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銀鞘
普通的酸枝梨木櫃子兩扇簡單的櫃門,朝著兩邊打開,櫃子底部散了幾件破舊的僧袍,看上去木屑灰塵都不少,應當是很久沒有人用過了。
人呢?
一個也沒有。
站在櫃子前面的玲玉站著沒動。
高妙珍面上還帶著笑,不過片刻之後,她便感覺到哪裡不對勁。
“怎麼了?”
一邊問著,高妙珍一邊走上前去看。
背後謝馥秀眉一挑,已經猜到了結果。
懸著的那一顆心,立時掉了下來,謝馥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失望,還是緊張。她看了一眼霍小南,霍小南與自己乃是一樣的表情。
很明顯,木櫃裡沒人。
她扯開略微僵硬的唇角,淡笑一聲:“表姐,看清楚了嗎?”
“……”
高妙珍沒有說話,她已經看清楚了。
什麼都沒有。
只有那幾件破僧袍罷了,空蕩蕩,沒有什麼奸夫。
玲玉轉過頭:“小姐,這……”
不是該有人的嗎?看謝馥那麼緊張的樣子,她們應該沒有想錯啊。
這時候高妙珍也有些蒙了,腦子半天沒轉過彎來。
“怎麼可能……”
人呢?
這一個疑問,不僅僅是高妙珍的,也是後面滿月的。
剛才不是還有挾持小姐的刺客嗎?
怎麼一下就不見了,她還以為就藏在櫃子裡,險些嚇得自己沒喘過氣來,結果是虛驚一場。
滿月顫顫地把目光挪回謝馥的臉上,卻只看見了一片平靜。
老實說,謝馥也有一種從高空踩落的奇怪感覺:人呢?
只是她壓住了自己的驚詫,高妙珍沒找到人,那才是最好的。
危機暫時解除。
謝馥收回了按在桌上的手指,已經感覺指甲根有些發酸,發疼。
她款款走上來:“表姐,還要找嗎?”
高妙珍的臉色很難看,她手腕上的銀鈴因為她的抖動,也響個不停。
那聲音不斷地響著。
禪房外,最後一波黑影,也終於離開了。
霍小南似有所感地回頭看了一眼,似乎也不是很確定。
不過,他緊繃的身子已經略略放松了一些,看向謝馥與高妙珍。
謝馥就站在高妙珍的身前,一張粉黛不施的臉在燭火映照之下,平添了幾分明艷。
“時辰不早了,表姐,我看若是要做夢,我們還是回家了再繼續比較好。”
高妙珍胸膛劇烈起伏著,被她這一句話氣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看著謝馥臉上平靜而嘲諷的笑容,她只覺得像是被人迎面甩了一個大耳刮子!
整個人都變得暈頭轉向,開口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你以為這一次放人跑了,以後我就抓不到你的把柄了嗎!”
“把柄?”謝馥瞥了她一眼,卻驟然伸手指著滿月,滿月臉上的五道手指印還清晰無比,“我自己有什麼把柄,我都不清楚,你若能有,記得回頭告訴我。不過,你的把柄,還在這裡明擺著。”
“你什麼意思?”
高妙珍面色一變。
謝馥臉上沒有半分笑意,更沒有半分的憐憫。
“滿月乃是我貼身大丫鬟,打狗尚要看主人。我素來敬你是我表姐,自問不曾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如今你平白無故來這麼一遭,總歸是破壞了規矩吧。”
“哼,到底是誰心裡做了虧心事,誰心裡清楚!”
高妙珍惡語相向。
呵。
謝馥一笑:“表姐說得不錯,是做了虧心事,誰心裡清楚。既然此事表姐似乎不想與我多談,那我只好回去與外祖父多談些時候了!”
“你!”
高妙珍瞪大了眼眼睛,萬萬沒想到謝馥竟能這般無恥!
誰不知道高拱一向寵著謝馥,但凡謝馥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半點不懷疑,從來都依著她!
若謝馥在高拱面前說自己不好,那她哪裡還有什麼好日子過?
這一瞬間,巨大的恐懼已經像是一只巨手,抓住了高妙珍的心。
她色厲內荏地瞪著謝馥,換來的卻是謝馥冷漠的一轉頭。
“小南,送客!”
霍小南私心裡早巴不得抽鞭子把高妙珍來回抽上個千八百遍,聽見謝馥一聲“送客”,他立刻故作陰險地嘿嘿一笑,作勢走上來,聲音涼涼的。
“小姐,請吧。若是叫小南來親自送,那可就……呵呵。”
露出八顆大白牙,霍小南朝著高妙珍露出了一個近乎猙獰的微笑。
玲玉站在高妙珍的身後,狠狠打了個冷戰。
這一下,不用霍小南再趕,高妙珍已經灰溜溜帶著玲玉朝著外面走。
“不用你請,我自己會走!”
說罷,她袖子一甩,走到了門口,卻在那一瞬間轉過頭來,心有不甘:“謝馥,我們走著瞧!”
走著瞧?
謝馥微微一怔,接著回以清淺的一笑,眉眼彎彎。
“好啊。”
“……”
高妙珍萬萬想不到,謝馥竟然還會回自己一句。
她說完這一句話之後,正要轉身,聽見這一句,驚怒之下,沒注意看腳下的路,一下摔了出去。
啪!
好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竟然直接五體投,摔趴在了地上!
玲玉驚叫一聲:“小姐!”
她急匆匆地衝出去,就要扶起高妙珍。
謝馥見了,眼底閃過片刻的嘲諷,竟然走上前去,直接把門給關上了。
“砰。”
謝馥關門的聲音並不大,可聽來有一種奇怪的觸目驚心。
滿月和霍小南都看著她。
滿月訥訥開口:“小姐,這是不是有點太……”
“太什麼?”
謝馥看過去。
霍小南立刻笑著接口:“太帥氣!就要這樣!”
“……”
滿月被堵了一個完全,這一次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滿月已經知道這一次的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了,她難免有些愧疚。
謝馥冰雪聰明,又怎麼可能猜不到?
只是她依舊站在滿月這邊罷了。
天知道,這根本就是平地裡生出來的一樁禍事,誰能想到正好有人進了屋?
屋外玲玉已經扶起高妙珍走了,高妙珍一路還對玲玉罵罵咧咧。
謝馥在屋裡聽著,卻沒在意。
“我若是她,要捉奸也不會自己來,吩咐幾個婆子來就是了。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也不嫌髒了自己的手。”
可見,這高妙珍不是笨死就是蠢死的。
她原地轉了一圈,目光從這屋裡掃過去,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放過。
霍小南明白謝馥的意思,他收起殘余的幾分心悸,走到了窗前,小心地推開窗看了看,然後重新關上窗。
“姑娘,人應該是從這裡進來的,但應該不是從這裡走的,腳印只有一排。”
他的聲音很低,只怕隔牆有耳。
謝馥點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倒是沒有一絲的傷痕。
那人確無害人之心。
在確定人不是從窗裡逃走的之後,謝馥就看向了那木櫃。
重新走到木櫃前面,還開著,裡面的東西似乎一覽無余。
滿月湊上來,臉上雖還火辣辣地疼,不過已經不很要緊了。
這一筆賬,遲早是要收回來的。
說到底,滿月也是個看得很長遠的。
伺候在謝馥身邊這麼久,謝馥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很清楚。
高妙珍的好日子,差不多也該到頭了。
看著木櫃裡的東西,滿月奇怪:“不是從窗外走,那人藏到哪裡去了?難不成還會遁地?”
木櫃後面的板子上有一些陳舊的痕跡。
謝馥忽然彎了腰,伸手出去輕輕叩了一叩。
“叩叩……”
後頭是空的,木櫃後面,似乎並不是貼著牆。
霍小南面色一變,攔了謝馥一把:“您當心!”
“沒事。”
謝馥收了手,正准備起身來,眼角余光一閃,卻忽然停住。
她皺眉,手指在那一堆僧衣上輕輕一劃拉,就聽見“咚”地一聲響。
不知怎麼被裹進僧袍的一把老銀匕首鞘,一下掉了出來,砸在木櫃的底板上。
滿月與霍小南頓時都倒吸一口涼氣。
老銀的鞘上,鑲嵌滿了各色寶石,形制如彎月,中原所罕見。
謝馥遲疑片刻,還是伸手將這東西拾了起來,端詳半晌。
忽然,她伸出手去,在某一塊鑲嵌的紅寶石旁邊輕輕一抹。
“啊!”
滿月忽然低低驚呼了一聲,瞪大了眼睛看著謝馥指腹上的那一點紅色的痕跡。
即將干涸的鮮血。
這一把銀鞘,就是當時那個人留下來的。
謝馥覺得若自己沒記錯,當時挾持著自己的那一把利刃,算算長刀和形狀,正好是一把匕首。
“看著怪嚇人的,姑娘,還是扔了吧。”
滿月簡直被這一次的事情鬧得提心吊膽,現在看周圍都覺得不安全。
天知道這一把匕首到底哪裡來的,留著都是禍。
謝馥原也這樣想,可最後卻搖了搖頭:“我心裡總覺得哪裡有古怪,先收起來吧。”
她把銀鞘一遞,給了霍小南。
霍小南把匕首鞘收入了懷中:“好在這一次姑娘命大,我都第一次遇到這麼奇的事。”
“多少得感謝一下我那表姐。”
若不是她匆匆帶人“捉奸”來,正好撞破這一場生死局,天知道謝馥會是什麼樣?
她心懷惡意而來,卻做了一件好事,謝馥原本不打算追究了;只是,落在滿月臉上的一巴掌,終究叫她有些難忘。
謝馥想,不管高妙珍是誰,總歸還是要讓她長長教訓的。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講規矩的人。
“我們走吧。”
折騰了這一圈,真的算不上是很早了。
謝馥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將開著的木櫃門關上,吩咐霍小南重新開了門。
門外的燈火猶自絢爛,謝馥等三人出去的時候,一路掛著的花燈已經少了很多。
不過遠遠望過去,謝馥瞧見了自己的那一盞花燈。
說不准,這一盞燈,真的能亮到天明?
想想今日的遭遇,謝馥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了。
她彎彎唇角一下,很快離開了法源寺,上了外面的馬車。
像來時一樣,馬兒在道上不緊不慢地走著,沿路一片歡聲笑語。
法源寺裡,掛著謝馥那一盞燈謎蓮燈的地方,陳望已經枯立了許久。
他的目光,像是被釘在了燈謎上一樣,再也移不開。
“白蛇過江,頭頂一輪紅日……”
天漸漸暗了,周圍的燈火也漸漸沒了。
守著他的國丈府下人們無可奈何,只好派了一個人去國丈府稟報。
陳望對自己身後的一切一無所知,依舊看著燈謎,眉頭緊鎖,近乎入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第016章 告刁狀
“劈啪。”
寢殿裡的燈花爆了一下。
昏昏暗暗的宮室,小太監趙平腳步輕輕地走到了黃銅燈盞前面前面,拿起了旁邊細細的銀簪子,挑了挑燃著明黃色火焰的燈芯。
聽說太子爺已經到了慈慶宮,沒一會兒應該就要回到毓慶宮裡。
簪尖帶得火焰晃動了一下,趙平的影子也在地面上搖動起來。
呼啦,外面一陣大風吹進來。
兩扇門原本虛掩著,這會兒忽然開了,拍在兩面牆上,嚇得趙平手裡的簪子,一下掉在了地上。
“叮。”
一聲輕響。
趙平眼底帶著幾分驚駭看過去,只以為是風吹開了門,可沒想到這一看,竟然看見朱翊鈞站在了門口。
一身玄色的衣袍乃是上好的絲綢質地,雖與外面濃重的黑暗融為一體,不過也流淌著淡淡的光澤。
他一手放在腰間,一手擺在腰後,一步跨了進來。
趙平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連忙跪在地上:“奴婢不知太子爺回宮,罪該萬死。”
“不必,起來吧。”
朱翊鈞的腳步很平緩,臉上的表情在燈火的映照下,似乎也不很看得清楚。
今天的太子爺看上去跟尋常沒有什麼不一樣,不過又好像有一些不一樣。
趙平也說不出內心到底是什麼感覺,在看見朱翊鈞朝自己擺手的那一瞬間,他就領會了朱翊鈞的意思。
“奴婢告退。”
趙平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圓頭銀簪撿起來,放回燈盞旁邊,這才恭恭敬敬地牽著自己的衣服下擺,退了出去。
到門口,趙平兩手將門一拉,帶上了。
“吱嘎”一聲,門關了。
寢殿內吹進來的涼風,一下斷了。
朱翊鈞靜靜地站在原地,昏昏的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地上。
他朝著前面走了一步,一手一直背到身後,一直走到了屋裡,終於將背著的手放下,轉過來一看,掌心裡躺了一把匕首。
雪亮的銀光,將他一雙冷冽的眸子映在上頭,絲毫畢現。
“當。”
匕首被他扔到了書案上,殘留的淡淡鮮血還沒有擦干淨。
朱翊鈞抬手捂住自己的匕首,坐下來,頭上微微薄汗,在昏暗的燈光下,早已經密密地滲出來。
缺了匕首鞘,這一下麻煩可不小了。
朱翊鈞微微閉了閉眼,顴骨與太陽穴卻是微微突出,似乎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他咬緊牙關,緩緩將寬袍的袖子拉開……
血腥氣蔓延開。
宮外。
趙平才出來,心裡正納悶,太子爺老是有哪裡怪怪的,平時雖也一副不怎麼愛說話的樣子,可似乎沒這麼沉?
他心裡咕噥著,一路退出來。
毓慶宮的管事牌子劉有德就在廊下伺候,見他出來奇了怪:“你怎麼出來了?”
趙平躬身見禮,回道:“是太子爺叫奴婢出來的。”
“……”
劉有德一聽,反倒沉默下來。
趙平小心翼翼看:“公公,可是有什麼不妥?”
“一邊兒去。”劉有德不耐煩地揮揮手,“有什麼不妥也是你能知道的?近日裡打起精神來伺候吧。”
“是,是。”
趙平連忙點頭哈腰,朝一邊退走了。
劉有德瞧著,站在台階上摸了一把下巴,心想自己也得小心著。
這一次出宮,壽陽公主好像闖了不小的禍,幾乎是哭著回來的。貴妃娘娘老大的不高興,明著責斥壽陽公主,實際上也對朱翊鈞不滿,不冷不熱地說了太子爺兩句。
想必,太子爺心裡不大痛快吧?
劉有德嘆了口氣,看向天上的明月。
斜月西沉,夜已經很深了。
高拱的房裡也亮著燈,他下巴上的胡子抖動了一下,抬起一雙已經有些蒼老的眼,仔細地打量了打量滿月臉上的傷痕,心裡已經罵了一聲:都是不成器的!
謝馥站在高拱的面前,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坐下。
“今日之事大體如此,妙珍表姐懷疑我可以,捉奸也可以,可她不該無緣無故打滿月。”
面色微沉,高拱想起珍姐兒,又想起珍姐兒那個不中用的爹,什麼火氣都上來了。
後宅如朝堂,換了是張居正忽然有一天給了自己身邊的大管家高福一巴掌,高拱也要暴跳如雷。
他們可以在朝堂上掐個你死我活,可當面打人巴掌的事情,決計干不得。
更何況,早在把謝馥領進府的時候,他就擔心出現別人排擠謝馥的情況。
是以高拱曾通知高府上下:謝馥不是什麼表小姐,就是高府正正經經的小姐,誰也不許在下面多嘴多舌。
可現在,高妙珍干的這都是什麼事兒!
“啪”一聲,高拱直接把手裡還在翻著的奏折扔了出去:“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這是要讓我高某人在京城把面子都丟光了不成!”
一個大姑娘家,懷疑自己的妹妹與人私會,還帶了人去捉奸,傳出去像個什麼事!
高拱真是越想越氣不打一處來。
謝馥平時與高妙珍乃是井水不犯河水,絲毫不相干,這一次對方踩過界,若是謝馥松松手,就這麼輕輕放過了,那有一就有二。
有時候做人還是得過分一點好。
今天她回來,來給高拱請安過後,第一句話就說得清楚明白了:馥兒是來告刁狀的。
至於這狀到底“刁”還是不“刁”,那就看高拱怎麼想了。
高拱沉吟片刻,嘆氣:“罷了,天晚了,你先回去吧。只安心在府裡住著,旁人的風言風語半句不要聽。自有外公為馥兒擋風遮雨。”
望著高拱那一雙近乎慈祥的眼眸,謝馥心裡暗暗嘆息了一聲。
她躬身告辭:“外祖父也注意休息,馥兒先回房了。”
出了來,謝馥回頭看了一眼還亮著的書房,還有高拱投在窗紙上的影子,心裡卻想到了她娘。
高胡子當初多疼高氏?
卻沒想,好端端一個京城的閨秀,在遙遠的紹興香消玉殞。
“多謝管家,這燈籠還是給奴婢吧。”
高福提著燈籠走過來,滿月連忙接過。
這時候謝馥身邊有霍小南,還有滿月,自然不用高福再相送。
謝馥朝高福微微點頭:“有他們送我就好,勞煩管家了。”
高福道:“小姐客氣了。”
他一笑,退到了一旁。
謝馥帶著霍小南與滿月一起從回廊繞過去,霍小南送她到了房前,這才折轉身回了自己下人房去。
屋檐下,鸚鵡英俊正打著瞌睡,看它搖搖晃晃的樣子,竟然是險些要一個跟頭從上頭栽下去。
經過的時候,謝馥停下腳步來看它一眼,無奈。
“小東西,下次還是得給它栓根鏈子,回頭若是睡覺摔死了,可沒地兒喊冤去。”
滿月抿嘴:“它可還有翅膀呢。”
“這肥的,都能燉一盅了。”
謝馥嘆氣搖頭,終於還是熄了把鸚鵡往鍋裡燉了的想法,抬步進屋。
屋裡已經點了燈,亮堂堂的。
謝馥叫屋裡伺候的小丫鬟們都出去,只留了滿月一個。
滿月知道她意思,方才在分別的時候,霍小南已經把那法源寺帶回來的銀鞘轉交到自己的手裡了。
“奴婢是真不明白,您到底留著它干什麼?”
說著,她把那鑲滿寶石的匕首鞘遞了回去。
謝馥接過來,半開玩笑道:“沒看上頭還嵌了那麼多寶石嗎?你撬下來還能賣不少銀子呢。”
“姑娘!”
滿月險些絕倒。
謝馥看著她渾然忘了自己挨過一巴掌,現在半點沒感覺,心裡也是無奈:“別說七說八了,這一次的事情是怎麼出的,你也明白了吧?他日管好這一張嘴,別再胡言亂語。臉上還有傷,趕緊去吧。”
“哦,馬上就去。”
滿月連忙收起表情來,點了點頭,一摸自己的臉,才發現有些腫了,想起高妙珍來,卻是無比的同情。
可憐的珍姐兒,摔她一巴掌倒無所謂,可誰叫她滿月是二姑娘的臉面呢?
滿月想想有些小高興,甜甜一笑:“奴婢去外頭尋膏藥。”
“去吧。”
謝馥應了一聲,終於有時間低頭看看這一把銀鞘了。
方才只是粗粗一判斷,現在仔細一瞅,她已經確定這就是韃靼來的東西。
韃靼與大明去歲才歇戰,前月韃靼的俺答汗剛被封了義順王,他孫子把漢那吉來京朝覲領賞,聽說不久之前還獻上了一位波斯來的美人,妖冶無比,迷得隆慶帝神魂顛倒,名曰:
奴兒花花。
這些,都是高拱茶余飯後隨口說的閑話。
謝馥如今想起來,卻也無法判斷這些信息到底是不是與這銀鞘有什麼關系。
她思索片刻,拿出手絹來將這銀鞘裹了,藏入了箱篋最底下。
不一會兒滿月就回來了,謝馥坐在床沿上,招滿月過來。
滿月坐在床前的腳踏上,仰著臉,任由謝馥慢慢給自己塗臉側的傷痕。
“都是奴婢口無遮攔,以後再也不敢了。這一巴掌也算是個教訓。姑娘您就別心疼了。”
“別貧嘴,這邊。”
謝馥手指上暈開了膏藥,慢慢地給滿月塗上去。
當初她剛到謝府,也就滿月一個小丫頭陪著,胖胖的,怯怯的。
那時候她夜裡睡不著,都是滿月守在旁邊一整晚。
有時候謝馥的眼睛還沒閉上,滿月已經因為疲憊而早早趴下……
能得個真心對自己的人不容易。
對自己人,謝馥一向很寬容。
“這次的事,怕要折騰好一陣了。”謝馥給她塗完了藥,便順手把藥盒放到了一邊,琢磨了起來,“等這幾日風頭一過,咱們就去摘星樓一趟。”
“幼惜姑娘怕是早就想您想得慌了。”
滿月起身來,招呼人伺候謝馥洗漱,打趣了一句。
謝馥點頭,卻也沒多說,不一會兒便收拾好躺下了。
臨睡前,她又問滿月:“謝家那邊如何?”
滿月正要給她放下床帳,聞言一頓,才道:“恐怕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快到了。”
謝馥明白了,躺回床上,擁著錦被,閉上了眼。
長夜漫漫,對有的人來說很長,對有的人來說很慢。
天還沒亮開,市井裡的消息就已經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京城。
天橋底下的說書先生們每日都要搜集近日大大小小的新鮮事,免得自己說書沒人聽了。
前一段時間,鬧過了謝二姑娘給張離珠出價三文錢,還被退回兩文半的事情,說書先生們早在嘴裡把故事給編圓了千百回,眼見著大家都聽煩了,正愁沒料。
誰想到……
才一發愁,料就來了!
乖乖,十五年了,法源寺竟然又出現了一盞明了一夜的花燈!
這可是大事啊!
街頭巷尾頓時奔走相告,口耳相傳,皆說出了個徐文長第二,京城裡將出第二位大才子!
人人激動不已,士林之中相互打聽,想鬧明白這來龍去脈到底如何。
可怎麼打聽,也只知道昨夜國丈爺家的公子陳望,在法源寺站了一宿,冥思苦想也沒想出答案來,還因為在外受了風寒,回家就病倒發燒,現在宮裡皇後娘娘派去的太醫都還在國丈爺府裡沒出來呢。
到底這一位出燈謎的是誰?
沒人清楚。
天一亮,早已經被街頭巷尾傳成“徐渭第二”的“大才子”謝馥,總算睜開了眼睛。
“姑娘,快起床吧。”滿月撩開了簾子。
謝馥眨眨眼,看了看明亮的天光,伸手擋了擋:“就起。”
那聲音,從骨子裡透出一種懶洋洋來。
人雖說了話,身子卻沒見半點動作。
滿月一看,就有一種暈倒過去的衝動:“您前幾日說要理理自個兒手裡的賬目,到昨天賬本還堆在桌上,真不能拖了。快起吧。”
“都說了一會兒就起,你去把窗開開。今天英俊會說話了嗎?”謝馥靠在枕上,引開了話題。
“……”
滿月現在只想一頭碰死。
得,她知道了,今天謝馥中午之前是起不來了!
無奈之下,滿月走過去,打開了窗,看見了肥肥的英俊。
鸚鵡英俊渾然不知自己昨晚已經在鬼門關前面轉了一圈,昂首挺胸,見謝馥推開了窗,便叫喚起來:“二姑娘好,二姑娘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7章 摘星樓
“叫得這麼精神,我琢磨著……是時候給燉了……”
謝馥咕噥了一句,看了英俊好久,等它叫喚不動了,才懶洋洋起身,披衣站在窗口上,手肘支在窗沿,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自己的臉頰。
她的皮膚白裡透紅,早晨的陽光,仿佛還帶著露水的清透,這麼一照,真是光艷又好看。
端著衣服從下頭過的喜兒看見了,不由得也呆了一下。
“喜兒。”
謝馥輕聲喚道。
喜兒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一躬身:“姑娘,早上好。”
謝馥臉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來:“早上好。現在天氣漸漸熱了,你回頭去趟賬房,支領幾匹新窗紗來換上。”
“是,奴婢馬上去。”
喜兒眯眼笑了笑,一躬身就端著衣服退走。
滿月出去端了東西進來,聽見謝馥對喜兒的吩咐,放下了手裡端著的托盤:“您總算是起了。回頭姑娘最愛的豆綠色的窗紗一換,可就是真的夏天了。”
“快夏天了……”
謝馥轉過身,慢慢走回來,面上帶了幾分思索。
她沒說話,滿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伺候著謝馥洗漱完,她才開口:“姑娘可是又記掛著謝家的事?”
“我是記掛著鹽城的事。”謝馥搖頭,“一會兒你去前頭問問小南,算算時間,差不多也該有了。”
原來是那邊的事。
滿月了然地點頭:“奴婢省得。”
今早用的是一碗紅豆薏米粥,看上去還不錯,謝馥坐下來用粥,滿月吩咐好了人伺候謝馥,這才跑了一趟,去小南那邊拿了消息。
說來也巧,霍小南一大早被人叫起來,才剛得了鹽城那邊的信兒,滿月就來了。
他把信交給了滿月,滿月帶了回來給謝馥,順便還帶回了一耳朵的消息。
“昨夜您那一刁狀,可真夠狠。方才我從花園經過,聽見人說,老爺罰了珍姐兒一個月的禁足,不許出門了。”
“那可慘了。”
謝馥聽了沒有半點的憐憫,不這樣怎麼叫高妙珍長長記性?
更何況,只不過是個開始。
謝馥還記著滿月臉上那一巴掌呢,總還要找個機會還回去的。
“眼瞧著就要到了京城裡頭貴女們走動的時候,被罰了禁足,怕是懸了。”
如今的高妙珍可已經快到了出閣的年紀,大明律女子十五及笄,二十才能出嫁,可一般人家早在姑娘家十來歲的時候就開始物色。
謝馥不知道誰家已經物色過自己,不過她知道,高妙珍也是有人瞧得上的。
如今這一禁足,只怕有她郁悶的。
更重要的,還在於高拱的態度。
輕而易舉這麼一次禁足,誰以後選她還不得掂量掂量,想想娶她到底是不是能攀上高拱這一門親。
其實依著謝馥看來,高胡子就是臭脾氣,巴結不起來的。
當初謝宗明娶了他唯一的嫡女高氏,也沒見謝宗明在仕途上一片坦途,相反,也就困囿於會稽那小地方,現在也還沒見走出來。
不知不覺,又想起她所謂的“親爹”來,謝馥垂了眼眸。
“信呢?”
滿月瞧她臉色一下淡了許多,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麼,沒敢耽擱,忙把信從袖子裡抽了出來。
“小南說是今晨剛送來的,還沒拆呢。”
“嗯。”
謝馥微微點頭,接過來拆了信,照舊是兩層信封,把信紙從裡面起出來一看,她心情一下就好了。
“果然。”
“果然?”滿月沒明白。
謝馥站起來踱步,重新將信紙折了起來。
“跟我一開始想的沒錯,陳淵一開始就憋著壞水呢。等他人到京城,想必我的銀子也就到了京城。”
當初謝馥可是扔出去了十多萬銀兩,讓陳淵度過了難關。
現在該是這一位回報的時候了。
至於說損招……
那就不得不提到之前陳淵為鹽城的鄉紳們表功了。
錢是謝馥出的,陳淵卻上報朝廷,說是鹽城的鄉紳們仗義疏財,體恤國難,出錢賑災。
於是,朝廷頒了一道詔書下來,嘉獎鹽城鄉紳深明大義。
這下好了。
陳淵挾著天子詔書,直接比在這一群肥得流油的鄉紳們脖子上:給錢!不給錢我就告訴皇上,你們這些龜孫子一文錢沒出,卻領了朝廷的封賞,是欺君大罪!
其實真正犯了欺君大罪的是陳淵,鄉紳們心裡門兒清,可哪裡敢說出來?
一則,誰知道陳淵是不是真的跟哪個鄉紳串通好了?萬一真有鄉紳之前捐錢賑災怎麼辦?
二則,朝廷的嘉獎都下來了,你再出去舉報說陳淵撒謊,我們其實一個銅板沒出,朝廷不派人下來把他們通通抓起來宰了喂災民,那才奇怪了!
為保小命,這一群鄉紳只好屈服。
陳淵朝他們獅子大開口,要了好一筆銀錢,一部分用作填補給謝馥,算是報恩;另一部分則繼續用於賑災和充入府庫。
當然,陳淵也不是個傻子。
在笑眯眯逼著鄉紳鹽商們出血之後,他挨個給這些人家裡送了匾額,美其名曰:鄉紳商戶們受到朝廷嘉獎的鼓舞,又給縣裡捐了好多銀錢,他這一縣之長,也當有所嘉獎。
而且,陳淵還把這件事給報到了朝廷,又好好地誇了誇那些有錢人。
於是,大家就算是被打了臉,也還要笑著說“陳大人真是個好人”。
瞧瞧這事情做的,刀切豆腐兩面光,除了行險一些,堪稱完美!
縱使他是一點點變化的,可現在連謝馥看了他的手段,都要嘖嘖稱贊幾句,足可見此人到底是怎樣有算計的一個家伙。
若是不出意外,他日必有大作為啊。
鄉紳們得了朝廷嘉獎,再捐銀兩,讓朝廷知道了,不就更高興了嗎?
原本鹽城水災,會是陳淵政績上的一大敗筆,現在竟然把一盤死棋走活,還成了一步好棋。
“實在是有意思啊……我倒有些期待,再見到陳淵會是什麼樣子。”
當年跟陳淵,也不過是“一善”的關系。
謝馥這些年做好事,竟然還頗做出了一番成就,掰著手指頭仔細算算,也叫人羨慕了。
她已經把那信紙折成了小小的一塊:“滿月,咱們該琢磨琢磨,這個月要做什麼善事了。”
“啊?”
滿月一下苦了臉,恨不能鑽進桌子底下去。
“又讓奴婢想……”
開什麼玩笑啊,這幾年謝馥一年做十二件善事,幾年下來也有好幾十件,救過街頭的小混混,救過上京趕考的士人,救過戲班子裡出來討生活的武生,救過城東頭那一只瘸腿的貓,在街口幫人掃過大街……
現在連賑災這事謝馥都做了,滿月實在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了。
她恨不能口吐白沫趴在地上,只當自己是個死人。
“別裝死,快想想。”
謝馥一看滿月的表情,便知道她內心抗拒。
實在沒辦法,謝馥是個很喜歡新鮮感的人,善事總做一樣的,多了會乏味,若能尋點不一樣的來做,多少會有意思一些。
滿月無奈地撐著自己的頭,皺著一張包子臉:“姑娘,滿月覺得自己也挺慘的,要不您先救救我,放過我吧!”
“滿、月!”
謝馥微笑著,咬著牙,叫出了滿月的名字。
滿月無力地趴了下去:“奴婢幫您想……想……”
好累,感覺人生沒有了希望。
滿月忽然在想,月行一善多沒意思,若是現在姑娘跟她說現在改月行一惡,她腦子裡一定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念頭,非折騰死人不可!
可惜……
謝馥明顯沒有這個意思。
滿月心裡為自己點了一炷香,恨不能哭倒在謝馥腳邊。
不過,東廂那邊可就是真哭了。
屋裡已經摔碎了一片的東西,高妙珍伏在桌上大哭著,顯然沒想到這一回會偷雞不成蝕把米。
她悔得腸子都青了,當時就該硬去找一個男人來塞進謝馥的屋裡,看她還敢在自己面前說嘴!
狠狠咬著牙,高妙珍一把拂開了桌上的所有東西!
“憑什麼!”
禁足整整一月,根本不是一個正在少女心氣上的姑娘家能忍受的。
高妙珍鬧了許久。
消息傳到謝馥這邊,謝馥就搖頭嘆氣,想她太蠢:“一個病癆鬼當爹,當年還要謀我娘的嫁妝,都被外祖父知道了,現在還出了這事。我若是她,就夾緊了尾巴做人。真不知她還折騰個什麼勁兒!等著吧,還有她倒霉的。”
謝馥是有仇報仇,恩怨算得很分明的人,從來不矯情。
告刁狀都是明擺著說的,要怪只能怪她高妙珍手賤,若沒滿月那一巴掌,她還不會找她麻煩。
手指上點著一顆谷粒,謝馥遞給了英俊,英俊輕輕低頭一啄,便把谷粒啄了起來,咽了進去。
謝馥回頭看一眼滿月,只瞧見她臉上已經光潔如新,完全看不出痕跡了。
“現在也可出門了,你去叫小南准備一下。咱們下午去摘星樓斜對面的五蘊茶社。”
滿月點了點頭,高興起來:“奴婢可好久沒看見秦姑娘那一張臉了!到時候錦姑姑也會來吧?真好,可以跟她學上妝了!”
謝馥眼簾一垂,也笑:“高興就去吧。”
“嗯!”
滿月用力地再點了一次頭,便一陣風一樣跑了出去:“小南,小南!”
