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鏡 -【重來之上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3-26 07:29 PM 編輯【書名】:重來之上妝
【作者】:時鏡
【內容簡介】:
娘親說,男人的鐵甲,女人的紅妝。
胭脂有毒,粉黛穿腸。
等長大,她才明白,為什麼「妝容一上,洗不淨,卸不去」。
謝馥,小字無香。
生於冬末,冰天雪地梅花謝,百花未開香斷絕。
乃當朝內閣首輔高拱的外孫女,寄居京城,素面朝天,從不上妝。
她是扎在京城名媛們心裡的一根刺,偏偏誰也不敢去碰。
直到,
她遇到那個不靠譜的丈夫:一個二十八年不上朝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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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丫頭,有本事別跑!”
謝府後院,氣急敗壞的大小姐謝蓉一把扔了手裡的胭脂盒,頂著一張大花臉,提著裙角就衝了出去。
躲在窗台下面的謝馥見勢不好,撒開腳丫子,拔腿就跑,一溜煙就跑上了回廊。
不跑是傻子!
這時候還在冬月,接近年關,謝馥穿著一身銀紅撒花小襖,腳踏一雙羊皮小靴,帶幾分喜氣。
她跑起來一陣風似的,後頭穿繡花鞋的謝蓉怎麼也追不上,氣得直跳腳。
“死丫頭,站住!”
謝馥只管朝別院跑,懶得回頭搭理她。
今天她娘了國丈固安伯家做客,沒在府裡。
謝馥於是溜出府去,買了個泥娃娃。回來時候,正巧撞見自家大姐對鏡梳妝,塗胭脂,一張白生生的臉上塗了大片猩紅,看上去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謝馥一時沒忍住,扮了個鬼臉跳出來,大叫一聲——
“大姐學姨娘塗花臉,羞羞羞!”
謝蓉嚇得一抖,手裡的胭脂斜斜拉出去半截兒,在臉上劃了紅紅的一條印子,像是被人拿鞭子在臉上抽了一記一般,頓時“破了相”。
兩姐妹本就不和,謝蓉大叫著追出來,要跟謝馥算賬。
可謝馥哪兒把她放在眼底?
她在家的地位不尷不尬,可至少知道她娘高氏有絕對的權威。有恃無恐之下,只管朝著她娘的別院跑。
眼瞧著別院越來越近,“平湖別院”簡簡單單的匾額就掛在上面,謝馥往月洞門裡一鑽,就不見了影子。
後頭追的謝蓉到了月洞門前頭,氣得跌腳。
“死丫頭,太狡猾了!有本事別躲進去!”
謝蓉死死地盯著月洞門上面掛著的匾額,咬牙罵著。
同樣追得氣喘吁吁的大丫鬟秋月忍不住勸她:“大小姐,這是太太的別院了,可不敢再追。”
謝蓉哪裡不知道這個道理?
只是這小丫頭片子未免太叫人生氣。
謝家大小姐蓉姐兒是庶出,豆蔻年華,大眼瓊鼻,櫻桃小口,自是愛美之時,偶得了一盒桃花胭脂,想要上手把玩。
沒料想,才往臉上塗了那麼幾下,謝馥那黃毛丫頭腦袋一冒,就從窗底下鑽了出來,指著自己的臉譏笑。
不過是個九歲毛丫頭,什麼也不懂,竟敢笑她?
謝蓉氣昏了頭,都沒顧著嫡庶之別,就追了出來。
可現在,謝蓉腦子一下清醒了。
看著別院月洞門,太太高氏那一張淡靜的面容便浮現在了她眼前,將她剛冒出頭來的火氣,全數澆滅,無影無蹤。
謝府老爺謝宗明,嘉靖三十五年殿試二甲第十五名,娶了高氏為正室夫人。
高氏出身名門,乃是當朝大學士高拱的掌上明珠,高府唯一的嫡女。
高拱宦海沉浮數十年,位極人臣,偏生子嗣稀薄,因而對高氏疼愛無比。
可想而知,高氏嫁給謝宗明之後,在家裡擁有怎樣的權威。
她嫁進來當月便有了身孕,次年二月早產,七活八不活,好容易險險生了個女兒,取名為“馥”,小字“無香”,便是如今的謝二小姐謝馥。
謝馥生來命還不錯,外祖父高拱把她當眼珠子疼。人雖是意外早產,可身體還算強健,沒病沒災。
只是高氏傷了身子,打那以後再未有孕,是以謝府之中僅有謝馥一個嫡出。
謝蓉她娘則是老爺早年所納之妾,在高氏進門前就懷了謝蓉,占了謝府長女的名頭,端的是打了高氏的臉。
所以,謝馥三五不時就要捉弄捉弄她。
謝蓉常被謝馥氣得跳腳,可也無可奈何。
高門府第出身的高氏,府裡所有人都攀附不起,便是老爺謝宗明見了高氏也不敢大聲說話,唯恐惹惱了她。
眼下謝蓉頂著一張大花臉,望著別院裡深深草木,只能咬牙,將所有的不滿往肚子裡吞。
遲早有一天,她要叫謝馥知道,嫡出也算不了什麼!
“秋月,我們回去。”
謝蓉轉身就走,秋香色窄袖褙子穿在她身上,已經有些裊娜的味道。
月洞門裡的謝馥並未走遠,就站在廊下,瞧見謝蓉一臉陰沉離開,不由將手裡的胖胖泥娃娃拋了拋,嘻嘻一笑。
她年紀雖小,仗勢欺人的本事卻學了個十成十。
誰叫自己有個厲害娘呢?
哼,你謝蓉不高興?
不高興也叫你姨娘投個好胎去唄。
謝馥朝著月洞門外吐出自己的小舌頭,越發有恃無恐起來。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背後傳出嘲哳難聽的鸚鵡聲。
謝馥轉過頭來,一只憨憨的虎皮鸚鵡站在廊下的黃銅鸚鵡架上,昂首挺胸,頗有幾分睥睨之態。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嘴殼子一翻,虎皮鸚鵡又叫了兩聲,還在架子上動了動爪子。
謝馥聽了,噗嗤一聲笑了。
她伸出小手去,輕輕摸著鸚鵡頭上一片翠色的羽毛:“英俊乖,好好在這兒看著,一會兒我給你吃香的,喝辣的!”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鸚鵡英俊似乎很高興,撲棱撲棱翅膀。
前頭的“二姑娘好”是問好,現在像是誇謝馥是個好人。
謝馥看著這小東西,一下就高興了。
這只虎皮鸚鵡是去年她八歲生辰時,母親高氏送給她的,她給這鸚鵡起名為“英俊”。眼見著都要過去一年了,這小東西也沒學會第二句好口彩,是只蠢鸚鵡。
謝馥逗弄它三兩下,想起謝蓉的胭脂。
“大家都有胭脂,我娘怎麼沒有?”
謝馥想想,忽收了手,轉身繞過回廊,來到了臨泉齋前面。
兩扇雕花門掩著,周遭都安安靜靜的。
紹興府才下過罕見的一場雪,天放晴不久,蒼青青如一只倒扣的玉碗。
謝馥小小的影子映落在台階前頭,被疊了三疊,越發顯矮。
她跺了跺腳,將靴子下面站著的泥雪都跺下去了,才蹦上了台階,推開了門。
謝夫人高氏喜靜,一直以來不住正屋,府裡的事情也甩手不管,偏居在這平湖別院,臨泉齋是她起居之所。
屋裡沒人。
迎面一幅雲鶴鳴泉圖,當中擺著雕漆雲龍紋翹頭案,兩把黃花梨木玫瑰椅,左面懸著一幅珍珠簾,朝兩邊掛起,露出裡面陳設的楸木石面月牙桌,一架百寶嵌花鳥紋曲屏。
一應擺設,都是江南謝府沒有的氣派和富貴,全是她娘帶來的嫁妝。
繞過四扇的曲屏,她看到了臨窗的鏡台。
八寶菱花鏡放在案上,妝奩前面擺著一把打磨精致的像牙梳。
好像,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娘在鏡台前上妝,每日晨起也不過就是淨面梳頭。
謝馥忽然好了奇,走過去,看到鏡台上立了個百寶嵌嬰戲紋梳妝箱。
眼珠子一轉,她放下手裡白胖胖的泥娃娃,上去打開了箱子。
“好多……”
謝馥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
簇新的簪花銀粉盒旁邊擺著綢粉撲,琉璃瓶裡盛著薔薇露,彩畫漆圓盒內裝著芳香四溢的口脂,畫眉的麝香小龍團,與其他的柳葉形畫眉墨,一起放在紫檀小盒裡……
最裡面是一只鏨著花蔓紋的金質穿心盒,拿起來沉甸甸的,也不知裡頭盛的是香茶還是它物?
抬起頭來,她看著鏡子裡自己白裡透紅還帶著嬰兒肥的臉頰,腦海裡回響著剛剛秋月對謝蓉說的話。
“女兒家的美,三分天定,七分妝定。大姑娘用這色兒可好看了。”
謝蓉好看麼?
鏡子裡的謝馥就是個小黃毛丫頭,她不得不承認,比起已經十三的謝蓉,自己的確差了點。
“理罷笙簧,對菱花淡淡妝……七分妝?”
伸出手,謝馥拿起了圓盒,旋開來看,裡面一層膩膩的紅脂,表面泛著平滑的油光,想來沒人用過。
剛才在窗外看見謝蓉把東西往臉上抹,這東西也是了?
她一根手指戳出來,眼見就要沾著裡面紅紅的膏體了。
“不行不行,我怎麼能跟大姐一樣?”
謝馥鼓著腮幫子想了想,又搖搖頭,縮回手來,將圓盒放下。
再說了,要被娘發現怎麼辦?
可是……
謝馥回頭一看,娘不在。
屋子裡靜靜的,就她一個人。
剛才開了圓盒,空氣裡隱隱浮著一股清甜的香味,讓謝馥想起桃子,想起開在院牆上的香花,想起姹紫嫣紅……
心裡像是踹了只癢癢撓一樣,謝馥摸了摸自己心口。
“就試試,娘從來不上妝,也不會發現。就一次。”
她可指天發誓,自己無比誠心。
手再伸出去,一把將圓盒抓在了手裡。
重新打開。
空氣裡浮著的香息一下重了些,甜了些。
謝馥的手也帶著嬰兒肥,手指頭戳出去,終於點在了口脂上,涼涼的。
抬起手指來,她對著菱花鏡,朝自己臉頰上輕輕抹了一道。
漂亮的櫻桃色點在雪白的臉頰上,像是雪地裡染開了一點點的艷麗,明空裡拉出了一條朝霞。
謝馥拿著圓盒,站在原地,忽然一動不動。
不是因為“胭脂”好看,而是因為菱花鏡裡,出現了一個清瘦端莊的影子。
不知何時,謝夫人高氏站在了她背後。
外披一件紫貂寒裘,裡頭是沉香色大袖圓領襖,下配同色十幅刻絲裙,約莫是才從國丈爺府上回來。臉上粉黛不施,一片素雅,是個很靈秀的女人。
只是畢竟也快過三十,眼角有了淺淺的紋路,略略一低眸的時候,讓人疑心她的溫柔平和,都要化作一汪水,從眼底漫出來。
謝馥瞥見那影子的一剎,手便一抖。
“當。”
圓盒一下掉在鏡台上,漂亮的櫻桃紅撒了一台面。
她一下轉過身去,期期艾艾。
“娘,我、我……”
高氏只瞧瞧那開了的梳妝箱,又看看弄撒了的口脂,再瞅瞅謝馥臉上那一道還沒來得及擦去的紅痕,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她定定看著謝馥雪白臉頰上,那一道口脂留下的紅痕,身子忽然顫抖起來,也不知是發了什麼狠,一把將謝馥拽過來。
“這裡頭的東西有毒,早不許你碰,你這是要干什麼?!”
謝馥出生到現在,少有見高氏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一時竟然嚇得忘了哭,只怔怔看著母親。
興許是她的眼神太倉皇,高氏也一下反應過來,漸漸松了拽著她小襖的手。
“娘,你怎麼了?”
高氏臉色太蒼白,打回來就帶著一點恍惚游離。
謝馥擔心地望著她。
高氏眼底的淚忽然就止不住,啪嗒啪嗒落下來。
她抖出了錦帕,一點一點將謝馥臉上的口脂擦去,直擦得謝馥臉頰生疼,再見不到一點痕跡為止。
她摸著謝馥順滑的額發,哽咽起來。
“男人的鐵甲女人的妝,上得去,卸不掉。胭脂有毒,粉黛穿腸。”
謝馥縮在她懷裡,忽然打了個冷戰。
高氏的淚落在她生疼的臉頰上,燙得厲害。
“上了妝,它就會烙在你臉上。馥兒,聽娘的話,這輩子也不要碰它們。”
謝馥手足無措,聲音也裡帶著哭腔:“娘,你別哭了,馥兒聽你的……”
高氏眨著眼,笑出來也是帶著淚。
“娘不哭,娘只是離開京城太久,想你外公了。”
“那等過年,馥兒陪娘親去看看外祖父,娘親別哭,馥兒什麼都聽你的……”
高氏擁著她許久,仿佛流干了眼底的淚,才摸了摸她的頭,揚起蒼白的笑。
“好,好馥兒。過年咱們就去見你外公去。娘才回來,現在累了,想睡會兒,馥兒先自己出去玩好不好?”
“哦。”
謝馥懵懂地點著頭,看了高氏一會兒,才轉身出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過頭去,高氏還看著她,對她笑。
這個時候的高氏,眼圈紅紅的,雖有淚痕,可卻已經恢復了往日溫柔模樣。
謝馥放心了一些,“娘,那你先睡,我一會兒回來叫你用晚飯。”
高氏點點頭,站在臨泉齋裡面,光線昏昏,臉上的表情也模糊不清。
謝馥依稀覺得,應該是在笑吧?
她娘總是在笑的。
一路從臨泉齋出來,謝馥臉頰還火辣辣地疼著,她在台階前面站住腳,抬手摸摸臉頰。
艷麗的櫻桃紅雖被擦去了,可還有淡淡的味道,像是雪夜梅間的一段暗香。
真的有毒嗎?
那為什麼自己還沒被毒死?
謝馥不由得回頭看去。
回廊上看不見臨泉齋的情況,廊下掛著鸚鵡架,上頭蹲著那只蠢蠢的英俊。
英俊咂咂嘴,傻傻地喊了兩聲。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英俊乖……不對,我的泥娃娃?”
被鸚鵡這一叫喚,謝馥忽然發現自己的泥娃娃還放在娘親的鏡台上,忘了拿回來。
謝馥轉身朝著她娘的屋子裡跑去。
方才虛掩著的門,這一次緊緊閉上了。謝馥走到門口,疑惑地推了一把。
門死死地,沒開。
“娘?”
剛剛還開著的呀。
那一瞬間,一種奇異的恐慌湧了上來。
謝馥又喚了一聲:“娘!”
沒有人答應。
謝馥扒著門,慌得手腳冰涼,只瞅著兩扇門中間一條稍顯寬大的門縫,努力朝裡面看去。
“娘,門怎麼鎖上了?娘!”
門縫裡的世界狹窄下來,也安靜下來。
擺設照樣是那些擺設,不同的是,高氏沒有站著,而是坐在了鏡台前,手裡捏著名貴的麝香小龍團,一點一點畫眉。
細細的兩彎遠山眉,慢慢便勾勒了出來。
模糊的菱花鏡隱約照著高氏的臉。
謝馥記得,她娘才說了,胭脂有毒,粉黛穿腸,為什麼現在……
“娘!”
謝馥越發著急起來,使勁地拍打著門,發出“砰砰”的聲響。
裡面的高氏沒有半點反應,依舊描眉上妝。
蒼白的臉上轉眼點染上幾分艷色,依稀間,又是京城裡那個傾倒了無數風流貴公子的清貴淑女。
她畫了眉,點了鏡台上散落的點點口脂,用指頭抹在唇上,只要那麼一點,便如梅花染雪,好看極了。
高氏緩緩轉過身來。
那是謝馥第一次看見她娘親上妝,明媚端莊,眉眼裡透著五分清麗,三分妖嬈,兩分冶艷。
高氏美得像是畫裡出來的人。
“娘,開開門!給馥兒開開門啊!”
謝馥在門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高氏頭也沒回,三尺白綾懸在梁上,蹬翻了踮腳的繡墩。
“咚隆”一聲響。
謝馥覺得整個世界都隨著那繡墩一起倒下。
她死死地摳著門扇上的雕花,最後喊了一聲:“娘——”
她臉上還帶著淡淡的隱香,娘親的鏡台上放著她新買的白色泥娃娃,圓圓的臉蛋塗得紅紅的,像極了美人臉上的胭脂。
……
然而她娘懸梁了。
院子外面終於聽見了動靜的謝家人衝過來,把她從門口拽開,謝馥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一天,是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
皇帝駕崩,裕王登基。
高氏毫無征兆地離她而去。
冬天沒有雪,反而下了很多雨。
謝馥一身孝服坐在游廊的台階上,呆呆看著放在地上的泥娃娃。
一只精致的緞面牡丹繡鞋忽然伸過來,一腳將泥娃娃踹開。
“骨碌碌……”
泥娃娃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白白的身子落在泥水裡,臉朝下,那一團胭脂一下變得髒髒的。
謝馥慢慢抬起頭來。
謝蓉穿著一身素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憐憫而嘲諷。
“真不好意思,沒瞧見你在這兒。踢了你的泥娃娃,不要緊吧?”
謝馥看著她,沒說話。
謝蓉冷哼了一聲,也沒指望謝馥說話:“瞧瞧你,真可憐,沒了你娘,你算什麼東西?”
她歪著頭,朝謝馥笑著,仿佛很開心。
丫鬟秋月提醒:“大姑娘,外頭雨大風大,還是快回去吧,免得受寒。”
謝蓉看了謝馥身上單薄的衣衫一眼,眉梢一挑,攏了攏肩上的狐皮坎肩,“走吧。”
她優雅地從謝馥身邊離開。
那只泥娃娃還躺在泥水裡。
謝馥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短短的手指摸著泥娃娃的頭。
泥娃娃的眼睛被水打濕,有墨跡氤氳開來。
謝馥用力地擦著,倔強地咬緊了牙關。
“不哭,不哭,外公就要來接我們了,不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2章 有馥
“那一年江南下了好久的雨,發了大水災,外祖父遣來接我的人被阻在道中。我險些以為要在紹興待上一輩子……”
京城,內閣大學士張居正府後園。
花廳裡熱熱鬧鬧坐滿了人,水榭裡卻安安靜靜。
謝馥靠雕欄而立,身材纖長,蔥白的手指把玩著手裡的泥娃娃。
唇邊那一抹笑意,怎麼看怎麼諷刺。
葛秀站在她身後,微微嘆了口氣。
“好端端的,怎麼又提起當年的事來?”
有關於謝馥的事情,這兩年來,隨著大學士高拱重新入主內閣,柄國執政,漸漸為人所知。
可她還是頭一次聽見謝馥自己說。
謝馥沒轉身,隨雲髻旁的折花玉簪映著天光,蒼青而剔透。
“今月淮安府暴雨半月不止,水患陡生,多像當年?眼見著又是大計了……”
大計?
葛秀略一抬眼,打量著她。
“各州府縣正官都要帶人來京朝覲述職,在所難免。你是擔心你父親謝大人要來?”
“倒也不是擔心,不過想到一些故人。”
謝馥終於回過了頭來,一張素面朝天的臉,透著一種出塵的輕靈氣。
葛秀呆呆看著她容顏,忍不住再次嘆氣:“真不敢想,你若上了妝,會迷倒多少風流才俊。”
“不上妝就不能迷倒了嗎?”
謝馥眨眨眼,莞爾,少見地開了個玩笑。
葛秀微微張大嘴,半晌才反應過來,一跺腳:“好呀,我誇你一句,你還要開染坊了不成?!”
謝馥一下笑出聲來,眼見葛秀上來就要捉自己,連忙擺手。
“別鬧,咱們出來時辰也不短了,一會兒廳裡那位主人家可要不高興的!”
“也是。”
葛秀的手一下停住了,恨恨地看了謝馥一眼,只拽她一把:“你也知道那主人家難伺候,估摸著大家伙兒都在等咱倆呢!”
後園花廳。
京城的名媛淑女、公子紈绔們,早已經落座有一時了,可最後一輪的義募還沒開始,難免讓人不耐煩。
“這到底還開不開始了?”
一只手將茶盞撂在茶幾上,滾燙的茶水濺開些許。
站在前面的侍女渾身一抖。
廳內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左面第二把黃花梨圈椅,刑部尚書家李遷的幼子李敬易,慣來脾氣火爆,兩眼睛朝前面一瞪,險些嚇得端茶的侍女趴在地上。
“說啊!”
侍女垂首,可憐巴巴地回答:“回稟公子,女賓們那邊還有貴客沒落座,我家小姐說了,還得等人齊了再開。”
“貴客?”
李敬修一下就笑了,他手一比坐在自己左手邊,也就是頭把圈椅上的那位爺。
“你家的貴客什麼身份啊,能貴過太子爺不?還有讓太子爺來等的份兒不成?!”
侍女哆嗦得更厲害了。
太子朱翊鈞就坐在左邊,穿著一身玄色便服,腰上佩一塊雲龍紋玉牌,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貴氣十足地往茶盞上一搭,才把這茶盞端出來。
還沒來得及拂開茶沫,就聽見李敬修那一張婆婆嘴說開了。
朱翊鈞有些頭疼,卻是頭也沒抬一下,揭開茶蓋,說一句:“茶還不錯。”
“太子爺!”
李敬修指望著朱翊鈞出來說上兩句公道話,沒想到他不痛不癢地說一句“茶還不錯”,氣得李敬修險些倒仰過去,一句話就漏了餡兒。
“我約了摘星樓的幼惜姑娘,可不能等了。”
“能讓張家小姐等的,未必不是貴人。”
朱翊鈞不鹹不淡,抿了口茶,淡香在舌頭尖上徐徐綻開,像是一口吞了煙波浩渺一西湖一樣,舒服。
李敬修噎住,有些奇怪。
“還能有什麼貴人?”
眼珠子一轉,今日義募品茶名單上的名字,一個個從他心裡冒出來,忽然,他心裡咯噔一下。
“難道?”
脖子一縮,李敬修像是老鼠忽然見了貓一樣,也不顧旁邊侍女詭異的目光,三兩步就扒到了花廳中間那十二扇的鎏金大曲屏上。
花廳分了左右兩邊,男客在左,女客在右,中間用大屏風隔起來,只留下少許的空隙。
李敬修從這空隙裡,就能瞅見女客們那邊的情形。
今日是張居正嫡孫女張離珠小姐生辰,恰逢淮安府大水。
離珠小姐憂國憂民,便借生辰的機會,辦上一場義募。
皇上賞賜的宮廷珍玩,五湖四海的奇珍異寶,名人字畫,各家名作,層出不窮。只由眾人出價,價高者得,而募來的銀錢最後將發往淮安府災區,施於百姓。
誰人聽了張離珠這般高義之舉,不誇贊一句“張家教女有方”?
是以,京城子弟們出於種種目的:不管是有慕張離珠才女之名,還是想巴結內閣次輔張居正,或者出於對災區百姓一片愛憐……
總之,接到請帖後,無一缺席,全數赴宴。
此刻張家的花廳裡,坐著京城大半青年才俊,淑女名媛。
屏風右面也早已經坐得滿滿當當,只除了右首前面兩把椅子,還空無一人。
張離珠身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就站在花廳外面,遠遠瞧著那兩個空著的位置,氣得一把描金扇子就摜到了桌上。
“不就仗著高拱那老狐狸是首輔嗎,竟還擺譜到咱們府上來了!這麼多人等她一個,好大的臉面!”
