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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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8 11:23 PM


第六十章:初見

  第二日一大早,王氏果然吩咐貼身帶著的媳婦,同王家大管家為伴,上門向桂太太問好。因兩家雖然沒有正式見面,但桂家、楊家都是陝西望族,彼此總是熟悉的。西北地界上,四品官也值錢得很,更別提二老爺怎麼說也是糧道,這是當紅實缺,誰見了都要給三分面子。桂太太也並不曾怠慢,上午才收了王氏的拜帖,下午就來人請王氏並米氏過府吃酒,「我們太太說,『自從年前聽說您回了西北,就一直惦記著,難得嫂夫人進西安省親小住,務必要賞臉過來吃頓飯,因如今西北日子過得苦,並不曾預備下戲班子,請嫂夫人勿怪呢』。」

  這才是小五房熟悉的桂家作風:其實按照桂家家底,就是日日唱戲,又能怎麼了?因桂老帥人在前線,西北今年又的確缺糧,桂太太是寧可事先道歉,這樣低調樸素的做派,老九房是十多年未改了。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將老九房目為良配……王氏一時倒有些出神,同那媳婦好言好語了幾句,米氏自然命人將她帶下去奉茶。因見小姑子走神,便笑道,「就是我們也嚇了一跳,桂太太這幾年來,很少有待人這樣客氣的。非但打發了手底下有臉面的媳婦來請,還紆尊降貴,叫了你一聲嫂夫人。」

  「我們家那口子要比老帥年輕了幾歲,這聲嫂夫人,桂太太是真的客氣了。」王氏倒不介意米氏話裡微微的酸意,自覺面上也有些光輝,吃了幾口茶,又不禁歎息,「在村子裡住了半年多,幾乎都把自己當個村婦了,哪裡還記得身上是帶誥命的。還是進了城裡,才有了些往日的味道。」

  「你們老太太不忘本,發達了也還是老樣子。」米氏不禁微笑,「我們在西安這三年,四時八節,都打發人送節禮來。倒是沒甚好回送的,說來也有愧。」

  婆媳之間縱然不合,但當著娘家人,還是捨得為自己做面子的。王氏心頭千般的苦,頓時又不願往外說了,沉默了一會才道,「說起來,大郎、二郎也都到說親的年紀了吧?」

  總之如今不比王家得意時,傷心話說多了也是無味,又沒有多少喜事,說來說去,還是只好說西北的戰況同糧況,米氏扳著手指頭只是算,「都說江南魚米之地,真是一點不錯。咱們福建就是富庶,真到了荒年,地裡沒收成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怎麼都能活,這邊就不成了,你看看,就因為兩年收成不好。你們什麼樣的人家,也這樣苦起來。」

  其實楊家村放言西北,都是有數的村子裡了。就是去年那樣艱難的年景,村子裡也都沒有餓死人,只是住在村牆邊上的下人們有些無法生活,收拾包袱外出謀生罷了。王氏想到諸家村不但在更貧瘠些的甘肅,而且還遭鬍子搶了一把。女兒嫁過去,雖然不是宗婦,卻也勝似宗婦。要是老人家腦筋死板一些,竟不願意放嫡長孫外出,想必在西北戰事出一個結果之前,都要費盡心思操持家務,對戰事就格外多了幾分抓心撓肺的關切。她就壓低了聲音問米氏,「說起來,你經常見桂太太的,怎麼樣,戰事如何,有消息嗎?」

  米氏的神色更陰沉了些,只是輕輕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其實三娘子說得一點錯沒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件事,根本來說還是看朝廷。我看……皇長子千歲這一次做得過分了,桂家本來立志明哲保身,這一年多的仗打下來,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樣子。和許元帥非但沒有互相猜忌牽制,走動得還越發密切起來,互通有無,糧草都是一塊用的。要不是許家只有幾個庶女,身份低了不說,年紀也小了幾歲,桂家又沒有庶子,我看兩家是大有結親的意思了。」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許家是最鐵杆的太子黨?難怪會把主意打到小四房庶女頭上,畢竟有個岳父在那裡,小四房大爺不是東宮黨也是東宮黨。王氏不禁低眉不語,又多添了幾分心事,慢慢地道。「怎麼說都是嫡子,娶個庶女,又不是續弦呀、填房,說出去總有巴結的意思,也不大好聽的。我看老九房行事,還不至於這麼沒有章法。」

  大凡天下的嫡太太,只要看著姨娘、庶子、庶女,天然都有三分的酸意。任是彼此再談不上來的,一說起此事,頓時同病相憐,米氏歎了口氣,想了想又道,「是這麼個理,但天下事,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出來的。就是不合情理,我看西北也沒人能給桂太太顏色看,還不是憑著她怎麼喜歡怎麼辦了。」

  未進桂家門,王氏心中已經先涼了三分,她面色沉了片刻,見大嫂似乎發覺要問,幾乎是立刻又轉移了話題。「現在進來的糧食都在西安轉運,恐怕各家各族都有人在西安常住吧?也不知道明日裡席上會有哪些奶奶太太們,這裡不像京城,送來的帖子上是要寫全賓客的,倒要廢點心思來猜。」

  米氏果然不疑有他,興致勃勃地道,「少不了牛家四太太的,還有諸家姑奶奶,新出爐的慕容家親家母、張家太太,大差不差這幾戶人家,關隴地方小,能做你陪客的,也就是這幾戶人家了。」

  的確,西北幾家大戶,慕容家不多說了,和自己也算是沾親帶故。牛家本家現在正是顯赫的時候,皇后雖然無寵,但索性膝下有個太子,這麼多年來和許家合力,也算是要捧出來了,還有諸家更不必多說。至於張家,倒要更東一些,雖然也算是關隴世家,但這些年來最出名的反而是那個名滿天下的張唯亭。自己丈夫走的又不是文人領袖路子,倒是可惜了大哥沒有女兒,要不然,現成就是鼓吹的好幫手……

  王氏的心事,就一直重到了第二天上路去桂家。

  天氣炎熱,車內實在是悶熱難當,眾位女眷們乘的都是街頭巷尾雇來的小竹轎。一溜四乘轎子出了王府所在的街坊,又往南走了約一射之地,便可見到一條小巷內,諸官署匾額次第懸掛,轎子從巷中穿行而出,又走了不過一炷香時分,眾人頭頂一黑,已是又拐進了一條夾道。善桐心中好奇難當,見這夾道並不寬敞,恐怕轎邊沒有外人跟隨,便微微掀起轎簾探看時,卻只見兩邊已經是一色的白牆,下頭是平整圓潤的青石板,隱約可見夾道終點一扇垂花門……原來這夾道竟是桂家二門內女眷們專門出入的一條甬道,方才眼前一暗,已是穿過了桂家大門。

  按京城規矩,在大門前就有小廝換了轎夫,二門前便有婆子上前換下小廝們。只是西北畢竟不如京城講究,這四頂轎子一路進到垂花門前才住了。眾人次第下轎,倒也未曾刻意遮蓋頭臉:隔著牆頭,還能隱約聽見牆那邊有弓馬之聲,並有女子隱隱嬌喝聲傳來。善桐卻只微微一偏頭,便不動聲色地跟在桂家人身後,隨母親、舅母、大姐一道,徐徐進了桂府後院。

  畢竟是武將人家,這院子裡竟沒有多少花草,反而處處都是松柏,偶然還有幾個侍衛自後院匆匆穿行出來,男女交通竟不大避諱。善榴是要出嫁的人,不免有些避嫌,早扭過頭去,不和這些年輕外男做視線接觸。善桐年紀尚小,反而更放得開些,陪在舅母身邊目不斜視,隨舅母一道又過了幾扇門,進了正房內室,屋內卻空蕩蕩的,一時不見人影。就是米氏都有了幾分納悶,剛同王氏交換了一個眼色,屋外已傳來笑聲,「貴客臨門,倒是我來遲了,楊太太別和我計較!」

  這是個高挑健美的婦人,儘管大兒子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但看著卻彷彿才三十出頭,雖說容色平常,但雙頰嫣紅,氣色極佳,裝束又甚俐落,穿了一身窄袖袍子,看上去竟如同剛過門沒多久的少奶奶一般,哪有當家主母那喜怒不形於色的威嚴。進得門來,人卻是極熱情的,和兩位太太都見了禮,又笑道,「真是失禮了,家居無聊,這騎射又是一天不練就生的,索性每天早上起來演習演習,不想今日興起,多射了一壺箭,倒險些怠慢了客人。」

  這樣的待客之道,也委實令人絕倒。王氏嘴角勾勒出一抹笑來,才要讓兩個女兒拜見桂太太,桂太太又歉然一笑,「出了一身汗!兩位容我再失陪片刻,換件衣服出來!」

  她額角頸邊頓時有些汗跡,王氏同米氏還能說什麼?兩人只好都笑道,「桂太太儘管自便,不用著急。」目送桂太太進了屋子,便又坐下來喝茶。兩姑嫂都很沒興致,相對默然無語,屋內的氣氛,倒有了些滯澀。

  桂太太手腳卻也俐落,不多時便換了一身貢緞長衫出來,面上脂粉也重新勻過,也多插了幾件頭面,此時她面上紅暈漸漸消退,善桐才覺出眼角眉梢,畢竟是有了紋路,又兼氣息喘勻了,神色也深沉了幾分,這一下,她才真正像個當家主母,像個長輩的樣子了。

  「這就是兩位千金吧?」一開口卻還是高聲大氣,豪爽不減。「來來來,我看看,嗯,真是春蘭秋菊,竟說不出誰更強些了!」

  善榴和善桐自然規矩拜見,眾人這才算是全過禮了,各自落座了,又寒暄閒話起來。桂太太倒也直接,說不多幾句話,問過老太太並楊家村好,便笑道,「楊太太這兩位千金,都說了人家了?」

  多年來眾星捧月,畢竟是將桂太太的脾氣捧得古怪了起來。老九房行事大面不差,私底下談吐就見了粗糙了。王氏自恃二老爺究竟是以文官身份行武事,且在西北做得也是有聲有色,與仕途上並無求于桂家,一時間倒有些當不得桂太太的作風,只是想到大哥大嫂還要再西安住著,到底耐了下來,和顏悅色地道,「大的已是說了人家了,這一次來,也帶她給婆家人看看。我們家說親按序齒,小的這一位,家裡排行第三,二姑娘還沒說呢,輪不到她。」不免又解釋一番,二姑娘善桃現在隨父親闔家在任上云云。

  桂太太又細細地打量了善榴善桐姐妹幾眼,方才拊掌道,「真是可惜了,我滿以為大姑娘也沒有說親,這一次來,是想在城裡物色一戶人家。正竊喜奇貨可居——以大姑娘的人品做派,城裡哪戶人家不想搶回去做兒媳婦?——卻恰好楊太太在城內人頭也不熟悉,我正好討了人情來,這邊帶楊太太相看一家,那邊再介紹楊太太認識一家,騙些酒來吃也是好的!」

  還當她是迫不及待,已經以為自己有攀親的意思,要大剌剌地回絕起來,沒想到卻是要贊善榴。這贊得雖然也粗、也隨意,但王氏聽在耳中,總是舒服的。

  看桂太太意思,未必無意於善榴……她心中念頭亦不過一閃即逝,便又從容笑道,「桂太太真說笑了,以小女資質,只怕是要托賴了桂太太的面子,我們才有酒吃呢。」

  她平時在家最是穩重,縱使玩笑,也是私室獨處時偶一為之,此時卻是滿面春風,說起俏皮話來連眼皮都不眨。這個玩笑又恰巧開中了桂太太的脾氣,她原本又有些深沉的表情一下就亮了起來,合掌笑道,「楊太太太謙虛——又會說話,我可說不過你!」

  不幾句話,就已經和王氏說得投機起來。一時就連米氏亦不過陪笑而已,竟插不進話去,善榴、善桐自然更不開口,只是閃著眼睛,在一邊見習母親的社交能力。又過了一會,眾陪客們也都到了,各自廝見之餘,都拉著善榴、善桐的手笑道,「真是難得見到這樣嫺靜秀氣,又靈慧大方的閨秀。」兩姐妹都得了一盤子的表禮。

  牛姑太太尤其喜愛善桐,將她拉在一邊細細地相看了些時,才向眾人道,「大家都是有女兒的人,我也不客氣。咱們久住西北,養出來的女兒大方是大方了,可總透了些粗氣。就是再三養護,也養不出這孩子蛋清一樣細嫩透亮的臉頰,這烏鴉鴉的頭髮。還有這眼神,亮得就透了靈氣兒,又霧濛濛的,一笑起來可好看,可招人疼!哎哎哎,害羞了——又笑了,好孩子,你再笑一個給伯母瞧瞧?」

  善桐雖說是嫡女出身,但養得並不嬌貴,性子烈是烈,同驕縱倒有一段路的。乍然得了牛姑太太的喜愛,雙頰自然飛起紅暈,櫻花一樣粉嫩的唇瓣微微抿起來,略略害羞地看了看母親,又轉回來一笑,落落大方地道,「承蒙伯母偏愛,其實善桐哪有您誇得這樣好。」

  這幾句說話雖然也平常,但做派就透了說不出的風味,幾位太太都道,「看她姐姐也是一樣,不愧是京裡養出來的姑娘。滿西北都難找第三個!」

  桂太太被牛姑太太這一說,也留意起善桐來了,她本來粗粗看過,心思並不在善桐身上,此時留神一看,也不禁隨意笑道,「真是漂亮,最難得又大方。楊太太真好福氣——」

  正說著,一拍大腿又念叨起來。「你們楊家也真是會調理女兒,前幾年小四房的七姑娘同母親經過西安要到蘇州去,在誰家借了一宿,我正好在他們家吃酒,隔遠看了幾眼,雖說長相不比你強,穿得也樸素多了,可做派卻是一樣樣的精緻!」

  善桐只覺得心頭似乎壓了一塊大石頭,好似正往無底深淵沉去,怎麼都沉不到實處。她一時間幾乎都要喘不上氣來,只能咬著舌尖,在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周身環繞著這遍身珠翠的官太太,可不是楊家村裡的叔叔嬸嬸,能由著她七情上面的。這一個個都是人精,哪怕是露出了一點端倪,自己的——在此時看來,是如此不合適的想望——沒准就能被揣測得底兒掉!

  她就盡力自然地微微一笑,作出害羞的樣子,垂下眼簾道,「桂伯母也來鬧我,善桐不依啦。」

  小姑娘的嬌聲軟語,桂太太又是愛開玩笑的,自然欣然受落。一邊慕容家太太又問,「嗯?都說你們小四房要更富貴些的,怎麼他們家七姑娘反而要穿得樸素了。」

  這裡面牽扯到的彎彎繞繞,就不足為外人道了。真要說起來,七姑娘以庶女身份,同姨娘忽喇巴回老家住,細細琢磨,小四房主母難免要挨幾句風言風語。善桐不及細想,倒沒覺出那麼深,只是本能地遮掩了一句,「七妹妹平時就不愛紅啊綠的,那些年找她玩,箱子裡壓著的紅石榴小裙子,怎麼都不肯拿出來穿。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還笑她不懂得打扮呢。還是她教我的,這居家行旅,打扮得樸素些,並不礙什麼,只有方便的。橫豎場面上不出錯,也就盡夠啦。」

  王氏也忙幫著彌縫,「正是這話,雖說小四房大哥如今發達了,但畢竟是白手起家,極是念舊,衣食起居素來都很簡樸——倒不比我們,有了些銀子就要穿戴出來。」

  她惱慕容太太不會說話,難免也綿裡藏針村她一句。慕容太太本人卻怡然自得,頂著那碩大的金鑲玉樓閣釵,竟似乎毫無所覺,倒是牛姑太太同張太太、諸太太互相遞了個眼神,都撇著嘴笑了。

  家裡沒讀過書出過官,就是上不得台盤……人家楊家一百多年的積累,就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說出來的話都這樣得體大方,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牛姑太太就哎呀一聲,向著桂太太道,「倒是忘了,我們家麒山從定西回來了,今兒也來給您請安。不巧才進來,又被含芳劫走,兩個小子不知在咕噥什麼呢,我這就讓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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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8 11:35 PM


第六十一章:其人

  如今的定西自然是眾人關心的焦點,連桂太太也不例外,一疊聲道,「還不快喊進來!」

  她又親昵地對牛姑太太數落起了小兒子含芳,「還是你們家麒山聽教聽話,我這個含芳,家裡兩個哥哥都出去了,唯獨剩他一個男丁,我要支使他往定西去給他爹送點夏衣,這個小奴才,有一千句話等著我呢!」

  眾人都笑道,「三少爺聰明伶俐也是好事嘛,再說年紀還小,去前線做什麼?」

  一併得米氏也問牛姑太太,「只聽說您家麒山去了定西,倒真不知道做什麼去的。也不知道現在定西情形怎麼樣,糧草緊張不緊張。」

  牛姑太太夫家姓衛,也是桂元帥麾下的猛將,因有勇有謀,如今身上帶的是五品正千戶的頭銜。因屢次都有斬獲,這一戰結束之後,一個將軍是十拿九穩的,說起來要比米氏還高了兩集,同王氏卻只是平級了。她對米氏對王氏,卻都很客氣,「糧草還行,多虧了楊家二老爺周旋,雖不說盡善盡美,但好歹從上到下都能吃個八九分飽。軍營裡也挺平穩,沒鬧麼蛾子。聽說不獨桂老帥滿口誇獎,就是遠在延安的平國公,都道把二老爺要回老家,這步棋真是走對了!如若不然,現在恐怕早就亂起來啦。」

  王氏米氏面上都甚有光輝,就是善榴姐妹聽了,心裡自然也是喜歡的。善桐綻開一朵大大的笑,看了看母親,忙又不著痕跡地收斂了下來,同姐姐一道退過一邊,將熱鬧讓給了大人們。

  定西平安,在座眾人心裡也都安穩多了,牛姑太太這才接了米氏的問話,向著她道,「您也知道,麒山他爺爺一颳風腿腳就疼,多少年來尋醫問藥,都沒能見好。可巧權家小神醫不是到定西去給桂老帥把脈麼,我就讓他緊趕著捧了脈案過去,想方設法,到底是讓小神醫看了一眼。小神醫說了個方子,回來抓了一吃,果然是緩和多了!」

  這是她一樁得意事,說來自然是眉飛色舞。眾人都感慨道,「都說這小神醫出於藍而勝於藍,聽起來真是神乎其技!」

  王氏幾乎都聽得呆了,她甚至是本能地一把攥住了女兒的手,似乎要用這溫軟的小手,來約束自己的儀態,閉上眼又咽了一口,才追問道,「這是良國公家的二公子?一直聽說他跟著先生在江南學藝,出師都沒有幾年。不想醫術居然這麼高明——又、又到了西北?」

  ——卻到底是露了急促。

  米氏也是一呆,也顧不得是否失禮了,忙緊跟著王氏問牛太太:「這事怎麼我們一點風聲都沒收到呢,是什麼時候來的西安——又是什麼時候走的呀!」

  「嗐,小神醫的做派,您也是知道的。」牛姑太太情不自禁,就是一臉的得色。「他身份又尊貴,性子又和閑雲野鶴似的。這一次要不是自己願意到西北來,恐怕是皇上都差遣不動呢。就是這樣,也是悄悄地來,誰都沒有告訴——他這邊一出京,那邊宮裡就飛馬送信來了。我派人在城門口等了五天,險些都沒有堵住。可就這沒能留著住一個晚上,只好讓麒山把脈案捧過去,一來呢也是為了慎重,二來,也讓這眼高於頂的小子見識見識,什麼才叫真正的天之驕子、一時俊彥。」

  眾人都紛紛道,「您真是花費了好些心思,就是牛千戶在,怕也做不得這樣十全十美了。」

  「也都是盡力罷了,聞說小神醫針灸之術是極神奇的。」牛太太噓了一口氣,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聽說在江南,也不知哪戶人家的小娘子,臉上劃了一道血口子,竟是要破相了——他不知怎麼,一上藥,又施了一針,居然也就好了!真可以說是神乎其技了,據說這一手絕技,連歐陽老神醫都瞠乎其後。人家今年也不過才剛剛二十歲呢!」

  縱使手心被母親捏得隱隱作疼,善桐一時竟也顧不得計較了,她不禁和姐姐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色,只是礙於場合,不得不將滿心的喜悅硬生生地又捺了下去,主動提醒王氏。「娘,說起來,祖母也有腿風呢……」

  榆哥的病,一家人畢竟不願意外傳,王氏得女兒一語提醒,也回過神來,真是一下連坐都要坐不住了,又沉澱了一會兒,才笑道,「可不是,我這不就是想到這茬了?你看看人家衛世伯母,消息多麼靈通,打點得多麼妥當。真可謂是孝道表率了!我倒一時都坐不住了,只覺得臊得厲害!」

  「楊太太風趣!」由桂太太起,眾人頓時又笑成了一片。桂太太拿手點著牛姑太太,「要不是宮裡那一位娘娘疼她,肯跑死了馬來送信,您瞧她消息還靈通不靈通了!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您還當真了。」

  再怎麼親昵,到底當著自己一個生客,這又是得力屬下的夫人……王氏一時間對桂家這門親事,倒是淡了幾分心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權仲白的行蹤,忍不住又問,「這到了定西,按理說也有段日子了。我們家那位是最孝順的,知道這事,必定會捎信回來——」

  「小神醫古怪著呢。」這連桂太太都知道了。「別看他年年在各地義診,這四處行走時,卻都是儘量隱姓埋名,絕不喜大肆張揚。楊大人要是稍微忙一點兒,沒收到風聲,那是再平常不過了。依我看,您就是要去求診,也都得把聲音放軟和些,這是國公府的次子,大長公主的親外孫,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可不是一般大夫能比的。」

  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小神醫倒是難得回京城來,都在江南一帶行醫。自己又覺得他畢竟只是十多歲的毛頭小子,能懂得多少?這樣看來,真是白白錯過了多少良機!早知道,就親自帶了榆哥下江南去,現成的小四房大爺還欠了小五房半個人情,舉手之勞順水人情,斷斷不會不幫的……

  王氏一反方才的興奮與期待,一下在心底又懊悔無極。要不是她多年養氣,心思深沉,只怕早已經形諸於外。饒是如此,也是平復了一會兒,才又參與到眾位太太的談話中去,卻是寡言少語,再沒有之前的從容揮灑。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位楊太太,是添了心事了。

  眾人又說了幾句話,便有兩三個面容平實身材健壯的丫鬟進來回報,「太太,酒菜已備下了。」

  牛姑太太這才咦了一聲,「那個小兔崽子,又跑到哪裡去了!」桂太太又現叫人去找去催,眾人再等了一會,兩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少年這才手牽著手進了屋子,給一屋子桃紅柳綠的衣裳們行禮請安——雖說來得極慢,但禮數卻還很到位。王氏是頭次相見,自然也預備了表禮相送不提。

  善桐倒是第一眼就認出了桂含芳:桂家這一代幾個兄弟,都有一雙丹鳳眼,可就是這幾乎一色一樣的丹鳳眼,都挑出了不一樣的氣質。桂含沁眼仁就淺得多了,似乎還鑲了一圈淡淡的黃邊,細看時又覺得不是。他眼皮要厚些,就是睜著眼,看起來也和沒睡醒似的,挑出了一身的憊懶。桂含春的丹鳳眼就很精神,瞳仁兒也黑,不說話時別有一股鐵血的味道,好似剛長成的小老虎,雙目炯炯有神,整個人躍躍欲試,要一試身手。一說話卻又溫厚起來,偶然開起玩笑,丹鳳眼一眯,雖說人生得並不多風流,但善桐自己……就是挺喜歡的。

  桂含芳呢,這雙丹鳳眼挑得要高些,他臉又尖,要比含春、含沁都俊俏多了,可這丹鳳眼卻挑出了無限的殺意。雖說年紀尚小,臉上也還帶著笑,但那股濃重的煞氣,卻似乎是與生俱來,怎麼都抹不掉的。善桐只看他一眼,就有些害怕,別開眼去,又打量起了衛麒山。

  怪道這兩個人這麼沒有規矩,又有恃無恐的:在西北住了這大半年,一路從楊家村過西安,也不是沒有見過路人,沒有見過所謂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但說老實話,也就只有許鳳佳的儀容,能和這兩人一比了。要是拋掉他談吐間那股說不出的味道,只從外表來看,沒准還輸衛麒山一截呢。

  他雖然是武將家的子弟,但卻居然高高瘦瘦的,並不虎背熊腰,年紀雖小,已見劍眉星目,站在那裡,就似一株臨風玉樹。最妙眉宇間居然帶了一絲病容,看著似乎沒精打采,但雙眼偶一顧盼,卻又神光四射。這樣的反差竟是說不出的耐人尋味,看著越發讓人打從心底湧出一股溺愛似的,就連牛姑太太自己都捨不得太說他,才數落了幾句,「以後喊你就馬上過來,在別處磨磨蹭蹭的幹什麼?」

  便一臉慈愛地把他推到桂太太跟前,「他也跟著他爹,在老帥帳下聽用了幾日的,您想知道什麼,就只管問!」

  桂太太自然有一堆的話要問,「老帥瘦了沒有?這一向舊傷沒疼吧?小神醫怎麼說?」

  衛麒山便逐一回答,「看著雖然瘦了幾分,但精神好得很,一頓省著省著,還要吃兩碗冒尖的小米飯。舊傷本來犯疼的,權世兄用了兩次針就好得多了,聽說再用一個月的針便能斷根兒。」

  他的聲音也要比一般男孩更清涼幾分,桂太太也不知道是聽得聲音舒坦,還是聽得回話舒坦,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爽利倒是褪去不少,又浮現了幾許慈祥。這慈祥,可是連善榴姐妹都沒能享受到的待遇。「還是麒山知道伯母的心思,親兵們笨死了,總是問不到點子上!」

  這個桂太太,論變化之大,面容之多,也真可謂是獨一無二了。

  善桐不禁在心底暗暗斟酌:她身邊的成年女性,幾乎人人都有幾套面孔,譬如說母親王氏,在家時穩重,出門應酬時,或者寡言少語,或者玩笑連連。總是揮灑如意,不使場面太過冷清,又或者熱鬧得不像話。還有祖母,哄自己時故作威嚴,遇到大事殺伐果決,小事卻似乎一團和氣並不過問,或者深沉或者無奈,或者精明或者大度。可這都畢竟只是人的幾個側面罷了,畢竟底子還是在的,江山易改,本性總難移。母親——(她目前也只敢在心底小聲承認)穩重中的高傲,祖母的霸氣,都並不是不一樣的幾張面具可以全然掩蓋過去的。

  可桂太太就不同了,也不知道是否認識尚淺,從見面以來,她幾次變臉,都變得很快很果斷,變得讓人竟有些無所適從:雖不說喜怒無常,但說句大不韙的話,竟有幾分天威難測的意思。雖說每一張面孔都端得好,但總似乎是在做戲……不知怎麼回事,善桐居然有幾分怕她,只覺得她雖然這一刻在笑,但沒准下一刻就能掀桌子拔劍,翻臉無情。

  才這樣想,外頭就又進了一個圓臉丫鬟,在桂太太耳邊一陣低語——卻到底是嗓門天生高了,沒能把調子壓下來。

  「邱千戶的夫人在外頭等著見您……」

  桂太太臉上特別的的慈祥和善,一下就褪得一乾二淨,她好似一樁泥雕,不說話也不動彈,一下就把廳內說說笑笑的熱鬧氣氛都壓了下來——就連諸姑奶奶,正問衛麒山定西的事呢,都一下不自然地收住了聲音。

