忌諱家下人擅自作威作福,擺出官眷的架子。這一點非但媳婦們,就是孫兒孫女輩也都清楚的。

  話說到這份上,王氏自然也就順著臺階往下打滾,「也好,索性等年後忙完了,再定下規矩,每日裡帶著孩子們過來請安。」

  她就笑著沖善櫻招了招手,把二房最小的女兒帶到了老太太跟前。「這孩子身子弱,一回家就病了,這幾天人才好起來。七妞,來給祖母請安。」

  善櫻生得一點都不像生母大姨娘,同哥哥善楠也殊無相似之處,倒是生得很像二老爺楊海清。白生生的圓臉兒,彎彎的眼睛,不笑也是在笑,看著倒像是一隻溫順的綿羊,只差沒有咩咩叫了。她抿著唇規規矩矩地給老太太請過安,老太太相了她一眼,便擺了擺手,不在意地道,「起來吧,西北日子苦,不比京城風調雨順首善之地。還是要錘煉錘煉身子,免得風吹吹就病了,以後這日子可不好過。」

  這話雖然硬,但卻也是一片關心。王氏見善櫻呆呆的不知道回話,忙沖善榴使眼色——卻已經是習慣成了自然。

  善榴還沒開口,善櫻身邊的善桐已經笑開了,她一邊拉起善櫻,一邊道,「六妹,等明年開春,姐姐帶你學騎馬去。可好玩了,我騎得很好呢!」

  西北兒女,就算是讀書人家的子弟,也都有沾染騎射。尤其楊家村還有村兵制度,到得災年是立刻築起木頭村牆,由村兵來回把守交通要道,唯恐村裡被響馬瞄上釀出事故。雖說歷年來鳳翔府一向很照拂楊家村,但制度未廢,習武之風也未曾頹敗,這些年來還真發揮作用,挫敗了幾起來犯的小馬賊群。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就連最孱弱的善柳都會騎馬,不要說善桐這個野姑娘了。

  提到騎馬,三堂兄善柏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給善桐使眼色,卻不巧被老太太看到,老太太倒是沒有搭理善桐的話頭,而是把善柏叫到跟前,拎著他的耳朵問道,「你又起什麼壞水兒,要帶著妹妹去哪裡犯事啊?」

  善柏雖然生得白淨斯文,但素來嬉皮笑臉,倒是一點都沒有讀書人的穩重,老太太也從來都不管著他讀書——又是在老太太身邊一手帶大的,因此祖孫關係格外融洽。他就學著善桐的樣子,一下撲到老太太懷裡,奶聲奶氣地道,「善柏最乖了,善柏才不會鬧事呢。」

  這是擺明瞭取笑善桐愛撒嬌,眾人不禁哄堂大笑,只有榆哥眨巴著眼沒回過味來。善桐臊得臉兒通紅,趕忙也沖進了老太太懷裡,趴在她膝上呢聲道,「祖母,你瞧三哥又欺負人!」

  老太太摟著一對孫兒孫女,雖然孫兒大了些——有十五歲了,但依然是心花怒放,她難得地露出了笑臉,打趣善桐。「我看你三哥學得很好,學得很像嘛!」

  眾人又是一笑,榆哥的笑聲格外響亮:他終於也明白過來了。

  四房的蕭氏卻是心中一疼,環顧四周,又垂下臉不易察覺地摸了摸眼角。

  小一輩是男多女少,在老太太跟前養大的更少。三房的善柳從小身子弱,養在屋內絕少出門,雖然也算是在祖母左近長大,但和老太太是一點都不親近。善榴、善桃、善櫻,又都遠在外地,只有自己的善槐,是老太太從小看大。雖然善桐嗣後也跟著回鄉,但到底不比繈褓之間就疼過的善槐受寵。

  要不是命薄早夭,現在老太太跟前的心肝寶貝開心果,分明會是善槐!哪有善桐賣弄的份……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忽然覺得袖子被人一扯,這才回過神來,聽老太太道,「族學現在看來是不大行了,你們看著怎麼樣?若都覺得不好,年節裡王氏跟我到族長家走一走,還是把孩子們放到他們自己的宗學裡去吧。」

