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青銅穗 -【大妝】《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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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11:43 PM


060 碼頭

  碼頭整個一大片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之地,擺攤的都有把能將死人說活的好嘴,賣藝的也有比別處更高超的技藝。

  其中也有著裝妖艷的女子,像只花蝴蝶兒似的,拿著手絹兒在男人堆裡穿梭,謝琬知道,這些就是沿河那些掛著五彩招牌的窯子裡的窯姐兒,多是北班姑娘,因為缺少文化素養,比起勾欄胡同裡那些才貌雙絕的南班,可拉得下臉得多。

  但這些人也不是尋常人都能搭理的,兜裡沒有幾個子,你若是貿然調戲,隱藏在人群中那些擁有一副好身手的龜奴們就會一擁而上,把白吃人家豆腐的你揍個半死。

  因此,這其中也不乏有玩仙人跳的,常常是有人滿以為兜裡有幾個錢,就可以抱得美人一度春風,結果卻落得人財兩空,還要被人暴打敲詐。這個中真假,就看你有沒有那個能耐分辨,或者有沒這個運氣遇上貨真價實的了。

  不過聽說如今沿河一帶的窯子也規範起來,那些正經做生意的開始有了不成文的行規,讓慣於風月的人能夠一眼看透分辯真偽,以此避免玩仙人跳的那伙人擾亂了市場。但具體是什麼不清楚,不過應該風氣要好許多了。

  除了這些,別的良家婦人就不太多了,有也是搭幫走鄉串戶的戲班,或者拖家帶口賣藝的那些。剩下的也有挽著籃子前來賣瓜子花生小買賣的民婦。

  穿梭往來的大多是短打裝扮的漢子,五大三粗,神情彪悍,當中許多人一看就是混慣江湖的。

  還有些氣勢弱些的,應該是船工或者苦力,他們大都三五成群,盯著路過的女人屁股一面調笑,一面說著粗話。雖然他們大多也是窮苦人出身,可是因為依附著漕幫過活。這些苦力也漸漸形成了一支近似於地痞流氓的隊伍,而失去了底層百姓原有的本真。

  於是乎他們看到弱小無勢的人會欺侮,看到掛著手拿著五顏六色的小旗的人,或者腰上掛著龍頭狀腰牌的人。神情立即又莊重起來。

  衣著講究,又沒什麼特別標致的人往往是來接糧的商戶。這些人就成了地痞流氓們敲詐的首要目標。

  漕幫裡的人其實並不明顯,腰上掛著龍頭牌的人雖然明顯標志著是幫裡的人,可只是負責碼頭上幫務的低等級的頭領,謝琬叫不出名目,但是這一路走來,她總能依仗小孩子不受人注意的便利,察覺到各處人堆裡總有機警的目光在四下穿梭。

  漕幫負責著整個京杭大運河的漕運,又是半官方的幫派,且不說他們的勢力範圍有多廣。只說這碼頭裡魚龍混雜,各幫各派看起來都不是善茬,卻偏偏又相安無事,這樣管理的手段,就很讓人佩服。

  謝琬無意於跟漕幫舵主打交道。她只是需要有個人能夠替她牽線搭上幫裡的人,能夠接下她這單買賣,然後替她安全地運送糧食就成了。

  她在羅升他們陪伴下看了會雜耍,又看了會江湖人賣藝,再施捨了幾個錢給湊上來的小乞丐,便就往套圈的攤子面前走去。

  一路上她注意到人群裡有人在巡視整個碼頭,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了別人的目光追蹤。

  碼頭左側一排兩層的木樓裡。有雙眼正在窗戶內,緊盯著袖著雙手、看申田拿著幾個藤圈套瓷娃娃的她。

  「她是什麼人?」

  旁邊有人答道︰「好像是外地來京做買賣的商戶,那年老的是她的父親。旁邊的是她的哥哥。」

  「商戶?」那雙陰鷙的眼眯起來,「一般女娃兒見到這些下九流的場面,哪個不是嚇得縮手縮腳鬧著要回去?你看她,從頭到尾連眉毛都沒動過分毫。這份定力就是尋常男子也難具備。

  「你再看看,她走到哪裡身邊那幾個人不是都把她護在中間?而你口中她的那個父親,每做一件事也都要低聲詢問她,神態卑微恭謹,天底下有這樣伏低做小的父親嗎?」

  旁邊人聞言。立時無語。

  他哼了聲,轉動著手上的鐵球,目光又投向窗外。「再去探探。年底了,別是護國公派來暗訪的人。」

  旁邊人聽得這話,立時招手喚來了幾個人,悄無聲息下了樓去。

  申田扔了十個圈,套中了一個大紅色的瓷金童,和一個瓷冬瓜。羅矩卻只套到了個狐狸狀的瓷勺兒。

  兩人都把戰利品送給了攏著袖子在旁觀戰的謝琬。

  羅升看了下四周道︰「該回去了吧?天色也不早了。」

  謝琬也看得差不多了,正有此意,便讓申田拿了一手的瓷器,掉頭準備回府。

  才走了幾步,一塊巴掌大的物事忽然落到了腳跟前,謝琬避之不及,將它踩在了腳底下。

  她還來不及低頭,面前已經多了四五個高壯的大漢,為首的絡腮鬍子,卻穿著身極講究的斜襟瓖領錦緞長袍,袖口扎緊著,目光緊盯著她。

  羅升他們幾個立時將她護在中間,並且渾身散發出一股讓人很容易就能感覺到的緊張氣息。

  漕幫的人。她腦海裡突然冒出這幾個字。

  可是漕幫的人找她做什麼?