管家游七侍立旁側,“方才已叫小丫鬟去請,那兩位去了水榭,估摸著也快回了。小小姐稍安勿躁。”
正說著話,前面花廳走廊上影子一動,人已經來了。
這時候,花廳裡各家小姐們心裡都在腹誹。
擺譜的那個,反正也沒跟她們擺譜。回頭要掐,還是這京城官宦人家最金貴的兩位主兒掐,左右跟她們沒關系。
眼見著預定的時辰已經過去了一刻,還沒見著人影,諸位小姐心裡可樂呵了。
不過樂呵也沒能樂呵多久。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廳門口伺候的兩名綠衣丫鬟兩手放在身前福了個身,道一聲:“二位小姐裡面請。”
裡頭嗑瓜子的不磕了,喝茶的不喝了,說嘴的也趕緊停了下來,一齊朝門口看去。
門口來的是兩個人。
走在右邊的,是今年位列六卿的左都御史葛守禮家的小姐葛秀,生得輪廓柔和的鵝蛋臉,肌膚細白,杏仁眼水汪汪的,像她名字一樣透著一股秀氣,溫婉得緊。
然而,沒有太多的人注意她。
區區一個葛秀,縱使她祖父葛守禮官拜一品,也難以與她身邊這一位匹敵。
——謝馥。
這京城所有女子都記恨的所在。
她從門口走進來,腳步款款。
一件白青色的窄袖褙子,下頭彈墨裙拖著八幅湘江水,活像是一幅江山水墨,寫意又雅致。
眉是不畫而黛,唇是不點而朱。
一雙丹鳳眼裡通通透透,干干淨淨,肌膚吹彈可破。頭上盤著的隨雲髻,余下的青絲披在身後,如瀑一般。
謝馥一貫清秀的打扮,素面朝天。
人是粉黛不沾,卻襯得京城裡所有的粉黛胭脂都沒了顏色。
一時間,廳裡所有人都跟啞巴了一樣。
誰人不愛胭脂水粉,珠翠釵環?
偏生這一位紹興會稽謝家二小姐,京城首輔高拱府上表姑娘,從來素面朝天,片粉不沾。
短短這五年,北京城誰不知道她?
謝馥就像是寒冬腊月裡獨秀的那一支,素淨之處出來的味道,讓所有與她站在一起的人都黯然失色。
要說學著她走一遭,也不上妝吧,那沒轍了,你長得沒她漂亮,底子太差,不上妝那是自曝其短。
可若是都上了妝,往謝馥身邊一站,你就是那庸脂俗粉,襯著紅花的綠葉兒。
若非這次是張離珠的生辰宴,大家賣個面子,否則決計不與謝馥同席而出。
她就像是扎在京城名媛們心裡的一根刺,偏偏誰也不敢去碰。
須知,她外祖高拱畢竟是內閣首輔,位極人臣。
老頭子一生宦海沉浮,只得了高氏這麼一個掌上明珠,遠嫁紹興,卻平白沒了。高氏也只留下謝馥一個女兒,高老大人見了她恨不得捧在手心裡愛憐,生怕她磕了絆了摔了碰了。
謝馥說是高府表小姐,可在從沒哪個人敢在她跟前兒說個“不”字兒。
張離珠出身張大學士府,身份尊貴,可張居正對高拱老先生尚要恭敬稱上一聲“元輔”。
由此可見,謝馥的身份實際還高著張離珠一截兒。
周圍的目光只火辣辣了一瞬間,謝馥抬步而入,踏過花廳了鋪著的洋紅波斯毯,款款落座右首第一把圈椅。
機靈的侍女端來了兩盞新茶,將描金茶盞置於謝馥與葛秀二人中間的那一張紅木茶幾上。
花廳裡靜得連針掉下去的聲音都能聽見。
謝馥沒管別人怎麼看,她端了茶盞,剛揭開茶蓋,一眼看過去便皺了眉。
西湖的龍井,扁平挺秀,色澤綠翠,泡在杯中,則芽葉色綠。
這龍井是今年新茶無疑,水卻不好,茶湯顏色不夠剔透。
謝馥揭了茶蓋,沒喝,又輕輕合上,一遞手放回茶幾上。
葛秀那邊茶還沒入口,見她放下茶盞,不由奇怪,正想要開口問兩句。
“咚!”
花廳正中,忽傳出一聲響,驚得所有人轉頭看去。
那是十二扇鎏金大曲屏背後傳來的。
“疼疼疼……”
方才扒在屏風縫隙上的李敬修,兩手抱著自個兒腦袋,齜牙咧嘴,生怕被人發現,趕緊退了回來。
他壓低聲音,疼得想哭。
“太子爺,您這是干什麼?”
平白無故怎麼拿扇子打他?
朱翊鈞老神在在坐在原地,兩手一袖,老成又穩重,終於把那金貴的眼皮子一掀。
“非禮勿視。”
李敬修:“……”
冤枉啊!
天地良心,縫隙就那麼小,他無非看見兩片衣角而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3章 她的出價
畫屏後頭是男客們的位置。
謝馥心知那邊有古怪,眸光一閃,也沒計較。
頂天了,也就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罷了。在張府裡,還鬧不出什麼事來。
葛秀輕輕一笑,開了口:“張府的耗子還不少呢。”
謝馥正想接話,還沒來得及,便聽見門口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
“我們府上的耗子可沒葛小姐府上的多。”
這一把嗓音清脆裡透著甜,是張離珠,當朝第一才女。
抬起頭來,謝馥便瞧見了“老對頭”。
四個綠衣丫鬟簇擁著,張離珠手裡敲著一把描金扇子,嘴角噙著冷笑走了進來。
葛秀被堵了話,心下有些不快。
原本她是好意為大家打個圓場,糊弄糊弄就可揭過去,沒想到張離珠說話這般不客氣。
眼見著張離珠來,她眼簾一垂,索性不搭理。
有仇的是謝馥與張離珠,與她沒什麼相干。
謝馥與張離珠原也沒什麼矛盾。
不過內閣之中鬥爭日益激烈,張居正原本與高拱一心,近半年來卻漸漸勢成水火。張離珠素來不喜謝馥打頭掐尖兒,故意不上妝的“惡習”。兩個京城裡一等一的貴小姐,便頂上了針眼。
現在是謝馥她們兩個誤了時辰,半句道歉的話沒有也就罷了,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
偏生進來她就聽見一句“張府耗子多”,有這麼折損人的嗎?
張離珠聽著不爽,直接堵了葛秀。
要堵謝馥,她還得掂量掂量自個兒分量,可對葛秀不用啊。
張離珠臉上帶笑,款款看著,仿佛就等著謝馥還擊。
誰料,謝馥半點不惱,就端端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唇畔點了三分假笑:“我家裡的老鼠都快成精了。你們二位府上耗子多,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邊的女客們一時都不知謝馥這話到底有什麼意思,謝馥竟沒反擊?
屏風那邊,男客們則是面面相覷,不由得齊齊望向李敬修。
李敬修剛要坐下,聽了這話已經是目瞪口呆。
才被太子爺一扇子打蒙也就罷了,轉頭來竟然聽見隔壁說“耗子成精”了?
難怪孔聖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呢,聽聽這都把他說成什麼樣了!
李敬修屁股都還沒沾到椅子,立時就要蹦起來為自己正名,誰料正正好,一眼看到了旁邊朱翊鈞。
朱翊鈞正瞅著李敬修,幽深的眼眸裡,暗光隱隱,帶了幾分似笑非笑。
不對,有古怪。
李敬修忽然覺得背脊骨有些發毛。
他搓了搓自己手臂上冒起來的雞皮疙瘩,打了個哆嗦。
自己要現在跳出去理論,那完了,不僅自個兒聲名掃地,回家還要因為今日登徒子的行徑,被老爹一頓狠抽。
為了一個虛名,劃不來啊。
被朱翊鈞這一看,李敬修醒轉過來,再不想著蹦出去了,恭恭敬敬對著朱翊鈞行了個禮:“多謝太子爺提點。”
朱翊鈞修長的手指點著扶手,透明的指甲蓋跟黃花梨木的木料敲擊,碰出“篤篤”的聲響,沒說話。
隔壁傳來女子清越的嗓音。
“如今總算是主人家來了,耗子什麼的先放到一邊,不知最後這一輪會出現什麼東西?”謝馥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很快轉開了話題。
張離珠聽了,心裡哼一聲,道她謝馥還算給面子,也就順著坡下去。
“早已經備下了,正想要給諸位瞧瞧呢!”
“啪啪啪。”
張離珠擊掌三聲,花廳前面搭著的台子上,便有下人把最後的三件東西給抬了上來。
義募義募,至少也得有個噱頭。
越是後面上來的東西越是珍貴,這最後的三件東西裡,一件是京城第一才女張離珠自己的字畫,只因她是今日的主人家,且又值生辰,所以放在最後,討一個好彩頭。
可其余的兩件到底是什麼東西,卻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花廳裡,感興趣的都探頭出去看。
管家游七站在上頭,著人將第一件東西起了開。
張離珠開口:“雙面繡巧手芸娘前年遠赴蜀南,學了一手的蜀繡功夫,博采眾家之長,繡了這一幅女媧補天圖。今聞淮安府大水,芸娘有悲憫之心,所以獻了這一幅繡品。來人,起圖,請諸位給掌掌眼。”
京城的芸娘出身蘇繡世家,不僅一手雙面繡的絕活兒叫人贊嘆不已,人更長得漂亮,早年不少京城富戶也願上門求娶,無奈芸娘不肯。
後來宮裡司禮監的秉筆大太監馮保看中了她的本事,請入宮中針工局,待得年紀一大,便放出宮去,還做繡娘。
只是進過宮一趟,又給皇帝後妃們做過衣服,芸娘便更受追捧了。
張離珠能拿到芸娘的繡品已是難得,更不用說,這還是一年也未必能繡出一幅的雙面繡。
謝馥心裡也得贊張離珠一句:好本事。
四名侍女抬著那繡品下來,擺在廳中,眾人一齊看了個仔細。
淺碧的緞面上不大看得出針腳的痕跡,只因太過細密。
正面是纖腰束素的女媧正在熬煉補天石,蒼穹上一片熾烈的紅。
錦屏一翻,另一面則是女媧乘雲而起,發絲飄搖,裊裊娜娜,纖手高舉,熾烈的紅收了一半,代以淺淺的青碧,雲氣繚繞。
眾人看得心下驚嘆,便是葛秀也忍不住咋舌。
“早聽芸娘之繡工,仿能奪天地造化,往日我不曾見過她繡的東西,今朝才知道什麼叫盛名之下必有真材實料。這不像是繡的,倒像是畫的。”
一針一線得有多細密,才能叫人乍一看上去分不出是畫是繡?
謝馥也微微點著頭:“這一幅是夠漂亮了。”
然而……
等到要出價的時候,一列侍女端著描紅的漆盤上來,裡面放了一個信封,一張宣旨,一管湖筆,奉到謝馥面前。
謝馥動也沒動一下。
葛秀將自己出得起的價位寫在了紙上,封入信封之中,心裡已然暗嘆:她這小身家,怕是看得起這一幅繡品,也拿不到手了。
“給。”
葛秀把信封遞了出去,侍女上前雙手接過了。
轉過頭,葛秀就想去看看謝馥出價幾何。
旁人不知道,葛秀可是門兒清。
謝馥手裡握著她娘的嫁妝,從田產到鋪子,無一不有,她雖不見得是個聰明到拔尖兒的人,可利滾利、錢生錢的買賣誰不會做?
這兩年,銀子流水一樣從謝馥手裡過。
別家小姐可能囊中羞澀,可換了謝馥,三千兩白銀扔進水裡沒聽見響,她都未必肯費力眨眨眼睛。
葛秀心裡好奇,可轉過頭來,只看到謝馥朝小丫鬟擺了擺手。
小丫鬟端著漆盤,有些躊躇,一時沒明白謝馥的意思。
謝馥搖搖頭:“去吧。”
這兩個字一出來,小丫鬟一下就明白了,捧著漆盤對著謝馥一行禮,才恭恭敬敬與旁人一樣退了出去。
很簡單,謝馥沒出價。
葛秀看謝馥也像是很喜歡那繡品的樣子,現在她卻沒出價,倒是奇了。
謝馥淡淡道:“興許下一件更有趣兒呢?”
葛秀點了點頭,私心裡卻覺得不是這樣。只是謝馥不說,她也不問。
畢竟她老父葛守禮是仰仗著高老大人吃飯的,她雖陪著謝馥玩,卻時刻該警醒著,莫以為自己與謝馥玩得好,便能逾越了。
那邊廂,張離珠清清楚楚地看著謝馥揮走丫鬟,半個字沒落下紙,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來。
“早知道她這麼摳門,我還請她干什麼?光那一盞茶都不知花了我多少體己!”
今日謝馥坐在這裡,喝了三盞茶,第一盞鐵觀音,第二盞大紅袍,最後一盞是西湖龍井。
每泡茶都是往死裡貴,張離珠想想可肉疼。
偏偏謝馥人是來了,可一次價沒出,那摳門兒勁兒,看了就讓人生氣。
想想,張離珠搖了搖頭,吩咐上第二件東西。
至於上一件,自有人去比對各家出價,錄下最高者,出價人不會知道最後是誰得走了東西。
很快第二件東西上來。
這一件比較小,是放在托盤裡的,揭開紅綢一看,是一掛一百零八顆舍利子佛珠。
張府管家游七解釋:“這一掛佛珠乃是當年禪宗初祖菩提達摩拜見梁武帝時候,贈給梁武帝的見面禮,傳到現在已經有一千多年。我家小小姐前幾日出游路過潭拓寺,通慧大師所贈,想必絕無虛假。”
這一下,周圍頓起嘩然之聲。
禪宗初祖,那可是達摩啊!
這樣珍貴的東西竟然到了張離珠的手裡,未免叫人咋舌。
這下怎麼出價?
誰買得起?
一時間眾人犯了難。
謝馥倒是半點不急,依舊沒出價。
不過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了,大多數人都沒出,知道自己兜裡銀錢不夠。
唯一出價的漆盤,是從男賓那邊端出來的。
謝馥瞧了一眼,不由一挑眉,生出幾分好奇來。
這一串佛珠若是真的,少說也在四萬白銀的價上。
京城裡若有哪個不長腦子的紈绔出價買了,價低了討人嫌,占了張閣老的便宜;價格高,對得上實價了,回頭多半要掉腦袋。
朝廷正一品每月的俸祿折銀算,也不足二十二兩,即便是知道朝野上下幾無一官不貪,可豪擲數萬兩買一掛佛珠,終究太打眼。
不過往回想,張離珠也不是沒腦子的人,沒得拿出這一掛佛珠來做義募。
心思短短時間內早不知電轉了多少回,一個想法冒上來。
謝馥瞧了一眼中間的大曲屏,已經了然幾分,轉眸看向張離珠。
張離珠也從那漆盤上收回目光來,唇邊的笑容明顯深了幾分。
“還好不負通慧大師所托,這一串佛珠也有了主,能救苦救難,造下七級浮屠了。下頭一件,我不說,大家也該明白了。”
“來人,抬上來。”
最後一件,便是預定好的,張離珠自己的畫作。
閨閣畫作雖禁止流傳,可冠上了“義募”的名義,又有誰敢多嘴多舌?
眾人只定睛朝畫上看去。
兩名侍女捧著一副已經裱起來的卷軸圖,圖上繪的是潑墨山水。
遠山渺渺,近山蒼蒼,江流濤濤,東去滾滾。兩岸懸崖峭壁,一片孤帆點在江平面上,隨波飄搖。
難為張離珠方近及笄之年,竟已有如此老道的筆力,果真師從徐渭,沒墮了她先生的名頭。
這一卷畫的畫工個,加上張離珠的名頭,多少也能賣個千兒八百兩。
拿出來壓軸,倒也勉強算壓得住。
侍女再次捧上了漆盤,漆盤裡照舊是那三樣。
葛秀方才與張離珠鬧得不大愉快,這會兒袖子一甩,反倒先沒搭理侍女,徑自端了茶盞去。
謝馥見狀一笑,朝著侍女一伸手。
伺候在她近前的侍女還是同一個,這幾輪下來頭一次見謝馥伸手,一愣之下險些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才忙將漆盤湊上來。
葛秀愣住。
遠遠的,張離珠也愣住了。
只見謝馥捏了捏自己袖子,微一凝眉,像是在思考什麼,接著便見她拿出什麼東西來,往信封裡一塞。
侍女的頭埋得低低的,沒看清楚裡面放了什麼,但謝馥身邊的葛秀已經睜大了眼睛。
謝馥放了什麼?
張離珠有些轉不開目光了。
前面都不給價,如今換了自己的畫,卻出了價。
什麼時候謝馥這麼給自己面子了?
只見謝馥把信封折了個角,放回托盤中,對著侍女淡淡一笑。
“好了。”
侍女一垂首,一躬身,端著漆盤,小步小步攢著,退了下去。
張離珠的目光沒從漆盤上移開,眼見著侍女退了過來,連忙一招手。
“過來。”
“小姐?”
這出價的信封按理是要拿過去一起拆的。
侍女走了過來。
張離珠也沒說話,直接伸手從漆盤裡取出信封。
反正她現在站的這個位置,旁人也不怎麼看得到。
她心裡癢癢。
畢竟自己視謝馥為眼中釘、肉中刺,跟她作對了這好幾年,還從沒遇到過今日這般情況。
張離珠翻開了謝馥折的那個角,正想要一抖信封,看看裡頭到底是什麼。
“嘩。”
有什麼東西一下從張離珠手縫裡掉出去。
倉促間,張離珠只瞧見了銅黃的顏色,一晃就到了地上。
“骨碌碌……”
那東西在地面上滾動,一圈一圈旋轉著,最後才慢慢躺到張離珠腳邊上。
張離珠朝下面一看。
竟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4章 銅板三枚
下有三物,皆外圓內方,上下左右分別刻著四個字:隆、慶、通、寶!
三枚銅板!
張離珠腦子有些沒轉過彎來,下意識地再朝信封裡看去,已經空空如也。
謝馥的信封裡就裝了三枚銅板!
那一瞬間,所有的愕然都轉化成了惱怒。
張離珠氣得把信封往桌上一拍,“啪!”
“謝馥,你未免欺人太甚!”
怎麼說也是堂堂張閣老的孫女,又頂著京城第一才女的名頭,還拜了名家徐渭為師。
徐渭何許人也?
號天池山人,才華卓絕,當世少有人能及,慕名之人不計其數。
張離珠能拜徐渭為師,可羨煞了京中無數人的。
更何況,今日還是張離珠生辰,結果,謝馥就這麼不客氣甩給自己三枚銅板?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沒的任由旁人作踐到這個份兒上的。
張離珠想也不想就喊了出來。
整個花廳裡,所有人都愣住了。
女賓這邊明顯看得見所有人表情古怪,屏風那面的男賓那邊更是一下鴉雀無聲,所有寒暄的聲音都歇了。
義募結束,大家還討論著方才的雙面繡,舍利佛珠,山河圖,陡然聽見這麼一聲喊,都有些發蒙。
轉過頭去,方才氣度翩翩的張離珠,這會兒氣歪了鼻子,裙邊散著不知從哪裡來的三枚銅板,正鼓著一雙杏眼瞪那頭的謝馥。
謝馥已起了身,要與葛秀一起告辭。
被張離珠這麼一喊,她也只好停下腳步。
微微一笑,謝馥頗為禮貌。
“張家姐姐還有何事?”
“你就給三枚銅板?!”張離珠質問。
“我沒錢。”謝馥淡淡道。
“咕咚”一聲,周圍好像有人栽倒。
心裡門兒清的葛秀更是差點沒站穩,扶了一下身邊的幾案。
無數人都拿眼睛看著謝馥。
見過摳門兒的,沒見過摳門兒得這麼坦蕩蕩的!
佩服啊!
那一瞬間,張離珠都為謝馥的厚顏無恥震驚了。
“別跟我裝蒜!”她氣不打一處來,“你一個謝家二姑娘,高府表小姐,帶著銀錢萬萬,你沒錢,誰有錢!今日這一場下來統共掏了三枚銅板。這是要告訴我,我張離珠的筆墨,也就值這麼點銅板嗎?”
謝馥眉梢微微挑起,顯然對她這話並不認同。
身旁的葛秀只擔心兩個人當眾鬧將起來,不好收場,左右環顧一圈,卻也沒個人上來相勸。
一片的靜寂之中,謝馥不緊不慢開了口。
“還請張家姐姐慎言。三文錢能買一斤米,夠普通人家一日的吃食。災區百姓們沒了三文錢可是要出人命的。”
“你!強詞奪理!”
此時此地,彼時彼地,三文錢豈能相提並論?
張離珠開始覺得牙根也癢癢了。
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去想,這謝馥能給自己幾分薄面。
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她能不給面子到這個地步。
張離珠一聲冷笑:“不過你既提到了淮安府的水災,便該知道今日之事因何而起。怎麼也算元輔大人府上半個主人,出手卻如此小氣。我倒不是嫌你駁了我面子,不過為元輔大人鳴不平。”
言下之意,元輔大人怎養了你這麼個丟臉的!
眾人不禁悚然。
張離珠如今也真是敢說,雖說現在內閣裡頭張居正與高拱是日益不對盤,可表面上大家伙還是和和樂樂,從沒把臉皮給撕破過。
今日兩家的大人沒鬧起來,倒是家裡的小輩忽然大庭廣眾前面掐上了,傳出去可就是笑話一樁。
葛秀情急之下,忙拽了拽謝馥的袖子。
剛才她是親眼看著謝馥從袖子裡摸出了三枚銅板,放進了信封的。
“馥兒,咱們還是先走吧。”
謝馥知道葛秀的意思,也沒想就這麼跟張離珠鬧開。
只是張離珠嘴裡一口一個“元輔大人”,多少讓謝馥覺得好笑。
她臉上的笑容沒有減退半分,袖口上盤著的雲紋似她人一般素雅。
“老實說,三枚銅板給張家姐姐,挺厚道了。”
“你!”
張離珠險些被氣了個七竅生煙。
無奈謝馥臉上波瀾不驚,朝著她福了個身,四平八穩地開口:“時辰不早,多謝張家姐姐款待,我等先行告辭。”
說完,她起身,徑直要朝花廳門口而去。
“站住!”
張離珠盯著她背影。
“全京城都知道,我師從天池山人,一手書畫都是從他處習來。我自問才華難及先生,今日你三枚銅板一出,猶唾面之辱。離珠己身之榮辱全不在乎,唯先生威名不能墮。”
謝馥停下了腳步。
張離珠果真也是個時時會給人扣帽子的,不過她還真想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
見她停下,張離珠嘴角揚起幾分得逞的笑意。
“十七日後,維揚名士將在白蘆館一會,品鑒畫作。你可敢與我同去,較個高下?”
謝馥一挑眉,原來在這裡等著她呢。她莫名地笑出聲來,“你開心就好。”
她輕輕一甩袖子,兩手交握在身前,頭也沒回,說完一句話,便直接踏出了花廳。
纖瘦的背影,彈墨裙畫山水,轉眼去遠了。
葛秀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心底裡狂擦冷汗,匆匆點了個頭示意,便跟了上去。
二人一道出了張府。
張離珠看著,皺了皺眉。
她開心就好?
那這到底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謝馥說話總是這般招人討厭!
眼見著周圍不少人都看著自己,張離珠也懶得站在這裡給人當猴子看,直接袖子一揮,轉身離去。
背後花廳裡還留著的所有人,見人一走,不禁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這一回的戲可是大發了。
“出價三枚銅板給人,擺明了就是看不上人家嘛,這謝馥真是被高胡子給養刁了,這種貽笑大方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李敬修豎著耳朵聽完了那邊的動靜,忍不住走回朱翊鈞身邊嘀咕。
“高胡子”,稱的是內閣首輔高拱,只因他下巴下面一把大胡子,總是亂糟糟的,因而得名。
朱翊鈞聽得懂,已經從座上起身。
人站起來之後,便能看見他腰間配了一把鑲滿各色寶石的老銀鞘匕首,看那彎月一般的形制,怎麼也不像是中原的東西。
他眉頭已經攏了起來,手裡掐著方才第二件一百零八顆的那掛佛珠,目露思索:“給三枚銅板,是抬舉了些。”
“是啊,怎麼能給三枚……呃,什麼?”