  四房都有兒子,當然這上學的事是大家都關心的話題。眾人都換了姿勢聚集精神,準備和老太太商議此事。老太太掃了孫輩們一眼,便道,「檀哥留下,柏哥帶你弟妹們出去玩吧。」

  她的目光不期然就落到了善榆身上,見善榆脖子一縮,便又轉了開去,若無其事地攬住了身邊的善桐,「三妞也留下,給祖母捶腿。」

  善桐本來渴望出去玩樂,聽到老太太的差遣,還有些不大樂意,但旋即想到自己的使命,心下一凜,她便直起身子,神氣活現地取過了美人拳,輕輕地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

  老太太就愜意地眯起眼睛,享受著小孫女的服侍,慕容氏又站起身來,嫺熟地伺候著老太太抽了一筒水煙,老人家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自從去年開了宗學,我心裡就知道,族學是不成了。」

  楊家一百多年來興旺發達,最難得的一點就是宗房綿延不絕,正統傳承不倒。歷代族長全是宗房宗子,在族中威望極高。宗房一句話,在楊家村是比什麼都更管用。雖不說是一言九鼎說一不二,但即使是小五房和小四房這樣顯赫的分支家族,也都要給宗房三分面子。這宗房的地位可見一斑。

  因為人丁繁衍迅速,如今在楊家村定居的人家,按照同宗房血緣的親疏,分作了宗、小、老、外四個稱呼,從家主算起,是族長三等親內的,則為宗房。出了三等親,但還在五服內的,是為小某房,出了五服外,但上數七代還是一個祖宗的,是為老某房。上數了七代都不再是一個祖宗的,則為外某房。宗、小、老、外,這四房的待遇就不大一樣,對家族承擔的責任,當然也不一樣。——當然對於一般子弟不大成才沒有出讀書人的分支來說,是和宗房的關係越近,得到的好處也就越多。譬如說宗房代代掌管的千頃族田,裡裡外外就需要不少管事。這管事怎麼任免,一應由宗房說了算。看得見的產業之外,還有宗房的人脈……

  也因此,年前宗房自行開設宗學之後,凡是有些出息有些志氣的楊家子弟,自然都鑽營著要往宗學裡擠。留在族學裡的多半是些自己無知,家人更無知的頑童,學風一壞,縱使先生還是好的,也都沒有回天之力了。

  因檀哥已經有秀才功名在身,正一心苦讀預備鄉試,並不再去族學讀書,只是等閒時有空,同族學的先生挫磨學問。三房的善柏根本無心讀書,和父親一樣一心寄情戲曲,票戲倒是一把好手。而四房的善桂麼,一來人小,二來也不是什麼讀書的好料子,去年這一年,老太太就沒有動念將孩子們送進宗學去。

  可如今二房回來,善榆不說,善楠善梧都是一心苦讀,想要走科舉一道。老太太自然不免為孫輩們考慮,也要動念和宗房拉拉家常,把孩子們塞進去了。

  「這件事究竟並不難辦,咱們家有事是從不小氣的,不說別的,就是看在海清的份上,宗房也非答應下來不可。」

  老太太又吧嗒了幾下煙嘴,才愜意地將水煙筒一遞,自己歪在炕上,徐徐地道,「今兒個把你們留下來呢,還有另外一件事兒。」

  她就掃了王氏一眼,神色中帶出了少許憂慮,「海清遞話回來,說自己已經到了定西安頓下來了,定西那邊情況很不好!已經開始缺糧了。今年冬天都不知道能不能過得去。老帥們互相一商議,打算派人往附近的大家大族都借一借糧食,先把這個難關過了,等到朝廷軍糧解到,再加了息還給咱們。」

  在西北要說大家大族,繞不開的就是一個楊字,這話一出,屋內倒是都靜下來了。就是善桐,都感覺到了少許毛骨悚然:定西的局勢,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她本能地就開始擔心起了父親的安危,旋又想到父親是管糧草的,餓死誰也不能餓死他,心下又安穩了少許,美人拳的節奏稍微一亂,就又恢復了常態。

  但屋內大人們的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第一個開腔的倒是蕭氏,「這事兒可不好辦啊,今年收成不好,咱們家都沒有多少餘糧,勉強維持一個不賺不賠也就是了。這要再拿出來支援將士,可就有點……」