  她腦子裡快速地轉著,發現四周的人並沒有怎麼注意到他們,——常年在碼頭討生活的人才是最了解漕幫的人,既然他們無動於衷,那麼看來這伙人的刁難之意並不是十分明顯。

  她從來沒跟幫派裡的人打過交道,不清楚他們的行事作風,只能從這些參照物上猜測他們的用心。

  她沖絡腮鬍笑了笑。

  絡腮鬍沒動。

  她彎腰下去,將腳底下的龍頭牌撿起來。

  「好漂亮的牌子,可惜被踩髒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掏出絹子,仔細地將它擦乾淨,然後雙手拿著遞出去,「大叔,對不住。」

  她明媚的笑容裡帶著幾分歉然,像做錯了事討好大人的孩子。

  而她本來就是個孩子……

  絡腮鬍看見她這樣,緊皺的眉頭微不可見地動了一動。

  年底了,誰也不想出事。他本來只是想嚇嚇她,讓她露出點破綻,好看出她是不是護國公的人,可沒想到她竟然沒心沒肺,就跟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會死這種事一樣,討好起他來。

  如果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他早讓人把她扔到河裡去了。

  如果是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也把他扔到漕船上背幾日糧食。

  護國公雖然得罪不起,可不知者不罪。主子說過,只要沒死人,就不怕。

  可她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娃子,而且看起來她十分純真。

  絡腮鬍不懂憐香惜玉,可讓他就此折磨個小女孩,也會讓同道不齒。

  「大叔?」

  謝琬偏著頭,再嬌嬌地一聲喊,把手伸出去一點。

  絡腮鬍回神,盯著眼楮睜得大大的她。

  他在碼頭上多少有點份量,常人看見他便是不尊稱聲「七爺」也要避開路走。她如此不避不退,看起來是真的不怕,而且,她在看到他時目光沒有什麼特別的驚詫之色,興許是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如果是心裡有鬼的人,她怎麼會不怕他?

  算了,他還要在江湖上混的,萬一傳出去,誰往他的船上捅一刀子,那他這輩子也不必在幫裡呆了。

  他瞪了她一眼,伸手奪了牌子,大步走了開去。

  身邊傳來此起彼伏的吐氣聲,羅升他們嚇得都快暈過去了。

  「姑娘快走吧!」

  謝琬被他們擁著往碼頭外走去,提到喉嚨口的一顆心也漸漸落回了肚裡。

  她不是不害怕,只是猜度了一下形勢,賭他們不敢在這個時候惹出事端來罷了。

  年底不僅是朝官們考核官績的時候,也是關係到漕幫下一年運作的關鍵時刻,他們不會在這時候過份為難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被他們盯上,但終歸是嚇了一跳,如果他們真動起手來,自己這幫人簡直是沒有半點反擊之力,這是十分不利的。

  她心裡存了事情,回到麵館上了車才漸漸找回心思。

  絡腮鬍回到木樓上,照實稟明了經過。

  「應該只是個好奇心重些的尋常小姑娘,並看不出什麼不妥。而且,小的想就算護國公要派人暗訪,該也不會派個小丫頭片子過來。」

  屋裡陰暗處傳來聲輕嗤,然後一只手刷地把窗戶拉開了,日光照在一張稜角分明的俊容上。

  「他守邊多年,熟讀兵法戰術,什麼招數使不出來?」說完他又把窗拉上︰「我得回府了,你再去盯盯看他們去了何處,若是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就不必來回我了。」

  絡腮鬍領命下樓。

  謝琬回到客棧,在玉雪侍候下好生用了碗熱湯之後,留住羅升父子與吳興申田。

  「我今日留意了一下,發現積水潭附近治理管理竟然井井有條,原先以為是漕幫的人治理的,但後來一想又覺得不是,但凡碼頭河港各處皆有官兵駐守,如何這積水潭作為京師碼頭重地,居然一個兵丁也不曾見?我知道漕運的事朝廷是有人專管的,你們可知道如今是誰?」

  前世因為從來沒往這事上想過,所以她沒關注這方面的訊息,如今才知所知匱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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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11:46 PM


061 貴冑

  羅升默然無語。因為反對她接近漕幫,他顯然是不會去幫她留意這個的。

  謝琬看著申田,他是個靜不下來的,走動得多,消息應該獲知的多。

  可是申田也搔頭抓耳,壓根給不出答案來。

  羅矩說道︰「這應該很容易打聽。我出去會兒,回來再稟告姑娘。」

  謝琬坐下喝了碗茶,羅矩就回來了。

  「如今掌管漕運的原來是護國公霍達。原先碼頭駐守的官兵是五城兵馬司的人,護國公接手後,因為護國公府本身就握有兵權,所以用的都是霍家麾下的人,至於沒看到,則是因為換了便裝。」

  「護國公?」

  謝琬聽得護國公三字,也不由得微微吃了一驚。

  護國公她怎麼會不知道!

  如果說眼下功勛之家沒落無為已是常態,那麼護國公府絕對是個異常。如今這第四代護國公霍達的的太祖父是伴隨太祖皇帝征戰下來的開國元勛,為打下大胤王朝立下舉世功勛,據說當時太祖一共封賞了九位國公,而數代過去,其餘八座國公府已經漸漸凋零,只有護國公霍家仍然佇立於朝中巍然不倒。

  霍家也是有著得天獨厚的運氣。

  在歷朝歷代天家無比忌諱臣子功高蓋主,武將大權在握威脅皇威而明裡暗裡動刀子的先例之前,二十多年前東海沿岸戰事又起,皇上不但欽點霍達率領重兵趕赴東海鎮守,而且不時賞賜黃金白銀,餉糧方面也是指定戶部兵部優先供送。

  歷時十年霍達終於打敗倭冠勝利歸朝,皇上想來想去,大約實在想不到再賞他什麼,於是又把霍家太祖的功績翻出來,追封了個中山王。然後為皇太子迎娶了霍家的長女為太子妃。

  霍家的長盛不衰絕對是個異數。

  朝野上下猜測霍家幾時失寵猜測了數十年,包括謝琬在內,也包括皇帝身邊幾個心腹衙門的人在內。沒有一個猜準。皇帝對於霍家的恩寵是打心眼兒的真,就算一開始有為顧全朝局安撫臣心的嫌疑,可是如果一個坐江山的天子能夠幾代人都這麼不安壞心眼的安撫一個武臣,那不是真的也變成真的了。

  霍家有著這樣超然的地位。同時數代經營下來,在朝中也有了讓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根基,已經不是人們能夠猜測和質疑的了。他在功勛圈中的地位,已經如同白日飛升的神仙,讓人仰望不及。而在武官之中的地位,則如一代宗師,讓人心甘情願拜服。

  至於文官心中怎麼看——文武兩派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天地。如今太平年間,文官本就值錢,而一個國家總要有人掌領兵權。雖然天家這麼信任他們,可他們對自己又無利益沖突,只要不違矩,能做不給他們抓到把柄, 他們又管那麼多做什麼?