謝馥聽見,手指點了點英俊頭上那一撮翠色的羽毛,低聲呢喃:“世上的女子,都愛那胭脂水粉嗎……”
英俊歪著腦袋:“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謝馥又喂給它一顆谷粒,靜靜地看著。
西城,棋盤街,摘星樓。
摘星樓坐落於會館雲集的棋盤街之中,這是各地的富商巨賈聚集之地,所以但凡有客人,基本都是出手闊綽。
摘星樓乃是一座青樓,不過卻不是一般的青樓。
這裡有的,是京城第一名伶秦幼惜。
相傳秦幼惜曾一曲仙音,引得天上鳥雀盡皆停在摘星樓頂,從此名動京城。
可後來,興許天妒紅顏,不知怎地,秦幼惜失了音,啞了嗓子,再沒能唱出半句。
人人都以為,她再沒了翻身的機會。
可三個月後,秦幼惜重新登台,嗓子喑啞,一張臉卻添了妝容絕世,只俏生生那般一站,所有人便都失了魂魄。
於是,在消失三月後,秦幼惜沒了嗓子,卻憑借一張臉,奪回了第魁首的名頭,拜倒在她裙下之臣,不計其數。
此刻,二樓臨窗鏡台前。
“姑娘,樓下陳公子來了。”
秦幼惜身邊服侍的小丫頭阿瀟嘟著嘴,端著一盒新出的胭脂上來,放到了妝台上。
紅木雕漆的狀態上,排滿了各種各樣的胭脂水粉,混合起來,發出濃烈馥郁的香氣。
美人纖纖細指,剛沾了一點琉璃瓶裡的花露,湊到瓊鼻前輕嗅。
堪稱妖艷的美人面上,浮出一抹輕笑:“固安伯不是把他關在家裡許久了嗎?這大白天的他也來,真是不怕死的!今日我約了二姑娘,你打發他走吧。”
人美,聲音卻帶著幾分沙啞。
秦幼惜說話的腔調裡,帶著一種扎人的旖旎。
這是全京城最讓人肖想的女人的聲音。
“錦姑姑已經派人請他走了。說起來,陳公子約莫是在家裡憋壞了吧?奴婢瞧著他臉色不大好。”
阿瀟走過來,開始給秦幼惜梳頭。
摘星樓裡伺候的丫鬟沒幾個是生手,更不用說是秦幼惜這個第一人身邊的了。
阿瀟梳了一個飛仙髻,只從鏡中這麼一看,便感覺秦幼惜姿態高雅,真如九天之上的明月嫦娥一般。
只是嫦娥清冷,而秦幼惜濃艷又妖媚。
在頰邊點了些許的花露,便覺整個人身上都是芬芳的味道。
秦幼惜沒問陳望的事,只問拉長了聲音:“二姑娘到了?”
“方才已差人去茶社問過了,說再過一刻就到。”阿瀟輕聲答著,挑了一對兒紅珊瑚雕成的耳珰,給秦幼惜掛了上去。
於是,原本濃烈的色彩,更添了幾分嬌艷。
秦幼惜起身來,歪著頭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手指點了點唇瓣,再放下來,指腹上已經染了一點兩點的艷色。
她復又將手指湊回來,伸出粉紅的舌頭一舔。
口脂的味道。
甜甜的。
阿瀟看得心驚膽戰:還好伺候秦幼惜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些臭男人。
瞧阿瀟一臉奇怪的觸目驚心表情,秦幼惜吃吃笑了一聲:“瞧你,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也垂涎我的美色呢。你去跟錦姑姑說一聲,我去對面五蘊茶社見二姑娘,這就先過去了,有什麼人都給我擋著。”
阿瀟愕然,無奈嘆氣。
“是。”
她恭恭敬敬地應了,便見秦幼惜已經兩手交在身前,款款行去。
羅裙翩翩,蓮足輕移,背影窈窕,臂上挽著的泥金帶,卻半裸雪白香肩,看得人血脈噴張。
阿瀟跟出來,走到門口,便停了步。
注視著她朝斜對面去的身影。
“唉……”阿瀟不由嘆息了一聲。
“好好的,嘆什麼氣?”
聲音帶著不同尋常的世故和蒼老。
旁邊的屋子裡,薄薄的窗紗後頭點著一盞燈,屋裡有些暗,隱約能看見落在窗紗上的一個人影。
阿瀟聽聞聲音,面上露出慌張的神情,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
她連忙朝著屋內人影福身行禮,道:“阿瀟不知錦姑姑在,剛才只是……只是……”
“本不過是個賣笑的地方,不管有什麼事,莫讓我再聽到第二聲嘆。”
“……是。”
阿瀟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什麼,最終還是閉上了嘴,乖乖地答應了一聲。
那落在窗上的一道影子,乃是尋常婦人的打扮,一動不動。
在聽到阿瀟應了一聲“是”後,才微微頷首,似乎是默許了她的認錯。
阿瀟行禮告退,目光卻忍不住投向了樓下。
秦幼惜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門外,朝著斜對面五蘊茶社而去。
只記得,很久以前,在秦幼惜還是以一副嗓子出名的時候,她不是這樣。
如今的妖嬈嫵媚,不過都拜那一位“貴人”所賜。
興許,也的確是賜予。
若沒有她,也就沒有錦姑姑的幫助,秦幼惜也就無法從昔日的陰影之中走出,換上今日的濃妝,成為這京城裡人人趨之若鶩的第一花魁。
不管怎麼看,那謝二姑娘都是幫了她。
可那是高大學士府的掌上明珠,那樣高高在上的人,怎麼可能平白幫助一個青樓女子?
雖伺候秦幼惜許久,可阿瀟從沒鬧明白過這中間到底還有什麼。
她只能祈禱,那一位愛做善事的謝二姑娘,真的不求回報。
可另外一種直覺,又在她腦海裡叫囂,揮之不去:
人人都以為謝馥是菩薩,可她不是。
此人,絕非善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8章 一見鐘情
五蘊茶社開在棋盤街已經有不少年了,茶社老板是個愛茶之人,南來北往的商旅會給茶社帶來好茶。
久而久之,茶社裡就聚集了一批文人雅士。
社內茶香氤氳,大堂內供著茶聖陸羽,漆黑的雕像下面奉的不是香,而是三盞清茶。
小二雙福頭前引路:“二姑娘樓上請。”
一擺手,讓開道,引謝馥款步上了樓梯,一路進了西面最裡的雅間。
茶桌上擺著清洗干淨的一應茶具,汝窯的白瓷看上去晶瑩如玉。
旁邊的小爐子已經點上,上頭放著一只小水壺,在往外冒著熱氣。
謝馥穿著一身雪青色的錦緞窄袖褙子,裙裾翩躚,端的是清雅無比,進去之後,落座在茶桌前。
滿月跪坐在她身側的桌案旁,取出一只圓盒來,慢慢打開,裡頭躺著的是幾只精制細巧的茶罐,裡面裝的都是謝馥喜歡的一些茶。
描白梅茶罐裡面放的是君山銀針,描翠竹茶罐裡放的是西湖碧螺春,描一品紅茶罐裡放的是六安瓜片……
“姑娘今天品什麼?”
謝馥將桌上的杯盞挪到自己順手的位置,微微一笑:“大紅袍。”
自家的茶比不得張居正他們家的,不過今年也才五月,五蘊茶社內提供的茶怕也好不到哪裡去,素以謝馥出門的時候,隨口叫滿月帶了茶來。
現在只等爐子上的水滾了,對面摘星樓的人到了,就可以泡茶。
滿月將茶罐捧了出來,放在桌上,接著朝虛掩著的門外看去。
霍小南也來了,就站在門口,兩手抄在胸前,兩只眼睛靈動無比,注視著周圍的情況。
忽然之間,他眉一挑,輕輕“咦”了一聲。
前面轉角處,出現了一個身著絳色長袍的身影,臉上一片的陰雲,活像是誰欠了他八百萬錢。
霍小南身子朝後縮了縮,心裡奇怪:這不是固安伯府世子、當朝國舅爺陳望嗎?
這一位主兒可不像是會來茶社喝茶的風雅人物。
他來這裡干什麼?
霍小南靜靜看過去。
陳望這時候可火大,沉著一張臉,跟在小二的身後,腳步重得像是要跺穿地上的木板。
引路的小二聽得心驚膽戰,連忙繞過一個彎:“這裡就能看清楚對面摘星樓了,您裡面請。”
小二把門打開。
朝裡面看了一眼,陳望才點頭,隨手拋出去一枚銀錠:“沒你事了,滾吧。”
“是,是,小的謝公子賞。”
銀錠到了小二手裡真是燙得發慌,他自知招惹不起這一位小爺,聽見“滾吧”兩個字,簡直如蒙大赦,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陳望站在屋裡,打開了窗,盯著斜對面的摘星樓。
自打在法源寺猜燈謎回家病倒之後,陳望就被禁足許久,今日好不容易出來,想要找找京城第一花魁秦幼惜好好訴訴心中苦。
怎麼著,自己也是秦幼惜最大的恩客之一,就算是白天來,也沒道理不被接待。
可誰想到,今天他竟然被拒之門外。
小丫鬟說:秦幼惜約了另一位貴人。
“哼,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貴人!”
陳望干脆在窗邊坐了下來,直直地看著。
街對面走過去的人不多,摘星樓裡面站了兩個小丫鬟,半天沒動靜。
陳望正看得無聊,打了個呵欠,卻忽然看見那兩個小丫鬟一起行了禮。
那一瞬間,他像是被人一瓢水潑醒了,一下精神起來。
來了!
果然,就在陳望這個念頭升起來的瞬間,摘星樓內走出來一位裊娜的佳人,瞧那步態蹁躚,腰肢嫵媚,不是摘星樓的秦幼惜又是誰?
另一雅間內。
謝馥聽見外面小南驚訝的聲音,有些奇怪:“怎麼了?”
霍小南聲音帶著古怪,搖搖頭答道:“方才像是瞧見了固安伯府世子。”
固安伯府世子,那不就是陳望嗎?
謝馥可聽說過最近這陳望的悲慘遭遇,也知道陳望乃是秦幼惜裙下的一臣。
她眯了眯眼,一抬眉:“那還真是巧了。”
陳望也在五蘊茶社……
可惜了,現在謝馥對這一位公子的興趣不大,若是他老子陳景行在這邊,興許她的殺心會更濃幾分。
謝馥唇角彎出了幾分純善的笑意。
“嘶嘶……”
爐子上水壺的熱氣朝著外面噴,一片白霧散開。
水,已經漸漸開了。
門外霍小南忽然道了一聲:“秦姑娘。”
“二姑娘可在裡面了吧?”
接話的,是一把略微沙啞的嗓音,像是喉嚨裡藏了一把刀子一樣,叫人聽了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謝馥知道,這是秦幼惜來了。
早年秦幼惜的嗓子壞了之後,便沒治好,能勉強保住可以說話,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謝馥道:“幼惜請進吧。”
“吱呀”一聲,霍小南從外面打開了門,秦幼惜略略低頭致意,才款步朝裡面行來。
迎面便是謝馥的茶桌,秦幼惜腳步頓住,鞋上勾著的金蓮牡丹在搖曳的裙擺下一晃而過。
顏色紅顏的披肩掛在她手臂上,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放在外面就是有傷風化。
規規矩矩的滿月看她一眼都覺得面頰緋紅,又是驚嘆又是羨慕地低下頭。
秦幼惜低頭行禮:“奴家見過二姑娘。”
“不必多禮。”謝馥心底嘆了一聲,擺手請秦幼惜坐下,“許久沒見你,瞧著怎麼像是瘦了不少?”
秦幼惜依言坐下,瞥一眼旁邊的滿月,不由調笑:“奴家近日來是瘦了,哪像您身邊這丫頭,果真是養在您身邊的,幾天不見,瞧瞧這珠圓玉潤的。”
“……”
滿月呆呆地抬起頭來,臉盤子圓圓,嘴巴微微張大,只一瞬間就哭喪了臉。
“秦姑娘!您又取笑我!”
天哪,長得胖已經很是悲哀了,成日裡看著謝馥已經是一種折磨,現在再聽秦幼惜這麼一笑,滿月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插滿了刀,鮮血淋漓的。
謝馥沒忍住,笑了出來。
“不說不覺得,一說我才想起來,這丫頭近日可愛往廚房跑,成日都是大魚大肉的吃……”
“姑娘!”滿月快哭了。
秦幼惜塗著鮮艷蔻丹的手指輕輕一掩唇:“若是奴家沒記錯,二姑娘家裡養了一只鸚鵡,說是長肥了也要燉燉吃。”
滿月一雙杏仁眼已經瞪圓了,喃喃道:“難怪往日我家姑娘都說,叫我少見秦姑娘幾面……原來美人面,蛇蠍心,是這麼個樣子……”
“……”
美人面,蛇蠍心?
秦幼惜手指忽然僵硬了一下,一雙透著風塵媚意的眼,莫名掃了掃謝馥,旋即咯咯笑出聲來。
謝馥坐在旁側,眼皮子也沒抬一下。
她開了茶罐,用茶勺取出了適量的茶葉,慢慢地放入了茶盞之中。
滿月聽秦幼惜笑得花枝亂顫,也不知怎麼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您又笑什麼?”
“滿月啊滿月……”秦幼惜忍不住伸出手來,掐了掐她白嫩嫩的臉蛋,滿足地嘆息一聲,“難怪你家姑娘這麼寵著你,若我有你這麼個天真伶俐的丫鬟,真是死也滿足了。”
“你、你、你你快放手!”
在秦幼惜涼涼的手指落到自己臉頰上的那一瞬間,滿月真是頭皮都跟著炸了起來,她哭喪著臉朝謝馥求救。
“姑娘,快救救奴婢啊!”
謝馥不鹹不淡地看了秦幼惜一眼:“想要個胖丫頭自己養去,我看回頭可以叫阿瀟吃胖些,看你還嫌棄不嫌棄。”
“滿月是滿月,阿瀟是阿瀟,我家阿瀟人又不傻,長不胖。”秦幼惜終於戀戀不舍地收了手,輕輕一嘆。
“你什麼意思!”
滿月炸了毛。
“人都說‘痴肥痴肥’,不痴不肥。”秦幼惜挑了那畫得精致的遠山眉,“你痴,所以你長得胖。”
“你欺人太甚!”
滿月氣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滿臉的憤憤。
這摘星樓的頭牌幼惜姑娘什麼都好,還會教自己怎麼使胭脂水粉,可偏偏就是嘴太毒,每每叫滿月恨得撓牆。
她起身來就要跟秦幼惜掐起來。
謝馥冷不防開口:“水。”
“啊?”
滿月一怔,接著才反應過來,連忙收了張牙舞爪的樣子,用濕濕的手袱兒墊著,把爐子上已經滾了的水提起來,放到了茶盤邊。
等她再跪坐下來的時候,秦幼惜也已經收了方才調笑的表情,規矩地坐著了。
秦幼惜打量了謝馥一眼,看著她干淨的臉上依舊什麼妝容也無,又一看她圓潤干淨的指甲,倒水沏茶的動作,都美得像是一幅畫。
這般的謝馥,是該養個毫無心機的滿月在身邊。
屋裡一時沒人說話。
謝馥泡好了茶,秦幼惜恭恭敬敬地兩手接了過來,略吹涼一些喝了半口,才開口問:“今日姑娘來之前,阿瀟與我說,那固安伯府的陳公子也來了。現在幼惜有一事異常苦惱,不知可否請二姑娘指點迷津?”
“裙下之臣,入幕之賓,來者紛紛。這不是幼惜希望看到的嗎?可是這一位世子爺糾纏過甚,叫你苦惱了?”
謝馥淡然開口詢問。
秦幼惜搖搖頭:“奴家不過一介風塵女子,能得姑娘與錦姑姑相助,保住頭牌的位置,已是幸甚。只是奴家並非內秀之人,又無不老之術,總歸要個依靠。如今追捧奴家的人裡,固安伯府的世子陳望算一個,刑部尚書李大人家裡的小公子李敬修算一個,都說要納奴家為妾。”
舌尖的味道有些厚重,大紅袍壓舌頭,不過片刻之後就有淡淡的回甘。
謝馥低眉專心地品茶,聽她說完了,才續一句:“可是在苦惱,到底哪個才是良選?”
“姑娘一向聰明,奴家在您面前沒有半點心機可言。”
秦幼惜一副“您果然什麼都知道”的表情,著實讓旁邊的滿月一臉嫌棄。
“您覺得哪個好?”
哪個好?
謝馥看她一眼,想起自己做過的“善事”。
人,都在變化。
陳淵在變,秦幼惜也在變。
而她是不是能在他們改變之後,依舊能看得懂他們呢?
誰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做自己要做的事就好。
謝馥垂下眼簾來,看了緊閉著的門縫一眼,道:“國丈爺如今有家財萬貫,富甲一方,陳望痴迷於你,乃是國丈爺獨子,偌大家業都將由他繼承,只是他生性頑劣,又無大志。你若本事夠大,足以將他控於掌中。於幼惜而言,此人自是上選。”
“那李公子呢?”
秦幼惜的面色不變,定定地注視著謝馥,仿佛想要看穿這個對自己恩情最大的女子,心裡到底藏著什麼。
然而,謝馥面上滴水不漏。
“李尚書家家教甚嚴,你身份不合適,進去也是吃苦。況李敬修看似糊塗,實則精明,並非那般會被人玩弄之人。於你而言,絕非上選。”
“……”
謝馥要她選陳望,而非李敬修。
秦幼惜沉默了片刻,唇邊的笑容漸漸拉大。
她目光裡,瞬時帶著一種難言的沉重,有五分綺艷,三分慶幸……剩下的兩分……
謝馥看著,只覺得興許有一分是悲哀,有一分是……
恨。
“幼惜謝過二姑娘指點。”
秦幼惜緩緩垂下眼,動作略微僵硬,卻起身退後,再重新俯身跪下,竟朝著謝馥磕了一個頭。
茶桌旁側的滿月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為什麼秦幼惜忽然行此大禮。
謝馥卻像是早就想到了一樣,掃了一眼秦幼惜頭上的翠翹金雀,又將眼簾垂下,一聲嘆息。
她很想問一句:你在恨我?
可最後,這一句話又被她咽了回去。
謝馥想,恨不恨她,又有什麼要緊?不會背叛她,便一切都好。
所以,謝馥最終點了點頭,將手裡的茶盞放下:“時辰也不早了,你再不回去,錦姑姑約莫又要催了。”
秦幼惜重新抬起頭來,臉上看不出半分的異樣,依舊是那般的嫵媚和輕浮。
“姑娘又拿錦姑姑來嚇我,真是……唉,”她忽然一嘆,“不過也是時候回去了,方才那國舅爺來找,我為了見姑娘推了他。如今想想,女兒家還是婚姻大事要緊,奴家可要見色忘友了。”
說完,秦幼惜起身,朝著謝馥福身,正要離開,卻忽然想起什麼,問道:“既然姑娘說,陳公子乃是上選,不知姑娘可否助奴家一臂之力?”
“哦?”
她還有什麼可幫忙的?謝馥望向秦幼惜。
秦幼惜彎唇一笑:“曾聞不久前法源寺有一燈謎對聯,竟亮到天明,市井中人人傳聞猜測,不知這出謎的主人是誰。奴家知道姑娘腹有千秋詩書,又正好去法源寺,所以猜著一聯必定為您所出。那陳公子惜敗於這一聯燈謎之下,若姑娘肯將謎底與下聯告知奴家,奴家必定有十成把握。”
“燈謎簡單,不過上聯一出,下聯我自己卻未對上。”謝馥沒想到,秦幼惜的心思轉得這般靈敏,她還真沒猜錯,那“白蛇過江”一聯正是自己所出,“你若要,我回府之後細思一番,便叫人傳來給你。”
“如此,奴家便多謝姑娘恩德,靜候您佳音,這便告退。”
秦幼惜終於離去。
謝馥看著她低頭,退步,出門,轉身,再從走廊上離開,身姿窈窕妖嬈,像是一團盛放的花。
清清淡淡的五蘊茶社裡,似乎也彌漫開一股馥郁的味道。
謝馥看著她離去,神色中有幾分奇怪的怔然。
“姑娘?”
滿月看謝馥出神,忍不住上來問了一句。
謝馥目光一閃,已經回過神來,看向滿月:“沒事。只是覺得她長得真好看……”
“只可惜……紅顏……”滿月說到這裡,忽然用手一掩嘴,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小心翼翼地看向小姐。
然而……
已經遲了。
謝馥一巴掌拍過來,打到她頭上:“紅顏什麼?小小年紀不學好,誰教你這些不吉利的詞兒?”
奴婢還沒說出來呢。
滿月委屈地抱著自己的腦袋,可憐巴巴淚眼汪汪地看著謝馥。
謝馥長嘆一口氣:“你啊,若不在我身邊,遲早被人抓出去打死。”
滿月瞪大眼睛,顯然是被謝馥嚇住了。
外面人有這麼可怕嗎?
“噗嗤。”
外頭傳來一聲忍不住的笑聲。
滿月一怔,朝門縫看去,頓時就知道:“霍小南!”
“哈哈哈!哈……”
外面霍小南終於忍不住了,捶胸頓足地大笑起來。
滿月這丫頭,腦袋到底是什麼做的?
霍小南想起剛才聽到的對話,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越發大聲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滿月氣得跳腳,衝出去打開門,就跟霍小南鬧了起來。
整個樓上,霎時歡聲笑語一片。
謝馥愕然片刻,無奈地點了點自己的額頭,起身來,走出去:“好了,別鬧了,差不多收拾著走了。”
轉角處那一雅間裡,陳望忽然渾身一個激靈,一下從座中站了起來。
這聲音,好耳熟!
陳望腦海之中一下回蕩出一個聲音來:不讓!
是她?!
“嘩啦。”
桌上的茶盞不小心被他袖袍掃到,骨碌碌地就倒了開去,茶水四濺。
只是,陳望半點沒在意。
方才他一直守在窗邊,眼見著秦幼惜從茶社離開,入了摘星樓,想必是見完了人。陳望正要離開房門,就聽見這聲音。
有這麼巧?
陳望疾走兩步,到了門邊,兩手放到門上,正要開門,卻又忽然生出一種做賊的感覺來。
手指輕輕點了點門上的雕花。
篤篤。
陳望深吸一口氣,兩手把門一拉——
打開了一條小小的門縫。
透過門縫,陳望朝外面看去,只看見走廊上,一個裊娜如菡萏的身影已經朝著外面款步而去。
遠山眉斜挑一點眉梢,清麗之中多一分清氣;唇色淺淺,明明覺得寡淡,可偏偏有一點瑩潤的光澤,微微勾起唇角的時候,也像是在旁人心裡掛了一把小勾子;清秀的耳廓旁垂下三兩縷發絲,不很聽話,帶一點俏皮的味道,卻又將少女身上那一點點青澀的秀雅展示得淋漓盡致……
纖秾合度,她身上每一寸的線條都仿佛是天然雕飾去而成,像是盈盈水間綻開的一瓣花,一朵葉。
這是……
謝馥?
“小南,滿月,不聽話了是不是?”
對那兩個讓人頭疼的下人,謝馥的口氣裡多了幾分無奈,那嗓音清越之中還帶一點甜,蘊著淺淺的笑意,像是漣漪一樣蕩開。
陳望站在門縫後面,目光已經呆滯下來。
這真的是那天冷若冰霜的那個謝二姑娘?
一男一女兩個下人連忙停了追打,趕緊湊到了謝馥的身邊,相互在主人身後瞪著,假裝沒事地離開。
那一抹淺淡的影子,終於漸漸消失在了陳望的眼底。
“咚咚咚。”
又是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身穿青衣,腰上掛著固安伯府腰牌的小廝終於爬了上樓,一眼掃過去,就看見站在門裡的陳望,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神色。
“總算是找到您了!少爺,少爺,老爺可在找呢。您趕緊回去吧,怕是晚了又……”
氣喘吁吁,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自家少爺臉上的表情好像不對。
小廝站住腳:“少爺?”
陳望目光一直落在前方,謝馥離開的方向。
他心裡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心跳得很快,簡直快要不受自己控制。
抬手按住胸膛,陳望的呼吸無端急促起來。
小廝一看大驚:“少爺,少爺,您怎麼了?心口疼?小的馬上給您請大夫去!”
說完,小廝立刻就要拋開。
陳望捂著自己的心口,險些被這蠢材氣的吐血,直接一腳踹過去。
“哎喲!”小廝被踹中小腿,驚叫了一聲,“少爺?!”
陳望握緊了手,半分目光都沒施舍給小廝,只看著謝馥離開的方向,目光明亮灼人:“這就是一見鐘情,這就是一見鐘情!”
“一見鐘情?”
都是什麼鬼?
小廝腦子實在是轉不過彎,反應不過來。
“我愛上她了!”
陳望也懶得搭理他,直接三兩步跨出去:“走,請人提親去!”
“咕咚!”
小廝聽著,下樓的時候沒注意,一腳踩空,頭朝下摔了個滿天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19章 再行一善
摘星樓。
阿瀟在廊上站著,就等著秦幼惜回來,遠遠瞧見秦幼惜的身影,她終於驚喜地叫了一聲。
“姑娘!”
秦幼惜走近了,阿瀟臉上的表情卻愣住。
“姑娘?”
秦幼惜臉上依舊帶著堪稱妖嬈的笑容,只是兩只眼眸裡藏著很多很多東西,沉得要壓倒她。
她游魂一樣從阿瀟的身邊飄過去,上了樓,輕聲一笑:“時辰不早了,你去給我備下香湯,我要沐浴。”
“……”
阿瀟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站在樓下,她抬頭看去。
秦幼惜一步一步走得更高,很快就到了樓上那個特殊的房間門口。
錦姑姑的身影映照在窗上。
秦幼惜站了一會兒,叩門三聲。
“篤篤篤。”
“進來。”
“吱呀。”
秦幼惜推門進去,返身合上門。
阿瀟看見,她那一張臉,在關上門的剎那,絕艷無比。
不知為什麼,阿瀟心裡那種惶惶然的感覺變得更加厲害了。
錦姑姑……
錦姑姑是摘星樓的主人,可聽說她以前是在宮裡聽過差遣的。
錦姑姑會畫一手好妝,再醜的女人到了她的妙手之下,也會變得傾國傾城。
她仿佛對女人的一切了如指掌。
可是作為摘星樓的主人,她對摘星樓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只有那一次……
那一次,秦幼惜的嗓子壞了,謝馥找到錦姑姑,跟錦姑姑說了話,錦姑姑才出手,親自教導了秦幼惜。
於是,她原來那靠著嗓子的姑娘,一下變了。
錦姑姑是什麼人?
沒有人知道。
可阿瀟記得,曾有一次,自己看著謝馥那素面朝天的樣子,異常不解,也不知到底哪個膽子忽然大了,竟開口問錦姑姑:像謝二姑娘這般的人,才是天生的國色天香,可偏偏半分粉黛不沾,看著終歸寡淡了一些,豈不可惜?您為什麼不為二姑娘上妝?
錦姑姑站在鏡台前,立了許久,半天沒有說話。
阿瀟以為,她不會說話了。
就在她准備告退的時候,旁邊立著的燭火忽然晃動了一下。
錦姑姑開了口。
那一句話,被阿瀟記到了現在。
錦姑姑說,我怎麼敢?
您為什麼不為二姑娘上妝?
我怎麼敢?
阿瀟一直不明白。
可她知道,錦姑姑跟謝二姑娘之間的關系,似乎不那麼簡單。
她怔怔地忘了許久,看見那一扇窗上出現了秦幼惜的影子,估摸著自家姑娘應該要好一會兒才出來,終是嘆了一口氣,轉身去為秦幼惜准備香湯。
街道上。
高府的轎子不疾不徐地在路上走,霍小南就走在轎子左邊:“姑娘,這出來一趟就喝了個茶,未免也太無聊了吧?要不咱們聽會兒戲去?”
“京城裡可有什麼有意思的戲班子?”
聽著霍小南一建議,謝馥微微動心,開口一問。
霍小南掰著手指頭跟謝馥數:“前段時間德雲班剛剛入京,還有前段時間園子裡唱昆山腔的,喲,那腔調,您是不知道,小南我打院牆外頭路過,都被驚了一跳呢。不過要說戲好看,還要看前段時間楊柳班新排的《拜月亭》……”
“看都看膩了。”
滿月聽見《拜月亭》幾個字,便不屑地甩了一對白眼。
“……”
霍小南說不下去了,斜眼看過去:“你能耐,我不說了,你也別去看了!”
“哎!你——”
滿月老大的不高興,怎麼這人老是跟自己抬杠呢!
坐在轎子裡的謝馥聽著兩邊傳來的聲音,只覺得一個腦袋大成了兩個。
“都別吵了,不就隨便去看個戲嗎?”
謝馥話音剛落,外面就一陣騷亂。
長街上人來人往,一名衣著破爛的老頭在前面倉皇地跑著,不遠處跟著一群捕快,腳踏皂靴,步履飛快,一面跑還一面喊:“站住!”
老頭兒聽見聲音,跑得更快了。
只是他的臉上,分明帶著一種惶恐。
畢竟年紀已經大了,須發近百,腳步蹣跚,又如何逃得過捕快的追捕?
他臉上漸漸露出絕望的表情來。
前面就是謝馥的轎子,幾名高府的轎夫看了前面似乎是京城的捕快正在抓人,都連忙停下腳步。
霍小南大喊一聲:“落轎,落轎,快落轎!”
這些人衝撞起來,誰知道會不會闖過來,傷到自家姑娘。
霍小南謹慎地站到了前面去。
此時,那小老頭兒已經跑到了前面來,在看見謝馥轎子的那一瞬間,他渾濁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接著就看見了其中一名轎夫腰上的腰牌。
小老兒不識字,但他曾經聽人說過,這就是高府的轎夫,給大學士高大人抬過轎子的!
高大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官兒他不清楚,但是他也曾聽人說,連皇上都聽他的!
小老兒想也不想,跑了上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砰”一聲朝著地上磕頭,放開破鑼嗓子就大喊一聲:“高大人為小人做主啊,小人冤枉啊!”
剛剛落下轎子的轎夫們愣了,霍小南嘴巴張大,滿月險些覺得自己在做夢。
轎子裡的謝馥看不見外面情況,只是在想:難道正好碰到高拱的轎子回來?
高拱的轎子當然沒有回來,這小老兒不過錯認了謝馥的轎子,以為是高拱罷了。
只是他這麼一嗓子喊出來,整條街都跟著靜了。
高大人?
大家伙兒四下看了看,接著都把目光投向了路中間那一頂小轎。
朝廷大官,怎麼說也應該是八抬大轎吧?
這一頂小轎,似乎不是高拱吧?
一片面面相覷的寂靜之中,只有老頭兒不斷磕頭哭著喊冤的聲音,還有……
腳步聲。
密集的腳步聲。
因為小老兒攔了轎子喊冤,周圍的人都已經圍上來了,後頭追來的一群捕快只好快速撥開人群。
“都讓開,衙門辦案,速速讓開!”
很快,人群分開了一道豁口,十來名捕快在一名捕頭的帶領下,很快過來了。
老頭兒還在磕頭,額上已經能看見淋淋的鮮血。
按刀的捕頭面帶怒意,三兩步走了過來:“好個老賊,你繼續跑啊!”
小老兒回頭看了一眼,瑟瑟發抖:“官差老爺,真的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啊!”
“我等好心去你家辦案,你卻連我們的東西都敢偷!不是你?不是你還能有誰?還能出來第三個人來不成?!”
捕頭看上去年紀並不很大,可是面色陰沉,自有一股奇異的凶戾之氣。
他按住刀的手背上有一塊深深的疤痕,青筋暴露。
霍小南見了,已經認出這人是誰來,悄悄湊到轎子窗簾旁說了兩句什麼。
謝馥坐在裡面聽見,微微點頭。
外頭小老兒面臨捕頭憤怒的目光,咄咄逼人的質問,一時口舌打結,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只一個勁兒地開口。
“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
他臉上凄惶的神色更重了,臉上皺紋密布,看得出過的日子並不怎麼好。
一個,京城的普通小老百姓。
周圍人已經紛紛開始指指點點。
事情的來龍去脈,在方才捕頭與老頭兒的對話之中已經很清楚。
這老頭兒家裡遭賊偷,於是去衙門報案。
衙門幾個查案的捕快接了案後,就去查看小老兒家中的情況。可沒想到,在捕快們准備離開的時候,一摸腰上的錢袋,竟然沒了!
小老兒慌慌張張,形跡可疑,捕快們懷疑不懷疑他懷疑誰?
捕頭當即表示,要查他,帶他去官府走一趟。
官府之中刑罰嚴酷,他哪裡敢去?
想也不想,小老兒連忙跑路。
捕頭們一看他跑,立刻跟著追上來。
沒想到,這一路跑過來,就撞上了謝馥。
捕快們可不會這麼沒眼色,覺得前面的就是高胡子。
再說了,衙門辦案,就是高胡子在這裡,也沒道理攔他們。
那捕頭抬起手來,露出手背上一塊猙獰的傷痕。
“趕緊給我抓起來,帶回衙門審問!”
“是!”
身後的捕快們一起喊了一聲,就要走上來,伸手拿住小老兒的肩膀。
小老兒臉上的驚恐變得更加強烈起來:“不是我,不是我啊!小老兒怎麼會做這種事……差爺啊!”
“慢著。”
就在捕快們已經扭住了小老兒肩膀的那一瞬間,一聲拉長了的聲音忽然出現。
這聲音太悠閑,以至於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太懶散了一些吧?
捕頭沒想到自己辦案還有人敢攔,順著聲音望過去,就看見之前根本沒引起自己注意的那一頂小轎旁邊,站了個身姿挺拔的少年郎,臉上帶著吊兒郎當的笑,正看著他們這邊。
“是你叫我們慢著?”