  雖說這個高挑健美的貴婦人,臉上並沒有浮現多少戾氣,但僅僅是一沉下臉,就能收到如此效果,也還真是善桐生平僅見。她注視著這張略帶焦黃的臉,注視著那好似入過窯燒制過的沉默表情,忽然間覺得桂太太的確是三個孩子的娘——在這一刻,她看起來是和年紀一樣的老了……

  她一下有些膽怯,便又垂下頭去,主動抓住了母親的手。王氏略微一怔,便回握了片刻,才抽出手來端茶。

  屋內雖然人口不少,但讓人窒息的沉默,卻持續了許久,才隨著桂太太的一句話,被狠狠打破了。

  「軍令如山。」桂太太就淡淡地道,「老帥人在定西,我怎能在西安吹枕頭風,把前線的軍令都吹歪了?我口氣再大,也應不下這件事。你讓她回去好生歇著,改日再來找我說話吧。我這裡待客呢,她一個待罪官眷進來,場面上不大好看!」

  這句話,簡直硬得能繃掉這梨木桌一角。幾個太太頓時都交換了幾個眼色,就是善桐,不禁都越發不自在起來。

  邱千戶獲罪的消息,還是大舅母說的,楊家村消息閉塞,母親和祖母一直都還以為,邱千戶是桂元帥手底下的實權派。

  就是邱太太,聽說當年也是和桂太太常來常往,親密逾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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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8 11:44 PM


第六十二章:鎮定

  有了邱太太這個插曲,雖說桂太太很快又恢復了笑臉,但廳裡的氣氛,到底還是冷淡了不少。

  有資格做王氏陪客的奶奶太太,斷不是那些個蒼蠅逐血一般,圍繞著權勢打轉的小官太太們。在座出身最低微的反而是慕容太太——丈夫沒有實權不說,家裡也沒有出過一個官兒,純粹因為是天水的大地主,和桂家一衣帶水,家事著實豐厚,又是桂家的親家,這才做了陪客。別的打從牛姑太太起,諸家的大姑奶奶、張家太太,或多或少都有親戚在桂元帥手底下做事。反倒是王氏,因二老爺的編制算是甘肅布政使司下頭的糧道署,反而是文官編制,職務上有交叉,也算是棄筆從戎,可說到晉升,走的就是文官路子。米氏更不必說了,王大老爺不論升黜,都和桂家這個外地武將沒有關係,文武殊途,和桂家走得近,是大家互相給面子,就是疏遠些也沒什麼。

  這些官太太們,在家也是說一不二,由著人哄由著人巴結的,為什麼對桂太太這樣遷就?無非因為上司太太,多少有些蔭庇,打好關係,將來有好事多說幾句,也能多落著點好處,有壞事那更不必多說了,得桂太太一句好話,比別人的一千句都好使呢。

  可桂太太就這樣當著大家的面,把邱太太給發落出去了:好說歹說,大家也都來往了快十年了。就是鐵了心不給說情,怎麼也好言相勸幾句,再婉轉拒絕,大家都留點情面為上嘛……

  就是王氏,面上笑著,心裡都不由得費起了思量,對桂家這門親事的心思,再冷了三分。她此時全心全意想的倒不是桂家,而是這個出身權貴行蹤詭秘,卻又據說醫術通神的小神醫權仲白。席間酒菜過半,見張家太太打點起精神,同桂太太說馬事說得起勁,便又笑著向牛姑太太道,「這位小神醫今年才十九歲吧,前些年來,也聽說他居然是個學醫的奇才,不過才十五六歲,就已經可以四處問診了。只是他素來懶得應酬我們這些官場上的人物,一心只給義診,我還當他是——」

  這話說出來有些不好聽,王氏住了口,又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明白您的顧慮!」牛姑太太已經是一臉的推心置腹了。「說老實話,一開始宮裡給出信來,讓我等著等著,把小神醫接到家裡,我也犯嘀咕呢!名門世家出身的公子,沒得是個脾氣大本事小的,又做張做致弄出這無數的規矩來,倒很有……」

  良國公府出身高貴,雖然沒有掌兵,但素來位高權重,紅得發紫。論根基,又不是王氏、牛姑太太這樣的身份可以妄加議論的。因此牛姑太太的話,也就斷到了一半,這位略微有些豐滿的官太太露出了和王氏一色一樣的笑,捂著嘴道,「一邊派人在城門口等著,一邊我又打發人親自到河北去問了二堂哥——您也知道,就是娘娘的親二哥,老犯咳嗽的那個。」

  就絮絮叨叨地同王氏說起這個小神醫權仲白的神奇來。

  善榴和善桐都坐在母親身邊,拉長了耳朵聽得專心,還是善桐靈醒些,見諸姑奶奶含笑目注善榴,忙拉了姐姐一把,又要去推王氏。諸姑奶奶已經察覺了,對善桐額外一笑,便起身踱過來,拉著善榴的手,笑著向桂太太同王氏道,「我要告個罪了,吃多了,胃氣不大舒適,想散散步——今兒豪華,有兩朵玉一樣的姐妹花陪著,索性就拉了她們走走,桂太太、楊太太可別笑話我。」

  王氏心知肚明,這是大姑子要來相弟媳婦了,雖說當著桂家的面,做得不夠婉轉,不過畢竟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未能頭一個拜訪諸姑奶奶,說來也有些不對,又兼心切多打聽些權仲白的事蹟,便只笑道,「只怕善榴粗陋,礙了您的眼呢。」

  桂太太自然不會留難了,倒還記得吩咐下人,「後院小花園罩房裡,預備下點心、酸湯子,日頭大,免得中了暑。」

  善桐就只好隨著雙頰酡紅的姐姐一道去做煙幕,隨在諸姑奶奶身後,聽諸姑奶奶一左一右地問善榴,「今年多大了?平時在家都做些什麼?瞧你們姐妹花兒一樣的臉頰,只怕是不大出門吧?西北日頭毒呢,曬一曬臉蛋就粗了,你們看,我今年多大,臉上就有些細紋了。」

  她同諸燕生在輪廓上很相似,都是白淨的臉兒,清秀溫文的眉目,說起話來文雅中透著爽朗,並不難親近,也全沒有拿捏大姑子架子的意思。善榴又不是個沒譜沒弦的人,兩人自然說得投機,諸姑奶奶還照應著善桐,不一會就問她幾句話。善桐不搶姐姐風頭,中規中矩回答幾句,也就算是完過場面了。

  「今日在桂太太家裡相見,倒是好事。」沒有多久,諸姑奶奶就同善榴低聲說起私話了。「雖說自己家更方便些,但畢竟有婆婆在,要拉你進房說幾句私話呢,又礙著親家太太……」

  「倒還要向您道歉呢,按理說,是該先上您家裡送帖子的——」善榴也是輕聲細語,兩姑嫂你也客氣,我也客氣,倒顯得和姐妹一樣親密。

  「這是哪裡的話,我們哪裡敢搶桂太太的風頭呢。你們到了西安,自然是要先送拜帖過桂家,拜過了山頭再做別的計較的。」諸姑奶奶反而嚇了一跳,「快別不好意思了,這些年南來北往,哪家的親戚來了都一樣。倒是桂太太對你們特別客氣,還特地設宴招待,想來是很看重的。」

  兩人相對一笑,善榴不免又看了妹妹一眼,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在人家地盤上坐著,總不好說太多主人家的事。

  畢竟是午後,天氣相當渥熱,三人沒有散多久的步,就進了後罩房喝茶說話,善桐告罪進了淨房,從淨房出來走到窗下,隱隱約約聽到了『嬸母、續弦、江南、妹妹』幾個字,便站住腳不肯進去,反而轉身在樹蔭下站著納涼。

  西北倒有個好處,甭管日頭多毒,在樹蔭下要再有一絲涼風,便不覺悶熱。這桂府也的確和善桐去過的幾個園林不同,雖說占地也很大氣,但處處可見武風。這小花園裡不過敷衍了事地栽了幾株芍藥,餘下一律都是松柏,看年份也都不短。善桐便在樹下的石凳下坐了,手裡把玩著一杯冰茶,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

  沒過了多久,就聽得遠處起了笑聲,兩個少年一邊說話,一邊相攜進了後院,見到善桐,倒都是一怔。還是善桐先點頭打了招呼,「桂三世兄好,衛世兄好。」

  她今年才十一歲,還沒到十三四歲要說親的年紀。就是桂含芳、衛麒山,也都是十三歲上下,如若不然,又怎能不隨著父兄上陣作戰?兩邊見面也不忙著回避,桂含芳回了禮,還問她,「你在這裡做什麼?孤孤單單的,也沒個人陪著。」

  論自來熟程度,此人真是不輸桂含沁的。善桐笑道,「嗯,就是吃飽了,出來走走坐坐,看看風景。」

  衛麒山本來沒有做聲,只是站在當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善桐,此時忽然笑起來,一拉含芳,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一邊說,一邊還看著善桐,擺明瞭在議論她。略微清瘦的臉上毫無遮掩地就現出了一個壞笑,善桐看著心底倒是有些毛毛的:這個千戶公子,雖然出身不如,長得也更文雅些,甚至很有江南文士略帶病容的風流,但雙目一轉神光熠熠,卻令她感到了一股只有許鳳佳這個國公府世子爺才有的逼人。

  她本來性子倔強,若是一年之前,管他什麼身份,老早就要一揚眉喝過去:「鬼鬼祟祟的,看什麼看!」雖說如今性格沉潛多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卻也不願示弱走開,白了衛麒山一眼,便不理會兩人,又坐回去喝自己的茶。

  桂含芳卻也沒有喝止衛麒山的意思,呵呵一笑,竟坐到善桐對面,沖一邊侍女道,「來兩碗涼茶,跑了半天,真渴死人了!」又親熱地問,「哎,世妹,你說你膽子大不大?」

  這一聽就是要生事的語氣,善桐就是再不怕事,此時也知道再待下去恐怕要生事了。她移開茶杯,冷下臉來正要說話,只聽得波的一聲,手中驟然一輕,一股涼意頓時就從腿上沁了下來,低頭看時,卻見得手中茶杯下半截,不知什麼時候已成齏粉,餘下一點茶水,卻是將自己的半邊裙擺都染得褐了。

  時逢夏日,又是出來做客,這條香雲紗裙子就是京城都頗為名貴,如今眼看著染了色,是不能再要了。善桐一下有些心疼,耳邊又聽得那侍女道,「衛公子,三少爺!」

  她雖然做呵斥狀,但聲音發虛,顯見得有些畏懼這兩個小惡少,善桐抬頭一看,果然就見此二人根本未曾害怕走開,衛麒山手中猶拋接一枚小石子,見善桐望來,還作出無辜的樣子,望向了別的地方。

  雖說他迄今未發一語,但善桐卻已經想將手中半個茶杯沖他拋擲過去。她深吸一口氣,垂下頭撇去了裙擺上的污漬,站起身將茶杯放回桌上,在心底告誡自己:這樣的人,你越理他他就越來勁的,別惹麻煩!

  要起身走開時,見到這兩人臉上的笑,終於再忍不住,刻意笑得甜美,一副不怒反喜的樣子,輕輕鼓了鼓掌,「衛世兄真是好俊的身手,這一手好絕技,將來想必能在班子裡討個滿堂彩呢。」

  沒等衛麒山回話,又轉向桂含芳道,「桂三世兄也不差的,真是個好捧哏!我看就是京城有名的麒麟班,他們的雜耍,都沒有你們的精巧。」

  當時天下貴族子弟,玩票可以,甚至下場票戲也不是不行。但將其比作戲子,卻是很嚴重的侮辱。兩個少爺臉上頓時沒了笑影子,衛麒山面上更起了一層青氣——看著病懨懨的,卻倒是更惹人疼了些。

  他第一次開口了,「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這兩個人裡,桂含芳本來天然就帶了煞氣,一旦惱了,真令人無法逼視。如今衛麒山一說話,清秀臉上戾氣湧起,善桐更是有些頭皮發麻。一時間她居然惦記起了許鳳佳的好:這位世子爺雖然也霸道蠻橫,但至少就從來不會凶女眷。

  她本來還要說些俏皮話,但見那丫鬟神色倉皇,又聽到後罩房有了動靜,便只是扔下一句,「手上勁兒這麼大,耳朵怎麼不好使了?」便轉過身去要走。

  正巧諸姑奶奶帶著善榴出來,善桐忙招呼一聲,翩翩然踱到姐姐跟前,諸姑奶奶眼尖,頓時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可不得了了!怎麼這麼不小心,壞了這條裙子!」

  善桐看了看猶自立在樹下的兩人,還有那不知溜到了何處去的丫鬟,只輕聲道,「就是不小心,沒有什麼的。」

  諸姑奶奶雖然年紀不大,城府似乎也不大深,但看了善桐的表情,如何不能會意?她住了嘴不說什麼,只是帶著兩人出了院子才道,「這兩個人出了名調皮搗蛋,你是懂事的,別和他們一般計較。」

  她都這樣說了,善桐還能說什麼?自然只有笑道,「嫂子放心,我沒事兒。」

  諸姑奶奶似乎是沖著善榴,又似乎是沖著善桐,還嘟囔了一句,「桂三少爺不說了,衛少爺仗著母親溺愛,又得了家傳武學真傳,不要看一臉文弱,其實似乎有些病懨懨的,其實那是習練了他們家祖傳一門絕學……又好賣弄,以往也時常鬧出事來,偏偏說起來,也算是宮裡那位的外甥……你們就別和他計較了。」

  到底還是明明白白地把衛家的靠山給點出來了。就算是狐假虎威,天高皇帝遠的,誰能去查證不成?恐怕那個衛什麼麒山,就是因此才這樣無法無天的吧。

  善桐閃了紗裙一眼,終究不是不心痛的,面上卻只是乖巧一笑,謝過諸姑奶奶的提點,「嫂子且安心,我膽肥呢,一點都沒被嚇著。」

  「那就好。」諸姑奶奶終於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上回也是這樣,有人帶了個孩子過來,被衛少爺隨手彈落了手上一塊糕,當時就哭起來。桂太太面上數落了三少爺同衛少爺,背地裡還說,孩子也太膽小了……」

  一邊說,三人一邊進了堂屋,諸姑奶奶笑道,「楊太太,我可是把人給您還回來啦——」

  才說了一半,她就將話吞進了肚子裡。牛姑奶奶一臉心疼,已經起身把善桐拉到了懷裡,好一頓揉搓,「好孩子,麒山不懂事!你嚇著了沒有?」

  隨即又一臉心疼地看著裙子嘖嘖做聲,「這一條連做工帶料子,三五十兩跑不掉吧!這孩子真是該打了!你放心,回頭伯母給你出氣!」

  就是桂太太,也不由得望著善桐笑了,「我們家孩子粗野,嚇著了沒有?」

  善桐心中一動。

  她就平靜地搖了搖頭,「只是微微嚇了一跳。」

  桂太太一怔。

  聽那丫頭的說話,這兩個小混球,是把人家姑娘手裡的茶杯給打成粉了……

  就算是自己,只怕也都要驚得一驚,一般人家的小姑娘就算當時不哭,神色必定也難看得很。

  楊家小五房這個三姑娘,卻看著是真沒有嚇著,連說話的氣息,都均勻得很。

  這一次,她運足了目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善桐幾眼,才略帶掩飾地笑道,「沒嚇著就好,也是我忘了囑咐他們,今兒個款待貴客,可不許他們胡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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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8 11:45 PM


第六十三章:苦辣

  雖說有了這個算不上愉快的小插曲,但眾位太太奶奶的興致似乎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沒一會這兩個小淘氣也到了,牛姑太太就強著要衛麒山給善桐道歉。

  雖說私底下沒准橫行霸道得不得了,以至於連侍女都不敢對這兩人的行徑多說一句。但當著太太奶奶們的面,這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郎還是很有分寸的。衛麒山也未曾如何作態,便爽快給善桐做了個長揖,笑道,「不知道世妹不是武將家的閨秀,還以為大家都研習武藝,一時技癢難免賣弄,世妹請見諒。」

  又大包大攬地將所有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沖著桂太太道,「含芳就是被我帶累的,伯母您別罰他。他勸我來著呢,是我沒聽。」

  倒是挺有義氣的!

  桂太太本來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聞聽此言,不禁欣然一笑,望著善桐道,「這可不在我,你問問這位三世妹,要不要伯母罰他了。」

  看來桂太太雖然把二少爺含春教得相當好,但對三少爺含芳卻是異常偏寵……王氏心中一動,就給女兒使了個眼色。

  善桐本來已經聽懂了桂太太的潛臺詞,又得了母親的眼色,怎麼不知道該如何行事?她索性也就大方到底,笑道,「算啦,一點小事嘛,衛世兄的武藝真挺不錯的。我也沒有嚇著,倒要你來賠不是,得了一個揖,是我賺了呢。」

  這一下眾人都笑起來,桂太太連聲道,「真是個鬼精靈!比你娘還會說話!」

  又叫她到身邊站著,握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邊揮手讓兩個男孩子下去,一邊問,「今年是十一歲?嗯,倒是比你小四房那位堂妹大了一歲。家裡有幾個兄弟姐妹?平時愛吃什麼,愛玩什麼?」

  善桐卻只覺得被桂太太握著的手一陣一陣地發冷,卻又說不出這是為了什麼,她只盼著桂太太沒能察覺到這個變化。面上努力擠出笑來,儘量表現得大方些,卻又不願失了女兒家的矜持,把態度表現得過於熱切。

  「家裡還有三個哥哥,一個妹妹。我倒是江南人的口味,平時愛吃大米飯……讀書針線閑了,偶然也出門騎馬。祖母說,西北女兒,騎射上不用精通,卻也不能不會……」

  這個年紀的女孩兒,稍微驕縱懵懂一些的,還是一派童言童語呢。就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兒,庶女多半怯懦了些,嫡女又總是有些當仁不讓的傲氣。如善榴善桐姐妹一樣,大方中帶了詼諧,又還有一絲女兒家羞澀矜持的做派,在西北的確是難得一見。桂太太撈了王氏一眼,倒是暗暗點頭:楊家不比桂家,只是老九房一枝獨秀,從宗房算起,小四房、小五房,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家。

  可惜,身處桂家這樣的高位,一舉一動,都不能不再三慎重。這小姑娘雖好,母親一系如今卻是燙手的山芋……如今京裡鬥得如火如荼,有些事就不能辦得太急了,免得招惹來不必要的誤會。

  再說,怎麼說,小五房這位二老爺的官位也的確是低了一些,若是受到舅爺帶累,仕途艱難,倒為不美了。

  她心中思緒萬千,不多時已是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只是看著善桐白嫩秀麗的容顏,所有念頭又漸漸消散了開去,又問了善桐幾句話,便鬆開手笑道,「好孩子,我家裡沒有女兒,最喜歡水靈靈的小姑娘了。我知道你姐姐要備嫁不好隨意出門的,在西安的日子裡,你閑了就打發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接你到家裡來,帶你騎馬,教你射箭!」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抿著唇只是笑,卻不肯說話。王氏笑道,「您是抬舉她了,她說是說會騎馬,其實又哪裡能和您的身手相比呢。」

  話才說到一半,桂太太已經截入道,「這些虛客氣話,我不要聽!我聽孩子自己的說話。」

  一邊說,一邊又笑著看著善桐問她,「三姑娘,你甭聽你娘的,你就說,你愛不愛騎馬。」

  第一次上門拜訪,已經得到桂太太的青眼,能夠時常到她跟前,陪著她騎馬射箭的,其實已經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尤其騎射本來也是善桐所好,她本該稱心如意到十二萬分,可不知怎麼,這個愛字懸在口中,居然似乎有一千斤重,墜得她一心的酸疼。她猶豫了片刻,又看了看母親,見王氏雖然不說話,但眼神裡帶了淡淡的笑,還有舅母對自己微微點頭,心中不知為何又是一痛,便掩飾地垂下頭擺弄著衣角,輕聲道,「嗯,愛。」

  桂太太頓時笑顏逐開,眾人也都笑道,「到底年紀小,聽說有馬騎,怎麼不肯來了?」

  如此又打趣了善桐一通方罷了,那邊張太太又問起定西的事並朝廷局勢,眾人也都放下善桐,都聽住了。善桐靠在母親身邊,垂著頭望著底下樸素的青磚,長長的睫毛時不時微微抖動,也不知道想些什麼,只覺得心亂如麻,長輩們的對話,卻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含春兩個字忽然劃破混沌,響在了小姑娘耳邊。她猛地一震,這才回過神來,聽桂太太道。「含春也不是不想上陣殺敵的,是我不許,我說你老實呆著,過了二十歲,有你殺人的時候。這一次你就先把糧草的事辦完了,那也是大功。跟著你幾個世叔到江南去,見識見識這催糧的難辦,你就知道什麼叫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一邊說,一邊又向著王氏道,「正好在總督府裡遇到了楊家宗房二爺,也是過來打點生意的,前回給我送信,說是正好搭伴回來。」

  這年頭,凡是世家大族,都有幾門自己的生意。楊家村自然也不例外,宗房為什麼這樣殷實,就是因為世世代代都將幾門生意握在手心,雖說賬做得清楚,但這裡頭的現金流水能翻出多少利潤來,王氏也能稍微想像。她心中卻先是一動,動到了這上頭,片刻後才想起來:桂家二少爺這一次去蘇州,恐怕是去給人相女婿的了。

  連小四房七姑娘的面都沒有見過,就上趕著去江南給人相看!

  看來,桂太太面上雖然霸道,心底卻還是很清楚,什麼時候該擺架子,什麼時候,又該把面子兩個字,給拋到九霄雲外去。

  只是王氏心中依然惦記權家小神醫的事,對這些細節一時也不大著意了,過了一會,才歎息道,「也不知道二爺買著了多少糧食,這一遭我們村子為了支援大軍,可是把底兒都罄出來了。今年收成要是不好,那就真叫……」

  眾位太太的臉色也都不由得一沉,桂太太過了半晌才歎息起來,「全國米價都貴!都缺糧食!江南那邊也不例外,往年到了豐年,稻米價錢和土一樣賤,今年就不一樣了,本來還想在當地賒買一些過來的,可幾間大糧鋪都開了倉庫進去看了,實在是要空了,餘下的一點也不敢動。總督府親自打的招呼,恐怕今年收成不好,官庫裡糧食是沒多少了。得指著這點子糧食賑災救命呢。」

  屋內氣氛就更差了些,王氏臉色也不由得難看起來,半晌才問,「我們寶雞的白麵,從兩錢銀子飆升到二兩銀子一石!也不知道西安這一帶怎麼樣了……」

  眾人就都七嘴八舌地道,「雖不如寶雞的那樣貴得怕人,卻也很吃不起了。我們還好,家裡有糧食不怕的,街上好些百姓別說白麵,玉米麵都快吃不起了。」

  如此又說上興頭來,竟是近晚時分才陸續告辭。牛姑太太又握著王氏的手再三道歉了,猶道,「改日親自上門來拜。」這才依依不捨地去了。

  一行人回到家裡,才各自洗漱坐下來吃了晚飯,席間米氏便歉意道,「是我們沒用,權神醫來西北這麼大的事,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不然,一定快馬報給妹妹知道的!」

  王氏知道嫂子意思,乃是唯恐自己暗自埋怨哥嫂,忙道,「榆哥也是你們看大的,我如何不知道你們也一樣著急。只是權神醫來得這樣低調,我看除了牛姑太太事先得到消息,別人也都是事後跟著聽說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他人在定西,回頭我親自帶榆哥過去,也是一樣的。」

  這就是親娘了,別說八百里路,八千里路都願意帶著折騰過去。米氏想到自己在老家的長子,鼻子不禁一酸,「可要早點回去,仔細遲了小神醫人一走,那可真就無處去尋了。」

  「明兒去諸姑奶奶家坐坐,也算是全了禮,瞧著驢馬都歇過來了,大後日大大後日就走!」當著自己嫂嫂,王氏也沒有故作淡然。她略帶歉意地看了女兒一眼,順了順善榴的鬢髮,「本該再多留幾天,諸姑奶奶自然帶你到她們諸家在西安的老親那裡走動走動……」

  善榴自然別無二話,眾人又籌畫了許多預案,預備著打動權神醫,讓他出手去救榆哥:實在是良國公的二公子,身份如此尊貴,也不能同一般良醫似的,患者家還要擺出個官宦人家的架子來。

  王氏自從得到小神醫權仲白的消息,那股子興奮勁兒壓抑了半天,直到此時才爆發出來,一時間興奮得連牙齒都要打抖,雖然應酬了一天,但竟絲毫都不覺疲憊,同米氏在燈下籌畫了半日。等王大老爺自衙門回來,也不顧哥哥又喝得微醺,又拉著他將好消息告訴出來。王大老爺立時也激動起來,兄妹兩個又說了一個來時辰,王氏回客院時,已經是過了三更。

  兩個女兒分住客院兩廂——屋內燈火居然都還未熄,王氏此時漸漸冷靜下來,想了想,先進了善榴住的東廂,善榴已是換了竹色連紋的布袍子,靠在竹床背上沉吟不語,雖說做了要睡的樣子,但雙頰嫣紅唇畔含笑,顯然神思不屬,哪裡有半點睡意?

  大女兒也到了思春的年紀了!