李敬修自動走到了朱翊鈞身邊,正附和著他的話,可說到一半,腦子才算是真正地反應了過來。
他差點咬斷了自己舌頭,不敢相信地扭過頭,看著這一位皇太子。
“我剛剛耳朵背了一下,您剛剛說抬舉了些?!”
朱翊鈞知道他是聽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說什麼罷了。
手裡那一串佛珠在手裡掐了一掐,朱翊鈞開口道:“當年你沒在京裡,宮中有一樁趣事,恐怕你不清楚。”
“哦?”
跟這件事有關?
李敬修跟上了朱翊鈞的腳步,朝外面走去。
“兩年前,高胡子剛被起復,重入內閣。那年中秋,父皇大宴群臣,允他們帶家眷,高胡子就帶了謝二姑娘。我身邊那大伴你該知道吧?”朱翊鈞問他。
李敬修點點頭:“知道,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公公吧?”
“是他。”朱翊鈞繼續說下去,“大伴年紀雖不小,可琴棋書畫皆是宮中一絕,多少大臣也難以望其項背。當夜父皇便著他作畫一幅,掛出來給眾位大臣看,人人稱道,無不說是吳道子在世。”
話說到這裡,必定有個轉折了。
李敬修聽著,越發凝神起來。
果然。
“不過,輪到高胡子的時候,這老狐狸指著自家外孫女,便是那謝二姑娘,說,我外孫女也會品畫,不如叫她來點評一番。”
朱翊鈞的眉眼間忽然染上點點暖意,想起當年的場面,竟是不由得笑了起來。
“謝二姑娘竟然直接從荷包裡翻出了一枚銅板,按在桌上,說,給你買糖吃。”
“……”
這……
這也可以?!
李敬修像是被人釘在了地上一下,兩腳再也不能往前邁動一步。
他吞了吞口水。
“那馮公公呢?”
那可是司禮監四大太監之二的秉筆太監,手裡握著整個東廠,連掌印太監孟衝都要看他眼色行事。
這小丫頭片子,無端端用一枚銅板得罪了馮保,豈不要被為難到死?
豈料,朱翊鈞搖了搖頭,卻沒繼續說下去了。
他抬步邁出花廳,外面的日頭已經漸漸斜了,北京城被籠罩在一片脈脈的黃昏裡,浮世悠悠。
李敬修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就是因為馮保得了一枚銅板,今日張離珠得了三枚銅板,就是抬舉了?
而且,張離珠現在跟謝馥杠上了,要相約白蘆館鬥畫,這一位謝二姑娘又要怎麼辦?
他跟上朱翊鈞,想要問個究竟,卻發現方才這一位皇太子臉上的笑容,已淡得快找不見了。
朱翊鈞仰頭看天邊飛著的雲霞,但見一行大雁排了個“人”字,遠遠過去。
“走吧,時辰不早,我得回宮了。”
新得了一串佛珠,回頭給母妃,她興許會高興一些。
朱翊鈞背著手,下了台階,也出了張府。
內閣次輔張居正的府邸,在紗帽胡同進裡百十來步處,此刻人馬車都從裡頭出來,流水一樣。
謝馥與葛秀在門口分別,便上了自家小轎。
轎夫抬著轎子,經過漸漸冷清下來的北京城各條大街,最後拐到了惜薪胡同,進了側門,把轎子停在了轎廳裡。
“到了。”
轎夫一聲喊,立刻就有婆子上來打起轎簾子:“小姐總算回來了,老大人正念叨呢。”
謝馥從轎子裡出來,扶了一把夏銘家媳婦兒的手。
“你先去通傳外祖父,說我回來了便是。”
一聽見吩咐,夏銘家的趕緊去正屋那邊先通傳了。
謝馥自己卻不緊不慢朝裡面走。
高府裡頭並不很氣派,帶著一種小門小戶的精致,無法與張大學士府邸相比。
只有在過回廊的時候,瞧見那一圈廊檐都刷著紅漆,才能感覺得出,這到底是當朝第一重臣的宅邸。
謝馥走了也沒多久,便瞧見正屋朝外開著的門了。
不過高拱並不住在正屋,而是在左次間的書房。
謝馥去的時候,聽見了一陣輕細的鈴鐺響。
正有一十五六的少女,面帶不悅從書房內出來,淺藍比甲穿在身上,看著小巧玲瓏,腕上還懸著一掛銀質的小鈴鐺。
她見了謝馥,眼底飛快掠過幾分厭惡,也不打招呼,直接越過謝馥,下了台階。
站在原地,謝馥回頭看了一眼。
這是高妙珍,高拱的孫女。不過其父只是庶出,常年吃喝嫖賭,早掏空了身子,成了個病癆鬼。
高拱對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素來不喜,見一次打一次,在家中頗沒地位,連帶著高妙珍這個孫女也沒面子。
一開始倒也罷了,左右她還是高老大人的孫女,可後來謝馥來了,一切都變了。
這高妙珍,總叫謝馥想起謝蓉來。
她心裡不大喜歡這般小家子氣的做派,卻也沒計較,給高拱請安才是要緊。
謝馥走到書房門口,管家高福早早就看見她了,把書房門一開,“吱呀”一聲。
高福朝著她一彎身:“您裡面請。”
謝馥微微點頭示意,這才進了書房。
裡頭高拱早聽見了開門的動靜,從案牘之中抬起頭來:“馥兒回來了,那張家的小丫頭片子可沒為難你吧?”
聲音裡是中氣十足,說出來的話,也是半點不含糊的偏袒。
高拱端坐在太師椅上,滿臉的關切。
他胡子大把大把垂到胸口,銀白的一片。
謝馥聽了這話,想起張離珠的臉色來,心說這一回你高胡子可算是怪錯人了。
她恭恭敬敬朝著高拱行了個禮,才開口道:“回稟外祖父,馥兒今日給張家姐姐的畫出了價。”
“恩?”
高拱一下瞪圓了眼睛。
謝馥抬起頭來,明亮的眸子仿佛純善一片,輕咳一聲:“三枚銅板。”
“……”
高拱愣了一下,然而緊接著就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好,好!”
那笑聲在他胸腔裡震蕩,差點都要掀飛了房頂。
侍立在外面的管家高福淡淡想了想:得,沒轍。遇到這不靠譜的爺孫倆,只能算張大學士一家子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005章 裴承讓
“這一回,我就要看看他大學士府怎麼下台。哈哈哈,三枚銅板,終究還是高了些,回頭就那馮保計較起來,也夠他們喝一壺的。你這小丫頭,心思忒壞啊!”
高拱越想越樂,臉上笑容簡直壓不住。
謝馥無奈:“馥兒是恰帶了三枚銅板罷了,原本也不必如此的。您別說的好像我故意算計一樣。”
“難道不是?”
高拱眼睛一瞪,看著謝馥。
謝馥終於不敢再蹦跶半句。
好不容易,高拱笑夠了,才對著一擺手:“趕緊坐。”
謝馥與這一位外祖父先前並未怎麼見過,只等到高氏忽然沒了,才被接到京城來。
她親眼見著高拱宦海的沉沉浮浮的這五年,倒覺得跟這一位外祖父,比自己親爹還親近。
爺孫倆早有了默契,高拱一說,謝馥也就順著牆邊放的一把太師椅坐下了。
高拱也起身來,直接坐在了茶幾對面的椅子上。
門開了,丫鬟們奉茶進來,高拱順手一端,便開始叨咕。
“說到底,淮安府鬧水患,干他們一家什麼事兒。一個半大小姑娘也往裡面瞎摻和。就那一點點體己銀子,能辦什麼事兒?”
謝馥低眉垂首,也端了茶起來。
小扇子樣的眼睫毛顫了顫,眼睛抬起來略一打量高拱,見他眯著眼睛喝茶,忽然道一句。
“咱們府上的茶,還是去年的。”
高拱茶喝到一半,頓住了,將茶盞放下。
“你在他們府上喝了什麼茶?”
“一盞鐵觀音,一盞大紅袍,一盞西湖龍井,都是今年剛上的新茶。”
謝馥一五一十地“交代”出來。
高拱氣得吹胡子:“天底下真是只許他一家驕奢淫逸,要叫別家都喝西北風去!”
謝馥明白他在說什麼。
老早以前,高拱就說過了,張居正這一頭狐狸,待人待己那是兩套規矩。
聽聞當今皇爺還沒登基,龍潛裕王府的時候,張居正與高拱同為裕王講學。
張居正不許裕王有半點的奢靡之舉,高拱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個老好人,沒想到末了一看,好家伙,張家那個好酒好肉,真叫個奢侈。
是以,高胡子給這張居正取了個別稱,只有他們爺倆知道,叫“張大蟲”。
謝馥想著那茶的事,也不過是順嘴一提,最後還是繞回了淮安府水災上。
“張離珠在做義募,這等博名聲的買賣由他來做是剛合適。不過杯水車薪,這一點銀錢怕還救不了幾個災民。朝廷不放銀嗎?”
“還在朝上扯皮呢。”高拱搖了搖頭,“那麼多張嘴巴都等著吃東西,朝堂上這一幫,都是想從死人喉嚨裡摳錢出來,往自己兜裡揣。”
謝馥皺眉:“我回來的時候,聽見市井之中已出了流言,淮安受災最重的鹽城縣,已是餓殍遍地……”
高拱長長嘆了口氣:“內閣裡頭還有個李春芳跟我作對,這會兒掐著不放銀。有什麼辦法?”
淮安府,鹽城縣。
瓢潑大雨連綿半月,才止息了不久,天公開了顏,終於漸漸放晴。
火辣辣的日頭鑽出雲層,才被水淹過的城池立時又被照得一片慘白。
城牆根下,被大水衝沒了家宅的災民們三三兩兩,或坐或仰。
白晃晃的太陽開始西沉。
城門大開著,卻沒人走動。
往年在城裡吆五喝六、耀武揚威的小混混裴承讓,這會兒也有氣無力地靠在城牆根下面。
他滿臉泥黑,面黃肌瘦,僅有一雙眼眸亮得仿若黑天裡的星星,嘴唇干裂起皮,叼著一根燈心草。
那燈心草可不是一般的燈心草,仔細看,草頭根子上還給鍍了一層金。
這都是裴承讓有錢的時候干的混賬事兒。
他現在也就把玩把玩這一根草了,摸摸腰上,一根麻繩。
窮苦人家,苦難時候大多這般,一根繩子勒緊了肚子,似乎就能不餓。
“嗒嗒嗒。”
忽然有馬蹄聲傳來,偶有災民轉頭一看,只見開著的城門裡,忽然奔來了兩匹瘦馬。
馬上跨坐著兩名青衣皂隸,腰上還別著樸刀,想必是衙門裡出來的公差,卻不知怎麼配了一匹馬。
一名公差舉起手裡的刀,駕馬繞著城牆根跑,口裡大聲喊著。
“城內賑濟粥棚已開,鄉親們不要守在城門外了!縣太爺有令,都進城領粥先解飢寒。晚上會有御寒衣服送來,都入城去吧!”
“城內粥棚已開,鄉親們速速入城!”
……
一圈一圈的聲響回蕩開去,城牆根下一個又一個飢民全部抬起頭來,齊刷刷地忘了過去。
是縣裡的衙役。
縣太爺要傳的令?
粥棚!
“要賑災了!”
“一定是朝廷放銀賑災了,快,我們快走!”
“朝廷賑災了,鄉親們快呀!”
一時之間,大家伙兒身上好像立刻就有了力氣,三三兩兩相扶著,連忙湧進城裡。
城外的災民何其多?全數從地上站起來,稍年輕一些的都是拖老攜幼,人如潮一樣聚集過去。
原本泥濘的城門前,轉眼被密密麻麻的人群給覆蓋。
每個人死氣沉沉的臉上,都煥發了別樣的光彩。
燈心草從唇邊掉下來。
裴承讓忍不住直起了身子,脊背離開城牆,遠遠看著城門口喜極而泣的眾人。
他身邊原本有很多災民,現在全部爬了起來朝著那邊走去。
轉眼之間,這裡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活人。
沒走的,都是永遠也走不了了的。
奇怪。
災情才出沒半月,縣太爺陳淵一直說朝廷沒放銀,要等著朝廷的指示。
就因為這事兒,大家都覺得他是個貪官,憤怒的災民二話不說衝上去,讓陳淵吃了一通老拳。
現在說放糧就放糧,難不成陳淵真是個貪官?
“咕嚕嚕……”
肚子裡發出雷鳴般的聲響。
繩子拴著,餓也還是餓。
“娘的,老子在這裡想縣太爺干屁,又跟老子沒關系。趕緊喝粥去才是啊,回頭沒了怎麼辦?”
裴承讓一把將掉下去的燈心草抓在手裡,撐著泥地站了起來。
放眼一望,整個城外的人都集中到了城門口,那兩名來通傳的衙役也進不去,只能在外面看著。
裴承讓走近了,正好站在那兩匹馬的屁股後面。
兩名衙役看著眼前的場景,心下不禁戚戚然。
方才喊的那個一個勁兒地搖頭。
“總算是趕上了,再這樣下去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多虧咱們縣太爺還有後手,這一次聯合了各大鄉紳,先湊了錢糧出來,可不容易。等到大計,應該不會丟官帽了吧?”
“嘿,對外是這樣說,你還真信啊?”
“怎麼,不是?”
“那些個鄉紳員外,見了災民,哪個不是把自己的門鎖得緊緊的?指望他們手指縫裡露出錢來,還不如等著貔貅給你放血。”
“那錢糧從哪兒來?”
“還不是咱老爺從京裡調過來的,多仰仗著那位貴人呢。”
“哪位?”
另一名衙役可吃個大驚。
傳話的衙役勾勾手,同伴附耳過來,便對著他耳朵悄悄說了兩句。
“什麼?高大學士家的小姐?!”
“哎喲,你這破嘴!”
知道內情那衙役嚇得直接用手去捂他的嘴:“這事兒可聲張不得!”
“好好好,剛不是太驚訝了嗎?”
兩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朝廷裡到底是怎麼個買賣,大家都不清楚,兩名衙役就在前面守著,以防這時候出現亂子。
背後不遠處的裴承讓掐了掐燈心草,只一聲嘀咕:“高大學士家的小姐?”
高大學士,約莫只有朝中的高拱了?
看來,淮安府這一場水患裡藏著的故事還不少呢。
不過這都跟他這升鬥小民沒關系了。
裴承讓看了看前面擠擠挨挨的人群,直接走上前去,左右兩手分別朝兩邊扒拉,直接把人給撥到兩邊去,活生生擠出一條道來。
“來來,讓讓,讓讓。承讓了,承讓!”
“你干什麼?”有人嚷嚷。
裴承讓直接把燈心草往嘴上一叼,兩手扒開擋住臉的頭發:“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誰!你說老子干什麼!”
一看這臉,再看這一根草,他的身份誰人不知?
橫行鄉裡的惡棍不就是他嗎?
這會兒災民們都慫了,給他讓出一條道來,任由裴承讓大搖大擺先入了城。
外頭倆衙役看了,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這孫子!”
京城,惜薪胡同,高府。
“說來,離珠那小丫頭還給你下了戰帖,約你去白蘆館鬥畫?”
“她邀她的,我可沒答應。她自個兒開心才好。”
頂著高拱那唯恐天下不亂的眼神,謝馥可自在了。
茶幾上,一盞茶已經漸漸見底,高拱說得也差不多了。
他年紀大了,內閣裡一天到晚的掐,也只有回來能好好跟著早慧的孫女說上兩句真心話。
有時候一說就剎不住。
高胡子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一股腦兒給你掰扯了這麼多朝中的事情,你怕是已經聽煩了吧?”
謝馥搖搖頭,眨著眼睛笑笑。
“旁人想聽還求不來這機會呢,馥兒怎麼會聽煩?”
高拱可是當朝元輔,只在皇帝之下,可實際上,隆慶帝什麼都聽他的。
說句僭越的話,現在的高拱手裡握著半個大明江山。
聽這樣的人說一席話,是真勝過旁人讀十年書的。
自打被接回高拱身邊之後,謝馥大多數時間都在這樣的熏陶之中度過。
她跟別家的姑娘,總是不大一樣的。
高拱膝下兒女稀薄,一個庶子不成器,一個嫡女已經沒了,其余的三個庶女命不好,都是出嫁不久便紅顏消逝。
是以,現在的高大學士府裡,人丁稀薄。
除了謝馥與高妙珍之外,僅有高拱和高老夫人,另有兩個毫無存在感的側室和小妾。
謝馥在高府長大,不用花心思在姐妹間的爭鬥上,反倒漸漸養開了眼界。
高拱自己沒覺得有什麼,只覺得自家外孫女聰明。
他摸了一把亂糟糟的胡須,只道:“明兒個上朝再看看,總不能讓他們一顆老鼠屎,壞了整鍋湯。”
時辰不早,眼見著天擦黑,謝馥起身,朝著高拱一福:“那您休息,我先回屋裡看看,晚間再來給外祖父請安。”
“嗯。”高拱應了一聲,抬手朝門外喊,“高福,送馥兒回去。”
外頭高福忙叫人拎了盞燈籠過來。
謝馥出了書房,高福就當頭打著燈籠,一路把謝馥送房去。
謝馥的貼身丫鬟滿月在門邊已望了百十回,早聽前院來人說,姑娘回來,卻一直沒見著人,想來又是跟老爺聊上了。
門廊下頭,掛著一只鸚鵡架,鸚鵡英俊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架子上頭。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聽見這聲音,滿月立刻朝著院門口看去。
果然,外面燈籠亮著過來,滿月忙喊了一聲:“小姐,可算是回來了。”
謝馥走上台階。
高福沒上去,對著謝馥行了個禮便退走了。
滿月迎上來,臉盤子圓圓的,身材有些微胖,看著可喜氣,一面攙著謝馥朝裡走,一面喊其他丫鬟。
“二姑娘回來了,趕緊出來伺候著!”
謝馥沒怎麼在意,側頭看一眼站在廊檐下的鸚鵡,一只手伸出去摸了摸它的頭,算是鼓勵。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依舊嘲哳難聽。
謝馥笑了:“這麼多年也沒學會第二句好口彩,你真是蠢死的。”
鸚鵡磨磨爪,發出咕噥的聲音,還生了悶氣,歪過頭去,竟不搭理謝馥了。
滿月看著,忍不住捂嘴偷笑了。
謝馥斜了滿月一眼,滿月立刻不笑了。
“懶得跟這小畜生計較。”謝馥兩步進了屋,只揉了揉額角,“小南那邊還沒信兒傳回來?”
“五日前姑娘才派了他出去,從京城到淮安鹽城,八百裡加急也要跑上一陣呢。不過估摸著也快了,姑娘您甭想這麼多了,先歇下吧。”
滿月伺候著謝馥脫了身上褙子,披上一件薄衫,就坐在屋裡。
另幾個丫鬟打來了水,滿月把手袱兒放進去絞了水,再拿出來給謝馥擦手。
謝馥低垂著眼,看著自己透明粉白的指甲,眉頭攏起:“近日大計,各州府縣官員就要來京城。會稽謝家那邊,你可聽說過什麼消息?”
滿月的手一下頓住了,她抬起頭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謝馥。
“小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6章 馮保
夜幕沉沉下來,籠罩著整個北京城。
謝馥房裡的燈熄了許久。
她慢慢合上眼,許久不曾造訪的夢境,今夜叩了上來。
母親高氏坐在鏡台前面,手裡捏著畫眉的墨,一點一點的描摹。
於是,謝馥好像看見了高氏年輕時候的樣子。
鏡台上還擺著她新買的泥娃娃,喜氣洋洋的小娃娃兩個小臉蛋紅紅的,咧開了嘴笑。
小謝馥站在她身後,就要朝高氏懷裡撲。
然而,她跑過去,卻像是撞在了一堵透明的牆上,她使勁拍打著牆,小手掌都拍紅了,那牆也不動一下。
“娘!”
她撕心裂肺地喊著。
手再一拍,面前那堵看不見的牆,一下變成了兩扇雕花木門,裡面門栓緊緊拴著。
門縫還是那麼小,只能透進一點點目光。
她看見她娘懸了白綾三尺,把自己掛在了房梁上。
謝馥用力地拍著門,大聲地喊著,不想被高氏關在外面。
她想要救她娘。
身後伸出四五只手,一把將她從門前拽走,她死死地摳著門框,然而小胳膊哪裡能跟這些粗野的壯漢和婆子相比?
轉眼,她就被拽出了別院。
最後一眼,她看到那些婆子冷漠地站在房門外,沒有一個人上去把門撞開。
“娘,娘……”
謝馥心痛如絞,額頭上出了一片的冷汗。
黑暗裡似乎有暖黃的光移了過來,謝馥朦朧地睜開眼,看見滿月掌了一盞燈,草草披著一件外衫,站到了她的床頭。
“姑娘,做噩夢了嗎?”
噩夢?
謝馥倒寧願這一切都是一場噩夢。
她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擁著錦被坐起來,昏昏的光一照,錦被上影影綽綽的纏枝如意花紋,也流淌著光華。
“什麼時辰了?”
“剛敲過梆子,才到寅時。”
滿月輕聲說著。
謝馥一想:“這會兒約莫已經上朝了吧?”
“老大人一早就起轎走了,老夫人也還睡著,早不用請安了,您還是再睡會兒吧。”滿月給她掖了掖被角。
謝馥聽了,躺回去閉上眼睛。
“明早記得叫我,芸娘也該來裁衣裳了。”
“是。”
滿月應了一聲,見謝馥已經閉上了眼睛,那瓷白的肌膚在燈光下頭,染了幾分暖色,倒也不見得蒼白。
心底微微一嘆,滿月披衣走回外間,輕輕吹滅了燈,屋裡一下暗了下來,窗外倒是亮堂堂。
月牙彎彎掛著,皎潔的一片。
京城各條大道上,家家戶戶尚在睡夢中。
朝廷一干官員卻都早早地起了身,天沒亮就往皇宮裡趕。
高拱琢磨著,在淮安府水患這件事上,張居正沒跟自己抬杠,下朝後,就邀了張居正,一起朝乾清宮走,要面見皇帝,好好說說這件事。
內閣次輔張居正一身官服,長眉入鬢,也留了好大一把胡子,眉頭鎖著,嘴唇抿著,一臉的嚴肅。
高拱一面走,見了他這般模樣,忍不住笑了。
“叔大何必如此愁眉苦臉?淮安府水患雖未平,可聽說昨日你孫女離珠借著自己生辰的機會,辦了好大一場義募。淮安府的災民可有福了。”
叔大是張居正的字。
張居正畢竟與高拱熟識,哪裡聽不出這句話裡的諷刺來,他嘆口氣:“還請元輔莫要取笑。離珠畢竟年紀小,不懂事。昨日為著那一幅畫的事情纏著我念叨了許久,前後因由我都告訴了她,但願別叫小輩們生了嫌隙。”
高拱一聽,怔了片刻,接著竟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叔大啊叔大,你年紀比我小一些,著實是頭老狐狸。但你要全說了,可叫你家那離珠小丫頭怎麼辦?好玩,好玩!“
高拱撫掌。
周圍的太監們垂著手,只出耳朵,眼睛沒敢亂看一下,更不敢出聲。
乾清宮西面是養心殿,養心殿門內向北就是司禮監的值房了。
此刻,裡頭傳出了琴音。
弦起時,若林泉高致,禽鳥啁啾;弦落時,似百川歸海,浪平無聲。
一手滾出,則有連珠之聲。
周遭寂靜,繁繁皇宮裡,一時竟也如空山一樣。
“哈哈哈……”
高拱朗笑之聲,遠遠從外面傳進來。
撫琴的那一只手忽然停住,骨節僵硬,指腹地按在琴弦上,指甲一抖,一根琴弦便被摳斷。
“崩”地一聲。
旁邊伺候的小太監大驚,連忙上來:“馮公公!”