  於是私下漸漸地也就無人再去提及這個完全與尋常人不在一個層次的人家的話題。在前世終生與文官和巨賈周旋的謝琬心裡,護國公府的存在更像是一個傳說。

  誰都知道鹽運漕運兩科油水豐厚,如今乍然聽得漕運也落在霍達手上,謝琬剎那間有種護國公府已然成了不死神獸的感覺。

  不過,霍家再怎麼威風如今還影響不到她的生活,只是對漕運的事了解得多一點,對她往後操作起來也有利些而已。

  她目前需要的只是如何把她的米鋪運作起來。

  想到這裡。她說道︰「我先歇會兒,你們下去吧。」

  羅升等人走到門口,她忽然又道︰「申田羅矩等一下。」

  兩人走回來。她站起來踱了兩圈,說道︰「方才那絡腮鬍走了之後,我看到他似乎去了碼頭左首一棟小木樓裡。申田你這兩天再去查查,那小木樓是什麼地方。做什麼用處的。」

  等申田走了。她又對羅矩道︰「剛才說到護國公,使我想起一事來。上回你說的參知政事魏彬大人家那個小公子,你如今去打聽打聽,是不是真有這麼符合條件的一個人。」

  她心裡的確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羅矩雖然說半路聽來魏彬的幼子外家就在河間府。又常去走動,可到底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回事。

  兩個人都依言出去了。

  再有消息傳來就到了翌日早上。

  大清早窗外一片白,推窗一看,北風噗地一下吹進來,幾朵雪花飛落在臉上,冰涼冰涼地。

  半空裡雪花也在姿態多變地飛舞,樓下一樹臘梅不知幾時已經全開了,正於一園靜寂中散著幽香。申田穿過樹下,一面跺腳一面往樓梯上走來。

  謝琬關了窗,玉雪端著熱水走進來︰「姑娘醒了?申田回來了。」

  申田昨日傍晚出去,在碼頭住了一宿,趕早回了來。

  她擦了把臉,申田已經到了門內。

  「回姑娘的話,已經打聽到了,原來那絡腮鬍是漕幫下頭一個分舵主,負責漕幫手下五條漕船,姓駱,在幫裡排行第七,所以大伙都叫他做駱七爺。他去的那棟樓就是他的住所,平日辦事歇息都在那裡。並沒什麼異樣。」

  謝琬也想不出能有什麼異樣。

  所以只是點點頭,就放他回屋歇息吃早飯去了。

  這裡謝琬吃完飯,又上後街溜達了一圈回來,卻還是沒見羅矩。

  按理說魏家住在京城,比起積水潭來方便了不知幾倍,不說昨天夜裡就能回轉,也很該一大早就有消息才是。

  她讓玉芳去問羅升。

  玉芳神色不定地回來︰「羅掌櫃說羅矩昨兒出去到如今並沒有回來。」

  謝琬端著茶碗靜坐半晌,說道︰「讓吳興去魏府周圍看看。」

  羅矩行事相對穩重,上回單槍匹馬到京師來也平安無事,她不相信會出什麼大的意外。可是他久久不歸,也讓人心裡跟懸在了半空似的。

  吳興出去不到片刻就腳下踩著滾油似的回來了。

  「姑娘!出事了!羅矩被人綁在了街上了!」

  玉芳嚇得驚叫起來。

  謝琬站起身︰「他人怎麼樣?有沒有挨打?什麼人綁的他?」

  「人倒是清醒,挨沒挨打不清楚,有人守在那裡,但不知道是什麼人!」

  「出什麼事了?」

  羅升聞訊也走進來,雖然沒有表現得過於驚慌,但眼裡的擔心還是顯而易見。

  謝琬拿了斗蓬披上,「去看看。」

  羅升攔住道︰「要去也是小的們去,姑娘留下來!」

  謝琬推開他,已然大步出了門檻。

  身邊人用久了就是有好處,並不用出聲吩咐,玉雪自動與玉芳留在屋裡,吳興一個箭車套了車,申田與羅升攙著謝琬進了車廂後,順勢坐在車頭,沖吳興所指的街頭急駛而去!

  很快到了羅矩所綁之處。

  這是條兩側都有高宅的小胡同,而兩頭都連接著大街。羅矩被綁在牆下一棵大梧桐樹上,身上披了半身雪花,神情激憤,卻又無可奈何。

  兩名家丁模樣的人守在旁邊,看衣飾用料很是不俗,想來其主也是個有身份的人。

  大梧桐樹右側方有個小門,半掩著,裡面曲徑通幽,應就是這兩名家丁所當值的府第。

  謝琬肯定這就是魏彬府上。而這道門應是魏府的側門,想必羅矩就是在打聽魏暹之時落網的。

  她下了馬車,徑直走向羅矩。

  家丁見著她一個小姑娘家走過來,不由皺眉道︰「上別地兒玩去!」

  羅矩看見謝琬,頓時傻眼了︰「姑娘!」

  謝琬不由分說,走上去解他的繩子。

  家丁們驚愕不已,連忙上前來阻攔︰「你這是幹什麼?仔細我打你!」

  謝琬沉臉瞪著他︰「堂堂參知政事府上的家人,胡亂綁人不說,還揚言要打人,你這是成心給你們大人臉上抹黑,還是打量著我大胤朝律法只是個擺設?!你以為,御史言官都是吃白飯的嗎?!」