  王氏心下又是一暖,含笑在女兒身邊坐下,低聲問,「諸姑奶奶人可好相處?」

  善榴便紅著臉將諸姑奶奶同自己的對話說給母親聽,「人是極好的,雖說婆婆是續弦,但只生了一對女兒,又在江南住著。即使將來我們也到江南去了,想來也斷斷沒有……」

  兩母女輕聲細語地說了好一番私話,善榴又偎到母親懷裡,輕聲道,「這一次出來,倒是值當的!若是榆哥的病能夠治好,咱們就是傾家蕩產了,也都甘心。當時我說什麼來著?時來運轉,很多事心急不得,時候到了自然有個結果。榆哥那樣聰明靈慧,哪裡能沒有他的結果?您就只管等,緣分到了,您看這不是,小神醫人就到西北來了,偏偏就還在定西住著,還要住一段日子……」

  要不說女兒是娘貼心的小棉襖?王氏心情本已經漸漸平復,聽了善榴這話,眼淚頓時又落得同走珠兒一樣。「好孩子,娘心裡的苦,就只有你能明白幾分了!我只盼榆哥能好起來,就是折了我二十年三十年的壽,拿我的命去換,我也甘心的!」

  善榴忙又勸慰了母親一番,回思這些年來的艱難困苦,不禁也落了幾滴眼淚。好容易雙方都平復下來了,才推王氏,「您也看看妞妞兒去。回了家她就靜得很,回來了只說想靜一靜,就把自己關起來了……」

  想到小女兒今日在桂家的表現,王氏心底又舒坦了幾分,若說這些年來,她心頭是蓄了幾萬斤的黃連水,這一次到西安來,這黃連水漸漸地似乎都要放空了,反而要從心底泛出甜味兒來。她擦著眼淚就笑了,「我誇你妹妹,你可別生氣,這孩子真是靈性極了,怨不得老太太那樣愛她……你看看今天在桂家,知道的說她十一歲,不知道的,二十一歲的大人,表現得也沒有那樣得體呢。」

  善榴就笑了,「我吃什麼醋呀,您這話說的,我只盼著妞妞兒比我強得再多些。日後啊,我跟著沾光!」

  母女倆不免相視一笑,王氏又撫慰了善榴幾句,這才起身出了屋子,想了想,見善桐屋內燈火果然未熄,便又放輕腳步,悄悄地進了西廂。

  雖說善桐號稱要靜一靜,但六州同六醜兩個丫鬟又哪裡敢忤逆王氏,悄無聲息就開了內間的門。王氏緩步進門時,只見同東廂一色一樣的一張竹床上,善桐面沖裡躺著,連外出衣服都沒換下。聽到有人進來,也是一動不動的,只是啞著嗓子道,「我一會兒就起來洗漱!」

  聲音又啞,鼻音又重,分明是哭過!王氏心頭一緊,忙幾步到竹床邊上坐下,將善桐翻到燈下看時。果然見得那秀麗的桃花眼,已經腫成了紅潤可愛的小桃子,小姑娘白皙的面頰上不但被壓出了竹條紋路,更是沾滿了淚痕。

  善桐從來倔強,即使是被自己打了一巴掌那一次,也不過掉了幾滴淚就完事了。何曾哭得這麼凶過!王氏心裡頓時酸痛難當,一把將女兒擁進懷中,心痛道,「怎麼就哭成這樣子了!」

  善桐先不說話,只是一抽一抽,不出聲地流淚,王氏百般哄問,她才抽噎著道,「我就是心裡難受!」

  話匣子打開了,倒不用母親再問,小姑娘自己就斷斷續續地招認了。「我、我們家也算是名門世家,和桂家比,差、差不得多少!就是爹的官銜沒他們高,又、又犯得著那樣勢利眼嗎!她以為她是皇后娘娘,還是貴妃娘娘!我、我又不是走街竄巷的貨郎擔子,專要賣給他們家……染了我的裙子,一句不是不肯賠。那是她兒子,還是東宮太子?就是平國公的世子爺,也沒有那樣做派……我們靠她給吃還是給喝呀,要受這樣的氣!」

  一邊說,一邊禁不住又流下淚來,「偏偏我們又想著……又想著……」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伏在母親懷裡,彷若一頭受傷的小獸,斷斷續續的嗚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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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8 11:46 PM


第六十四章:酸甜

  王氏心頭,一時真是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無數的話語堵在喉嚨裡,爭先恐後地要往外冒,反而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由得善桐嗚咽了一刻,她才捏住女兒肩膀,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頰,和聲道,「三妞,你坐起來。」

  善桐一陣納悶,半坐起身子,還當母親又要以大道理來說教,心中不期然就起了一絲煩躁。

  其實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只是世上這千般折磨,要是知道道理就能毫無掛礙——那反而好了!道理人人都是懂得的,只是懂得道理,也不代表心底不會難過。

  「娘,我……」她就甕聲甕氣地開了口,「其實我——」

  王氏沒有搭理女兒的話茬,她自顧自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你不像是你姐姐,從小就養在身邊,看著娘起起伏伏的,自然而然就懂事多了。從前的事,你知道得也不大清楚。」

  「你父親是元德年間中榜的,當時他也就是二十啷當歲的年紀,尚且沒有說親,你外祖父在京中做個國子監司業的閒職,同他的座師也是同年好友。一來二去,看上了他的人品,便寫信回家,牽成了這門親事。我從福建發嫁到寶雞,全禮不過三天,就跟著你父親回京城居住。」

  王氏的聲音裡就帶上了一絲悵惘,一眨眼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歎了口氣,慈愛地望著女兒,見善桐已經止住了淚水,眨巴著紅彤彤兔子一樣的大眼睛望著自己,便又續道。

  「當時你大伯已經得中,他是二甲進士,未能考中庶起士,外放到浙江一帶為官。你自小在北京打轉,並不知道,王家在南邊也是有數的名門大族。歷代以來,三品、四品的高官是從不曾斷絕的,哪怕是一品、二品,也不是沒有出過。雖說家裡人多數在福建居住,但浙江省是我們祖籍,也不是沒有親朋好友。你大伯在浙江能把事情辦得那樣順,和我們王家是脫不開關係的。」

  這個一臉和氣的中年婦人,面上不免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迷離。「雖說家中也不是沒有姨娘,但你外祖母把得好,你外祖父膝下無非就是你二舅舅一個庶子,餘下兄弟三四人都是嫡出,我又是唯一的女兒。王家門第高,你堂舅年少有為,當時不過三十歲出頭,已經有坐上福建布政使這位置的意思。那是同祖父的親堂哥,你可想而知,我們這一門在族內的風光是有多盛了。你娘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聽到一個不字,雖然也學了千般的管家本領,但當時年輕氣盛,將世情看得很輕,滿心裡只以為這一生就只是這樣順順當當地,不可能有任何波折。」

  「的確也似乎是如此,過門沒有多久,我就有了身孕。如今天下,就算是一般商人戶,這大婦有身子,也要相機提拔一兩個通房,免得家婆給人,反而和自己更不貼心。更別說楊家也是數得上號的人家,當時小四房大爺還在京裡做官,沒有外放到江蘇去呢,他身邊就有了兩三個姨娘……我想來想去,與其等婆婆從寶雞送人過來,倒不如自己先做得大方些。這就給大姨娘開了臉……這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常事。沒有多久,我有了善榴,又過一兩年得了善榆,因……」王氏看了女兒一眼,又頓了一頓,才低聲道,「生善榆時傷了身子,也就給大姨娘斷了避子湯。沒有多久,大姨娘有了身孕,你爹呢眼光又高,我索性就更大方些,見他看著巷口那戶屠戶人家的閨女好,也就給他聘了進來。無非是取個開枝散葉的意思,免得我們家男丁太少了,將來是要吃虧的。」

  「官宦人家,納妾納寵也是常事,在京中那些年,除了四時八節按時打發人回去請安送禮,也很少同你祖母打交道。因我們家規矩,長子都要養在祖母前頭,這也是為了各房公平。雖說我心裡極是不捨,但有你大伯母先例,過了周歲,我就親自把榆哥送回寶雞去……這是我婚後頭一次回婆家。你婆婆問我讀過了《楊家規範》沒有,我說我讀了。她也沒有二話,彼此和和氣氣地,住了幾天,我也就回來了。後來楠哥、梧哥相繼出生,我們寫信回家報喜。你祖母不聲不響的,也沒有一句話,我還覺得古怪,我心想,老太太年紀大了,恐怕是想把人安插進二房,可兩個庶子出生,又沒了話柄,因此有些暗自納悶。」

  往事進展到這裡,其實除了同榆哥分離之外,王氏一生也都還說得上順遂,善桐聽母親歎了口氣,心頭驀地一緊,知道緊接著就是自己出生,大哥發燒……她一時竟有些不想往下聽了。

  王氏卻並不給她喘息的時間,只是歎了口氣,又續道,「再往寶雞去的時候,是我們到河北去了,你水土不服,又吐又拉的。找了良醫來看,經他指點,這是你不適應河北的氣候。當時你舅舅雖然在京裡,但舅母不在身邊,沒個大人照顧我也不放心的。只好把你送回寶雞去,沒想到這一次回去就、就壞了……」

  她的聲音有了一線顫抖,即使是多年之後,依然聽得出那股深深的恨意盤旋不去。善桐心頭不由得一緊,她反射性地揪住了母親的衣襟,聽母親續道。「我的榆哥,本來是最伶俐的,望江次次回去看他,都說他聰明得都有些怕人,不到三歲就認得字,背得出幾百字的家訓……天呀!可我這一次回去看他,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問老太太,老太太還不肯說!硬著脖子說榆哥沒有事,就是出了痘子,燒後恢復得慢了一點。王嬤嬤背著人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當了我請罪,說是自己沒有看顧好。我一點都不肯信!她是老爺的養娘,怎麼能不把榆哥當個眼珠子一樣看待,私底下查了又查我才知道,兩個孩子高燒,從寶雞請的良醫足足有三四位,檀哥燒得更重些,老太太就慌了,親自在檀哥床前看顧。」

  她咬牙切齒地道,「她做成這樣,底下人又哪裡不知道輕重!良醫們先看了檀哥再來看榆哥,我派人上門問了藥理,說起檀哥,頭頭是道,說起榆哥,一問三不知!」

  自從兩婆媳在祖屋上演了一出將相和,這半年來,王氏待老太太不但恭敬,而且處處妥帖,老太太待王氏也是客氣中帶了推心置腹,善桐私底下常想,也許這一層心結也會慢慢隨著時間淡化。直到今日聽了母親的敘述,才知道雖然面上不提,但王氏竟絲毫沒有忘記當年往事,只是將它埋藏得更深了些。

  她想要說些什麼,也許是為祖母分辨,也許是寬慰母親,可話到了口邊,又覺得什麼言語都是那樣地蒼白無力。只得怯怯地牽住了王氏的手,聽王氏續道,「吵,吵了,鬧,鬧了。我連同歸於盡的心都有了,要不是王嬤嬤同望江死命攔著,我能把楊家村鬧得個天翻地覆!我怕楊家麼?楊家也就是個小四房大爺在江蘇做布政使,那又怎麼樣,我們王家也有布政使,也不比楊家差多少!笑話,自己大兒子還要靠我娘家幫襯,她也配和我擺婆婆的款!我豁出名聲不要了,把她打個稀爛又如何——」

  話說到這裡,王氏忽然猛地收住了,她閉上眼,劇烈地喘息了起來,過了一會又開口時,聲音中那露骨的怨毒,已經被克制後的冷靜取代。她的敘述幾乎沒了一點感情色彩,似乎只是以一種旁觀的姿態,復述著當年的往事。

  「可畢竟,我還是軟了……你不知道,我們小五房未發跡之前,最落魄的時候,祖傳的田產幾乎都被賣光了,老太太是拿田地的本去做生意,換了錢來供兒子們上學讀書,赴京趕考。這些田地其實本可以不用賣,但當時族裡你祖父的親兄弟自己貪財來擠,仗著家裡有官,一點點地幾乎都擠光了。後來你大伯你爹當起官來,你大伯為官又清廉得很。做的幾任官也的確窮,倒不如我們進項更豐富些。你爹又是個孝子,我的嫁妝錢他自然沒動,可任上的結餘,幾乎都被他帶回老家賒買這些祖傳的產業。這也是應該的,我沒有二話,可我當時畢竟年輕,我沒想到,這賒買回來的產業,都握在老太太手裡……」

  「手裡錢不夠多,說話就不能大聲。我的嫁妝不少,可也不比這祖傳的產業贏利多。」王氏苦笑起來,輕聲道,「你看老太太多聰明,不動聲色,命脈就被握在手上了。榆哥科舉已經絕望,要再被我牽累,將來分家時二房吃了虧,以後他拿什麼營生?難道專靠舅舅過活?我是他娘,我不能不考慮……這一口氣,思前想後,我忍了!」

  「沒想到我忍了這口氣,老太太還要反過來數落我,說我故作賢慧,明明楊氏規範說得清清楚楚,除非四十無子才能納一妾。我非得給你爹納妾,說我行事自作主張,眼裡沒有她這個婆婆——當時又吵得快翻了天了。你兩個嬸嬸看熱鬧都快笑死,我記得清清楚楚,牆倒眾人推,你三嬸還好一點,面上幫著勸勸架,回了家再幸災樂禍。你四嬸是恨不得再把事情鬧得大些,架秧子兩邊撥火……恨不得我們二房就和老太太鬧掰了那才好呢。這些事,你也要記在心裡,除了親親的一家人,世上再沒有誰是能信的。沒事的時候,個頂個的和氣,有事的時候就看出來了,礙著了他的路,別看面上笑著,其實心底巴不得你出醜呢!」

  她自言自語地又重複了一遍,「要礙著了他的路,別看面上笑著,其實心底巴不得你出醜呢!」這才續道,「雖說當時鬧得難堪,但後來總算,不想讓外人看笑話。還是把場面圓過來了,我認了錯,老太太明知道我心裡恨著她,面子上也和我做起戲來。本想把榆哥帶走,可也不知道任上情形如何,王嬤嬤說,剛燒好的孩子,也不敢隨意搬動,恐怕去了生地,更容易嚇傻了。再過上一年半載,沒准就慢慢地好起來了。我明知道這話多半是在寬慰我,可我,可我……正好你回了老家,也天天見好。我就把你們都留在老家,自己去了河北,三年後人滿回京,我就派人把你們接過來了。我想,我人生中最落魄最低沉的三年也就過去了。等你們到了京城,我好好給你大姐說一門親,為榆哥物色兩個醫生,治得好也好,治不好,我的嫁妝多生發一些,將來就靠祖產,也能夠他過一世了。有姐妹兄弟們照看著,不會讀書又如何,保他一世富貴平安,我還是有底氣的。」

  「沒想到,你們才剛到京城安頓下來。轉過年就得了噩耗,你們堂舅牽扯進上層爭鬥做了棄子,整個王家都跟著倒楣……上頭的貴人們就只顧了你堂舅,保了他一個太中大夫的虛銜回家養老。底下也是為他勤懇辦事的人,就顧不得理會了。這倒也沒什麼,只是你舅舅……唉,官場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他平時很得皇上看重,難免得罪了些人,落井下石之餘,竟有被免職永不敘用的危險。我們千辛萬苦,塞了五萬兩銀子給東宮身邊最說的上話的連太監,東宮這才抬了抬手,把他平調出來做個通判……」王氏越說越是悽楚,「這一下是快把我們的家底給掏空了——沒有做過親民官,手裡的錢就是不多。大部分又補貼了家裡,現如今是不指望分家,都要指望分家了。」

  善桐幾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母親也有會犯錯的時候,甚至於也有落魄、悽惶的時候,似乎不管兩房處境多差,不管她多麼憔悴、疲憊而傷心,卻總是智珠在握,行事大有章法。可聽母親說起了往事,雖說她對當時自己的心情並無一語著墨,但只聽語氣,她又如何不明白母親當時的煎熬?一時間,她只覺得眼前的母親似乎矮小了不少,又似乎蒼老了不少。卻不再是從前那幾乎無所不能的完美形象……她吞了吞口水,又無聲地鬆開了手,讓王氏調整了一下姿勢。

  「那年春天,我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就在我以為人生中最落魄也不過如此的時候。進了四月,楠哥、梧哥進學讀書,梧哥連連受到褒獎,先生們都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奇才。有知道我們家底細的,還拿梧哥和小四房大爺相比……」王氏苦笑了起來了。「二姨娘本來一向是很聽話的,可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到了這時候,她就有些輕狂了,對我也不如以前那樣畢恭畢敬。她心裡清楚著呢,梧哥和她也親,以後有了出息,忘不了她這個生母……那一天我偶然經過她房門口,就聽見她同大椿說話,籌謀著要老爺給她請個誥命,封個七品抬了二房,也好和家人做一門親戚來往。她倒是看得透,她說,你爹雖然看她平常,可很看重梧哥,沒准看在梧哥面子上,是能准的。」

  「我那天回到屋子裡,怔怔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話說到此處,王氏的聲音反而沉靜了下來,連一絲一毫多餘的情緒都不再有,她幾乎是輕聲細語,可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我想我一生循規蹈矩,哪件事做錯了。憑什麼上天這樣對我,和婆婆不貼心,和丈夫也不算太貼心,和娘家人倒是貼心了,可我沒仗上一天娘家的勢,還要受娘家人的連累。親兒子是嫡長,又聰明成那樣,順理成章就是錦簇前程,可又半路病了一場,變成這樣。大女兒花一樣的人品,受此風波牽連,本來可以說成的人家也說不成了……我是得罪誰了,憑什麼我的日子就這樣難熬,人家的路都順得不成,到了我這裡,卻是事事不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任誰都要和我作對,憑天地良心,我對不起誰?兩個妾,我待她們刻薄了?我攛掇著你爹和家裡離心了?」

  儘管事隔多年,王氏談起來當時的情緒,語調甚至有幾分漠然。但她的不甘與無奈,卻已經狠狠地撞進了善桐心裡。她還是第一次這樣直觀地瞭解到母親當年的王時,這些事對於她來說,一向是有幾分模糊的故事。她沒有想到僅僅是七八年之前,母親還有過這樣一段傷心的王氏,甚至,甚至……

  從她的敘述裡,小姑娘敏感地感覺到,在當時,母親的精神,甚至都有了崩潰的危險。

  「也就是在那天,我對自己發誓。這一天將是我王光庭一生最落魄最見不得人的日子,我走了五年背字,從此之後我再不走黴運,是我的,我要得回來,不是我的,只要為了這個家,厚著臉皮跪在地上,求我也要求來,昧著良心殺人放火,我也奪過來!」王氏一把攥緊了女兒的手,放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什麼名門閨秀,我不要這樣的幌子!我娘家不行了,我就當我沒有娘家,你哥哥讀書不行,我就當我沒有兒子……」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孩子,在那天晚上娘才明白,臉面?臉面都是不值錢的!越是不要臉,你的路就走得越順……這個道理你一定要明白。我不是讓你從此以後連一點廉恥都沒有了,四處撒瘋賣味,可你得明白,你想著求人,你想著攀高枝兒,你心裡有所圖謀的時候,你就顧不著臉面了。等你往上爬了,你到了高枝兒了,你有整年整年的時間來拾起你的臉面。可你要為了臉面不肯彎腰,將來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時候,有的是呢!」

  「今天在桂家,娘受了氣沒有?有。桂太太在西北呆得久了,哼,真把自己當盤菜了。招待客人,自己不在屋裡待著,還去騎馬射箭,把客人晾在一邊自己進屋換衣服……她是把我們當成了打秋風的窮親戚,還是來巴結她的小官太太?桂三少爺闖了禍,我們說不要緊是我們客氣,她連一句話都沒有,還不叫自己孩子賠罪……才誇了你一句,忙不迭就說起了小四房的七姑娘,是擺明瞭看不上咱們家。可瞧著你好了,轉眼間又令你常常過去陪伴,呼之則來揮之即去,頤指氣使的,這是把我們整個小五房都看得小了。」王氏斬釘截鐵地道,「可咱們家就是這樣,第一嫡弱庶強,第二弟弱兄強,第三老太太又偏心長房。這些事是娘造的孽,可得你背在身上,娘知道你也委屈。但你沒有辦法!你必須擔起來!你是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娘不和你見外……」

  善桐哽咽了,她緊緊地回握著母親的手,「我沒有推諉的意思,我知道除了我您也不能指望誰。娘,我不委屈了,我、我真不委屈了。我就當今晚是我……是我一生最落魄最低潮的日子,我,我以後再也不把臉面當回事……」

  話到了最後,到底還是帶了一絲細細的顫抖。

  王氏心底驀然泛起了一陣不忍。

  自己在三妞這個年紀,何曾知道愁字怎麼寫?嬌生慣養金尊玉貴,每日裡最大的煩惱,就是堂姐妹們又裁了花樣翻新的衣裳,打了自己沒有的新首飾。三妞自小在這樣窮苦的地方長大不說,才剛剛懂了點事,就要彎下腰來,為了今後長久之計,忍著輕視表現自己……

  她又怎麼不明白女兒的淚水,不僅僅是因為桂太太的驕橫,更是因為明白自己要忍著耐著去巴結這樣驕橫的桂太太,尊嚴受了挫折。覺得自己要比桂太太更惹人討厭,反而更自厭起來,又因為桂家分明更有意于小四房,有些出師未捷的積鬱——

  這孩子肩上已經擔了太多東西了,沉重得幾乎都要把她稚嫩的肩膀壓垮!

  「我沒有怪你!」她撫上善桐的臉頰,禁不住摩挲著那細嫩的肌膚,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將善桐的淚抹去了,再撫出笑靨來。「娘不後悔,這些道理,你現在明白,比以後明白來得更好……娘不後悔……可娘也不是一門心思要賣女求榮,之前看重桂家,是因為看重二少爺的家教同老九房的名聲。可現在老九房分明更看重小四房,作風……也實在是令人看不上眼,很多事,咱們也不必一頭熱,一味強求。桂家這門親事,沒緣分就算了!」

  善桐頓時驚愕地瞪大了眼,聽母親續道。「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才嚇了一跳,權神醫這些年來,據說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也不求他如何,不求榆哥能聰明成什麼樣。只要他不結巴,能讀得進書……你們姐妹又何必這麼辛苦?我心頭肉一樣的女兒,若不是不得已,為什麼要搶著嫁進高門給婆婆糟踐?你自己捨得,我都捨不得!」

  善桐的眼睛又熱了,她悶悶地叫了一聲娘,將頭埋進王氏懷裡,便再不肯說話。

  這一夜,西廂的燈火亮到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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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8 11:47 PM


第六十五章:超卓

  第二日起來,王氏就沒讓善桐跟著自己出門,只是帶了善榴,到諸姑奶奶夫家坐了小半個時辰也就回來了——官場上行事素來是有規矩的,雖說諸姑奶奶所適的這一戶肖家,也有四品的世襲將軍之職,但如今空頭將軍也多。這戶人家並不算多麼顯赫,以王氏身份,上門拜訪是楊家行事客氣處,若還久坐,未免就太把自己看得低了。

  「為人處事,就是細微處最見學問了。」得閒了也教導善桐。「都說低頭娶婦,抬頭嫁女。當然諸家人也客氣,燕生那孩子還特地到定西給你爹相看過了再回的甘肅。但我們也不能太跌你姐姐的面子,娘家人一言一行,關係著女兒在婆家的臉面,因此是最需要慎重的。」

  到了第三天,諸姑奶奶又上門回訪,王氏也不擺長輩架子,和和氣氣地留她吃了一餐飯,又放她和善榴閒話了多時,這才親自送出門去。回來和米氏說起來,都很滿意,「諸家這才是真正的大戶人家做派,說起來這位也是四品夫人了。雖說沒有實權,擺架子也不是擺不起來。可大家都這樣客客氣氣好來好往的,才是做親戚的正道呢。」

  米氏就想到自己成親沒有多久,還在老家居住時,同自己娘家來往的事情。按了按眼角才道,「就是這個理了,也是因為素日裡看著她家教不錯,諸家這門親,我才沒有說話。不然,甘肅那樣窮,倒不如說回老家去,好歹虎老威風在,我們王家說話,還是有幾分管用的。」

  她又壓低了嗓音,略帶了一線詭秘地道,「聽說大軍陷邊日久,未建寸功,皇上很不滿意。已經命令大皇子在京郊操練禁軍,竟是大有臨陣換將,取而代之的意思。若是真有這一天,恐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雖說自己這一房和大皇子素來往來得不夠頻密,即使大皇子上位,也未必會重新扶植大哥。但堂哥也是親戚,自然都是盼著家裡好的——可王氏想到小四房大爺隱隱約約,也是個不大高調的東宮黨,一時間卻是又喜又憂,沉默了一會才道,「算了,男人家的事,管不了那麼多。這一次來西安,我看諸家對善榴也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回頭再往來幾封信,最好今年秋天就把事情辦了。到時候大哥來不了,大嫂一定要來寶雞吃喜酒!」

  米氏沉吟片刻,卻沒有立刻答應下來,王氏心中一緊,又低聲道,「家裡真的難到這份上了?」

  「不是不是!」米氏忙道,「就是王時那孩子,平時他爹也不管著,饒是我在呢,他還東奔西跑的沒個正形。我要一走半個月,只怕是又翻天了。你也知道,你大哥沒帶姨娘通房在身邊,什麼都是我來打理,我要走了,爺倆起居還真怕沒人管著!」

  她歎了口氣,又帶了幾分推心置腹地道,「你大哥今年四十歲了,心裡有數的。王時呢,雖然浪蕩,但我們管得嚴,他也不敢到花街柳巷裡去走動。成親前又不好給丫頭開臉的,眼看著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我是怕我一走啊……」

  王氏會意地點了點頭,「這可要看緊了。要不然,以後說親也難看。」

  姑嫂相得,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米氏嘀嘀咕咕,「我也給他看中了兩個,不過這都是日後的事了。要是媳婦懂得做,我也樂得不開口……我看著這一次善榴過來,她身邊兩個丫鬟也大了些,又都生得平常,你心裡也要有數,及早預備了送到孩子身邊,讓她降伏上一年半載地再跟著過門,也不至於要用人了還不湊手,要到外頭現買,那就沒什麼大用了。」

  這實在是老成之語,實在是世家大族害怕公子哥兒們按捺不住寂寞,在孕期出外沾花惹草,惹了一身的病回來。因此一旦媳婦沒有預備,婆母賞人,根本是順理成章,容不得一絲抱怨。王氏想到自己提拔了兩個通房,卻偏偏還受到婆母的埋怨,心裡真是五味雜陳,歎了一口氣,才懶懶地道,「老太太的性子,嫂子也不是不知道,最是古怪的。我怕這邊預備了人,那邊她看見了,面上不說,私底下對我又添埋怨了。」

  米氏也苦笑起來,正要說話時,外頭又來人道,「衛總兵太太下了帖子來,說問太太並姑太太明日得空不得,若得空,她帶少爺並表小姐上門拜訪。」

  王氏心中一動,頓時就想到了牛姑太太對善桐那特別的喜愛。——就是米氏也看出來了,她打發了來人,便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在西北行事,從來沒人越過桂家的,桂太太對三妞發生興趣。就算衛家也有意說三妞,那也得先讓桂太太挑完了再說呢……這位衛太太,心急了點吧?」

  「三妞今年才十一,頂上還有一個姐姐呢,現在提婚事,也還太早。」王氏就像是從來不知道桂太太幾個兒子都到了說親的年紀一樣,恬靜地笑了。「桂家和楊家,畢竟也是大家了。沒有這姐妹嫁兄弟的,他們家二少爺不是去江南了?你看桂太太滿口的小四房七姑娘,是做什麼去的,不用多提啦。要是二少爺說了小四房的七姑娘,三少爺便不會說楊氏女。不過年紀還小……先這麼拖個一年半載的,也還無妨了。」

  米氏隔著窗戶,望了眼亭子中的兩姐妹,見善桐手執玉管正襟危坐,屏息靜氣地描紅練字,一邊善榴垂頭做著針線,便不由羨慕道,「我真是沒有女兒的福分,就連姨娘生了兩個也都夭折了。不然,真恨不得有這兩個玉娃娃在身邊做伴,多陪些嫁妝我也甘心的。」

  一時又指點王氏,「不過衛家倒的確殷實,和牛家走得也近的。怎麼說那是皇后娘娘,要活得久,將來一個太后跑不掉的……就命薄,牛家也敗不了。要是衛少爺沒那麼頑皮,西安城內想著和他們說親的人家要更多些,就是現在,也並不少……」

  「你總是旁觀者清。」王氏就笑了。「可我看那天在桂家,話怎麼就那樣少——」

  米氏的臉暗了下來,「雖是姑嫂,可她們看得起你,未必看得起我。唉,還不都一樣,到了京城,她們要挖空心思和一品太太們來往,也會照樣被看不起!」

  這話簡單樸素,倒是將王氏心頭一個水泡一針戳破了,她又沉默了半日,才淡淡地道,「會好的!時來運轉嘛。連權神醫都能等到西北,還有什麼等不到的?」

  本來王氏心急著要動身,第二日就要回去,偏偏牛姑太太說要來,也只好等了牛姑太太一天。順便就又給桂太太發了辭行的小箋,不想桂太太很當真,迅速回信,請善桐明日到桂家,履行一道騎射的諾言,才肯放她回去。王氏無奈之下,只得又把行程往後推了兩天,米氏倒很高興,「——正好王時也該從法門寺回來了,索性見一面再走。」

  牛姑太太這一次來,來得很客氣,她帶了一匹八寶緙絲的料子來做登門禮。

  「雖說也不是什麼難得的物事,但西北市面上也是少見的。是今年娘娘剛從宮裡賞出來的,花式呢又新巧,一般緙絲的料子,多半都是福壽紋的。這樣花花草草的,據說都是給小公主們、小皇子們做大節下鮮亮衣裳,我們也難得見到。」牛姑太太一臉的笑,一邊就沖善桐招手,「偏巧我們家又沒有女兒,表姑娘呢,也不愛這些花兒草兒的,我一拍腦門,正好給大姑娘、三姑娘做幾件衣服穿。」