撫琴人身著藏藍曳散,身上滾著雲紋,下擺則有五毒艾虎圖案。
按在琴弦上的一雙手,根根蔥白,看得出保養得當,肌膚順滑,竟堪與二八少女一比。
此刻那指頭尖上已見了紅。
另一名太監機靈地端了個托盤來,托盤裡放著干淨的手袱兒。
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馮保只一掃,從盤裡取了手袱兒來,摁住指頭上流血的小口子,拉長了聲音問道:“外頭是高大學士?”
“正是。聽著像是說昨兒的事呢。”剛才這太監伺候在外面,所以順風聽得還算是清楚。
昨兒的事?
馮保眼睛一眯,移開手袱兒,小小的傷口已經沒怎麼流血了。
司禮監如今的地位幾乎與內閣等同,掌印太監乃是一監之首,可稱一句“內相”。至於第二把交椅的秉筆太監,卻統領著東廠。
這宮裡宮外有什麼事情,都逃不出東廠耳目的刺探。
昨日高大學士府好一番熱鬧,早都報到馮保眼皮子底下了。
連哪個人說了哪句話,他都一清二楚。
能讓高胡子笑得這麼開心的,約莫也就他家好外孫女那件事了。
“有意思。小丫頭片子當年頗不給咱家面子,今兒個倒給了張家小姐面子。咱家可要瞧瞧,她作的畫兒,是不是能值上三個銅板!”
馮保臉上帶著深沉的笑意。雖是太監,年紀也不小,可皮相還不錯,眼睛眯起來笑的時候頗為漂亮。
伺候的兩個小太監對望了一眼,心裡都只有同一個想法:張家那離珠小姐怕是要倒霉了。
看來,馮公公還記恨著當年謝馥給的一枚銅板呢。
馮保抬手把手袱兒遞了出去,小太監趕忙接過了。馮保自個兒彈手指,撣了撣琵琶袖上不存在的灰塵。
“對了,太子爺昨兒得的那一掛佛珠,已經送給貴妃娘娘了?”
“已經送了,今晨貴妃娘娘臉上都帶笑呢。”
馮保聞言,莫名地笑了一聲,瞥了琴桌上那斷弦的琴一眼:“兩位大人都去了,說不得咱家也得去了。”
他起步往值房外走。
這時候天已經全亮開了,清晨的露珠掛在樹梢上,宮裡宮外全進入了忙碌的時候。
高府後院裡,謝馥起身已經洗漱妥當。
自己用過飯後,便拿出鳥食來,先給喂過了英俊,然後才回屋裡喝茶。
昨夜她睡得不怎麼好,今早起來略帶著幾分恍惚,小丫鬟把芸娘引進來的時候,她剛放下茶盞。
芸娘進來,當先給謝馥施了禮。
“芸娘見過二姑娘,給二姑娘問安了。”
“芸娘請起,多勞你跑一趟。”謝馥虛虛一抬手,請芸娘起身,“我這櫃子裡許多衣服都是去年做的舊衣,前兒滿月提醒我,才想起今年該做些新衣裳了。再過七日,便是法源寺廟會,我想要一身應景兒的衣裳。”
雖是京城這一片地界兒上最厲害的繡娘,可芸娘自己卻穿得普普通通的,普通的月白色窄袖褙子配了一挑墨花裙,也沒見得有多少繡功在。
早年芸娘的容貌與手藝都是一絕,如今年紀大了,難免色衰,年紀倒跟謝馥她娘相仿,三十好幾也還沒許配人家。
聽人說,芸娘對佛祖發下宏願,此生不會嫁人。
芸娘站在屋裡,微微點了頭:“二姑娘上次請我繡衣裳,都是去歲的事情了。今年花開得遲,法源寺廟會開始那一日,只怕也是香雪海最好看的時候。芸娘為您繡一身湖綠底子的丁香吧?”
“去年沒逢上好時候,法源寺的花,說謝就謝了。這一次卻可趁著機會好好看看。”
芸娘是制衣繡衣的行家,謝馥自然不會反駁,朝著她和善一笑。
“那就有勞芸娘了。”
滿月端來了要量身用的軟尺,聽見自家小姐笑眯眯說的這一句,只覺得無奈。
芸娘的繡品,在京城達官貴人家裡,可基本不是用來穿的,那是要做成繡幅掛起來,嵌在屏風上的。
可自家小姐呢?
說做衣服就做衣服,偏生芸娘竟然還會答應。
芸娘自己說,那是謝二姑娘天生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好衣裳給她做了穿了,才算是不浪費。
幸好這話沒傳出去,不然還不知要惹出什麼事端來。
滿月可清楚,當年芸娘私底下說,再好的衣裳給宮裡那些人穿了,都是玷污,這才出宮來的。
滿月是打心底裡佩服這一位繡娘。
她把東西一放,道:“咱家小姐最近一年身條可拔了不少,還請芸娘先給量上一量。”
芸娘眯了眼,笑得很是和藹。
謝馥瞧著芸娘的笑臉,溫柔宛然,半點看不出是能說出那般話的人來。
興許,每個看上去性子溫和的人,都有一顆很烈、很硬的心吧?
比如,高氏。
謝馥起了身,任由芸娘擺弄,兩手一抬,身量纖纖,看得滿月這個有點微胖的丫頭羨慕無比。
芸娘說自家姑娘是衣架子,果真半分也不作偽啊。
滿月正自出神,“篤篤”,外頭小丫鬟敲了敲窗欞,滿月看了還在跟芸娘說話的謝馥一眼,沒出聲,悄悄走了出去。
沒一會兒,滿月回來了。
芸娘收好了量出的尺寸:“新衣裳十四便給您送來,芸娘不多叨擾,先告辭了。”
謝馥點頭,親自送她到了屋門口,又一招手,門邊的小丫鬟上去對著芸娘一擺手,自引著芸娘離開。
遠遠望著芸娘的背影消失,謝馥才收回目光,朝屋裡走。
“有消息了?”
滿月將袖子裡藏著的兩封書信拿出來,呈給謝馥:“鹽城那邊來的信。”
謝馥接過來,兩封信外頭都只蓋了個大大的墨點,拆開來看,裡面還有兩個信封。
這是為了防止旁人看見,作的遮掩。
新起出來的兩封信,一封上寫著:鹽城知縣陳淵拜小姐安;另一封上寫著:二姑娘親啟,霍小南。
信來了,應當是事情已經辦妥。
謝馥唇邊終於染上了幾分笑意,走到窗下拆了信來看。
“陳淵也是個機靈鬼,鹽城的鄉紳鹽商員外郎們,這一回要被他往死裡坑了。”
“您之前不還說這人愚不可及,不是什麼做大事的人嗎?”滿月奇怪。
謝馥道:“人總會變。”
至於這陳淵,是變得更好了。
霍小南是她當年行善,收養在身邊的長隨,出身戲班子,一身武藝還算過得去,所以被謝馥派出去跑腿兒。
如今信到了人沒到,想必是先送信回來叫自己安個心。
謝馥心裡思量,打開霍小南的那封信,果然全是俏皮話:什麼拜二姑娘安,鹽城的小潑皮可厲害的了,哎喲那個誰吃的腦滿腸肥,屁股墩兒都成了八瓣……
謝馥樂不可支。
滿月一看謝馥表情就知道,“定是小南又開始嘰歪嘴。唉,您也是,好端端的,平白興起救了個小南,現在又拿自家私房錢去做那勞什子的事,要奴婢說,多買兩件漂亮衣裳不好嗎?”
“早年路過法源寺,我在度我大師面前發過願,必得月行一善,為我娘積善功,豈可馬虎?”謝馥看完了信,便遞給滿月,“眼瞧著這月十五也近了,好歹小南辦完了這件事,本月的一善也算完了。”
滿月收了信,收進了匣子裡,用一把小鎖鎖了起來,鑰匙則放在自己貼身的荷包裡。
她癟嘴:“月行一善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吧?”
謝馥戳她額頭:“我看你呀,就是舍不得那些銀子。趕緊收拾著吧,十五廟會,我可還約了人。”
“您若會情郎那才是……”
滿月知道謝馥約的是法華寺的度我大師,正想說叫女主趁著廟會,好生琢磨琢磨,挑個好夫婿。
沒想,眼角余光一瞥,卻忽然發現窗下閃過去一道影子。
“誰在外面?!”
滿月厲聲一喝。
謝馥轉過眼眸看了過去,凝眉片刻,走過去輕輕推開窗,朝窗下望了一眼。
一個人也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7章 兩枚半
滿月皺著眉湊了上來,神情有些凝重:“奴婢找人去查查。”
“查查吧,不過查不到也算了。”
窗外有一片紫竹,是謝馥前不久才養下的,微微濕潤的地面上的確有幾個泥印。
有人剛剛從這裡離開,想必是聽了壁角走了。
謝馥把兩人剛才說過的話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妥,便踱步回來。
“回頭叫人看好院門,別什麼阿貓阿狗都跑進來。”
“是。”
滿月應了一聲,這一次卻沒把窗關上,而是大打開。
高府外面的花園小徑上。
丫鬟玲玉腳步匆匆,不時回頭看一眼,一顆心還怦怦狂跳。
她在園子裡繞了一圈,才回了東廂。
東廂裡住的是高拱唯一的庶子,高妙珍的房間就在右面次間。
玲玉上前推開門,進了屋,又連忙返身關上門。
高妙珍正把玩著手腕上那一串銀鈴,想起自己在高拱書房裡的那一幕幕,恨意不禁上心頭。
忽然聽見開門聲,她抬眼一看:“玲玉?”
玲玉是高妙珍身邊的丫鬟,素來頗得她信任。
這會兒怎麼慌慌張張的?
“出什麼事了?”
“小姐,剛剛我……”玲玉一時倉促,沒顧許多,湊上來就在高妙珍耳邊說話,嘀咕了幾句。
高妙珍瞪圓了眼睛,長大嘴巴。
“什麼,她要會情郎?!”
“小姐,可小點聲兒,別讓人聽去了。”
玲玉不過偶然停留,聽見謝馥主僕二人說話,半天沒明白她們在說什麼,可說什麼法源寺會情郎,卻聽得一清二楚。
高妙珍站了起來,在屋內踱步,腕上的鈴鐺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發出“叮鈴”的響聲。
高妙珍眼底的神光,漸漸變得險惡起來。
她微微咬著牙:“祖父時時刻刻向著她,她能得到我得不到的東西。現在竟敢做這等敗壞門楣的事情,她怎麼對得起我們一家上下?”
“奴婢也沒想到,表小姐看著檢點,私底下竟然這般放蕩。回頭事情若是傳出去,可叫您怎麼辦?”
畢竟一家子可算是榮辱一體。
玲玉道:“回頭可得想個法子好好看住她。”
“看住她?為什麼要看住她?”
高妙珍一笑,掐著自己的手腕,站在那邊,看上去甜甜的。
玲玉驚訝地抬起頭來。
高妙珍道:“我不但不會看住她,還要縱容她。這個家裡,她不過一個外人,憑什麼踩到我頭上來?!這一次,我要叫所有人好好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才是高家的姑娘!區區一個外人,還影響不了我的名聲。”
玲玉聽明白了,倒抽了一口涼氣。
高妙珍素性是個頗為小氣的人,可卻也沒明著跟謝馥鬧過,這一次到底是怎麼了?
玲玉還待再勸,覺得這樣對高妙珍自己不好。
外頭忽然傳來吵鬧聲。
“怎麼回事?”高妙珍皺了眉。
前院裡,下人們齊齊迎了出去。
管家高福站在正屋門口,遠遠看了看,只覺得奇怪。
僕役上來稟報:“張大學士府派了人來,說有件東西要面呈表小姐。”
“張大學士府?”
乖乖,沒聽錯吧?
高福有些不敢相信,他略一思索:“派個人去請下小姐。”
“是。”
下人小跑著去了,高福皺眉朝著前面去。
謝馥屋裡也聽見外面吵鬧,正打算叫人去打聽打聽,沒想到小丫鬟喜兒就跑了進來。
“姑娘,姑娘,方才管家那邊叫人來通稟,說是張大學士府有派人來,有東西要呈給您。”
“哪個府?”
謝馥疑心自己聽錯了,與詫異的滿月對望了一眼。
喜兒歪著頭:“張大學士府啊。”
那不就是張離珠他們一家子嗎?
有東西要呈給自己,這倒是稀奇。
滿月扶著她起身,給她理了理袖上的褶皺:“多半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幾分好心。”
“無妨,先看看去。”
謝馥倒不介意那邊到底要做什麼,請自己出去,自己去就是了。
大張旗鼓,又是在高府的地盤上,慢說是張離珠手段一般,便是她本事再大,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謝馥放心地帶著丫鬟朝前廳去。
張大學士府派來的是兩名管事婆子,此刻正在前廳之中靜候著。
外頭家丁一聲通稟:“小姐來了。”
管家高福連忙直了直身子,打起精神,瞧見謝馥走進門了,便一躬身:“給小姐請安。”
“高管家客氣了,起來吧。”
廳裡照舊兩排椅子一溜兒排開,謝馥走過去,挑了右手第一把坐下。
侍女奉茶的速度也很快,那叫一個利落干淨又落落大方。
兩名婆子見了,更不敢怠慢了。
原本她們被派過來,就有些忐忑,這一下知道謝馥在高府的地位果真如傳言中那般,便連忙上前行禮。
兩人一道福了個身。
“老奴們給表小姐請安。”
話說完,管家高福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心下對這兩個婆子已經不喜。
好生生叫個“小姐”能死嗎?
沒眼力見兒的。
謝馥掀了眼皮打量一眼,一個胖些,穿紅;一個瘦些,穿綠,手裡抱了個紫檀木的長匣子。
一胖一瘦,一紅一綠,倒是好搭配。
兩個人看著都有些惶惶然,想來今天這一趟不是什麼好差事。
她沒說話。
張大學士府穿紅的那個管事婆子上前了一步,低垂著頭道明了來意。
“表小姐昨日去了我們府上小姐辦的生辰宴,曾在義募上出價。不過您走得匆忙,卻沒帶走購得的畫卷。我們家小姐今兒想起來,特遣老奴等來給小姐送上。”
說著,從身旁婆子的手裡接過了長匣,雙手舉上。
出價?
謝馥在張離珠的生辰宴上,可就出過一次價。
她眉頭一挑,已經算出來了。
那件事,張離珠未免知道得太快了,約莫有明白人跟她說過,她今日才如此利索把東西送過來。
謝馥端起茶來,指頭一點,滿月便得了信兒,走上前去,將東西接過。
“難為張家小姐有心,還記掛著我家姑娘。”
滿月說著,側過身子來,自然地將匣子掀開,裡面躺著一幅已經卷起來的畫軸。
打開來一看,正是昨日在宴上看的那一幅。
滿月看向謝馥,等著她指示。
管家高福已經在旁邊瞪眼。
昨日謝馥只肯給張離珠的畫出價三枚銅板的事情,已經傳遍了京城,叫張離珠顏面無存。
眼下可有不少人等著這兩位主兒掐起來,巴不得看她們在白蘆館鬥畫。
沒想到,這不過才過了一個晚上,張離珠竟然就把畫給送了回來。
老天爺,這可不是什麼銀子不銀子的事兒了。
這可關系到臉面啊!
更何況,當日出價的絕不止謝馥一個,規矩是價高者得,若這一幅畫最終給了謝馥,要怎麼跟別人解釋?
張離珠不該這麼糊塗呀。
高福能想到的,謝馥也能想到。
她沒動聲色,對著二人微微頷首:“替我謝過你們家小姐了。”
滿月於是明白,姑娘這是接受了,她把畫卷起來,重新放回匣子裡。
兩名婆子卻沒走,方才說話的那個摸出了一個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東西來。
“我家小姐還有話要帶給小姐。她說自己畫作拙劣,當不起您的賞識,三枚銅板太看得起,也太貴重。小姐著老奴等退回兩枚半。”
說完,婆子掌心朝上,兩手舉到前面去。
在她掌心裡,躺著兩枚隆慶通寶,另一枚卻被人斬斷,只留了半個。
銅錢兩枚半,要退給謝馥的。
“……”
所有人都懵了。
前面還說三枚銅板實在是欺人太甚,轉眼又說謝馥給三枚銅板是抬舉了。
就這還不算完,竟然還要退回來兩枚半。
這意思像是說:其實我張離珠的畫,只值半枚銅板!
張家姑娘昨晚上中風吃錯藥了不成?
前廳裡早被這一個悶雷給炸得安安靜靜,大家一時都沒了話。
就連謝馥也沒想到,張離珠竟然能把姿態壓得這麼低。
她略怔了片刻,很快反應了過來。
唇邊不自覺帶上幾分笑意,謝馥說出口的話還算暖和:“離珠姐姐亦是個妙人,有心了。滿月,收下。”
滿月也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嘴角抽搐了一下,上前從婆子手裡接過了那兩枚半銅板。
兩婆子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下去一半。
昨日張府中可好一陣的鬧騰,離珠小姐為謝馥出價的事情老大不高興。
可後來老大人回了府,聽說了消息,就把離珠小姐叫了過去,說了一會兒話。
出來時候,離珠小姐整個人就跟蔫了一樣,恨恨地拿剪子把園子裡所有花木剪了個精光。
張離珠是氣得發瘋的。
她怎麼會想到謝馥還挖了個坑等著自己跳呢?
三枚銅板,說起來輕巧,當初馮保可才得了一個銅板!
現如今內宮之中,馮保說是第二把交椅,可張離珠知道張居正與馮保頗有幾分淵源,這馮保強勢的時候還要壓過掌印太監猛衝一頭。
自己若真敢硬挺著受了謝馥出的三枚銅板,不用說,以馮保那種古怪陰沉又難以捉摸的性子,回頭不定惹出什麼事來。
更不用說,祖父把自己叫進書房,說道了好一陣。
張離珠不傻,所以才安排了今天這一出。
謝馥想著,張離珠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
第一先把畫送來了,這是向謝馥低了個頭,承認她的出價才是全場最“高”的。馮保畫作的三倍,豈能不高?
第二又退回了兩枚半的銅板,這是遙遙告訴馮保:小女才華不足,不敢妄與馮公公相提並論,小女只覺得自己的畫值半文錢。至於那三枚銅板,又不是我出價,你找謝馥去。
頭尾都做全了,只是得罪了其他出價的富家子弟淑女名媛們,還丟了面子。
若謝馥是張離珠,做完前頭那兩件事,還得再做一件,好歹挽回面子。
想起來復雜,說念頭,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彈指的功夫。
謝馥看向那兩名婆子,笑著道:“如今先送了畫,後還了兩文半。你們家小姐一定還安排了第三件事吧?不如一起說了。”
兩名婆子大驚,瞪大了眼睛。
一個脫口而出:“還有一件事,您是怎麼知道?”
難道謝馥在張府有耳目,竟這般料事如神?
謝馥波瀾不驚,微微一笑:“有嗎?”
“有。”
那婆子強壓下心裡的震驚,硬著頭皮應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份白底描藍繪著幾支蘆葦的燙金請帖來,上前一步,恭敬地一彎身,呈給謝馥。
“小小姐吩咐,第三件事,便是將這請帖送到您手上,請表小姐收下。”
謝馥垂眸一掃,帖子上明晃晃寫著三個大字:
白蘆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8章 太子朱翊鈞
看來,她所料不錯。
白蘆館的帖子,張離珠有心了。
這不是請帖,而是戰帖。
張離珠可以不給當日出價的所有人面子,低頭把畫送給謝馥,可她不能丟了自己的面子。
當日離開張府花廳的時候,張離珠就邀她白蘆館鬥畫,如今更把請帖送到她門上。
這是准備死磕到底,不死不休了?
謝馥不動聲色,很給面子地親手接了請帖過來,打開一看。
大凡這種帖子,措辭總是很文雅,不過筆墨間透出來的意思,實在叫人喜歡不起來。
看完了,謝馥隨手把帖子往茶幾上一扔。
“啪。”
帖子落在茶幾上。
倆婆子面色一變,臉皮都跟著抽了一下。
謝馥淡淡道:“如今這帖子我已經收下了,想必你家小姐也沒事交代了。來人,送客。”
“小姐你……”
一個婆子憤憤不平,覺得謝馥這態度未免太不客氣、太過敷衍。
可另一個婆子立刻伸手拉了她一把,一起對謝馥行禮:“我們家小姐還說了,他日姑娘有空,可以多去府上坐坐。老奴等還有事在身,不敢多耽擱姑娘,這就告退了。”
謝馥頷首,也沒看這兩人,伸手端了茶埋頭喝兩口,再抬頭的時候,張大學士府派來的人已經消失在眼前了。
滿月手裡抱著那裝畫的匣子,眨巴眨巴眼看她,眼底冒星星。
“怎麼了?”謝馥沒明白她怎麼這樣看自己。
滿月簡直想雙手捧心,一臉的陶醉樣:“姑娘,馬上街頭巷尾就要傳頌你的大名,要出名啦!”
“……”
謝馥不知說什麼好。
其實滿月說得一點也沒錯。
謝馥真出名了。
昨日,她的名字就因義募出價之事,在北京城的老百姓嘴裡轉悠了一圈。
張大學士府的兩名婆子一離開高府,不多時,街頭巷尾便全都知道了。
張大學士府的離珠小姐,在被高府表小姐謝二姑娘用三枚銅板扔了一臉之後,不僅沒生氣,竟然還好聲好氣派人把畫送上門,甚至還還了兩文半出去!
好家伙,敢情離珠姑娘覺得自己的畫只值半文錢哪!
市井之中升鬥小民,並不知下面有更深的因由,一時全看扁了張離珠。
可憐張離珠一番辛苦算計,好不容易敷衍出一個七面玲瓏來,結果到了老百姓的嘴裡,就成了認慫服軟,自愧不如。
張離珠聽到的時候,險些沒氣得背過氣去。
可又能怎樣?
難不成一個個把這些人抓起來?
好在她已經送出了白蘆館的帖子,即便現在損了面子,他日也必定能收回來。
張離珠已經磨刀霍霍,開始抓緊了練畫工,只等著白蘆館鬥畫那一日了。
皇宮,東宮。
“這日頭也是越來越大了。”
偏殿門口守著的小太監忍不住心裡詛咒了一聲,左右瞅瞅沒人,連忙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哎喲,熱吧?”
調笑聲忽然傳來,險些驚得小太監蹦起來。
他帶著驚懼的眼神朝前面望去,只見太子爺的伴讀李敬修一身蒼青交領道袍,兩手袖在一起,半彎著身子看他。
小太監苦了臉:“是……是挺熱的。”
李敬修毫不猶豫一巴掌給他拍到腦門兒上,“熱熱熱,熱也得好好守著。太子爺可在裡頭?”