捕頭微微眯了眼。
在京城這一塊地界上,誰不知道他“劉一刀”的本事?
竟然有人敢找死?
霍小南笑著站出來,對著捕頭一拱手:“劉捕頭,久仰大名。這一次倒不是小人叫您慢著,是我家小姐指示。”
“哦?你倒知道我姓劉。”
劉捕頭冷笑了一聲。
場中站著拿人的兩個捕快一怔,似乎不明白到底要怎麼辦才好,手上勁兒一松,那小老兒連滾帶爬地就直接竄到了轎子前面。
“多謝高大人做主,多謝高大人做主,大恩大德,小老兒畢生難報啊!”
說完,又跪下來磕頭了。
霍小南無奈地長嘆了一聲,這都是什麼人啊。
剛才難道沒有聽見自己說了是“小姐”嗎?
唉。
霍小南強行將自己心裡古怪的感覺壓了下去,抬起頭來,對上對面劉捕頭鋒銳的目光。
衙門裡辦差的這些人又如何?
換了以前,霍小南肯定慫得跟孫子一樣,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悠然道:“劉捕頭的大名誰人不知?趙家莊十五條連環人命案的凶手,就是劉捕頭您四年辛苦追捕下來,歷盡艱辛,還險些丟了半個手掌。京城百姓誰人不稱道?”
劉一刀,本名叫什麼,估摸著沒人記得了,可所有人都記得,他險些被凶徒一刀砍掉半個手掌。
那一次追捕了凶徒歸案之後,劉一刀的手背上就留下了猙獰的傷疤。
從此以後,百姓們都叫他“劉一刀”,至於水面下的那些江湖地痞,見了面都要恭恭敬敬拱手叫一聲“刀爺”。
霍小南以前在市井裡打滾,又怎麼可能沒聽說過劉一刀的大名?
這人年紀沒比自己大很多,可是脾氣是一等一的大。
還別說,若是這人當街要跟自家小姐鬧起來,真不一定能下得來台。
霍小南想到這一茬兒,還有些頭疼起來。
滿月看著這場面,愣了好半天,之後僵硬地扭過脖子去看轎子。
轎子裡半分動靜都沒有。
滿月心裡咯噔一下:完了,小姐一定是動了念頭了。
是了,上個月的一善已經行過了。
今天這麼新鮮的當街喊冤,還沒發生過。
謝馥怎麼可能不抓住機會?
更何況,劉一刀雖是個賤業捕頭,可本事著實不小,也算有點意思。
霍小南這一番話,把劉一刀最大的功勞鋪了出來,無疑是抬著他,給他面子。
沒想到,這一位捕頭半點不領情,只冷冰冰地看著縮在轎子前面的小老兒。
“任是你把我誇出花來都沒用。這個老頭兒有嫌疑,我必須帶走。”
說著,手一揮,又要派人上前來。
轎子裡的光線有些昏暗,謝馥臉上的表情也有幾分的晦暗。
她左手手指輕輕敲了敲自己右手的手背,正好敲在中指的骨頭上,仿佛能聽見聲音。
思索片刻,謝馥沒有走出去,坐在轎子裡開了口:“小南。”
這聲音一出,作勢就要抓人的捕快們一下站住了,沒有敢衝出來。
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小廝一點也不怕他們。
再一看,這轎子雖然簡單,但抬轎子的轎夫的確都是高府的下人,這轎子裡的“小姐”,只怕除了那一位高府表小姐謝二姑娘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捕快們回頭看了一眼,劉一刀一擺手,示意他們可以暫時不動手了。
霍小南瞅他們一眼,湊到轎子旁邊來。
“小南在,小姐有何吩咐?”
轎簾子掀開一個角,一枚高府的令牌被遞了出來。
滿場都沒了聲音,安安靜靜地。
所以,即便謝馥的聲音不大,所有人也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此事與我高府無關,不必插手。不過聽這老伯的哭訴,卻也不像是作假。衙門之中多有嚴刑酷吏屈打成招之事,老伯慌亂之下未免難以盡訴冤情。”
謝馥聲音一頓,已經將手收了回來。
令牌落到了霍小南的手中。
謝馥續道:“小南你護送這一位老伯,與劉捕頭一起去衙門聽審,回來再將情況稟明。中間若有什麼冤屈,你只管拿著令牌回來,報給祖父。”
“是,小姐,小南明白。”
霍小南持著令牌,雙手抱拳,已經領命。
他轉過身來,唇邊掛上一分笑意,把跪在地上一臉呆滯的老頭兒扶起來。
“老伯請起,我家小姐說的,想必你也聽見了。我家小姐菩薩心腸,月行一善,這一回算是你有運氣。小南我會跟您走一趟,一會兒跟著劉捕頭到了大堂上,還請您有什麼冤屈都直接說出來。”
老頭兒愣了半天,一雙老眼含淚,就差又給霍小南跪下了。
“小姐真是菩薩心腸,菩薩心腸啊!”
霍小南聽了,暗暗擦一把汗:好家伙,終於知道不是高大人了。難得,難得啊!
心裡不靠譜地想著,霍小南的臉卻已經轉向了那劉捕頭。
“劉捕頭?”
劉一刀的目光從霍小南手裡的那一塊令牌上挪到他臉上,腦海之中回蕩的,卻是謝馥方才的那一句話。
轎簾子依舊死死地壓著,裡面暗暗的,也看不清轎中的謝二姑娘是何等角色。
一介婦道人家,雖沒拋頭露面,可做的這件事,又跟拋頭露面有什麼區別?
劉捕頭招惹不起高府,也知道這一位謝二姑娘不過派了一個人護送,自己實在不能置喙什麼。
他面色微沉,冷冷一笑。
“那就堂上走一遭。”
手一揮,捕快們按刀圍上去,把小老頭兒和霍小南圍在了中間。
霍小南半點不緊張,一扶小老頭兒,道:“老人家,您慢著點。”
老頭兒如夢初醒,心有余悸地看了劉一刀一眼,連忙跟上了腳步。
就這樣,十來名捕頭嚴密地圍在兩個人身邊,劉一刀最後看了一眼那頂轎子,也按刀闊步走了上去。
滿月瞧著那捕頭凶神惡煞的樣子,忍不住朝著他背影齜牙:“凶什麼凶,對我們家小姐也敢這樣!”
話剛說完,滿月臉上的表情就僵硬住了。
因為,剛剛走出去沒幾步的劉一刀,竟然停下了腳步,像是聽見這一句抱怨一樣,轉回頭來,看了她一眼。
手背上的疤痕醜陋無比,面相此刻看上去也頗為陰沉,就這麼冷冷的一眼。
滿月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等她再看的時候,劉一刀已經轉身離去。
望著那背影,滿月竟然生出一種劫後余生的感覺來,拍著自己的胸口:“真是,這麼嚇人干什麼!”
轎子裡的謝馥聽見了滿月的抱怨,不由得一笑。
雖然沒看見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想想也能猜個七八。
“我們走吧。”
“是。”滿月悶悶地答了一句,“起轎。”
轎夫們重新抬起轎子,圍觀的人讓開了道,議論的聲音卻一直傳到很遠。
“二姑娘真是個好人啊。”
“是啊,真真的菩薩心腸。”
“那老頭兒住在城西的破房子裡,我記得不是個壞人,這幾天那一片都遭賊,肯定不是他干的吧……”
“劉一刀也是,抓殺人的是一把好手,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怎麼能找他?衙門裡也真是的……”
“……”
人們三五成群地議論著,不過一會兒就散了。
距離很近的一條小巷子裡,一個身上髒得已經看不出衣料顏色的青年終於把頭縮了回來。
“高府?小姐?”
嘴上叼著的那一根鍍金的燈心草被他一手拿了下來,掐在手指間。
一雙漆黑的眼眸,變得閃亮。
若是有鹽城本地人士在此,必定能認出:這就是那惡棍裴承讓!
裴承讓一路千辛萬苦到了京城,飢寒交迫,又沒路引,好不容易混到了城西人家聚集的地方,就順手發揮了自己一些小本事,偷了不少東西,愣是沒被人發現。
今天也一樣……
裴承讓思索著,伸出手來,一個繡著竹葉紋的富貴錢袋就安靜地躺在他的手心裡。
“嘩嘩……”
伸手這麼一掂,分量不輕。
裴承讓想起方才那捕快抓人的陣仗,再想想那人手背上的刀疤,不由得一縮脖子:“乖乖,老子該不會是闖了大禍吧?”
還有那個高府的小姐,跟他當初在城門口聽到的事情有關嗎?
哎,不管了。
天大地大,老子的肚子最大。
裴承讓搖搖腦袋不去想了,轉身就直接從暗巷之中離開。
謝馥這邊轎夫的腳程也不慢,很快就回了高府。
滿月扶著她下轎,夏銘家的匆匆跑過來,臉上帶笑,可卻很不自然。
“小姐可算是回來了,老爺吩咐,你若回來了就快去前廳。謝大人已經在那邊了!”
才邁出去的腳步忽然一停,謝馥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夏銘家的。
“謝大人?”
謝宗明,她親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020章 炸暈了
興許是謝馥微怔的表情,讓人覺得奇怪,夏銘家的小心地抬起頭來瞅了她一眼。
“正是呀。您……”
難道不記得了?
這才離開紹興多久,總不能連自己親身父親都忘記了吧?
謝馥當然沒忘。
只是在她的記憶之中,謝宗明這一位父親,總處於很奇怪的位置。
小時候,母親高氏雖不怎麼管事,可整個謝家上下沒人敢招惹她,連謝宗明也一樣。從小她就跟著高氏在平湖別院生活,鮮有看見謝宗明的時候。即便是看見了,也沒覺得這一位父親與旁人有什麼不同。
父女感情,說客氣了叫“寡淡”,說得不客氣點,那是形同陌路。
早先謝馥就知道,三年一次的各地官員大計就要開始,謝宗明自然也要赴京。作為高拱的女婿,他必定要來拜訪高拱。
可沒想到,她問了滿月那麼多回,他們一直沒來,這一下卻忽然就出現在了高府。
謝馥心頭頗有幾分微妙,抬步從轎廳出去,卻問夏銘家的:“來的可還有旁人?”
夏銘家的聽了,微一遲疑,小心翼翼地低聲回道:“有……”
客廳。
堂上高掛著一幅猛虎嘯山圖,下面兩側各擺了兩座太師椅,地面上鋪著洋紅富貴花紋地毯,兩旁是兩排六把紅木圈椅,才換上了新的椅套。
此刻高拱高坐在左首太師椅上,飲了一口熱茶,才掀起眼皮來看坐在左下首的謝宗明與謝蓉二人。
謝宗明已過而立,三十又五,看著面相儒雅,文質彬彬,眼角有細長的干紋,唇上留著兩撇胡子,一身藏藍色道袍打扮。
興許是因為與這一位權傾朝野的老丈人高拱不熟,謝宗明多少有幾分緊張,在端起茶盞來的時候,手抖了一下,旁邊的高福都聽見了茶蓋和茶碗之間的碰撞聲。
更下面坐的是一名身著湖藍色春衫的少女,年紀要比謝馥大一些,已經長開,膚色白皙,櫻桃小口上偏點了幾分桃紅的口脂,嫩得像是枝頭的花骨朵,飽滿又鮮嫩。
她規規矩矩地並攏兩腿,坐在椅子上,兩手交疊捏著手帕,置於腰腹間。
怎麼看,都像是江南水鄉養出來的可人兒。
這就是謝蓉了。
高拱仔細地打量了她一下,心裡到底不是滋味。
不過畢竟是老狐狸,在他開口的時候,紛亂的心緒就已經被收拾了個干淨,沉穩又平靜。
“江南雖出了水患,可幸好沒波及到紹興。你在紹興知府的任上已有六年,再考可有把握?”
外官三年一朝覲,今年因為與韃靼互市等事提前,所以各州府縣官員四月就接了隆慶帝的旨意,五月赴京朝覲。
這一來,可打了諸多官員一個措手不及。
該賄賂的人沒來得及賄賂,該打通的關系沒打通,該做的事情沒有做……
若真等到考績的時候,恐怕只有袖子擦淚,哭個不停了。
謝宗明當年乃是二甲進士出身,可運氣不好,沒被點入翰林,外放出來當了知縣,正好在會稽。
前幾年,因紹興的知府壞了事,謝宗明臨時頂上,代了一段時間,後來興許是上頭瞧他做事還算中規中矩,索性提拔他為紹興知府,到現在正好是六年。
若是今年運氣也好,能評個“稱職”,謝宗明指不定就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高拱如今可是當朝內閣首輔,手握重權,如今主動跟他說起考績的事情來,難免叫人想入非非。
一時之間,謝宗明也緊張了起來。
他不禁微微挺直腰杆,有些期期艾艾地開口:“大計之事,尚無什麼風聲傳出。小婿平庸無能,在任上未立寸功,若說是把握……實在是……沒有幾分……”
高拱聽了,抬起眼來,正好對上謝宗明那帶了幾分小心的眼神。
那一瞬間,他心裡冷哼了一聲。
伸手一摸下巴上面那一大把的胡子,高拱半點沒在意地開口:“朝廷總歸公允,這一次大計又是張居正主持,此人雖總與我政見不合,不過識人方面也算有兩把刷子。你且放心,不必多擔心。再差,也不過是不能再上一步罷了……”
“……小、小婿明白……”
聽了高拱的話,謝宗明只覺得心都涼了半截。
方才他說話故意透露出幾分為難的意思,分明就是想暗示高拱,能不能在這件事上出力。可偏偏高拱避而不談,還告訴他這一次是張居正主持大局。
開什麼玩笑?
誰不知道張居正與高拱不對盤,謝宗明又是高拱的女婿,能有好果子吃?
那一瞬間,謝宗明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
高拱冷眼看著,心裡已經哼了一聲。
當年的事情,即便與謝宗明關系不很大,可見了他,難免叫他想起當年的啟珠來。
啟珠,乃是他女兒、謝馥母親高氏的閨名。
當年高氏出嫁之前,謝宗明身邊通房丫頭有孕,為了未進門主母的臉面,怎麼也該落胎。
可沒想到,謝宗明竟然讓這個孩子生了下來,也就是後來的謝蓉。
若非啟珠婚約已定,執意要嫁去紹興,高拱必定一把將婚書撕個粉碎,不讓自家女兒受這閑氣!
可又能如何?
他終究不能。
昔年的一樁樁是非,都從高拱腦海之中閃現過去,最後定格成了年紀小小的謝馥,那張倉皇無措的臉。
總之,沒讓謝宗明從此告別官場、仕途無望,已經是他最後的仁慈。
高拱仿佛沒看見謝宗明惶恐的表情異樣,笑著道:“馥兒下午去了五蘊茶社,只怕這一會兒還回不來,已經派人去等,想必還要等些時候。”
“無妨,無妨。”
只是……
一個姑娘家,平白無故出門去什麼茶社?
謝宗明想著,面上便漸漸沉了下來。
謝蓉坐在旁邊,手心裡都是薄薄的冷汗。
謝宗明與高拱這兩段對話雖然不多,可已經讓謝蓉感覺到了幾分冷淡和危險。
她一個妾生的庶女,如今隨著父親一道來京中拜訪嫡母娘家,如何能不如坐針氈?
悄悄抬起頭來,謝蓉看見了謝宗明微微汗濕的鬢角。
高拱的目光沉著無比,端起茶來細品,似乎不打算再開口。
謝宗明也不知道說什麼。
廳中的氣氛一陣沉凝。
正在這時,廳外傳來壓低的請安聲:“見過小姐。”
應當是有人來了廳前,外面伺候的下人在請安。
謝蓉聽得一怔,小姐?
來京城之前,她早已經打聽清楚,高府只有一位小姐,還是庶出的,聽說叫高妙珍。
高妙珍乃是高拱唯一的孫女,雖是庶出,可因其特殊,只怕是整個高府最尊貴的存在吧?
不自覺地,謝蓉側過了眼眸,想要看看這一位“高妙珍”到底長什麼樣子。
廳內的水磨石地面上,一道淺淺的陰影漸漸爬了上來。
清麗的影子終於出現。
雪青色的衣裙輕輕擺動,清瘦腰身,身上綴飾不多,可透著一股子輕靈的味道。
步伐款款,不疾不徐,半點沒有自己來得有些遲了的自覺。
進門之後,只往高拱面前一拜,語帶笑意:“馥兒回來遲了,給外祖父請安。”
這聲音……
這樣貌!
那一瞬間,謝蓉險些驚得叫出聲來。
依稀的眉眼,漸漸開始脫去當年的青澀,像是剛剛舒展開的枝條,又自帶著一股與旁人不同的挺拔。
來的不是別人,竟是謝馥!
謝蓉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不敢認,這竟是當年的小黃毛丫頭。
再說了,來的不是小姐嗎?
謝馥該是高府的表小姐才對……
震驚之下,她下意識地朝著客廳門口看去,除了謝馥,只有一個作丫鬟打扮的胖丫頭,再看不到第二位“小姐”。
高妙珍呢?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謝馥可看不到她的驚訝。
高拱一擺手,臉上霎時綻開了笑意,一下從一個柄國重臣變成了慈祥老人:“回來就好,趕緊坐下吧。茶呢?”
轉過頭,高拱竟親自張羅起來。
高福連忙躬身:“老奴這便去催。”
說著趕緊出了去。
謝宗明臉上的表情微微僵硬,似乎完全沒想到竟然會看到這樣的場面。
謝馥沒了娘,是寄居京城,高拱喜愛乃在謝宗明意料之中,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高拱對謝馥竟然精細到了這樣的地步。
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對謝馥都不一般。
這樣的認知,讓謝宗明有一種奇怪的不知所措。
高拱笑著道:“你父親也等你多時了,不知覺已有快三年沒見,怕是都不怎麼認得了吧?”
是不怎麼認得了。
謝馥轉過頭去,打量了謝宗明一眼,是個規規矩矩的文人,跟以前相比,似乎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一樣,一樣那般陌生。
低眉斂目,謝馥躬身一禮:“馥兒見過父親。”
“馥兒……”
出口的聲音微微帶著艱澀之感。
本該是世上血緣最親近的人,卻偏偏陌生得連說什麼都不知道。
謝宗明站了起來,身上的尷尬顯而易見。
因高氏之死,高拱不待見他,這女兒也素來不親近自己,可偏偏謝宗明又有求於高拱,進不得,退不得,真是好不尷尬。
旁邊的謝蓉也有些手足無措地跟著站起來,跟謝馥打招呼:“妹妹可還記得我?”
謝馥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下轉了過來,看向謝蓉。
當年的繡鞋,泥娃娃,謝蓉放下的諷刺……
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回放。
謝馥唇邊的笑意漸漸加深,明媚得像是外面日落時的霞光。
“姐姐說笑了,這麼多年下來,馥兒大變了模樣,可姐姐還跟當年差不多。馥兒又怎會不記得?”
謝蓉聽出來了,謝馥這話藏針帶刺,著實叫人舒服不起來。
可現在在高府,自己哪裡敢造次?
強壓下心頭的不快,謝蓉強笑一聲:“妹妹記得便好。”
“好了,都坐下來吧,馥兒這一路回來也累了吧?”高拱看著氣氛詭異,出來打了個圓場,叫謝馥坐下。
謝馥退了兩步,落座在高拱右手邊第一把椅子上。
丫鬟奉茶進來,放到謝馥的手邊。
謝馥端茶起來喝了一口,還沒放下,便聽見高拱開口問:“今日你去了五蘊茶社,可喝到什麼好茶沒有?”
謝馥搖頭:“馥兒去帶的都是自家的茶,五蘊茶社的茶半口沒喝。不過祖父若是起了興致,只等著再過半月,便當有今年的新茶出來了。”
“哈哈,如此甚好。”
高拱聽了,喜得一雙眼睛都眯了起來。
他不是什麼附庸風雅之人,更不愛在市井之中尋找,若是有個人能代他找尋些好吃好喝的玩意兒,那真是再好不過。
謝馥就是這麼個角色。
一說起五蘊茶社,謝馥就想起回來時候的見聞:“說來,還有一事,馥兒要跟祖父通稟一聲。”
“什麼事?”
高拱不是很在意,把手擱在了扶手上,看向謝馥。
謝馥輕輕把茶盞放在了一邊,有輕微的響聲。
“今日從五蘊茶社回來的時候,有人把馥兒的轎子錯認成了您的轎子,竟然攔轎喊冤。是個老伯,被劉一刀懷疑偷了東西。馥兒看著這老伯不似什麼奸猾之人,所以用了您給的令牌,派小南護送老伯去公堂,看看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回頭若有結果,小南當來稟報於您。”
“這是好事。”
高拱聽見這件事,並沒有介意。
只是謝馥說的這個人,引起了高拱的興趣:“你說的劉一刀,可是那個京城名捕?”
“您也知道?”謝馥微微訝異,“馥兒也聽說此人頗為能耐,小南早年混跡市井之中多年,方才在我耳邊對此人稱道不已。這人果真有幾分本事?”
“是個有本事的人。”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高拱眼底流露出幾分欣賞來,“早年查案是一把好手,朝中同僚不少都跟我提過。可惜了,是個吏胥。要拔起來用,實在太難。”
“原來如此。”
謝馥明白了幾分。
“不過外祖父也不必惋惜。依馥兒看,此人的脾性剛直,做捕頭查案正好,若換了軟綿綿的官場,未必能使上幾分勁兒也不一定呢?”
“這倒也是。”
高拱心知謝馥在自己身邊耳濡目染多年,識人自有自己的一套,這樣說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於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旁邊的謝宗明聽了謝馥的話,卻把眉頭狠狠擰起來。
沒等高拱把話題轉移開,謝宗明就開了口。
“馥兒,這朝廷之中,市井之中的事,你一個小女孩兒插什麼嘴?你外祖父自有自己見地。”
這話裡,隱隱帶了幾分責斥的味道。
謝馥聞言微怔,轉過頭去看謝宗明,果然看見他臉上帶了幾分不滿。
謝宗明是個文人,又是個官場中人,察言觀色乃是必修的功課。
一般來說,上頭的長官說什麼,下面人聽著就是了。更何況,高拱還是謝馥的長輩。
謝馥一介女兒家,擅自插手市井之中的事也就罷了,還對高拱說東道西,未免有些太過越界。
女兒家,合該像蓉姐兒一樣,乖乖待在閨房裡,讀讀女戒,學學女則。在外拋頭露面,像什麼樣子?
方才這祖孫兩人說話,還把他晾在一旁,未免讓謝宗明心裡不大高興,逮著了機會,干脆訓謝馥兩句,也好叫她規矩一些,別在高拱面前張牙舞爪。
在謝宗明想來,高拱應當很贊成自己的說法。
他擺出一副嚴父的神態來,抬起頭來,一瞅高拱,心裡卻咯噔了一下。
高拱的面色,非但沒有放晴,反而陰沉了下來。
“那劉一刀,我一直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反倒是馥兒今日曾親眼見過。正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馥兒說話自有她的道理。退一萬步講,你也說了馥兒年紀小,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
謝宗明萬萬沒想到高拱竟然轉過頭來指責自己,一時之間都沒想到好說辭。
好半天,他才開口:“岳丈大人言之有理,是小婿糊塗了,是小婿糊塗了。”
旁邊的謝蓉聽得膽戰心驚,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高拱沒給謝宗明好臉色。
他轉頭一看謝馥,只見平日裡乖巧懂事討人喜歡的外孫女,這會兒低垂著頭,也看不到臉上是什麼表情。
高拱只以為謝馥心裡委屈,於是對謝宗明越發不耐煩起來。
“一路從紹興過來,也算是勞累奔波。高府後頭的熹微別院已經打掃出來,高福,你先帶姑爺去吧。”
“是。”
高福走了出來,朝著還坐在圈椅上的謝宗明一擺手,“姑爺這邊請。”
謝宗明這才反應過來,連忙站起來,對著高拱惶恐地拱手:“多謝岳丈美意,小婿告退。”
謝蓉也連忙起來福身,跟在謝宗明的身後,退了出去。
一步,兩步,三步。
眼見著就要退出花廳了,謝蓉悄悄抬起眼來,最後瞥了謝馥一眼。
那昔年的黃毛丫頭,就端莊地坐在圈椅上,穩穩地,動也不動一下,仿佛不知道他們已經離開。
憑什麼?
憑什麼謝馥就可以如此好運?
謝蓉本以為高氏沒了之後,就可以把謝馥踩在腳底下,可沒想到,謝馥竟然會被高拱接回京城。
幾年不見,謝馥已經搖身一變,成為自己不可企及的存在了!
不知覺間,謝蓉的目光一下怨毒起來。
興許是感覺到了這樣不善的目光,謝馥眉頭一擰,竟然在那一瞬間抬了眼眸起來,正朝著門口的方向。
目光,與目光。
撞了個正著。
黑潭一樣的眸子,有著琉璃一樣深邃的質感,下面濃郁的黑色,像一條靜靜流淌的暗河。
淡靜?
洶湧?
這是謝馥的眼眸,讓謝蓉無端端覺得心顫。
還好,最後一步,已經到了門外。
謝蓉猝不及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連忙低下頭去,隨著謝宗明一道轉身,下了台階,很快去遠了。
直到走出去有十步遠,謝蓉才從方才的心悸之中回過神來。
高福在前面引路,謝宗明與謝蓉落後幾步走著。
“前面就是熹微別院,在大人您來的時候,老爺就已經叫我等收拾,如今已經妥當……”
一面走,一面介紹著別院的情況。
高福的腳步,很快停在了別院門口。
謝宗明停下了腳步,對著高拱身邊的心腹管家,自然也不敢怠慢,臉上帶笑,道一聲:“有勞管家了。”
高福兩手交在身前,也是笑容滿面。
“您客氣了。別院裡有僕人伺候,若您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他們。老奴還要回去伺候老爺,便讓吉祥帶你們進去吧。吉祥——”
高福喊了一聲。
別院門口站著兩名清秀小廝,其中一名聽見聲音,立刻走了過來:“高管家。”
“你來,帶姑爺與表小姐進去。”
“是。”叫吉祥的小廝躬了身,朝著謝宗明揚起笑臉,一擺手,“姑爺,表小姐,這邊請。”
謝宗明拱手別了高福,隨著吉祥一起入了別院。
謝蓉聽著這一聲“表小姐”,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像是有一根刺扎在喉嚨裡一樣。
眼見著已經進來許多,高福走了,謝蓉大著膽子問:“你們家小姐呢?今天怎麼沒看到?”
吉祥不過是高府裡不怎麼得勢的小廝,只是人機靈一點,這一次才被派過來做這件事。
他聽見這話,已經有些怔神。
“方才聽說姑爺與表小姐您,都才從廳裡出來,不是見著小姐了嗎?”
“小姐?”
謝蓉有些一頭霧水。
“是啊,就是小姐啊。”
吉祥眨了眨眼,沒懂謝蓉怎麼問出這樣的話來。
咦,不對。
吉祥忽然一拍自己腦門兒,“啪”地一聲。
“我明白了。”
“怎麼了?”謝蓉好奇。
吉祥笑笑,一面走一面道:“您打江南來,恐怕還不知,老爺說過了,馥兒小姐在府裡,都不能叫表小姐,那是要挨打的。老爺說,小姐就跟他嫡親的孫女一樣。至於另一位小姐……”
自然就是高妙珍了。
不過吉祥一想那位還在禁足之中,心裡就打了個寒戰,連忙住了嘴。
謝蓉覺得奇怪:“怎麼不說了?”
吉祥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他這才想起謝宗明與謝蓉的身份來,娘呀,自己這嘴上沒個把門兒的,遲早要把自己的小命兒給搭進去。
犯得著為著兩個外地來京城暫住一段時間的人,得罪了小姐嗎?不值得啊!
吉祥立刻機靈地轉移了話題:“也沒什麼好說的。地方到了,您請。”
一擺手,吉祥讓開了路。
謝蓉一看這模樣,就知道自己應該是怎麼也套不出話來了。
只是,方才聽到的只言片語,已經足夠她心驚膽戰了。
謝馥……
謝馥……
到了京城,竟然連“表小姐”這樣的稱呼都不許人叫了。
一時之間,謝蓉心裡著實不是滋味。
她憑什麼?
這邊吉祥把人送到了,安排好一應事宜,便去高福那邊回稟了一聲。
高福道:“沒說什麼糊塗話吧?”
吉祥心裡咯噔一下:“沒,沒,也就是表小姐問問小姐的事情,隨口說了兩句,無甚要緊的。”
還好沒說多,不然死定了。
吉祥心裡慶幸極了。
高福站在廳外點點頭:“成,那你去吧,有什麼不對勁的早些來報。”
“吉祥省得,您放心。”
吉祥看高福沒追究,一顆心也就放回了肚子裡,利落地行了個禮,連忙退走。
高福瞧著他背影,想起方才那父女倆,心裡頗為不屑。
轉身進廳,他瞧見高拱與謝馥都坐在那邊,都沒怎麼說話。
“老爺,人已經安排好了。”
“嗯。”高拱應了一聲,眼底露出幾分思索來,似乎在想事,“別院那邊到底安靜,好吃好喝伺候著也就是了。他畢竟是個外官,咱們得注意著度。”
如今內閣之中黨爭日益激烈,高拱與張居正也是越來越不對盤,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什麼事,高拱能把這女婿的皮給剮下來。
高福知道輕重,一一應了。
他辦事,高拱也放心,於是轉頭去看謝馥:“馥兒心裡可是不痛快?”
謝馥坐在旁邊老半晌了,方才謝蓉出去時候的眼神,她更是看了個清清楚楚。
自古嫡庶有別,謝蓉她娘自視甚高,偏生又在高氏進門之前產下謝蓉,無端端打了高氏的臉。盡管高氏不在意,可不代表高氏從京城帶去的丫鬟與婆子們不介意。
怎麼說也是高府出來的,斷斷不能讓謝蓉她娘好過。
由此一來,謝蓉她娘懷恨在心,謝馥小時候自然看她們母女不爽,從來都是仗勢欺人,叫謝蓉有苦難言。
謝蓉這般記恨自己,也是當然。
只可惜,世人都是講規矩的,若她沒頂在高氏進門之前產下謝蓉,乖乖縮起來,也就沒後來那麼多的苦頭吃了。
謝馥想起幼年時候一件又一件事,臉上的神情淡靜極了,沒有笑,也沒有愁。
“興許嫡庶之間的事情本沒有對錯,只是世人有世人的規矩。我是娘的女兒,您的外孫女,您問我痛快不痛快……”
聲音一頓,謝馥眼睛忽然一眯,嘴角彎彎。
“這話問得不對。”
高拱微訝:“怎麼不對?”
難道她不是心裡不高興?
就是自己看謝宗明那德性,也想趕他出去,謝馥如何能不厭惡?
謝馥莞爾一笑:“難道不該問,他們痛快不痛快嗎?”
她心裡不痛快的時候,自然有人心裡更不痛快。
畢竟她算是強勢的那一方,她都不痛快了,謝蓉與謝宗明能好到哪裡去?
聽見謝馥這樣反問,高拱愣了好半天,才把這裡面的彎彎繞給理了個清楚。
細細一想,可不是這樣嗎?
那一瞬間,高拱心裡所有的煩憂都被這一句話一掃而空,他抓著自己亂糟糟的胡子大笑起來:“好,好,這樣想,總歸要痛快一些,哈哈哈……”
謝馥瞧著他一片雪白的胡子,心裡忽然想:也許是時候送他個胡夾了,免得胡子飛了滿臉。
落日的余暉照在台階前,投下一片片的艷影。
天邊金紅的顏色,像是潑開的染料,濃烈又寫意。
惜薪胡同高府外面,是一條熱鬧的大街,順著大街一路朝南,穿過兩條巷子,便是另一條寬闊大道。
這是京城達官貴人們居住最密集的一條街道。
街道兩旁,一溜排開的府邸,都可說是非富即貴,氣派無比。
其中最氣派的,莫過於街東頭的固安伯府了。
門口蹲著兩只威武的石獅子,那獅子脖子上掛的鈴鐺都是金燦燦的,傳說有人去咬過一口,真金的。
固安伯府有錢,特別有錢。
整個府邸裝潢堪稱富麗堂皇,廊腰縵回,檐牙高啄,一路過照壁,繞回廊,進正屋,便是琳琅滿目的擺設。
多寶閣上陳著各式玉器珍玩,最大的那一塊玉璧足足有人腦袋大,打磨光滑,晶瑩剔透。
一只戴著和田藍玉扳指的胖手伸過來,小心翼翼地把上面不存在的灰塵擦去。
“哎喲,我的寶貝兒喲,真是喜歡你……”
國丈爺陳景行,下巴上留著小小一撮胡須,白白胖胖,挺著個大大的油肚,穿著一身錦緞長袍,兩只小小眼睛緊緊盯著那多寶閣上擺的玉璧。
在把玉璧擦干淨之後,他臉上露出一種近似於醉酒的滿足神情。
這是他最愛的一塊玉璧,每天不摸個十遍八遍,老覺得心裡缺了什麼。
“老爺,老爺,世子爺回來了!”
外頭小廝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氣兒都沒喘勻。
陳景行哼了一聲,眼睛卻沒從玉璧上挪回來:“這小子,總算知道回來了。不過知錯也晚了,他娘已經知道了。回頭我看他不被抽筋扒皮了才怪!”