  牛姑太太和桂太太一比,真是被比得無比懂事文雅,就是賠罪,都賠得很體面。

  王氏見善桐有一絲猶豫,便不動聲色地遞了個眼色過去,善桐也就挪動到了牛姑太太懷裡,一邊被她揉搓,一邊乖巧道,「多謝伯母賞賜。」

  「真會說話!」牛姑太太摟著善桐,簡直一臉開懷,又瞥了兒子一眼。「這個小孽障,回家我就放下臉說他了。楊太太您別往心裡去,他從小性子野,我要管教,他爹還說,這要上戰場的男孩子,寧可是調皮些的。如今也就是他爹不在,才有些沒規矩,等他爹回家,知道他在外頭炫耀武藝,他就有得疼了。」

  王氏略帶掂量地瞟了衛麒山一眼——也不好意思打量得太明顯,她握著嘴笑了,「不妨事的,都是孩子嘛。等到大了,上了戰場了,漸漸也就懂事了。現在是有勁沒處使,這才調皮些。」

  這話是說到牛姑太太心坎裡去了,她一拍大腿,「楊太太就是有見識!」

  就笑眯眯地望著衛麒山道,「你要是再淘氣,就把你送到你爹旗下,做個大頭兵讓你上陣殺敵去,看你怕不怕!」

  衛麒山脊背一挺,病懨懨的態度頓時一掃而空,那股漫不經心的精緻,也為躍躍欲試取代,他雙目晶亮,朗聲道,「娘要是捨得,我明日就走!」

  可牛姑太太又如何捨得?幾個長輩都對視一笑,牛姑太太又拉過身邊的一位小姑娘,向著米氏道,「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是想托您的。知道您針線好,據說當時在福建也是極有名的,我這裡這個小姑娘呢,平時沒事也就愛刺兩針,西安城裡找遍了,都沒有看到好的繡娘可以教她。一時半會也請不到什麼好的,知道您懂行,還想請您在福建給物色一兩個,我這裡先讓她謝謝您了。」

  這是個極其清俊優雅的小姑娘,今年大約十二三歲,同善桐是一樣年紀,只是出脫得極為超卓,瓜子臉上一雙大得都有些驚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眨一眨就是一個故事。漫說長輩們,就是善榴善桐,一望之下都大為傾倒,通了姓名才知道,這是牛姑太太堂弟的女兒,因母親早逝,父親沒有續弦,牛姑太太不忍得她無人教養,特地從老家接在身邊撫養的,閨名喚作琦玉的。此時聽了堂姑的說法,便站起身徐徐一禮,輕聲道,「麻煩王太太為琦玉操心。」

  王太太自己沒有女兒,一見之下,早忍不住拉起來一陣誇獎。又細細地問了琦玉的出身年紀,因查知她父親並無官職,母親也非系出名門,心下暗歎了口氣,卻也愛不釋手,笑道,「我真是沒福分,沒能生個這樣的女兒呢!」

  又向牛姑太太道,「放心,這件事舉手之勞,一定為您辦好。如今捎信回去,若是得便,一兩個月就有回信的。」

  牛姑太太笑著點了點頭,自然和王氏等人說話。她像是很疼愛琦玉,見她站著多少有些害羞,便打發她,「和姐妹們一道玩去吧。仔細別給人添麻煩了。」

  善桐忙笑道,「哪裡的話呢!琦玉姐姐生得這樣好看,就是看都看得心曠神怡的,又哪裡會添麻煩!」

  她就像是完全忘記了前一天的低沉,拉起琦玉的手,就同善榴一道進了裡屋。牛姑太太看了衛麒山一眼,嘴唇動了動,倒不曾說話。王氏和米氏一律微笑,只做看不見。

  雖說善桐心底記恨衛麒山,今日連眼尾都不肯看他。但對牛琦玉,她卻沒有多少妒忌的心思,稍微交談下來,只覺得對方又文雅,說話又大方得體,又博學得很。琴棋書畫,雖不說專精,但似乎在書畫上極有心得。她這半年來每日裡也臨字帖,一來練字,二來磨練心志,最近正覺得怎麼練都沒有進益,十分枯燥。才說了幾句,就拉著牛琦玉去看自己寫的字,又請教她,「都說得了神韻,才算是能夠出師了,可我一向也練得用心的,就不知道怎麼回事,不但沒有進益,似乎反而越寫越差了。」

  牛琦玉先還有些怕羞,如今說到書法,反而容光煥發起來,一點羞澀,也丟到了九霄雲外去。她一邊徐徐研墨,一邊柔聲細語地解釋給善桐聽,「這練字就是這樣,講究一個水磨工夫,又要用心,又不能著急。我走火入魔的時候,成日裡只想著,這一橫要怎麼寫才好看。反而進益不快,後來心思緩下來,只是想著陶冶情操,漸漸的倒有些樣子了。正好我和你練的都是前朝唐六如唐大家的字,我看你寫得有些樣子了,只是轉折處還透了著急,你看——」

  一邊說,一邊揮筆寫了一個楊字,果然是柔媚中隱含機鋒,以善桐眼光來看,已得唐寅字體幾分真傳。

  兩人說得興起,善榴倒落單了,她也不在意,囑咐丫鬟們上了茶點,自己打點了針線來埋頭繡花。小姑娘們說得熱鬧了,善桐又大笑起來,拉著牛琦玉的手笑道,「琦玉姐,你雖然只大我一歲,字倒是比我寫得好多了!我要向你學呢。」

  牛琦玉本來害怕善桐高門嫡女,年少氣盛,覺得自己寫得不好,暗地裡生氣。見善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坦蕩蕩地稱讚自己,不禁也大起好感,抿唇一笑,紅了臉向善桐透露,「愛寫,多練,就寫得好些。我不愛繡花,每回都要堂姑過問了,這才拈起針來……」

  「可不是了,我也正是如此!」善桐一拍大腿,更覺得投緣了。「有空閒的時辰,我是寧願多看幾本書的!」

  與牛琦玉又說了幾句閒話,牛琦玉與她也熟慣起來。究竟這兩個小姑娘身份地位大不一樣,彼此間毫無利益衝突,因此交好得也快。沒有多久,牛琦玉就紅了臉,羞怯地打聽起了前幾天那場衝突的始末。「表弟還從來沒有氣成這樣呢,回了家憤憤然的,只說你口出不遜。還說,下次要給你顏色瞧瞧。」

  善桐不屑地噴了一口氣,「我怕他呀?」

  就連說帶比,將桂家的那場小風波告訴給牛琦玉知道。

  牛琦玉頓時蹙起眉來,「你可別小看了他,大家都知道他厲害,又有桂家三少爺跟他一道。平時很少有人這樣回他的嘴的……把他的性子挑起來,你吃虧呢!」

  善桐已非昔日只知逞勇鬥狠的吳下阿蒙,想到若是衛麒山一再挑釁,自己多半也難免麻煩,一時間也有些煩惱,並不曾嘴硬,只是傷腦筋道,「唉,這可怎麼辦,總不成還要我和他賠不是吧?」

  牛琦玉握著嘴想了想,大眼裡閃過了一絲狡黠,她伏在善桐耳邊,輕聲道。「他啊,什麼都不怕,最怕女孩子的眼淚了。平時專揀男孩們嚇,就是怕惹得女孩子哭起來,偏偏呢,有時候又忍不住,嗐,還是個孩子罷了。我剛到西安的時候,他也嚇唬我來著呢,我當時倒不怕的,可故意哭起來。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一個勁給我賠不是呢。下回呀,遇到這樣的事,你就……」

  善桐一邊聽一邊笑,「沒想到你也這樣壞!」

  她又歎了口氣,「唉,可惜,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不然回了家,娘又要數落我了。」

  牛琦玉面上掠過了一絲快得幾乎難以發覺的羨慕,她略頓了頓才道,「說的也是,不比堂姑倒是寵我的,我怎麼欺負麒山,她都笑眯眯不說話……唉,有娘真好……」

  雖說似乎是在誇耀牛姑太太對她的偏疼,但小姑娘周身,顯然就多了一絲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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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8 11:48 PM


第六十六章:英雄

  送走了牛琦玉,善桐還有些意猶未盡,和善榴議論過了,「天底下也有這樣好看的小姐姐,又這樣溫柔。」

  又跑去和王氏說,「真不知道西安城裡還有這樣清秀靦腆的小姑娘,牛姑太太還誇我們呢,就是一個琦玉姐姐,都夠她看的啦。」

  王氏和善榴、米氏都看著善桐笑,笑完了米氏才說。「傻孩子,你當她為什麼被養得那樣嬌貴,那是牛家預備了要嫁進東宮去的。所以才特地從福建請師傅來教繡花,她不漂亮不溫柔,那還成何體統?」

  善桐一怔之下,才明白自己畢竟是比大人們少了幾分遠見。沒能見微知著,看透事情背後的深意。

  「要做太子妃,那她的出身還是矮了幾分呀。」她就怔怔地道,「能壓得穩後宮嗎?」

  「能不能,那是選秀時候的事了。」王氏淡淡地道,「不過,她生得太美,出身又不夠,恐怕牛家人也未必會選她。他們自己內部,肯定也有紛爭有比較的,還得看當家人怎麼說了。要瞄準的是皇后的位置,就得尋覓一個穩重平和些的,出身高些的。恐怕牛姑太太嬌養一場,也只能落得一場空了。」

  米氏又恭喜王氏,「看來妹夫在定西幹得不錯,你還是有福氣。」

  這一次善桐倒是很快也想明白了:衛麒山剛剛從定西回來,自己父親是紅是黑,他自然是最清楚的。牛姑太太對在自家這樣熱情,只怕還是因為父親受到了上級的好評。

  「這些年來,看在他小四房堂兄並我們家的面子上,一般人倒也不大為難。」王氏唇邊不禁含笑,「他年紀也輕呢,且慢慢來吧。」

  她歎了口氣,又道,「權神醫在定西也好的,這個人忙起來就顧不得吃飯睡覺,身邊帶著的兩個小廝又不敢怎麼勸,能給他把把脈,那是最好。免得累壞了身子,也不值當。」

  一時又和王氏說些京中的事,這兩個官太太久居京畿,別的不說,對京城人事還是極熟悉的。一時間權家長許家短,焦家這個,秦家那個的。善桐聽得幾乎要掩耳疾走,索性退到一邊安靜練字。第二天一大清早,桂太太就派人來接她過桂家去。

  今次上桂家,桂太太邀的是善桐一個人,王氏也沒跟著湊熱鬧的意思。只是打發善桐換了一身貢緞裡素紗面的短打,淡淡地道,「這是你舅母和我趕著給你裁的,畢竟是長輩針線,你要仔細些。」

  娘這幾天累成這樣,得了閑抽空還要做衣裳,善桐撫著衣襟,不禁感慨萬千:也不知道娘通身的精力是從哪裡來的,居然面面俱到至此。

  桂太太這一次根本都沒有在堂屋裡等候,轎子進了二門落地,僕婦便把善桐領到了另一條路上,東拐西繞的,竟又出了二門,進了個大校場。桂太太直接就在校場邊上,一邊刷著一匹大白馬的鬃毛,一邊對善桐笑道。「你來了!」

  見善桐打扮清爽,她又是一笑,「我還當你沒帶騎馬的衣裳來,特地把含芳的衣服翻了幾件出來改小了。這樣看,倒是白預備了。」

  善桐此時面對桂太太,不知怎麼,反而更落落大方,更放得開了。她雖然還有些不服氣,心裡想著要撐住楊家的面子,但少了想望,反而更揮灑自如,含笑承認,「也都是娘和舅母熬夜趕出來的,出來的時候沒想著要騎馬,的確沒帶。」

  也沒等桂太太回話,她就踮起腳尖拍了拍大白馬的身子,笑道,「這是要給我騎的嗎?」

  只聽得嘶鳴一聲,馬兒長長的尾巴甩過來,要不是善桐躲得快,險些就要被掃到了臉。桂太太笑個不停,「不行,這馬性子烈,你和它也不熟,我怕你出事呢。你騎的馬兒在那邊。」

  便有人牽了一匹棗紅色的馬來,善桐留心一看,見它是騸過的,倒的確是放心了些。她握住馬鞍,也不要人扶,輕輕巧巧就翻身上馬,看桂太太騎的那匹大白馬,不但沒有騸過,比自己的馬兒又更高大了幾分,心下倒是大為欽佩,「沒想到桂伯母居然能降得伏頭馬。」

  桂太太眼神大亮,笑著贊道,「嗯,是個懂行的,你沒訛我呢,平時在家也常常騎馬?」

  若真不會,訛了還怎麼下臺?善桐心中不免一笑,口中卻甜甜地道,「平時要學的東西多了,也就是十天半個月,才騎一小會兒。要讀書,要寫字,要繡花,要學管家……嗐,能騎就不錯啦!」

  兩人說話間,已經彼此相隨,在校場裡跑了幾個圈,桂太太多少有些不足,一邊帶著善桐往校場外頭跑去,一邊道,「我們家含芳和麒山今兒也在兵營那邊,帶你去瞧瞧吧,要射箭也得往那裡去,家裡還是小了,有些施展不開。」

  雖說西北民風較為粗獷,時常能見著女子拋頭露面地在外行走,但似桂太太這樣撥馬就出門的女眷,也的確還是不多。善桐一面有些憂慮,一面也的確大感新鮮,一抖韁繩跟在桂太太身後,一邊笑道,「噯,我就跟著伯母了,伯母就是把我賣了,我也跟著您。」

  「你這孩子,多會說話!」桂太太朗聲大笑,自邊門出了元帥府,便道聲跟好,一夾馬肚子,放馬跑了起來。善桐忙縱馬跟在後頭,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就出了城中最繁華的地帶。又越過了一片破舊不堪,居民蓬頭垢面的貧民窟,眼前依稀就可見東北角城,一併連天的兵營:西北軍事重,這片兵營儼然是建成幾年都沒有撤銷。久而久之,眾人也習以為常,都以城北大營呼之。

  見了兵營,桂太太才緩了馬速。這個貴婦人又是一臉的容光煥發,看起來似乎才三十出頭,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一邊誇善桐,「嗯,你懂得學是好事。女兒家的心思不能只放在刺繡上,讀書寫字也好,騎馬射箭也好,算賬管家也好,都要拿得起來。不然出嫁了有事,只會哭,只會繡花,那有什麼用?——唉,不過有時候,有本事也沒辦法,你看老百姓日子,是眼看著就窮苦了。這還是省城呢,鄉下地方,只怕更難過些。」

  善桐前幾日第一次見桂太太,可以說是又不喜歡她,又有些怕她。今日裡不知怎麼回事,居然覺得桂太太其實也滿和藹可親的,作風爽利大膽,也有種說不上來的魅力。她也跟著歎了口氣,低聲道,「朝廷打仗,第一個苦的還不是百姓!」

  桂太太深以為然,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格外留神又看了善桐幾眼,帶她從營房間穿過,沒有多久,就見到城牆下一大片空地,有許多兵士在其中撥馬為戲,似乎有些在打馬球的,也有些對著箭靶,射那沒箭簇的木箭,以此練習武藝。

  見到桂太太,眾人都抱拳行禮,卻並不下跪,桂太太也不介意。帶著善桐又往外走了走,再繞了個圈,才見到一個寬大的校場,卻幾乎都是空的。

  「這是你伯父親衛們平時演習的地方,眼下人都到前線去了,空蕩蕩的,我倒是時常過來。」

  桂太太一邊介紹,一邊拿過一把小弓來遞給善桐,問她,「一點都不會?」

  善桐倒是玩笑般學過些皮毛的,此時試著將弓拉開,居然可以拉滿,不禁一陣喜悅,沖桂太太炫耀道,「您瞧,我能拉滿呢!」

  桂太太不禁捧腹大笑,她還沒來得及說話,校場外頭已經傳來桂含芳同衛麒山喘不上氣的笑聲,善桐面上一紅,訕訕地收了弓。聽桂含芳一邊笑一邊道,「哎呀,三世妹真厲害——這是我六歲學射箭時開的弓,你居然能開滿呢!」

  「好了,人家是女孩兒,能和你比?」桂太太笑夠了,才直起腰喝了桂含芳一句。

  善桐既然一無所求,自然也懶得討好桂太太,她就紅著臉策馬靠近桂太太,「伯母!您瞧兩位世兄又要欺負我了!」

  桂太太倒是看她可愛,笑眯眯地道,「好,我罰他們——含芳,去取硬些的弓,並一些棉花箭來。我記得你帳篷裡還有些的。」

  桂含芳便怏怏地撥馬去了,桂太太這才對善桐道,「你別小瞧了他,雖然他小,可五六歲起,一年有竟半年在這裡住的。自己的帳篷自己收拾,和他大哥、二哥一樣,都是好樣的。我養兒子,同你娘養女兒一樣,別看年紀小,可從不嬌慣。」

  這話就有些味道了,善桐心裡似乎品出來了,又覺得不信。她索性也不多想了——也不敢多想,隨口敷衍了幾句,便央求桂太太,「您說,我今兒能學在馬兒上射箭麼?這個我在楊家村的時候看桂二哥並許家那一幫子鐵衛做過,好好看呢!」

  桂太太直笑,「你還是好好地在地上練吧!我怕你兩手一抬就得摔了。」

  衛麒山此時也縱馬過來,繞著善桐的馬兒來回穿行,逗得棗紅馬一陣不安。他雖然騎的也是騸馬,但畢竟騎得熟了,善桐有心閃避都躲不開,半日裡才得了空縱馬出去,氣鼓鼓地白了衛麒山一眼。偏偏並不理會他,只是和桂太太說笑。桂太太說了衛麒山幾句,見衛麒山似聽非聽,也就不管他。

  不一時,外頭士卒們忽然鼓噪起來,桂太太眉頭一皺,扔了一句,「你們在裡面不要出去,我去看看!」便轉過馬頭出了小校場,善桐手裡拿著小弓同些棉花箭,一時很有些技癢,想要試著在馬上射箭。可看了衛麒山一眼,又怕自己射得不好被他笑了,只好撥馬在小校場一頭呆立:卻是無論如何也捨不得下馬了。她其實很喜歡騎馬,只是在家總是太忙,又不願給大人添了事。今日之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摸到馬鞍呢。

  她不去招惹衛麒山,衛麒山卻自然是要來招惹她的。沒了桂含芳幫襯,他也並不害怕,慢吞吞地撥馬到她身邊站著,他就笑了。

  「你膽子不小呀,三世妹!我還當你見了我就要跑呢!」

  善桐掃他一眼,面帶寒霜並不說話,衛麒山眨了眨眼睛,帶了一絲病容的面上又現出一縷笑來,他輕聲道,「嗯,你想學射箭?我可以教你。」

  一邊說,一邊就從身後解下弓來,又慢條斯理地抽了一支羽箭,動作俐落爽朗,倒是顯得格外矯健。善桐不禁看著他,卻還不願搭理他。衛麒山笑著沖她眨眨眼,撥馬遠遠地跑動了開來,跑了幾圈,在馬上張弓搭箭,一箭果然就射中了一個固定的木靶子。善桐斜眼看時,只見那羽箭雖然沒有箭簇,箭頭甚至包了薄薄的棉絮,但也將靶子上擊打得木屑飛揚,將將中了十環。

  衛麒山手上的工夫是真的很說得過去的!

  她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拍手道,「射得好!」

  衛麒山面上閃過了一絲得意,卻又搖頭遙遙地說,「射得還不大好,兩軍交戰,對方自然是四處跑動,沒有呆在原地等你去射的。這活動靶子,我也就只能中上五環、六環,做不到箭無虛發。」

  見善桐露出聆聽神色,他又道,「我爹說,就是射了移動靶子射得好,到了戰場上也未必能准。畢竟人和靶子總是不一樣的。他說拿了戰俘回來,給我做活靶子來練呢!」

  一邊說,一邊張弓搭箭,遙遙對準了善桐,掀起嘴角道,「我卻有些等不及了!你看,這上頭包的是棉花,被射中了也沒事的,不如你跑起來,陪我練一練?」

  早就知道,他之前好言賣弄,是有用意在的!

  善桐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高高地抬起頭來,冷笑道,「你有膽子,儘管試試看好了。」

  衛麒山眯起眼,竟真的將弓漸漸地拉了開來,對準了善桐胸口,聲音裡也帶了一線緊繃,「我可要放了啊——」

  善桐終究還沒長大,其實就是個大人,在這樣的時候,心裡也不免有些害怕,她咬緊了牙關,卻硬是不願意示弱。只是控著馬兒站立不動,傲然迎視衛麒山,雖然沒有說話,但言下之意也很明顯了:你有膽子,就放箭吧!

  這個小丫頭,怎麼就這樣倔強!

  衛麒山心下也覺得有趣,正要再說幾句話戲弄她時,忽然聽得遠處一聲怒喝,弓弦聲起,他心下一慌,手中一鬆,箭矢便斜斜地飛了出去,所幸手上其實沒有用力,箭飛出去不多遠,連只是在校場中央就落到了地上。還沒來得及轉頭探看,虎口就是一痛,櫻木弓頓時應聲而落,低頭看時,卻是被一支包了棉花的羽箭射在扳指上,虎口吃痛迸裂,這才連弓都握不住了。

  他心中一緊,那邊善桐轉頭一看,卻是喜出望外、笑顏逐開,她趕著脆聲招呼道,「桂二哥,你回來啦!」

  但見校場邊上,一名身材高大的少年風塵僕僕,猶自穿著一身染了塵土的褐布袍,可即使是這樸素的裝扮,也難掩他自然而然勃發出的一股英雄氣概。他面沉似水,並不做聲,手中一把長弓猶自未放,另一隻手已是又扣住了一枚羽箭,轉眼上弦瞄準了衛麒山。

  不是桂含春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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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8 11:49 PM


第六十七章:救美

  隔了幾道泥土夯成的矮牆,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大校場上衛士們的鼓噪聲。小校場上卻是一片寂靜,氛圍古怪,衛麒山只覺得精氣神都被鎖死了,不禁自額際流下一滴冷汗,強笑道,「二哥,我就是嚇嚇她——」

  卻是全無了剛才的凶霸強橫,善桐見了簡直要從心底笑出來,她親親密密地策馬靠近了桂含春,跳下馬道,「剛才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一邊說,一邊對衛麒山做了個鬼臉,衛麒山氣個半死,卻又無計可施,蓋因精神被箭頭鎖死,雖然箭頭包了棉花不能傷人,但桂含春虎視眈眈,氣勢上一點都不曾放鬆,他要一動,氣機牽引之下,箭一離弦射中,雖說沒有箭簇,但這樣的力量,一場瘀傷是免不了的。一時間只得小心翼翼地看著桂含春,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還是善桐覺得這樣下去也不大像話,被桂太太看到,又生事端,這才向桂含春求情道,「算了,桂二哥,他也沒怎麼著。別鬧大了,讓大家知道,又是一場風波。」

  半年不見,不但長大了不少,看起來更有小姑娘的樣子了,就連談吐,都多了幾分穩重。

  桂含春對她當然要親切得多了,他瞥了善桐一眼,手上一鬆,木箭頓時離弦,才過校場一半,便斜斜落地,竟是軟弱無力的一箭——衛麒山大鬆一口氣之餘,不由得更訕訕然起來:被桂二哥教訓,他是不怕的。可他就硬是沒有看出來,剛才桂二哥只是虛張聲勢,嚇嚇他罷了。

  正這樣想,桂含春已是和和氣氣地問,「你們進這裡來做什麼?」

  這是桂家的親兵校場,當然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善桐轉了轉眼珠子,笑道,「是桂伯母帶我進來的,說要教我射箭來的。」

  她便同桂含春一道望向衛麒山,衛麒山摸了摸頭,要說什麼,又把話咽了下去,低聲道,「是我自己溜進來的。」

  只聽他的語氣,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個心高氣傲,有絕技在身的少年,對桂含春是徹底心服口服,連一點玩把戲的念頭都不敢有,已經被桂含春的那一箭,射丟了自己的銳氣。

  桂含春一邊收弓,一邊淡淡地道,「擅入禁地,念在你年紀還小,也不多罰你了。自己找軍法官報導,把事情說一聲,領軍棍十記。」

  衛麒山面上又憔悴了幾分,他看起來又是那個文弱謙雅的江南公子了,老老實實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是。」便翻身下了馬。

  從善桐和桂含春身邊經過時,他又偷看了桂含春一眼,低聲道,「我真沒想傷人,二哥,我就嚇嚇她。」

  到了最後一句,不禁鼓起嘴巴來,流露出了幾分委屈。

  桂含春啼笑皆非,哈哈一笑,拿弓拍了拍衛麒山的屁股,道,「去吧,你要真想傷人,就不止這一箭了。」

  他頓了頓,又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不過,箭是對著敵人的,不是對著自己人的,是對著男人的,不是對著婦孺的。下次再撞見你這樣,我廢了你的手。」

  他平素裡說話一向和氣,此時也並未板起臉來,可卻自然而然有一股淵停嶽峙、言出必行的氣度。衛麒山何曾再敢多言?一跳老高,匆忙奔遠了,連善桐都不禁咯咯笑起來。桂含春這才扭頭看著她,伸手比了比,笑道,「嗯,三世妹你長高了不少呢。」

  「桂二哥也長高了好些呀。」善桐先搶著說了一句,忽然才覺得小校場內就彼此二人,實在有些不成體統。她心中雖然已經對桂家這門親事不抱希望,但見到桂含春,總是有種說不清的羞澀和喜悅,想要多和他待一會,可又覺得這不大像話。一時間思前想後,反而沒了聲音,半晌才道,「桂二哥,你從江南回來啦!」

  她忽然意會到桂含春回歸的含義,一下精神大振,笑道,「桂二哥,你帶糧食回來了?」

  桂含春見她一驚一乍的,好似又有了小姑娘的樣子,一時間倒很想摸摸她的頭的,只是想到善桐也有十一歲過半了,轉過年來,再過上一段時間,就是十三四歲的大姑娘。手都伸出去了,又縮回來道,「嗯,雖不多,但解大軍燃眉之急,夠了。這是第一批,往後還有好些,會陸續運來的。」

  西北糧急,已經延續了大半年有餘,如今險情終於得到緩解,真是軍民都鬆了口氣。善桐這才明白軍士們為什麼鼓噪,就是小姑娘自己,都很想鼓掌歡呼一番。她喜得滿面通紅,又纏著桂含春問了好幾個問題,才笑道,「對了,桂二哥你進來做什麼,是找桂伯母麼?她方才出去啦!」

  桂含春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點頭道,「我說那群兵痞子怎麼安分得那樣快——糧食還沒進城,這裡人眼看著要多了,你一個小姑娘家的在這裡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善桐也知道,大量軍糧的到來,必定會為桂家添上許多工作。她雖然有些不捨,但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又指著棗紅馬道,「這是我騎來的,我騎著它回去吧?」

  「孩子話。」桂含春不禁失笑。「等著,我讓人給你雇架車來。」

  他大步走開,沒有多久,便領了兩個小親兵,一併桂含芳一起進小校場。桂含芳滿面放光,上躥下跳地圍著哥哥只是問話,桂含春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了,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叮囑道,「好生送三世妹回去了,路上要生了什麼事,和麒山一樣,自己去領軍棍吧。」

  又似笑非笑地道,「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竟一個人跑到了小校場裡,恰好被我撞見了,只好罰他。」

  桂含芳一縮脖子,頓時老實了不少,沒好氣地沖善桐道,「走,跟我來。」

  善桐和桂含春揮手作別,雖有些不捨,但卻不敢流露出來,只笑道,「桂二哥,我走啦。」

  走了不多遠,終於是忍不住回了回頭,見桂含春還站在原地目送自己二人,心下不禁暖到了極處。只覺得有一股情緒潮潮熱熱,在心頭盤旋,忙轉回頭去不敢再看。直到上了車,才猛地撲倒在自己膝蓋上,想著方才桂含春的一言一行。

  有了桂含春的叮囑,桂含芳這個小猴兒倒是老老實實地將善桐拉回了王家,又對出迎門人略作交待,便隔著窗戶道,「三世妹,我心急回去,就不進去吃茶了。改日我哥哥問起來,你可不許說我的壞話!」

  雖說他同衛麒山狼狽為奸,十分可惡。但這份可惡畢竟是孩童之間的齟齬,善桐得了桂含春為她出氣,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呢。對桂含芳自然也多了幾分大度,隔著窗戶笑道,「你以後不欺負我,我就不說你的壞話。不然啊,胡編亂造,也要編造出來,向你哥哥告狀。」

  桂含芳不禁大為頭疼,哼了一聲,悻悻然道,「早曉得,半路上把你給賣了!」

  等善桐下了車,他打發了車錢,便自顧自地上馬走了。米氏得了消息還很奇怪,「都送你回來了,怎麼也不進來喝口茶。」

  善桐忙指手畫腳,把江南糧食送到的消息告訴給長輩們知道。王氏、米氏都是精神一振,米氏更是喜形於色,「這下好了,看來城裡的糧價可以降了!」

  一邊又歎了口氣,「不過今晚你大舅舅肯定又要在官署忙到半夜啦,我們先吃飯吧——今兒跟著桂太太,都到哪裡玩了?」

  善桐當著舅母的面,倒是沒說起衛麒山的事:雖說桂含春沒有叮囑,但她也明白,衛麒山為這事已經受了罰,要再叨登出來,惹得牛姑太太罰他,又要上門道歉。一來多事,耽擱住了回寶雞的腳步,二來也有些得理不饒人了。她輕描淡寫地道,「就是帶我到城外的小校場去跑了馬——還要教我射箭來著,不過後來桂二哥他們回來,我不想礙事,桂伯母又出去安撫兵士們了。桂二哥就讓桂三哥把我從校場送回來了。」

  王氏這才稍釋疑心,嘴角一翹,笑著說了一句,「嗯,也許三少爺是小兒子,桂太太難免偏寵了些。桂家這個二少爺,行事倒是很穩重的。」

  說到這個,米氏倒也有話說。「桂家也就是三少爺調皮了些——也是桂太太寵他,前頭兩個孩子,都很不錯。大少爺二少爺,行事穩重中透著精明,最讓人放心的了。這一次把二少爺打發到江南去借糧食,裡裡外外的事,是他一個人主辦。跟著過去的兩三個老人,不過是協辦罷了。你看,豈不是辦得漂漂亮亮地回來了?」

  她又沖王氏擠了擠眼睛,「不過,你們楊家村想必出力也不少。」

  不管小四房大爺和村裡幾房有什麼過節,總歸楊家村是他的根。楊家村在西北,西北的事,他就要特別上心地辦。這話都不用說破,朝廷眾人均心照不宣:不然,湖廣也是天下糧倉,川蜀之地這幾年也豐收連連,且又都離得近,為什麼軍隊要到江南去催糧食?