  慕容氏鄙夷地掃了她一眼,倒是清脆地表了態,「咱們也都是沒主意的人,娘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娘說借就借,說不借就不借。」

  三叔海文到了這樣的場合,一直都是什麼話也說不上的,此時更是抓瞎。四叔海武卻是眼神連閃,並不出聲。老太太看了看王氏的臉色,見王氏臉上很有幾分難看,心底歎息了一聲,又指著檀哥道,「檀哥今年也十八歲了,你爹不在,你也要開聲。這件事,你怎麼看?」

  檀哥原本一直沉眸凝思,此時才坐直了身子,掃了眾人一眼,低聲道,「祖母,這……是宗房的事,宗房說了才算呢,咱們這麼商議,不大頂用的。」

  蕭氏臉上頓時就舒展開了:她是真以為老太太考慮將自己家的存糧外借,所以這才著急上火地反對起來。被檀哥這麼一語點破,倒是立刻就有了事不關己的悠然。

  老太太看了檀哥一眼,嗯了一聲,一時間卻是一語不發,只是閉上眼沉思起來,又過了一會,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檀哥自幼在自己的羽翼下長大,雖然自己是悉心調教。但要比他爹十八歲的時候,嫩了許多。

  家裡境況好了,子孫們懂事得就慢,這原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正要開口點破個中關竅,忽然發覺孫女兒捶腿的節奏忽快忽慢,睜眼望去,卻見善桐若有所思,手中的美人拳有一下沒一下,卻是全亂了節奏。

  老太太心中一動,又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兀自沉思,卻是一眼都沒有望向女兒,便和顏悅色地問善桐,「妞妞兒,在想些什麼?」

  善桐手底下又是一顫。

  一時間,母親的話似乎又流過了耳邊——「須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祖母是老人精了。你一到就處處殷勤,又相機為你大姐說話,用心太過明顯,老人家倒未必喜歡。一開始這幾日,你只是按部就班,稍微用心體貼祖母罷了。平時該怎麼著,就怎麼著。不用處處想方設法地出風頭,和兄弟姐妹們爭風吃醋。等時機到了,一切自然而然,有你開口的時候。」

  她又看了看檀哥,心底就多了一絲猶豫:祖母對大哥的回答並不滿意,這是大家都看得出來的……萬一自己說對了,豈不是搶了檀哥的風頭,和兄弟姐妹們爭風吃醋起來了?

  可一想到檀哥榆哥兩人一起發了痘子……

  善桐一咬牙,又羞怯地瞥了母親一眼,才低聲道,「妞妞兒說錯了,祖母可別笑話——我想著,這公事歸公事,家事歸家事,是爹常說的話。可現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寫信回來說這件事,是不是也著急了點呀?」

  老太太的眉宇頓時舒展開了,她略帶驚異,又含著欣慰地看了善桐一眼。

  這一眼,已經不是看心肝寶貝開心果妞妞兒的眼神了,她看的是一個聰慧的小姑娘,小五房的三孫姑娘楊善桐。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4 06:01 AM


第十四章:公事

  「我想著,這公事歸公事,家事歸家事,是爹常說的話。可現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寫信回來說這件事,是不是也著急了點呀?」

  善桐這還帶著稚嫩的話聲一出,屋內眾人,自然是反應各異。

  王氏又是欣喜,又是驚訝地望了女兒一眼,這意料之外的驚奇,自然是瞞不過人的。老太太看在眼裡,心底倒是越發信實了這是善桐自己的話。恐怕王氏自己都是才收到這個消息,倉促之下,才會把心中的不快形諸於外,讓自己瞧見了去。

  到底兒子心裡還是同娘更親些,只看這封信是送給誰的,就已經能夠看出海清心裡,這內宅做主的人是誰。

  小小年紀,就能看透這一層,善桐將來大有可為啊!