“爹!”
遠遠地,人還沒進來,聲音已經進來了。
陳望腳步匆匆,火燒屁股一樣從屋外頭衝進來,紅光滿面,目光灼灼:“爹,我有事要跟你說!”
喲呵,這是遇到什麼好事了?
陳景行不由得回過頭去,在瞧見自家兒子臉上這興奮的表情的時候,就不禁在想:這是路上撿了幾百萬銀子了?
“什麼事?”
陳望“刷”一下將衣袍抖開,竟然直接給陳景行跪下了。
想起今日再茶社之中所見,他那一顆心到現在也無法平靜。
“爹,你去幫我提親吧!”
“提親?”陳景行瞪大了眼睛,隨之卻驚喜不已,“你終於看上哪家姑娘了?你說,只要是良家女,爹一定幫你娶回來!”
多少年了啊!
自家兒子年紀已經不小了,只是眼皮子不淺,尋常姑娘家看不上,老愛往那摘星樓廝混。他娘早不知耳提面命過多少回,就是不頂用。
這一下聽見陳望說看上人了,陳景行這一顆心裡,別提多高興了。
他連玉璧都顧不得擦了,期待地看著陳望。
“快,說呀,哪家姑娘?”
陳望也覺得心頭一片的火熱,他從來沒想過會這麼輕而易舉地栽在一個女人身上。
可這個女人,跟別的女人都不一樣。
雖只僅僅一面,可他料定:他對謝馥,就是一見鐘情!
陳望深吸一口氣,臨到要說了,竟然還生出一種莫名的羞赧來。
他開口道:“是、是高大學士府,謝二姑娘!”
“什麼?!”
陳景行被他這一句話駭得退了一步,手一抖,直接碰到了後頭的多寶格。
“啪!”
驚天動地的一聲響!
那價值連城的玉璧竟然直直掉了下來,摔了個粉碎!
然而,此刻的陳景行竟沒轉頭看一眼,他方才興奮的表情還僵硬在臉上:“你……你說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21章 提親
“……高大學士府,謝二姑娘啊。”
陳望被自家老子的反應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這難道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您不知道嗎?就那個叫謝馥的,高府的表小姐。爹,我已經找人打聽清楚了。她是紹興知府謝宗明的女兒,跟咱們也算是門當戶對,又是高胡子最疼的外孫女。我跟她一定是這京城最絕配的一對兒啊……”
謝馥……
陳景行當然知道了。
他肥胖的身軀抖了抖,眼睛眨了眨,似乎是被這驟然來的消息炸暈了,需要緩緩才能反應過來。
凝滯地轉過頭去,陳景行覺得自己也許需要坐一坐,才能把這件事給理個清楚了。
在轉身的那一瞬間,地上翠色玉璧的碎片,也就進入了他的眼簾,尖銳的碎片邊緣,像是扎人的刺一樣,只要他走過去,一不小心就能扎個滿身鮮血。
陳景行沒有很大的反應。
他繞過了那一地玉璧的碎片,坐在了鑲金嵌玉的紫檀太師椅上,抬起眼來,仔仔細細地打量打量自己這兒子。
高高長長的身材,周正的一張臉,一雙桃花眼人家說是輕浮,可在他們這當父母的看來,那是多情。
父母都望子成龍,所以當初才給這孩子起名為“望”。
陳望雖必不得京城別的青年才俊那般有本事,可要身份有身份,要人才有人才。
現在固安伯府裡,連把夜壺都是金的,陳景行對名利的追求,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剩下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兒子的身上。
可偏偏,今天陳望告訴他,他要娶謝馥?
那個丫頭?
陳景行的目光,凝在了陳望的臉上。
好半天沒說話的陳景行,無端沉默的陳景行,甚至連砸下去的玉璧都不在意的陳景行,終於讓陳望覺得異常了。
他沒明白過來,不就是忽然決定要娶個媳婦兒嗎?自己老爹至於這麼大受打擊嗎?
陳望嬉皮笑臉的:“爹啊,您怎麼這樣一副表情?兒子就算是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了,那胳膊肘也必定是朝著您拐的。您是不是擔心我翅膀硬了就飛了?放心啦,不會的,到時候我翅膀長出來,帶著你們一起飛……”
“飛你個屁!”
陳景行簡直要被這小子給氣笑了,翻了個白眼,恨不能啐他一口。
“我是擔心那個嗎?啊?你爹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還翅膀硬了?就你這爛泥糊不上牆的,也就指望著你老子我給你多留幾個錢,任你揮霍!”
“嘿嘿……”
眼瞧著陳景行似乎又恢復了正常,陳望這才覺得習慣了。
他湊過來,靠在陳景行腿邊上,涎著臉道:“那不就得了。您兒子我呀,就是一把爛泥,糊不上牆。可說不定,娶了謝二姑娘就不一樣了啊,怎麼說也是高胡子身邊養起來了,我看她跟別人不一樣,看起來可舒服了。您還沒看過她吧?”
陳景行斜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娶了她能更好?”
“這還用說?”陳望眼睛一瞪,“賢內助,賢內助啊,先成家,後立業。成完家,您兒子我就立業了!”
“瞎扯淡。”
陳景行冷哼了一身,方才那種財迷的神情,早已經從他臉上消失干淨。
他站起來,毫不留情地一腳掃開了自己兒子,踩在昂貴的波斯洋毯,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放在腰間,摩挲著指頭上套著的扳指。
“你也知道那是高胡子的外孫女,你是什麼德性,也配得起人家?”
“……我……”
我勒個去!
這真的是親爹嗎?
陳望傻傻地看著陳景行那一副嫌棄的表情。
“什麼叫我是什麼德性?我是什麼德性還不都是你生出來的啊?我怎麼就配不上了?瞧您說的,有這樣貶損自己兒子的嗎?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陳景行不耐煩地回頭瞪他一眼。
“你要嘴硬?”
“我!”
陳望腰杆一挺,就想要反駁,可一想自己還真就是一把爛泥,扶上牆的可能極低,不由得泄了氣。
其實還真是啊……
別看謝馥實際上只是謝宗明的女兒,在京城這一片大官聚集的地方不算什麼,可偏偏她上頭有高胡子啊。
高胡子現在是什麼身份?
朝野上下也沒幾個人敢對他瞪眼睛,更不用說他們這依靠著皇後,有名無權的固安伯府了。
說好聽了是固安伯府,說難聽一點,不過外戚。
要娶高大學士的外孫女,其實是高攀。
一時之間,陳望沮喪了起來。
“配不上又能怎麼辦?我還就喜歡上她了。”
“前段時間得罪了人家,嚷嚷著罵人的是你,現在轉臉來說喜歡上了人的也是你,你說說你,怎麼就這麼沒用?”
陳景行真是恨鐵不成鋼,巴不得幾巴掌把這傻孩子給扇醒了。
陳望心裡郁悶,臉上也不大高興。
固安伯夫人許氏從外面走進來,一身洋紅撒花的馬面裙,腳步輕快。
與固安伯陳景行的臃腫不同,許氏竟是個玲瓏有致的大美人,一身都是風韻。
即便年紀大了,她臉上也看不到幾分歲月的痕跡,皮膚白嫩似二八少女,一向是京城上了年紀的貴婦們羨慕的。
一下跨進門,許氏抬眼就看見裡面的情況:“好端端的,你們爺兒倆這是怎麼了?”
一見了自家夫人,陳景行立刻掛上了滿臉的笑意,湊上來挽住許氏的手:“哎喲,夫人你可算是來了,這臭小子實在是惹我生氣。你猜他要干什麼?他竟然說要娶高胡子的外孫女,那個謝馥!”
“那又怎麼了?”陳望委屈得厲害,“別說得跟我癩1蛤1蟆想吃天鵝肉一樣!”
許氏聽了,漂亮狹長的眼睛一掃:“想娶謝家二姑娘,有什麼好生氣的?”
陳望:“……”
陳景行:“……”
這不對啊。
陳景行臉上終於露出幾分遲疑的表情,開口道:“就是紹興謝家的那個姑娘,高胡子那唯一嫡女的女兒……”
“我知道,還用你說?”
許氏在家裡一向是個潑辣的,陳景行又素來懼內,許氏說一不二。
她彎腰伸手把陳望扶起來。
陳望呆呆地看著她,有些不明白。
許氏溫聲寬慰:“你別聽你爹說什麼門當戶對的,你若真喜歡她,娘做主給你提親去。誰說你就吃不成天鵝肉了?你看看你爹,不也吃得挺歡嗎?”
那一瞬間,陳望嘴角抽搐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陳景行。
堂堂的固安伯,這會兒臉色已經黑得跟鍋底一樣了。
他不過一個臃腫的大胖子,卻偏偏娶了貌美如花的嬌妻許氏,從此以後捧在手裡疼得跟寶貝一樣。
京城裡那會兒誰不說,他陳景行就是癩蛤i蟆咬著了天鵝肉?
誰都覺得陳景行是運氣,可實際上,許氏就是看中了陳景行,才在那麼多人裡挑了一個胖子的。
要說癩蛤i蟆吃不著天鵝肉,似乎也不是那麼回事。
只是謝馥這件事,陳景行覺得終歸不妥。
“夫人,要不咱們再商議商議?”
“還商議什麼?直接去提親吧。”許氏直接擺手,給這件事拍了搬。
陳望高興得跳起來:“娘,娘,你真好,比爹好多了!”
“好了,別鬧了,才跑回來,瞧你這滿頭大汗的。快去拾掇拾掇干淨,擇日不如撞日,娘這就給你上下打點,明天一早就叫人提親去。”
許氏溫柔地給陳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勸說道。
陳望這會兒已經興奮得有些找不到北,假裝沒看見他爹那難看的臉色,他娘說什麼就是什麼,連忙告辭:“那兒這就去梳洗一般,這一次多謝娘成全了!”
“去吧去吧。”
許氏近乎寵溺地看著陳望走出屋去。
屋裡很快恢復了安靜。
轉過身,陳景行正用一種難言的目光打量著她。
“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你怎麼會……”按理說,夫人不應該這麼糊塗啊。陳景行實在是有些糊塗了,“夫人,那可是謝家姑娘啊!”
“你擔心什麼?”許氏唇邊露出一分輕蔑的微笑來,“你不都說了,癩蛤i蟆難吃天鵝肉,我們去提親,高胡子未必能看上。可你要現在不去提親,讓兒子怎麼想?”
“夫人的意思是……”
話沒說完,陳景行的目光已經對上了許氏的。
那一瞬間,福至心靈,陳景行什麼都明白了。
他不禁豎起大拇指:“還是夫人想得周到。”
固安伯裡熱鬧的一片,夫人許氏只在屋裡坐了一會兒,便出去叫人打點東西。
正好聽說謝馥的親生父親謝宗明也在,明天去提親,也好有個人拿主意。
夕陽漸漸墜落,夜幕緩緩籠罩。
謝馥坐在窗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新換上的綠窗紗。
微熱的夏意已經漸漸襲來,她不怎麼睡得著。
怔神了許久,謝馥慢慢低下頭,看向放在雕花案上的那一只木匣子。
伸手將木匣子打開,裡面裝著的銀鞘表面閃過一道光澤。
嵌著的每一顆寶石,都價值不菲。
到底要怎麼處理這東西,於謝馥而言,還是一道難題。
沒了匕首鞘,匕首又要怎樣安放?
當日若不把匕首鞘帶走,只恐那些人會回來取,落不到原主的手上;可自己帶走了,又留下一樁遺患。
謝馥想了想,左右沒主意,索性重新把匣子蓋上,東西扔到一邊去。
“姑娘,時辰不早了。”
滿月用銀碗盛了牛乳進來,乃是剛剛煮好,去過腥味兒的。
“喝過這一碗牛乳,您就趕緊睡了吧。奴婢看您今天也是夠煩心的了。”
“煩心?”
謝馥看她走到近前來,便順勢伸手接過了牛乳,慢慢喝了一口,把眉頭緊擰起來。
滿月打量著她神情,想起白天的情形,心裡還不大爽快:“白天時候奴婢又不是沒看到,那位謝大姑娘,是在不怎麼上得了台面,話裡隱隱還有擠兌您的意思。奴婢就不明白了,謝大人來京城,干什麼帶她?”
不就是一個庶女嗎?
謝宗明這可是來京城述職,還要帶著一個已經過了年紀的姑娘。
這分明是司馬昭之心了。
京城達官貴人多,說不准謝宗明這一次就飛黃騰達了呢?謝蓉興許也能許配個不錯的人家。
滿月已經不憚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測任何對謝馥不利的人了。
謝馥知道滿月想的也不是沒道理。
她笑笑:“你知道了,還跟他們生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
“可奴婢就是不痛快呀。”滿月皺眉,“難道您心裡就高興了。”
緩緩抬眼,謝馥思索片刻,給了一個很肯定的回答:“我不高興。”
“……”
那一瞬間,滿月沒能說出半句話來。
平緩的,淡淡的,一句話。
我不高興。
謝馥很少這樣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即便是這樣說出來,也仿佛在說“我覺得今天晚上吃的東西還不錯”一樣。
可偏偏,配著她這樣雲淡風輕的表情,滿月覺得很驚心動魄。
謝馥又喝了一口牛乳。
“好了,你也別瞎想了。一筆賬是一筆賬,慢慢算,總有算完的時候。”
夜漸漸深了。
天漸漸亮了。
一個晚上過去。
次日早晨,謝馥醒來的時候,清晨的露珠才剛剛凝結出來不久,天麻麻亮。
驚異於昨夜牛乳的效果,謝馥睜開眼睛的時候,竟然還算清醒。
“滿月?”她喚了一聲。
滿月一向是起得早的,可大早上聽見謝馥的聲音,還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您竟然醒了?”
走過來,看見謝馥已經擁著錦被靠坐在枕邊,滿月張大了嘴巴,裡面能塞下一個雞蛋。
謝馥平日光賴床就能賴半個時辰!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奴婢是在做夢嗎?”
“你在做夢啊,出門左轉就是廚房,現在柳媽肯定在做菜,你趕緊過去,把手放到油鍋裡,看看下油鍋到底是什麼滋味。”
謝馥白了她一眼。
這一下,滿月總算是清醒過來了,連忙上來伺候謝馥穿衣洗漱:“你快別開玩笑了,奴婢的手可不是銅鐵鑄成。回頭柳媽嫌菜竄了味兒,還要打奴婢呢!”
府裡柳媽做菜還不錯,不過對下面人脾氣也大,滿月可吃過她不少苦頭。
謝馥聽了,只問:“今早吃什麼?”
“奴婢忘了打聽了……”滿月癟嘴,“往日您都不是這個時辰醒的,只怕廚房做您的東西還得要半個時辰呢。要不奴婢幫您催催?”
“……”
這一瞬間,謝馥沒話說了。
原來,老天爺還是要自己起得遲一點嗎?
她眼底露出幾分了然的神色,看著滿月,一本正經地開口:“我知道了,明日我還是睡到太陽出來再起吧。”
滿月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差點給謝馥跪在地上。
見過懶的,拖延的,沒見過這麼懶的,這麼能拖延的。
唉……
滿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扶謝馥起身,坐到了鏡台前面,准備梳頭。
“咚咚咚。”
敲門聲忽然響起來。
謝馥盯著鏡子,滿月則轉過頭去:“怎麼了?”
喜兒站在外面答話:“滿月姐姐,謝大小姐來了。”
謝蓉?
謝馥眉頭一挑,不禁側頭看了一眼門外。
滿月也狠狠皺眉:“她來干什麼?”
門外一把嬌滴滴的嗓音響起來。
“看來是我來早了,馥兒妹妹怕才剛起吧?”
喜兒只道謝蓉怎麼也算是客人,這會兒有些惶恐:“我們家姑娘一向起得不早,您來得有些不巧……”
“那沒關系,我在外面等著就是了,不礙事。”
謝蓉的聲音微微抬高,仿佛就是想要謝馥聽見。
謝馥眉一挑,成,你既然這樣說,我就不客氣了。
見過自己作踐自己的,沒見過作踐得這麼狠的。
“她說等著不礙事,自然也不礙咱們什麼事,繼續給梳頭吧。”
滿月頓時喜上眉梢:“奴婢明白。”
她拿了一把梳子起來,慢慢地給謝馥梳頭,同時對著外面喜兒道:“喜兒,你且讓謝大小姐稍等些時候,小姐洗漱好就出來。”
喜兒站在門外,輕輕一彎身:“是。”
謝蓉把方才滿月說的話給聽了個清清楚楚,卻是半分沒想到,謝馥竟然敢真的讓自己在外面等。
自己怎麼說也是她的庶姐吧?
雖然舊日的相處不是很愉快,可謝蓉覺得那些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父親也在,謝馥怎麼也不會明著跟自己計較。
看謝馥現在在高府的地位就知道,這些年來,她在京城一定混得風生水起。
這一次她能上京城,全是因為對謝宗明說想念謝馥了,這才能跟來。
她心裡一把算盤扒拉得啪啪響,就是想借一借謝馥的光,若能蹭幾分高府的名頭在臉上,多少也能找個好夫婿。
可她到底低估了當年之事對謝馥的影響。
裡頭人沒吩咐,喜兒也不敢擅做主張,只好跟謝蓉一起在外面等著。
謝蓉心裡雖然不耐煩,可偏偏這是在高府,自己半分不敢造次,也只好耐下性子等了。
謝馥梳頭一向是比較快的,不過今日梳好頭卻還不算完,她走到了屏風後的書桌旁,叫滿月研墨,仔細思索了一會兒,才在紙上寫下了一句對聯。
“這是……”滿月湊過來看了,接著驚訝地張大眼睛,“是那天燈謎的下聯?”
謝馥點頭,吹干了燈謎上的墨跡:“早答應了幼惜,這東西於她有用,也不好拖太久。你收起來,回頭讓小南借個機會送去摘星樓,順道打聽一下昨日那老伯的事。”
“聽說昨天小南已經送人上了公堂,不過現在是非還沒有公斷,怕今天也得跑著。”
滿月收了寫著謎底和下聯謎面的字條,說了些自己知道的情況。
主僕兩個折騰完,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
外面的謝蓉站得腳都軟了,忽然之間聽見“吱呀”地一聲響,在她耳中簡直如仙音一般。
謝蓉驚喜地抬起頭來,便看見昨日伺候在謝馥身邊的那個胖丫鬟的臉。
滿月臉上的表情看不出絲毫破綻,像是很歡迎謝蓉一樣。
“哎呀,都是奴婢手腳慢了,讓您在外頭好一陣等,快請進吧。”
說著,滿月往旁邊一讓。
謝蓉聽了這話,心裡已經冷笑一聲:嘴巴好伶俐的丫頭!
“也沒等多久。”
臉上揚起笑容,謝蓉走了進去。
謝馥一身淺碧繡海棠紋的衣裳,已經端端地坐在靠窗茶幾旁了,臉上猶帶著幾分懶散,瞧見謝蓉也沒起身,只笑了一下。
“姐姐起得真是太早,這還是碰見了我早起,若是尋常時候,只怕太陽上來了,你也看不見我起。”
“聽說你在這兒都不用請安,我哪裡能跟妹妹你比?”
謝蓉有些笑不出來了。
她狀似無意地抬頭打量了打量周圍的擺設,看上去簡單又樸素,倒看不出在府裡有多受寵。
不知為何,謝蓉心裡安定了一些,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底氣就很足了:“雖然也有許多年沒見,昨日也生疏得很,可過了一晚上,再見到妹妹,倒找回一些當初的感覺來。”
“是麼?”
謝馥可沒感覺出來,唯一感覺到的只是惡意。
她從不覺得自己與謝蓉之間有什麼好說的,這種強忍著惡心還要跟人說話的感覺,實在讓謝馥覺得很堵心。
喜兒已經沏茶端上來,一只青花茶盞擱在了謝馥手邊。
謝蓉看了一眼,沒端,笑道:“往年咱們年紀小,都不懂事,我也曾做過一些過分的事情。妹妹恐怕還不知道吧?這一次,是我求了父親,父親才帶我來京城的。我來京城,只為了見見馥兒你,為當年的事情道個歉。”
“……”
這話真是大大出乎了謝馥的意料。
“道歉?”
“年少無知,總把刀子插在人最疼的地方……”
說著,謝蓉漸漸低下頭去,似乎有幾分羞愧,難以面對當年的事情,笑容也變得蒼白而勉強。
“嫡母當年不幸故去,我惱你平時總與我作對,一時惡念上來,實在壓不住……只怕也讓馥兒傷心好一陣吧?我思及當年之事,實在悔不當初……”
悔過?
謝馥淡靜的眸光,從謝蓉的面上掃了過去。
謝蓉一直沒有抬起頭來過,所以謝馥也沒辦法看見她的眼睛。
一個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的人的道歉,謝馥敢接受嗎?
從小就是敵對的人,現在巴巴上來跟自己道歉講和?
若是旁人,謝馥興許會信。
可謝蓉,她不敢信。
謝蓉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兩手攥緊,仿佛對接下來的話羞於啟齒:“我自知當年對妹妹不起,如今幡然悔悟,不知道妹妹是否還能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原諒我也好,不原諒我也罷……”
“你不曾做錯,又何須悔過?”
這一番假惺惺的話,謝馥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整個腦仁都跟著疼了起來。
她笑眯了眼,依舊是一臉的純善,只是說出來的話未免讓人大吃一驚。
“妹妹這是什麼意思?”
謝蓉終於抬起了頭來,驚訝地看著謝馥。
謝馥覺得跟謝蓉在這裡瞎扯淡很浪費時間,想想也實在沒有什麼瞎扯的必要。
“你是我庶姐,早年雖有幾分恩怨,不過到底與我沒有太大的關系。黃鼠狼的拜年,我也不稀罕。姐姐,到底你當年也是傲氣過一回的,現下心氣兒怎麼低了?”
到底你當年也是傲氣過一回的,現下心氣兒怎麼低了?
這一句輕飄飄的疑問,簡直像是又狠又重的一巴掌,摔得謝蓉臉都青了。
“你……”
“嗯?”
謝馥感興趣地看著她,對她將要出口的話感興趣。
對謝家那些人,謝馥實在沒什麼感情。
她娘從沒在意過謝宗明的一干小妾,謝馥與謝蓉的矛盾也的確是幼時的矛盾。
若說謝馥還恨著謝家的誰,無非就一個謝宗明,還有當初那幾個見死不救的謝家下人。
至於謝蓉?
不是恨,只是厭惡罷了。
可謝蓉對謝馥,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如今的謝馥,哪裡知道謝蓉的難處?
高氏去世之後,若是謝宗明還想保持與高拱的姻親關系,應當要娶另一名高家女續弦,可偏偏高拱膝下一個女兒也沒有了,也不願再把旁族的姑娘許出去。
於是,謝宗明在高氏去後,一直沒有續弦,高氏一直是他唯一的發妻。
謝馥被接去了京城,半點影響也沒有,可對在紹興謝家的姑娘來說,真就是要了命。
家中無主母,姑娘們都是小妾教出來的,想要嫁人,都要被媒人挑三揀四,哪裡像是謝馥?如今順風順水,衣食無憂,更不愁嫁。
謝蓉一時之間是有苦說不出,哪裡還有什麼“傲氣”?
就算是有,也早被磨得干淨了。
謝馥略略一想,也明白了過來。
她看著謝蓉的眼神,無比淡漠,半點不關心他們的死活。
伸手把茶盞一端,謝馥聲音平靜:“這京城也算是個繁華的地方。回頭有幾處好玩的,你可叫下人們帶著你出去賞玩一下。姐姐要說的話,也都說完了,馥兒也就不留你了。滿月,送客。”
真是跟當年一樣,毫不客氣!
別看謝馥人已經長大了不少,可這作風還是氣得人發抖!
謝蓉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自己滿臉的扭曲,從座中站起來。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
“姑娘,姑娘!”
外面突如其來的高喝聲打斷了謝蓉告辭的言語。
夏銘家的腳步匆匆,從外頭跑進來,氣喘吁吁,高聲喊道:“喜事,喜事呀!”
謝馥聽出了這聲音,倒有些奇怪起來。
滿月就在門口,迎了出去,便看見夏銘家的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是怎麼了?什麼喜事?”
夏銘家的早得了消息,一張臉上都要笑出花來了:“固安伯府來提親啦!”
“提親?什麼提親?給誰提啊?”
“當然是咱們小姐啦,不然我跑來干什麼?您是沒看見外頭的依仗,排了長長半條街呢,是固安伯夫人親自帶人來的,眼見著就要到咱們府門口了!”
“……”
提、提親?
謝馥手一抖,還沒涼的茶盞險些打翻在手裡。
她剛才只疑心自己是聽錯了,可抬頭一看,滿月也回過頭來,一臉見鬼的表情。
沒有聽錯,真的是固安伯府。
固安伯府,當今國丈爺陳景行府上,也是那個前幾天才被謝馥掃了臉面的陳望府上。
如果謝馥沒記錯的話,陳景行就陳望一個獨子。
心裡狠狠一抽,謝馥沒忍住:“哪裡出問題了不成……”
固安伯府的威名,謝蓉還是聽過的。
她萬萬沒想到,就自己在這裡的一會兒,竟然能撞見這樣的事情。
那可是國丈爺的府上啊!
自己一輩子也高攀不了的好人家!
謝蓉聽了這消息,多少不是滋味起來。
憑什麼,憑什麼……
這樣的好運怎麼就落不到自己的頭上?
謝蓉恍惚不已。
整個院子裡的人,其實也都沒好到哪裡去。
謝馥放下茶盞,站起來,走到門口,看向夏銘家的:“可別是弄錯了吧?”
“錯不了,一路上老奴可打聽清楚了,就說是謝二姑娘,可不是您嗎?這一回可真是好事臨門了!”
夏銘家的滿臉喜色,渾然沒有意識到,謝馥半點也不高興。
前院裡已經開始喧嘩起來,到處都是熱鬧走動的聲音。
謝馥聽著,徹底沒了話。
這到底玩的是哪一出?
她鬧不明白,定了定神,才一看謝蓉,笑著道:“看來府裡有一陣要折騰了,就不留姐姐。”
喜兒連忙走上來,引著謝蓉離開。
瞧著謝蓉的背影,謝馥臉上的神情,終於漸漸冰冷了下來。
滿月戰戰兢兢:“姑娘,現在怎麼辦?”
“去打聽著。”謝馥倒還不著急,“外祖父還要一會兒才會回來,外祖母早不見客許久,你先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個來龍去脈。”
“是。”
滿月知道這件事可不小。
固安伯府若真與高氏之死有關,謝馥又怎麼可能嫁過去?
不過到底也只是提親,成不成還兩說呢。
滿月安慰著自己,連忙去打聽了。
整個高府現在都處在一種“懵了”的狀態裡。
前段時間市井裡還傳言,說在法源寺門口,高大學士府與固安伯府鬧得很不愉快,固安伯世子陳望在犯錯之後,回家受了好一頓的責罰。
按理說,兩家不說不共戴天,可相互之間看不上總該是有的。
怎麼……
怎麼現在反倒來提親了?
難道是不打不相識?陳望就這樣喜歡上謝二姑娘了?
真是神了。
這消息是又反常又疑惑,很是符合大家伙兒八卦討論的心理,不一會兒就傳遍全府。
不僅高府,就是京城裡消息靈通的,也都道一聲“奇了怪了”。
這時候,高胡子才剛剛下了早朝,跟張居正走在一起。
一群大臣剛剛出了宮門,管家高福就迎了上來,對著高拱耳語兩句。
高拱眼睛一瞪,胡子都要氣飛了:“什麼?他算什麼東西,也敢來提親?!”
周圍大臣雖知高胡子脾氣火爆,可還從沒見他這般失態過,聽見聲音,紛紛詫異地看了過去。
這是出什麼事了?
高拱已經管不得旁人怎麼想了,官袍一掀,大步朝前面走去:“走,回去看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22章 宮闈
高府門口這會兒早已經被看熱鬧的百姓圍了個水泄不通。
“怪了,怎麼忽然來提親了?”
“不聲不響的,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前段時間不都還說的固安伯府得罪了高大人嗎?”
“誰知道啊……”
議論紛紛。
人群中忽然有人一聲高喊,“高大人回來了!”
刷拉拉,人潮一下向著兩邊散開,讓出一條道來,只見高拱的八抬大轎一路過來,卻再也進不去,被堵在外頭。
高拱坐在轎子裡,感覺轎子沒動了,不由一陣火大:“不是快到了嗎,怎麼還不走?”
“大、大人……外頭走不動了。”轎夫看著前面的場景,吞了吞口水,戰戰兢兢地回道。
高拱心裡著急,在轎夫說話的時候已經直接把簾子一掀,外頭天光進來,晃得他眯了眯眼,等到他適應了外面強烈的光線,定睛一看之時,也不由得愕然了。
轎夫說的沒錯,真的走不動了。
高府門口堆滿了一抬一抬的禮,放眼望去,五顏六色的一片,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已經開始下聘禮了呢。
高胡子一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冷著一雙眼睛這樣掃過去,外頭候著的那些人,明顯都不是自家的僕役,約莫是從固安伯府來的。
從宮門口出來的時候,高拱心裡很火大,可真等到看到這一切了,他心裡的怒火,莫名的平息了下來。
固安伯府。
好。
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莫名地笑了一聲,摸一把下巴上的胡子,高拱從轎子上下來,引得周圍一陣驚呼。
然而,高拱置之不理,直接越過地面上擺得亂七八糟的東西,進了高府。
門口高府下人連忙跑進去通傳。
謝馥正站在廳中,左首第一把椅子上坐著謝宗明。
他是謝馥的父親,今天發生的事情,事關謝馥的終身大事,來提親的又是固安伯府這樣的皇親國戚。
謝宗明不免動了幾分心思,手指不斷地扣在扶手上,眼珠子微微轉動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是什麼表情,謝馥看得再清楚不過了,這會兒胸中已經憋了一口氣。
當年的事情有多古怪,謝宗明卻一副完全不知道的樣子,怎麼說,謝馥也不相信。
她深吸一口氣,皺著眉頭,一顆心卻似平湖一般。
謝宗明雖是她生父,可如今是在高府,拿主意的可不是他。
正這樣想著,外頭便有下人大喊:“小姐,小姐,老爺回來了!”
那一瞬間,謝宗明連忙抬頭站起來。
謝馥則轉過身。
兩個人一齊看向門口,高拱腳步不疾不徐,臉上竟然不怎麼看得出喜怒來,進了門,瞧他們二人一眼,便直接落座在了堂上。
下人奉茶上來,高拱沒碰一下,徑直問:“提親的人呢?”
管家高福連忙上前來回:“安排在前廳了,是固安伯夫人親自來的。您不在,老奴沒敢請她進來。您看?”
“既然人沒進來,就不必進來了,讓她等著……”話未畢,高拱忽然抬頭,看向謝馥,“馥兒怎麼看?”
謝宗明原本已經准備好了一肚子的話,怎麼說也是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他這個做父親的怎麼也能說上兩句話吧?
沒想到高拱看也沒看自己一眼,直接問了謝馥?
女兒家的終身大事,豈能直接問她?
一時之間,謝宗明的心裡充滿了憤懣,高拱眼裡到底有沒有自己?
可沒人搭理他內心那點小小的不忿。
謝馥直接一牽裙角,當堂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大禮:“馥兒蒙祖父憐惜,由紹興接到京城,已有數載。平日裡皆祖父照顧,馥兒年幼頑皮,多有讓外公操心之處。如今馥兒方至曉事的年紀,祖父大恩尚未及報,只願多孝順您幾年。”
一句話,不嫁。
大家伙兒說話都這麼冠冕堂皇,謝馥不過其中之一,沒什麼大不了的。
高拱早猜到是這個結局,趁著提親的人還沒進來的時候,直接跟外孫女謝馥拍板:不嫁。
剩下的事情不就簡單了?
高拱笑了一聲,朝高福道:“我琢磨著也是,這乖孫女養起來,我自己還沒怎麼看夠呢,怎麼就能隨隨便便嫁出去為人媳,受婆家的罪?你直接把來提親的給我轟走。什麼固安伯府,就他們那一家子也想娶馥兒?做夢去吧!”
高胡子一貫火爆脾氣,說話不客氣的時候多了去了,似這般出格的話,高福聽了不知凡幾,所以都不需要反應,直接抽身退出。
“老奴明白。”
看著高福的影子消失在客廳之中,謝馥就松了一口氣兒。
剛才忽然得知有人來提親,謝馥也是嚇了一跳,尤其是在聽說來提親的竟然是“固安伯府”之後。
她還真擔心就這樣稀裡糊塗地嫁了出去,沒想到高胡子竟然這樣干脆果斷,半點面子也不給。
雖是脾氣火爆,可這樣會不會也過了一點?
不知怎地,謝馥想起了高氏。
“岳丈大人,”謝宗明看著,心裡終歸有一口氣,“這門親事……”
“你有意見?”
高拱毫不客氣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涼涼的,冷冷的,像是在說:有意見也給我憋回去。
謝宗明窒了一下,硬著頭皮開口:“這般拒絕了這一門親事,會不會太……草率了一些?固安伯府乃是皇親國戚,祖籍也在江南,正好與我謝家相近。且這一家還是皇親國戚……”
“皇親國戚又怎樣?”高拱納悶兒了,“我高拱的外孫女,還稀罕那皇親國戚?”