  王氏只是笑,又念了念佛,沒接米氏的話頭。「只盼著糧草到了,能打幾場勝仗吧,西北再這樣下去,是真要亂了。」

  因善桐從桂家回來後,一行人在西安再沒有別的人事必須應酬的,王氏給小五房平時往來頻密的一些親朋好友帶了口信,就說是這次急著回去,下次再上門拜訪。如今往各處去請安的僕婦陸陸續續都回來了,善榴、善桐姐妹便在母親身邊幫著記人情帳:這戶人家給了多少賞封表禮,那戶人家又送了什麼東西。

  到得近晚時分,這才將人情帳記清了,東西各自處置,有些鮮貨便交給米氏處理。兩姐妹這才得了空,善榴忙著做針線,善桐又取文房四寶出來,見縫插針地練字,寫了幾筆,又拄著下巴自顧自地笑一笑,寫幾筆,又自己咯咯地笑出聲來。

  善榴早就留意到了妹妹的不對,她微微皺起眉頭,笑道,「你怎麼了,去個桂家,把你魂兒去丟了?」

  見善桐面色微紅不肯說話,心頭倒是微微一動,細細打量了妹妹幾眼,又低頭沉思了片刻,才略帶試探地道,「敢是你見到誰了不成?」

  姐姐的厲害,善桐是早有所領教的,這半年來姐姐一心備嫁,對家裡的事沒那麼熱心了,許多大事小事,卻還是心中有數,只是不開口兒。她見姐姐留了心,倒是有幾分提防,也不知怎麼回事,就不想把心事告訴給姐姐知道,轉了轉眼珠子,便搪塞善榴,「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許告訴娘——衛家那個紈絝浪蕩子弟,今兒個……」

  就添添減減,把衛麒山作勢要射她,反而為桂含春射了一箭的事,告訴給善榴知道。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就笑,「叫他淘氣,叫他霸道!我治不了他,有人能治!」

  這是善桐心中得意事,一提起來,笑得自然歡快。善榴倒是信實了,心想,「妹妹今年才十二歲不到,雖說心思聰慧,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晚熟得厲害。倒未必是私心裡中意了誰。」

  她也就握著嘴,跟妹妹笑了一會兒,才放下臉說她,「逞一時之快,又把場面弄僵了。他騎射比你強,你要吃眼前虧的。這一次我不和娘告狀了,下次他再這樣,你只是不理他,撥馬遠遠跑開完了。什麼事都要認真計較,你有那麼多工夫嗎。」

  善桐之所以不欲露出此事,就是害怕被母親姐姐說教,不想還是沒有躲過一劫。可待要俯首聽訓,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雖然到底還是垂下頭去,卻又終究忍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煩躁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善榴擰起眉毛,看了善桐一眼,也只好無聲地歎了口氣。

  孩子大了,一天比一天懂事,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有自己的主意。很多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就是不願意去做,你奈她何?總不能強按著她的頭,逼她喝水吧。

  想到自己把妹妹比作牛兒,她唇邊不禁又掛上了笑,正要說話時,只聽得外頭畢剝作響,似乎有人往屋頂上倒了一盆炒豆子,轉眼間響聲越大,敲擊之聲不絕於耳,一股寒氣自門窗處席捲過來,兩姐妹都走到窗前看時,卻見窗外天色蒼茫陰霾,空中不斷有冰粒落下,大小彷若米粒,砸在玻璃窗上,帶得窗戶一陣顫動。

  隔著敞開的窗戶望過去,王氏同米氏也都止住了話頭,先後出了屋子,站在廊下面沉似水地望著天。

  雖說院子並不大,大家隔著門窗說話,也都能聽到,可一時卻是誰都沒有了說話的興致。

  隔著院牆,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冰粒與鐵盆撞擊那沉悶的砰砰聲,還有不知哪裡來的孩童尖叫。

  「下冰雹嘍——下冰雹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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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9 12:00 AM


第六十八章:窘境

  小五房一行人第二天當然沒能回得去寶雞。

  這一場冰雹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不過半個時辰工夫,就化為了大雨,潑天一般下到了半夜住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又是晴空萬里,似乎是個動身的好天氣。可王氏就好像忘記了榆哥的病情一樣,反而在西安又住了下來,只是打發瞭望江男人張看回寶雞報信。甚至還寫信問桂太太借了兩匹好馬,並備了一封路引,以便可以儘快趕回寶雞。

  寶雞到西安並不如到定西那樣遠,也就是三四百里路,張看正值壯年,又很懂得主母的擔憂。到第三天早上,居然就帶著老太太的回信來了:這一場大冰雹沒有放過寶雞,從西安出去到寶雞一帶都遭了災。——他在驛站還聽到了更可怕的消息,那就是往天水一帶,整個陝南糧倉,都沒有能逃得過這一場災。

  「就差這十多天!」王氏和米氏說起來,臉上寫滿陰霾。「再過十多天,開鐮秋收了,它就是下個三天三夜也不妨事的。現在……今年的收成能有往年的兩三分,那都算是好的了。」

  米氏也跟著愁眉不展,「這下倒好,這是消息還沒到西安,再過十天半個月的,米價又要漲了!」

  一時就想起來囑咐家下人,「索性多買幾百石來,一家人慢慢吃到明年,吃不完再說了。正好最近軍糧運到了,糧價還正跌著呢。」

  每天開門七件事,身為主母怎能不操心?善榴、善桐都聽得很入神。王氏卻忙道,「不必了,你們這樣零散地買,其實也是吃虧。今年糧價貴得離奇,反正我們這裡也是要買的,到時候勻些出來,倒也夠了!」

  米氏看了王氏一眼,又掃了兩個外甥女,她壓低了聲音,「怎麼,你們的糧食也不夠吃了?」

  王氏之所以滯留西安不回寶雞,其實就是顧慮著這一層。只是這畢竟是楊家村的內部事務,卻不好和米氏說得太多。她含蓄地笑了。「老人家這一輩子是挨過幾次餓的,手裡沒有糧食,總是不安心。可我們的存糧又借走了不少,真遇到荒年,米珠薪桂的日子有得是呢。現在趕著買一點,貴是貴了,卻還是安心的。」

  二兩銀子一石白麵,也買得下手!

  米氏瞪大了眼,待要細問,見王氏神色,又住了嘴,半日才道,「你大哥好歹也是個官,城裡也有幾個熟人,要是你心裡沒有成算,我這裡倒是有相熟的米店——」

  「那倒不用。」王氏笑道,「妞妞兒養娘家就是經營這個的,在西安也有分號,我已經派人去請掌櫃的過來說話了。他們家辦事,那是最牢靠的。大嫂就只管放心吧。」

  這一場冰雹下得突然,可小姑子卻一點都沒有慌亂,往家報信,這邊安排買糧,似乎早就有了成算。看來這些年來雖然日子過得不如意,但畢竟是歷練出來了……

  米氏還在咂摸著「米珠薪桂」這四個字時,外頭來報,二少爺王時從法門寺回家了,午飯前就能到家。她頓時又活躍起來,忙著張羅給王時打掃下處,又要做幾個好菜云云。索性就讓王氏自便,自己帶著幾個媳婦子進內院去折騰了。

  兩姐妹一向不曾開口說話,等到米氏去了,善桐才道,「沒想到下這場冰雹,倒是把祖母的決心給下定了。」

  王氏歎了口氣,「也是趕巧了,這會子軍糧剛到,西安的糧價還是在往下走。再早些再晚些,就是想買,怕是都買不起了。」

  善榴這小半年來一心備嫁,對家裡的事難免就沒那麼上心了,一時間居然沒有聽懂母親和妹妹話裡的意思,忙問,「怎麼,這買糧的事,祖母是早就有準備了?」

  雖說姐姐一向同自己要好,但她似乎無所不知,又似乎什麼都能辦好的形象,在善桐心裡實在是太根深蒂固了。聽善榴這一問,她要比姐姐還吃驚,「你沒看出來啊?這幾個月,祖母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還不就是又想買糧,又捨不得錢。連三嬸、四嬸都看出來了,三嬸那天還說呢:家裡現放著上萬畝的田地,還要去外頭買糧,傳出去簡直是個笑話。雖說是在議論十六房的事,但其實是村著祖母呢。」

  雖說老太太強勢,但畢竟年紀大了,三個兒媳婦也都不是沒主意的人。她沒有明說,不代表大家都看不出來,慕容氏這是借物言志,暗暗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

  善榴的眉峰頓時就蹙了起來,見母親含笑看著自己,又有了幾分不好意思,吶吶道,「倒是我走神了,沒品出味道來……」

  「你忙著繡嫁妝,誰捨得分你的神。」王氏也笑了,「正好現在妞妞兒也大了,心明眼亮的,又在她祖母身邊伺候,有她提點著,你就只管安心繡你的花。」

  這還是母親第一次明確地表示,自己可以和大姐一樣,為她分憂了……

  善桐含了一枚福建老家捎來的醉橄欖,眯著眼笑了,見善榴也望著自己笑,她羞澀地道,「大姐你也嘗嘗——酸酸甜甜的,好吃著呢!一會兒就能品出味道了!」

  姐妹倆彼此暗地裡打趣,全從眼神動作過招,王氏看得也是會心一笑。正欲說話時,外頭來報,卻是豐裕糧號的少東家王德寶親自來了。

  這和尋常掌櫃的又不一樣,兩姐妹也就都不曾回避,等王德寶進來互相見禮過了,他還沖著善榴笑道,「聽說大姑娘喜事近了,到時候可不能少我一杯喜酒,要不是我帶了諸少爺往村子裡來,今兒大姑娘可還不知道要嫁往哪家呢!」

  善榴頓時紅了臉不說話,王氏也笑道,「小猴子,少不得你一杯酒喝的,到時候說不得還要和你同路,發嫁到甘肅去也未必呢。怎麼,上回新年裡你爹過來,還說今年預備要讓你在鳳翔府裡承擔起一兩間分鋪的,才半年不到,你又跑到西安來做什麼?」

  王德寶神色頓時就是一暗,他四周看了看,又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二太太,這話就是對著三太太、四太太,俺也不敢隨便開口的……」

  他雖然自小脫籍出去,但對舊主始終極為客氣,見到慕容氏和蕭氏時,總以三太太、四太太呼之,唯獨對二房很是親近,新春裡幾次走動,有時口中也會帶出嬸母字樣來。因是兩代養娘,又是奶侄子,王氏也從來不曾多加指責。王德寶和善榆、善桐之間,反而是像親戚更多于像主僕,這樣慎重其事地稱呼二太太,那還是第一次。不要說王氏,就是善桐善榴都不禁皺起眉來,露出了凝神細聽之色。

  「你只管說就是了。」王氏心中也是一驚:王德寶年紀雖小,但精明能幹,從小幫著父親打點生意。如今已經可以一個人跑遠路了,踏實靠譜可見一斑。這樣的人,是斷斷不會危言聳聽的。

  再想到豐裕糧號在鳳翔府也算是排得上號的糧店,王氏心中多少已經有數了,卻還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催促道,「不該多說的,你嬸母是決不會往外漏一個字的。」

  王德寶又瞥了善榴善桐兩姐妹一眼,面上神色數變,終於沒說出請姐妹們回避的話來,他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嬸母,寶雞全府都沒糧了……我這次來,是想乘著軍糧到了,城裡米價跌了,宕些糧食回去的!」

  王氏頓時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當時同業之間,雖然也有競爭關係,但更多的還是互幫互助互通有無,存貨互相平調是常有的事。豐裕糧號背靠了楊家,短短十幾年間,在鳳翔府已經很排得上號了,王善又一向很急公好義,隱隱竟有行業魁首的意思。他說寶雞府沒糧食,那就是真沒糧食了。

  西安城還沒下冰雹的時候,一石白麵都要二兩白銀了,過上幾天等陝南全線遭災的消息傳到城裡,糧價恐怕是要翻著倍的漲!

  不論多貴,現在必須得買糧食了!

  只是到底買多少呢……王氏一時卻拿不定主意了。她掃了女兒們一眼,又看了看王德寶,竟有了些不知所措:這件事牽扯到族中齷蹉,實在並不適合同嫂子說明。可兩個孩子畢竟是孩子,雖然聰慧,卻不能出面辦事。德寶又不是家裡下人,很多事也不方便出口……

  這一次,善桐卻完全讀懂了她的猶豫。

  「娘,依我看,這件事還是要問一問桂二哥。」她一揚眉毛,毫不猶豫地開了口,「不過,買肯定還是要買的,再貴也要買。這不是買糧食,是買命呢。不管三嬸四嬸怎麼想,在咱們看,肯定是買得越多越好的。」

  是啊,真到了艱難時候,三房和四房可以避到安徽去投奔大房,可自己一家是必須在楊家村陪著老太太堅守到底的。就是老太太走了,丈夫就在前線,自己也萬萬不能離開……

  王氏讚賞地看了女兒一眼,就從袖子裡掏出了幾張銀票,送到了王德寶手上。王德寶又哪裡不明白她的意思——可這機敏練達的少年東家,不但沒接銀票,反而一臉苦笑,一縮手又續道,「嬸子,我話還沒說完呢——這到了西安都七八天了,日常相好的那些個商鋪們,沒有一戶是有餘糧的,都只剩倉庫底了,就是我出到三兩銀子一石,都沒人肯賣,一個是不缺錢,一個也不敢賣……現在就是有錢都沒糧食買,實話說,還指著嬸子能給指條明路呢!」

  西安城裡面上不顯,其實糧荒已經到這個地步了?

  屋內一時竟無人開口了,大家你眼看我眼,半天王氏才歎了口氣,低聲道,「從前真不知道什麼叫做國難!你看看,還沒到國難的地步呢,就是西北打了仗,什麼四品不四品的,還不是和佃戶家一樣,今天愁著明天的糧!」

  她也只是抱怨了一聲,就又站起身來,振奮精神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先出門四處問一問,不過,德寶你可別說太多了,就只說鳳翔府糧食要賣完了,想要尋些便宜的米糧回去……」

  一邊說,一邊吩咐套了車,打發人和米氏說了一聲,居然就這樣出門去了。善榴、善桐姐妹面面相覷,都覺得心情沉重,說不出話來。兩人相攜回了客院,善榴忽然道,「真恨我不是男兒身!不然,哪裡要娘親自出去跑!到了有事的時候才知道,家裡沒幾個兒子,真是不行。」

  善桐勉強一笑,心兒卻也是飄飄蕩蕩地落不到實處。只覺得在這樣嚴峻的形勢跟前,似乎所有權勢地位,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只有糧食兩個字才是真的,才能保證生命的延續。

  生平第一次,她想到了死,恐懼起了死。在這一瞬間,她強烈地想要逃離西北,不論是去京城,去安徽,去福建,似乎都比留在這一塊危機四伏的土地上要強得多!

  可她又想到了祖母斬釘截鐵的那句話。

  「這件事是我們小五房從中促成,別人可以走,我們小五房不能走,小五房裡誰都能走,我老太婆和你們二房不能走。就算到了那一步,把孩子們都送走了,你這個二房主母,也不能走!」

  當時母親的回答,卻的確是出自真心,她並沒有絲毫猶豫,便已經答道。「老爺就在定西,媳婦自然是哪裡都不去的。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塊兒。」

  在那時候,她只覺得這話是母親難得的豪壯之言,可到了此時,善桐才覺出了母親和祖母話中的分量。

  明知道離開西北,安徽福建都是魚米之地,退一萬步說,京城至少也絕不可能糧荒,可為什麼卻不能走?

  她不禁就問姐姐,「姐,你說要是甘肅也缺糧,那可怎麼辦啊?咱們和諸家說一說,成親後讓諸大哥帶你下江南去吧!」

  善榴手上一頓,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顯然也並不是不擔心這一點,可話說出口來,軟綿綿的聲調裡又透了一股硬氣。「這話我們是決不能開口的。他是長房長孫,雖說不是宗子,可諸家和咱們不一樣,族長家是早就沒有多少聲望了,一族親戚都指望著總兵老爺的照拂。這時候一走了之,成什麼人了?信義威望蕩然無存,以後就是回鄉,也羞於見人哩。」

  王氏到了晚飯時分都沒回來,只是派人帶話,說自己在小五房一門親戚家吃飯,晚上還要再走幾戶人家,叫眾人都別等了。米氏自然不免犯了疑心,問善榴道,「出什麼事了,這樣著急。」

  善榴倒沒說什麼,善桐已道,「就是怕晚買了糧食,買得就太貴了!」

  她又問米氏,「舅母,要是明年收成還是不好,戰事也不好,您看該怎麼辦呀?」

  話才說了一半,米氏已經驚惶起來,一疊聲地道,「那還用說!當然是回福建去了!連你舅舅都得讓他辭官——」

  她看了姐妹倆一眼,又添了一句,「你們也一起帶回福建老家去!至少飯是能吃飽的!」

  反倒是表少爺王時不以為然地道,「大丈夫死生國事,到那時候棄官而走,哪有臉回鄉去。要走您走,爹是肯定不走的。」

  他放下碗筷,抹了抹嘴,起身道,「吃飽啦,姑姑晚上帶個半大小子在外頭,令人多不放心。我去陪著跑跑,看看能不能從男人們口中問點門路出來!」

  一邊說,一邊已經出了內堂。米氏被他頂得直翻白眼,半日才道,「到這時候又說國事了!讓他去考功名,怎麼都不肯去!你們這個二表哥,也不知道像誰!真是天生的牛心古怪!」

  善榴同善桐對視了一眼,兩姐妹都沒說話。善桐低下頭去,不和米氏對視。

  當晚,王氏很遲才到了家,卻也是一臉的失望:楊家在西安的親戚雖然多,但畢竟和糧號有深厚交情的也就那麼幾家。多少也都和王德寶的關係網有重合,這一天全是白忙,沒能牽得上一條有用的線。

  到了第二天,四老爺楊海武居然也到了,他又帶上了幾張銀票——先先後後,居然湊足了一萬兩銀子,並言明,「娘說了,手頭也就是這些現銀了,能買多少糧食,不分種類咱全買了。」

  只聽這句話,就知道家裡的災情到了何等地步。

  王氏頓時苦笑起來,就是善榴、善桐,都是一臉的苦澀,米氏左看看右看看,一時間眼眶兒都紅了。「哎喲喂,這可怎麼辦啊!真是要塌天了!」

  四老爺還有些不明白,「也到不了這地步吧?咱們手裡捏了錢,還怕買不到糧食?」

  善桐握緊了扶手,想到桂含春當時所說,後續還有軍糧會陸續運到,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我去求桂二哥,等後頭糧食到了,勻一點先還給我們村子。」可心中又隱約明白,桂含春決不會答應,這也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事。

  正在此時,又有人來報,「桂家十八房當家來了,說是給二太太請安問好來的。二太太您看——」

  米氏不由得就納悶地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強笑道,「是含沁那孩子?他怎麼也來西安了!正好,問問他有門路沒有。」

  四老爺面上掠過一線不以為然,「二嫂——他一個半大孩子——」

  王氏再忍不住,橫了四老爺一眼,淩厲道,「還看不出來嗎?咱們這裡是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也沒能買到糧食!含沁好歹是自家親戚,不先和親戚開口,難道要老了臉求老九房去?」

  到了這時候,四老爺才露出明白神色,張大了口吶吶地道,「可,可今年田裡幾乎是顆粒無收,家下還有那麼多戶佃農等著咱們周濟呢……」

  王氏還沒回話,腳步聲響處,桂含沁一挑簾子就進了屋。「小侄見過王世伯母——二表嬸!——四表叔也在!三妮,大表姐!這都是怎麼了,有什麼難事?方便的話,也說給我知道知道?」

  只這一句話,就能看出來含沁年紀雖小,在察言觀色上卻要比四老爺強得多了。

  王氏掃了四老爺一眼,在心底又歎了口氣,「也不瞞你……」三言兩語,便將事情交待了清楚。「現在正是不知道上哪買糧了,真是捏著錢也沒地兒買去了——唉,早知道,半年前就買了,今兒也不至於這樣犯愁!」

  桂含沁揉了揉眼,還是一臉睡不醒的迷糊相,偏頭想了想,笑了。「我當什麼事呢,您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這件事,包在侄子身上了。」

  沒等眾人答話,他又沖善桐擠了擠眼,道,「三妮,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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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9 12:04 AM


第六十九章:灰色

  這小半年來,桂含春自然沒有造訪過楊家村,但含沁因為時常要往來於天水和西安之間,往往經常繞到楊家村來看望老太太。眾人和他都是熟稔的,善桐自不必說了,因善檀去後,老太太身邊少了孫輩陪伴,善柏起往下,男孩們又都要上課。因此見含沁來了,高興之餘,總是留他在當院檀哥的住處住了。善桐又時常要在祖母身邊侍奉,進進出出哪能不打照面?善桐和他早熟得不得了了,她掃了眼母親,見王氏沒說什麼,就笑嘻嘻地道,「什麼什麼,別吊胃口了,快告訴我。」

  含沁一揚手,就從身後拿了一個琺瑯描金的盒子出來,遞給善桐道,「你自己拆。」

  一邊說,一邊又笑著向王氏遞了一個眼色,王氏會意,便沉下臉來吩咐善桐,「別在這咋咋呼呼的,耽誤我們商量正事,下去拆吧,和表哥熟了,越發連禮也不講了,哪有當著人面拆的。」

  善桐雖然也掛心糧食的事,但說到底,她一個沒長成的小姑娘,就算能出主意,卻又能幫著辦多少事?雖說明知道桂含沁是要把自己打發下去,但轉了轉眼珠子,還是沒有說穿,站起身和米氏打了聲招呼,便出了裡屋。沒有多久,善榴也跟出來了,問善桐,「表弟給了你什麼好東西?」

  善桐正費盡心思地解著那盒子上的連環鎖,本來天氣就熱,已經解出了一頭的汗,見到姐姐來了,忙道,「快來一起解!我瞧著可難了,比上回表哥帶來的那個子母九連環還難解呢。」

  善榴生性也愛解九連環這樣複雜委曲的鎖扣為戲,一邊問,一邊早不自禁端詳起來,得了妹妹的一句話,便拿過來道,「奇了,我也愛解九連環的,怎麼表弟就不給我一個呢?」

  「上回不是也給你帶了,你又叫人家別費事。」善桐頭也不抬,回了姐姐一句,倒頂得善榴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解鎖。兩姐妹專心起來,便連裡屋的動靜都顧不得聽了,只過了一會,米氏出來吩咐人去衙門請王大老爺時,善桐抬頭瞥了一眼罷了。

  不多時,王大老爺也來了,撫了撫善桐的辮子,便進了裡屋。又過了一盞茶時分,善榴方才和善桐一道揭開了那複雜到極點的連環鎖扣,兩人額邊都見了汗珠。善桐迫不及待,揭開來看時,卻見這盒子裡頭躺了一把五彩漆繪花花綠綠的小火銃,柄上還鑲了些珍珠,一望即知是西洋那邊流傳來的貨色,雖然不比姐妹們在京中所見的西洋貨一樣遍體都是珠寶,但也絕非易得之物。善桐歡呼一聲,頓時拿起來反復打量,愛不釋手,倒是善榴被嚇了一跳,忙奪下來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走了火怎麼辦?含沁胡鬧!」

  善桐頓時老大不樂意,嘟嘴道,「多輕啊,裡頭肯定沒有彈藥。我就拿著看看麼,誰還真要打人了。你看,表哥連火繩、彈藥都沒得。」

  一邊說,一邊去摸索那漳絨底襯,忽然咦地一聲,輕輕往上一提——原來這底襯下還有個夾層,裡頭壘滿了圓而小的彈藥,都拿油紙包著,雖說不見火繩之物,姐妹倆倒也都吃了一驚。

  正說話間,裡屋已是散了,眾人三三兩兩地出了屋子,面上卻是神色各異。四老爺笑顏逐開,見到侄女們在玩弄一把火器,自然也湊過來道,「這什麼東西,你表哥給你帶的?含沁,你又帶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過來。說你小,你比誰都老成,說你老成,又比誰都調皮。」