  家丁們只奉命辦事,可不料到突然而至的這小姑娘張口閉口就是這麼一番大道理,頓時震得他們說不出話來。

  「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番見識!」

  正說著,那小側門忽然來傳聲喝彩,然後黯影一閃,走出來一位錦衣繡裳的少年。

  謝琬才看到這個人,頓時就呆了呆,這少年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卻已看出得挺拔身姿,眉眼雖略帶稚氣,可一笑之下卻有傾城之色。

  他說道︰「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卻要問你,你縱容下人來我家裡鬼鬼祟祟地打聽我,難道就沒錯了嗎?我大胤朝雖然律法森嚴,御史言官可越級彈駭,可是那也要有憑有據。咱們若是把官司打到順天府去,也是我佔理。」

  少年侃侃而談,不急迫,不慌張,甚至連眉眼間的銳氣都都帶著幾分頑皮。

  羅矩是奉她之命前來打聽魏暹的,從他的話裡來看,那他就是魏暹?從松樹上把她救下來的魏暹,然後又替她擦藥穿鞋護送她回府的魏暹?

  站在雪地裡的謝琬想到這個可能,心裡一下子暖和起來。

  再看他,面前的他有如一塊瑩玉,渾身上下都透著鐘鼎玉食之家貴公子的氣息。

  年紀相符,相貌相符,雖然她已經記不起當時在山上時他的樣子具體是怎樣,可是姓魏的十來歲美少年,住在京城,同時又有機會常去河間府,而且隨身帶著護衛的貴公子,世間還能有誰呢?

  謝琬並不記得那魏公子的容貌,可是如今細細這麼一看,倒是越發覺得有幾分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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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11:53 PM


062 上門

  那溫柔地抱著她的腳,細心地給她上傷藥的人,原來在這裡。

  她鬆了口氣,帶著幾分釋然說道︰「魏公子說的是,的錯是我們有錯在先。不過,我們並沒有惡意,只是因為來自偏遠鄉下,又仰幕魏大人的清名,所以想趁著難得進京的機會,親自來打聽一番大人的趣聞軼事。因此驚擾了府上,還請恕罪。」

  謝琬素日不急不躁,總是一副沉靜自信的樣子,羅升雖然覺得方才她跟這家丁們直接起衝突很是不顧後果,但是眼下見她忽然間又恢復了平日沉靜的樣子,也有幾分意外。

  謝琬並未把他們的目光放在心上。

  魏暹是她的恩人,雖然他不記得她了。可這絲毫也不會妨礙她記著世上有這麼一個人,曾經在不經意的時候,給急需要關懷的她施予過溫柔和愛心,護佑著她到達安全的地方。

  雖然在她眼裡,那時的他其實只是個半大孩子。

  魏暹看見淡然有素的她,也有一絲迷朦。

  原先聽得她上來惡人先告狀,本當她是個蠻不講理的人,就是聽得她這番解釋,也不過覺得她比起不講理的人多了兩分識時務。可如今看到她眉眼之間全是淡然而又篤定的微笑,又有些不太確定起來。

  他見過的女孩子那麼多,能親自出面營救一個下人的十分有限。

  他能夠確定,剛才怒斥家丁的她和眼下自信安然的人都是她的真面目,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女孩子,怎麼會有這麼多面孔?

  心下有了好奇,便就上前兩步,問道︰「方才你說你來自偏遠鄉下,那你是從哪裡來?」

  謝琬看著他︰「河間府,清河縣。」

  「河間府?」魏暹目光登時亮起來了,「河間府我常去,我外祖家就在河間府。」

  謝琬揚了揚唇。頜首道︰「是嗎?那倒是真巧。」

  她無意跟他提起往事,對於魏暹這樣的人,跟他當面說起把他當恩人這樣的話,未免顯得太矯情了。他根本不會稀罕人家的回報。既然如此。那就只要她記在心裡就成了。

  她也無意跟他有過多的牽扯,雖然他出身不低,但他做為魏彬的兒子,身無功名,在謝琬要做的事情上也幫不了她什麼。

  當然,她也從來沒想過要利用他去完成什麼目標。

  世上可利用的人那麼多,怎麼也不能去利用一個幫助過自己的人。

  今日能夠見到他,確知他的所在,知道他安好,就已經夠了。

  羅矩很快鬆了綁。臉紅紅地沖她默默作揖。

  謝琬笑了笑,回頭沖魏暹點頭︰「多謝魏公子手下留情。」

  魏暹還想說點什麼,最後想了想,卻也只是點了點頭,目送他們離去。

  上了馬車。羅矩臉上的赧色還是不曾褪去。

  他向謝琬致歉︰「小的事情沒辦好,反連累姑娘出面,小的該死。」

  謝琬問︰「你是怎麼被他察覺的?」

  羅矩說︰「小的昨兒夜裡到得魏府附近,先在方才那胡同觀察了一陣,然後裝作找人的樣子跟裡頭出來的僕婦搭訕,也不知道怎麼就被魏公子發現了。然後不由分說捉了我綁在樹下。」

  說著他暗暗搓了搓冷僵的雙臂。

  謝琬隔著簾子遞了手上的暖爐給他,又伸手遞了杯熱茶出去。

  真想不到魏暹看起來跟個尋常貴公子沒兩樣。心思卻也不失縝密,知道不落人口實,還把人綁到樹上引出背後的她,以他如今的年紀看來,也是不錯了。多虧得羅矩沒曾真去打聽魏府裡頭什麼事,要不然。只怕沒這麼容易脫身。