小太監委屈地抱著頭,卻又不敢不屈服。
李敬修都算是好說話的了,若碰上馮公公,回頭能被拖下去打沒半條命。
他趕忙道:“太子爺在裡面溫書呢。”
李敬修點點頭,“嗯”了一聲,也沒讓人通傳,便走了進去。
外頭天氣已經見熱了,可殿內卻要陰涼一些。
地面上的金磚,倒映著李敬修的身影,他抬頭就看見一塊“宵衣旰食”的匾額,不禁笑了一聲。
這一塊還是太子爺小時候貪玩,被貴妃娘娘拎著去求皇上給掛的,意在警醒朱翊鈞自己太子的身份。
現在朱翊鈞就坐在那匾額下,一身玄色雲龍紋長袍,華貴無匹。面前是一張花梨木雕雲龍紋書案,案上擺著御用的文房四寶,一卷《孫子》攤開躺在書案上。
朱翊鈞一手掐著一塊鎮紙,目光落在書頁上,似在看書,可仔細看,他的眼珠子動也沒動一下。
顯然,太子爺在走神。
李敬修覺得自己是見到了奇觀,雖說打擾太子不禮貌,可現在自己人已經在這裡了,難不成還退出去?
硬著頭皮,李敬修把手握成拳,放到嘴邊,咳嗽了一聲。
“咳咳。”
朱翊鈞聽見聲音,終於抬起了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李敬修竟然已經到了自己面前。
他面上倒也沒什麼不自然,開口問一句:“什麼時候來的,也沒人通傳一聲。”
“微臣給太子爺請安。”敬修先規規矩矩行了禮,才起身來回話,“太子爺專心致志溫書,門口小太監才說過,我一時沒注意,就直接進來了。沒打擾到太子爺吧?”
“無妨。”朱翊鈞起了身,來到窗邊坐下,一擺手,也對李敬修道,“坐吧。今日你怎麼提前進宮了?”
往日不是這個時候。
李敬修拱手為禮,而後落座。
人在宮外的時候可以放開一些,可在皇宮裡面,他半點也不敢造次。
落座後,李敬修就笑了一聲:“心血來潮,所以早來了一些,就先來看看太子爺。看太子爺今日仿佛精神不大好,可是出了什麼煩心事?”
“……”
朱翊鈞忽然沒有說話,他瞥了李敬修一眼,手掌放在桌面上,卻沒敲動一下。
這很反常。
李敬修不知道緣由,見朱翊鈞似乎在思考什麼,便沒敢說話。
朱翊鈞表面上是個沒有什麼情緒的人,跟他生母慈寧宮李貴妃一樣,帶著一股子不顯山不露水的味道。
當今隆慶帝朱載垕有四子,前面兩子夭折,後面第三子、第四子皆是李貴妃所出。
李貴妃原本是個宮女,不想隆慶帝還是裕王的時候,酒醉之後偶然寵幸了李貴妃一回,竟再也離不開她。
於是,李貴妃很快有了身孕。只是第一胎卻不順利,產下來是個男嬰,死胎。
李貴妃大受打擊,好一陣才緩過來。
還好上天待她不薄,沒多久,李貴妃再次有了身孕。
然而,這一次卻更為詭異。她懷胎足足有十一月,才產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朱翊鈞。
據說,當時欽天監都指著李貴妃,說十月不生,懷胎十一月,她腹中的孩子必定是個妖孽。
李貴妃甚至跪在了隆慶帝的面前,哭著哀求說,若生下來的是個妖孽,便請王爺趁著他還小,一把摔死了他。
朱翊鈞出生的那一日,是才過了中秋沒多久,整個王府戒嚴,侍衛們守著進出王府的每一條通道,所有丫鬟僕役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裡。
京城裡未免有些人心惶惶。
當晚,李貴妃在房中慘叫不已,太醫束手無策,被當時還是裕王的隆慶帝罵了個狗血淋頭。
戌時方近,王府各處上了燈。
只聽得屋內“哇”地一聲響,裡面的丫鬟婆子們連聲大喊:“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抱出來一看,是個大胖小子,比尋常的孩子要強健很多。
整個北京城都松了一口氣。
後來,這個孩子被起名為朱翊鈞,也就是當今的太子爺了。
裕王登基後,李貴妃被冊封為“貴妃”,同年生下了四皇子朱翊镠,次年,朱翊鈞被封為太子。
其實,在李敬修看來,太子爺跟李貴妃的關系一直很奇怪,有些不冷不熱。
他曾私心裡想過,若是自己的娘親在自己還未出世的時候,對著人說,這孩子生下來要是個妖孽,就摔死了他。那麼,自己長大之後該如何自處?
然而,此問無解。
興許眼下的北京城裡,只有朱翊鈞時時刻刻在面臨這般的疑惑。
各種各樣的念頭紛至沓來,在李敬修的腦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耳邊忽然聽見了衣料摩擦的聲音,李敬修抬起頭來,看見朱翊鈞已經起了身,站在那塊“宵衣旰食”的匾額下面,舉頭望著。
“今日早朝,大臣們啟奏淮安府水災之事,父皇片語未發,似乎無心朝政……”
李敬修知道這件事:“說來也奇怪,今日早晨,從淮安府那邊來的六百裡加急,小臣也看了。”
他頓了頓,“鹽城知縣竟然聯合著縣內的鄉紳富賈,弄來了賑災銀錢糧食,開了粥棚醫肆,穩住了災民。可算是為朝廷解決了一場大患,聽聞這陳淵還要給縣內的鄉紳富賈們表功。您是覺得皇上不想搭理?”
“父皇如今不是無心這件事,而是無心政事。”
朱翊鈞依舊盯著那塊匾額,卻知道李敬修不會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於是換了話題。
“鹽城縣這件事也很奇怪,上下鄉紳竟然齊心協力救災,這陳淵的本事不可小覷。過不久就要大計,各地官員來京朝覲,這陳淵要計大功一件,升官當在意料之中。”
“朝廷若能多幾個陳淵這樣的官員,也就不用京官們操這麼多心了。”
李敬修是挺欣賞這樣有本事的人的。
朱翊鈞似乎終於看夠了,背著手踱了回來:“提起淮安府的水災,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來。聽說張大學士府的義募,後來又有了變故?”
“哎喲,您可說到點子上了!”
李敬修的眼睛一下就被點亮了。
其實他今日進宮來,就是要跟朱翊鈞說這件事的:“小臣正想說呢,外頭都已經鬧翻天了。張離珠現在服軟,竟然真的叫人把畫送到了謝二姑娘的府上,還退還了兩個半的銅板。您說說,這叫個什麼事兒?”
“退還了兩枚半?那還算聰明。”
朱翊鈞聞言,也沒有多少驚訝,只覺得這張離珠也算是個能屈能伸的,張居正教出來的孫女也不很差勁。
可李敬修覺得不對:“這哪裡聰明了?她膽子也忒小了吧?您不知道,現在市井都給她起了新別號,叫‘半文居士’。這臉啊,可丟大發了。”
張離珠師從徐渭的時候,曾號“玉昭居士”,現在卻被人改了個“半文”,找誰說理去?
朱翊鈞笑:“那照你這麼說,當年大伴該如何自處?”
大伴?馮保?
李敬修一聽,眼神就變得古怪了起來,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朱翊鈞給看了個仔仔細細。
“怎麼這般看我?”朱翊鈞看看自己上下,也沒覺得哪裡有不妥。
李敬修搖搖頭,眼神怪異極了。
“上次您跟我說了馮公公得了一枚銅錢的事,我一直好奇後頭怎麼樣了,便著意找人打聽了一下。我倒是沒想到,馮公公竟然……”
“你打聽到了?”朱翊鈞挑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09章 不讓
李敬修嘿嘿笑道:“聽說謝二姑娘把銅錢拍桌上之後,馮公公就面色一變,皮笑肉不笑跟謝二姑娘說:小姑娘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糖豈是一文錢能買到的?”
朱翊鈞聞言,唇邊掛了一抹笑,已經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了。
那時候御花園各處都上了燈,四處亮堂堂的,整個皇宮看上去都很喜慶。
謝馥就坐在高胡子的身邊,一手捏著小荷包,一手還放在那個銅板上,對著朱翊鈞的大伴馮保說:“給你買糖吃。”
她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馮保。
馮保皮笑肉不笑哼了一聲:“當今柴米油鹽,閨閣小姐難免不知,街面上的糖,可不是一文錢能買到的。”
在馮保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高胡子面上已經有些掛不住了。
謝馥愣了半晌,癟了嘴:“果然外公說得對,長得漂亮的人就會說瞎話。我外公可早就告訴過我,京城的糖一文錢就能買到,這錢就是給我買糖吃的。”
轉過頭,謝馥眨巴眨巴眼睛看高拱。
“外公,是吧?”
高胡子嘴角一抽,頂著眾人詭異的目光,不由得老臉一紅。
馮保意味深長地笑了出來。
漂亮的人,這該是誇他,可說瞎話的是誰,就不清楚了。
座上都是朝廷命官,在聽完謝馥的話之後,都不由得一怔,接著用一種極端詭異的眼神看著高胡子。
朱翊鈞那個時候想,興許大家都在奇怪,高胡子怎麼能這樣欺騙小姑娘?
小謝馥畢竟還算聰明,感覺到情況不對,外祖父也半天沒有說話,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於是,她終於明白了什麼。
她剛到京城,人生地不熟,這會兒竟然兩手往臉上一捂,稀裡嘩啦哭了起來。
“外公騙我,外公騙我,嗚嗚嗚……”
高胡子當即就沒轍了,手忙腳亂地去安慰,說什麼外公以後再也不騙你了,下次帶你出去玩啊什麼的。
眾人聽著覺得不對勁,隆慶帝一指自己面前的一盤梅花酥,叫馮保端過去哄孩子,然後開口問:“到底怎麼回事?”
高胡子這才紅著一張老臉,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過節之前,他帶著謝馥出去玩,卻忘了帶錢。
謝馥鬧著要吃糖,他摸上摸下,只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卡進衣縫裡的一文錢。
一文錢哪裡能買到糖?
那可是稀罕東西。
高胡子犯了難,左思右想,就拿著那一個銅板,放在小謝馥的手心裡,說:一文錢在京城就能買到糖了,以後馥兒自己去買。
謝馥高高興興收了一文錢,一直想著去買糖,這一次宮宴上也巴巴帶了來。
誰想到……
遇到馮保這件事,就被戳穿了。
當時宮宴上下全笑成一團,小姑娘哭得越發厲害。
馮保聽了也是哭笑不得,端著一盤梅花酥走過來,沒好意思跟這小丫頭片子計較,只說:“小姐別哭了,來嘗嘗這盤。”
謝馥一雙眼睛紅紅地,擦了擦眼淚,遲疑地看了高拱一眼。
高拱點點頭,謝馥便伸手把那一盤梅花酥抱在懷裡,抽抽搭搭說:“對不起,以後給你買糖吃。”
小姑娘那時候兩手還不很長,抱著宮廷御用的盤子,臉還沒那盤子大,看著像個福壽娃娃,叫眾人樂不可支。
那個時候的朱翊鈞就坐在李貴妃的身邊,規規矩矩,眼底透著一種很奇怪的渴望。
馮保則是又好氣又好笑,站在那兒竟不知怎麼答話才好。
隆慶帝瞥了謝馥一眼,目光有些奇怪,大笑了兩聲,只道:“馮保,回來吧。”
馮保這才連忙回到皇帝身邊伺候。
這件事,也就這麼揭過去了。
馮保雖是記仇的性子,可最終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計較。
李敬修的疑問也是這個:“據市井傳言,馮公公可不是什麼良善的人啊。”
“大伴那時已是二十多歲,怎能跟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計較?”
朱翊鈞淡淡的一句,就把這件事揭了過去。
“唉……”
李敬修忍不住長嘆一聲。
“回頭想想,離珠小姐未免也太可憐了些。不過她也給謝二姑娘發了白蘆館的請帖,怕也不是個肯善罷甘休的。”
朱翊鈞點點頭,似乎並不感興趣。
時辰不早,二人雜七雜八聊了些別的事,便到了去聽張居正上課的時候。
李敬修提前過去,朱翊鈞則要等到時辰差不多了才去。
他走出寢殿,站在殿門口,瞧見了門口守著的幾個小太監。
“慎行是什麼時候來的?”
慎行是李敬修的字,太子宮中的人們都知道。
方才跟李敬修說了幾句話的小太監略一躬身,回道:“回稟太子殿下,是申時初刻到的。”
“是你說我在裡頭溫書的?”
朱翊鈞負手而立,眉眼淡淡,看不出喜怒。
小太監顫聲:“是……”
“人進來,你連通傳都不會嗎?”朱翊鈞的聲音,不帶有任何的起伏,卻聽得人骨頭都寒了。
小太監的身子劇烈抖動了一下,一下跪趴在地上,磕頭連連:“太子爺恕罪,太子爺恕罪,小人知罪……”
周圍的太監們頭埋得更低了。
朱翊鈞掃了跪在自己腳邊的人一眼,袍角上的雲龍紋映著檐邊落下來刺目陽光,流光幻彩,沉沉的玄青底色卻添之以幾分厚重。
他的眉很長,眉梢像是一柄鋒銳的刀;眼角卻往上挑開一點,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清雅的輪廓之中藏著三分隱藏的冷硬。
“有罪當罰。來人——”
旁邊立刻有太監走了過來,將面如死灰的小太監架起來。
“太子爺,太子爺,饒命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太子爺,再給小的一次機會吧,小的絕不再犯……”
小太監想要掙扎,但哪裡掙扎得多,睜大了驚慌而惶恐的眼睛望著朱翊鈞。
朱翊鈞不為所動。
“太子爺——”
小太監一路被拖走。
掙扎時候,帽子掉在地上,晃了幾圈,沾上了淺白的灰塵。
朱翊鈞沒有多看一眼,重新進了殿中。
昂藏之軀漸漸沒入殿中的陰影裡,消失不見。
朱翊鈞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想起了母妃膝下那個才出生不久的四皇子……
停住腳步,他只覺殿內微涼。
殿外守著的太監們目光轉也沒轉一下,很快就有一個新的小太監過來,戰戰兢兢地,填上了方才被拖走的那個太監的位置。
毓慶宮裡,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風平浪靜。
惜薪胡同高府門外,一匹快馬遠遠奔馳過來,四蹄矯健,待得到了門口的時候,馬蹄高高揚起。
馬上一身勁裝的少年郎穩穩的將馬一勒,“吁——”
駿馬雪白的兩蹄朝天蹬了兩下,終於“噠”地一聲落在地上,整齊無比。
馬身純黑,只有四蹄雪白,是傳說中的好馬。
它晃了晃馬頭,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對它而言,似乎是一件值得歡欣的事情。
西角門守著的僕人一眼就看見了,連忙迎上去,高興的喊了一聲:“霍小爺回來了!”
裡頭有人立刻掉頭跑去通知謝馥那邊。
霍小南扶著馬鞍下馬,高高瘦瘦,身手利落,小麥色的皮膚,看著很是健康。他一張臉上已是風塵僕僕,不過眸子雪亮,頗有精氣神。
“哈哈,好久不見了。小李,小王,小順子!”
他看見人,一聲聲打招呼上去,大家伙兒都圍了上來。
“這趟出門得急,沒給大家帶東西,不好意思啊!”
“哈哈,小爺您說這話干什麼,咱們誰跟誰啊。方才已經叫人幫您去小姐那邊通傳了,估摸著小姐也知道您回來了。”
“好,那咱們回頭再聚啊。”
霍小南擺了擺手,告別了門口眾人,三五步從角門進去,一路上了回廊,遠遠就看見謝馥屋外廊檐下的鸚鵡架了。
此刻那鸚鵡架下,站了一名窈窕少女,身穿藕荷色交領右衽刺百蝶穿花紋春衫,下著雪青雲水紋馬面裙,如青蓮出水,麗質難棄。
此刻,她正用纖細袖長的手指,逗弄著鸚鵡。
“來英俊乖,跟我叫: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謝馥十分耐心,手指點點鸚鵡的嘴殼。
英俊別過頭去:“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謝馥頓時氣得咬牙,朝著坐在廊下繡花的滿月道:“這蠢材,半句也學不會,回頭就拿去廚房給我燉嘍!”
“噗嗤。”
一聲笑。
謝馥聽見了,滿月也聽見了。
放下手裡的繃子,滿月轉頭看去,看見紫藤蘿開滿的花架下滿站了個人,不是被謝馥派去辦事許久未回的霍小南又是誰?
她驚喜地站起來:“小南!”
霍小南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頭,走上來,朝著站在台階上的謝馥,來了個誇張的一揖到底:“小南遠赴江南,千山萬水,刀山火海,終算是幸不辱命!”
話出口,竟是一口戲台子上的腔調。
謝馥手裡摩挲著喂鸚鵡的幾顆谷粒,歪著頭看他:“下一句呢?”
霍小南直了身,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忘詞兒了。”
“呸!”滿月抱著繃子在旁邊笑,“就你這樣子,當初還是戲班子裡混過的,這都編不出來。”
“我原也沒學什麼東西呀。”
霍小南委屈,這滿月,就知道欺負自己。
滿月見他憤憤不平,不由甩了個白眼。
謝馥知道霍小南還有事,在這外頭不方便說出來,便道:“一路趕回來也累了,滿月,去叫喜兒端盞茶進來。”
說完,她自己先進了屋。
霍小南跟了進去,滿月吩咐完事兒也進來,不過沒關門。
待喜兒把茶端上來之後,謝馥才開口:“你走時候,事情都做妥當了?”
“妥了。”
霍小南嬉皮笑臉的神情不見了,這十三歲的小子看上去竟顯得有些老成起來。
“陳淵在收了您的銀錢過後,就假稱這些都是縣內士紳們捐贈的銀錢,開始賑災。我走的時候,陳淵已經在准備赴京大計,提前寫了一封加急奏報上京,為那些個鄉紳表功。”
聽到這裡,謝馥微微一笑。
“果真聰明了。”
霍小南心知謝馥這般說,是她已經猜到陳淵的做法了,於是也一笑。
“那些個鄉紳平日是鐵公雞,一毛不會拔。這一次陳淵若一給他們表功,有皇上的旨意壓著,他們就算是貔貅,也得好生吐口血出來。陳淵還讓小南帶話給您,您的錢,回頭他給您收回來。”
摳門的滿月這才滿意了,圓圓的臉蛋上露出兩個小酒窩。
“哼。正該這樣,還算是這陳淵識相。拿了咱小姐的錢,解了燃眉之急,還知道還回來。若他不還,看姑奶奶我不剝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錦!”
最後兩句,是滿月磨著牙說出來的。
霍小南活生生打了個冷戰,與謝馥對望一眼,都會意地沒有說話。
滿月就是謝馥的管家婆,摳起來不要命。
三個人在屋裡敞開門,說了好一陣的話,一齊為鹽城那些富得流油的鄉紳們默哀了許久,想著陳淵這一刀宰下去,他們可得流許久的血。
一樁大事總算是落了地,謝馥想著陳淵頭頂的烏紗帽總算是保住了,心神一松,竟覺得困意上來,干脆去困了個覺。
日子就在教鸚鵡說話,聽霍小南說這幾日南來北往的趣聞上過去。
到了十四的時候,芸娘做的衣裳如約送來。
待到去法源寺廟會那一日,謝馥往身上一穿,窄袖褙子襯得她腰身纖纖,裙擺上的一枚枚淺紫的丁香花映著光,竟像是要閃光一樣。
想必這繡線用的是最好的蠶絲線,才能有這般順滑的效果。
滿月給她挽了個隨雲髻,點了一朵寶藍色的珠花,余者粉黛不施,清麗脫俗。
只把兩手攤開,略略轉一圈,裙裾微微揚起,瞧著竟不像是丁香滿群,而是把整個法源寺的香雪海都穿在身上。
“真是嫉妒死我了……”
滿月摸著上頭的繡紋,眼底閃著星星。
謝馥覺得好笑:“那回頭也給你制一身兒。”
“別,別,您還是饒了我吧。”滿月連連搖頭如撥浪鼓,一掐自己臉蛋,“您看,都怪您整日好吃好喝的養著滿月,滿月都胖成這樣了!”
“噗嗤……”
謝馥忍俊不禁,終於笑出聲來。
霍小南站在門外,喊了一聲:“馬車已經准備好了,二姑娘,我們出發吧?”
“好了,咱們走吧。”
謝馥一拉猶自為自己體重傷心的滿月,一起出了門去。
今日是法源寺廟會的日子,天上雖下著蒙蒙細雨,可道上依舊熱鬧。
可謝馥上了馬車,馬車一路性趣,悄悄撩開簾子便能瞧見不少的車馬轎子,估摸著都是去法源寺的。
出了宣武門,不多時就到了法源寺。
馬蹄噠噠,停在了法源寺門口。
霍小南坐在前面趕馬,這時候一收馬鞭:“咱們到了,二姑娘,下車吧。”
滿月滿臉的興奮:“這回終於可以看看香雪海了,上次來的時候花都謝了。小姐,您小心。”
她伸手扶了謝馥,正要下馬車。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夾雜著馬夫的呼喝。
“前面是誰擋著路,還不速速讓開!”
正要跳下馬車的霍小南站住了,只見一輛寶蓋香車由兩匹馬拉著,神氣十足地到了面前,那馬車四面都掛著上好南珠穿成的簾子,窗沿的花紋上都鏤了金。
乖乖,這可得要些錢吧?
趕馬的車夫馬鞭一指:“看什麼看?說你呢,知道這是誰家的馬車嗎?見了咱們固安伯府還不快滾!沒見過世面的!”
霍小南眼神古怪,歪著頭。
他回頭朝馬車裡一望,簾子擋住了視線,霍小南看不見謝馥的神色,只能問:“二姑娘?”
裡面主僕二人原已經准備下車,滿月已經要伸手去掀車簾了,卻被謝馥一巴掌拍了開。
滿月驚詫:“小姐?”
她轉過頭來,看向謝馥。
謝馥臉上輕松淡漠的神情,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諷刺與冰寒。
肅然蕭殺的暗光,在她眸子最深處閃動。
“固安伯府?”
陳景行?
如今的國丈爺府上?
謝馥緊繃的身子陡然一松,穩穩地坐回了馬車裡,朝靠背上一靠,唇畔溢出一聲冷笑,竟輕飄飄甩出一句:
“不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010章 舊日有恨
法源寺興建於唐代,乃是歷朝古剎,外面有重重的圍牆,如今是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細雨像是牛毛針一樣落下,反而增添了幾分意境。
有傘的已經打起了各色的油紙傘,沒傘的也都抄著手在路上走,頗為享受。
這寺門口,統共就一條直道,固安伯府的馬車一路闖過來,暢行無阻,無人敢出來阻攔。
沒想到,眼瞧著已經到了寺門口了,竟然平地裡殺出來一輛翠幄青帷的小破馬車。
哎喲喂,這膽子夠大的啊!
趕馬的車夫想也不想,直接開口叫攔路的滾蛋。
依著國舅爺這車的豪華程度,應當沒幾個不長眼的會跟自己抬杠。
誰曾想,他喊是喊了,卻換來對面堵路的那小破馬車車夫一通嘲笑的眼神。
“嘿,你們識相不識相?!”
霍小南站在馬車上,抱著馬鞭子,兩手往胸前一抄,年紀雖然小,身條卻已經很長,笑起來露出兩排白牙,看著可爽利。
“哎喲,真抱歉。小的我沒讀過書,也不識幾個大字,還真不認識‘相’這玩意兒。要不,您教教我,看看怎麼識相?”
這話裡頭帶著笑意,還有濃烈的嘲諷。
還別說,戲班子裡混過的人,嘴皮子就是比尋常人利索一些。
對面固安伯府的馬夫聽了,險些氣得七竅生煙。
端了馬鞭子,指著霍小南:“你,你,你……”
“你”了半天,什麼玩意兒也沒說出來。
霍小南笑了。
周圍不少悄悄看熱鬧的也忍不住偷笑起來。
固安伯府乃是當今中宮陳皇後的娘家,雖說皇後無子,可好歹固安伯陳景行還有個國丈的名頭,傳說這好幾年下來,借著國丈的名頭橫征暴斂,坑蒙拐騙,也攢了不少家業下來。
現如今的固安伯國丈府,那叫一個富麗堂皇,人說比皇宮都還漂亮。
他們府上的馬車在外面橫衝直撞,也沒幾個人敢道幾聲不滿。
誰想到,別看人家這一輛小破馬車不起眼,竟然敢跟固安伯府抬杠?