  桂含沁緊隨其後,也出了屋子。這小半年來,他個頭竄得很猛,幾乎趕得上四老爺高了,卻又沒能跟得上長肉,越發帶了一絲猴一樣的敏捷,要不是一臉睡不醒的迷糊樣子,說不定還要多一分猴精猴精的狡詐。聽到四老爺這樣打趣,他也不生氣,只是懶洋洋地道,「哎,這也是難得的東西,又鑲嵌了珍珠,畫了花兒。我也用不上,送給誰好呢?想來想去,也就是三妮最野了。大表姐也好,四表妹、六表妹也罷,都嫺靜著呢,送了我也落不著好兒。」

  一面說,一面又向善桐扮了個鬼臉,笑道,「我說得對不對啊,三妮?」

  善桐最喜歡和他抬杠的,可這份禮物,的確是送到了小姑娘心坎裡。她都捨不得故意說一聲不好,只好扮了個鬼臉,並不做聲。此時王大老爺也出了屋子,王氏、米氏尾隨其後,臉上都有些訕訕的。倒是王大老爺若無其事,拍了拍含沁的肩膀,低聲道。「好孩子,為難你了,你儘管去辦吧。我自然知道怎麼做事的。」

  四老爺頓時喜形於色。

  姐妹倆都多了幾分納悶,善桐臉上更是頓時就寫滿了疑惑,她仗著含沁和她熟悉,又很疼她,早就向表哥打起了眼色。桂含沁只做看不見,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又沖幾個長輩行了禮,道,「我這就去找人,若是順,明兒就能把糧食裝車了。」

  這麼幾個長輩,連大舅舅這個現管的通判都無能為力的事,怎麼他眨眼間就辦妥了?善桐的眼珠子都要瞪得掉下來,卻也按捺住了沒問。好容易等王氏和米氏又低聲說了幾句話,兩人各自回了屋子,她立刻就撲到了母親懷裡。「這怎麼回事呀,娘,含沁表哥又不是神仙,就是神仙,他上哪兒變出那麼多糧食來呀?」

  王氏沒有答她,這個一臉慈和的中年婦人深深地蹙起了眉毛,一臉的心神不寧,過了許久,才緩緩出了一口氣,低聲道,「這件事,你們不許給祖母知道,就是透一個字也不行,知道嗎?就說咱們是終於撞出了一條路來,買到了糧食,別的是一句話都不准多說。」

  善榴、善桐自然只有點頭的份。王氏卻又不說話了,又出了半晌的神,連善榴都催促了一聲『娘』,她才輕聲道,「其實城裡也的確是沒有多少糧食了,含沁畢竟是桂家人,消息要比我們靈通得多。麥子就要下地了,大家都等秋收呢,沒有誰會在這時候進貨的。現在就只有老西兒本錢的那幾間糧鋪子有糧食了,可他們底子厚實,也不是我們能隨意就能擠出來的。上頭有人給他們做主呢……除非是惹惱了許家人,或者是老九房親自出手,那還或者有勝算。可到時候,咱們連一點湯都分不到了。」

  一邊說,王氏一邊走神。

  只看桂含沁小小年紀,對西安城裡的形勢這樣清楚,便能看出他是個怎樣的人精了。

  小五房有這一門親戚,真不知道是禍是福……

  一時間,她居然又忘記了述說,直到善桐再三催促,才心不在焉地道,「唯獨有一家,本錢是西安城內的,兒子又正巧犯了事。現在還沒過堂呢,這不是正巧就撞在你舅舅手上了。說起來也是和桂家沾親帶故的,桂家一向糧食買賣都是和他們做。輾轉就托了含沁來說情,聽含沁的意思,白拿也不是不行。不過這樣的事我們也做不出來,略低於市價,買個三五千兩,想來也是能成的。」

  這雖然解了小五房的燃眉之急,但其實說來並不光彩,也難怪母親臉上不好看了。善桐和善榴對視了一眼,善桐道,「事急從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家裡那點糧食,支撐到明年這個時候,肯定是不成的,現在買了,總比回去餓著好。」

  王氏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又怎麼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我們家做官,雖說也是和光同塵,該拿的沒有少拿,可從來也沒有昧著良心過。不論是你爹也好,你大伯也罷。你大伯做了那麼多任親民官,老百姓只有誇沒有罵的,雖說這些年拿回家的銀子不多,有時還要家裡幫補,可這一點我們是沒有二話的……就是你爹呢,那也是因為任下商人多些。哎……這事要被老太太知道,老人家要睡不好覺了。」

  她說來說去,都沒說那位犯事的少東家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兒,善桐想問,善榴卻趕著對她擺了擺手。又說了些好聽的寬慰王氏,等王氏心情略好些了,兩姐妹退出來,才對妹妹道,「木已成舟,你問了也是給娘添心事,倒不如不問了。大家都舒服些。」

  善桐面上雖然應了,但心裡始終還是放不下,連含沁給她的火銃都玩得不開心。悶悶地到了晚上,桂含沁果然又帶了個人過來——她卻只是聽說,沒能親眼見著了。第二天一大早,楊四爺就帶著張看、王德寶出門忙活去了。王大老爺去衙門辦公不提,王氏又忙著和米氏一道商議找鏢局護送糧米的事。桂含沁到下午再過來的時候,正巧王時又出去了,兩廂拜見過了,善桐便主動拉著他說,「表哥教我打火銃。」

  王氏偏又皺著眉把含沁叫過去商議了半日,善桐豎著耳朵聽時,只聽到含沁的聲氣道,「鏢局是一定要找的,雖說一百多裡地,可東西沉重了,也得運上個三四天。不找鏢局,出了什麼事,可是真金白銀都折在裡頭了。依我看,索性請當時留在楊家村內的十一個鐵衛大哥來接一接那是最好的了……」

  他和桂含芳年紀相差不大,可兩人一比較,善桐就覺得桂含芳實在是沒看頭了。自從她認識桂含沁以來,別看他迷迷糊糊的,似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可似乎什麼事都有成算。認識的人又多,門路又廣,主意又巧妙,辦事又靠譜……雖說年歲不大,可竟是比誰都精明厲害。也就是因為如此,她心裡總覺得有幾分不對勁:這邊才要買糧,那邊含沁就上趕著來送路子了。這也實在是巧得過頭了點……

  好容易等含沁從屋裡出來,善桐就死拉活拉,非得要和表哥去打火槍。王氏本來有幾分生氣,可看小女兒一臉祈求,又想到她在桂太太身邊,也不知受了多少說不出的氣——大女兒背地裡影影綽綽露了口風,那天和桂太太一道出去,她又受了些驚嚇。只是一味息事寧人,也不願告訴自己……她心下就是一軟,揮手道,「含沁帶她到後院玩一會兒吧,你學會了也不許多打,吵人呢!回去村子裡,野地多得是,你有空,一天打一百發也隨你。」

  善桐歡呼聲中,桂含沁忙道,「有我在,吵不了別人的。」

  他似乎又成了個大孩子,忙著對善桐擠眉弄眼,「你說是不是啊,三妮?」

  雖說王大老爺如今正落魄著,但西北也不是什麼人煙稠密的地方。以他通判的身份,這一處住宅並不太小。又因為人口不多,後花園內空空落落的,可以打槍的地方並不少。含沁和善桐沒多久就擇定了一塊大石頭,善桐低頭摸了槍出來,遞給含沁笑道,「我還沒見過火銃呢,這該怎麼使呀!」

  「這可是好東西,說是西洋人也當寶貝呢,他們千辛萬苦從廣州淘換來的。沒有一點機緣,你也拿不上手。」桂含沁一邊低頭摸索一邊道,「你看,就這樣上膛,不用點火繩,它自己給你打火,你就把彈藥塞進去,再一扣扳機——」

  只聽轟地一聲大響,那石頭上頓時就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小洞,善桐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這個這麼好用……表哥你自己帶著防身呀!」

  「真到了刀槍相見的時候,這小東西裝填如此麻煩,你還沒塞彈藥呢,那邊槍就進胸口了。」含沁不以為意地道,「也就是日常玩玩罷了,戰場上是當不得大用的。除非是長槍、火炮,那才好使……唉,不過要打騎兵還是得靠騎兵,不然,他們跑得太快了!」

  善桐這是真的不懂了,她一頭霧水地聽含沁忽悠了半日,不禁歎道,「表哥你怎麼什麼都知道!連打仗都知道。好像你上過陣一樣。」

  含沁面色一暗,靜了片刻才道,「我還沒三哥大呢,怎麼能輪我上陣。其實也都是紙上談兵!」

  善桐已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雖說含沁脾氣好,一般不和她計較,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抱歉,原本想問的話,更問不出口了,只是握著火槍把玩,過了一會,才囁嚅道,「嗯……表哥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昨天遇到麒山,聽他說又吃你一個暗虧。」含沁聲音裡又有了笑意。「好哇,三妮,你本事不小。二哥脾氣菩薩一樣的,被你逗得連狠話都出口了。什麼廢了一隻手,唬得麒山都預備到定西躲一陣子去,免得遇到二哥,又被他敲打。」

  善桐原本的歉意,又潮水一樣地褪下去了,她咯咯笑了起來。「又不是我故意的,分明是衛麒山自己欺負人。表哥你不幫我出氣,反而回頭數落我,我不和你好了。」

  桂含沁敲了她頭頂心一下,佯怒道,「不是給你火槍了?還要怎麼幫你出氣,下次他要拿箭射你,你就拿火槍出來,看看誰怕誰。」

  想到衛麒山若是再來逞威風,自己拔出火銃的場景,善桐不禁笑彎了腰。兩個人又說笑了幾句,她見氣氛又活躍起來,轉了轉眼珠子,便扯了扯含沁的袖子,低聲問。「說正經的,你出了什麼好主意,一下就把糧食給買著了?娘說,剛好有個開糧食鋪的少東家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他犯了什麼事呀,又是城裡哪間商號啊?」

  桂含沁不說話了,他低著頭尋思了半晌,才自失地一笑,輕聲道,「你就刨根問底吧……傻三妮,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

  善桐知道含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孩子對他撒嬌,忙抓住含沁的手一頓猛搖,一邊要求,「告訴我,告訴我。」含沁被她搖得受不了了,只得甩開她的胳膊,沉著嗓子道,「不是什麼小事,要不是西北局勢這樣,我也未必會幫他說話。他在窯子裡和人爭風吃醋,打死了一個窯姐兒一個來嫖的客人……要是沒有意外,按例應該是斬監候。」

  善桐頓時就說不出話來了。

  人命關天,一般的案子,送了禮來,官老爺偏偏手,那是她也司空見慣的事。畢竟世上的事也不是什麼事都是非分明,若是如此,就用不著官府了。但這樣牽扯到人命的案子,這樣上下其手打點關係……

  她立刻就明白了母親的叮囑:這件事要是讓祖母知道了,恐怕老人家是肯定會責怪母親為了糧食不顧大局,竟做了這樣一盤交易的。

  「這家人本來想的是動個手腳,換個人替死……我說這絕不可能。」桂含沁卻似乎沒有留意到善桐的靜默,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頂多就是改了刺字流配,過了幾年再行打點。不過就是斬監候換個刺字流配,也夠得上幾千兩銀子了。」

  難怪母親和舅母面上都有不豫之色。

  善桐只覺得眼前的含沁表哥,就像是換了個人,她情不自禁往旁邊退開了一點,輕聲道,「嗯……嗯。」

  卻是一句別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桂含沁抬起眼來,看了看她,似乎永遠都睜不開的丹鳳眼也睜大了些,他的聲音還是很輕。「我早就說過,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現在,你還想要這柄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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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19 12:58 AM


第七十章:骯髒

  善桐也沉默了很久。

  雖說她已經知道,自己周身一樣存在著許多醜惡的,讓她不快的一面。甚至小姑娘自己也有不那麼光彩的打算,也會為了富貴權勢,半是違心半是自願地,想要『往上爬』。可畢竟這許多鉤心鬥角中,就是最讓人看不過眼的老七房,其實也是多少占了理的:十三房無後,的確是應該要過繼承嗣。老七房只是要抓住這個機會而已,雖然他們動作難看,但畢竟沒有觸犯國法。

  可含沁口中的這件事,就遠遠不止是讓人不快這麼簡單了,將來要是叨登出來,舅舅會不會——

  「萬一被人知道了,舅舅……」她忽然問。

  含沁當然也回答得很快。

  「你就放心吧,這些事,當官的哪個不熟悉。文官曲筆斷案,吃孝敬收回扣。武官吃空額吃火器……再說,只是從斬監候變成流配,又不是李代桃僵要換人去死,這件事就是被叨登出來又怎麼了。咱們又不是沒給錢,是買糧食不是收糧食嘛……再說,那個價,就是在荒年也高得離奇了。」含沁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向善桐解釋,他靠在院牆上,只是看著自己的腳尖。「王世伯知道分寸,所以才答應得那麼痛快。」

  「那……舅舅在這件事裡,除了糧食就沒有落得別的好處?」善桐又問了。她心頭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滋味,一時間竟有些害怕聽到答案,可含沁的回答卻給得很快。

  「四千兩……也不多也不少,行情價吧。」

  「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呀?」善桐真是說不出話了,憋了半天,就憋出了一句不鹹不淡的疑問。「他們又怎麼想到托你上門來說情的?」

  她也終於鼓足勇氣,扭頭看向了含沁。

  出乎意料,在善桐眼裡,桂含沁也並未變得特別醜陋,他還是那睡不醒的迷糊樣,正揉著眼睛沒精打采地望著自己的腳尖一擺一擺的,踢著腳下的紅土。只是在聽清善桐問句的時候,稍微愣了愣,卻也回答得很爽快。

  「不是我知道得清楚——傻三妮,你娘的說話,你還是沒品味出味道來。」桂含沁沒忍住,又抿著唇笑了。「你再想想,你娘是怎麼說的。」

  善桐這才用心去想,沒多久,她明白了。

  「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這幾天我們又急著買糧。舅舅那頭露個話風兒……」她沒往下說。

  也沒必要往下說了,含沁表哥本來就心知肚明,或者娘也大概猜到了一些。本來犯人家屬正愁找不到門路送禮呢,這邊聽了話口兒,哪裡還不緊著要上門巴結。別說是一兩銀子一石了,就是白送,想必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要是白送,那就落人話柄,也落入下乘了。畢竟是米糧這樣占地兒的東西,一經搬動,立刻就能引來有心人的注意。舅舅正是要韜光養晦的時候,吃相不會太難看的。

  那邊讓德寶哥的豐裕糧號出面,這邊私底下坐收四千兩,是一點痕跡都沒有。隨便找個藉口,把斬監候改成流放三千里,什麼都有了。說起來,還是別人求到門上來,自己為了幫妹妹,這才勉強昧了一次良心……

  善桐就慢慢地透了一口涼氣。

  「我說你怎麼就這麼巧,就帶了好消息上門呢。」她也學著含沁的樣子,踢起了土,沒多久,就汙了乾淨的紅綾鞋頭。「原來你和舅舅心知肚明,就是走個過場罷了。你呀,就是個說話的由頭。」

  「沒有這個過場、這個由頭,王世伯也不好下臺嘛。」含沁的語氣又淡起來。「說起來,我和他們是老交情了,十八房年年找他們賣糧食的。又和王世伯也算是有拐彎抹角的親戚,我不出面,誰出面呢?正好我也知道,姑婆其實心底還是惦記著糧食呢,沒有糧食送回去,她老人家更不安心了。一拍幾響的好事兒……」

  他沒往下說,倒是善桐幫他補完了。

  「就是委屈了死人罷了。」

  院子裡一下又沉寂了下來,善桐心底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踢了半日的土,又回頭看了看含沁,忽然微微一笑道,「其實說起來,這件事還是要領舅舅的情。要不是為了娘和我們,他也未必會這樣做的。」

  含沁似笑非笑地看了善桐一眼,「怎麼,知道是你舅舅做的,不是我做的,你又不生氣了?」

  「誰說我生你的氣了?」善桐翻了個白眼,「我就問問不行嗎?」

  「行行行。」含沁也學她翻了個白眼,做出嬌嗔的樣子來。「小姑奶奶,真是怕了你了。」

  「去你的!」善桐不禁失笑,她揮舞著火槍,嬌憨地道,「敢和小姑奶奶作對,我一槍崩了你!」

  說到這火銃,她又想起來問,「對了,你幹嘛問我還要不要這槍?難道我還為了這件事就不理你啦?」

  含沁瞟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腳尖,還沒說話呢,善桐已經明白了。

  「這是從他們那拿來的?」

  她一下就覺得這鑲滿了珍珠的小火銃沉得握不住了,忙不迭地將它塞還給了含沁。「那……你拿著吧!人家給了你就是你的了,你也沒落辛苦費——你拿了嗎?」

  「錢我沒要。」含沁答得也很坦然,「就是這個火槍,都是上門的由頭。」

  他掂了掂火銃,笑得有一絲自嘲,「我是大由頭,大由頭又得找個小由頭嘛……」

  院子裡一下又靜了下來,過了許久許久,善桐才輕聲又問,「死掉的兩個……都是壞人吧?」

  這一次,含沁罕見地卡殼了,又過了一會,他說。「唉,女的我不知道,男的倒的確是個浪蕩子,成天到晚地吃喝嫖賭,死了才好呢,免得家裡東西都敗了,還要賣妻賣女的。」

  「嗯……」善桐就把聲音拖長了,她忽然舒了一口氣,又一下振奮起精神來,捶了含沁一下。「表哥呀,你說你,事兒都辦了,你還不要錢,你圖什麼呢。」

  她問得很隨意,幾乎就像是個玩笑,可含沁卻答得很認真。

  「我不缺一兩千銀子,可我也得生活啊,三妮。這些事,不讓你知道是為你好。可我自小沒爹沒娘的,就我自己,沒人幫我遮風擋雨。再骯髒的事,我也得自己做……」

  他似乎是在辯駁什麼,又似乎是在解釋什麼。善桐閃了含沁一眼,只覺得他面上表情,幾乎令自己無法逼視。她垂下頭去,悶悶地道,「我又沒有怪你!我怪你什麼呢,這一次買回去的麥子,難道我不吃麼?我還得謝謝你呢,直接就找了舅舅,不然,你找了你嬸嬸,她肯定也缺糧食。現在西北的大家大族,誰不缺糧食,誰沒有路子……嗐,做都做了,咱們矯情個什麼勁兒!誰還不是為了活!」

  含沁翹起嘴角,他舉起手,又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狠狠地揉了揉善桐的頭頂。「那就收著槍!」

  不由分說,又把槍塞給了善桐,「難得的好東西,你隨身帶著,可別不聽話。」

  見善桐大有反駁之意,他忙又添了一句,「不是和你開玩笑……沒准那一天你就用得到了!就今年到明年之間,我看西北是一定要亂的!」

  善桐其實已經先後聽很多人用或擔憂或猶豫的語氣說過這句話,但尚未有一個人的口氣和含沁一樣肯定,她不禁用異樣的眼神望住了含沁:就算他再精,今年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比自己其實大不了兩歲!天下大勢,也是他能隨口斷言的?

  含沁彎下腰來,用火銃在泥地上勾勒了不一會,便勾勒出了一兩座城池,並蜿蜒曲折的山川河流,他蹲在地上沖善桐道,「你看,這是秦嶺,這是黃河,這是長江……這是咱們陝西,借著山西……再過去河北,京城。」

  善桐雖然聽他說過他在地圖上有能耐,但直至今日才明白桂含沁沒有吹牛,她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聽含沁續道,「北邊不多說了,自己都忙著呢。南邊也不說了,山脈重重,運糧得從水路走再轉上來。湖廣一帶過來有個秦嶺攔著也得繞路,要運糧是從山西過來最近的,別的地方進來都不大方便,不是要繞路就是不好走。要不說陝西打仗難呢,運糧進來就難……這一次二哥弄來的糧食,是在鄭州就下了運河過來的。知道為什麼這樣運嗎?」

  善桐自然是一問三不知的,含沁歎了口氣,低聲道,「因為老西兒和東宮不是一條心呢。人家心裡惦記著另一位貴人!」

  這句話出來,善桐的確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含沁對現狀這樣悲觀。

  「你……你怎麼知道老西兒和、和太子爺不是一條心?」

  即使周圍再沒有第二個人,善桐依然反射性地壓低了聲音。含沁微微一笑,笑容裡卻半點高興都沒有,「你想啊,城裡也不是沒糧食,那夥老西兒不肯拿出來,非得逼得咱們到各村裡借,是因為什麼?肯定是因為不和老帥一條心唄。咱們桂家可沒有得罪他們的地方,那肯定就是許家了。你再想想,山西那邊的路,從年前壞到現在,都多久了還沒修好……」

  詭譎而驚心動魄的朝局鬥爭,桂含沁用這麼簡單的邏輯就輕輕鬆鬆地解了出來,而且還解得有理有據的,令人不信都難。善桐思來想去,只覺得脊背骨彷彿浸到了冰水裡。她想要失聲大喊:數省之地,幾千萬人命,就因為皇長子不想許家得勝,東宮勢力大漲,就這樣……就這樣卡著不肯運糧?可她又喊不出來,她是連喊都喊不出來了。

  「你這樣一想,就知道除了江南三省擠出來的糧食,其實短期內京城的補給根本就到不了,全都會被堵在山西那邊過不來。就是繞路走,損耗也大得多了。可江南自己也要過日子,不可能再多給的,再說,那麼遠運過來,也太浪費了……」桂含沁淡淡地道,「這是在頂牛呢,就看誰先頂不住了,誰就輸。咱們老百姓算什麼,人家才不在乎。」

  他又振奮起精神,低聲道,「不過,湖廣那邊終究是可以運進來一部分的,也不可能完全斷了補給,那就真的要亂了。可我看,除非朝廷裡有變化,不然怎麼可能不缺糧。大軍自己都不夠吃了,為了不激起兵變,肯定是要先緊著軍隊的。民間一旦缺糧,肯定要亂。你們在這時候買了糧食回去,道上不可能收不到風聲……到時候,你有把槍防身,比沒有強!」

  從天下大勢說起,歸結到最後勸善桐佩槍,這立論的高遠,真是無人能及。善桐張了張口,還是說不出話來,她震驚地打量著桂含沁,就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永遠也睡不醒的少年。過了半日才輕聲道,「我……我乖乖戴著!」

  「這就乖了。」桂含沁又摸了摸善桐的腦門,他忽然又嬉笑起來。「我厲害不厲害——其實,這裡面好多事,也是二哥告訴我的。不然我上哪知道去?」

  這一句話出口,他又是那個開朗愛笑,滿嘴裡跑馬的桂含沁了。善桐使勁白了他一眼,怒道,「危言聳聽!回頭我告訴祖母,罰你——」

  「可不是危言聳聽。」桂含沁又正經起來。「很多話,二哥陷於身份,也不能隨便亂說……你自己知道就行了。這話傳出去,人心才真要亂了。」

  是啊,眼看著今年收成這樣差,全陝西可不都是指望著京城一帶過來的補給?這時候,補給無望的消息再一傳開,恐怕亂勢一成,就真不可開交了……這不是幾句玩笑就能遮掩過去,可以輕忽對待的事兒。

  善桐使勁吞了吞口水,又用力挺了挺脊背,將自己挺得筆直筆直的,就像是一株剛長成的小松樹。

  「我知道,我不會亂說的。」她輕聲道,「我一個人都不告訴!」

  桂含沁急了。「哎,我也不是讓你誰都別說——」

  善桐噗嗤一聲,又被他逗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個由頭,這番話,你是要說給祖母聽……這我還能不知道嗎?」

  她沖桂含沁扮了個鬼臉,忽然想到,「對了,表哥怎麼不自己告訴祖母,你往常不也時常到寶雞來看我們?」

  桂含沁難得被她戲耍一次,倒也笑得開心,聽了善桐一問,他的神色又陰沉了下來,反問了一句。「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來西安?」

  「對了,你為什麼來西安啊,你住了多久了,住在哪兒?怎麼我到元帥府去也沒看見你。你是才到的?」善桐這才想起來,忙連珠炮似的問了個不住。含沁被她鬧得不成了,舉起手道。「姑奶奶,你別老問個不停行嗎?」

  見善桐收了聲,他才一一回答,「我是來西安辦差的,老帥讓我回來跟著新兵蛋子一塊練槍法,學著操練行伍……來了半個多月了,我就住在城北大營裡,那天你來,我就在校場上,還看見你了!」

  「那你怎麼不叫我啊!」善桐著急了,話出口了才想起來,自己那天是同桂太太一道進的大營。

  雖說桂含沁並沒有提過,但她也看出來了,自己這個表哥同生父一家的關係似乎很是微妙,話趕話說到這裡,善桐索性就乍著膽子又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同桂太太處得不親近呀?她待你——不好?」

  桂含沁一下又垂下頭去,望著自己畫出來的山川地理圖不言語。過了半晌,才拿著樹枝一頓劃拉,將泥土地又畫花了。

  「沒有,她待我很好。」他幾乎是機械地回答。「任誰都挑不出毛病來,都說我命好,遇著個好嫡母。」

  善桐便不敢再問,她掂了掂手裡沉甸甸的小火銃,遲疑一會,又綻開一個笑,扯開了話題。「那你要練多久呀,今年過年你回天水嗎?要不然,你和我舅舅一塊過年得了。平時沒事,你也過來看看,我舅舅在西安沒多少認識的人,有時候辦事難免不大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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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22 07:40 PM


第七十一章:精明

  世上很多事,少的其實就是個門路。楊家、王家雖然不能只手遮天,但究竟底蘊放在這裡,很多事一旦找到門路,辦起來就比尋常人家要容易得多。不過三數日,糧食就已經交割完畢,只是因為小五房在西安城裡沒有倉庫,因此還暫存放在糧號倉庫裡罷了。

  這一次借著東風,也因為這位少東家乃是糧號主人的獨生子,即使是改了刺配,也不放心由他一人去遠。王德寶是個精靈人,同王氏、王時並王大老爺等人商議了一番,便咬著牙將全盤生意吃了下來。王氏也用一兩銀子一石的天價,買下了一萬石麥子。

  「都是陳年的老麥了,要出白麵,也就是六千石頂天了!」楊四爺來找王氏算賬的時候,一邊彈舌頭,一邊嘖嘖地心疼。「這一下,是把幾年的積蓄都賠進去!恐怕娘手頭也沒有多少活錢啦。」

  畢竟是楊家自己的私事,雖說熱心幫忙,但到了寫賬算賬的時候,王家人還是回避了。善桐這小半年來字寫得好,就在一邊打下手幫著謄抄。聽了四叔這樣的說話,她就看了四老爺一眼,又默默地垂下頭去。

  王氏不動聲色,隨口道,「怕也不止吧,這些年來不說別的,家裡在西安的幾間鋪子,就不止一萬兩的收成了不是?」

  「哪有那樣多。」楊四爺就笑了。「總也就是十來間鋪子,一年能有個五千兩出息是頂天的了。這些年西北不太平,生意也不好做。有了結餘還要拿去買祖產,雖說那些人懼怕大哥、二哥,也不敢胡亂開價,但當年我們家田多了去了。如今這樣賒買,怎麼都是不合算的……宗房二哥這一次跟著桂家一道回來,也帶了些糧食,說是江南糧價賤如土呢,生意也好做。氣候又和暖,悖怪咱們命苦,沒能托生到江南去唄。」

  這些年來,宗房專管著的族中祖業,也是越做越大了。不說別的,就是皮貨一項,一年獲利多少,真是難以勝數。也難怪他們要抱小四房的大腿,不說別的,就是這個江南總督的招牌掛著,這幾年來在江南就多開了好幾間分號……

  王氏也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倒是盯著又問了一句,「宗房二叔這一次帶了多少糧食回來,四叔心裡有數麼?」

  四老爺怔了怔,又撓了撓頭,笑了。「我本來還想問的來著,後來忙著辦咱們自己的事兒,就沒多嘴了。試探了幾句,老二是滴水不漏……二嫂想要知道,我再去問問!」

  既然人家不想說,三老爺或許還能撈著些口風,四老爺卻是決計問不出什麼的。

  也難怪雖然老太太多少有些忌諱著庶子,但有了事,卻總還是交待三老爺帶著四老爺去做了。庸碌至此,真是一件事都不能讓他放心。

  王氏便想起來問,「怎麼三哥這一次沒來?