“……”
謝宗明瞪大了眼睛看著高拱。
這一幕頗有些滑稽。
謝馥悄悄打量了一眼,看見謝宗明臉上表情不好,眉梢微微一挑,聰明的沒有說話。
謝宗明,官位不低,可在高拱面前也就是個芝麻小官;
謝宗明,本事不低,可在高拱面前像是只小螞蟻;
謝宗明,是謝馥的生父,可在高拱這個位高權重的外祖父面前,一樣得夾緊了尾巴。
謝馥知道高胡子對自己很好,也無一刻不感激,同時,在看見謝宗明那畏首畏尾的模樣的時候,她也不由得想:權勢真是個好東西。
高拱原本就沒打算顧念謝宗明的感受。
“馥兒這幾年都在京城長大,你人不在京城,所以不了解情況。你雖是馥兒的生父,可馥兒的終身大事,你還是不要過問的好。一切有我來做主,必定不會讓馥兒吃了虧去。一切,你只管看著就好。”
“那您這般不給固安伯府留面子……”謝宗明還是猶豫。
高拱道:“有意見,他到皇上跟前兒告我狀去啊,看看到時候誰彈劾誰!”
嚇!
謝宗明聽得倒吸一口涼氣。
沒辦法,這話真是太狂了。
高拱這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准備跟固安伯府對上啊!
朝廷上下的文官沒幾個不站在高拱這邊,有幾個人敢跟她打嘴仗?
高拱一副鐵了心的樣子,謝宗明也看出來了,所以他終於只憋出來一句:“那一切……但憑岳丈大人做主了。”
高拱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抬頭,看了還站著的謝馥一眼,對謝宗明道:“我有幾句話要問問馥兒,你今日還要去戶部一趟,就別耽擱了,一會兒從側門出去便是,前門人多。”
“是。”
謝宗明遲疑一望謝馥,卻只見謝馥低眉順眼地站著,仿佛半點也沒注意到自己,有什麼話都不好說出來,憋悶地走了。
他人一走,廳內的氣氛,就似乎一下正常了起來。
剛才高胡子臉上那種不動神社的表情,一下消失地無影無蹤,拿起茶盞來,重重朝著桌上一放,高拱已經險些氣暈了頭。
“這固安伯府,沒得要踩到我高拱臉上不成?藏污納垢,貪贓枉法,還想要娶我外孫女!痴心妄想!”
固安伯府的惡行,高拱早不知明裡暗裡跟皇帝說了多少次了,可半點用處都沒有。
每次見了固安伯腦滿腸肥的樣子,高胡子都要好生掰著手指頭算算,多少災民遭了秧,多少百姓的賦稅進了他那大油肚……
朝各個地方伸手撈錢也就罷了,現在竟然要伸手朝著自己外孫女,准備撈個媳婦兒回去不成?
真是豈有此理!
謝馥倒已經過了那個生氣的時候了。
她湊上前來,伸手把那微燙的茶盞從高拱手中取下來,嘆了口氣:“外祖父不好奇,這中間到底有什麼曲折嗎?”
“固安伯世子陳望,這小子我也見過,長得人模狗樣,半點真本事沒有。能有什麼曲折?”高拱嘀咕了一聲,接著狐疑地看向謝馥,“難道?”
“您想到哪裡去了……”
謝馥無奈,微微嘆氣。
“我記得你前幾天法源寺,似是與那小子衝突了?”高拱捻須,臉上忽然露出紅潤的微笑,“不打不相識,興許就這樣對你一見鐘情了?”
尋常人家小姑娘聽見這樣的話,怕早已經滿面羞紅,可謝馥不為所動:“馥兒可沒這麼大的本事,也不記得在旁的地方是不是碰到過他。不過當日在法源寺門口,那固安伯世子可是開口,罵咱們高府有什麼了不起,要我們走著瞧的。短短時間內竟然來提親,很難想中間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陰謀?
這個詞一出來,味道可就變了。
高拱捻須的手指,僵硬了那麼一下,皺紋橫生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往回收斂,消失得一干二淨。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
在這一刻,謝馥的目光,仔細從他臉上掃過去,沒有放過半點細節。
高拱的目光漸漸抬起來。
謝馥已經不動聲色地收斂了表情。
高拱道:“你是想到了什麼?”
“幾年前,馥兒說過,娘親是從固安伯府回來才出事的。”謝馥淡淡開了口,“那個時候,您跟我說,查了,可什麼也沒查到。”
“……是。”
看著這一張多少跟啟珠有些相似的臉,高拱的眼神,有些恍惚起來,隱約有淚光在裡面浮現,然而轉眼就不見。
“你還是懷疑固安伯府?”
“馥兒不能不懷疑。”
高氏之死,是她心裡永遠也解不開的結。
好端端的,即便是在謝家半點事也不管,也沒見高氏有什麼異常,可見她對自己在謝家的一切都不在意。到底是什麼,能讓她忽然之間懸梁?
千思百想,謝馥明白不了。
高拱垂下了目光,伸出手去,撫摸著謝馥的發頂:“好了,馥兒乖,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遲早,祖父會查清的……”
這一位當朝內閣首輔的目光,忽然多了那麼幾分蒼老。
世上最悲,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
高拱眨眨眼,勉強笑了出來:“你也累了,先回去吧。固安伯府這事兒,我會處理好的。”
“馥兒告退。”
謝馥垂眸,心裡已經嘆了一聲。
她走退了出廳,看見外面明艷的日光,庭院之中漸漸深了的綠,一重一重,構成了她眼底的陰影。
當朝輔臣,隆慶元年高氏懸梁之謎。
真的半點蛛絲馬跡也查不出來嗎?
或者是,查到了,可不願說?
謝馥不知道,也無法當面質疑高拱什麼,畢竟這是世上最護著自己的人了。
她唯有,自己去查。
高府門外,所有人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掏了掏耳朵,像是不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一樣。
管家高福兩手交握在一起,把固安伯夫人送到了門外。
這時候,高福心裡有些納悶。
他沒忍住,悄悄打量了一眼固安伯府人。
這一位當朝皇後的生母許氏,生了一張很不錯的臉,並且因為駐顏有術,顯得比她這個年紀的人年輕很多,臉上很難看到幾條皺紋。
最重要的是……
固安伯夫人的臉上,根本看不到半分的慍怒。
許氏停在了最上面那層台階上,看了一眼高府高高掛上的匾額,似是喟嘆:“看來高府的門第還是太高,是犬子沒福,高攀不上嘍……”
說完,她一揮手。
“高管家就送到這裡吧。”
“是。夫人慢走。”高福近乎詫異地看著許氏波瀾不驚地轉過身,喚了固安伯府的轎子,就直接上了轎。
方才浩浩蕩蕩一群送提親禮的隊伍,就跟著轎子一路遠去,留下高府門口一地跌落的下巴。
好好的一出好戲,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落地了?
這不是逗咱們嗎?
高拱一回來,所有事情就擺平了?
好半天,才有人反應過來:“送禮的隊伍都走了,這是高大人拒絕了提親啊!”
“是啊!”
人群一下炸開了郭。
高福咂咂嘴,有些納悶。
身邊小廝跟在他身邊:“要不要把這些人趕走?”
高福搖頭:“沒熱鬧看,一會兒人就走了。奇怪……”
“奇怪?”小廝沒明白,還以為他有什麼吩咐。
然而高福皺著眉頭,沒有理會。
他不是奇怪別的,只是在奇怪:這一位固安伯夫人,對提親的結果,真是半點也不在意。就好像……
就好像早就知道會失敗,她不過是來跑上一趟一樣!
不得不說,這麼多年識人下來,高福還是有幾分眼力見兒的。
固安伯府的轎子沒一會兒就回去了,許氏款款進了自家門,還沒進屋呢,就聽裡面興奮的大喊聲:“娘,娘,娘,你回來了,怎麼樣了?”
許氏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換上了一身新袍子,一臉忐忑興奮的陳望。
陳望拽著許氏的袖子,就等著許氏給個准話。
坐在屋裡的固安伯陳景行聞言哼了一聲,瞥了那邊娘倆一眼,低下頭去擺弄昨天摔碎了的玉璧碎塊。
許氏伸手摸摸陳望的頭,在他期待的目光注視之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兒啊,娘……娘對不起你,那高大學士真是半點面子也不給,竟然沒答應!”
“什麼?!”
開什麼玩笑,不是說娘出馬必定能成的嗎?
陳望不敢相信。
“您不是說……不是說……”
“我是覺得你跟那謝二姑娘真是門當戶對,天生的一對。可誰知道高胡子就那個強脾氣,你說氣人不氣人,我連他面兒都還沒見著呢,就找他們家的管家把我給打發了,說是這親事沒門兒,叫咱們別想了。”
說到這裡,許氏又是一聲嘆出來。
“那謝二姑娘也說了,還想要再孝順高胡子兩年,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啊……”
“什麼孝順?”
陳望氣得要死。
“我還不知道嗎?摘星樓的姑娘們早就跟我說過了,若是有人上門提親,願意嫁的就說什麼一切聽從父母,不願意的都說什麼要孝順父母。高府那麼多人,哪裡用得著她來孝順!這是她根本瞧不上我!”
聽見這一句,那邊的陳景行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了自家兒子一眼。
嘿,沒想到這摘星樓的姑娘說話還挺有道理。
可不是這樣嗎?
只是這話說的太白,未免傷人。
陳望認定自己對謝馥一見鐘情,非她不娶,這會兒被許氏一個壞消息砸過來,發熱的頭腦竟然出奇地冷靜了下來。
他沉默了許久。
許氏與陳景行對望了一眼,生怕這一根獨苗苗受了刺激,出什麼事兒,不由得搖了搖他:“沒事吧?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這謝二姑娘不肯,你就找別人唄。”
“別人都不如她好。”陳望擰著眉頭,開始在原地踱步。
其實他也知道,謝馥必定看不上自己,又怎麼可能嫁過來?
可他偏偏一眼就相中了她,自打那一日驚鴻一瞥之後,真是眼底心裡再沒有別的姑娘了。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謝馥“從”了自己呢?
陳望開始思考難題。
許氏還想規勸他:“我看你啊,也就是一時的新鮮勁兒。前段時間你還跟我鬧,說要納那個摘星樓的頭牌為妾嗎?要娘說,你也到了年紀,房裡是該有個人了。這秦幼惜人不怎麼樣,可架不住你喜歡。謝二姑娘得不到,這秦幼惜你就娶了吧,只要你開心,什麼都好。好不好?”
“……不好。”
陳望忽然站住了腳。
秦幼惜的美貌當然是全京城都知道的,那風情,那滋味,叫人想到了骨頭裡。
可那又怎樣?
一千一萬個秦幼惜,也比不過他心尖尖上那個謝馥。
陳望覺得自己就是著了魔,早幾百年要有人在他面前說什麼一見鐘情,他一定把這傻子痛打一頓,可現在……
陳望自己就是那個傻子。
他目光閃爍,一雙桃花眼裡寫滿的都是認真。
忽然之間,陳望扭過頭,直直看向許氏。
“娘!”
“……怎、怎麼了?”
許氏簡直嚇了一跳,只因為陳望這眼神太熱切,太鋒銳,那一瞬間像是什麼東西在閃爍一樣,有一種奇異的灼熱。
這還是自己那個插科打諢不正經的兒子嗎?
許氏恍惚了一下。
陳望對自己的狀態渾然不覺,兩手一拍,已經說出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來:“爹,娘,我已經認定了她,除了她之外我誰也不娶。高胡子是比咱們有本事,可他再大,也是一人之下。您忘記了,還有皇後娘娘啊!”
“噗!”
陳景行一口茶噴出了老遠。
許氏頭一回忘記自己貴夫人的做派,瞪大了眼睛。
陳景行有一子一女,兒子自然就是陳望,女兒可是當朝國母。
一家上下,對陳望都是疼到了骨頭裡,陳望若提什麼要求,皇後都會盡量滿足。
沒想到,這個時候,他竟然想到了皇後!
事不宜遲,陳望是個說風就是雨的人,抬腳就往門外跨:“爹,我們現在立刻進宮去吧!”
“……”
陳景行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許氏看著那孩子的背影,也不知怎地有些沉默下來。
她回頭一看陳景行,重重嘆了一口氣:“這孩子……該不會是動了真心吧?”
眨了眨眼,陳景行還是說不出話來。
皇宮,慈慶宮。
宮中的擺設並不奢靡,透著一股子高貴大氣的樸素,也透著一種奇怪的陳舊。
陳皇後在宮中不少年了,已經過了爭寵的那個年紀,比起花容月貌、雍容華貴的李貴妃,顯得淡雅又清靜。
人少了,冷了,也就清了。
不過,好在她還是皇後。
目光下垂,陳皇後隨手一整袖子上繡著的鳳紋,唇邊掛了淺淺的幾分笑意,注視著恭敬在堂下行禮的朱翊鈞。
“兒臣給母後請安。”
朱翊鈞的頭低下去,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這是當朝太子,可不是她的兒子。
想到這一點,陳皇後唇邊的笑意淺了幾分,不過依舊毫無破綻。
“太子請起,不必如此多禮。”
說完,她隨意一掃,卻沒瞧見那雍容華貴的身影,心裡不由得奇怪。
“你母妃呢?”
往日都是李貴妃帶著朱翊鈞一起來給自己請安,這麼多年,雖路途遙遠,也都沒有斷過。可以說,至少在表面上,李貴妃這六宮寵妃對自己還很尊敬,並沒有出什麼亂子。
在沒看見李貴妃那一剎,陳皇後心裡一沉:難不成終於要撕破臉了?
下面朱翊鈞依言起身,一張有些嚴肅的臉上帶著沉靜,嘴唇一抿,並未表現出任何異常,對著陳皇後道:“回稟母後,母妃今晨早起,頭暈嘔吐,實在不適。兒臣離宮之時已經請了太醫診治,母妃讓兒臣向母後告罪,今日不能親自來母後駕前請安,還請母後恕罪。”
“哦……”
陳皇後應了一聲,目光落在朱翊鈞的身上沒有移開過。
朱翊鈞站在漆黑如墨的金磚上,眼角眉梢似乎都被染上了那種冰冷的味道,長睫毛微微遮著一點眼神,以至於自己無法看清那一雙深潭一樣的眼睛裡到底藏著什麼。
方才他說話的語調,沒有半分的心虛,也沒有半分的異樣。
病了?
頭暈嘔吐?
陳皇後可知道,“嘔吐”這兩個字,對後宮的女人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心思千回百轉,可轉眼又收斂下去。
太子已立,自己膝下無子,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一時之間,有些心灰意冷,陳皇後淡淡擺手:“無妨,本宮早說了,慈寧宮甚遠,她既然病了,更不用來請安。太子不必告罪,賜座。”
朱翊鈞心裡想著今早發生的事情,坐下的同時,不動聲色一打量陳皇後,忽然發現,這一個跟自己母妃差不多年紀的女人,看上去竟然已經老態橫生。
在目光觸到陳皇後眼角細細的紋路的那一剎,朱翊鈞及時地收回了目光,放在自己的手上。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位很克制的太子。
他身上,有著截然不同於其父的一種肅然和冷靜。
有時候,陳皇後都在想,隆慶帝朱載垕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兒子?
然而,這念頭也不過就是一閃而過罷了。
畢竟,他有那樣的一位母妃。
興許真是人快老了,陳皇後覺得自己腦子裡的念頭越來越多,可掰著手指頭算算,也不過才三十許。
心裡苦笑一聲,陳皇後已經整理好了思緒,准備問問太子近日來的功課。
“太子昨日……”
朱翊鈞微微傾身,朝著前面,以示自己正在認真聽著。
沒想到,一名太監急匆匆從外面進來,細碎的腳步聲很小,踩在地毯上,幾乎聽不見。
可陳皇後停了下來,依然回過了眼去:“怎麼急匆匆的?”
那小太監跑上來,湊到陳皇後的耳邊,說了兩句。
朱翊鈞只聽到什麼“世子”“提親”之類的,聯想到今日宮外傳來的消息,不由覺得手臂上某處傷口隱隱作痛。
他下意識地就要抬手一按,可注意到陳皇後的目光已經挪了過來,不由生生止住。
陳皇後已經聽完了小太監說的話,微微一點頭,神色明顯沉了下來,對著朱翊鈞淡淡一笑:“出了些事,太子一向是勤學好問,想必張大學士把你教得很好,今日母後就不問你功課了,你早些去吧。”
“是,兒臣告退。”
想必是出了什麼事吧?
朱翊鈞很識趣,很快退下,等到出了殿,順著走廊朝上學地方去,後面便傳來了腳步聲。
他轉頭看去,不由一怔。
國丈和……
陳望?
眉頭一挑。
朱翊鈞在想:為了提親那件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23章 小本子
陳望人往殿上一走,直接一掀衣袍,利落地下跪行禮,氣呼呼道:“請皇後娘娘大安!”
“這是怎麼了?”
雖已經從太監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可乍一見陳望這樣子,陳皇後依然皺了眉頭,問了一聲。
這時候,陳景行才急匆匆地從門外進來,險些閃了老腰。
“老臣給皇後娘娘請安,犬子無禮,衝撞皇後娘娘,讓娘娘受驚了。”
陳景行這畢恭畢敬的模樣,陳皇後也看多了,嘆了一口氣:“父親不必多禮,快請起。他年紀輕輕,難免衝動,也不是什麼大事,也平身吧。”
“謝娘娘。”
父子二人一齊謝了一聲,陳景行起身。
可陳望還直挺挺跪在地上。
陳景行見了真是病都要被氣出來了:“逆子,你還跪著干什麼?”
“孩兒還有事情要求娘娘,不敢起身。”陳望咕噥著,老實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娘娘,你侄兒看上了一戶人家姑娘,可那姑娘不肯嫁給我,您能指個婚嗎?”
“……”
陳皇後沒了話說,也不知應該說什麼。
這小子說話也是能忽悠,只說是看上了一戶人家的姑娘,卻不說這一戶人家就是高拱。
高大學士的外孫女,還偏偏是那最放在心尖尖上的一個。
陳皇後沉吟了半晌。
陳望只當皇後還不知道情況,抬起頭來就想要解釋。
卻沒想,就在此時,陳皇後一聲悠悠的嘆息。
“喜歡上誰不好,偏偏是高大學士的外孫女,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您知道?”
陳望傻眼。
陳皇後起了身,竟親自把陳望給扶起來:“天還沒暖,地上涼,年紀輕輕就跪著,也不怕傷了身子。咱們陳家,也就你一個了。只是這一件事……”
“弟非她不娶!”
眼見著皇後就要開始說教,陳望及時地開口堵住了她的話。
陳景行真是要氣暈了,恨不得直接把這臭小子拖下去往死裡打,要脫了一層皮才好。
他擦著頭上的冷汗,看著陡然沉默的陳皇後,壓低的嗓音多少透著幾分奇怪的味道。
“皇後娘娘,望兒從小就喜歡胡說八道。這高大學士府,臣已經去提過親了,只是高大學士半分面子不給,直接拒絕。臣也實在沒有想到,這孩子竟然這樣不懂事,還請娘娘原諒……”
平靜的目光抬了起來,落在陳景行肥胖的臉上。
陳皇後接觸到他那隱晦的目光,悄無聲息地轉過了秋水一般的眼眸,側過身來,順著殿上的台階,慢慢朝上面走。
她九鳳朝陽的裙擺拖曳在台階上,隨著她的移動,一點一點朝著鳳座上爬。
這慈慶宮雖然簡單,可有這鳳座和案上的鳳印在,就還是六宮之主。
殿中的氣氛,忽然變得冷寂下來,透著一種沉甸甸的壓迫。
興許是感覺到了這樣的壓迫,陳望的呼吸快了幾分。
他也說不清這種奇妙的感覺從何而來,轉過頭一看,父親的神情似乎帶了幾分恍惚。
“爹,姐姐,這件事也不是沒可能啊。”
陳皇後已經重新落座在殿上,聞言將眼眸轉向他:“哦?難道還有什麼轉機?”
陳家在沒出皇後之前,不過是個普通人家,也沒多大的權勢,全靠著陳皇後成為了皇後,陳景行才封了固安伯。
高拱家往上數個三兩代,是要比陳家風光,更不用說現在了。若她是高拱,也不會同意這一門親事。
陳景行也沒想到陳望會說出這一番話來。
他第一個想法,竟然不是“為什麼”,而是心裡咯噔的一下,他這兒子,約莫真是陷得深了。
什麼狗屁的一見鐘情?
真是叫人傷透了腦筋!
陳景行正自煩惱,可陳望的目光卻明亮無比,他比出一根手指頭來。
“第一,我們真算是門當戶對;第二,若是我娶她,必定保證不拈花惹草不納妾不養同房!”
“……”
殿中忽然一片寂靜。
陳景行嘴巴也張開,轉頭看向自己這兒子:瘋了不成?
再說了,現在不拈花惹草有什麼用?早幾百年混跡在煙花柳巷,你干什麼去了?誰信你?
可陳望不管,繼續說。
“第三,前段時間在法源寺,我惹了她不高興,這才是她拒絕我的原因所在。想必連著高大學士都覺得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跟那些流氓沒有什麼兩樣。可是娘娘,我跟他們不一樣的!”
陳望臉上帶了幾分憤憤,三根手指在空中揮舞著,顯得有幾分喜感。
陳皇後瞥了陳景行一眼,終於頭疼地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這一系列的理由,不過都是他一廂情願地相信兩個人還有可能罷了。
至於陳皇後……
相信?
半點也不相信。
只是這孩子瞧著實在是痴心一片,那眼睛底下的光,叫人看著有一種奇怪的不忍心。
能開口說不拈花惹草不納妾,還能有幾個?
想想現在隆慶帝在做的那一檔子事兒……
陳皇後的心思恍惚了片刻,接著卻醒悟過來,眼神一轉,已經對上了陳望期待的目光。
“本宮……”
“娘娘?”
陳望聽見陳皇後終於要發話,眼神又亮了幾分。
陳皇後開了口,卻很久沒有說話。
她瞧著陳望的模樣,臉上的神情漸漸柔和下來,眼角眉梢都帶了一點長姐的溫柔。
“好吧。本宮想想,你說的未必沒有道理。再說了,以我固安伯府的家世,也未必真的配不上那謝二姑娘。你既然痴心一片,求到我跟前兒來,我也不好說什麼也不做。只是高大學士貴為當朝首輔,我一介後宮婦道人家,斷斷不能有賜婚之舉。不如,請那謝二姑娘入宮來,讓本宮瞧個真切,也找個機會,讓皇上拿拿主意。”
“太好了!”
陳望頓時一喜,接著又想到什麼,臉一垮,哭喪起來。
“她怎麼進宮呀?到時候我又怎麼能看見她?再說了,皇上怎麼可能賜婚?”
“本宮只能做到這裡了。”陳皇後語氣平靜,“剩下的,只能看你自己。若你二人不成,那也只能嘆有緣無分,正好也就順其自然。”
陳景行聽著皇後的口氣不大對了,連忙拽了陳望一把,威脅地使了個眼色。
臭小子還不知足,不知道要請大臣們的女兒進宮也是很難的嗎?
還不知皇後要尋找怎樣的理由呢。
如今宮中的情勢微妙,陳景行只擔心出事,他瞪完陳望之後,只道:“你出去,我與娘娘說上兩句話。”
要說什麼?
又不讓他聽?
陳望真想說,你們別把我當小孩子了。
可轉念一想,罷了。
反正他現在高興,皇後娘娘雖沒打包票,可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對自己來說也算是難得。
於是,陳望高高興興地躬身一禮,從殿內退了出去。
一直望著他的陳景行從殿門口收回目光,長長嘆一口氣。
坐在上首的陳皇後低下了頭,淺淺的陰影覆蓋了臉上並不明顯的表情。
她道:“真是孽緣啊……”
“娘娘為何答應?”
照陳景行想,提親已經是滿足了這小子,怎麼還能得寸進尺,求到皇後這邊來?最近可是多事之秋。
陳皇後低聲一笑:“終歸是我最疼的弟弟,他有求於我,我又怎能拒絕?更何況,父親是否太杞人憂天了?”
“娘娘此話……”陳景行怔然。
陳皇後淡淡道:“前幾日在法源寺門口的事情,本宮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那謝二姑娘對毫無恩怨之人,向來冷冷淡淡,不得罪也不討好。那張離珠早年對她頗不客氣,二人才這般針鋒相對。可弟弟何曾得罪過她?”
這樣一說,陳景行的心就懸了起來。
他頗為遲疑,上前一步,下巴上的肥肉都跟著抖了抖。
“難不成,是……”
即將要出口的話,被陳皇後陡然轉過來的一個眼神給阻止。
陳景行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雖曾考慮過當年的那件事,卻沒想到那謝二姑娘竟也有可能有所懷疑。
那陳望那臭小子還如此痴情,他日豈不為此女所害?
一想起來,陳景行不由心驚不已。
陳皇後仿佛早已經將這些事情料在心中,臉上神情波動並不明顯。
“不過也不用過於憂心。皇上不會同意的,高拱也不會同意的,那謝二姑娘又怎麼可能願意?於少年人而言,興許他會摔一跟頭,可未必不能變得更好。”
最後的這一個“他”指的,就是陳望了。
陳景行的目光,落在陳皇後波瀾不驚的臉孔上,想要說什麼,嘴唇分合,分合,最終又閉上了。
他終究什麼也沒說。
當日,陳皇後便借口說時將夏至,宮中御花園之中的花們也都開到了尾巴上,天氣也漸漸熱起來,不如請王公貴女們進宮一敘,避避今年才出來的暑氣,也顯示皇上的恩德。
隆慶帝早已經疏懶政事有些時日,一聽陳皇後說“王公貴女”,當即眼珠子轉了幾圈,蒼白的臉上露出幾分奇異的神色來,竟直接同意了陳皇後的提議。
陳皇後當時領命便要離去,准備請帖等事。
沒想到,隆慶帝竟然手一招,叫住了她:“皇後留步。”
枯瘦的隆慶帝臉頰兩邊有些凹陷,越發顯出那一雙無神的眼睛。
明顯,縱欲過度了。
他的手指伸出來,像是干柴一樣,見皇後停下了腳步,就縮回來,似是無意地摳了摳手臂上某個位置。
“皇上還有何事?”
陳皇後只記得,夫妻二人之間的感情已經寡淡到了極致,她也算是色衰愛弛。
隆慶帝要說的當然不是那風花雪月之事,陳皇後在心裡猜測著。
可等隆慶帝話出口的那一瞬間,卻終究讓她猝不及防。
“朕記得,高胡子那外孫女謝二姑娘,雖是她遠嫁去紹興的女兒所出,不是親孫女,可高胡子疼她。你請人的時候,莫要忘了她。”
竟是謝二姑娘,謝馥!
天底下這麼多的勛貴之女,隆慶帝怎會獨獨記得這一個?
陳皇後兩手交扣在身前,手指一用力,指甲便陷入了掌心肉中,痛得她清醒了幾分。
陳皇後佯作無事,恭敬地俯身一禮:“謝二姑娘的大名,京中之人都有耳聞,臣妾又怎敢忘了她?”
“恩,那就好,你去吧。”
仿佛是覺得這樣交代好就好了,隆慶帝終於打了個呵欠,擺擺手。
陳皇後重新退下,一路出了乾清宮,可原本鎮定的腳步,很快就亂了。
她止不住自己渾身的顫抖,甚至快要維持不住那六宮之主的平靜。
宮女們都離得很遠,沒有人敢走在她身邊。
陳皇後喃喃自語:“也好,也好……這般名正言順,正好把人請進宮裡來……正好,正好……”
晴空下,幾只燕子飛了過去,留下幾個小小的黑點。
高府,謝馥的院子廊下。
這一回換了霍小南去教那一只蠢鸚鵡說話,已經不知道叫了那蠢材多少聲“小爺”,偏偏蠢鸚鵡說出來的都是“二姑娘好”。
霍小南氣得,直接一把把手裡的東西都扔了。
“這小畜生,就適合燉了吃!”
謝馥書房的窗開著,隱約可以看見一道清麗的身影站在書格邊,纖纖素手從那一摞摞書上拂過。
一排,兩排,三排……
最終,透明的指甲蓋一點,手指停在了繡著雙魚紋的一個書格上。
這上面排著不少的書,不過都沒有名字。
謝馥手指在最中間那一本書的書脊上一敲,便把那一本取了下來,拿在手裡。
是個藍皮小簿子,不管是書脊還是封皮上,都干干淨淨的,一個字也看不見。
只有簿子書頁的邊緣,有些輕微的起毛,顯然是曾經被人翻閱過。
如果從側面看,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本書被分成新舊兩個部分。
謝馥走回了書桌前,輕而易舉地翻開了這一本簿子。
娟秀的小楷稀疏地排在紙頁上,每一頁上僅有兩三個字。
謝馥翻的速度太快,寫了什麼也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
她提起了筆,嘴裡咕噥了兩句,默默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名字:
陳望。
有仇記仇,有恩記恩。
滿月雖從沒擅自動過謝馥的“小本子”,可卻知道這上面到底寫的什麼東西。
見她朝上面記了個名字,忍不住嘆氣:“您寫上了,回頭還不是要劃掉的。”
“寫上是規矩,劃掉也是規矩。”
有仇報仇,有恩記恩。
謝馥從來不含糊。
旁人若得罪了她,仇不隔夜,不能放太久,放太久她人懶,記性也實在不很好,說不准就會忘記。
有小小仇小怨,先報了再說。
謝馥想想,自己還是個非常耿直的人呢。
她眯起眼睛來笑了:“陳望這人不算很壞,也算不得什麼大仇。”
若有什麼大仇,約莫也是跟他爹。
仔仔細細盯著筆尖半晌,謝馥的思緒漸漸飄遠了。
她現在還不知道,宮中已經傳出了要辦宮宴的消息,現下請帖已經很快送到了各淑女名媛的府上。從張離珠到葛秀,無人不有。
很快,也會到她這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24章 等你下鍋
近暮時分,沉沉的落日灑下淺淺金輝,照在胡同口上,一行太監腳步匆匆,很快畢恭畢敬地停在了高大學士府門口。
外頭守門的一眼就看出這是宮裡來人,一個連忙上來迎,一個連忙趕去通傳。
陳皇後的速度無疑很快,只怕遲則生變,不如趁李貴妃還什麼都不知道,直接把事情給辦下來。
說句大不敬的話,隆慶帝是個好色的皇帝,宮裡新進來一個奴兒花花還不夠,偏生還想看些新鮮的。若他沒這個心思,只怕不會同意。
陳皇後也說不清自己心裡到底是生氣還是惱怒,或者慶幸,失望。
總之,事情向著她打算的那樣發展著。
高拱沒在府裡,宮裡的來人驚動了謝馥的外祖父,也沒讓謝馥出面,高老夫人將這一封請帖給接了下來,便叫人傳給了謝馥。
早上才有人來提親,下午就有宮宴的請帖下來。
這時機,未免頗為微妙了。
謝馥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請帖,沉默了半晌沒說話。
十日之後,宮中宴飲。
來的詭異。
外頭響起了稀疏的腳步聲,同時有哼歌兒的聲音出來,漸漸接近了。
謝馥恍惚之間抬起頭來,就瞧見一身利落打扮的霍小南,手裡甩著馬鞭子,似乎才回來不久,臉上洋溢著大大的微笑,站在庭院之中一棵老樹下,嘴角勾起來。
“姑娘,事兒辦好了!那劉一刀,果真有些本事。”
桌上的請帖躺著,謝馥起身走到門口,看他:“如何?”
“自打您讓我把那老伯護送去衙門之後,老伯把事情來龍去脈給劉一刀說了一遍。那劉一刀一開始還不相信,後來一查,真不是這老伯。錢通當鋪的掌櫃主動去衙門報案,說看見了一個家伙拿東西來當,無巧不巧,就是劉一刀丟的東西。”
說到這裡,霍小南嘿嘿笑了兩聲,竟透出幾分奸詐狡猾來。
謝馥哪裡能不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
當初這小子在市井裡晃悠的時候,最怕的就是劉一刀他們這些在衙門裡吃飯的,現在劉一刀知道自己斷錯了案,只怕當堂窘迫不已。
霍小南一個原本害怕劉一刀的,現在能抄著手看他笑話,心裡能不高興嗎?
“你呀,也別太得意忘形。最後老伯放了嗎?”
“早就放了回去了,劉一刀還算仗義,怕那賊鬧事,派了人看著,生怕出事。不過真正的賊還沒抓到。”
霍小南撓了撓頭,今天打探到的消息就是這樣了。
謝馥聞言點頭:“那剩下的也就是衙門裡的公案了。”
這樣算算,今月的一樁善事也算是行完了。
只是不知,高氏的在天之靈,是不是把這一切看在眼中?
又是不是會拽著她,大聲地叱罵她:人死不能復生,行善作惡,又有什麼大不了?
謝馥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輕輕動了動,最後勾起一抹笑來。
“可還打聽到外面有什麼別的消息沒?”