  老太太就不禁又走了走神,屋內眾人雖然各有各的想法,互相看著,卻都不敢開口,擾了老人家的思緒。

  還是四叔海武——畢竟是麼兒,更受寵一些,壯著膽子道,「娘,這件事既然著落到二哥頭上來辦,咱們明兒就去找宗房說道說道?」

  畢竟是一家人,兄弟齊心,什麼事辦不成?老太太唇邊就泛起了滿意的微笑,她沒有說話。

  三爺海文被妻子看了一眼,也忙道,「宗房的老四,和我最要好的,我改明兒就請他吃酒去,把宗房的底給套一套。看看怎麼開口最好,娘你看怎麼樣?」

  當時天下承平,京裡多的是無所事事沒有差事,家境又富裕的大家公子哥兒,因無所消遣,票戲的很多。這票戲又和吃喝嫖賭不同,為了保持嗓音清亮,必須養成早起習慣,平素不抽煙不喝酒,女色也要少近。因此大家大族,倒是並不禁止子弟們票戲,也算是為這些有錢的閒人,找一個消遣的去處。這票戲之風,當然是京城最盛,可西北在西安一帶,也有不少票友聚集。海文成日裡就是四處票戲反串,倒是結交了一大幫子一樣的閒人朋友。這宗房四爺平時就和他要好,此時用上這份關係,當然也可以說得上很恰到好處。

  老太太神色一動,卻是先徵詢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笑了笑,面上倒是帶了幾分感激。「三弟、四弟都先不用著忙。要是上官對你們二哥還有三分的喜愛,這差事肯定是用不著他來辦的,不然,寧可辭官也決不能幫著外人來算計咱們自己族內的糧食。」

  她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陪伴丈夫宦海沉浮,已有多年,此時為家人分析起來,氣定神閑鞭辟入裡。「才提拔了他,就讓他回自己的老家來借糧。是看上他的才具,還是看上他是楊家人?上官只要是個會做人的,就斷斷不能下這樣的鈞令。娘,海清信裡口氣還好吧?」

  老太太也明白過來,點頭道,「還好的,也沒提這提早動身回家的事。」

  「那就是了,這來借糧的人,肯定不會是海清本人的。」王氏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指點兩個弟弟。「不過大家同僚,彼此友好,這西北軍事,又是國運所系……嗐,這都是說好聽的,說難聽點,許家和桂家一邊握了上十萬的兵馬,一在定西一在延安,距離楊家村都是幾天的腳程。說這一聲借,恐怕還是平國公老人家看在小四房的情面上,否則是不是借,還難說得很呢。」

  海文便叫起來,「怎地還不講理了?不借又如何——」

  話說到一半,已經被母親瞪了一眼,他頓時就蔫了。

  老太太面色肅然,冷冷地道,「這話有理,老二媳婦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上萬的兵要吃要喝,沒吃沒喝就敢兵變敢造反,到時候楊家村這塊肥肉,可就是由著人家怎麼吃了。海清寫信回來,一句話沒提幫忙的事,知道為什麼?」

  她看著善檀,緩緩地道,「因為聰明人自然知道,當此時,該如何行事!」

  善檀便起身跪下,誠懇地道,「祖母教訓得是,是孫兒考慮得淺了,未能胸懷國事。」

  老太太嗯了一聲,又揮了揮手,「起來吧——你們年紀小,也不知道這戰事的可怕,不知道這大軍的威力……」

  她的聲音又漸漸地細了下去,閉上眼沉吟了半晌,才道,「聽海清的語氣,這借糧的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定西過來七百里路,快馬加鞭,不過五六天的路程。我們先也不要輕舉妄動,看來人的口氣,能幫著說話,自然也是責無旁貸。這件事還是除了看宗房的口氣,也還要看來人的口氣。人還沒到,我們一頭熱也不是辦法。」

  見眾人都默然無語,她又格外看了王氏一眼,才淡淡地道,「好了,都忙去吧。老三這陣子和宗房四爺走得近些,到時候若要行事,也方便一些。」

  三爺肅容應了是,四爺和蕭氏自然是無話可說,只有唯唯應是的份。見老太太閉上眼,似乎有疲倦之色,便一個接一個退出了屋子。王氏卻沒有動,反而催促善桐,「出去找姐妹們玩去吧。」

  善桐此時已經知道,母親這是要和祖母密斟。她會意地應了一聲,便輕快地出了屋子,正好趕上了最後一個退出屋子的檀哥。兩兄妹眼神相觸時,檀哥沖她一笑,又把善桐抱起來笑道,「小丫頭,比我還聰明了,嗯?」

  善桐本來有些暗中生氣,雖然說不上理由,但心底始終不快。沒想到自己搶了檀哥的風頭,哥哥的態度卻還如此親切。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面紅耳赤地道,「我也是瞎說的……大哥生我的氣了?」