  老太太說,家裡沒個男丁不安心,就讓三哥留下來了。」四老爺倒是什麼都沒聽出來。「今年收成這個樣子了,佃戶們都沮喪得很,三哥這一向也忙,就怕他們拋荒了一去不回,要找人來種地可就難了。」

  「從前都覺得買賣不實惠,這種地是最實惠的。」王氏不由得就道,「又實惠又體面……其實如今想想,還是做生意更實惠得多。至少不用看天吃飯,不比得農家,天色一暗,就提心吊膽的。」她又和四老爺說了幾句話,便打發他,「你去豐裕的分號,把德寶請過來,咱們得商量著怎麼運糧回去的事兒。」

  四老爺憨頭憨腦的,「不是說了,請許家鐵衛過來護送嗎?不說別的,好歹許家軍的旗子一打,就有人打主意,也得掂量了來。」王氏還沒說話,善桐忍不住就笑著歎了口氣,「四叔,這一動用了鐵衛老爺們,村裡還有誰不知道這件事?」

  四老爺腦子就是再緩慢,也知道宗房和小五房之間的齷蹉。他臉上一紅,「這就找德寶去。正好他們也要運糧食回去的,要能一路走,那是最好的。」

  王氏等四老爺出了門,才不輕不重地敲打善桐,「在你四叔跟前,說話就那樣不客氣?那是你四叔,不是你弟弟、妹妹。你那個語氣,是你四叔和你不計較,換做個心胸狹窄的人,只怕就要記恨上你了。」

  善桐心中多少是有些不服氣的,這一陣子,雖然說知道母親說的都是正理,可小姑娘心裡就是有一股難掩的躁動,似乎不和母親抬兩句杠,她就不大舒服。

  可世上又哪有哪個大戶人家,女兒敢和父母抬杠頂嘴的?她就咬著嘴唇低聲道,「是,下回一定軟軟和和地把話說出口,不讓四叔下不來台……」

  「官宦人家,私底下再怎麼齷齪,面子上是一定要過得去的。」王氏卻沒有留意到女兒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啜了一口茶,徐徐地又道,「日常在楊家村裡,眾人自然都是順著你了。可你看看桂太太,人似乎也不壞,為什麼不招你的喜歡呢?還不是因為她沒有顧忌到你的面子。你不喜歡桂太太,就要當心些,免得一不小心呀,自己就變成了她。」

  這番話倒是說到了善桐心裡,她不禁停下筆來,出了半日的神,才有些不服氣地道,「娘怎麼這麼厲害,隨口說一句話出來,我竟無話可回了。還當我已經聰明伶俐,其實這樣一想,還差得遠來。」「你還小呢,」王氏微微笑了,「做人是一輩子的學問,你慢慢學,急什麼。只別和那誰似的,光長年紀不長心眼,那就行啦。」

  母女相視一笑,善桐就又低下頭去,將帳本推開,換了連格紙來練字。王氏在一邊坐著,看她面色漸漸端凝專注起來,笑意忍不住就爬到了嘴角。

  又過了幾天,王氏忙前忙後,終於還是把運糧的事給辦妥了。一萬石麥子占地方,索性就在西安城裡碾成了白麵。和豐裕糧號一起到鳳翔府裡,小五房自然也有倉庫在的。雖說今年收成不好,可也還沒到顆粒絕收的地步,秋收後運糧入庫的時候再跟著運進來,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王德寶本來還想請許家鐵衛出面,不過他要比四老爺聰明得多了,話一出口,看善桐眉眼裡帶了笑,也就跟著笑起來,打那之後,也就再也沒提起這話頭了。王氏也沒占他便宜──冒昧問了牛姑太太,牛姑太太親自給薦了個好鏢局,兩家平分了鏢費,三天的路,卻花了二百兩的天價,這才把糧食給運出去了。王氏還怕四老爺事情辦不好,讓王時跟著,看著糧食進了小五房的庫房,又上上下下都查看了一遍,得了個准信兒,這才安下心來。又安頓下人們,預備著自己一行人回鳳翔府的事。

  「早知道就跟著糧食一塊回去,有鏢局護著,還安心一些!」牛姑太太很熱情,又把王氏米氏都請過去,握著善桐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她,「現在道上可不太平,你們又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要是出了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善桐難免被她看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她扭過頭去,恰好又看到衛麒山打量自己,兩人目光相遇,他沖善桐扮了個鬼臉,一臉的恨恨,倒是少了幾分江南文士一樣的風流,多了些孩子氣。

  善桐呢,一想到含沁說的『下回他再拿箭對著你,你就拔火銃也對著他』,又覺得火銃沉甸甸地掛在腰間,就忍不住打從心底噗嗤一笑。一邊笑,一邊別過頭去不理會衛麒山。

  牛姑太太看在眼裡,也跟著笑了,聽王氏回了幾句,『就是害怕糧食在路上出了事,這裡還要趕著再買,寶雞不比西安,交通不方便,手裡糧食不多,真是不安心』──她這才回過神來。「也是!還是楊太太辦事穩當。」

  她又很熱情地說,「雖說孩子的爹在定西了,但城北大營裡還是住了一隊回來換防的親兵,二十來個人,雖不說是精兵勇將的,但在戰場上也立下過功勞。如今正好要到前線去的,不如就讓他們把你們送到寶雞,再拐到定西去,那也是順路的。」

  小兒女之間的眉眼官司,王氏和米氏也都是看在眼裡的。王氏在心底將這主意轉了幾遍,也就沒有回絕,「那我可就打蛇隨棍上了,今年年成實在太差,誰說得准有什麼妖魔鬼怪呢?衛太太好心,我記在心裡啦。」

  「我也不是對誰都這樣好心的!」牛姑太太說話很直爽,「還不是三妞妞,生得好似花骨朵一樣,行事又這樣嬌憨,惹人憐愛。想到她要是在路上遇到什麼強人,倘或被驚嚇了,我這心就揪起來了。楊太太您是沾了女兒的光!」

  眾人都是一陣笑,米氏和牛琦玉都看著善桐,一邊笑一邊點頭。善桐只覺得不自在得很,瞟了衛麒山一眼,見衛麒山也是一臉吃了蒼蠅一樣的表情,心下倒是稍安,落落大方地站起來謝了牛姑太太,就道,「我吃飽啦。」一邊給牛琦玉使眼色。

  牛琦玉就帶著她在後花園裡轉了幾圈,笑道,「這裡不比江南富庶……」兩個小姑娘越說越投機,到了分手的時候,善桐倒是很捨不得琦玉,還追著她道,「得了空,你來我們家玩,我來西安找你玩!」

  回了家,米氏過來客院幫王氏收包袱,又帶了個包袱過來。「本想留你過了生日的,今年事情多,也就不和你虛客氣。」一邊說,一邊拆開包袱給王氏看。「不是正生日,也不給你打太貴重的首飾,這裡一個金戒指上鑲的紅寶石倒是不錯,你戴著壓壓壽,又給你做了些衣服。」

  王氏略微翻閱,卻見全是給自己做的褻衣、鞋襪等物,針腳細膩,顯然是米氏親手所作。一時倒紅了眼眶,「三四年沒穿過大嫂給我做的小衣服了。」

  又嗔怪米氏,「一天忙成那樣,還要打點王時的起居,得了閑歇著也罷了,又給我做這個。」

  「出閣的女兒家,這些小衣服不是娘家人做,誰做了可你的心意?」米氏笑了。「三年來想著就做一點,也不費工夫,不知不覺倒是積了一包袱,明年來,可就沒那麼多了。」

  自從出嫁生子,自己當了娘之後,除了娘家人,還有誰把自己當個女兒?這樣心疼體恤?

  王氏心中真是酸苦萬分,叫了聲大嫂,便哽咽住了不再說話。米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知道你要強,難處都在心裡不說出來。眼下咱們落魄呢,且忍著。過幾年你大哥若起複了,慢慢的又好起來了。」

  就是自己面上不說,又哪裡能瞞得過大嫂!只是兩邊落魄,也都不忍多說罷了。

  王氏又抽噎了一會,才嗯了一聲,拭了眼淚收拾心情,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荷包,遞給米氏道,「今次來,別的事都沒什麼好客氣的,就是讓大哥操辦了糧食的事,我心裡很過意不去。那畢竟損陰德呢,兩條人命的事,又不同於尋常爭產官司……我知道大哥也都是為了我。不過咱們正是艱難的時候,可不能讓人捉了破綻,老家銀錢一時緩不開,也別急著催了。別催了一肚子的火氣,我這裡還有,若要,儘管來說一聲就是了。」

  米氏拆開一看,見是兩千兩的銀票,倒是嚇了一跳,忙推回來道,「我們這裡還有的,哪裡就艱難成那樣了。」

  她又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這一次,你大哥也落了些銀子。我們不收,人家不心安的,因此我就收了。一年半載的,還短不了銀子使。」

  「儘管拿著!」王氏不聽。「那樣的錢,一年能得幾次?況且也不是正道。日後再別沾手了……我看著大郎、二郎都到了說親的時候,操辦聘禮處處都是開銷,我又沒有使錢的地方,如今在村子裡住,縱有錢也不能花呢。」

  兩人推讓了一會,米氏到底沒拗過王氏,訕訕地收了銀子,又道,「明日讓王時送你們出城吧,你大哥要去衙門,是不能送你的了。」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從前家裡發達的時候,手上有了錢就知道買地。只道這是最穩當的,做生意還要看風頭火勢,況且說出去也不大好聽。如今才知道沒了勢,就是有地又如何……周轉不開就是周轉不開……」

  這句話裡,到底還是透出了少少老家的難處。王氏心頭又是一陣酸楚,也不接嫂子的話茬,只道,「晚了,明日還起身呢。大嫂也早點休息吧!」

  第二日起來,就有些沒精神,和善桐一道進了車裡,她沉思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緩緩摸著善桐的脖子,和聲問,「怎麼,看你這幾天都沒睡好,心裡有事?」

  善桐就靠到了母親懷裡,又安靜了一會,才低聲問,「娘,那個……那個少東家,真要刺配三千里麼?」

  王氏心頭便是一跳,她反射性地掀起簾子,望了望窗外,這才壓低了聲音呵斥善桐,「在外頭,這樣的事也好亂說的?」

  見女兒雖然不說話了,但大眼中分明寫滿了疑問,她又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樣的事,你小孩子不要多管。」

  「我不是孩子了。」善桐望著自己的手指,細聲細氣地道,「還是您說的,我比一般大人都懂事呢。」

  王氏一路沉默,等車出了城,進了野地裡,那得得的蹄聲取代人聲,成為了天地間最響亮的聲音時,她才輕聲道,「是真刺配,不過,那人要是吃不得流放的苦,半路上沒了……」

  話尤未已,善桐已經明白了過來。

  「我說,怎麼連糧號都不要了,全家都要跟著搬到外地去……」她低聲嘀咕,「表哥也沒和我說清楚。」

  她又急急抬起頭來,加了一句,「這是我強著表哥說的,您可別怪他!

  提到桂含沁,王氏面上一沉,又撈了女兒裙邊的火銃一眼。「以後,你少和他往來。你這個表哥,小小年紀就這樣老于世道,手段嫺熟,連暗地裡居中牽線的事都幹得出來。十個你都不是他的菜──跟他多來往了,我怕你被他帶壞!」

  善桐心裡幾乎是陡然就起了一股反感,她想要說,「可不是舅舅暗示在先,也沒見他登門啊。怎麼不見你說舅舅了。」可又實在不想和母親拌嘴,免得漫漫長路上,又要挨母親的說教。

  「哎,再過幾年就是大姑娘了,還有什麼來往不來往的。」她就避重就輕地躲開了這個話題。「也是我問得急,不然,表哥再不和我說的。」

  王氏掃她一眼,見善桐顯然沒有當真,不由得越發沉下臉來,她輕聲道,「你根本一點都不明白你表哥的精明……這一次別看你舅舅坐享了三四千兩好處,其實最大的贏家,還是他!你當糧號是出脫給誰的?又是用什麼價錢出脫的?這些事,就是一樁樁地告訴你四叔,恐怕他都幹不來的,他今年才多大,就已經辦得滴水不漏了──」

  見善桐瞪大了眼,她還欲往下說時,車身忽然一陣歪斜趔趄,王氏兩母女都不禁發出了小小的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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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22 07:40 PM


第七十二章:遇險

  好在車子沒有翻覆,這個小小的車禍,並沒有致使車馬受傷,不過是不知誰家的車子灑了一地的沙礫,因和官道泥地同色,眾人都未曾發覺,不巧又濺入車輪,才發生這個不大不小的插曲。王氏和善桐下了車,由車夫鼓搗了小半個時辰,車隊便又陸續前行。善桐還因禍得福,騎了眾護衛的馬在前頭領了一段路,等太陽上來,暑氣漸盛,王氏怕她曬黑了,才讓她到車裡來坐著說話。

  兩母女之前在桂含沁的話題上多少鬧了些不愉快,雖然因為小車禍並沒有繼續下去,但善桐也知道母親的性子,斷斷不會善罷甘休的,進了車內,就等著王氏發難。不想她水都喝了幾口了,王氏才慢慢地道,「別喝啦,荒郊野外的,上哪給你方便去?連人家都難找的。就是要拉了臉來借,都不知問誰借呢。」

  善桐一想也是,忙把水壺擰緊了,又望著窗外,就岔開了話題。「連年征戰,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記得去年咱們回來的時候,這一路上還有好幾個村莊呢。還有打尖歇腳的小客棧……現在看,幾間鋪子都黃了。」

  若是在往日,正是收麥子的時候,往來的客商能把道路給占得滿滿的,如今路上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幾乎從頭到尾,就是自己這一行旅人。好在這一段路邊上還未曾有多少高粱,不然青紗帳一動,那真是叫人不膽寒都難了。王氏想到可怖處,禁不住握住了女兒的手,這才輕聲續道,「可不是?這一場仗打得,西北是百業凋敝,你別看村子裡窮苦,其實這都已經算是好的了。更差一點的地方,今年明年之間,還不知道有多少戶人家要逃荒呢,賣兒鬻女的就更別說了……」

  一邊說,一邊又想到了自己留給大哥的兩千兩銀票,臉上終究還是露出了少許愁容。

  善桐雖然心中多少害怕母親數落自己,但見到母親神色,又有些不忍,主動偎到王氏懷裡,低聲道。「娘你又不開心了,怎麼了麼,好好的又這個樣子,心事多了悶在心裡,最容易坐下病來——和我說說唄?」

  不和善桐說,又和誰說呢?善榴轉眼就要出嫁的人了,家裡的事,不好再拿來煩她。丈夫不在身邊,婆媳又是天生的對頭,兒子們一個小,一個親生的不懂事,懂事的不是親生的,再一個,也要專心讀書博取功名。除了這個貼身小棉襖,還有誰能陪她說話,為她分憂?

  「我是在想,你哥哥去定西的事該怎麼辦。」王氏就沉吟著和女兒商量。「身上藏多少銀兩才夠使……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什麼事都趕著不順。我看,只能擠出兩三千兩銀子帶在身上了。」

  當時說家業,當然是說手頭的田產、鋪子,很少有人家隨時隨地可以拿出幾千上萬兩的銀子流通的。小五房的家事其實已經算得上很豐厚了,就是那些田產換成了現銀,少說也有十幾萬兩銀子,更別說鋪子年年的入息了。可就是這樣的人家,要一氣拿出成千上萬兩來,其實也是相當吃力的。尤其公中剛開支了一萬多兩銀子來買糧食,今年的出息全打了水漂不說,還有上千戶佃戶等著小五房的周濟。官中的擔子也重。

  「家裡的產業,有四嬸盯著,四叔肯定是最清楚的。」善桐就小聲地和母親咬耳朵。「我看四叔的意思,這一萬兩銀子,的確是家裡現有的了。要再從帳上支走三千兩,恐怕是沒那麼多現銀。再說,三嬸、四嬸——」

  她拉長了聲音,雖然滿面的不以為然,但卻並沒有說下去。

  「給你哥哥治病的錢,當然不能指望公中。」王氏讚賞地望了女兒一眼:很多話,大家心照不宣即可,說太透也沒有意思。女兒現在是越來越懂得這個道理了。「就是手裡錢也不多了,這才犯愁呢……」

  她就扳著手指,跟善桐算了起來。「也讓你心裡有個數,知道家裡的底子厚薄。」

  這些年來,二房在任上的出息不多不少。二老爺手並不很長,不過到底是做過一任親民官的,在京城也是頭面人物。冰敬炭敬不說,值錢的還有做親民官時王氏入股的幾門生意,送了一半回家,瞞了一半回來,在昭明十八年,就已經有了二三萬兩的積蓄。夫妻兩人商議一番,索性把錢挪用了一部分進王氏自己的嫁妝名下,擴張了幾間分號,王氏又頗善於經營,這幾間鋪子財源滾滾,小家庭的私房錢頗有欣欣向榮之勢。

  只是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王家為了保住王光勉,已經是竭盡全力,哪有心思顧及王光進。福建省遠在千里之外,且當時人心惶惶之下,就是要出脫產業變現,也都沒有人願意接手。送給連太監的五萬兩銀子,倒有一多半是二房出的。那之後王光勉被貶西安,娘家的情況一天壞似一天,王氏就是要開口要債,也都要不出來。更別說她根本也沒有這個意思,於是這裡吃虧一筆,再加上京中產業受王家倒臺連累頗多,貨源供應跟不上了,也就是勉強經營而已。這一次來西安,又貼了兩千銀子給娘家,還有些零零碎碎的買糧花銷,還要給善榴壓箱底的嫁妝錢,因此王氏算來算去,就覺得手緊了。

  「索性出脫一間分號,變出二三千兩銀子的現。」她就和善桐商量,「橫豎我們現在回西安了,京城的生意,怎麼說都要漸漸收歇的。不然年年來回算賬也是麻煩——」

  善桐雖說也意識到了自己一家處境並不大如意,但卻從來沒有這樣貼近家中的經濟賬,此時在心中一算:家裡還有幾個兄弟姐妹要各自嫁娶的,不管公中怎麼出錢,私房也要貼一部分。爹爹在定西一年了,似乎也沒有捎帶銀兩回來,家裡是有出沒進的,而且看著大舅舅的樣子,只怕還是要補貼進去……

  一時間,她忍不住就脫口而出。「依我看,倒不如變了兩三千銀子的現錢出來,我們和含沁表哥合夥做糧食生意算了!」

  王氏頓時板起臉來,瞪了善桐一眼,「我說他帶壞你,你還不信!我們能和你嬤嬤奶奶搶飯吃不成?就是要做,也得和豐裕一道做!」

  她見善桐不大服氣,頓了頓,又點她一句,「你以為開糧食鋪子要靠什麼賺錢?良心麼?開糧鋪,那是最損陰德的事。在現在的西北開糧號,更是八輩子的蔭庇都得賠進去了,這樣的絕戶生意,做不得!」

  善桐待要反駁,仔細想了想母親的話,不禁不寒而慄,心中對桂含沁那說不出的親近感,也為陌生感取代了少許。她想:「開糧號靠的就是囤積居奇,低買高賣,含沁表哥明明深信西北最艱難的一段時間要來了,可這時候還盤下一間糧號,號裡有還有好些糧米……難道他也要囤積居奇,藉機抬價不成?可這掙的都是人命錢啊!」

  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商人逐利,本來任何貨物的價格也都是隨行就市,似乎乘機抬價也不能算錯……一時間思緒紛亂,過了好一會,又聽母親道,「說他厲害,就是因為他的厲害你根本都看不明白。你看這事情辦得,他是兩面落了好處,落了人情,還落了間鋪子。怎麼說他是老九房出去的人,就是陝甘總督要拿不聽話的糧號開刀,也決不會找到他頭上。這一場戰爭財下來,他怕不是要發了十幾萬兩銀子?可你得記住,三妞,有些錢咱們能掙,這種錢卻是決不能掙的。祖宗都在地下看著呢,咱不能讓祖宗也戳我們的脊樑骨!」

  善桐就不吭聲了,半晌才道,「您又用著表哥,又防著表哥的,似乎也不大厚道……人家未必就會那樣做呢?也就是咱們幹猜猜罷了。」

  這是變相地承認了含沁的心機,卻還有些不服氣了。

  王氏掃了女兒一眼,待要再說幾句,卻也看出了她隱隱的不耐煩。她心中一動,便不再往下訓誡,而是轉了話題,又和女兒盤算。「出脫京城那幾間分號,也不是因為急著要變現。從來事情都是這樣,人走茶涼,我們現在沒有親戚在京裡,生意只會越來越難做的。倒不如捏著現銀……也不買地了!」

  「這裡這個樣子,買地也沒什麼用。」善桐低聲附和母親,「我看還是做生意賺錢……您說,要不咱們和祖母說說,到江南去看看?再怎麼說,小四房大爺在呢,就是看在他面子上,咱們也不能受到多少刁難。再說了,還有外祖父一家,雖說現在也不大得意,可根基到底還是在的……」

  王氏本來心中倒很是茫然,沒有多少思路在的,聽女兒這樣一說,便低了頭只是籌畫。半日才道,「也好,橫豎你和你哥哥娶親出嫁都還早了,家裡也不著急等錢,我看這樣,回去就派張看到京城去。鋪子盤走一半,盤出一兩萬銀子來,盡夠榆哥治病的了,若還有多,便帶到江南去,請十七房的嫂子帶著,跟你小四房大伯母打個招呼,看看能有什麼商機沒有。」

  其實權仲白身為一等良國公之子,又哪裡會是在乎錢的人,就是這幾天聽說了他的事蹟,善桐也絲毫不認為能用銀兩打動他。而按當時物價來說,榆哥就是要用百年老山參,東北血鹿茸,醫藥費也根本上不了五千兩銀子。一兩萬銀子就預備著治病,其實頗有過分謹慎的嫌疑。她想要勸母親幾句,可看了看母親的神色,又閉上嘴不說話了。

  不管常理如何,做家人的總是希望能有個完全的準備……

  兩人一路盤算,王氏一路和善桐說些節制下人經營生意的訣竅,又教導她道,「有些事固然可以放手底下的掌櫃去辦,但你自己心裡也要有數的,別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那上下情弊可就大了。雖說只是小小一個家,可權衡之道,也和朝堂一樣。避嫌、制衡、後招、敲打、立威,都是學問,你平時瞧你祖母管家,似乎什麼都是含含糊糊的,其實老人家一搓麥穗就知道今年收成怎麼樣,心底清楚著呢。生意上的事就更不含糊了,看賬算賬都來得。只是尊重帳房掌櫃的,等閒不挑錯兒……」

  說著,太陽已經上了中天,雖說出門得早,可因為一路車行不快,又有個小插曲,打尖吃午飯的時辰就晚了。到了半下午,善榴又暈車鬧得吐了,眾人又耽擱了一會兒,眼看著天色將晚,離一行人來時投宿的小村莊還有一段路,王氏便有些不安了:這一片村莊還算稠密,因已經靠近寶雞,人口是多的,土壤也不算太貧瘠,就是官道兩邊,都種上了高粱。

  她就親自掀開簾子,問過車夫,知道恐怕還要走一個時辰才能落腳,不禁就看了看天色,皺眉道,「恐怕太陽落山了也未必到得了呢。」

  善桐也有些畏懼,她握著腰間的火銃,心思倒慢慢地寧靜下來,又彎下腰去,從包袱裡拽出了漆盒抱在懷裡,一邊安慰母親,「沒事兒,就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呢……你看,咱們還有二十多個兵爺護衛著,一般的小蟊賊看了也不敢出來。」

  王氏見那二十來個侍衛果然前後扈從,雖說神色憊懶,但也是披甲之士,遠遠望去,都能看到甲片上的反光。心下也漸漸安寧下來,才說了一句,「路上人也實在是少了,你看除了剛才經過的那幾輛驢車,一天都沒見到多少光鮮的行人了……」

  正說著,只聽得遠處一陣風響,高粱叢一陣亂抖,眾兵士們忽然精神抖擻,往三輛車前聚攏了過來,各自都擎出了兵器。

  王氏心下一突,面色頓時已經大變,緊接著就見得青紗帳裡也跳出了一群人馬來,卻是都拿黑布蒙了頭臉,遠遠的也不近前——因車邊的兵士已經張弓搭箭,也早瞄準了這一夥強人。兩幫人馬一時間倒是誰都沒有亂動,只是遙遙對峙,竟成了僵持之勢。

  就算生平已經見識了無數場面,但卻也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樣驚惶,王氏險些就要掉下淚來,看了女兒一眼,又強屏住呼吸,只是一把拉過善桐摟在懷裡,又擔憂地望了身後一眼——善榴還在後頭那輛車內,便低聲安慰善桐,「沒事兒,沒事兒,我們人多……」

  善桐卻是個遇事反而興奮的性子,當此時,心思轉得要比平時更快得多,她掀開簾子,從窗縫兒內看了看外頭的動靜,一邊就抖著手開漆盒,摸出了一粒彈丸塞入火銃內壓實了,聲音都有些發顫。「沒事,娘別怕,我們也有火銃!」

  正說著,外頭已有人悠悠地搭話了。

  「道上的朋友,吃的是誰家的飯啊?」

  王氏面色又是一變,她緊緊地握住了女兒的手,和女兒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看出了對方眼裡的擔憂。

  說的是道上切口,這顯然不是沒飯吃的刁民,而是聚嘯綠林,專業打家劫舍綁票勒索的土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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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22 07:41 PM


第七十三章:驚險

  順帶護送楊家小五房回寶雞,只是這一隊兵士行的方便罷了,他們乃是回西安休整療傷,又攜帶了許多衛千戶點名要的精銳裝備等物。因此自己也是有幾輛車的,此時車夫們倒也老道,隨著士兵的示意,慢慢地將車子聚攏起來,將小五房三母女圍在最中間。善桐膽子大,掀開簾子跳下車去,不多時便將善榴帶進車中。大姑娘饒是素來鎮定逾恒的,此時也不禁嚇得面色發白,縮在王氏懷裡,微微有些發抖起來。

  這些太太小姐,平日裡自然是嬌生慣養,縱然是經過風波,但這樣和土匪面對面的時刻,一生中是從未經歷過一次。就是王氏一時也都沒了主意,母女三人面面相覷,一時誰都沒有說話,只聽外頭親兵什長——姓白的道,「吃的是胡虜肉,喝的是匈奴血,打的是桂家旗,前頭是哪個山頭的朋友,亮一亮萬子吧?」

  他這一說話,上弦聲緊跟著就響了起來,善桐掀開簾子往外看時,只見暮色裡那群土匪居然一點都沒有懼色,心中便是一沉。緊接著果然就見對面的馬隊也都從腰間端出了黑乎乎的火銃,隔得遠了上了膛,也都瞄準了這邊。