“別的消息沒有,倒是舊消息有不少。”霍小南想起這件事,嘴角一癟,“這幾日,京城裡又在談您呢。”
今日才有固安伯府的人來提親,沒想到竟然連高拱的面兒都沒見著一次,現在傳得沸沸揚揚也是應該。
謝馥只以為事情是這樣,也沒在意。
“等改日有了新的事情出來,也就不聊了。”
“不是……”霍小南猶豫了一下,一抬頭,看見謝馥已經望了過來,終於還是老老實實說了,“他們說的不止這個。”
“還有什麼?”謝馥微微訝異。
霍小南脖子一梗,硬生生道:“白蘆館。”
白蘆館……
這詞兒聽上去有些耳熟。
謝馥腦海之中霎時間劃過一個畫面:“啪”一聲,自己把一封請帖扔在了桌上,面前是兩個婆子險險壓不住的表情。
“張離珠?”
謝馥一副早已經忘記這件事的表情,忽然想起來,有些恍然的驚訝。
霍小南陡然開始在內心憐憫那一位貴小姐,挑釁誰不好,偏偏來挑釁謝馥。
謝馥出了名的眼底沒人不記事,有事都記在小本本上……
好吧,作為謝二姑娘最忠心的狗腿子,霍小南不該這樣想。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謝馥:“當初她要約您白蘆館鬥畫……”
結果被您給擺了一道。
哦。
謝馥想說,我早就記起來了。
不過想想說了也沒什麼意思,索性沒反駁什麼,只道:“在她生日宴上鬥一場已經是丟臉,還要白蘆館再鬥。她爭強好勝,我卻懶得再奉陪了。”
“張小姐從來是萬事都要分個高低,生日宴都要好生做一場名堂出來,只怕您不去的話……”
霍小南糾結半晌,囁嚅半天,真不知應當說什麼了。
謝馥的目光,在霍小南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漸漸轉向院牆去,青青綠樹,藍藍的天,潔白的雲,原本是個好天氣。
可在她目光落到月洞門前的時候,細細的眉一挑,眼底原有的幾分閑適,忽然消失無蹤。
霍小南詫異,隨著她目光一轉頭,便看見了站在躍東門口的謝蓉。
方才外面有宮裡的人來,府裡上下雖然沒敢出去看熱鬧,可消息已經傳到了大家的耳朵裡,自然也傳到了謝蓉的耳朵裡。
怎麼算,謝馥也不過是高拱的外孫女,憑什麼有進宮的資格?
瞧那陣勢,還多尊貴一樣。
謝蓉正在後院裡閑逛,一面想著,一面思索著,就正好走到了謝馥的院子前面,卻沒想到正好撞到謝馥站在走廊下面,頓時也是一怔。
原本謝蓉打扮起來,有幾分江南水鄉的旖旎味道,彎彎的眉眼,甜甜的長相,倒很難讓人生出惡感來。
可到了京城這兩天,她瞧著京中名媛們的打扮都不一樣,畢竟是北京城,帶著一種冷肅的大氣,北方的姑娘們骨架似乎都要大一些,比之江南女子少一分玲瓏,多幾分天子腳下的貴氣和硬朗。
近日京中流行的都是梨花妝,配上繡金銀雲紋的褙子,多用金銀做頭面。
謝蓉於是卸去了原來玲瓏溫潤的玉飾,換上艷麗一些的盤雲金簪,強按在頭上。
謝馥左右看這打扮,都跟初來京城的謝蓉一樣,透著一股子“水土不服”的味道。
不過打扮總歸是旁人的事情,謝馥沒說什麼。
見了人,面子上好歹得過得去。
她微微一笑,下了台階,就站住了,並沒有再往前走:“大姐,真巧。”
“我不過逛園子逛到這裡,不想擾了你們說話。”謝蓉見謝馥還算和顏悅色,心裡有些訝異。
當日那般不給面子的話是她說的,現在這般雲淡風輕的也是她。
越發叫人捉摸不透的一個人。
謝蓉的眉尖微微蹙起。
謝馥打量她臉上神情,始終保持著禮貌而疏離的微笑。
“也沒說什麼要緊的話,既然是大姐在逛園子,馥兒便不請你進來喝茶敘話了。大姐自便。”
謝蓉一窒,有一瞬間沒說出話來,想衝上去撕了她這張假面,可立刻就忍住了。
看來,京城真是個磨煉人的地方。
連當年動不動就捉弄人的丫頭片子,都變得如此不動聲色。
謝蓉莫名地笑了一聲,轉身就走。
從紹興跟來京城的丫鬟秋月還跟在謝蓉的身邊,當年是看見過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的。
初到京城,乍見謝馥,那感覺真跟自己見的不是同一個人一樣。
謝蓉雖已經離開,秋月也跟上去了,可偏偏還忍不住,想要回頭看一眼。
這一看,險些沒把秋月的魂兒給嚇出來。
謝馥站在原地,低著頭,不知何時,素白的掌心裡已經躺著一只髒兮兮的泥娃娃。
泥娃娃的臉蛋紅黑的一片,像是被人糊過一遍一樣,整個看上去已經很是陳舊。
這東西!
這東西!
不就是當初被謝蓉一腳踹到泥裡的那個泥娃娃嗎?
秋月心頭震顫之下,腳下也發顫,險些摔了一跤。
另一名丫鬟連忙扶了一把:“秋月姐姐,當心腳下,這裡有台階呢。”
“哦,是,是……”
秋月站定,驚魂甫定。
回過頭去一看,謝馥還站在原地,手裡放在泥娃娃,一張臉卻已經抬了起來。
可這個距離,秋月實在是看不清謝馥臉上的表情。
往日的一幕一幕,都在她心上回放。
謝蓉已經踏上了台階,准備去亭子裡看看,沒想到秋月背後出事,還半天沒跟上來,不禁有些惱怒:“秋月,你這心神恍惚的到底是要干什麼?”
秋月好歹跟在謝蓉身邊這麼多年,忠心是有的。
她倒吸著涼氣:“大小姐,您看——”
看?
看什麼?
謝蓉順著秋月看的方向看過去,只看見謝馥淡淡轉過身朝屋裡走的背影。
月洞門很窄,遠了之後更不好看,轉眼就沒見了謝馥的影子。
謝蓉什麼也沒看到,心裡一陣窩火,身邊這原本還算得力的大丫頭,怎麼到了高府就連個路都走不好?再想想謝馥身邊那個嬌俏乖巧,嘴皮子也利索的胖丫頭,著實有幾分大戶人家的作風,那不平衡的感覺,霎時就出現在了謝蓉的心上。
她原本想發火的,可周圍都是高府的人,更何況看秋月這般表情,只怕還有什麼隱情在。
一時之間,謝蓉不好說什麼,只能咬牙忍了氣,警告一般看了秋月一眼,沒好氣道:“看什麼?你要想著馥兒妹妹,他日咱們來拜訪就是。”
“是。”
秋月自知今日自己被嚇得失了方寸,外人面前不敢反駁什麼,連忙跟上,只當做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待回了屋之後再跟謝蓉細說。
月洞門內,書房。
“嗒。”
泥娃娃模糊著一張臉,被謝馥放在了書案上,坐在一堆經史子集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謝馥至今還記得當初它落在地上,濺起來的泥水。
她不喜歡謝蓉,謝蓉當初也不過是落井下石,如今也嘗到了踩低捧高的下場。
這樣的小角色,謝馥恨不起來。
她手指撫摸著泥娃娃不甚清晰的眉眼,一點一點地描摹。
“張伯伯,張伯伯,我要這個!”
“這個?”
“不是,這個,這個笑得好看的!”
“好,我知道了,來,就給咱們小馥兒這個,很好看的。你看,泥娃娃笑起來跟你一樣。”
“才不是,我笑起來比它好看多了。您看!”
年紀小小的謝馥,因為終於偷跑出去,買了自己心愛的泥娃娃,高興不已,對著賣泥娃娃的張伯伯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
小娃娃拿著泥娃娃,小娃娃笑得開心,唇紅齒白,泥娃娃也笑得開心,白白的臉蛋上有一團鮮艷的紅暈。
可天上下雨。
笑變成了淚,連泥娃娃臉上的笑容都不為老天爺所憐憫,變得一片模糊。
謝馥想起來,忽的一聲笑。
細細的手指頭伸出去,輕輕一戳。
“當。”
泥娃娃朝後面倒了下去,躺在了隨意翻開的《詩經》上。
“習習谷風,維風及雨。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
後頭的字,被泥娃娃的身子擋了個正著。
謝馥的目光凝滯在了虛空某個點上,沒動一下。
滿月剛剛去外面打聽消息回來,腳步匆匆,皺著眉,從月洞門外面進來。
剛到走廊前面,就看見霍小南跟英俊大眼對小眼。
“來,來,英俊乖,叫小爺。小爺,小爺……”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嘿,你個孫子!”
霍小南氣歪了鼻子。
兩手往腰上一叉,霍小南已經准備擼袖子抓英俊去燉了,身子一轉,恰好看見滿月。
“喲,回來啦?”
滿月沒心思搭理他,頭也沒回,更沒給一個眼神。
“回來了,姑娘呢?”
“在裡頭呢,我看心情不大好的樣子。”所以霍小南就在外面逗鳥,沒敢多問。
“你這麼急匆匆的,是那邊有消息了?”
霍小南可不是戲班子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伙,不僅身手靈活,腦子也很夠用。
掰著手指頭算算謝馥近來的“正事”,也就鹽城陳淵那一件了。
外官們入京朝覲,陳淵今年因為水災的事情會耽擱幾天,可到京城也是難免,一大堆的好事兒等著他呢。
謝馥親爹謝宗明到了,陳淵也不遠了。
滿月沒多解釋,點了點頭,說:“正是要跟小姐說這件事。”
說完,她人已經進去了。
謝馥推倒了泥娃娃,就坐在書案後頭沒動了,背後是一排高高的書架,上面或是稀疏或是密集,堆了一些書,看著像是經常翻閱的樣子。
“姑娘。”
滿月小聲喊了一聲。
謝馥早聽到她方才在外面時候跟霍小南的對話了,也沒問具體情況,只問:“什麼時候?”
“說是就明日整個下午都在漱玉齋等您,後天要上朝,他心裡摸不准主意,想求姑娘給把把脈。”
“知道了。漱玉齋,我記得裡頭正好是在排戲吧?他倒是會選地方。”
“陳大人當是仔細思量過的,此地雖人多眼雜,可明日正好有張家小姐約了人一起去聽戲,都是大戶人家,您也去必定不扎眼。”
對這些事情,滿月也是門兒清。
謝馥看了她一眼,嘴角彎彎:“有滿月你在,看來要我操心的事情不多了。”
“滿月巴不得把您的煩惱都給攆走了,以後把姑娘養得跟我一樣胖胖的。”滿月甜甜笑起來,補了一句,“摸起來有肉。”
“……”
謝馥看了看滿月圓圓的臉盤子,又想想“滿月”這個名字,沉痛道:“要不咱還是換個名兒吧?”
那一剎那,滿月覺得自己的心被捅了無數刀,就差給謝馥跪下了:以後再說“養胖”兩個字,她就去吊死!
內心握拳,滿月痛哭流涕。
當晚,滿月開始張羅謝馥進宮的一應事宜。
十日的准備時間,雖是緊了一些,不過張羅出一套合適的頭面收拾也足夠了。
夜裡對著燈,在房中,滿月把謝馥穿過的一件件衣服都翻了出來,大多出自芸娘之手,很是精致。
“您說您是穿新的去呢,還是穿以前的去?”
謝馥搖搖頭:“舊的。”
滿月的臉頓時垮了下來,手裡拎著一件杏紅圓領袍,可憐巴巴地。
“外公今日可回來了?”
一般高拱白天都在忙朝中的事情,可外面已經黑盡了,卻還沒見到人,著實叫人奇怪。
滿月也看了外面一眼,道:“老大人成日忙朝中的事情,往日也不是沒有深夜才回的時候。您是想跟老大人說點什麼嗎?”
畢竟,宮宴這件事透著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謝馥端端地坐在鏡台前,燭火照著她一張沉靜的臉,臉上的神態在陰影裡晃動,似乎隨之明滅不定。
“也不急……”
高拱人在宮中,貴為內閣首輔,若有什麼風聲,必定也會傳到他耳中。
謝馥坐在鏡台前,盯著鏡中自己的一張臉,慢慢對滿月道:“今日早些歇下吧。”
明天先去會陳淵,再找人問問秦幼惜與陳望那件事怎樣了。
滿月應聲,已經為謝馥理好了榻上的錦被。
昏昏燭火一吹,屋中便陷入一片靜寂之中,窗外溶溶月色灑下,千家萬戶盡在眠中。
京城裡,唯一燈火通明之處,怕是內閣了。
下面大堂內,內閣諸人都坐在一起,高拱與張居正高坐上首,看得出此刻高拱的面色極其難看,張居正反倒是老神在在,面上雖有幾分嚴肅,倒也不見得如高拱一般怒形於色。
茶盞之中的茶已經只有幾分殘余的溫度,張居正略略一整袖子,端起來慢慢喝了一口。
眼瞧著在高拱說過話後,滿堂都沒了聲音,不由勸道:“元輔大人,這件事怎麼也算是皇上的私事……咱們做大臣的,怕不好開口……”
張居正話沒說完,高拱便陡然轉過眼睛來怒視著他。
“今日連叔大都要為皇上說話不成?這般、這般荒唐之事,竟出現在宮闈之中,鬧得百官皆知,眾臣皆知,皇上就不愧對列祖列宗嗎?!”
堂中所有人都低下了頭,仿佛不敢面對高拱此問。
張居正心想皇帝那一檔子破事兒誰不知道,只是沒想到這一次鬧大罷了。
如今太子已立,張居正還是太子的先生,半點不擔心皇帝要是玩脫了該怎麼收場,眼見著高拱越發躁怒,心裡反而越平靜,一張臉上越發不動聲色。
“元輔,咱們還是給皇上留點面子的好吧……”
“面子?”
高拱一聲冷笑,只恨得咬牙切齒。
可轉瞬之後,卻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
他干脆地把袖子一甩,桌上的茶盞霎時被掀翻在地,一口也沒動過的茶水,全倒在地上。
高拱想起今日在殿中之所見,何其荒唐?!
他站起身來,頗為高大的身軀卻顯出幾分垂垂老態,夾雜著怒氣,三兩步跨到門口,高拱一下拉開了大門。
門外的冷風灌了進來,高拱拉著門框的兩手袖子都被風兜滿了,鼓鼓脹脹的。
他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來。
張居正還端坐在右手邊位置上,那是次輔的位置,僅在他之下。
那一瞬間,高拱覺得叔大這一身紅色的官袍,看上去這般扎眼。
眼睛一眨,高拱沒說話,終於松了兩手,轉頭大步朝外面去。
他每步都很重,一路出去的時候,像是要把地磚都給踏碎。
張居正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無喜無怒地看著眾人。
眾人也看著他。
前不久閣臣張春芳才被高拱排擠走,如今內閣之中主事的也就高拱與張居正兩個,現下連這兩人都鬧開了,內閣之中這些個小書辦們,都覺得這內閣即將成為水深火熱的修羅場了。
張居正安撫一般地一笑:“諸位不必驚慌,元輔大人脾氣不好,你們都知道。這一會兒怒極攻心,明日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下面眾人只知道今日殿中發生了十分荒唐的事情,似乎與男色有關,可到底是個什麼樣,也沒人親眼見過。
高拱為了照顧皇帝的臉面,一直也沒把這話說得很清楚,以至於眾人到現在都還迷迷糊糊。
下頭人吞了吞口水,麻著膽子悄聲問:“大人,元輔大人到底為什麼這麼生氣呀?”
聽見此問,張居正目光一轉,看向了那人。
不過是個小嘍啰,膽子倒大。
張居正半開了個玩笑:“本官都不想知道的事,你想知道?”
那人立刻打了個寒噤,瑟縮回去,搖頭如撥浪鼓。
宮外一盞盞的宮燈,排得整整齊齊,點綴著整個皇宮,卻照不亮黑夜投下的濃重陰影。
在這樣的陰影之中,一切似乎都隱形了。
哭也好,笑也罷;榮華也好,失意也罷。
在這樣的晦暗之中,一切都是虛無。
虛無,在朱翊鈞的眼底。
他站在窗前,已經凝視著內閣的方向很久。
毓慶宮正南方,隔著一片大大的廣場,就是內閣辦事的地方了。
那邊的燈火還亮著,可朱翊鈞看不見。
今日在陳皇後離開乾清宮之後,高胡子便奏事入內,誰想到鬧出一樁大風波來。
回想起來,整個皇宮都人心惶惶。
最要緊的,怕是後宮之中人人膽戰心驚吧?
朱翊鈞回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某個大太監,想起白日的場景,不由問道:“大伴,母妃可還好吧?”
馮保持著拂塵,兩手交在身前,只能看見手指頭的前半截,殿內的燭火並不十分明亮,他的影子落在地上,一直朝前面延伸,像是一條干癟布袋,搭在窗台上。
眼神透著幾分微妙,馮保斟酌著開了口。
“皇上身上似乎不大好,貴妃娘娘擔心的是皇上的身體,自個兒嘛……倒沒什麼。”
這話分成了兩截說,朱翊鈞又哪裡不清楚?
他把這句話在心裡過了幾遍,就明白母妃的憂慮在何處了。
不過,這是李貴妃的憂慮,與自己無關。
朱翊鈞有上前了幾步,抬起手來,在手臂彎折道某個角度的時候,動作微微一頓,隨之又入場地放在了窗沿上。
他的手指很漂亮,李貴妃曾說,這將是執掌江山的一只手。
那個時候,朱翊鈞還很小,周圍沒有任何人。
後來,他就成了太子。
馮保的目光,在他手臂上晃悠了一圈,又收回來,心裡琢磨著前段時間法源寺廟會,似乎有奇怪的人出入。
那一天,太子爺與公主也在,要不要……
問問?
念頭才剛閃出來,馮保就聽見了朱翊鈞的聲音。
“大伴。”沉靜,純粹,帶著李貴妃一般的雍容,還有莫測。
這種感覺,也就馮保這個親近李貴妃一些的聽得明白。
“在。”
馮保下意識地應聲。
朱翊鈞沒有回頭,任由外面的風吹過臉頰,仿佛也吹來六宮之中無數後妃宮娥太監們的絮語。
“聽說,皇後娘娘要辦宮宴,已經送出了請帖?”
“正是。”
這種事,不都是太子爺從不感興趣的嗎?
馮保眼底透出幾分奇怪來,打量打量朱翊鈞,可看著他這挺拔的背影,半分深淺也瞧不出來。
朱翊鈞又道:“還聽說,父皇金口玉言,點了高大學士外孫女,謝二姑娘,要她也入宮?”
“也是。”
看來太子爺的消息也還算靈通。
不過……
還是那個疑問,平白無故地,問什麼?
馮保唇邊忽然勾起一分笑意來。
他終於慢悠悠地抬了右手起來,在光亮下有柔和的光澤,袖口盤著的陰線,有種悠閑味道。
“雖不知皇上到底為什麼提,不過咱家卻已經在想,那小丫頭片子在京中的日子可算是很滋潤。前段時間還借了咱家的名頭,坑了張家小姐一把。要說這一位小祖宗熬進宮,咱家這心裡啊,還是有些高興。”
高興?
只怕是這屋裡聽見這話的太監都嚇得瑟瑟發抖了吧?
馮保是什麼作風,朱翊鈞能不清楚?
打小就是這一位司禮監秉筆太監伺候他讀書,對他的秉性,朱翊鈞門兒清。
謝馥一枚銅板之恩,馮保半點沒忘。
馮保右手大拇指與中指靠在一起,輕輕這麼拈了一下,昏黃光中,晦暗的一抹亮光,在他只見一閃。
一枚銅板被他掐在了兩指之間。
“現下,咱家只等著她進宮了,算算也有不少年了呢……”
涼涼的笑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025章 背後箭
京城漱玉齋,名字雅致,不過說到底也就是個戲園子。只是這地方,專為達官貴人們建造,今日整個三層更被官家小姐們給包下了,專做看戲之用。
漱玉齋一樓乃是茶樓,二三樓則可看戲,此刻不斷有人從外面進來。
一身青色道袍,打扮普通,約莫已經有三十多歲,嘴唇上面留著一撇硬硬的胡子,眼神倒很沉靜,一個人從大道那頭走過來。
穿著布鞋的腳,踏在漱玉齋的台階前面。
這人抬起頭來,仔細打量打量漱玉齋的匾額,接著挪下目光來,看見下面大堂內忙碌的場景。
抬腳往裡面走,剛剛跨過門檻,便有一小二迎了上來。
“這位客官,您是喝茶還是聽戲呢?”
“也喝茶,也聽戲。”
對漱玉齋的情況,這人似乎也算是了解,就要朝樓上走。
小二連忙攔住:“客官,若是聽戲的話,現在三樓都被幾位貴人包下來了,怕不能上,您要聽戲只有去二樓了。”
“二樓?”
這人凝眉思索片刻,道:“二樓也成。”
於是小二引著去了二樓一雅間,請人進去之後,便帶上了門,去張羅東西。
外面的日頭已經漸漸從天空正中央離開,地上的影子也越來越長。
京城的暑氣剛剛泛上來不久,可路上行人頭上已經見了汗,准備得周全一些的已經頻繁用汗巾擦汗。
靠在窗沿上朝外看了一會兒,也沒看見期待之中的身影。
他終於撤回身子,坐了下來。
身材一般,面相也一般,除了眼神沉靜一些,似乎是個文人之外,再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這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官位也普普通通。
江南一縣令,鹽城父母官,陳淵是也。
陳淵因鹽城水災之事,在江南蹉跎了好一些時日,好不容易才上了京城,昨日去報到之後,才有時間去拜訪謝馥。
只是不知,今日謝二姑娘會不會來?
陳淵坐在屋裡,神情不由得有些忐忑起來。
多久沒有看見那個小姑娘了?
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這姑娘的時候,乃是他上京趕考。
陳淵已經是年過而立,早已經娶妻生子,可是半點功名都沒有撈到手,寒窗苦讀二十年,也一直沒有能名列進士。
那一年上京,盤纏用盡,飢寒交迫,險些就要倒在那臨門一腳上。
二十年寒窗,若是今年不過,就要再等三年。
陳淵以為自己這輩子真就是與金榜題名無緣了,可誰想到,在大街上賣字的時候,竟遇到了高府的轎子。
那轎子才從法源寺出來沒多久,兩旁一個小子一個丫頭,看上去年紀都不大。
陳淵不敢放棄任何一個機會,但看這兩個下人,就知道轎子裡的人非富即貴,於是立刻湊上去推銷自己的字畫。
沒想到,這一推銷,就遇到了謝馥。
在謝馥提出幫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遇到了好人,遇到了這輩子最大的機會。
時至今日,陳淵也沒有忘記當時的想法,更沒有改變。
謝二姑娘,就是自己的大恩人。
他耐心地等待著,盡管他半點也不知道,謝馥到底來不來。
整個漱玉齋修建成環形,在二樓中間搭了個高高的戲台子,就這一會兒,已經有人在上頭布置了,銅鑼的聲音敲過三遍,兩層樓上,就有不少人望了過去。
三樓的雅間位置,一律拉上了簾子,裡面的人能透過縫隙看見外面,外面的卻看不能見裡面。
此刻正南方位,那個較大的雅間裡面,張離珠手裡仍持著那把描金扇子,輕輕合攏了,抵在桌面上。
“張家姐姐,聽說這一出戲是新排的,還是新來京城的戲班子,竟然被你給包了這一層。剛剛我從後頭上來的時候,可聽說不少人想要好位置都沒有了。”
有個大臣家的小姐站在旁邊,扒著珠簾悄悄往下面看了一眼,不由得一陣驚嘆。
張離珠做事總是比較霸道,從來都是京中名媛們的中心。
一則出身高貴,二則有心有力,經常有請帖發給各家的閨秀,大家因而能出來聚一聚。
一聚,張離珠身為發請帖的人,自然就成為主人,成為中心。
這些年經營下來,大家伙兒也基本認同了她這個“第一”的地位。
只除了一個謝馥偶爾不給面子之外,其他倒也還好。
有人一不小心想起謝馥,就想起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不由得看向張離珠。
張離珠的打扮依舊那般雍容,耳上懸著血玉的墜子,鏤空的花紋,透著一種十足的精致。
她目光一直落在下面戲台子上:“也不是離珠的面子大,只是借了諸位姐妹的名頭,若說是我一個人要包下整個場子,只怕人家也不肯要。我可說了,是大家伙兒要一起看,人家才肯給面子的。”
這一番話說得那叫一個滴水不漏,八面玲瓏。
只是張離珠面上帶了幾分矜持的笑意,有讓人知道,她這話雖給足了眾人面子,可也就僅僅限於客氣話了。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來。
外面漱玉齋的下人輕輕叩門:“張小姐,戲折子來了,您要點嗎?”
張離珠身邊的丫鬟朝著門口走去,接過了小廝遞進來的折子。
折子邊緣都是燙金的,用端端正正的小楷寫著漱玉齋的一出出戲目。
眾人自然讓給張離珠先來。
張離珠沒客氣,很自然地接過,就點了最新的那一處《寶珠記》。
“我就看這一出,剩下的你們來吧。”
說完,把折子重又遞了出去。
眾人這才相互傳著折子,選看起來。
不一會兒,戲就點了個滿當,下面唱昆山腔的匆匆下台,新的黃梅戲上了台。
幾個醜角先後蹦上來,接著是濃妝艷抹的花旦掩面而出,長長的水袖一甩,嗓子一捏,就唱了出來:“凄慘慘如花初謝,冷清清似月掛梢……”
旖旎,優美,仰面望天,似在望月。
淡淡的女兒家的愁態,便躍然而出。
張離珠見了,忍不住眼前一亮,隨著那調子輕輕在扶手上敲擊,頗得其中真意。
怎麼說也是張居正的孫女,書香門第不是蓋的。
一顰一笑皆有詩書韻致,凝神細聽的時候,又叫人覺得溫婉端莊。
有不少不怎麼會聽的貴小姐們見了,都不由得自慚形穢起來。
張離珠,畢竟是張離珠。
漱玉齋樓下,小二回頭看了一眼高高的戲台子,擦了擦落下臉頰的汗。
“這大熱的天氣,真是……”
遙遙看一眼漱玉齋匾額落在地上的影子,小二真是半點出去招呼的力氣都沒了。
可惜,上天不憐。
小二心裡正在祈禱,今日來的人已經不少了,可千萬讓自己休息會兒。
沒想到,無巧不巧,兩個身強力壯的轎夫抬著轎子就落在了漱玉齋門口。
哎喲,小二一看,心裡真是叫苦不迭。
可人來了又不能不招呼,只好摸一把自己快要累斷了的老腰,將褡褳朝肩膀上一甩,再次把臉上的汗給擦去,小步跑到了門口。
轎簾子已經掀起來,一把青色的油紙傘及時地撐開,擋出一片陰影落在地上,正好把所有的陽光都給遮住。
一抹雪白,就出現在了小二的視野之中。
那一瞬間,像是燎原的烈火之中,出現了一抹冰沁的雪色,叫人感覺到一種透心的涼爽。
那真是皮膚瓷白的人,穿著一身淺青色的衣裙,往傘下面一站,更是半點暑氣也不沾。
小二只覺得這一眼看過去,竟然不熱了。
他怔然片刻,才回想起自己是來干什麼的,連忙掛上笑容:“這位小姐也是來赴約的嗎?”
赴約?
謝馥今日的確是來赴約的。
只是……
依著陳淵的謹慎,應當不會跟小二說自己要跟誰誰誰見面。
今日這裡還有另一位角兒,謝馥只一想,就知道小二說的赴約,指的是張離珠。
她微微一點頭:“正是。”
小二心說也是,看穿著打扮就知道,必定是張家小姐的朋友。
他手一擺:“您樓上請,貴人們都在三樓呢。”
謝馥移步向裡,滿月撐著傘走在她身邊,霍小南則跟著轎夫們一起去不遠處的茶棚歇腳喝茶。
上了樓梯,就是二樓。
謝馥的腳步慢下來,看著引路小二已經汗濕的雙鬢,淡淡道:“這天兒熱,小二哥也不必一樓往三樓地跑了。我知道地方,你自下去便是。”
小二一愣,一擦自己頭上的汗,還真沒想到天底下竟然有這樣仁善的主兒。
這位姑娘說的也是,人家怎麼可能不知道地方?
這樣也好,下去喝口茶,解解乏,才能有力氣干活兒啊。
小二臉上的笑容頓時益發真誠起來:“多謝姑娘體諒,樓上左轉便是。”
謝馥微微頷首,見小二滿臉感激地退身下樓了,這才一勾唇角。
滿月憋笑:“這是賣了還要幫人數銀子呢。姑娘您這是又做善事了,下個月怕可以不用了。”
“這哪裡算?”
謝馥輕輕否了,腳步朝上,轉過拐角,便消失了。
若從一樓看去,只知道謝馥消失在了二樓的樓梯口,卻是瞧不見她人到底去了哪裡的。
小二以為謝馥必定去了張離珠那邊,可實際上謝馥去的是二樓陳淵處。
“吱呀”一聲,門開了。
沉思之中的陳淵陡然一驚,抬起頭來,便看見滿月已經直接把門給推開,用奇異的眼神瞧了自己吉幾眼,仿佛自己臉上有朵花一樣。
滿月朝旁邊讓一步,露出後面的謝馥來。
謝馥直接走進來。
陳淵還在想滿月的目光為什麼這麼奇怪,見謝馥進來,連忙將這樣的想法甩開,起身一拜。
“陳淵見過二姑娘,許久不見,願二姑娘無恙。”
“無恙。陳大人不必多禮,請起。如今又不是在公堂上,更何況陳大人如今是官,我則是民,該我向你行禮才是。”
謝馥一擺手,請陳淵坐下來。
陳淵聽了這話,有些忐忑,肅然了臉上神情。
“二姑娘於陳某人有大恩,雖錦衣玉食不敢忘,何況乎如今不過九流小官,全賴二姑娘仁心賜予,大義搭救。陳某見姑娘,如見再生父母,恩重如山,必以禮敬之。二姑娘可以不受,陳某人不能不做。”
這話說得很漂亮,可謝馥不信。
恩怨情仇與利益,從來分開兩邊。
如今說恩重,總歸是因為謝馥於他而言,利大於弊,且現在有利可圖。
他日若不能再從謝馥身上得到什麼,或是覺得自己不能得到什麼,再大的恩情,也不過形同陌路,雖不至於撕破臉皮,可見面不會有這般鄭重了。
謝馥心裡明鏡似的,可這話若說出來,多半有不知凡幾的仁義之士站出來,指著她的鼻子罵:一介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怎敢胡言亂語?
所以謝馥不說,只當自己不是這樣想。
她看向陳淵,也已經端坐在陳淵對面。
“今日這時機選得尚算巧妙,不過也沒多少時辰可以聊。陳大人此番來,走的是平步青雲之路。”
“固青雲之路也,然鋪就者,二姑娘也。”
陳淵依舊一副鄭重的表情。
滿月就站在謝馥的身邊,好奇的目光落在陳淵的身上,心裡念頭真是一個又一個。
昔年陳淵不過一個落魄的士子,得蒙謝馥搭救,才能順利參加會試,最終有了功名,外放出去當了鹽城知縣。
滿月當時年紀不大,可當年的一幕幕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個時候的陳淵,落魄又惶惶然,像是一只到了年紀的呆頭鵝,已經被磨沒了生平志氣。
滿月曾想:這樣的一個人,也就是救了罷了,於自家姑娘而言,怕沒有什麼意義。
可惜,她看走眼了。
前段時間謝馥才把陳淵誇了一遍,可見謝馥對陳淵是十分滿意。
而且,陳淵做的事,也實在是漂亮。
想起霍小南曾說過的一樁樁一件件,滿月忍不住對陳淵刮目相看。
興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直接,陳淵老大年紀的人了,感覺到之後,竟然有些尷尬。
他有些憋不住,終於開口問道:“滿月姑娘為何如此看我?可是陳某人今日有何處不妥?”
滿月鬧了個大紅臉,連忙搖頭,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舌頭都要打結。
還是謝馥出來圓了場。
“這丫頭不過是覺得陳大人近日來做的事很漂亮,簡直看不出當年的痕跡來了。”
陳淵聞言,愕然半晌,隨即笑出聲來。
“多謝滿月姑娘抬舉,這都是二姑娘教導有方,想必滿月姑娘待在二姑娘身邊,學得會更多。”
這是陳淵肺腑之言。
他雖沒待在謝馥的身邊,可卻知道謝馥做過的一些事情,便忍不住好好研究了研究自己這“恩人”的做派,由此學來了不少東西。
至於滿月……
待在謝馥身邊,耳濡目染之下,絕對不差。
多少,叫人有些羨慕。
陳淵此言一出,滿月臉上青紅一陣,真是羞愧得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真是要被氣死了!
前有秦幼惜一句“痴肥痴肥”,後有今日陳淵一句“學得會更多”,這是要羞煞她嗎?
滿月腮幫子鼓了起來,埋著頭,悶聲不響。
謝馥對這丫頭的脾性了如指掌,不當是什麼大事。
陳淵沒見過,有些局促:“……我這人不大會說話,該不會是惹滿月姑娘生氣了吧?”