  「以後萬一你們有機會見到魏公子,客氣點兒。」

  往後她可要從京師碼頭走漕糧呢,來來去去的,難保撞不見。

  外頭羅升四人互視一眼,卻是都帶著一絲興味閉緊了嘴巴。

  如此回客棧後休整了一夜。已是謝琬那日針對趙貞之事所說的「兩日」後。在正事面前,與魏暹的相遇也就如同窗外飛過的雪花一般,過去了就過去了。

  這兩日吳興申田無事便在客棧前堂裡廝混,收集此次述職官員的信息。同時羅矩則在留意趙貞的動向。

  「果然不出姑娘所料,趙大人這兩日出吏部之後便四處奔走,但是都沒有什麼成果。要憑他自己的力量升遷,顯然極為艱難。」

  謝琬在榻上坐了片刻,說道︰「靳府這兩日呢?」

  「靳府裡依舊是來的人多進的人少,而且進去的人也多半是失望而歸。看來靳大人並非獨獨不給趙貞面子,而是他一向就是個不大理會這些事情的人。」

  羅矩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流露出濃濃的敬佩之意,仿佛靳永就是個兩袖清風剛直不阿的包拯的化身。

  可是假若他當真兩袖清風又剛直不阿,又怎麼會住得起那樣的宅子?靳府雖然佔地不大,可是卻處於西城地理位置最好的鹿鳴胡同。鹿鳴胡同之所以叫做鹿鳴胡同,是因為曾經這裡一大片都是皇家的鹿園,後來才逐漸變為京中高品秩官吏的聚集地,地價一直不低。

  羅矩對京師不熟,自然不知這層。但謝琬可是在京師呆過許多年的。前世跟謝瑯去拜訪的時候,靳永已經升到都察院御史的職位上,而靳府也已經搬到了東城的王府大街那邊。

  都知道朝中水很深,深到什麼程度,怎麼個深法,知的人卻不多。

  靳永或許骨子裡並不是個貪財之人,可是當身處的大環境如此,你在朝中佔著一席之地,聽著下官們的阿諛逢迎,卻還以兩袖清風的姿態顯示著你的不願意同流合污,你讓那麼多手上不那麼乾淨的人怎麼活?

  你不想貪墨,有的是人願意貪墨。於是,那些自恃著一身傲骨卻又想著做官的人通常的下場是,被人合伙拱下來,再推舉個能跟他們同聲共氣的人坐上去。就算你想睜只眼閉只眼不去干預他們,可人家也怕你擋著人家的財路。

  你既然要玩高尚,那就滾下台一個人玩高尚去罷!世間三條腿的蛤蟆不多。兩條腿的文人還少嗎?

  隨波逐流固然不好,但在官場上,有時候卻是明哲保身的一種手段。

  靳永一點也不兩袖清風,要不然。他怎麼會幫謝榮踏入翰林院的大門?

  靳永也絕不是錢能打動得了的,——趙貞那兩塊壽山石雖比不上金山銀山,可是讓一個七品官往上挪挪位置,還是綽綽有餘。趙貞的失敗不是因為他錢給的不夠,而是他在靳永眼裡,尚未有資格讓他出手。

  謝榮卻有這資格。

  沒有一個有才華的人會被塵埃掩蓋住光芒,何況謝榮是這麼樣奪目的一個人。

  靳永很輕易就能看出他的價值,他自己的目標也是要往上爬的,雖然他的助力很可能並不止謝榮一人,可是多一個謝榮。不是多一份力量麼?所以他寧願回頭規勸謝瑯兄妹歸附謝府,而接受謝榮的鼓動。

  真正打動靳永的,不是那些顛倒黑白的讒言,而是謝榮本身。

  可是若沒有謝靳兩家是親戚這層關係,謝榮怎麼會輕易上得門去?舉朝上下有才華的人多如牛毛。至於同科進士之中,高出謝榮名次的人就有一二十個,庶吉士館裡那麼多才子,甚至與他同有可能被調入翰林院的也有五人,他們莫非沒想過尋靳永幫忙?

  憑什麼謝榮就能輕易進得了靳府,說得動靳永出手?

  只因為他特地回府的那一趟,與謝啟功說的那句︰「靳永是關鍵人物。」

  說到底。謝榮之所以擁有這契機,還是借用了二房的人脈。

  他與靳永之間,已經連結上了利益紐帶。

  所以,靳永才會在接到謝琬寫的那封信之後,而遲遲不作回音。

  謝琬讓羅升仔細準備了一番。

  翌日早上,等羅矩回來說靳永已經從衙門回了府。就拿著拜帖往靳府來了。

  靳永聽說謝琬親自上京來了,還以為弄錯,連問了來遞帖子的門房兩遍才確定下來,一面讓人請她進門,一面進後院通知夫人何氏。

  何氏原先在清河的時候就見過謝騰。也曾從丈夫和婆婆口裡知道這謝家表叔有多麼不容易,如今雖然疏遠了,可人家女孩子親自上門來拜訪,總也要體現出一番鄭重。於是也連忙整妝了一番,喚了心腹崔嬤嬤帶著女兒靳亭,一道往二門來。

  靳永與何氏站在垂花門下,見得個身量未足的女孩子從車廂裡下來,猜得是謝琬,當即含笑走近。

  謝琬打量二人半刻,矮身稱呼著表叔表嬸,又與靳亭互稱過姐妹,被何氏牽著進院內來。

  靳家有一女兩子,兒子都比謝琬大,女兒靳亭比謝琬小半歲,是個很乖巧的女孩子,一直很恬靜地盯著謝琬打量。

  靳姨太爺如今已然中風在床,不能說話,謝琬進屋行了個禮,說明自己身份,靳姨太爺眼角就滑出兩串淚來。謝琬也知道老人家這是想起了故人,心裡想到早逝的靳姨太太,也十分難過,問侯了幾句,然後便就迎著眼眶出來了。

  兩廂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

  靳永問起謝琬是如何到了京師,謝琬稱是隨舅舅齊嵩進京采買而來。看得出來靳永興致不錯,兩廂聊起別後情形,先是唏噓了一陣,之後提到謝騰夫婦,不免又傷心了一陣。直到問起謝瑯的學業,氣氛才又漸漸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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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11:54 PM