  那火銃樣式雖然老了,但聲響卻極大,一旦擊發出來,別的不說,要驚了馬,這裡就必定是一陣混亂。可這邊的利箭也不是吃素的,一旦開打,第一輪箭過後,對面至少也要倒下幾個人的。也就是因為雙方都心知肚明,誰都不可能一舉致勝,是以雖然你來我往暗藏機鋒地對答了幾句,但都卻也都沒有誰輕舉妄動。

  善桐得了這點工夫,倒是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她前思後想,心中倒是有了主意,將頭上的簪環先都取了下來,又低聲對王氏道,「娘,值錢的首飾都給我!」

  王氏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你想做什麼?別輕舉妄動,咱們聽軍爺的!」

  「軍爺們心裡也沒底呢,」善桐深吸了口氣,盡力壓抑著心跳,對王氏道,「要是有底,早就打起來了。他們有火槍……不是一般的土匪,人又多!恐怕硬拼起來,我們是要吃虧的!越是這時候,他們就越不能示弱……這樣僵持下去,萬一真打起來可怎麼辦?還是破財消災算了!」

  王氏還沒說話,善榴已經將簪環卸下,拿手絹包了送到善桐手上。王氏左思右想,也只得無奈地長出了一口氣,將頭上的一對金釵,並金玉團花給摘了下來,又開了隨身的小妝奩,取出兩個碩大的金鐲子放到善桐手上,為難道,「可讓誰去送呢?」

  這就等於是要從中說和了,萬一送過去的時候被對方劫持為人質,能不能保住命,都是難說的事。這等送死的活計,就是吩咐下人們,怕是也無人敢去。善桐撩開窗簾,大膽地望了外頭幾眼,見幾個小丫鬟同車夫等都縮在車邊索索發抖,心中不由得一歎:可惜張看望江夫婦是押送著糧食先回了寶雞……

  「我去!」她振奮起精神,將首飾一捏,火銃往懷裡一塞,也不等母親姐姐回話,便一掀簾子跳下車來。

  這跳下車來就看得清楚了,當時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了,漫天紅霞照耀之下,二十多個兵士手裡都拿了武器弓箭,將車隊團團圍住,同遠處的土匪遙遙對峙,其實防衛也甚多空當,善桐見此,益發下定決心。見白什長吃驚看來,便沖他搖了搖頭,朗聲道,「前頭的好漢,我們乃是自西安探親回家,與這一隊好心的軍爺搭伴,身邊未帶多少銀兩。車內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盡其所有,不過這一包金玉,所值大約也有千金。願意獻上作為買路善款,請好漢們憐我母女孱弱,饒我們這一回吧。」

  一邊說,她一邊緩緩走出,又打開手絹,讓夕陽照在手中金玉之上。遠處的馬群裡頓時起了一陣騷動,倒是身邊近處,白什長近前低聲不悅道,「小姐,快回車裡去,這裡交給我們吧!」

  善桐也壓低了聲音,輕聲道,「軍爺,沒有十分把握,不如破財消災算了!」

  如果什長有十分把握,早已經下令弟兄們出擊了,他遲遲不肯下令,心中自然是有幾分怯戰的,見善桐神色清朗堅定,自己又已經把話說到位了,便歎了口氣,略帶無奈地道,「也好,您們金尊玉貴,若是受到驚嚇,憲太太要降罪的。」便伸手去接善桐手中的珠玉,一邊催促道,「快進馬車去吧!免得有事照應不到,那就不好了!」

  此時眾馬賊已經鼓噪起來,似乎也正爭執著什麼,過了一會,便有人叫道,「對面是哪家的小姐,這樣大膽?」一邊說,一邊都哄笑起來,見善桐不答,又有人笑道,「好!拿過來吧,瞧著你們識趣,今兒就這麼算了!」

  見白什長要動,為首的馬賊又叫道,「不成,讓小姑娘來送,不然我們不放心!」

  一邊說,身後一邊又是一陣笑,那馬賊回過頭去怒喝了一聲,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白什長待要說話時,善桐一咬牙也不多言,從什長手中又奪過了珠玉,往前走了幾步,叫道,「那你也得下馬來拿!」

  她這是害怕自己被人掠上馬去擄走,眾人都能會意。何止對面馬賊,就是這裡的親兵們,心中都不由得有了淡淡的佩服:這樣緊張的時刻,這小姑娘談笑自如不說,心思還這樣靈動,真是難能可貴。

  對面的馬賊便也爆發了小小的爭執,他們聲音不大,縱使善桐側耳細聽,也只能聽到隻言片語,卻又都是她聽不懂的腔調。她心下不禁有了幾分納悶,又有些隱隱的觸動,正要細想時,那頭領居然親自下馬,拍了拍腰間火銃,滿不在乎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官道上,走了一半,卻又不肯動了。

  善桐知道他的意思,雖說身後車內不斷傳出輕響,卻也無暇去看,她深吸了一口氣,便發足緩緩地往前走去,因兩邊距離尚遠,走到近前,才看清楚這頭領其實身量纖長,雖說用黑布纏住了頭臉,但隱約還能看見一雙亮得非常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自然而然,便散發出了一股擇人而噬的氣魄,好似一頭猛虎正張大了口,等著她過去。

  雖說小姑娘膽子不小,但這也是生平頭一回冒險,可不知為什麼,心跳加速之餘,她居然不覺得多麼害怕,雖然心中不斷揣想:萬一他擄走我該怎麼辦,萬一他要……但腳步卻穩健得很,並沒有絲毫遲疑。徐徐地近了那馬賊,還有幾步時,便將手絹打了個結做成個小包袱,拋給了那首領。

  那頭領自然一把抓住,他卻沒有就走,而是打開手絹仔細地檢查起了內中的飾物,善桐伸手入懷抓住火銃,也沒敢動——馬賊們的火銃,如今倒有幾柄是對著她的。她耐心地等了一會,才揚聲道,「看過了,便可以行方便了嗎?」

  那頭領抬起頭來望了善桐一眼,聲音裡倒是帶上了些笑意,道,「小姑娘,你膽子不小!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一邊說,一邊忽然身形暴漲,探手就來抓善桐。

  他是江湖人士,身手非凡,善桐如何能夠和他抗衡。但所幸她反應敏捷,身後驚呼怒喝聲中,已是倒退了幾步,飛快地抽出火銃來,一把頂住了自己心口,大聲道,「你再近前一步,我就放槍自盡!拿我的命換你的命!」

  那首領本已經握住了善桐一邊胳膊,如今動作卻只能僵住——他們兩人已經完全暴露在對方的射程之內。在這個距離內,稍微有準頭的射手,甚至可以直貫雙眼,若是善桐活著,還能當個人肉靶子,使人投鼠忌器。但善桐一旦放槍自盡,則自己也必無幸理。這個道理,眾人也都還是明白的。

  一時間,官道上的氣氛儼然已經緊張到了極處,那頭領還要再說什麼時,身後傳來了幾聲粗野的喝聲,他便漸漸鬆了手,高舉起胳膊,示意自己並無惡意,善桐見他這樣,便往後慢慢倒退了幾步。

  那人忽然又問,「喂,說真的,你叫什麼名字?」

  他此時話中已經沒有一點惡意,原本兇神惡煞的氣質,也早已經不翼而飛,話中居然多了幾分憊懶。懶洋洋中,又透出一股頤指氣使的意思,善桐看了他一眼,還未答話時,那人又道,「你不說實話,我就派人跟你到你家去!」

  「若我說了實話,你不跟到我家,怎麼知道我是不是說實話?」她沒有多想,就緊跟著反問了一句。

  不想那人居然一笑,攤開手道,「你說了,我就當你說的是實話。」

  善桐轉了轉眼珠子,一邊退,一邊拉長了聲音,慢慢地道,「我叫——我叫——」

  她本待敷衍過去,可見那人雙目灼灼,望定了自己,不知如何,又有些膽怯,到底還是說了個名字。「我叫楊善槐。」

  那頭領眼睛一亮,他壓低了聲音,不使對話傳得太遠,「既然你姓楊,今年明年,我們總能再見!」

  沒等善桐回話,他便一轉身,發足奔回了馬賊群中,只聽得一聲呼哨,這一群鬍子頓時又進了青紗帳裡,伴著晚風吹過那窸窸窣窣的草葉摩挲之聲,似乎一轉眼就已經不知去了哪裡。

  善桐茫然回身,自然有人上來將她一把抱起,回車陣中安頓,又有幾個兵士驅馬近前,一臉戒備地偵探起來。善桐這時候才覺得腳軟,攀著那四五十歲的中年什長到了車前,王氏也顧不得避嫌了,早撲出來將女兒抱進懷裡,只是發抖。眾人難免勸慰了幾句,白什長又道,「恐怕他們又殺個回馬槍,也是難說的事,還是快走為上。」

  便不再耽擱,匆忙又動了身。善榴便不肯孤身坐車,母女三人擠在車內,王氏連話都說不出了,只是緊摟著善桐。善桐也是渾身無力,正好就做了個聽話的,才要說話,見姐姐手心一片血肉模糊,便問,「怎麼,姐,怎麼傷到了手?」

  善榴瞥了她一眼,聲音猶帶顫抖,「你就這樣跑出去了!娘要下去追你,要喊……全靠我死死抱著,沒能亂了局面……」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也滴下淚來,打了善桐幾下,「你怎麼就這樣大膽!若是出了什麼差錯……」

  正說著,王氏摟著善桐的力道又緊了幾分。善桐才要措辭寬慰母親、姐姐,只聽得身後極遠處,數聲悠長而淒厲的慘叫同時響了起來,緊接著便是密集的砰然之聲,與牲口嘶叫奔跑的聲音。

  西北地平,聲音往往能傳出幾裡開外,馬兒受到驚嚇,腳步都不由得一頓。善桐更是一個機靈,掀開簾子就探頭望了出去,想起了在午飯時遇到的那一隊行商。王氏卻又把她拖了回來,自己掀開簾子,沉聲吩咐催車夫道,「時辰不早了,還是加快腳步吧!」

  車外頭,白什長也歎了口氣,揚聲道,「走了,還磨蹭什麼,明兒到了寶雞,還得把耽擱的時間給趕回來!」

  剛才正面遭遇的時候,就已經投鼠忌器,顧忌著對方的火器,沒有敢正面硬拼了。現在就是鼓足了勇氣趕回去,又能來得及嗎?

  這一層道理,再愚鈍的行伍也都想得明白的。眾人都沉默了下來,幾個士兵沒精打采地籲了一聲,便縱馬跑到了隊伍前頭。善桐只覺得車身一動,車夫揮鞭聲中,車子也走動了起來。

  她巴著窗邊,探出頭來,猶自有些不死心地回望,只盼著能再聽到些聲音。可除了方才那一陣騷動之外,遠處居然已經寂然無聲,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只有天邊一輪新月,在車轍上灑下了冷清清的光芒。

  王氏本待讓善桐坐好,可善榴卻道,「讓妹妹吹吹風也好!」她便不再說話,只是按著善桐的肩膀,似乎只要一鬆手,女兒就將不見。

  又過了一會,遠處再又有了些動靜,似乎有女子在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又有男人粗野的笑聲,但終究是離得遠了,善桐就是再用心,也都聽不清了。她想問母親和姐姐聽到了沒有,可一回頭又問不出口:這兩人面色木然,除了母親的手捏得更用力了一些之外,連一點多餘的反應都沒有。

  就是聽見了,又能如何呢?

  可善桐猶自不死心,又聽了很久,直到更無一絲響動,這才慢慢放下簾子,讓車內又重新沉浸在一片昏然的沉默之中。

  寂靜就持續了很久。

  直到前方傳來了隱隱市聲,又有朦朧的燈火隔著樹林透過來,王氏才動了動,她摸著黑從車中小櫃裡取出火石,點起了一根細細的牛油小蠟,低聲道,「不要再想了!」

  在黑暗中,她清秀的面容似乎也隱隱蒙上了一層說不出的黑氣,死死地咬著細白的牙齒,一字一句地道,「須是怨不得咱們,要怨,就怨這人吃人的世道,怨這老天爺吧!」

  善桐忽然就想到了桂含沁的話。

  「這是在頂牛呢,就看誰先頂不住了,誰就輸。咱們老百姓算什麼,人家才不在乎。」

  一股酸澀頓時就從心底湧了出來,直直地沖進了小姑娘眼中,她熱了眼眶,卻哭不出來。似乎有一把刀捅進了她腦門內肆意攪動,疼極了,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她好像又長大了不少,又看清了很多,又明白了一些說不出的道理。

  再沒有什麼比生死之際,更催人成長。

  一時間又想到了那馬賊漫不經心的嘟囔。

  「今年明年,咱們總是要見面的。」

  她忽然害怕起來,細細地顫抖著偎進了母親懷裡,可卻又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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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1-22 07:42 PM


第七十四章:饑荒

  王氏一行人遇險之事,自然是瞞不過家裡的,這件事在小五房激起了軒然大波。

  老太太就嚴禁一家人出門,「好麼!連王法都沒有了,光天化日,才出了西安城多遠!以後沒有事,連鳳翔府也別去。」

  榆哥去定西尋醫的事,自然也就耽擱了下來——「這一次是三妞臨危不亂,你們身上又帶了錢財,還有二十多個軍爺跟著,也都是人高馬大,兵強馬壯的。若不然,怕是見不到你們了。榆哥要是遇到一樣的事,折損在半路上了,那可怎麼是好?」

  有了路途上的一番驚嚇,王氏也不能再堅持己見。也的確,以如今的局勢來看,恐怕榆哥出門,也實在是讓人無法放心。便只得自我寬慰,「先寫信給你爹,讓他在定西相機尋找,再好言相求,請先生到楊家村來也是一樣的。」

  話雖如此,可誰都知道這也不過是空話罷了。神醫權仲白身份貴重不說,行蹤更是飄渺,性子喜怒無常。就算二老爺能拋下公務全心尋找,人家來不來還是兩說的事呢。就是不來,二老爺還能逼著他來不成?

  再說,沒有多久,往定西的音信都不通了:這一場冰雹影響了整個陝南,北戎當然不可能得不到消息,如今乘勢來攻,可謂是意氣風發。整個陝甘戰線竟是全面開花,如此兵荒馬亂的時候,還有誰敢來往於前線送信?更何況夏收之後天氣更冷,想要套種一季雜糧也幾乎沒有可能……世道是眼看著就亂了起來。

  這時候就看出世家大族的好來了。自從下了冰雹,宗房就召集族內各耆宿商議過了,等善桐回到楊家村的時候,村牆已經立了起來,還要比往年更加高了。密密實實地將整個楊家村圍繞得風雨不透,楊家村倒有幾分像是楊家寨了。十多名鐵衛又分了組上夜值守,就是平時要進村的百姓,也得詳加盤問。等善桐諸人帶回了差點被劫道的消息,善桐又言明劫匪有來年再見的言語之後,生面孔更是一個都不肯放進村裡了。雖有幾戶宵小也遠遠地隔著河岸探看過動靜,但畢竟沒有再出什麼事。

  和如今動輒傳到耳中的『某某人又當道被劫殺』、『某某村餓死了若干人』相比,村內的日子雖有些艱難,但總也還算是過得下去的。今年既然大家都沒有收成,家貧無存糧的人家,宗房也都有打點糧米送去,倒是那些個依附楊家村居住的外姓商人並奴僕繁衍之輩,因年成不好,十成裡散去了九成。也讓村子裡有了少許蕭條。

  這一日早上,善桐黎明起來,先在院子裡習練了一套防身用的女子長拳,打出了一身熱汗,翻身進屋又梳洗過了,見天氣還算晴好,便吩咐六州道,「你一會同娘說一聲,就說我先過主屋去請了安,就去跑一跑馬。」

  六州應了,又笑道,「您也不喊著大姑娘一道,仔細她又數落您呢。」

  自從遇匪一事之後,王氏的思想竟發生了很大轉變,本來她對善桐騎馬,總是不大鼓勵,無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可如今非但放任善桐練習騎射,還讓兄弟姐妹們沒事也都跟著學一學。只是幾個男孩子都粗通騎術,也無須多加練習。善櫻身子骨又弱,禁不得馬上的顛簸。只有善榴有興趣跟著善桐學,可她到底是養尊處優慣了,在馬上坐久了,回來就抱怨腰骨疼。

  「我今兒不帶她了。」善桐笑道,「昨兒才拉她出去跑過一遭,大姐面上不說,回來就累得躺下了。眼看著就要辦喜事了,要是累病了大姐,我怎麼向姐夫交待,今兒我帶善喜和我一道去。」

  雖說兵荒馬亂,但諸燕生和善榴的年紀放著,也實在是拖不得了。諸家又打算安排諸燕生進京讀書——也有避禍的意思,因此婚期安排得就很緊,諸家又帶話來,請楊家將一應嫁妝中的大件都直接送到京城去。

  「說是怕打了人的眼,村裡又有事了。」王氏就和老太太感慨,「真是成了驚弓之鳥了,連幾件箱籠都怕招賊。」

  世道亂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辦法?無論是升鬥小民還是世家大族,都只能想方設法地保全自己了。老太太歎了口氣,「諸家恐怕是要合族內遷避禍了。」

  就是有了內遷的心思,所以才打發走了長孫,又不願多出大件傢俱難以搬運,老太太見微知著,倒是要比自己更精細一些。

  王氏就露出了受教的樣子來,垂首道,「媳婦還是比不上母親的敏捷。」

  人心肉做,這一年半載,楊家村的日子並不好過,老太太處處要倚重王氏,王氏也處處都尊重老太太,相處得多了,往日裡總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心結,似乎也模糊了些。婆媳之間雖不說顯見得親密起來,卻沒有從前那股子劍拔弩張了。

  「什麼敏捷不敏捷的,其實也都是從自己去推別人。」老太太眼神就暗了下來。「宗房老哥多大的年紀了,按說是故土難離,前兒見我也在犯愁,不知道戰事要維持多久,咱們是不是也該往南邊走走。可我們人口太多了……諸家就不一樣,繁衍幾代而已,一百多號人還都是五服內的親戚,說一聲走,大家一道,倒是比我們乾淨得多。」

  現在誰不想離開西北這個大悶鍋子?要不是二老爺在前線做事,王氏早就打發人回京城打掃房屋了,聽了老太太的話,也是心有戚戚焉。「上回德寶過來請安,說是西安的白麵叫到了十兩銀子一石,鳳翔府這邊跟著水漲船高,還要比西安賣得更貴,吃不上飯的人多了,往年放糧的人家今年又都不放了……城裡自己都亂起來。」

  亂、亂、亂,現在到哪裡聽到的都只是亂字,北戎還沒進關,西北亂象已成。從前死個人是大事,如今死人已經聽得麻木,老太太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有了幾分頭疼,她輕聲和王氏商議,「你看,咱們是不是也該把善柏、善桂、善櫻、善柳幾個孩子送到安徽去了!」

  王氏不禁悚然動容,「娘……」

  「老了,一閉眼就想到從前的事,那時候年紀輕不懂事,只覺得人家死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楊家村牆高槍利……嘿嘿,楊家村是沒事,可鄰近幾個村子全被屠空了,屍山血海的又是夏天……也顧不得立碑了。連我們全村人都出動了,一概草草掩埋。」老太太閉上眼,夢囈一樣地道。「就怕起了瘟疫,那是全村都沒有活人了。我親自騎了馬,你公公陪著我去了娘家,我在死人堆裡翻啊!一家人全翻出來,唯獨只有大侄子是怎麼都沒有找到。那時候連眼淚都沒有了,就忙著打下手,你公公挖坑,一家人好歹是葬在了一起。這人逢亂世,命賤如紙……」

  老太太這是要給小五房再留幾條血脈了。

  王氏雖然飽經世故,但自小在富裕豐饒的江南長大,從未經過戰亂,說起這些事,自然沒有老太太這樣淡然。一時間是從心底往外一個勁地冒著寒氣,半天才道,「就是要送,現在怕也不是時候,等明年開了春,這些人總是要回去種地的。道路上好歹能太平一些。」

  「等到入冬以後看看,入了冬,在野地裡貓著也不是事,是會凍死人的。道路上就可以太平得多了,從西安往外走,先在京城落腳,等明年開了春南下也行,或者讓老大派人上京來接也行。」老太太正和王氏商議,一邊善桐已經拍打著披風上的塵土,撩起簾子進了裡間。

  「剛才遇到老七房的人了。」一進屋她就說,秀氣的眉毛深深地打了結。「溫老三帶了幾個弟弟,都穿戴得破破爛爛的,還拿了幾根棍子,我問他上哪去,他說他逃荒呢。老七房的行事,是越來越古怪了。」

  王氏和老太太都不禁動了顏色。

  就是善桐一邊說,心底一邊也在回味著老七房的舉動,早已有了兩三個想法,如今見長輩們也是一樣當真,便壓低了聲音問老太太,「他們抱宗房大腿是緊的,消息自然也要靈通些。照我看,恐怕這件事,還是得應在宗房了……」

  應在哪裡,自然是應在宗房的糧食上了。

  老太太的面色陰沉若水,又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按了按王氏的肩膀,低沉地道,「買糧的事,你辦得很漂亮!不然今日豈不是坐困愁城,硬生生被宗房害死!」

  她忽然來了這一句,難得地明言誇獎了王氏,但小五房母女都並未感到分毫喜悅。善桐的眉毛恨不得打成十多個結,「這樣看,宗房的糧食是真出問題了?」

  「我們想得到買糧食要等秋後,宗房會想不到嗎?從去年到今年,糧價最便宜的就是冰雹前的那幾天,咱們趕上了買走一萬石。往後就是拿著錢也買不到那樣大宗的糧食了,宗房等秋後糧食跌價,不想等到的反而是漲價消息。」老太太神色陰沉,「如今都到了十兩銀子一石了——就是他們捨得傾家蕩產,那些坐地起價的奸商,捨得兌這麼多給他們?要不是小四房從江南多少還是支應了一些,只怕是早就露出端倪來了。宗房老二、老三、老四頂著這麼亂的局面,見天地往外跑……」

  她沒有往下說,反而話鋒一轉,又告誡起了媳婦和孫女,「這件事你們自己心裡知道就好,就算是對著老三老四兩家,也不要露出一個字來。外人就更別提了!」

  這件事要是露出了一個字,村子裡人心浮動,會興出多少事來,善桐根本都不敢想!一時間那天在官道上聽到的呼救聲,似乎又縈繞在了耳邊。她低垂下眼簾,無聲地歎了口氣,又聽母親問道,「娘,您看是不是該問問宗房,逼一逼他們的底細……」

  「這一次,我們不問!」老太太冷哼了一聲,一字一句地道,「平時敬他是族中尊長,行事多有容讓,能退步的時候,都退了一步。就是正月裡,我還問了多少次,糧食究竟足額不足。他們是怎麼說的?這一次我倒要看看,宗房能撐多久,才能拉下臉來求我們!」

  姜桂之性,老而彌辣。老太太這一番話說得是霸氣四溢,王氏和善桐對視了一眼,善桐口唇翕動,王氏略略搖了搖頭,一回頭已是一臉的心悅誠服,「但憑母親吩咐,我們決不多話一句就是了。」

  恐怕西北局勢若是真這樣下去,等到烽煙四起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也就是二房這幾口子了。

  老太太看著王氏的眼神裡難免又多了幾分溫情,她雖然將王氏的敷衍和順從看在眼底,但卻罕見地沒有生氣,而是按了按王氏的肩膀,沉聲解釋,「外頭越是亂,家裡就越要抱成一團。這話說得是一點都沒有錯,我也不是捨不得糧食,只是你畢竟回到村裡時日尚短,對宗房的作風還不大瞭解。咱們這一次,就是給了糧食,也得讓宗房知道痛,以後他們行事才不敢這樣過分……」

  說到此處,她不免哼了一聲,話語中的不滿,儼然已經不言而喻。

  一轉眼,為許多人所期待,許多人所恐懼的寒潮,已經隨著呼嘯的北風到來。昭明二十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地長,才進了十月就已經下起了鵝毛大雪,剪徑盜賊頓時絕跡,讓過往行人安心了不少,可相應的,因凍餓而死的事情,也頻頻能有所聽聞。楊家村雖然村牆緊閉,更已經往村牆上澆了水,讓整個村寨如同冰坨坨一樣玲瓏剔透,但依然有不少小股盜賊在河岸對面出沒,而村牆下也逐漸聚集起了少許流民,他們並不生事,各自撿了商販們鎖上的屋宇小院入住,每日裡只是靠著向村民們乞討得來的一點殘羹剩炙,或是照得見人的稀粥度日。

  善桐早已經絕了去村外跑馬的習慣,可就是這樣,也還是能看得見村子裡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需要宗房發米的人家越來越多。西北畢竟貧苦,這些年收成又都不大好。挺到這個時候,大部分人家都已經要數著米粒下鍋,宗房的口袋卻又捂得很緊……好些經年不走動的親戚朋友,也都到小五房、老十六房這樣的殷實人家來串門走親戚。她成日裡進出祖屋,看得見的都是愁容,雖說小姑娘自己衣食無憂,但周遭全是這樣的愁苦面容,她也一天比一天,更知道了世間的疾苦。

  善榴的婚事就是在這樣一片慘澹的氣氛下,匆忙辦成的,老太太親自把善榴叫到身邊,說了半日的話,回頭就吩咐幾個媳婦,「荒年不可以大事鋪張,親朋好友們叫上三桌,吃一頓午飯就夠了。和往年那樣大擺流水,實在是太招人眼目,我問過大妞,她說只憑我吩咐,那就這樣辦吧。」

  畢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好日子,這樣潦草,王氏心底也不是沒有不滿的。可善榴本人卻安之若素,善桐奉母親之命過去陪她說心事話兒寬解姐姐,還反過來被她寬解。

  「也就是再熬一年,等到明年的收成出來,那就好得多了。」善榴撫著妹妹烏鴉鴉的頭髮,沉默了半晌,又道,「喜事辦得簡陋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說到底只要夫君是個可人心意,會疼人的,就是草做頭冠麻做新衣,喜事也終究是喜事。婚後到京城去,無論如何,吃住上都不會委屈。我就是擔心你們在西北……三妞,無論如何,這騎射和打槍你不能荒廢了,你表哥送你的火銃,你千萬要隨身帶著。家裡要是有事……你要學那天一樣,知道嗎?聰明些、大膽些,先以性命為要……」

  這零零碎碎的叮囑裡,有多少不祥的猜測,善桐簡直都不願意去想。什麼官宦人家的體面,百年望族的規矩,再花樣百出的講究,在生死面前,都要變成將就。

  善桐心中五味雜陳,摟著姐姐想說什麼,卻只能說出一句話來。「一定能平安再見的!」

  是啊,平安再見,這句話是如此的簡單樸素,可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體味得到裡面蘊含著的無限牽掛,無限期許。

  善榴的婚事就辦得非常簡單,甚至就是在楊家圓了房——一這可一點都不合規矩,新婚不過三日,諸燕生便帶著她往北去了。善桐和親人們一道,將姐姐送出了村牆外頭,見她和諸燕生一前一後,騎著兩匹大馬去得遠了(又更不合規矩的作風),心中竟全無喜悅,只有無窮無盡的不捨,與那雖然盡力壓抑,卻還是止不住縈繞心頭的悽惶。她又掃視了村牆外頭的流民一眼,便轉開頭去:這些人一見村裡往外出人,便已經擁了過來,雖然並不出聲,但那無聲的希冀,卻也讓善桐喘不過氣來。

  身邊善梧忽然道,「咦,你們看,有人過了橋——那不是老七房的溫老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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