  檀哥哈哈一笑,抱著善桐出了院子,「傻妞妞,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這個愚者嘛,千慮有一得,也是要許你有的。」

  善桐不禁哈哈大笑,倒覺得對檀哥那一點莫名其妙的不滿,已經煙消雲散,她不依道,「大哥你又逗妞妞。」兩人的笑聲,居然穿過了明亮的玻璃窗,傳到屋內。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似乎被孫子孫女的笑鬧聲給驚醒了過來,她半坐起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一皺眉。王氏就起身道,「給您添些茶。」

  「嗯。」老太太低沉地應了一聲,她又短暫地走了一回神,等新茶送上,才驚醒過來,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這件事,海清上任之前心底有數沒有?」

  王氏的臉色也不禁陰沉了下來,她搖了搖頭,苦笑道,「這一次也是三年缺滿了,海清托了南邊的關係,記了好評語。娘也知道,他外放那幾年,經濟倒是搞得有聲有色。幾個上官都搶著想要他去打理財務,甘肅布政司這邊正在打仗,催能員催得緊,吏部就把海清給了甘肅布政使,當時還覺得離老家近也沒什麼不好……」

  這官員的提拔上位,大體可分為兩種情況,第一是有派系的,派系鬥爭成功,則自然青雲直上,官路走得就順;第二種就是二老爺楊海清這樣出名的能吏,就是給他一枚石頭,都能種出花來,那自然也是人人都搶著要他。二老爺雖然一向潔身自好,絕不在朝中的儲位之爭上開口,但背靠了族兄楊海東,眾人多少也要個他一點面子,因此官路走得還算順。

  只是靠族兄的時候甜夠了,如今族兄的連襟要這樣用他,雖然令小五房猝不及防,一併大感不快,卻是沒有一絲回絕的空間。于公,就好像老太太說的那樣,十萬兵馬在邊疆沒有飯吃,那是要出大亂子的。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倒不如此時出了血割了肉,保個平安。於私,雖說小四房大爺這些年太得意,身邊奉承的人也太多,同小五房的來往漸漸地疏遠了,但小五房兩兄弟,在官場上也得到過他的照拂和蔭庇。這固然是因為當年小四房大爺落魄的時候,老太太沒少接濟他為他說話,可小五房卻不能因為當年的情誼,就把如今總督府的幫助,看做是理所當然。

  「這許元帥也實在是太……」老太太吧嗒了一陣水煙,眉宇間還是寫滿了不快,「也罷也罷,人家是一品國公府,一等一的大戶人家,名門望族。咱們不過分支,人家要以勢壓人,整村人能站著的也沒有幾個,富貴人有富貴人的做法。」

  如此自我寬慰了一番,她又問。「說到這一茬,你預備什麼時候往各房回拜?」

  王氏盤算了一番,便道,「跨了年總不好,這幾天將家裡的事安排一番,進了臘月十日,便順著各房來訪的順序,一家家團拜過去,想來等海清到家時,也都該拜完了。」

  「嗯……老七房和老八房,你就不要過去了,禮到了就行。」老太太拉長了聲音。

  「老八房也實在是病急亂投醫了。」王氏不由也輕蔑地一笑,「這一次是送了厚禮過來,我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預備著準備相當的禮物回過去。他也不想想,四房大爺是一品總督,咱們家兩個四品算得了什麼。人家真要動手,我們還能護著他們不成?」

  「這就是因果報應,迴圈不爽。」老太太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點快意。「當年他們來碾四房的時候,是恨不得把小四房那兩兄弟逼死。結果呢?逼出一個翰林一個總督,現在竟成了活脫脫的瘟神,走到哪裡,哪裡都關門落戶的……哼,虧心事做不得呀。」