眾人一下就好奇起來,雖不敢明目張膽地指指點點,可人流已經停了下來,轉眼寺門口就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固安伯府的馬車夫拉下了臉,威脅道:“你讓是不讓?!”
霍小南依舊抱歉地笑:“小的我倒是想讓,可我們家主子發了話,不讓!”
說著,霍小南兩手抱拳,朝著前面拱了拱。
“不好意思,恕難從命嘍!”
這動作叫一個英俊瀟灑,不少人都看亮了眼。
不過,有人嘆息,這樣漂亮的翩翩少年郎,怎麼就是個馬車夫呢?
同時,也有人為這少年郎擔心。
固安伯府可不是好惹的啊。
正想著,那豪華的馬車裡就傳來了一聲冷哼。
馬車簾子一掀,一名華服青年走了出來,手上還戴了一枚黃玉扳指。那扳指通體沉黃,深紅的血紋慢慢爬開,依著玉石原有的紋理雕成了五朵祥雲模樣,首尾相銜,連成一圈。
其余的不看,光這一枚扳指,只怕已價值連城。
有識貨的已經倒吸一口涼氣。
再看這青年,神情睥睨,桃花眼多情,不過失之輕佻,帶幾分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味道。
他漫不經心地瞥向霍小南。
“還當是什麼大人物呢,原來是個沒長眼睛的愣頭青。你知道我是誰嗎?”
青年用戴了黃玉扳指的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
霍小南聞言搖搖頭:“不認識。”
“哈!”
那青年頓時大笑起來,四處看了看,像是聽見了什麼荒謬的事情一樣:“京城裡竟然還有不認識本大爺的,今兒真是開了眼界了。來來來,你來告訴他,告訴他我是誰!”
青年伸手一指面前的馬夫。
馬夫明白意思,連忙點頭哈腰,接著看向對面,伸手一指,吹捧了起來。
“小子你聽好了,這一位就是固安伯府的世子爺,當朝國舅爺,皇後娘娘的弟弟,我們家少爺,陳望公子!聽明白的趕緊滾開!”
青年,也就是陳望,倨傲地將下巴抬起來。
他輕輕轉動著大拇指上的黃玉扳指,睨著霍小南。
霍小南心底頗為不屑。
他回頭看了一眼,車裡面沒動靜,自家小姐想必是不會改主意。
說實話,很少見到謝馥跟人作對,除了一個老是跟她抬杠的張離珠之外,謝馥基本都是與人為善。
這一次這般強硬說了“不讓”兩個字,只怕裡面還有自己不知道的隱情。
霍小南心思電轉,看著陳望的目光嘲諷起來,卻將兩手一抱:“原來是國舅爺,失敬,失敬。”
“算你還有點眼色。既然知道我是誰了,就趕緊滾開吧,恕你無罪。”
陳望看似大度地擺了擺手。
“……這……”霍小南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最後惡劣地一笑,“恕難從命。”
“你!”
陳望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冥頑不靈!
他眼神漸漸變冷:“沒想到這天底下竟然還有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你們家主人是誰?怎麼養了你這麼個不懂事的東西!”
霍小南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二姑娘,他說您養了我這麼個東西,這是罵您眼神兒不好呢。”
坐在裡頭的謝馥手肘支著扶手,輕輕點著自己的太陽穴,聞言懶懶一笑:“哦?是嗎?這可就是瞎說了。”
她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去。
“我養的可不是個東西。”
眾人:“……”
全都傻了!
大家用一種奇異的憐憫眼神看向霍小南,霍小南頓時尷尬,心說怎麼還拿自己開涮了。
只是大家看著,他反而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看什麼看?我們家姑娘這是誇我呢!”
“噗嗤”一聲,馬車裡面的滿月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壓低了聲音道:“姑娘,您這也是太損了吧?”
謝馥面上掛笑,唇角彎彎,眼底淡淡。
“開個玩笑,可也是實話嘛。”
“呃……”
滿月忽然愣了,好像的確是哈。小南難道是個東西嗎?當然不是啦!
哎喲,這壓根兒就是個圈呀,小南這是把自己給套進去了,可憐,可憐,真可憐。
這會兒外面的陳望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沒想到,沒想到。你家主子還挺有趣兒的啊。我說,你主子都發話了,趕緊滾開,別耽擱了大家伙兒。升鬥小民,敢跟我鬥?”
這話說得,到底誰耽擱?
原本謝馥眼見著就要下車的,是他們這一隊後來的一刻也等不得。
滿月只覺得固安伯府未免太霸道太囂張,她心裡氣不過,一把掀開簾子鑽了出來:“說誰升鬥小民呢?”
“哎喲,還出來個小娘子,挺標致的呀。”
陳望吹了個口哨。
他家庭殷實,素性風流,最喜在那勾欄瓦肆裡晃悠,煉得了一雙識美的好眼睛。
這丫頭胖是胖了點,可手感一定不錯。
“升鬥小民,說你們都是抬舉了。我固安伯府還沒把誰給放在眼——”
“睜大你的狗眼給本姑娘看清楚了!”
滿月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陳望的話,直接摸了一塊烏木牌子亮出來。
陳望不屑,嗤笑一聲:“不就是塊破牌子……”
忽然之間,戛然而止。
他像是吞了塊紅紅的火炭一樣,嗓子啞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烏木牌子的形制沒有什麼大不了,可上頭刻著的卻是“高大學士府”五字!
高大學士,還能有誰?
不就是那高胡子嗎!
那一瞬間,陳望簡直覺得自己腳底下一陣寒氣躥了上來,凍得他打了個激靈靈的冷戰,手一抖,險些把扳指給扔地上。
固安伯府雖是國丈府,可到底不過是有個沒實權的地方,高拱可不一樣,當朝首輔,手握重權,萬萬不是他們惹得起的。
陳望額頭上冷汗直冒,仔細一思考,卻發現自己已經下不來台了。
等高府的馬車讓道?明顯不可能!
難道,要自己主動讓道出去?
開什麼玩笑,他陳望還要不要在京城混啦,什麼都能不要,面子不能不要啊!
一時之間,陳望真是站也不是,下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竟然愣在那邊了。
滿月瞧見對方這慫樣,就知道威懾已經起了效果。
今日坐一輛翠幄青帷的小車來,不過是因為自家姑娘並不喜歡高調,不過去個廟會,還主要是見度我大師,不用這麼大費周章。
誰想到,竟在門口碰上這麼個沒眼力見兒的紈绔。
滿月冷哼了一聲,正待開口嘲諷。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忽然從寺門口傳過來。
滿月的話被擋了一下,沒能出口。
大家回頭看去,人群裡頓時有人大喊了一聲:“度我大師!”
來的是一名大和尚。
月白的僧袍,外面扣著一條大紅色的袈裟,一手掐著手珠,一手作半合十禮束起,寶相莊嚴,眉毛微白,耳垂長長。
宣佛號的時候眼睛微閉,低低頭,這喧鬧的寺門口一下就安靜了下來,帶著幾分古剎禪意。
清明平和的雙眼,似寶殿上的佛陀,不起半分波瀾,透著一種對世人的悲憫與慈和。
霍小南與滿月對望了一眼,沒做聲。
今天來廟會的,大多都信一點佛,度我大師又是寺院高僧,他一出來,所有人便都有樣學樣,將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
這時候,法源寺裡面撞響了一聲鐘,幾道雲氣在天空徘徊,被這幾聲悠長的鐘聲蕩開,又漸漸聚攏。
天光在雲影裡浮動,悠然又肅穆。
聽著那余韻余韻回蕩的鐘聲,謝馥怔然了片刻,微一垂眸,便起身掀了轎簾走出來。
滿月連忙抽了旁邊備下的傘,一把撐開,擋在謝馥的頭頂。
雨雖無傷大雅,可大庭廣眾之下,女兒家總該忌諱著一些,尤其是謝馥。
謝馥款款下了馬車,面對著法源寺門,面前只有度我大師與一干僧侶。
她素白如瓷的手掌也合十,打了個稽首。
“見過大師。”
度我大師微微一笑:“施主善念無窮,一念惡生,萬般皆空,世俗紛擾,何必糾纏?手一放,掌中無物萬物在。”
這是在說,別跟那個紈绔爭了,沒什麼意思。
謝馥能聽懂,也願意給度我大師這個面子,不過爭與不爭,就不必聽這無爭佛家的禪語了。
她亦點頭:“悉聽大師所言。”
後頭的霍小南聳聳肩,一鞭子甩到馬屁股上,“駕!”
馬車被拉著,繞了個彎兒,便停在了不遠處的樹下。
那邊陳望也沒聽到這老禿驢剛剛說的是什麼,不過瞧著很厲害的樣子。
高胡子府裡也就兩個姑娘,最出名的是那個永遠素面朝天的謝二姑娘,難道這個就是?
陳望看著謝馥的背影,只覺得窈窕無比,能看到她背後披散的烏黑長發,雪玉般的耳垂,可偏偏就是半個正臉也瞧不見。
到底長什麼樣?
陳望下意識地轉了轉扳指,指腹摩挲著上頭一朵一朵的祥雲紋,又停下來,仔細看著前頭的背影。
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有些癢癢。
不過,度我大師一擺手,竟然親自對謝馥比了一個“請”的姿勢,竟然是要親自邀請謝馥進去。
謝馥垂首致謝,滿月給她撐著傘,便款步朝山門裡去了。
待她們消失,後頭才爆出一陣陣的嘩然之聲。
“大師是親自出來接那位小姐的嗎?”
“真是沒想到啊……”
“真是高大人府上那一位嗎?”
“哎喲,這架子可也真不小的。”
“還是頭一回聽說度我大師出來接人呢……”
“……”
議論聲未停。
陳望聽得清清楚楚,臉色不由得臭了下來,心裡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
自來只有自己仗勢欺人的份兒,今日竟然被人仗勢欺了!
好一個謝二姑娘!
哼,早晚有叫你好看的時候!
前面馬夫呆愣愣不知干什麼,陳望一看,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朝著他一腳踹過去:“還不趕緊過去!”
馬夫挨了一腳,險些摔下車去,心裡委屈,連忙趕車去了。
“是,是,小的立刻就去!”
寺內,古木參天,禪音裊裊。
一道台階從山門外一直延伸向裡面,一階,一階,又一階。
台階的縫隙裡,有蒼翠的老青苔,一只樸素的僧鞋先踩了上來,接著是一只精致的繡鞋。
謝馥與度我大師拾級而上。
度我大師聲音渾厚而和善:“自認識施主以來,老衲還從未見施主心生惡念之時。不過一個小小爭端,施主忽然揪著不放,可是生了執念?”
“舊日有恨,我意難平。”
謝馥一笑,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回頭看去。
霍小南已經停好了馬車,一路小跑過來跟上。
她復又回轉頭去,繼續往前走,繡鞋踏在被善男信女們長期行走而打磨平滑的台階上,半點痕跡也不留,只有些微的青苔被壓彎了腰。
滿月打著傘,走在她身邊。
謝馥聲音也很平和:“那一年,國丈爺回會稽祭祖,事後開宴,我娘親前去赴宴。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三尺白綾一掛,懸梁自盡。”
忽然之間,沒有人說話。
滿月跟霍小南雖伴了謝馥這麼久,可也未知其中隱情,只聽說當年謝馥的娘親高氏,在會稽謝府莫名懸梁自盡,卻不知中間竟然還有一段因由。
他們不禁在想:這些事,謝馥可曾與高拱說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1章 放下屠刀
度我大師看了謝馥一眼,惋惜地一嘆。
“原來如此,是老衲唐突了。”
“原本只是與大師無關的事。您來勸,倒是忽然提醒了我。”
謝馥並不介意,看著前面的台階忽然朝著右邊拐去,便順著轉了過去。
這法源寺她每個月來一次,已經很熟。
“一時的意氣之爭的確改變不了什麼。我沒有半分的證據,有的只是查不到的蛛絲馬跡,滿腹的懷疑和猜想。又能干什麼?”
“總有一日,所有冤屈都將得雪。您心裡,須當放下。”
度我大師認識謝馥也是這幾年的事情。
這小小的姑娘,第一次來法源寺的時候,是在她娘的忌日,一個人哭著跑上來,在大殿上,說要為她娘供一盞燈。
那時候,她身上就帶了幾文錢。
度我大師初到法源寺講經,雖不知她到底所為何事,卻憐惜她一片孝心,為她供了一盞大海燈。
從此以後,謝馥每個月必定來一次,漸漸與度我大師熟識,除了第一次以外,她給寺裡供奉的香油錢都是有多無少。
寺裡僧人們,也都很喜歡這一位不拿架子的貴小姐。
謝馥在他面前發過願,願月行一善,為她在天的母親積上幾分功德。
這幾年來,沒有一次斷過。
度我大師想著,心底嘆息之意更重:“這一次,施主的一善,也完成了吧?”
“五月的一善,是救了淮安府鹽城縣成千上萬的百姓。”謝馥說完,卻頓了一頓,沉默著朝前面走了兩步,補上,“不過這一次的心不誠。”
“何解?”
度我大師與她皆是腳步緩慢。
上山的香客們見了度我大師,都停下來打個稽首,度我大師一一還禮。
謝馥道:“這一善不是為了行善而行善,是為了算計而行善。”
到底為什麼要做鹽城縣這件事,只有謝馥自己清楚。
她看向度我大師:“佛祖會怪罪嗎?”
“不管是何目的,善果既成,善因從何而來,佛祖並不計較。”度我大師手裡的佛珠一直轉動著,一顆顆從他掌心裡滑過去,“救了這許多的災民,這一次,施主乃是行了大善。”
“大善也好,小善也罷,月行一善。”謝馥笑著,“您說過,善惡不分大小。”
度我大師微微一怔,轉頭一看謝馥,只瞧見這小姑娘慧黠的眼神,於是笑起來,打個稽首。
“阿彌陀佛,是老衲著相了。”
他竟一時之間忘記了,實在是罪過。
一行人一路上前,很快便看見了前面大雄寶殿。
不過這不是謝馥的去處,她隨手寫下了一筆香油錢,而後叫滿月投入了功德箱中,卻沒上香。
度我大師引著她往後面禪房去。
謝馥上香之前,須得在禪房之中焚香靜坐兩個時辰,用禪香洗去心上的塵垢,而後才出來上香,放燈。
法源寺的禪房,在一排二人合抱粗的老松樹後面,一棵菩提樹姿態遒勁,靜靜地扎根在後院的位置。
度我大師親引謝馥到了地方,安排了小沙彌在門外伺候,這才與謝馥告別離開。
謝馥進了禪房,滿月進去幫忙收拾。
霍小南四處看看無聊,知道前面街上就有廟會,晚上還要沿河放花燈,於是道:“姑娘,我先去外面轉轉,看看有什麼好玩兒的,一會兒跟您說。”
滿月把臉一拉:“瞎說,你明明就是自己想玩了。”
謝馥無奈搖頭:“去吧。”
“姑娘!”滿月老大不高興,橫了霍小南一眼。
霍小南趁著謝馥沒注意,對著滿月扮了個鬼臉,刷拉一下就跑開了。
霍小南心想,滿月這丫頭,長得還是挺可愛,就是凶巴巴了一點。
恩,對著姑娘的時候除外。
霍小南百無聊賴地循著原路走了出去,一路重新出了寺門口,也沒再見到剛剛那個陳望。
“來啊,香噴噴的蔥油餅嘞!”
“糖葫蘆,糖葫蘆!”
“……”
前面一條街上已經擺開了貨攤,開始售賣東西,高高的樓上已經是招牌滿眼,旌旗飄飄。
霍小南伸了個懶腰,聽見身上骨頭哢吧作響,舒服地嘆了一聲:“還是京城熱鬧啊。”
在鹽城那幾天,真是人都要淡出鳥來了!
“轱轆轆……”
馬車從石板路上碾過的聲音。
霍小南懶腰還沒伸完,聽見聲音,抬眼一看,就瞧見前面一輛馬車行駛過來。
普通富貴人家的馬車,前頭坐了個身著短褐的車把式,正朝前面甩著鞭子。
“駕!”
車把式大眼睛,長眉毛,塌鼻子……
好像有點眼熟?
這不是高府的小李嗎?怎麼也來了?
霍小南一愣,眼珠子一轉,躲到街邊店鋪柱子後面,一看,車在寺門口停下了,上頭下來兩個丫鬟,扶著一個小姐。
那小姐不是別人,正是謝馥的表姐高妙珍。
奇怪,她們怎麼也來了?
霍小南一貫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道高妙珍對謝馥是左右看不順眼,這一下看見她們總覺得有古怪。
思索一下,霍小南很快又跑了回去。
街邊的酒樓上,已經是賓客滿座,連雅間都早早被人占滿。
上菜的小二拿起掛在肩膀上的褡褳,擦了一把頭上的汗珠,一手端著放菜的托盤,叩響了雅間的門。
“客官,您要的齋菜到了!”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
李敬修站在房門口,側身往裡面一讓:“端進來放著吧。”
小二瞧著這人一身貴氣,連忙把菜端了進去放好。
臨走時候他眼角余光掃了一眼,只見臨窗站著一位大官人,負手而立,身軀昂藏,氣勢沉凝。
退出來了,小二還在想,多半是兩位尊貴的主兒。
雅間的門重新關上了。
朱翊鈞也沒回頭,李敬修走上前來,站在他身邊,看向下面熱熱鬧鬧的人群。
從這這個位置,正好能看到法源寺的寺門。
李敬修道:“您怎麼還在看?那陳望開罪了高拱寶貝外孫女,傳出去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的。”
朱翊鈞道:“只是覺得固安伯府未免囂張了一些。”
雖對他們一家的行徑早有耳聞,可親眼見到,未免有些觸目驚心。
光是那一駕出行的馬車,就已經奢華到逾制了。
“嘿嘿,我覺得吧,很快也囂張不起來了。”李敬修想起高胡子,心裡還是很樂觀,“倒是那謝二姑娘叫我看不透了,怎麼她也是信佛的?可又為什麼要跟陳望那小不成器的爭一口意氣?度我大師待她好像也不同尋常啊。”
摸著自己的下巴,李敬修陷入了沉思。
朱翊鈞回過身,瞥了他一眼,便往回走。
“別想了,還是坐下來先把東西吃了。這一次帶了壽陽來,回頭還有得折騰。”
“壽陽”說的是壽陽公主朱堯娥,隆慶帝的第三個女兒,不過前面兩女也都不幸夭折。所以朱堯娥是如今最大的公主,只是也才七歲,簡直像個小魔神。
一說起她,李敬修就頭疼。
朱翊鈞坐下來,腰上掛著的帶鞘匕首在圓凳上撞了一下,“當”,輕微的聲響。
李敬修看了過去。
聽說,這一把匕首,來自韃靼。
去歲,韃靼國首領俺答汗進攻山西大同,計劃稱帝。
當時朱翊鈞正陪皇帝在山西附近巡游,受命以皇子身份趕往山西監軍。
原本監軍一職很安全,正適合朱翊鈞身份貴重又能體現皇帝恩典的人。
可沒想到,在大明與韃靼正面大戰之時,韃靼方的大將、俺答汗的孫子把漢那吉,竟然帶著精兵三千,聲東擊西,突入大明在山西的營地,見人殺人!
刀劍所向之處,一片血色!
把漢那吉何許人也?韃靼人中,皆稱其為“韃靼乳虎”,甚為驍勇。
朱翊鈞那時正在營地之中,身邊僅有一千老弱病殘。
把漢那吉精兵一圍,朱翊鈞不得不帶人撤退,一路逃一路戰,竟然被逼入峽谷,退無可退。
大明大軍回援尚不知在何時,他們匆匆出逃,更沒有足夠的干糧,一旦被困,無法脫出,不出三日必定繳械投降。
朱翊鈞一個深宮之中長大的皇子,誰不都認為他嬌生慣養?
當時的一千殘兵,個個都以為自己死定了。
可誰想到?
朱翊鈞在安頓好了大伙兒之後,竟然單槍匹馬,持劍而出,直指把漢那吉:“可敢與我獨鬥一場?!”
那頭的把漢那吉是個英武的青年,強悍勇猛,像是一頭野獸,聽了朱翊鈞的話,大笑起來。
“我知道你,你是大明朝的太子。聽說你們都是深宮裡長大,刀兵騎射半點不通,敢與我一鬥?刀劍無眼,殺了你,正好把你的頭顱送給你老子!”
話音落地,把漢那吉眼神一狠,毫不猶豫打馬衝上來。
朱翊鈞亦策馬而出。
二人短兵相接,刀光劍影,就在峽谷口上來了一場驚險無比的獨鬥!
把漢那吉萬萬沒想到,他以為弱不禁風的太子,一雙手揮舞起刀劍來,竟有千斤之力,周身氣勢駭人,居然壓得他難以喘息!
多可怕的對手?
把漢那吉精疲力竭,雖給了朱翊鈞好幾刀,可身上也已經是傷痕累累。
二人皆是天驕一般的人物,咬牙也不肯後退半步。
戰到最後,朱翊鈞已經棄了馬,踩在一片飛沙走石之中,一劍一劍砍出。
當,當,當!
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小,可眼神卻越來越狠!
朱翊鈞一步一步地踏上前去,把漢那吉卻已經節節敗退!
最後一劍砍出去,把漢那吉手裡的長刀已經被震飛出去,斜插在土堆上,他手一扣自己腰間,就要將匕首解下防身,與朱翊鈞再戰。
可在手指摸到匕首銀鞘的那一刻,他已經無法動彈了。
——朱翊鈞的長劍,橫在他脖頸旁。
因為力竭,朱翊鈞持劍的手並不穩當,顫抖的手,帶著顫抖的劍,劍光閃閃,劍刃擦著把漢那吉的脖子,破了皮,鮮血從他脖子上流下來。
把漢那吉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然而,下一刻,朱翊鈞已經把劍從他脖子旁邊移開。
“饒你一命。”
把漢那吉徹底愣住,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朱翊鈞長劍一挑,接著感覺自己手上一麻,剛剛還要去摸匕首的手就已經被逼開。
腰間一輕。
一把鑲嵌滿寶石的匕首,已經被高高挑起,朱翊鈞伸手一接,已經穩穩把匕首攥住。
那一把匕首的影子,在李敬修的眼底,漸漸與朱翊鈞腰上的這一把重疊在一起。
李敬修有些恍惚。
這,就是那一把戰利品了。
山西一戰,朱翊鈞沒有殺把漢那吉,把人放了回去。
不久之後,把漢那吉竟然主動求降於大明,理由是——
他祖父俺答汗睡了他即將迎娶的女人。
朝野震動。
這理由未免也忒不靠譜了一點吧?
大家伙兒議論紛紛,可最後還是接受了把漢那吉的投降,並封了他為指揮使,派回去與俺答汗議和。
沒多久,俺答汗終於接受了議和勸降,但要求開放互市。
高拱、張居正兩位輔臣一齊上書贊成,隆慶帝大手一揮,便開通了互市,還在今年三月封了俺答汗為義順王。
於是,大明與韃靼之間的戰爭終於止息,無人不誇贊把漢那吉深明大義。
只有李敬修在想:深明大義個屁!
不就是祖父睡了他媳婦兒嗎?
說把漢那吉本事大,還不如誇誇太子爺朱翊鈞。
只可惜,大家伙兒都跟忘了這一位一樣。
李敬修想起這一段事情來,有些郁悶。
看看朱翊鈞這深藏不露的模樣,他老懷疑他當初在跟把漢那吉惡戰之時說了什麼。
不然,占妻之事在前,戰役在後,把漢那吉早不降晚不降,怎麼偏偏在那之後降?
可這件事朱翊鈞從未表功,他也不好發問。
“怎麼不落座?”