“陳大人不用搭理她,她就是笨了一些。”
謝馥說著,涼涼朝滿月看了一眼。
滿月聽見“笨”字,悲憤地抬起頭來,卻正撞上謝馥的眼神,鼓起來的氣,頓時像是被針給扎破了一樣。
蔫了。
眼見著滿月已經老實了,方才插科打諢也好歹消除了許久不見的陌生感,謝馥終於開始談正事。
“小南從鹽城回來的時候,曾把消息帶回來。不過那已經是之前的事情了,不知現在情況怎樣?”
“災民已經全部安頓好,現在鹽城裡除了水災留下的痕跡之外,百姓安康,黎民和順,也沒出現疫情。真是托了二姑娘的福。”
若沒有謝馥遠遠叫人送去的一筆銀子,那麼多的災民又怎麼能有一口果腹之粥,一貼治病之藥呢?
名義上是要行善為母親在天之靈積德,可若心無仁義,又怎會去做這等善良之事?
陳淵覺得謝馥絕不是盞省油的燈,可他打心底裡覺得,謝馥不是壞人。
他想起當初苦等朝廷賑災錢糧的事情來:“陳某在此,謝過二姑娘出手相救,也替鹽城的百姓們謝過了。只可惜,他們並不知道,這是二姑娘的恩德啊……”
被人救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救的,只怕還以為是表面上那幾名富得流油的鹽商鄉紳呢。
“唉……”
陳淵重重嘆了一口氣。
他手朝袖中一伸,竟然取出一沓銀票來:“當初二姑娘給了五萬兩,黎民百姓不知二姑娘之恩德,只記得鹽商的虛情假意,乃是陳某腦子不靈光,實在想不到兩全其美的法子。這是陳某逼那一群鹽商吐出來的,除卻那五萬之外,還余下五萬,歸還給二姑娘,還請二姑娘收下。”
厚厚的一沓銀票,被陳淵雙手奉上。
十萬。
一進一出,竟然增長一倍。
滿月瞪大了眼睛。
謝馥卻波瀾不驚,對著滿月一使眼色:“收下吧。”
若是她不收下,陳淵終究不會放心。
天下沒有什麼感情,能比利益更讓人安心。
滿月上前接過了銀票,吐了吐舌頭,藏進了袖中,顯然還是有幾分膽戰心驚。
可陳淵,明顯松了一口氣,連後面說話都自然了許多。
“這一次陳某還得了不少的銀錢,都已經充入鹽城府庫,想來這一次政績不錯,大計能得個上等。”
“那就恭喜陳大人了。”謝馥面上微笑不減,“很快大人就要從知縣這個位置上來,只是不知會被調去什麼地方。若是大人有意,回頭我為大人多留意幾分。不過大人後面有什麼打算沒有?”
“打算?”
陳淵略一沉吟,開口道:“陳某願兢兢業業,一心為民,不管到哪裡,都是一樣地做官。”
“朝中黨爭日益加劇,陳大人也真是坐得住。”謝馥莫名地笑了一聲,“不過這樣也好。時辰不早,我不便多留,既然沒有什麼大事,那還是照原來的方式聯絡便好。陳大人,告辭了。”
“姑娘慢走。”
陳淵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起身相送。
謝馥帶著滿月出門,陳淵站在門裡,將門合上。
走廊上謝二姑娘的影子,帶著天生的幾許娉婷,很快消失。
陳淵回過神來。
“黨爭?坐得住?”
這是謝二姑娘在暗示自己什麼嗎?
陳淵想了許久也沒明白。
這時候,謝馥已經直接朝著去三樓的樓梯走去。
滿月懷裡揣著好多銀票,走路都顯得有些奇怪了,整個人有點要飄起來的味道。
雖然知道自家姑娘有錢,可這樣來的錢還是第一次……
不對,好像不是了。
滿月甩了甩頭,是不是第一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錢,又有錢了!
真好啊。
自家姑娘真有錢。
這才是真行善呢。
滿月想著,嘴角就掛上了甜甜的笑。
謝馥頭也不回,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輕飄飄道:“要上去了,還不收斂著?”
滿月臉上表情一僵,嘻嘻一笑,連忙肅然。
這時候,謝馥已經走到了正南的雅間門口,門是虛掩著的,裡面隱隱傳出笑鬧的生意,隨著謝馥走近,聲音越發清晰了起來。
此刻正是下面戲台子上的一折戲剛剛結束的時候,屋子裡的貴小姐們正在聊方才的戲。
“也真是可憐,好好一個貴小姐,偏要嫁什麼窮書生,最後落得個凄凄慘慘冷冷落落下場,何必?”
“哎,你可不知道,咱們京城裡又不是沒出過這種事。”
“有?”
“當然有了,你不信?哎,你看,離珠小姐都笑了,知道這事兒是真的了吧?”
裡面大家伙兒坐在椅子上,正在議論。
一人說話,另一人不信,恰巧這時,張離珠唇邊露出了一絲諷笑,頓時引起了旁人注意。
被人注意到,張離珠也沒怎麼生氣。
她只是想起了京中前幾年發生的那件事,想起那個跟自己針鋒相對的人來。
“許小姐這話說得是沒錯的,戲裡最終是歡笑收場,可咱們京裡曾有過的那一出戲,卻是慘淡。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謝馥生母,高大學士的嫡女,當初也不知為什麼要嫁給窮酸書生,更不知鬧出什麼醜事來,以至於懸梁自盡……”
“啊!”
有人禁不住掩唇低低驚呼,顯然是從來沒聽過。
“好端端的,怎麼會嫁人,還要懸梁?到底是什麼醜事?”
張離珠瞥了那孤陋寡聞之人一眼,唇邊一分嘲諷的笑意並未消失,反而加深了。
若她出身那等高貴的家門,尋找郎君,入宮不能,也勢必要高門大戶,不會委屈了自己。
“到底是什麼醜事不知,不過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干淨的事。只是總歸有高大學士罩著,再大的醜事也傳不出來,所以謝馥還能混個風生水起……”
說到這裡,她的話便停住了,低低地哼了一聲,似乎不屑提起這個名字。
周圍人面面相覷,有機靈的立刻出來轉移話題:“謝馥哪裡能跟您比?方才那一出戲,指不定就是她娘的故事呢?說來,下一出誰點的?是什麼來著?”
眾人七嘴八舌地開口說話,屋裡很快重新熱鬧起來。
屋外,一片冰寒。
暑氣蔓延的初夏,謝馥渾身的血都要逆流,像是混雜著冰渣子一樣。
她將要抬起來推門的手,僵硬地收了回去,手背上淺青色的血管在瓷白的肌膚下面蜿蜒,像極了一條又一條的暗河。
鼓動的脈搏,洶湧的暗流。
退一步。
無聲。
再退一步。
無息。
最後一步,站定。
謝馥定定地注視著虛掩著的門,仿佛感覺不到滿月憤怒的目光,竟然在下一刻,豁然轉身。
眼睛微微一閉,謝馥定了定神,竟然直接朝樓下走去。
來時候的階梯,去的時候也一步步下去。
樓下小二見謝馥很快下來了,心裡奇怪,就要上前招呼,可沒想到謝馥腳步急促,等到自己追上去的時候,那心善的小姐已經直接出了門去。
霍小南與轎夫正在外面喝茶,三碗涼茶下肚,總算是涼快了些,就坐在那邊看街上來來去去的行人。
謝馥一下來,霍小南就瞧見了。
那一瞬間,他打了個激靈。
自家姑娘這神情不很對勁啊,怎麼這麼快就下來了?
霍小南連忙從長條凳上起身,坐在凳子那一頭的一個轎夫始料不及,剛剛回頭想問霍小南干什麼,就感覺凳子那頭一輕,整個條凳就已經翹了起來。
“哎喲!”
他一聲慘叫,一屁股摔在了地上,長條凳也翻了。
霍小南聽見聲音,頭也沒回,三兩步跑到了轎子前面。
“姑娘,這是怎麼了?”
謝馥朝轎子裡面走去,滿月連忙去打轎簾。
一面低頭入轎,一面開口,謝馥道:“張離珠白蘆館之約,還有多久?”
“七日。”
霍小南干脆利落地回道,想也沒想一下。
謝馥人已經坐在了轎子裡,轎簾子還沒放下。
她臉上溫溫然的笑意已經消失干淨,只剩下面無表情,帶著一種霜寒。
“好。你現在去摘星樓,讓秦幼惜為我做一件事。”
謝馥覺得,自己是個小人。
每個人心裡,都有那麼一小塊地方,是他人絕對無法觸及的所在,名之曰:逆鱗。
而謝馥,睚眥必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26章 謝馥之命
謝馥有命,霍小南雖驚訝,可半點沒敢多問,直接招呼好了轎夫送謝馥回去,就自己騎了一匹馬,奔向摘星樓。
摘星樓內。
“讓讓,讓讓!”
一個小丫頭提著裙角,快步邁上了樓,沿路有負責掃灑的丫頭都紛紛避讓。
端著銅盆的荔枝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不由橫眉怒目:“這是趕著去投胎呢!干什麼這麼急?”
“我家姑娘的事情,能不急嗎?”
那小丫頭頭也沒回,甩下一句話,聲音落地的時候,人影子已經不見了。
後頭一眾丫鬟見了,不由一陣胸悶氣短。
被堵了話的荔枝,端著銅盆的手都在顫抖,只朝著那丫頭消失的方向“呸”了一聲:“當頭牌的又不是你,得意個屁!”
“好了,荔枝姐姐不要與她計較,咱們還是快些走吧……”有人輕聲勸著,四下看了看,發現並沒有秦幼惜的人在才壓低了聲音開口,“秦姑娘性子變了,咱們還是收斂著些。”
荔枝面色一變,恨恨地轉過身去,端著銅盆下樓,卻沒想到實在氣憤之極,沒注意腳下,竟然一腳踩空!
“啊!”
她尖叫了一聲,整個人直接轱轆轆摔到了樓下。
其余人等,連忙七手八腳地上去扶。
“荔枝姐姐,沒事吧?”
背後的一片騷亂,通報的小丫鬟都沒在意。
她一路跑到了後面秦幼惜自己住的那一間大屋子裡去,輕輕叩門:“姑娘,外面有人找。”
“這不是還沒到時辰嗎?”
阿瀟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小丫鬟道:“不是客人,是霍小爺。”
霍小南。
這名字,雖然普通,可代表了別的東西。
小丫頭說完了之後,兩手交握在一起,顯然有些忐忑,她緊張地盯著門口。
向來只知道秦幼惜認識一位貴人,曾得此人相助,可這還是自己第一次知道“貴人”的真正蹤跡。
只在她一閃念的這時候,“吱呀”一聲,兩扇雕花門被人拉開,裡面溢出香甜的脂粉味道,透過重重垂下的帷幔,能看到秦幼惜坐在妝鏡前,手裡捏著一把梳子,慢慢梳著自己一頭烏黑的秀發。
雖沒看見整個人,可緊緊一個背影,已經叫人神魂顛倒。
小丫頭不敢再看,連忙看向門內。
阿瀟一身淺青色的褂裙,站在門內,臉上表情看不出深淺:“什麼時候的事?”
“就方才,我去外面買針線,正好碰到了。他叫奴婢來知會一聲,他自己不方便。”
小丫頭如實回答。
阿瀟點了點頭,道:“人就在對面吧?”
“是。”
“成,我知道了,你去吧。”阿瀟微微一笑。
小丫頭臉上露出幾分遲疑的神色,可阿瀟既然發話,自己斷斷不敢怎樣,連忙躬身一禮退出去。
門重新合上,似乎是阿瀟進去跟秦幼惜說了什麼。沒一會兒,阿瀟又從門裡出來,返身帶上門後,便出了摘星樓,朝對面走去。
霍小南就站在街道外頭那一老柳樹下,兩手叉著腰,皺著眉,走了兩步,似乎有什麼難解之事。
阿瀟走過來:“難為霍小爺竟然親自過來,可是二姑娘有什麼事?”
一般來說,謝馥很少直接派霍小南來,畢竟這是她身邊的親信,若要跑腿,總有別的人可以做。
霍小南親自來,多少叫人有些意外。
阿瀟在心裡過了一遍的同時,也是第一次這麼仔仔細細地打量霍小南。
年紀不大,但是眉目之間的英氣足足逼人,不過微微上翹的嘴角又給人一種和善好相處的感覺,烏黑的瞳仁裡,不像讀書出身的那些人一樣,有一種死板氣息,反而充滿了靈活。
一個年輕人,卻擁有著市井之中人的老練。
阿瀟曾打聽過謝馥身邊的這些人,現在想想,霍小南的確是個在外面闖蕩過,人情練達的小子。
霍小南察覺到了阿瀟的打量,不過並未注意。
他是才從漱玉齋騎馬奔過來的,也不知裡面到底是出了什麼事,竟然讓謝馥生了那麼大的氣。
這種真正打臉的事情,他還從沒看謝馥對誰做過。
現如今,真要與那張離珠針鋒相對了嗎?
腦子裡的念頭轉了沒一萬也有一千,可嘴裡的話卻半點沒耽擱,如常的吐出來。
“二姑娘方才有交代一件事,說要勞煩幼惜姑娘幫忙。”
阿瀟頓時一震,身體明顯緊繃了起來,攏在袖中的手指有些發白。
她面上掛著微笑:“我家姑娘說了,但凡二姑娘有命,雖赴湯蹈火不敢辭也。”
這話霍小南聽見了,卻也只當耳旁風。
“不久前,張大學士府離珠小姐曾發請帖,邀二姑娘白蘆館一會比畫。二姑娘誠知技藝疏微,所以命小南來請秦姑娘,請秦姑娘准備一番,七日之後赴白蘆館之會,與張小姐一試。”
赴會白蘆館,與張離珠試畫技?
這件事自己聽過,可約的不是謝馥嗎?她憑什麼直接讓張離珠去?
難道……
那一瞬間,某種可能性終於閃現了出來。
阿瀟想,這可能太可怕,她不大敢相信。
一口涼氣被吸入,才緩緩吐出。
阿瀟怔怔看了霍小南半晌:“二姑娘的意思是……”
霍小南眨了眨眼,看著阿瀟這滿身的戒備,不由得莫名笑了一聲。
謝馥就是這麼交代,沒什麼其他好說的了。
足足過了好久,阿瀟才回過神來。
“阿瀟明白了,勞霍小爺獨跑一趟。還請告訴二姑娘,阿瀟必定傳達到。”
“那就有勞阿瀟姑娘了。”霍小南一拱手,“小南告辭。”
阿瀟襝衽一禮。
霍小南直接朝樹下不遠處拴著的一匹馬走去,利落地翻身上馬,直接打馬而去。
看方向,還是惜薪胡同高府。
站在原地,阿瀟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心口,再顧不得旁的,連忙入了摘星樓,打開房門。
“姑娘!”
秦幼惜已經自己梳妝完畢,轉過頭來的時候,真是臉似嬌花含露,連洛陽的牡丹都不能比其風姿萬一。
眼見著她一驚一乍的樣子,秦幼惜的聲音卻依舊旖旎而悠長:“可是二姑娘有什麼事?”
“二姑娘派霍小爺來傳話,說……說要姑娘赴張離珠白蘆館之約,與其鬥畫。”
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
秦幼惜臉上完美的笑容,終於有了一條細細的裂痕。
她勾起的唇角線條,微微僵硬了一些,明眸似水,輕輕抬起:“張……離珠?”
謝馥真不是什麼擅長與人作對的人,即便是與張離珠,也少有撕破臉的時候。
今日……
怎地了?
秦幼惜淡掃的蛾眉終於蹙起,起身來,踱步到窗前:“真是越來越不知道她想干什麼了。”
“奴婢覺得也是,總覺得二姑娘這般行事,越發覺叫人心驚膽戰。不說別的,就是接近世子爺那件事,也叫人不明白。明明世子爺都說了非她不娶,可她之前還、還讓姑娘你入陳家為妾,到底是——”
“住嘴!”
秦幼惜陡然一轉身,那一雙平日裡妖嬈的眼眸裡,此刻盛滿了寒光。
阿瀟實在是心裡有些害怕了,所以今日才會說出這些話來,可她怎麼也沒想到,秦幼惜竟至於勃然大怒。
“姑娘……”
許是覺得自己方才太過疾言厲色,秦幼惜終於嘆了一口氣,目光軟下來,道:“你擔心什麼?我不過一介風塵中人,能入固安伯府為妾,已經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更何況,她鼎力相助,我豈能拒絕?”
要緊的是,謝馥於她有恩。
秦幼惜的目光,在諸多心思念頭的交彙之中,漸漸變得復雜起來,輕輕朝旁側一挪,就看見了放在鏡台前的那一頁桃花箋。
“烏龍上壁,身披萬點金芒。”
下聯已經在這裡,可陳望,真的還會來嗎?
想起近日京城出的大事,秦幼惜也不知自己內心到底是何想法。
更迷惑的是,謝馥到底什麼想法?
難道,謝馥入固安伯府為妻,自己為妾?
秦幼惜莫名地嗤笑了一聲,伸手撿了桌上的桃花箋,用手指團成一個小球,朝著窗外一扔。
“既然二姑娘有吩咐,我自然照做。去給我備一身好看的,白蘆館之會,也不能丟了二姑娘的臉。”
外面大道上,霍小南的馬已經奔走了很久。
一路從棋盤街去惜薪胡同,要走過的路還不少,霍小南本以為謝馥早已經回去了,可眼瞧著要進胡同了,她卻一下注意到了放在外面的轎子。
還是那一頂青色的小轎,兩名轎夫站在轎子前後,扇著蒲扇一樣大的手掌,顯然有些熱。
轎子裡沒人,滿月也不在。
“吁!”
霍小南在經過的時候,連忙勒馬。
這大熱天的下午,街面上也沒幾個人,所以霍小南這動靜頗大,一下就引起了轎夫們的注意。
前面那轎夫抬頭看過來,被白晃晃的日頭照得眯了眼,汗流浹背。
“霍小爺,您回來啦!”
“怎麼在這裡停下了?姑娘呢?”霍小南勒住了馬,眉頭緊皺。
轎夫答道:“咱們走到這兒了,滿月姑娘說看見旁邊有賣小玩意兒的,姑娘像是想起什麼,就叫咱們停了轎子在外面等著,說去去就來。”
旁邊?賣小玩意兒的?
霍小南聞言,朝著街邊掃去,果然看見了幾家鋪子。
他正想問到底是哪家,可眼前忽然出現一片清麗的顏色,兩名女子一前一後,從正面的那一家鋪子裡出了來,走在稍後頭的那個,手裡捧了個雕花錯金的小盒子,臉上是慣有的甜甜微笑。
人還沒走近,可那甜美的聲音已經入了人耳朵。
“奴婢還以為您開竅了,想買什麼胭脂水粉,沒想到竟然是買這個東西。”
“不過忽然想起來了。”
謝馥微微一笑,走到前面來的時候,目光一凝,已經看見霍小南了。
“小南?回來得倒是很快。辦完了?”
“姑娘是轎子,小南是騎馬,當然快一些。”
霍小南摸了摸自己的頭,這一個習慣性的動作,讓他給人一種憨厚的錯覺。
“姑娘的意思,小南已經全給秦姑娘身邊那丫頭說了。不過……”
謝馥挑眉:“不過什麼?”
滿月也好奇看著。
霍小南道:“我總覺得,秦姑娘身邊這丫頭有些奇怪,對咱們,像是挺有戒心。”
戒心?
這一個詞,讓謝馥怔然了片刻。
接著,她看了霍小南一眼,莫名一笑:“是該有些戒心,畢竟秦幼惜待她也算恩重如山,她為了自己主子著想,總應該多想幾分的。”
“您的意思是……”
霍小南還想要問什麼。
謝馥已經直接往前走,一低頭,滿月掀了轎簾子,她直接進去坐好,便吩咐:“回府。”
兩名轎夫把轎子抬起來,吆喝一聲“起”,便朝前面胡同裡走去。
滿月捧著那盒子跟著,霍小南手裡牽著韁繩站在原地,滿臉的不解。
說起來,謝馥到底買了什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27章 胡夾
謝馥回了府,卻不是很趕巧,管家高福告訴謝馥,高拱正與人在屋中議事,怕不能見。
所以謝馥直接回了自己的屋,預備著晚點再去。
沒想到,眼見著到了晚飯的時辰,高拱那邊派人來請,說是謝宗明來了這許久也沒給接風,實在不對,今日正好有時間,安排上一場家宴,大家伙兒坐在一起,正好。
謝馥乍聞這消息就皺了眉。
家宴,那所有人都要去嗎?
心裡雖有疑惑,可也不能不去,謝馥拾掇得素雅一些,到了廳門口,果然看見了謝蓉的身影。
自打那一日交談不歡而散之後,謝蓉就很識趣地再沒來招惹過謝馥,看上去老老實實,真正的小家碧玉。
兩人見面,謝蓉客客氣氣道一聲:“妹妹好。”
謝馥襝衽一禮回了,便微微走在前面半步,與謝蓉一道入內。
廳內擺了一張大圓桌,上了幾道涼菜,高拱與謝宗明已經坐在那裡,正說著朝中近日發生的一些不要緊的事。
“馥兒見過外公,父親。”
謝馥進門行禮,旁邊的謝蓉也行禮,給兩位長輩問安。
雖是家宴,可高拱臉上的表情卻不很熱絡,抬手道:“都起來吧,大家也就隨便吃吃飯,不用多禮。來,入座。馥兒坐到我這邊來吧。”
此刻謝宗明是坐在高拱右手邊,左手邊的位置原本是給老夫人留的,可不知怎的,到了這個時候了,老夫人卻還沒出現。
謝馥略微遲疑:“外祖母還沒到……”
“她近日身子不爽利,已經說了不來,你來坐下吧。”高拱的聲音柔和了一些。
年紀已經不小,臉上皺紋橫生,可在提起自己妻子的時候,高拱臉上的神情卻頗為柔和。
謝馥知道高拱夫妻兩人感情一向極好,老夫人也是個慈善心腸的人,只是子嗣稀薄,到頭來也僅有高氏一女,還偏偏折在了很遠的地方。
她剛來的時候,老夫人見了她,每每以淚洗面,後來干脆不見了。
據說,謝馥與高氏有幾分掛相,老夫人是怕自己見了越發傷心。
只是今天……
為什麼不來?
謝馥一面朝著高拱走,一面將目光朝謝宗明掃了過去。
謝宗明頭上有微微的薄汗,在周圍燈光的照耀下,帶著幾分光澤。
這是心虛。
謝馥覺得自己很平靜,已經知道為什麼了。
高拱只能與謝宗明保持表面上的關系,可高老夫人卻不然。
那可是她唯一的女兒,是她掌上明珠。
對謝宗明,老夫人心裡是恨透了,即便是幾年之後的家宴,也懶得搭理。
想必謝宗明自己也知道,不敢多問。
謝蓉也已經在謝宗明身邊落座。
高拱環視了一眼,看謝馥坐下之後,掃一眼,座中還有兩個空位,不由得眉頭緊皺起來。
“他怎麼還沒來?”
除了高氏這個嫡女之外,高拱還曾有過幾個女兒,以及一個庶出的兒子,取名高務安,也就是高妙珍的生父。
只是高務安頗不成器,成日裡只知道在京城鬥雞走狗,丟高拱的臉。
今日好歹也是有家宴,都這個時候了,他人卻沒來,高拱立時就發了火。
管家高福去外面問了一圈,回來臉上帶了幾分尷尬神色:“大爺今天來不了了。”
只這麼直的一句話,余下的卻半個字沒有。
高拱看了高福一眼,放在桌面下的手掌已經握成了拳頭,竟沒搭理這件事,直接道:“不等了,咱們開宴吧。”
謝宗明只覺得戰戰兢兢,這一位當朝首輔,頗有幾分喜怒不定的味道。
同時,他看了一眼謝馥所坐的位置,只覺得這個便宜女兒周身都閃爍著金光。
從方才的情況看,高府大爺高務安根本是個不中用也不討喜的,高拱半點不喜歡他,聽說高拱孫女高妙珍還因得罪了謝馥要被禁足。
高拱……
也許算是個性情中人吧?
謝宗明已經開始盤算了。
這一場家宴,統共也就四個人,又根本沒幾個人說話,所以顯得冷冷清清。
謝宗明與謝蓉父女兩人著實吃出了一身冷汗,那樣子不像是吃飯,倒像是上刑。
好不容易吃完了,謝宗明連忙起身告辭。
眼瞧著他那落荒而逃的樣子,謝馥覺得有些好笑。
高拱看謝馥站著還沒走,眼底的諷笑也收起來:“馥兒可是還有什麼事?”
“事情沒有,不過禮物倒有一件,還請祖父稍等。”
謝馥朝旁邊滿月一伸手。
滿月眯著彎彎的月牙眼,把之前帶回來的那個雕花盒子遞給了謝馥。
這盒子頗小,很是精致,雕花紋路一圈一圈,正前方有一把小鎖。
謝馥伸手接過,捧給了高拱。
“這是馥兒今日回來時候看見的東西,覺得外祖父正好需要,希望外祖父喜歡。”
謝馥很少送禮。
她的吃食用度一應都從高府出,若自己有什麼需要添置的,也都從她娘的嫁妝錢裡面走。
若她送禮給高拱,這錢也不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可今天的禮物不一樣。
從不送禮的謝馥忽然送了自己東西,高拱一下好奇起來,就連旁邊的管家高福都忍不住抬起眼來,悄悄看著那盒子,顯然也好奇,裡面裝的是什麼。
高拱一理袖子,就把盒子接了過來。
手指輕輕把小鎖的插銷往旁邊掰開,而後掀開盒蓋,就露出了裡面的東西。
木質的紋理,樸實無華,一只簡簡單單的胡夾。
高拱,大家都叫“高胡子”。
曾有那麼一陣,高拱聽見別人私底下這樣叫自己,很是生氣。
可久而久之,也就算了。
誰叫自己滿下巴的胡子,從來都亂糟糟的?
冬天時候,北京城的風一吹啊,高胡子覺得自己滿嘴都是胡子。
現下看著這個簡單的小夾子,高胡子著著實實地愣了半晌。
好半天,他才捧著盒子大笑起來。
“好馥兒,好馥兒,這東西我喜歡!”
高拱滿面的紅光,在廳中大笑起來。
管家高福也沒想到,送來的禮物竟然是這麼個不值錢的玩意兒,根本不可能貴重到哪裡去。只是瞧著老爺這麼高興,就知道二姑娘這禮物,真是送到高拱心坎兒上去了。
於是,高福會心地一笑。
高拱的笑聲,向來極具穿透力。
謝宗明這時候已經走到圓門外面了,乍聽見這聲音,不由得停下腳步:“這是怎麼了?”
他見高拱的時候,可從沒見高拱笑得這麼開心過。
謝蓉想起謝馥還留在裡面,心下黯然,強笑了一聲,酸溜溜道:“能把高大人逗笑,她也真是有本事,無怪乎在高府混得如魚得水了。”
謝宗明沒說話,只是盯著門口。
“爹,我們不回去嗎?”
瞧見謝宗明半天沒挪動腳步,謝蓉微訝。
謝宗明看她一眼,淡淡笑笑:“沒事,我忽然想起找你妹妹還有些事情要問,你先回去吧。”
不是“你若乏了就回去吧”,而是“你先回去吧”,這意思就是不想自己在這裡。
盡管心裡好奇得跟貓爪子撓一樣,可謝蓉畢竟不能留下,悶悶地行禮先走。
謝宗明就站在原地等著。
果然,沒一會兒,笑聲歇了,謝馥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從廳內走出來,很快就到了門口。
謝宗明連忙叫一聲:“馥兒。”
腳步頓住,僵硬。
謝馥臉上平和的笑意,也終於收住了,她抬起眼眸來,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謝宗明。
溫文爾雅的謝宗明,可謝馥實在看不出這人到底有出色到什麼程度,以至於高氏竟然舍棄了京城三千繁華,遠嫁紹興。
心思只轉了一會兒。
夜色迷離,庭院之中亮著的燈盞,照不亮謝馥烏黑的眼仁。
她走上前來,對著謝宗明很恭敬:“拜見父親。這麼晚了,父親等在這邊,可是有什麼事?”
興許是沒料到謝馥說話竟然如此直接,謝宗明有些微的尷尬。
他斟酌片刻,才開了口:“前段時間聽聞固安伯府來提親,被老大人拒了。我在想,你在京城這麼多年了,也算是解了老大人的思念之情。你家終歸還在紹興,為著你的終身大事著想,只怕還是回紹興為好。”
謝馥年將及笄,已經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盡管大明律說二十才可婚配,可大家早已經在暗中相看人選。
如今謝馥在高府,按理說高拱只是她外公,沒道理直接插手她的親事,更何況謝宗明這個父親還在這裡,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今日謝宗明提出讓謝馥回紹興,怎麼看也都正常。
只可惜,謝宗明說話頗無底氣。
誰叫這“外公”是高拱呢?
“畢竟高府是你娘的娘家,他日你若出嫁,依舊得回來。爹爹已經為你物色好了幾個人選,回來你來看看,若能看上眼了,爹爹便為你牽線拉橋去……”
謝宗明想起之前已經沒可能的固安伯府一樁親事,真是疼得心裡滴血。
還好這幾日,因為固安伯府曾提親的事情,讓不少同僚都來詢問謝宗明,探探口風,看看謝宗明這女兒如何。
時機也是正趕巧。
朝廷大計考察官員,入京述職,來京城的都是各州府縣的正官,也正有時間聯絡聯絡感情。
所以,謝宗明就有了為兩個女兒謀親事的機會。
他一面說著,一面觀察謝馥的神態。
謝馥聽了他說的這些話,哪裡還能不明白他意思?
“爹爹是想要接我回家,然後為我說上一門好親事了嗎?”
“正是這樣。你大姐也說挺想你了,我琢磨著,這時候正好不錯。看你與你大姐,也沒昔日的矛盾。你放心,你回去之後……”
“父親。”
謝馥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唇邊掛著完美三分微笑:“這些年來,馥兒在高府,多蒙外祖父照顧,頗有恩德。貿貿然說離開,馥兒實在開不了口。於情於理,這件事實屬正常。不如請父親直接問外祖父,免得馥兒為難。”
“……”
那一瞬間,謝宗明真覺得自己跟吞了一只蒼蠅一樣,說不出話來。
謝馥明著是說自己不好說話,可實際上是直接把燙手山芋扔給了他自己。
找高拱,高拱能怎麼說?
謝宗明心中暗恨。
他頗有些尷尬,強笑著說:“也是,也是,那為父離京之前,再問問你祖父。”
“那就有勞父親多費心了。”謝馥一副孝女的模樣,“時辰不早,近日述職,父親想必也操勞了,還請早些回去休息吧,女兒不打擾了。”
說完,謝馥斂衽一禮,正好又在門口,竟然不客氣地直接走了。
謝宗明站在原地,氣得發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死死地盯著謝馥離開的背影。
他嘴唇輕顫,似乎有說什麼。
聲音模模糊糊,被夜風給帶偏了……
“賤人生的小賤人……總有一天……”
他一人站在門口,顯出一種黑暗之中的空曠來。零星的燈火在周圍閃爍。
此刻的謝馥已經直接回了屋。
雖然今晚一頓飯吃得不爽利,又被謝宗明惡心了一陣,可都不是什麼大事。
謝宗明固然手握禮法,可權勢面前,禮法又算得了什麼?
難道他敢因為自己不回家的事情,狀告高拱?
只怕他前兒遞了折子,高拱第二天就把折子摔他臉上。這一道折子,估摸著都不能到皇帝桌前。
謝宗明不算是聰明人,可也有幾分小聰明,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得罪高拱。
謝馥並不擔心。
天色已晚,她卻還沒躺下休息,坐在燈盞旁,她披著一件薄薄的外衫。
幾個丫頭都已經退下,只留下滿月一個。
幾案上放著兩只茶盞,一只被謝馥翻起來,另一只還倒扣著。
今天晚上她沒准備喝茶,不過是在想事兒。
“滿月,今日耽擱了,你明日叫小南去打聽打聽,前幾日我們那‘一善’做得怎麼樣了。”
做事,還是得有始有終的好。
謝馥淡淡吩咐。
滿月靠坐在下面的腳踏上,兩手臂疊在謝馥身邊,腦袋則擱在胳膊上。
“這件事奴婢倒是聽說了一些,那劉一刀已經抓到了人,不過具體是什麼情況還不清楚。嘿嘿,明天小南跑腿完就有了。”
人已經抓到了?
謝馥一聽也就放了心,道:“那就好。”
“姑娘……”
滿月忽然開了口,顯然很遲疑。
謝馥打了個呵欠,白皙的手指搭在瓷青色的茶盞上,輕輕打了個轉。
她奇怪地看向滿月,只看見滿月一臉的猶豫。
“怎麼了?”
“您還記得方才管家說大爺來不了的事嗎?”滿月斟酌半晌,還是開了口。
這一位高府大爺一向不成器,謝馥對他不感興趣。
早幾年他看不慣謝馥,一直針對著,可也沒討個好下場走,所以以後干脆見了謝馥就躲著。
高務安是學乖了,可她女兒沒學乖。
滿月忽然提起高務安,倒叫謝馥更奇怪,一聯想高福古怪的神情,甚至半句話沒多說。
謝馥了然:“又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奴婢聽人說……說……說大爺去花柳巷找孌、孌童,被人打了……”
說到那兩個字的時候,滿月一張臉都紅了,顯然對於一個女兒家來說,這個詞兒有點難以啟齒。
謝馥聽了,直覺地一皺眉:“被打了?有人敢對他動手?”