063 籌碼

  何氏看他們聊得起興,也很高興,起身道︰「我去張羅午飯,表姑娘今兒就在這裡住下。隨後再派個人去通知謝大人,請他過來一道用晚飯!」

  謝琬揚唇道謝。

  等何氏走了,謝琬才看著靳永說道︰「佷女此番進京,並未曾告訴謝府的人。」

  靳永端著茶正要喝,聞言目光一頓,側過頭來︰「這是為何?」

  謝琬望著地下沉吟了會兒,說道︰「表叔還記得當年親手抄送給家父的那本《論語》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神情凝重卻不顯僵硬,使得她目光裡雖然透露出超乎年齡的深邃,但是整個人卻沒有絲毫違和感。靳永看著這女孩子,忽然想起了前幾日趙貞提到她時說的那句話,「無法用言語形容」,就是趙貞對她的形容。

  「記得。」他把茶碗放下來,看著她,「如何?」

  「那本書父親一直珍藏著,如今父親雖不在了,也由哥哥接手珍藏了起來。」謝琬看著前方,語調十分低沉。但是說到這裡,她突然一轉話鋒︰「表叔覺得,我三叔在仕途上最終能走多遠?」

  靳永聞言一怔,他實在沒想到她會突然跟他提起仕途之事,而且還關乎謝榮。

  縱使他心中對謝榮有著解讀,可跟個小孩子談論這些,而且還是個應該關在閨閣之中繡花的女孩子,顯得多麼無聊而荒唐。

  也許別人會因為她的問話而大生詫異之感,而在他看來,卻不過是略有涉世的孩子在故作深沉罷了。

  他微笑道︰「以令叔的才學,自然前途無量。」

  謝琬也微笑了,喝了口茶,又幽幽道︰「要是三叔在翰林院順利的話,按照常理,三五年之內必有一次遷升。遷升之後若是再順利,那他也必一次放外任的機會。若者進入六部的機會,再接下來若還是順利,那他的前途就真正難說了。那對謝家來說,可真是件大好事啊!」

  她偏過頭。沖靳永明媚地一笑。

  靳永順著她的話意聽下來,再陡然見得她這麼一笑,背脊上竟突然冒出股冷汗!

  朝堂裡水深,誰也不敢保證能夠一輩子不求人,不倒霉,所以在官場上,建立盟友關係就成了要務,而誰來做這個盟友更是成了重中之重。

  謝榮不是個目光短淺之人,他知道,而他更知道以他的才學。將來定非池中之物。

  當謝榮找到他時,他立刻就明白是為了什麼事。

  出於情感上,他是替死去的謝騰感到憋屈,可是出於理智,謝榮承擔著振興家族的責任。他肩上也扛著光耀門楣的擔子。來求他的人裡不乏有著真才學的士子,謝榮不是最出挑的,可是他卻是那些人裡頭他最知根知底的。

  他知道王氏母子的貪婪,也知道謝啟功的沽名釣譽,謝榮縱然比其父母強上數倍,可對仕途的野心卻跟王氏對錢財的貪婪無異,只不過一個重的是權。一個重的是錢。

  他喜歡這樣摸得到別人深淺,可以掌握到別人的感覺。

  於是,謝榮成了最有潛力作為他盟友的人選之一。

  在靳家上下百餘口人的生計面前,他再糾結於上一代的私怨而影響到仕途,稱不上大丈夫所為。

  與謝騰的情誼在關乎於靳家的未來面前,已經是次要的了。

  眼下謝琬看似孩子氣的一番話。其實卻道明了事情還有可能往另一個方向發展。

  如果謝榮當真仕途順利,他就很有可能會超出他的掌控範圍。眼下三五年不怕,可是三五年之後呢?非翰林不入內閣,他提前入仕已讓天家多看了幾眼,只要不行差踏錯。調入六部而後再外派做幾年封疆大吏,那時內閣幾位閣老也就差不多到了換屆的時候,那時的謝榮,是具備力量爭這個位置的。

  而那時自己有可能已經趕不上他的進度,也有可能與他一樣爭奪這個入閣的名額,無論怎樣,那時的謝榮都不可能成為他的盟友了。

  使他感到冒汗的不是謝琬告訴了他這一點,而是以謝琬的年紀閱歷,居然也能想到這一層!

  關於謝榮的事,她什麼也沒有問,但這短短一番話,卻等於把所有脈絡都想透了。

  這樣的女孩子,怎麼能不讓她冒汗?

  「你此番過來,應該不止是為了見見我這麼簡單罷?」

  既然她把話說得這麼深,那他也就沒有回避的必要了。

  「自然是為了見見表叔。」謝琬放了茶,溫婉地道︰「幼時常聽父親提起靳姨太太和表叔的好,一直放在心中,是以前些日趙大人說要進京述職,便就讓他代為捎了封信來。沒想到趙大人信沒捎好,只好我又隨同舅舅親自來了。」

  靳永聽她提到趙貞,便想起那信封裡所寫的履歷來,頓時明白了她的來意。沉臉道︰「你身為閨閣女子,德儀容工是要緊,大人的事,不要摻和!」

  這話作為初次見面的親戚來說,已是很重。

  但自從想通了他幫助謝榮的原因之後,在謝琬眼裡,靳永身為表叔的身份淡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作為一介官吏的身份。

  所以,她並沒有覺得難堪,而是平靜地說道︰「表叔錯了,我摻和的不是大人的事,是關乎我和哥哥的事。表叔幫助三叔入翰林院,是無可非議的,可是難道表叔就因為跟三叔交好,就忘了當年與父親的兄弟之情嗎?」