朱翊鈞已經端了碗筷,卻好半天沒看見人,不由奇怪,回頭看去。
李敬修站在那兒,神情古怪。
被他這一喊,他終於回過神來,連忙道:“沒什麼,沒什麼。”
李敬修連忙落座,端起碗來,可等著要吃的時候,面前全是青菜豆腐,頓時沒了食欲。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
李敬修看向朱翊鈞,朱翊鈞在夾菜用飯,可半點聲音都沒有,乃是被宮中極嚴的規矩管教出來。
李敬修看了心裡發怵,越發不怎麼敢吃飯了。
窗外樓下,依舊是人流如織。
不斷有人進了寺院,又出了來。
跑去給謝馥報信的霍小南總算是到了禪房前面,滿月已經出來,就坐在外面廊檐下,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僧人,用手給自己扇著風。
她乍一瞥見霍小南,還當是自己看錯了。
“奇怪,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你猜我在外頭看見誰了?”
霍小南喘了口氣,看滿月睜大了眼睛看自己,也沒賣關子。
“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
滿月一怔,立刻反應了過來:是珍姐兒,高妙珍。
“她來干什麼?”
“我怎麼知道,之前可沒聽說消息,她要跟咱們一塊兒來。”
霍小南撓了撓頭。
滿月道:“不行,我得跟小姐說去。這一位主兒,一直包藏著禍心呢。”
女人的事兒霍小南不懂,叉腰站在廊下,沒進去。
滿月推開門,看見謝馥盤坐在靠窗的榻上翻閱經書,便把霍小南傳回來的事情說了。
謝馥翻著書頁的手一頓,才照舊翻過一頁。
“看來,那一日在窗下聽了牆角的,是她的人了。”
“什麼?”
這是怎麼推出來的?
滿月怎麼也想不明白。
謝馥看著經文,平心靜氣,揮了揮手:“你先出去吧。倒是可以先去看看花燈,待得傍晚上過香,度我大師要邀我寫燈謎,你早些挑個給我挑個好看的、意頭好的燈。”
“哦。”
滿月鼓著腮幫子,心想自家小姐又不告訴自己,不過轉念一想花燈,一顆心就蕩漾了起來。
她甜甜一笑:“滿月不走遠,您有事記得叫門口小沙彌來喚奴婢。”
“嗯。”
謝馥點點頭,看著滿月那興奮的樣子,不由彎唇一笑。
滿月退了出去,細心地帶上了門。
禪香滿室,佛龕裡藏著經書卷卷,慈悲的菩薩注視著盤坐的謝馥。
謝馥低下頭去,看著翻開的一頁經文。
淺淺的墨香,混在禪香之中,隱約又獨特。
密密麻麻的小字,也在她眼底浮動。
有一句在最前頭,豎著排下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謝馥想,自己要成佛只怕還要很久,很久。
因為,她的屠刀,才剛剛舉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2章 燈謎
“篤篤篤。”
禪房的房門被敲響。
已是酉時二刻,外面濛濛的細雨早就停了,太陽下午出來,此刻日頭開始西斜,外面紅霞飛了滿天,照得窗紙上一片殘紅。
謝馥感覺到微紅的影子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於是抬起頭,看向了染著霞光的窗紙。
同時,滿月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一道影子落在窗上。
“姑娘,時辰快到了。”
“就出來。”
謝馥應了一聲,將經書那一頁合上,在這小兩個時辰裡,她一直看著那一頁,其實從未翻到別的地方去過。
這還是第一次,她心潮難平。
最後看了一眼慈悲的菩薩,謝馥似模似樣地躬身一禮,然後才走到屋門口,打開了門。
微胖的滿月和高瘦的霍小南,都站在外頭等她。
前面的園徑上,度我大師踱步而來,正准備來引謝馥過去。
謝馥走到他身邊,兩人一同朝著後前面淨業堂走去。
堂前立著一個巨大雙層石座石缽,雙層石座,周圍雕刻著形似海浪的花紋以及山龍、海馬、八寶。
堂內有知客僧引著不多的香客。
度我大師一擺手,請謝馥進去。
謝馥站到佛像下面,親手點了一炷香,抬手抵在額前,閉上眼睛,拜了三拜。
青煙繚繞,她的容顏也有些模糊。
佛祖在上,但願她的一切夙願都能得償。
重新睜開眼,謝馥凝視著高高在上的佛祖,總覺得它們不過都是泥塑木偶,並不懂人間的喜樂悲苦。
然而,她不過燒柱香,並不信佛。
上前兩步,謝馥將三炷香插到了香爐中間,靜立片刻,才聽到背後度我大師的聲音。
“善哉。”度我大師合十一禮,面上帶笑。“今年照舊有燈會,猜燈謎,放河燈。老衲可等著施主的新燈謎許久了。”
“燈謎?”謝馥一怔,似乎才想起這一茬兒,她回頭看向滿月,“滿月,交代你的事可妥了?”
“您是說花燈吧,早就給您備下了最漂亮的那一盞。”滿月甜甜一笑,“就在這邊,您跟奴婢來。”
滿月當先朝著前面跑去。
整個法源寺內供人通行的道路兩旁都掛了花燈,一片燈海璀璨。
謝馥幾人跟著滿月的腳步,很快來到了她身邊。
此刻,滿月就站在一盞漂亮的蓮花大燈旁邊,粉白的花瓣也是紙糊上去的,不過顏色塗得很好,濃淡適宜,姿態也仿佛剛出水一樣。
謝馥隨手一拂,掛在長繩上的花燈就跟著轉悠了一圈,流光溢彩。
“這倒是挺好,比上次的好看多了。”
“……”
滿月頓時苦了臉,好端端地怎麼又提起上次的事情來了?
“上次還不都怪小南,是他貪玩出去晃,結果回來一看好看的花燈都被人選走了。就,就就只能……”
“只能給我挑了一個猴子摘桃兒?”
謝馥閑閑地看了她一眼。
滿月一縮脖子,再不敢說半句,生怕被自家姑娘擰斷脖子。
霍小南咳嗽了一聲,也想起上次醜得令人發指的猴子摘桃,有種無顏面對自家姑娘的感覺。
度我大師就在旁側,靜靜地看著這主僕三人說話。
謝馥身上自有一股寧靜的氣質,被兩個頗為活潑的家伙圍著,似一幅畫。
旁邊的小僧去捧來了筆墨紙硯:“施主,請寫燈謎。”
謝馥從與滿月等兩人的笑鬧之中回過神來,轉頭謝過小僧,捏了筆起來,略一沉吟。
大家都好奇地看著她,看看謝馥到底會寫出什麼東西來。
畢竟,前幾次謝馥出的燈謎都有幾分意思。
謝馥自己卻在想,前幾次的燈謎好像都被人猜了出來,好像這一時半會兒之間也想不出什麼新奇的燈謎了。
那麼,還是增加猜謎的難度吧。
目光微微流轉,謝馥眉頭擰起來一點,約莫有半刻,大家也都沒出聲,靜靜等著。
“有了。”
她忽然一笑,唇角揚起來半點,提筆。
眾人好奇地湊了過去看。
灑金紅紙上,謝馥的字跡頗為娟秀,一行小字很快落了下來。
滿月一字一句地念著:“白蛇過江……”
霍小南接上:“頭頂一輪紅日?”
兩人念完,對望了一眼。
霍小南道:“這是要猜什麼?”
“一日常把用之物。”謝馥答道,擱筆抬頭,“不過猜出了我的謎語還不算,猜燈謎者還需再出一個謎語,謎面要能對上我這一聯才算答全了。”
度我大師的目光落在那一句燈謎上頭,捻須沉思。
猜到已經有難度,更難的是要怎麼再出一燈謎,謎面還要跟謝馥這一聯對上。
真真個刁鑽為難的!
度我大師嘆息一聲:“好謎面,不僅是個謎,還是個絕妙的上聯。不過月余不見,施主才學見漲,老衲才疏學淺,竟難以對答。施主的這一盞燈,只怕要亮到天明了。”
“哪裡有那般的好事?”謝馥並不在意,能得度我大師一句贊嘆已是足夠了,“十五年來,也就一盞燈能亮到天明。若是我沒記錯的話,是徐先生吧?”
徐先生,徐渭,字文長,張離珠的先生。
法源寺的燈會頗有意思。
猜對了燈謎的人,可以把花燈給取下或者就地熄滅,代表這一盞的燈謎已經被人猜中了。
京城之中有大才者,往往會相約在這寺內走一遭,看誰取得的燈盞最多,便能博得一個美名。
當然,有猜謎的,自也有出謎的。
如果一整夜裡,有人出的燈能亮一整晚,不被人猜出答案來,便能在京城小出一把名。
畢竟法源寺眾多士子雲集,不被人猜出燈謎的幾率實在太低,留到最後的往往都有幾分天才、鬼才、歪才、怪才。
徐渭便是這樣一個人。
這十五年裡,唯一的一個讓燈亮到第二天天明的大才子。
那時候,徐渭初到京城,年輕氣盛,在法源寺燈會上出了一燈謎掛起來,揚言無人能解。
京城眾人覺得他口出狂言,需要教訓教訓。
只是徐渭畢竟高才,眾人忌憚他的本事,不敢單打獨鬥,只在那一日相約法源寺,要集眾人之智,一起破燈謎。
可最後的結果叫人驚跌了下巴,整整半個京城的才子,都沒解出徐渭這一燈謎!
從那以後,大才子徐渭之名不脛而走,傳遍大江南北。
這一樁京城裡曾有過的趣聞,謝馥也聽過。
她不覺得自己能與徐渭相比,燈謎不過也就是個小玩意兒罷了,用這來判斷一個人的才華,未免有些失偏頗。
度我大師也不在意:“萬事無定數,老衲看還說不准。”
謝馥拱手:“那就承蒙大師吉言了。”
後頭滿月與霍小南對望了一眼:你懂嗎?我也不懂。
兩個人對視完,同時搖頭嘆氣。
霍小南打戲班子裡長大,能認字但是不能寫字,更不用說這麼文縐縐的話題了。
他尷尬地摸摸頭:“這燈謎也出了,是不是可以去放河燈了?”
謝馥與度我大師齊齊一怔,再一看你旁邊滿月期待的眼神,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她無奈,指頭一戳滿月:“好,好,帶你們放河燈去。”
滿月與霍小南頓時歡呼起來。
旁邊掛花燈的小沙彌看了,不解地搖搖頭,眼看著謝馥度我大師一行人走了,才嘟囔道:“沒見過哪家的小姐這麼慣著手底下下人的……”
法源寺的香雪海,在謝馥他們去放河燈的路上。
雪白的淡紫的丁香,小小的花朵,一成片湊在一起,深深淺淺,層層疊疊,蔓延開了大片。
風一吹,丁香的花朵都在風裡搖曳,姿態翩躚。
放眼望去,像是一陣陣細小的波浪,在大海之中起伏。
凋了的丁香被風吹起來,飄蕩在半空裡,偶爾沾到行人的衣角上,又是一番別樣的趣味。
謝馥著一身雪青色的丁香衣裙,從這花叢之間漫步而去,裙裾逶迤,撒開的那麼一點點弧度遮著繡鞋。
青絲如瀑,肌膚雪白,美人面遙映花中,粉黛不施,只單單看一個側影,已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香雪海的這一頭,朱翊鈞與李敬修幾乎同時停了腳步。
大片大片的丁香發出了幽香,隨風飄揚,那一瞬間仿佛美人身上帶著的香息,一不留神,就沁入了人心底。
李敬修道:“她果真還是有幾分囂張的本錢。”
說著,他扭頭去看朱翊鈞,沒想到這一位太子爺只把目光一收,轉頭繼續往前面走。
“有,但並不囂張。”
“……”
不囂張嗎?
李敬修並不覺得,跟上朱翊鈞的腳步。
前面就是整個寺院裡現在最熱鬧的地方了。
沿著行人道路,兩旁掛滿了寫了燈謎的花燈,四處一片絢爛,不時有自恃才高的文人對著身旁的人解說燈謎。
“這裡就是猜燈謎的地方了。太子爺您要不要去顯顯身手?”
李敬修抬手一指前面,跟朱翊鈞建議。
沒料想,身邊半天沒話。
一回頭,李敬修發現朱翊鈞靜靜地看著某個方向,皺了眉頭:“是他?”
他?
誰?
李敬修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一怔。
前面那華服青年,不是國舅爺陳望又是誰?
只見陳望背對著他們站在一盞蓮燈前面,一群人簇擁在他身邊,對著他,對著他前面那一盞蓮燈,指指點點。
“可就差一盞了吧?”
“是啊,差一盞就第一了……”
作為國丈爺的獨子,陳望人雖紈绔了一些,可肚子裡也有不少墨水。
父親陳國丈老是說他不務正業,半點本事都沒有。
陳望一怒之下,就想到今日有燈會,若自己能贏,豈不就能小小洗刷一把冤屈,好叫他爹閉嘴?
所以陳望來了,可現在陳望走不動了。
這是他今晚看到的最大、最漂亮的一盞花燈,也是他見到的最難、最折騰的一個燈謎。
粉白的蓮瓣,翠綠的蓮葉,比尋常的花燈都要大很多,就掛在一眾普通的小燈中,顯得鶴立雞群。
在看到這一盞燈之前,陳望只差一盞燈就能干掉今日的頭名,成為第一。
可偏偏,最後這一盞,卡住了。
“他奶奶的,誰他娘出的這狗屁燈謎?!”
陳望咬牙切齒,已經在心裡把出燈謎那混蛋大卸八塊。
猜謎就猜謎,還要對什麼對子,老子又不是來對對子的。
真是頭疼。
陳望眼底隱隱有些發紅,身旁的小廝拽了拽他的袖子:“國舅爺,要不咱們去猜下一個吧?”
“滾開!”
一把將自己的袖子抽回來,手一揮,陳望將身邊這聒噪的狗東西揮開,目光都沒有從花燈上離開一下,更不用說回頭了。
他還就跟這一盞杠上了。
周圍的議論聲越發大起來。
為了這一盞燈停在這裡實在不值得啊,這一盞猜不出來,去猜下一盞不就好了嗎?
“這陳望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啊?”
李敬修兩手往身前一抄,著實不解。
朱翊鈞朝前面走了兩步,顯然也是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謎面,竟然讓陳望止步。
不過他看人,又與李敬修有幾分不同了。
“陳望這人,不學無術歸不學無術,歪才還是有幾分的。況且,也沒那麼窩囊。”
李敬修詫異地抬眼看了朱翊鈞一眼,實在是沒想到朱翊鈞竟然會這樣評價陳望。
他側頭去看陳望的身影,沒看出這人身上到底有什麼閃光的點,不由得困惑地搖頭。
陳望依舊一動不動,朱翊鈞與李敬修已經走到近處,能看見那一盞花燈上寫著的謎面了。
在瞧見那娟秀的小字的時候,李敬修就說了:“出這謎面的當是個女兒家。”
“白蛇過江,頭頂一輪紅日?”
朱翊鈞看見了謎面。
打一日常用的器物,還要用一個謎面來對上這一句上聯?
出題的也真是夠刁鑽。
朱翊鈞兩手一背,禁不住凝眉思考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他腦子裡一下閃過了一個窈窕的身影。
背在身後的手,手指忽然動了動。
朱翊鈞回過頭,朝著法源寺那一片在夜色裡朦朧的香雪海看去。
那一道身影,早已經消失不見。
佳人芳蹤已不知。
李敬修見他忽然轉頭回望,正覺奇怪。
不料一青衣小廝快步躬身從道上跑了過來,湊到朱翊鈞身前,壓低的聲音依舊透著一種尖細,還有惶恐:“爺,壽陽公主在外頭鬧起來了!”
“她不是放河燈去了嗎?”
朱翊鈞的眉頭,霎時皺了起來。
真是帶了個麻煩精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3章 雪
三寸河在法源寺側面,沿著圍牆流淌過去。
名曰三寸,倒不是因為只有三寸,而是說“佛心三寸”
今日十五,月圓之夜,天上玉盤高掛,從樹梢漸漸往上爬。
河裡也滿滿當當,都是人們從橋上放下去的花燈。
水波蕩漾之間,晃悠著微光,一溪璀璨,像是天上的銀河到了地上。
花燈的燈芯裡,寫著人們許下的心願。
女兒家羞答答地求個姻緣美滿,男兒們興許求個功成名就,老人們求兒孫滿堂,兒孫們求父母百歲安康……
謝馥也在這一群人當中,與度我大師一道站在河畔剛發芽不久的垂楊柳下。
她右手執一管筆,左手手掌上則放著一塊小小的空白木牌,正猶豫著寫什麼。
滿月手裡還捧著剛剛買來漂亮河燈,也是一盞蓮花的形狀,裡頭的蠟燭已經點燃,亮堂堂地,就等著謝馥在木牌子上寫好心願,放入河燈之中,再放到河裡去。
可謝馥的筆已經端起來半天,字卻沒落下一個。
“姑娘,您這又不是出對子,隨便寫個嫁得如意郎君不就得了?您再猶豫一會兒,奴婢看著滿河都要被河燈擠滿了。”
滿月伸手一指河面上,一盞河燈擠著一盞河燈,密密麻麻,流動緩慢。
顯然,放燈的人太多了。
謝馥抬眼起來一掃她:“急什麼?”
還愁沒地方放燈不成?
滿月頓時癟了嘴:“您這小事兒上拖拖拉拉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寫個燈謎要想,寫個心願還要想,平日裡到底用哪個色兒的衣裳,若是身邊沒人參詳,必定也要磨蹭個半天……
謝馥唯一不糾結的時候,約莫就是花錢的時候。
呵呵,好幾萬的銀子扔出去,真是半點猶豫都沒有,眼皮也不帶眨一下的。
這樣的小姐……
滿月想想,若被人知道,一定是想掐死她的。
得了,讓自家小姐慢慢想算了。
滿月覺得自己聽天由命比較好。
不過,這念頭才一出來,謝馥已經起筆落字了。
許願。
為誰許願?
許什麼願?
謝馥其實不是很清楚。
她手腕微動,柔軟的毛筆筆尖在木牌上劃過,落下了一個字:“雪。”
一個“雪”字?
旁邊的度我大師見了,心陡然一沉。
雪,是“沉冤得雪”,還是“報仇雪恨”?
這一個字,知情的人看了,只會覺得驚心動魄。
只是謝馥到底沒有寫得太清楚。
若是“沉冤得雪”還好,若是“報仇雪恨”……
度我大師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嘆息。
縈繞在謝馥心中的仇恨太深,與她總是表面淡淡波瀾不驚的樣子,似乎截然相反。
謝馥習慣了,並沒覺得有什麼。
母親之死,一直是她心底一塊心病。來京城五年,謝馥幾無一刻將此事淡忘。
她固然希望自己身邊的人都安安樂樂,無憂無慮,希望自己的日子平平順順,不要坎坷不堪,希望高胡子能身體康健,無病無災……
可沒有一個願望,能敵得過仇恨。
謝馥寫下了,便擱下了筆,把方形的那一塊小木板,放入了河燈之中。
“好了。”
滿月迷惑地看著這個字:“這是什麼意思?”
“隨便寫的,沒什麼意思。”謝馥笑笑,伸出手來,“來,燈給我。”
滿月“哦”了一聲,也沒追究到底這一個字是什麼意思,她甜甜一笑,頰邊出現了兩個小酒窩,伸手把河燈遞了出去。
謝馥接過來,捧在手裡,看了半晌。
“做工雖粗糙了些,可點上之後瞧著竟然還挺漂亮。”
只不知道,半路上會不會沉下去?
三寸河很淺,旁邊的河堤都是白石砌成,謝馥捧著河燈走過去,輕輕地把它放入流動的河水中。
河燈漸漸在河流的帶動下,離開了邊緣,慢慢地,打了個旋兒,出去一尺余。
謝馥起身看著,神情很是放松。
忽然之間。
“咚!”
河對岸響起重物落水的聲音。
“嘩啦啦”一大片水花濺起來,周圍不少的河燈遭了秧,全被濺起來的水花澆滅。
“啊,我的花燈!”
“誰干的?”
“我的燈滅了!”
……
三寸河周圍不少放了花燈的人,一下都咋咋呼呼起來。
謝馥一下抬頭看向對面,那邊不少人都開始跳腳,一片混亂。
“怎麼回事?”
“像是有什麼東西掉下去,砸了大伙兒的燈。”霍小南看過去,粗粗下了判斷,同時走到謝馥的身邊來,防止旁人擠過來撞到她。
謝馥眉頭皺緊,轉過頭去看晃蕩的河面。
河面上,是剛才自己放出去的那一盞燈,雖隨著波浪晃動,燭火搖曳,可沒有滅掉。
謝馥無端松了一口氣。
河對岸,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穿著粉綠色的錦緞夾襖,脖子上掛著如意金鎖項圈,一只手戴著漂亮的玉鐲子,另一只手腕上卻空空蕩蕩的。
她橫眉怒目,對著身邊人大喊大叫:“現在我的玉鐲子掉進了河裡了,你馬上給我下去撈!這些河燈都擋著了,都給我滅掉!滅掉!”
“哎喲,小祖宗,不就是一盞河燈嗎?滅了再放就是,您何苦把玉鐲子都給扔了?奴婢們給您撈,給您撈!”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小姑娘身邊的幾個太監對望了一眼,都嘆了一口氣。
壽陽公主是宮裡出了名,最難伺候的公主。
方才她鬧著要出來放河燈,開始都還高高興興的,不成想河水晃悠,河燈才放出去沒多久,竟然就翻了。
這一下可算是滾油裡濺了一滴冷水,炸開鍋了!
壽陽公主當即不高興了,她的燈都滅了,其他人的燈怎麼還可以亮著?休想!把整河的河燈都給我滅了!
小太監們哪裡敢做這樣的事情?頓時有些為難起來。
也就是這一個為難的功夫,壽陽公主朱堯娥就直接把自己腕上貴妃娘娘賞的玉鐲子扔進了河裡。
此刻,壽陽公主恨恨地看著那些飄蕩在河裡的河燈:“本公主的河燈都滅了,其他人的休想再亮!還愣著干什麼?還不給我快點!”
壽陽公主一腳踹在了身邊那個動作遲緩的小太監身上。
小太監們這一下不敢耽擱了,留了兩個人在壽陽公主的身邊,便連忙衝了出去。
手裡沒有工具,就直接抽了河邊小船上撐船用的竹篙,遙遙站在河邊上,揮舞著竹竿,把河裡一盞盞的河燈給打滅!
“你們干什麼?”
“哎,我的河燈!”
“個龜孫子你干什麼?!”
不少人鬧嚷了起來。
“嘩”地一竿子打下去,水聲迸濺,河面上蕩起層層波濤,幾盞河燈被竿子打中,支離破碎。
蕩起來的水波掀翻了原本平穩漂在河上的河燈。
一盞,一盞,又一盞……
所有放了河燈的人都憤怒了起來。
“誰這麼霸道?”
“你們干什麼?!”
太監們作尋常打扮,其他人看不出來,只以為是哪家的惡棍,一時之間眾人怒從心頭起,擼了袖子就要動手。
守在壽陽公主的小太監見勢不好,大喊一聲:“壽陽公主在此,誰敢造次?!”
周圍憤怒的人群一下靜了。
公主?
人群裡有人面面相覷起來,看著站在當中的那個小女娃。
誰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甚至有人默默放下了剛剛擼起來的袖子,擦了一把頭上冒出來的冷汗。
“壽陽公主?”謝馥眉頭一皺,“這做法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她看著河岸邊不斷揮舞著竹竿的人,目光已然微冷。
一片一片的河燈滅掉。
蕩起來的波濤,已經阻擋了水面正常的流動,謝馥的那一盞燈也晃動得厲害。
這一位公主若再繼續下去,她的燈只怕也保不住了。
霍小南與滿月都站在謝馥的身邊,原本憤懣的神情也都變得古怪起來。
公主怎麼也來逛廟會?