“怪就怪在這裡呢。聽說人是咱們府上去領的,還是高管家處理的這件事,見了那打人的人,竟然半生不敢吭,嚇得跟什麼一樣。奴婢聽說,那打人的像是宮裡的公公……”
這一件事,說起來可算是荒誕離奇了。
要緊的是高福的態度,還跟宮裡牽涉到一起。
滿月越說越害怕起來。
謝馥看了滿月半晌,轉眸注視著跳動著的火焰。
明黃色的火焰,像是龍袍上的一點點花紋。
她也不知怎麼,忽然想起自己撿到的那一把匕首鞘。
至於大爺高務安……
謝馥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都是流言,也別亂傳好了。這件事跟咱們沒關系,有事有外公處理。”
“嗯。”
滿月想,謝馥知道這件事就好,若他日出了什麼事,也好心裡有數。
主僕兩個又說了一會兒閑話,這才去睡。
順天府,大牢。
已經入夏,即便是晚上,大牢內也透著幾分悶熱,亂糟糟的稻草鋪在地上,偶爾有幾只老鼠窸窸窣窣從地上爬過去。
兩條腿大喇喇地擺在地面上,老鼠們毫無顧忌地從上面爬過去。
忽然之間,這兩根棍子一樣的腿一翻,老鼠們嚇得“嘰嘰”亂叫,一窩蜂地就散開了。
裴承讓翻了個身,睜開了眼睛。
“娘的,這牢裡到底養了多少老鼠?還他媽爬個沒玩了,要不要這麼坑?喂,喂!”
他扯開嗓子,大聲地叫了起來,聲音在大牢之中回蕩。
四周頓時起了一片罵聲。
“哪個龜孫子在吵?”
“叫叫叫叫魂啊!”
“個王八蛋,等老子出去,把你腿給卸嘍!”
……
守夜的獄卒真是被這孫子給氣死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提著燈,一路用刀鞘敲擊著牢房的柵欄。
“都別吵了,給老子滾去睡!娘的,大半夜你們搞什麼?”
很快,獄卒走到了裴承讓的牢房門口。
一片暈黃的光亮照了過來,牢門柵欄的影子,投在裴承讓的身上。
裴承讓傳真白色的囚衣,臉依舊髒兮兮地,看不清到底長什麼樣子。
他咧開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一口牙,湊上來,對獄卒道:“大哥,能給換個牢房嗎?這裡面老鼠太多了。”
“當!”
一聲巨響。
獄卒直接一刀鞘朝著牢門砍了過來,巨大的撞擊聲嚇得不少囚犯心驚膽寒。
“就你還想換牢房?得罪了刀爺,回頭你看好吧。我可不敢給你換牢房。勸你現在老實一點,油嘴滑舌的犯人,你爺爺我見多了,沒幾個熬到最後。我今天不跟你小子計較,但你要再叫一聲,別怪老子明天‘伺候’你!”
放下一通狠話,獄卒揚長而去。
裴承讓站在牢房裡,看了看周圍又探出頭來的老鼠,琢磨著什麼時候給這幾個小孫子剝了皮吃了。
他長嘆一聲,坐了下來。
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想他一個在鹽城混得風生水起的小混混,來了京城之後,竟然淪落到這個境地,還吃上了兩頓牢飯。
回過頭去,裴承讓從袖子裡摸出那一根燈心草來,咬在唇邊上,看向那一扇小小窗口。
月牙兒彎彎懸著,就在那一個角上。
明媚的月光啊……
“劉一刀?等老子出去,非弄死你不可。”
眼睛眯著笑起來,裴承讓已經睡不著了,干脆就看著那月牙兒在一個小小的框裡移動,漸漸消失。
墨藍染就的夜空,逐漸被外面朝霞照亮。
一層一層的霞光,從被紅日照著的雲層裡透射出來,到了上朝的時候了。
今天的高胡子,跟往常不太一樣。
剛從內閣自己的房間走出來的時候,他滿臉都帶著笑。
眾人都在等他,包括張居正。
昨天夜裡隆慶帝又出了一樁破事兒,僅有幾個人知道,張居正就是其中一個。
他想著,高拱平白攤上這件破事兒,今天早上心情一定不怎麼好,要少跟他說話。
可沒想到,待得高拱人一出來,張居正一瞧,整個人就愣了。
高胡子紅光滿面,精神抖擻,唇邊掛著微笑,眼角笑紋一道一道。
最奇怪的是……
他的胡子。
原本亂糟糟怎麼也打理不好的胡子,這會兒竟然服服帖帖,就算是一陣風吹起來,都沒散掉。
仔細一看,高胡子那一把大胡子上,竟然穩穩定著一枚胡夾。
哎喲,這可真是稀奇了。
看高胡子伸手摸著胡子那姿態,顯然今天這麼高興,都因為這一枚胡夾啊。
又一陣風吹過來,老家伙們的胡子都飛起來了。
張居正連忙一伸手把住胡子。
可反觀高拱,那叫一個老神在在。
瞧見大家伙兒手上的動作,高拱心裡別提有多舒坦了,邁著八字步從台階上下來:“到時辰了,咱們走吧。”
張居正的目光,在高拱的胡夾上流連一陣。
“您這一枚胡夾倒是好看,簡簡單單,不過正好跟您很襯啊,也不喧賓奪主。”
“哈哈,是昨兒馥兒送的。”高拱眉毛一揚,笑得可開心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張居正下巴上一把胡子,語重心長道,“叔大,我看這東西也蠻不錯的,回頭你也弄一枚來夾著吧。”
“是挺好的……”
張居正臉有些僵。
說到底,高胡子今兒這是炫耀來了。
謝二姑娘送的?
有什麼大不了。
不就是一枚破胡夾嗎?
張居正摸了摸自己被風吹亂的胡子,心裡有些酸溜溜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28章 白蘆館
近日朝野上下都在談論高胡子,更准確一點說,是在談論他的胡夾。
平白多出來的這一枚胡夾,儼然成了他向人炫耀的最佳資本,原本亂糟糟一把胡子這樣夾起來,看上去人也精神了不少。
朝野上下原本是不流行胡夾這種東西的,可最近幾日在高胡子的帶領之下,所有蓄須的大臣都弄了或是簡單或是華麗的胡夾來夾上,一時之間竟然成為一種風潮。
不過,唯有一人例外。
這人便是張居正。
當日在內閣值房外面,高拱滿面親切地說什麼“你也弄一枚來用著”,那得意洋洋的語調,張居正真是半點也忘不了。
一枚胡夾就這麼嘚瑟了,敢情是你外孫女以前沒怎麼送過你東西吧?
眼見著滿朝文武有胡子的都開始玩胡夾了,張居正心裡憋了一口氣,就是不動。
跟著高拱一起戴胡夾,算什麼了?
是以現在每次上朝,張居正都成為那獨秀的一支,連好不容易上朝一回的隆慶帝,都為之注目,問:你為什麼不戴胡夾?
旁邊的高拱一下就暗笑出來。
張居正也不知道應該怎麼答,下了朝也是一片的憋悶。
就小小一枚胡夾,只因為落在高拱的胡子上,就引來朝野上下這般的追捧,著實讓張居正好一陣的不爽。
流言也開始四散出去。
不久後,張居正府上的張離珠就聽見了這件事的全貌。
又是謝馥。
張離珠心裡恨得咬牙,眼見著就要去白蘆館了,心裡已經立下誓:白蘆館之會,她定要讓謝馥聲名掃地!
區區一枚胡夾就能讓她在京中出盡風頭,說白了還不是高胡子捧著,這等的歪門邪道,也就她肯用了。
說出去還是大家閨秀呢,只送一枚胡夾,未免也太寒磣。
反正,等今天過後,所有人就會知道,謝馥也不過就是一個虛名。
這京裡,沒幾分真材實料可混不出什麼名堂來。
窗外有一叢海棠,這時候已經過了花期,蒼翠的葉片上,點著晨露許許,日頭從東邊的地平線上冒出頭來,被幾滴晨露折射了光輝。
於是,張離珠的窗外,璀璨的一片。
如珠似玉。
屋內,丫鬟們緊張有序地忙碌著,端水的端水,捧手袱兒的捧手袱兒,也有人拎著新制的衣裙走到前面來,在張離珠的面前比劃。
不小的西洋水銀鏡前面,張離珠端端立著,一件繡著金線的鵝黃色衣裙覆蓋在了她的身上。
窗外的光進來,盤旋在繡著的金線上,看上去有一種流溢而出的光彩。
真美。
幾名伺候的丫鬟都被這樣艷麗的光彩給眯了眼,好一陣驚嘆。
張離珠打量著鏡中的自己,端的是美艷不可方物。
不知覺地,她開始期待今日遇到謝馥的場景了。
唇角一勾,張離珠已經施施然開口:“一切妥當,走吧。”
無關的丫鬟們紛紛退下,張離珠帶著幾名得力的大丫鬟,一路出了房門,上了轎子。
轎夫們將四抬的轎子抬起來,朝著白蘆館去。
白蘆館乃是文人雅士聚集之處,在一條街的盡頭上,平時少有人來,行走處盡是才子佳人,站在外面就能感覺到幾分雅致味道。
二層的小樓,靜靜地佇立在張離珠視線的盡頭,有一種遺然於世的味道。
白蘆館的童兒遠遠見了四抬轎子過來,立刻就知道是張離珠來了,便有兩個迎了上來,待轎子落地上前去請。
“張小姐裡面請。”
張離珠出來,朝兩名童兒微微一笑,又問:“我先生今日可也在?”
她先生,乃是徐渭。
早在前幾日白蘆館即將開會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特意去通知了徐渭,只知道信已經到了徐先生的手上,卻不知他人到底來不來。
所以此刻,才有張離珠此問。
童兒將人朝路上引,卻道:“徐先生說是要來,不過到底什麼時候來卻不知道,只是如今沒到。”
張離珠頷首,唇邊的笑意一下擴大了。
“只要先生來就好。”
她至少也是徐渭的弟子,有名滿天下的先生了,下面就應該要有名滿天下的徒弟了。
縱使謝馥再風頭無兩,從今日之後,也得給自己讓開一步。
長長的樓梯,下面都是等待的童子,四面牆上掛著名人字畫,腳底下的地板都是芳香的柏木,精致的崖柏雕刻遍布在白蘆館的每個細節上。
上樓之後迎面來的一扇大屏風上,描著幾根淡淡的白蘆,在風裡搖曳。
轉過大屏風來,打扮素雅的才子們已經在品茗論道,不過聲音細小,極有涵養。
淙淙琴音如流水一般自珠簾後瀉出,談得是一曲出雲破月。
看過去,隱約能瞧見美人素手,輕撥琴弦,藏在朦朧處的美感,格外引人遐思。
張離珠方到,便有不少人已經注意到了,多位文人雅士從座中起身,拱手為禮:“張小姐。”
“列位,離珠有禮了。”
纖纖細指扣住,襝衽一禮。
張離珠的禮數,慣來是挑不出錯的。
樓上彬彬有禮,樓下則來了一個奇怪的人。
一名女子,沒有乘轎,款款步行而來;打扮艷麗,浮華,可偏偏讓人覺得就應該這樣艷麗。
人還沒走近,就反復已經能聞到一陣濃郁的香風。
臉容尚看不分明,卻仿佛能在心裡描摹出那種溫柔嫵媚的眉眼。
等到人近了,那種神奇的綺麗,不僅沒消失,反而越發勾人起來。
站在幾個童兒面前的,是一位成熟的佳人。
今日白蘆館負責招待的童兒們基本都是未經人事的小子,定力不夠,當下一看這佳人,只覺得魂都飛出去了一半。
來的,自然只能是秦幼惜了。
她今日獨身一人而來,並沒有帶任何一名僕人,算是單刀赴會。
抬起臉來,微微一笑。
興許是這笑容太艷,晃得人心驚,才終於喚回了幾名童兒的魂兒。
其中一人按捺住內心的驚艷,上前來問:“這位姑娘,此處乃是白蘆館,今日乃各位先生在此鬥畫之日。不知姑娘出身何處,可有請帖?”
若是以前白蘆館的常客之中,有這麼一位姑娘,早就被人記住了。
可大家都沒有印像,只能說,這一位他們不認得。
今日,則更是沒有請帖不能入內。
童兒問完,便不敢抬頭看秦幼惜了。
一封請帖,忽然出現在童兒的視野之中。
熟悉的花紋,熟悉的樣式。
這不是?
童兒一下抬起頭來。
素手一只,捏著那一封請帖,擺在他面前。
“請帖,有。”
秦幼惜淡淡說話。
童兒連忙接過請帖,翻開來查看,可這一看就皺了眉。
每封請帖上都有受邀人的名字,可這一位姑娘卻……
“這位姑娘,這一封請帖邀請的乃是謝二姑娘,不知您……”
艷則艷矣,可眼前這一位怎麼看也不像是謝二姑娘啊。
秦幼惜知道對方懷疑自己的身份,想起謝馥吩咐給自己的事情,不由得眯起眼來,打量白蘆館前面的匾額。
聲音清晰,像是貓兒一樣柔軟而勾人。
“這一封請帖不是我的,謝二姑娘說自己沒時間來,但畢竟是張家姐姐的盛情,實在難卻,所以命我來一會。”
童兒們聞言,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
這可怎麼辦?
還是接應秦幼惜的那位童兒機靈,連忙笑道:“那勞煩姑娘您入內稍歇片刻,這請帖乃是張小姐發出,我等須先詢問過張小姐,才敢做定奪。”
“無妨。”
秦幼惜應了,點點頭,在另一名童兒的引路之下,朝樓下的小座上行去。
方才那名童兒,卻連忙持了請帖,一路跑上樓,去問張離珠。
左都御史,葛府。
花園裡,葛秀手裡捏了一把魚食兒,朝下面投了一顆,小魚兒們一擁而上,水波一陣蕩漾。
“哈哈哈,馥兒,你看,真熱鬧。這一池的魚是今年新引上來的,叫做金背錦。”
謝馥在家裡待著無聊,恰好收到葛秀的邀請,來他們家看新引來的一群小魚兒,於是就出來了。
現下,她就站在葛秀的身邊,微微探出半個身子看著下面的小魚,道:“今背錦?怎麼個說法?”
葛秀今日穿著一身很普通的月白色褂裙,身邊跟著幾個丫鬟。
聽了謝馥的疑問,她解釋道:“你仔細看看那條,背上可有一片小金鱗。只有這一片,若是天氣好,遇到日頭夠大,陽光就好,就像是一條魚背著一塊金子在水裡游。管家跟我說,這兆頭最好,京城裡可沒幾家有呢。”
“原來如此。”
謝馥點頭,仔細去看,果然瞧見那一條條小錦鯉的背後魚脊上,都有一片小小的金色鱗片。
外面天光一照,閃閃發光。
這比起自家普通的小魚兒,可真是好了不少。
“也就是你對這些東西上心,你要不說,我都還注意不到呢。咱們也有幾日沒見了,你倒越發悠閑。”
“好馥兒,你可別開玩笑了。這哪裡能悠閑得起來?我分明是忙完了。”葛秀聽著,認不出嗔道,“你說這話,必定是你自己也很閑,半點沒在意。”
“又怎麼說?”
謝馥挑眉,沒明白。
葛秀恨鐵不成鋼,輕輕一戳謝馥小蠻腰:“哼,全京城也就你不擔心,興許還要加個張離珠。進宮的事情你忘記了?”
哦,原來是宮宴。
謝馥還真是差不多要忘記了。
她笑道:“難道你是為宮宴准備去了?”
“可不是。”葛秀道,“我父親也快到了乞休的年紀。□□雖說,宮中女子最好都是普通百姓的出身,可也不是沒有破例的情況。若能……”
說到這裡,葛秀忽然住了嘴。
她面色僵硬,回頭去看謝馥。
謝馥的眸子一瞬不瞬盯著她。
葛秀一般不說這些話,可剛剛,她竟似沒注意,把心裡的打算都脫口而出。
雖然最後時刻剎住,可已經遲了。
葛秀尷尬地笑了一下:“一不小心說多了,叫你笑話了。”
都說到了這裡,也就沒必要辯解什麼了。
葛秀與謝馥也算是認識有幾年了,更何況她知道謝馥不會跟自己爭什麼,更不會害自己。
謝馥什麼都有,這是世上最不會嫉妒旁人的人。
跟這樣的人做朋友,是一種幸運,可也許,也是一種不幸。
謝馥抓了一把魚食兒,扔下水去,看魚群為了魚食兒爭搶,也不知為什麼就笑了一聲。
除了年幼時候那一次,她再沒有進過宮。
單單那一次進宮,就已經得罪了馮保,如今馮保還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也是權勢滔天的人物。
跟旁人期待入宮不一樣,謝馥這心裡可是苦得慌。
真希望那一位大人物的記性差些,別老是記掛著自己,可顯然——
不管從誰的話裡來看,馮保都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要入宮,可要頭疼一番了。
可葛秀不一樣。
謝馥沒有要阻止她的意思,人各有志。
“這樣也挺好的,若不是看對眼的,嫁給誰不是嫁呀。”
“你……”葛秀想要說什麼,最後還是算了,她有些意興闌珊,“說起來,我昨日給你遞了請帖,卻沒想到你今日會來。”
“你以為我會去白蘆館?”謝馥輕而易舉地猜到了。
葛秀點頭:“張離珠約了你,你不去,只怕是掃了她的面子,也墮了自己的威名。”
“不會。”
謝馥了然地微笑,已經是成竹在胸。
秦幼惜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至少,她不會墮了自己的名頭。
只希望,張離珠能在她手下多走上幾遭。
聽說最近陳望都沒怎麼去摘星樓,秦幼惜半點機會也抓不住,可白蘆館之會……
他真的注意不到秦幼惜嗎?
對謝馥來說,這是一箭雙雕之計。
興許是她臉上的笑容太奇怪,葛秀看著看著竟然呆了。
謝馥回頭:“怎麼了?”
“沒什麼……”
謝馥,哪裡又是自己能度測的?葛秀只知道,聽謝馥這般篤定的口吻,張離珠快倒霉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029章 眼熟
“張小姐,下面來了一位姑娘,持您發給謝二姑娘的請帖來,說……說……”
興許,也是覺得這種請人代自己來赴會的舉動,太過掉格,上來通報的童兒莫名啞了聲,有些說不出話來。
原本張離珠是半點也不在意童兒的話的,只出了一只耳朵聽著,可在聽到“謝二姑娘”這四個字的時候,輕松的神情便立刻收斂了下來。
一位姑娘持著她發出去的請帖,而這個人卻不是謝馥。
因為,若是謝馥自己來的話,童兒就不用上來通報了。
所以,即便是童兒不把話說全了,張離珠大致也能猜到。
“是說自己不來了?”
“不,不是……”
一般人的想法,自然是張離珠方才說的那樣。
可……
可事實是,謝馥派了另外一個女人來。
童兒暗自定了定神,才頂著張離珠詫異的目光,道出了真實情況。
“那姑娘說,自己是代替謝二姑娘來的。”
嘩!
原本安安靜靜的二樓上,轉眼之間起了一片波瀾。
大家面面相覷,怎麼也沒有想到,謝馥竟然做出這樣的一件事來。
有人站出來就斥責:“這謝二姑娘接了請帖,人卻不來,現在不知找什麼阿貓阿狗來充數,總歸也不是自己丟臉,實在是奸詐狡猾,豈不丟了堂堂高大學士的臉?”
“真是沒想到,沒想到啊……”
……
陳望也坐在那一群人中間,貌似風雅地搖了一把折扇,可實際上那破扇子,扇不出幾絲風來。他額頭上的汗珠,真是密密麻麻。
腦袋四處轉轉,陳望聽見的全是指責謝馥的聲音。
嘖。
看不出來啊,張離珠在這樣一群人裡,還是頗有聲望的,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在謝馥這邊。
陳望心裡不高興了。
畢竟,謝馥也算是自己一見鐘情的人啊,還去提過親了,現在大家當著他的面編排謝馥,真是沒把他放在眼底啊!
當然,不少人看不起謝馥的作風,也有不少人期待落空,本以為能看京城閣內兩大閣臣家的小姐好好比鬥上一回,現在是沒戲了。
張離珠的面色,已經僵硬得不能再僵硬。
再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住漸漸滿溢出來的寒氣,一點一點冒出來。
她回頭,看見童兒捧著的請帖,一伸手:“給我看看。”
身邊的丫鬟立刻上去,從童兒手中接過東西來,遞給張離珠。
對自己發出去的每一封請帖,張離珠自然都記得。
一翻開,上頭的的確確是自己的落款。
謝馥,真正是好樣的!
牙關緊咬,張離珠硬逼著自己露出笑容來,依舊是端莊的三分。
“既然謝二姑娘不肯來,派了人來,我若將此人拒之門外,也未免太小肚雞腸不近人情。罷了,雖不是謝二姑娘親臨,但也把人請上來吧。興許,是驚喜也不一定呢?”
這般說著,張離珠輕輕吐出一口氣來,仿佛要把心裡的憋悶都跟著吐出來。
童兒怔了片刻,領命而下。
於是,二樓上,不少人扼腕嘆息,都說張離珠實在是脾氣太好,縱使謝馥這般不給面子,竟然也忍了她。
唯有陳望嗤之以鼻,這張離珠,怎麼能跟他天仙一樣的馥兒比?
不知覺地,陳望已經把謝馥劃進自己的領域裡了。
雖然,他並沒有求親成功。
扇子密密地扇著,陳望只覺得悶熱無比。
正好此時吹來一陣涼風,透過二樓開著的窗戶,一下緩解了室內的暑氣。
陳望只覺得心神為之一靜,整個世界的嘈雜都停下了。
仿佛,大家也被這樣的涼風給征服。
陳望舒服地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卻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地盯著一個方向。
奇怪。
陳望不解,順著目光,朝門口看去,在瞧見款步而上的那一位佳人的剎那,陳望也愣住了。
他終於知道,剛才所有人愣住,並不是因為那一陣涼風,而是因為剛剛上來的這個女人!
濃妝艷抹,似桃華灼灼,妖嬈逼人!
秦幼惜!
秦幼惜竟然來了這裡!
太久了,太久了……陳望覺得自己忘記秦幼惜太久了,可在看見她的一瞬間,一切的記憶都被開啟。
只因為著迷於謝馥,陳望再也沒去過摘星樓。
秦幼惜的臉容,都停留在記憶裡那個模樣上,可陳望眉想到,會在這裡看到秦幼惜,看到變得更艷若桃李的美人。
她來干什麼?
陳望腦海之中浮現出來的想法,與其他人一樣。
這時候,送秦幼惜上樓來的小童,已經戰戰兢兢,開始發抖。
早知道這一位容貌驚人,上來會引起震撼,可沒想到效果會這麼驚人。
小童低垂了頭,道:“這位姑娘便是謝二姑娘請來赴會的。”
張離珠才落座下來,手指還壓在扶手上,沒來得及離開,這一會兒已經因為看見來人,而瞳孔劇縮。
好美的一個女人。
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透著一種難言的風韻。
最重要的,是張離珠從秦幼惜的眼神裡,看出了一種“刺”意。
秦幼惜進來,不消多看,一眼就能發現張離珠。
這,就是她今日的目標了。
繡鞋的花紋,在裙擺下忽隱忽現,腳步如舞步一般翩躚,水蛇腰扭得婀娜,每走一步都如蝕骨一般讓人魂銷。
她的目光,落在張離珠的臉上,並且不曾移開。
艷麗的目光,沉靜的目光,勢在必得的目光。
這一刻的秦幼惜,很美。
然而,這樣的美也代表著一種攻擊性。
她的眼睛底下,似乎沒有旁人,而後斂衽一禮:“奴家拜見諸位,今日,謝二姑娘托奴家來白蘆館一會。奴家自小習琴棋書畫,雖才疏學淺,然既來之則安之,願諸位不嫌,容奴家一個與諸位切磋長進,開開眼界的機會。”
綿綿的話語,藏著毒針。
這個女人的氣息,讓張離珠覺得很討厭。甚至,這個自稱“奴家”的女人臉上,帶著的那種平靜和明裡暗裡的感覺,都給張離珠一種很強烈、很強烈的熟悉感。
雖只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味道,可已經足夠。
不愧是謝馥找來的一條狗,跟她的確有幾分相似之處,讓人渾身不舒服。
張離珠站了起來:“白蘆館乃是文人雅士勝地,今日姑娘既然來了,我等自然沒有要趕你走的道理。你不必擔心,若有緣法在,說不得今日就得了某位高才的指點,能突飛猛進呢?”
秦幼惜聽了,唇邊的笑意加深一分,再次一禮。
“如此,願借張小姐吉言。”
陳望呆呆地看著端立場中的秦幼惜,腦子現在還轉不過彎來。
謝馥……
怎麼會請秦幼惜?
這中間又有什麼關聯?
一大串的疑問掛在了他的腦門上,得不到解答。
整個白蘆館內,已是劍拔弩張。
葛府。
謝馥與葛秀二人已經喂了魚兒,又去後園一起泡了茶,閑聊了許多事情。
葛秀對白蘆館那件事依舊有些擔心。
“張離珠在白蘆館,本事可不小,聽說她先生也要在這個時候回來。這一回,可該她狠出一次風頭了。”
風頭?
的確是風頭。
謝馥望著茶盞裡舒展的葉片,沉沉浮浮,唇邊的笑意,不淺不淡,恰到好處。
“出風頭也沒什麼不好的。我都不擔心的事情,你真是比我還擔心。”
“這還不是為了你好?我聽說那固安伯府去你家提親的時候,真是已經嚇了個半死,還好最後沒成。聽說你父親也來了京城,你……”
遲疑了許久,葛秀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你不會離京吧?”
一般來說,怎麼也不應該在京城待上那麼久,更何況這一次謝馥的父親還上京來了。
若是謝馥就這麼走了,那以後自己可就少了個玩伴了。
雖不是什麼山水不相逢的大事,可終歸讓人覺得心裡不舒坦。
謝馥搖頭:“若是要走,我第一個叫你知道。我家的事情,你是不用擔心的。我想著,你擔心擔心自己比較好。聽聞當今皇上……”
說到這裡,故意停住。
謝馥將眼抬起來,注視著葛秀。
葛秀失笑:“我又不傻,說想入宮,也沒說就要當妃嬪啊。皇上如今那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
她應該知道什麼?謝馥詫異。
葛秀更是詫異:“你家大爺被皇上給打了,這你都不知道?”
什麼?
被皇上給打了?
謝馥腦子裡霎時間閃現出那天晚上的場景來,滿月靠坐在腳踏邊,輕輕對自己說,大爺好像出事了。
當時只說是跟宮裡有關,說是出現了太監,可怎麼也沒想到,那是皇帝!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可不是尋常花柳巷,玩的可是小倌,男風!
謝馥臉上的驚訝,雖是已經壓過,可依舊難免。
葛秀一下看了個正著。
她才是真沒想到,可轉念頭一想也是,高拱乃是當今皇帝的授業恩師,有什麼荒唐的事情都要幫皇帝兜著,總不能自己去敗壞皇帝的名聲。
所以,他不可能把這件事告訴謝馥。
高府上上下下,只怕才是最嚴密的那個。
至於其他地方,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葛秀想起宮裡的皇上來,就忍不住要搓一搓身上的雞皮疙瘩。
“沒想到你還真半點不知。我說你怎麼會問我這種事呢……要進宮,也只會選太子呀……”
太子朱翊鈞,乃是李貴妃的兒子,如今年紀不很大,尚未婚配,只怕是塊香餑餑。
謝馥緩緩吐出一口氣來,腦子裡的盤算卻沒停過。
當朝皇帝,竟然昏庸至此了,她忍不住要開始擔心高拱……
壓下心底所有的憂慮,謝馥笑道:“你心裡這般想便好,入宮也未嘗不是個機會。那只祝你心想事成了。”
抬眼一看天色,時辰不算早,謝馥還有另一件事要做,便起身告辭:“我還有事在身,這就不久坐了。你呀,好好准備進宮的事吧。”
“什麼進宮不進宮,說全了,那是進宮赴宴。”到這個時候,葛秀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謝馥搖頭笑,與她嬉鬧兩句,才被葛秀送出了門。
葛府門外,來時的轎子依然停著,謝馥走過來,滿月跟在她身後,霍小南百無聊賴地靠在轎子上。
“哎喲,回來了!”
眼皮子一搭一搭,忽然出現了一個影子。
霍小南精神一震,連忙站直了,精神抖擻地喊了一聲:“二姑娘好!”
謝馥看他滿頭的汗,道:“你還是去找匹馬開道吧,別跟著轎子走了。”
“是!”
霍小南沒拒絕,嘻嘻笑了,他知道謝馥要去哪兒,所以也不多話,直接去找馬。
主僕分開兩道,一前一後,去的不是別處,正是劉一刀所在的順天府衙門。
劉一刀按刀,皺著眉,已經在牢房門口站了許久。
看一眼天上火辣的日頭,再看一眼前面尚無一人的空地,他那眉頭便皺得更深了。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離開,依舊如一尊雕塑一樣,動也不動一下。
“嗒嗒嗒……”
馬蹄聲從道上傳來。
劉一刀耳朵一動,立刻就望了過去。
之前在護送那喊冤老伯的小子,人在馬上,抽馬如飛,煙塵踏破,在他聽見聲音之後,沒一會兒就已經來到他面前。
“吁——”
長長地喝了一聲,接著馬鞭子一甩,霍小南直接從馬上下來,笑容滿面,露出一口白牙。
“刀爺久等了,我們家小姐才去赴約,現在還在來的路上。怕您久等,所以先叫小南開道來了。”
霍小南說著,看了一眼大牢的匾額,還有兩旁那瘆人的燈籠。
“聽說您已經抓住那多次行竊的小偷了,想來那老伯的冤屈已經洗清。不過這小偷竟然能躲過您的耳目,倒也算是一位奇人……”
劉一刀手背上的疤痕依舊正能,鷹隼一般銳利的目光,在霍小南臉上掃視了一圈。
“是個小混混罷了。”
“哦……”霍小南點了點頭,“那我能見見嗎?這外頭實在是太熱了,聽說牢裡涼快……”
說著,他用手扇了扇風。
劉一刀看著他,逐漸看出了些門道,知道他想要看人是假,乘涼是真。
不過說看人,也沒什麼錯。
天知道那一位管三管四的二姑娘會不會質疑他又抓錯人。
劉一刀的聲音格外生硬:“裡面請,犯人早已收監,等候發落。”
霍小南終於滿意,連連朝著劉一刀拱手:“不愧是刀爺,仗義,仗義啊。”
劉一刀在前,霍小南落後半步跟在後面,兩人一道朝裡面走。
眼見著霍小南東張西望,仿佛半點也沒有說正事的意思,劉一刀忍不住問道:“昨日收到二姑娘的傳話,說有事要找劉某。今日你已經來了,卻不知二姑娘到底所為何事?”
“這個嘛……”
霍小南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笑笑。
“您還真別說,我家姑娘沒告訴我,只怕還要等她來了才知道。哎,犯人關在哪裡呢?”
周圍已經有獄卒注意到了霍小南。
劉一刀招招手:“牢頭過來。”
彎腰駝背一臉奸猾相的牢頭,連忙跑過來,見了劉一刀,真跟見到自家祖宗一樣:“刀爺爺,您怎麼來了?”
“那天關進來的那個呢?”
劉一刀直接問道。
牢頭好奇地看了跟在他身邊的霍小南一眼,連忙擺手:“在這邊呢,您是不是還要審問審問他?”
“帶路。”
“呃……是,是。”
牢頭前面帶路。
牢房裡很是陰暗潮濕,只是並不很涼快,霍小南一面走,一面後悔,這天氣,連牢房裡都熱。
心裡哀嘆,可霍小南不能再出去了。
好歹也得看看,被抓的到底是誰,別又是一樁冤案,那自家姑娘這一善可就白行了。
霍小南想著,跟上劉一刀和牢頭的腳步,來到了一間牢房門前。
隔著牢門,霍小南看見了裡面躺著個穿囚服的男人,頭發毛毛躁躁,背對著外面,也看不清臉容。
牢頭走上前去,直接用刀鞘敲擊牢門。
“哐哐哐!”
“起來,給老子起來!刀爺來看你來了,個王八蛋!”
牢頭說話不客氣,動手也不客氣,巨大的聲音震得躺在柴草堆上的犯人一下滾落下來。
“咚!”
“哎喲!我的頭……”
裴承讓的頭磕在了地上,頓時就疼醒了。
他揉著自己的腦袋,好不容易坐起來,才有功夫去看對面。
牢頭,抓自己的劉一刀,還有一個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這是要干什麼?
裴承讓嚷嚷:“叫叫叫,叫魂啊!”
牢頭火大,若不是顧忌著劉一刀在,真想上去給這小子幾錘頭。
他轉臉朝劉一刀諂笑:“刀爺,您看,這小子就是欠揍。”
劉一刀硬著沒說話。
霍小南仔細地打量對方,這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偷了那麼多人的家伙?
一張難民堆裡出來的臉,臉上糊得亂七八糟,出了一雙眼睛,也基本看不出長什麼模樣,不過眸子特別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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