  王氏深知老太太這是物傷其類,忙又跟著她踩了老八房幾句,才小心翼翼地問,「媳婦兒聽善桐說,隔壁十三房的鵬嬸子這幾年時常過來走動……」

  「嗯。」老太太臉上不由得就蒙上了一層陰影,她吧嗒了幾口水煙,又歎息了一聲。「十三房恐怕是要絕嗣了,偌大的家業,難免招人眼紅。」

  多餘的話,卻再不肯說。只是又狠狠地抽了幾口水煙,才吐了一口又濃又辣的煙圈,緩緩靠到枕上,閉上了眼。

  王氏心中有數:老太太這是想到了當年。

  她又垂眸凝思了片刻,才站起身來告辭,「媳婦兒回去忙了,等年後得了閑,再陪娘好好地說說話。」

  她轉過身來,又凝視著窗外同幾個孩子追逐嬉鬧的善桐,一時間倒是看住了。只覺得女兒在冬日陽光裡跑動的身姿,彷若一隻小小蝴蝶,鮮豔而輕盈。

  王氏的眼神不由得就柔和了起來,連帶著老太太也望向了窗外。

  老人家就喃喃地道,「三年不見,妞妞是真成大姑娘了。今日這一番話,問得真聰明。」

  她又歎了口氣,輕聲道,「也不知道是誰有福分把妞妞娶回家去呢!」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還是不肯在善榴的親事上鬆口!到底是哪個孫女兒年紀到了,出嫁就近在眼前?

  王氏心底不禁又陰燒起了一團火,她連連吞咽了幾下,才將預備好的回話給吞進了肚子裡。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輕聲道,「是啊,眼錯不見,這孩子就已經精靈成這樣了……」

  她有意一頓,才道,「也不知道都是誰教的。」

  老太太就吃驚起來,「這是你女兒,不是你教她,還是誰教的?」

  王氏笑著擺了擺手,「我總覺得她還小呢,還不到學這些人情世故的年紀,再說在京裡也忙,一時間那裡考慮得到這裡。還當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可又覺得不像,剛到京城的時候,的確是一團孩氣——」

  她點到即止,又看了看天色,便笑著告辭了出去。經過善桐時,只是沖她微微一笑,又擺了擺手,就出了院子。

  老太太獨個兒盤坐在炕頭,又吧嗒了一筒煙,沉思著將煙灰磕了出來。又叫小丫頭,「把前兒老三孝敬進來的幾個蘋果拿出來,幾個孩子們進來分一分,一人吃幾片,都嘗嘗鮮。」

  善柏和爹一樣,在家是呆不住的,早不知溜到了哪裡去。榆哥在祖屋,好像有人咬他的屁股一樣,也早跟著善柏溜走了。楠哥、梧哥都情願回主屋讀書,櫻娘更不必說了,人才好全,根本不敢吹風。院子裡互相追逐的,其實也就只有善桐和四房長子善桂,善檀稍微陪弟妹們玩了一會,也早進去讀書了。

  這兩個孩子年紀差不過兩歲,也都有些天真驕縱,自然很談得來,進來洗了手,一人分了半個蘋果抱著啃。老太太就逗善桂說了幾句話,又逗善桐,「妞妞兒,在家最怕誰呀?」

  善桐深深記得母親的叮囑『該說的話就大膽說,不要曲意奉承祖母,不該說的話,寧可不說,也決不能說謊』。她眨了眨眼,自然地道,「最怕娘了。」

  善桂一下就找到知音,「我也最怕娘了!娘一板起臉來呀,我就……」

  老太太忍俊不禁,又問,「那最親誰呀?」

  「姐姐——」善桐拉長了聲音。「姐姐待我最好了,雖然也常常板著臉數落我,可我要犯了錯,時常還代我向娘求情。」

  大了六歲,的確算得上是個小娘親了,沒想到善榴還真有幾分長姐如母的風範。

  老太太不禁又是一笑,緊接著問,「那今兒這番話,是誰教你說的?是姐姐還是娘呀?」

  善桐眨巴著眼,一下就有些糊塗了,她望著祖母,又看了看手中的蘋果,問,「祖母說的是哪一番話?」

  她這一問,反而證實了這番話,的確出於善桐自己的機變。

  老太太不由得就對善榴生出了幾分好奇:能把當時那個懵懵懂懂任性嬌憨的三妞,調教成這一朵含苞待放的解語花,也的確是需要幾分手段。

  她又沉思起來,不知不覺間,就將水煙袋又抓了起來。

  善桂一臉的自然,盤坐在炕上只顧著吃蘋果。善桐卻把蘋果擱下,跳下了炕去,「我給您塞煙葉——」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