這皇帝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
霍小南開口:“姑娘,要不我先去把燈端起來吧?”
“不成不成,放下去的燈怎麼能再端起來?太不吉利了!”滿月連忙搖頭。
“那燈要是滅了就吉利了?”霍小南一句頂了回去。
“你!”
滿月憋得滿面通紅,可一想的確是這個理兒,她急得跺腳,“哎呀!姑娘,怎麼辦呀?”
謝馥嘆了口氣:“小南,你把咱們的河燈往回撥吧,靠在岸邊上。”
“好嘞。”
霍小南眼前一亮,覺得這是個好法子。
他又往前走了兩步,看著有些夠不著那河燈。
謝馥在他身後提醒:“竹竿。”
“對啊!”
霍小南一拍自己腦門兒,這才想起來,連忙朝旁邊看去,不遠處的樹下就有一條船,他連忙跑過去,跳到船上:“大爺,借您的竹篙一用!”
話音落,霍小南一腳將船上的竹竿踹起來,手一伸就接住了。
一陣風似地跳上岸跑過來,霍小南身手靈活,把竹竿子伸出去,點住了那一只花燈。
因為他們在河對岸,現在河上的燈都滅了一大半,周圍顯得有些昏暗起來,所以也沒人瞧見霍小南的這一番舉動。
謝馥的那一盞燈越來越近。
霍小南不敢勾快了,生怕這河燈在激烈晃動的水流上頭翻了,一直都是慢慢地收著勁兒。
就他勾河燈這一會兒,河裡的河燈都滅得差不多了。
還好,霍小南的河燈也快到了。
滿月一臉著急:“快點快點,勾到邊上來!”
謝馥則回頭看向度我大師:“大師,這廟會可還有別人嗎?”
連公主都來了,保不齊還有旁人呢。
度我大師點點頭:“來約莫是來了,不過與老衲無甚關系。”
“呼!”
霍小南最後一竿子伸出去,輕輕劃動河面,帶起一陣陣波紋。
謝馥回頭看去。
河燈回來了。
並不明亮的燈光照著放在下面那一個寫著“雪”字的小木牌子,安然無恙。
滿月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謝馥一顆心也漸漸放下去,可最終也沒能完全放下——
平地裡一聲驚呼:“那邊還有,快,趕緊給我滅掉了!”
河對岸,壽陽公主一眼就看見了那邊岸邊的角落,周圍一片被打滅了河燈,變得昏昏的河水上,孤獨的亮著一盞河燈。
正是謝馥這一盞。
因為獨獨這一盞亮著,所以更為扎眼。
謝馥怎麼也沒想到,壽陽公主竟然會指著這一盞。
真是要把滿河的燈都給滅掉了嗎?
那一瞬間,謝馥心底壓著什麼東西。
兩手交疊在身前,她淡淡一垂眸,喚道:“小南。”
霍小南嘿嘿一笑,頭也不回,緊緊盯住河對岸幾個太監的行動,微微弓著背,整個身體都緊繃了起來,開始蓄勢。
“小南明白,您就瞧好吧!”
那邊一個干瘦的小太監領了公主的命,一竿子就朝著謝馥這邊的河燈打了過來。
他根本沒注意到對岸還有人,以為這河燈只是巧合才到了那麼偏僻的位置。
呼——
快速落下的竹竿帶起一陣凌厲的風聲。
霍小南瞅准了時機,一竿子迎上去!
但聽得“啪”一聲脆響,兩條撐船的竹篙碰在一起,狠狠地彈動了一下。
柔韌的竹竿相互反彈回來,霍小南手中巨震,不過沒讓竹竿飛出去,重新緊緊握住了。
反觀河對岸,只聽得“哎喲”一聲慘叫。
那小太監並沒有握穩竹竿,在被霍小南一竿子擋住之後,他沒受住傳回來的巨震,竹竿脫手,竟然一屁股栽倒在地,摔了個底兒朝天。
不少人都沒想到,齊齊朝著對岸看了過去。
一個英氣勃發的少年郎手持竹竿站在對岸,目光灼灼。
嚇!
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裡為這小伙子惋惜。
發令滅河燈的可是公主啊!
果不其然,原本就在關注這邊的壽陽公主見狀,氣得咬牙。
竟然還有人敢反抗?
她大罵:“好大的膽子,連我的人都趕擋!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打滅他的河燈!”
壽陽公主就是小孩子脾性,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許別人有。
謝馥已經看出來了。
只是不知道這一位公主到底是誰教出來的,未免太沒教養了一些。
凝眉的謝馥,一張臉看上去有些冷冰冰的。
更多的小太監立刻衝了上來,手裡都拿著竹竿,眼見著就要打過來。
所有人都為霍小南捏了一把冷汗。
“壽陽!”
一聲冷喝,忽然從河邊響起。
壽陽公主聽著這熟悉的聲音,霎時顫抖了一下,看了過去。
三寸河不遠處那一座橋上,站著一個昂藏的影子,身著玄袍,腰繡銀紋,一把嵌滿寶石的匕首,一張冷肅的臉。
朱翊鈞。
壽陽一時有些心虛起來,看朱翊鈞周身帶風一般,抬步向著自己走來,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沒幾步,朱翊鈞就已經到了她面前。
壽陽低下頭去,斷斷續續開口:“太、太子哥哥……”
壽陽公主也是李貴妃所出,與朱翊鈞同母,只是要與李貴妃更親厚一些。
她最怕的就是朱翊鈞這個太子哥哥,見母妃的時候都是板著一張臉的,似乎無甚可說。
可他們不都是兄妹嗎?
壽陽苦著一張臉。
朱翊鈞面無表情,眼底霜寒。
“帶公主回去。”說著他側過頭,看著那些全跪在地上的小太監,“都滾回去,領罰!”
“兄長!”
壽陽公主急了,跺腳不依。
朱翊鈞眸光一轉,落在她臉上。
壽陽嚇得一縮,低下頭去,花瓣一樣的小嘴一癟,竟然哇哇哭了起來。
“嗚嗚……我不要,不要回宮!”
然而朱翊鈞沒有半分的心軟,吩咐瑟瑟發抖的太監們:“立刻帶走公主,若有半分閃失,提腦袋去見貴妃娘娘!”
“是,是。”
小太監們一聽見這一句,真是亡魂大冒,立刻就知道到底這裡誰說話比較管用。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公主一架,硬是給拖走了。
“你們幾個狗奴才,不聽話的,我要殺了你們!”壽陽哭著喊著,然而毫無作用。
李敬修在旁邊看著,朱翊鈞臉上神情半點沒變。
他不由摸摸鼻子,先頭的疑惑又冒了出來:太子跟李貴妃的關系,著實不怎麼樣啊……
對岸的謝馥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不過又是一場鬧劇罷了。
周圍的人跪了一波又一波。
謝馥轉過身,甚至懶得多看一眼:“沒事了,小南,把燈放回去吧。”
“哦。”
霍小南以為謝馥還要再看一會兒,沒想到她下了這個吩咐,心裡雖疑惑,卻也只把花燈往河中心一撥,然後小跑過去把竹篙遞給原先的船家。
“大爺,謝了啊!”
說完,霍小南往回跑,謝馥已經重新朝著寺裡走,度我大師陪在旁邊,他連忙跟上了。
朱翊鈞回頭朝著對岸望去的時候,只瞧見了幾個人的背影,在昏昏的燈光下面,看不分明。
然而他知道,有一個是謝馥。
目光收回來,朱翊鈞看見了那一盞孤零零漂在河上的河燈。
光亮下,一個“雪”字隨著河燈旋轉了一圈,又去遠了。
“雪?”
他微微鎖了眉,不大明白這個字的意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4章 捉奸
三寸河裡的燈,經過剛才那一鬧,少了太多,河裡就那麼稀稀拉拉的幾只,看著實在可憐。
朱翊鈞在岸邊站了一會兒,也沒想出“雪”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走吧。”
他轉過身,隨口一招呼李敬修,便朝著寺裡走去。
昂藏的背影漸行漸遠,也漸漸消失。
一對明眸注視著朱翊鈞離去的背影,等到人看不到了,才收了回來。
高妙珍站在三寸河石橋橋墩旁,心裡猶帶著幾分的膽戰心驚。
那可是太子爺啊。
只可惜了謝馥,竟然沒被公主給好生教訓一頓,太讓人遺憾。
想到謝馥,高妙珍看向了河中央,唇角一挑。
“玲玉,去,把那小賤人的一盞給我撈起來!”
“您要做什麼?”
玲玉睜大了眼睛,很是詫異。
她跟高妙珍很早就知道謝馥要來法源寺會情郎,今日謝馥一出門,高妙珍也立刻跟府裡說自己要去逛廟會,匆匆安排了一輛馬車,跟著出門了。
在打聽到謝馥還在禪房裡之後,高妙珍派了自己心腹丫鬟去盯著,在看見謝馥出來之後,便悄悄跟在後頭。
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一場好戲。
謝馥的膽子比她想的大多了,竟然連公主都敢硬杠!
高妙珍已經做好了看謝馥大難臨頭的准備。
誰知,半路殺出一個太子爺,竟然硬生生讓謝馥免了這一場災禍!
高妙珍氣得銀牙暗咬,謝馥憑什麼有這麼好的運氣?!
現在她回過頭,就看見了謝馥放下的那一盞河燈,自然惡從心頭起。
玲玉為難地站在原地:“小姐,這……”
“叫你去你還不聽了是不是?皮癢了?”高妙珍斜了她一眼,一句話幾乎是牙齒縫裡磨出來的。
畢竟高妙珍是主子,玲玉不敢跟高妙珍頂嘴,眼見著那河燈越來越近,便彎腰下去,不斷地拂著河水。
河燈朝著這邊漂了過來。
玲玉順利地拿到了河燈,松了一口氣。
她把河燈從水裡端起來:“小姐……”
“給我!”
高妙珍劈手多過,她手上戴著的金鐲子打在玲玉的手背上,疼得玲玉驚呼了一聲。
然而高妙珍充耳不聞,只是目光森寒地看著這一盞花燈。
她冷笑著從裡面拈出了那一枚木牌,上面寫這一個“雪”字。
這是什麼意思?
高妙珍不明白。
不過這並不妨礙她收了木牌,然後一把把花燈摔在地上。
小小的火苗一下就滅了,一縷青煙冒起。
高妙珍上前一腳將剩下的花燈架子都踩碎了:“讓你許願,讓你許願!你心想的事都不成,都不能如願!”
玲玉只能在旁邊看著。
高妙珍這樣子,總叫她有些害怕。
“小姐?”
“我沒事。”高妙珍冷哼了一聲,把玩把玩那一枚木牌,“走吧,還有更要緊的事情做呢。”
這時候正是夜晚,高妙珍就不信她謝馥真的能忍得住。
今日,她是為“捉奸”而來。
此言一出,玲玉也點了點頭,笑出聲來:“只怕一會兒表小姐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兩人一道朝著寺裡走去。
“吱呀”一聲。
滿月推開了禪房的門,霍小南掌著燈。
度我大師沒上來,站在台階下,慈悲地合十。
謝馥道:“若沒猜錯的話,這時候是大師給小師傅們上晚課的時辰,度我大師不必為我們耽擱了,我們收拾些零落的東西,這就離去。”
“既然如此,老衲也不多留。”度我大師點頭,“相聚還有時。這一月的善已行,施主莫要忘了下個月。”
“多謝大師提醒,我記得。”
謝馥合十還禮。
度我大師這才帶著幾名僧人,從禪房這一處離開。
謝馥轉身進了門,霍小南把燈盞遞給了滿月,就在門口守著。
方才謝馥在這屋裡歇腳,也放下了一些東西。
滿月拾掇拾掇,沒一會兒就收拾妥當:“好了,姑娘,咱們回去吧。”
略喝了一口茶水潤潤嗓子,謝馥點了點頭。
外面天色已經很晚了,是時候回去了。
雖早已經跟外祖父說過,可若太遲,難免他擔心。
謝馥抬步就要朝外面走,沒想到外面霍小南大喝一聲:“什麼人!”
一道黑影從禪房後面的窗上閃過去。
滿月嚇得大叫了一聲。
霍小南兩步跳進了屋,手往腰間一按,渾身緊繃到了極點,一臉的警惕。
呼啦!
一道雪亮的銳光閃過,謝馥還站在桌邊,只覺得自己耳旁擦過一道寒意。
屋裡霎時間暗了下來。
燈滅了!
“誰?!”
“冒犯了!”一個低沉壓抑的嗓音,在謝馥的身後響起。
同時,謝馥感覺到有人逼近了自己。
“小姐!”
滿月驚惶地大叫。
謝馥從小到大還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立刻伸手按住桌沿,然而,已經遲了。
一把匕首橫在她的纖細的脖頸上,寒氣逼人。
“別動!”
謝馥第一時間開口,不是在說將匕首橫在她脖子上的人,而是在叫滿月和霍小南。
黑暗裡的霍小南喘著粗氣,心跳加劇,知道謝馥不會無緣無故這樣說話。
他伸長了耳朵,也沒聽見自家小姐的動作,顯然現在被人制住了。
謝馥壓低了聲音,平緩著自己的呼吸。
“你是誰?”
握刀橫在她脖頸邊的那一只手很穩,可是謝馥清晰地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是從她身後這個男人的身上傳來的。
而且,方才的聲音有些耳熟,只是過於低沉沙啞,讓謝馥無從判斷到底是誰。
她被逼迫,緊緊靠在身後那人的胸膛上。
謝馥感覺得出,這是一個男人。
心電急轉之下,她實在想像不出這人是誰,到底有什麼目的。
只是對方身上帶傷,又讓她有了別的猜測。
霍小南依舊沒動,滿月在旁邊險些嚇得哭出來,又不敢出聲,只覺得一顆心怦怦跳著,眼看著就要跳到喉嚨口了。
霍小南惱怒無比,咬牙切齒:“要錢的還是要命的,要錢的你放開我家小姐!”
“關門,閉嘴!”
那人陡然一聲低喝,手上的刀一抖,謝馥不得不把心懸起來。
霍小南退兩步,反手關上門,目光卻一直沒從方才謝馥所在的位置移開。
“別動我家小姐。”
那人沒說話。
現在謝馥已經可以肯定,這人不是來殺自己的。
對方緊緊控制著她,謝馥背後頸窩裡蹭到了對方的一片衣襟,很是平滑細膩,上等絲綢的質地。
第一,非富即貴;
第二,身材高大;
第三,經驗豐富,身上有傷,卻不動聲色,應當在生死場上走過。
腦子裡的念頭轉起來極快,也不過就是一剎那的功夫。
屋子裡安靜得只能聽見呼吸聲。
所以,屋外漸漸密集的腳步聲,一下進入了眾人的耳朵。
有不少人過來了!
這時候,謝馥明顯感覺到,身後這人的身體崩得更緊了。
霍小南也聽到了背後的聲音,前面是謝馥,後面是不知道什麼來頭的人。他手心裡都出了一層薄汗,手指已經扣緊了腰間的長鞭。
一旦出事,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後果。
要怎麼辦?
要怎麼辦?
霍小南不停地問著自己。
同樣在問自己的,還有謝馥。
她心思通透,在聽見腳步聲的那會兒,已經明白自己遇到什麼事了。
只是,到底要怎麼解決?
若是勸對方逃開,對方難免不會殺了自己滅口,以免自己泄露他的行蹤;若是不勸對方離開,那這裡免不了一場血戰吧?
謝馥的指甲深深地扣住了桌面,陷了進去。
屋內的對峙,讓人喘不過氣來,像是繃緊了一根弦,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這一根弦越繃越緊。
他們能聽見周圍房門不斷被輕手輕腳打開,又不斷被關上的聲音。
越來,越近。
謝馥身後那人手一緊,就要有所動作。
“鈴鈴鈴……”
就在此時,一串細小的銀鈴聲打破了所有的沉寂。
腳步聲驟停,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腳步聲。
高妙珍!
謝馥心底暗驚,她記得這一串銀鈴聲!
霍小南白天時候就說看見高妙珍來了,沒想到對方竟然現在來找自己?
到底是危,還是機?
關鍵時刻容不得猶豫,先頭密集的腳步聲已經停了,現在響起來的腳步聲應當是高妙珍和她身邊丫鬟的。
不管了,賭一把!
“俠士,你若不躲起來,可只有死路一條了!”
她語速極快,可吐詞清晰。
在這黑暗之中,極其細微,可足夠挾持她的人聽清了。
那人微微遲疑了片刻。
掃一眼門外,還不知有多少人在外面埋伏著等他,殺機四起。
信?
還是不信?
黑暗裡,一聲輕笑響起。
謝馥話音落地之後的片刻,這人收了匕首,竟然返身朝角落裡一鑽,開合聲頓起,這人轉眼不見了影子。
這時候,高妙珍已經走到了禪房門口。
看著裡面一片的黑暗,高妙珍心裡笑了一聲,該不會真的被自己抓了個正著吧?
她上前輕輕地敲了敲門,咳嗽一聲:“馥兒表妹在嗎?”
屋裡黑暗的一片。
謝馥剛剛脫離控制,身上驟然一松,才發現自己背後全是冷汗,甚至浸濕了一片衣衫。
她匆忙調整自己的呼吸,還不及應答,就聽見了高妙珍下一句話。
“聽說你也來了法源寺,這深更半夜的,你一個人啊,我不放心,所以來找你一道——”
高妙珍說著,吹亮了火折子,卻冷不防用力一推門!
“砰!”
門根本沒有關死,是方才霍小南匆忙關上的。
高妙珍這一推,直接將門大打開,兩扇門板拍過去撞在旁邊,巨大的聲響在寂靜中顯得震耳欲聾,像是黑夜裡野獸的怪吼。
火折子的光並不很亮,高妙珍帶著得逞的笑意看著裡面。
火光照亮了裡面霍小南的臉,更遠一些的滿月和謝馥則有些模糊。
高妙珍身後還跟著玲玉。
她站在門外,看似疑惑地看著裡面:“這大晚上的,你們怎麼連燈也不點一盞?瞧這黑燈瞎火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干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
雖不知道滿月與霍小南為什麼會在屋裡,可高妙珍看見謝馥的神色並非尋常那般的淡定,甚至有一種奇異的蒼白,還有沒有完全褪去的驚慌。
她確定,這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平白無故黑燈瞎火,三個人在屋裡,還有之前滿月說的什麼“會情郎”。
說沒鬼?
誰信!
這屋裡一定藏著奸夫!
高妙珍懷疑的目光,從霍小南的身上掃過去,霍小南的手已經從腰間移開。
他耳朵靈,眼睛尖。
兩扇門大打開,夜裡的風呼啦啦灌進來,風聲帶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似乎另一撥人發現這屋裡沒有他們想要的人,漸漸退走。
黑暗裡影影綽綽,似乎人都退了。
屋子裡一下亮了起來。
高妙珍的火折子放到了燈盞上,點燃了原本被吹滅的燈盞。
謝馥就站在燈盞不遠處,微微汗濕的手掌不動聲色地交疊在腰間,款款站著,瞧了一眼搖曳的燭火。
高妙珍也看了一眼:“這燈芯,怎麼這麼短?誰剪得這麼缺德?”
她嘀咕了一聲,滿臉笑意回來看謝馥,“這是剪得太匆忙了吧?表妹你也太急了。我看你臉色不大好,這是怎麼了?”
“勞妙珍表姐關心,不過在外頭吹了吹風,現在身上有些不大好罷了。”
謝馥聽著高妙珍一句比一句陰陽怪氣,意有所指的話,老覺得不大對味兒。
她狀似無意地回頭掃了掃這一間禪房。
“倒是表姐,一向在家清閑,怎麼忽然出來了?”
房裡有一個一人高簡單木櫃,一張供客人打坐休憩的高榻,一張茶幾,兩把椅子……
窗戶關著,方才沒聽到開合的聲音,那個人還躲在房中!
能藏人的,也就是高榻下面,木櫃裡頭。
謝馥已經隱隱感覺出高妙珍是來干什麼了。
高妙珍覷著她,別有用意地打量了整間屋子一眼,在發現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時候就笑了。
“還不是為了你來的嗎?你可不知道,那天玲玉在府裡面轉悠,竟然聽見有丫鬟在下面傳,說表小姐竟然要趁著廟會的功夫去法源寺與人私會。”
“我心說這怎麼可能?今日便攜了玲玉來,證明咱們高家的小姐,做不出這等敗壞門楣的事情來!”
說到這裡,她忽然一掩唇:“抱歉,一下子忘記了,你姓謝。不過啊到底住在高家,我痴長你年許,算你表姐,不敢不警醒著。”
“什麼時候我家小姐輪到你來管教了!”
滿月終於恢復了過來,又是怕又是生氣。
她家小姐清清白白,哪裡能容人隨意抹黑?可是偏偏現在屋裡真的藏了一個人,若被她找到,真是跳進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站出來,滿月想要攔住玲玉。
高妙珍一巴掌扇過來。
“啪!”
“我一個正正經經的高府小姐,還不能為了高府的名譽做點事兒了?你不過一個臭丫頭,也敢在我面前多嘴!玲玉,去給我看看!”
滿月被抽了一巴掌,險些沒站穩,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五個手指印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滿月!”
謝馥見了,知覺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情緒迸了上來,險些將她腦子裡最後一根理智的弦給崩斷。
然而她站住了,掐緊了身邊的圓桌邊緣,沒有動一步,只是看著高妙珍。
高妙珍示威一般朝她笑了。
玲玉輕哼一聲,朝著高榻走去。
謝馥的念頭飛快地轉了起來,然而都是一片漿糊。
死局。
擺在她面前的是一盤死局。
怎麼下都不會全贏……
那一剎,謝馥就要作出決定,然而,她忽然看見了旁邊的霍小南。
霍小南也看著她,手重新按在了腰後。
他腰上纏著一把細銅鞭,是防身用的,當初進府的時候,高拱親自請人教過他武藝,至少能護住謝馥的安危。
而現在……
若是玲玉或者高妙珍去尋人,正好找到方才挾持謝馥的人,那麼——
必定首當其衝。
方才挾持謝馥的不是善類,既然能挾持謝馥,也能對高妙珍動手!
真正危險的不是此刻的謝馥,而是想要捉奸的高妙珍與玲玉!
謝馥眼底洶湧的暗潮,終於漸漸平息,她與霍小南的一眼對視,已經決定了不少東西。
興許,事情沒有他們想的那麼糟。
所有人都注視著前面的玲玉,滿月已經緊張得一顆心要跳出喉嚨口了。
忽然之間,謝馥笑出了聲:“表姐真知道自己現在在干什麼嗎?”
滿月詫異地回頭,小姐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想威脅我?”
高妙珍嗤笑一聲,你算什麼東西?
她一指那高榻:“玲玉,去,給我把那奸夫找出來!”
“是,小姐。”
玲玉走到高榻旁,朝著床下一看,搖了搖頭:“這裡沒有。
“那邊。”高妙珍伸手一指那一人高的櫃子,“這裡藏人最好了,剛好合適。”
玲玉也笑:“小姐說的是。”
她折轉過身子,朝著一人高的櫃子裡走去。
這屋裡能藏人的地方就這兩處了,床榻底下沒有,不就在這裡嗎?
玲玉一把握住了手柄。
高妙珍眼底興奮的光芒閃爍起來,就等著玲玉打開的一刻。
霍小南的手指已經崩得骨節泛白,腳尖隱隱朝著謝馥,似乎隨時准備衝過去保護;謝馥也看著那邊,輕輕地退後了一步。
也許,這櫃門一打開,就是閃爍的刀光劍影!
他們的緊張與滿月都不一樣。
滿月呼吸都要嚇停了。
“吱嘎——”
難聽的聲音。
玲玉終於打開了櫃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