  靳永略有動容,說道︰「趙貞關乎你們什麼事?」

  「趙貞的長子娶的是齊家那邊的族親,一個姓王的女子。這趙王氏沒有家人,又因為與我極為要好,所以把我和哥哥當成了娘家人。趙家娶親的時候趙王氏就是在我們黃石鎮上的家裡發的嫁,表叔要是不信,自可以讓人去打聽。

  「三叔入仕我歡喜不已,可是王氏野心勃勃,我們兄妹無依無靠,將來三叔官越做越大,我們也就越來越沒有保障。而如果我們多了門在京中做官的親戚常來常往,王氏至少也會有些忌憚。表叔,難道我為自己求多個保障,也有錯嗎?」

  謝琬睜大著雙眼看著靳永,滿眼裡都是無助與無辜。

  這使靳永有些錯愕,分不清先前那個仿似看透世事的她是她的本相,還是如眼前這般略帶著幼稚,眼界狹窄的她才是她的本相。

  他收回目光,半日道︰「有我護著你們,王氏敢怎麼樣?」

  謝琬看了他片刻,垂下眼來︰「王氏是三叔的生母。」

  靳永身子一震,詫然無語。

  王氏是謝榮的生母,他當然知道。王氏對二房財產覷覦多時,那麼當謝榮在朝中站穩了腳跟,她是會變本加厲的。而他作為謝榮的盟友,又能夠從中持什麼天平呢?

  從與謝榮達成協議之日起,他就已經沒有替謝瑯兄妹說話的資格。

  「那你覺得,趙貞能幫到你什麼?」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挑高了唇角,「他從官二十餘年,至今還在七口外任上打滾,如今為了求官,還要低聲下氣求到我這個後輩面前來。縱使他是缺在機會之上,可二十餘年還沒讓他建立起幾條可靠的人脈來,也足以說明他不過是個泛泛之輩。」

  為個資質平庸的人牽線搭橋,同樣會影響到他的名聲。

  說罷,他捋起墨須,又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從容。

  「表叔深諳為官之道,看人的本事自是高人一等。」

  謝琬站起身,忽然一笑,說道︰「那如果我說,趙貞深諳稼穡之道呢?」

  慶平四年發布的植林詔書,也就是明年二月的事。距此時已不過兩個月時間。她就不信這麼大的事情朝廷會沒有動靜,再者,作為復核詔書的六科,靳永不會提前知道皇上的心思。

  林地擴大,必定良田減少,謝琬是沖著這個契機而決心要開米鋪的。而對於朝廷來說,良田減少,勢必每年的糧食產量也會大大減少,從而導致的是賦稅征收減少,這麼大的事,既不是能夠三言兩語決定下來的,也不是可以不做半點防患的。

  良田減少,只能開闢荒田或者增加產量,如此一來,深諳稼穡的人才就必不可少。趙貞最為靳永所不齒的一點是居然從官二十餘年卻一直還在縣令職位上混著,可恰恰因為他在最接近民生的職位上呆了這麼久,而成為了解決這一難題的必不可少的人。

  如今詔書尚未正式頒發,會不會頒下來靳永心中自然有數。如果說別人在無準備之時,他先把這層給想到了,把趙貞留任了,那對他的仕途自然也有利無害。誰會不喜歡一個個事事都有準備的手下呢?縱使是皇帝,也是如此。

  他舉薦趙貞跟謝榮造不成半點衝突。雖然精通稼穡的人也不在少數,可是在資歷和經驗都很豐富的情況下,同時又因著與謝騰的這層關係,他為什麼不賣個面子給謝琬?

  畢竟謝瑯才學不錯,遲早也會進入科場,如今給個人情給他們,將來不也等於給自己多備條退路麼?

  靳永思及此處,再看謝琬,目光已十分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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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11:57 PM


064 佳音

  他不知道這句話是她剛好踫巧,還是因為探知了什麼信息——不管是什麼,都切切實實落到了點子上,眼下讓他想回絕,都有些說服不了自己。

  「那依你說,這趙貞,還真有幾分可取之處?」

  他手撫著墨鬚,緩緩說道。

  謝琬笑而點頭︰「自然大有可取之處。」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有這點好處,話頭而知尾,根本不需要你費盡唇舌。

  靳永陷入了沉思,而謝琬則捧起了桌上的茶,一口一口地低抿起來。

  雲層後的日光投到窗紗上,從亮到暗,從暗又到亮,直到那團驕陽終於痛快地從雲層後露出臉來,不遮不掩地照映上了整個大地,靳永才抬起頭,伸手也端了茶在手裡,說道︰「你留下地址,明日之前,我把吏部的調令送給你。」

  有了這句話,就什麼都夠了。把調令給她轉交給趙貞,而不是直接送到趙貞手上,靳永賣面子給他們二房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謝琬沖靳永行了個大禮︰「多謝表叔!」

  謝琬留下來吃了午飯。

  飯桌上她應答得體,談吐溫雅,頗得何氏的喜歡。靳家兩位少爺也出席了。靳永看著與何氏及靳亭談化著針線女紅的她,又看著與兩個兒子說起清河風俗的她,心情復雜地回了書房。

  年方九歲就能伸手朝堂之事,不說她的機智何來,就是這份膽量也頗為出色。在官場游走多年的他理應能夠把她應付得游刃有餘,可最後偏偏還是不得不接住她的出招。

  不過謝家的人似乎本就出色,像謝榮,他的談笑風生,往往也是藏盡了機鋒。

  有了謝榮在前,她的突出表現似乎也就被襯得不至於過分突兀了。

  但是靳永還是因此存了心事,這樣的女子,日後長大了。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呢?

  謝琬一直留到暮色漸起才出府。

  回到客棧,玉雪問起此去的情形,申田把謝琬如何三言兩語就把靳永說服的事眉飛色舞說了一遍。

  玉雪十分歡喜,在去之前。她可是為此擔了一百二十個心。

  幾個人當夜都睡了個安穩覺。

  翌日下晌,暮色偏西之時,靳永果然差人送來一個信封。裡面是吏部調任趙貞去戶部的調令。

  謝琬撫著上頭幾個朱紅大印,平靜地收入袖籠裡。

  算來進京已有八九日,吏部的考核也已經完畢,可是關於下年的調度還沒有信傳來。

  趙貞走出吏部員外郎府,看著頂上灰濛濛的天長嘆了一氣。

  吏部員外郎其實並不能把握他的前途,他也是走投無路了,才會想到他。結果一點也不出意外。但是親口聽到讓他靜候通知的消息,他還是感覺到異常地難受。

  這種從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最後再到絕望的心情太折磨人了,如今的情況最差的不是繼續在縣令位置上呆著,而是被告知尚無空缺無法調任,他只得留在京師或者返回潮州老家待命。

  他忽然覺得。其實能夠留在清河縣當父母官,也是個不錯的差事。至少他沒有閑著,也不曾遠離官場。可是如今連這樣一層希望,都顯得很奢侈。

  「趙大人。」

  他懷著滿腹憂憤,正準備上馬車,街那頭忽然傳來道清朗的聲音。

  他抬頭看過去,頓時呆住在那裡!

  「三姑娘?」

  街那頭站著襦衣襦裙。披著黑絲絨斗蓬的一人,竟赫然是應該呆在清河謝府裡的謝琬!

  「趙大人這是準備要上哪裡?」

  他怔忡的時刻,謝琬已經穩步走了過來,站在他面前。

  他無言以對。這不是他回會館的方向。在方才鎩羽而歸之時,他就想好了準備讓夫人和兒子兒媳先回老家去。一家四口還帶著家僕,在京師裡住著花銷也不便宜。他這裡卻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所以。他是去打算雇車回潮州的。

  但是這樣的話,怎麼好跟謝琬說?他好歹也當過清河一介父母官,眼下四十余歲在官場中還不知何去何從,而謝琬卻還曾助過他一臂之力,如此狼狽的時候偶遇她。他實在沒臉開口。

  謝琬緩緩一笑,說道︰「滿城待職的官員這麼多,趙大人是想去找熟識的同僚喝一杯麼?」

  文人都好面子。這個時候戳穿他們的窘境,只會使得他們將來越來越不想見到你。點到為止就夠了。

  趙貞有了這個台階,神色果然緩和了些,施了個禮道︰「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因何在此?」

  這個禮雖然看似不恰當,卻是他發自肺腑之舉。

  不管怎麼說,是她給了他機會讓他去見了靳永。事情雖然沒辦成,如今見了面,這個禮卻是受得的。往後與她也不知有沒有機會再見,能夠在此表達完謝意,也是好的。

  謝琬笑道︰「曾托大人幫我當過一回信使,如今我也是來當信使的。」

  說著,她從袖中將那封調令拿出來,遞過去。

  又是信?趙貞疑惑地接過,展開來看畢,那張臉上的神情就十分精彩了。

  「這,這,這怎麼可能?!」

  他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二十二年裡他接過許多回吏部下發的調令,這張紙他太熟悉了。戶部主事,戶部主事!雖然只是個比縣令高不了多少的正六品主事,可他卻進入了不知多少人夢想著的六部之中!而且,還是六部裡油水最肥的衙門之一!

  吏部竟然把他調入了六部之中,正式留任京師成為了一名京官!

  他竟然有這樣好的運氣!這怎麼可能?

  「敢問,敢問這調令從何而來?」

  他不停地質疑著這調令的真實,也質疑著眼前這是不是一場夢。在他幾近絕望之時,突然得到這樣的喜訊,實在有些抑制不住心下的激動,腦子頓時也有些不大好使起來!他竟然覺得,這會不會是小姑娘在捉弄他。

  謝琬含笑反問︰「大人覺得呢?」

  他又失語了。是啊,她是成功把他推到靳永去過的人,怎麼會是那種捉弄他的幼稚孩童?調令在她的手中。她自然是去找的靳永幫忙,只是他沒想到,靳永斬釘截鐵拒絕了他,而面前這個年歲不大的孩子卻又從靳永手中顛覆了他的命運!

  他的前途成敗竟然全都掌控在她的手裡!

  他不敢去想個中過程。看著面前鎮定自若的她,壓住了滿腔激動的心情,只得再次深作了個揖︰「大恩不言謝,在下,在下這廂有禮了。」

  謝琬安然受了他這一禮。

  趙貞直起身來,看著她不避不退的樣子,瞬間琢磨到了點東西,當下道︰「姑娘如此提攜在下,不知在下又能替姑娘做點什麼?」

  謝琬這才笑了,說道︰「趙大人自然好好做你的官。爭取步步高升便是。而若是你有這份空閑,能把有關謝榮在京中的動向及時打聽給我,我就很歡喜了。」

  趙貞眉頭一動,原來她的目標是謝榮!他頓時想起王氏母子與她背後的衝突,再想起自己也被王氏擺了一道。說不定已經被謝榮惦記上,就不由再度深深打量起她來。

  一個人能夠把目光放得這樣長遠,絕不僅僅是為了防範未然而已。

  謝琬由著他打量。

  從她的坦然,他完全可以確定已摸到了幾分她的意圖,但是,他有理由不照做嗎?謝琬既能夠拉他上位,說不定也能夠踢他下馬。他跟謝榮已成這樣的局面。幫她,對自己有著看不到的好處,不幫她,謝榮也不會因此親近他幾分。

  他發現,自己竟然別無選擇。

  但是,卻偏偏又無絲毫憋屈之感。

  「姑娘的囑托。在下定不敢忘。」他再施一禮,態度無比虔誠。

  到此時,他已經對謝琬施了三個禮。謝琬終於含笑彎了彎腰,「如此,那我就在清河靜候大人佳音了。李子胡同茂記綢緞莊。這個地址尊夫人是知道的,有信,送到那裡即可。」

  這是謝琬第二次跟他說「靜候佳音」,當時只覺尋常,可此時回想起來,她的話裡竟大都藏著玄機。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也真正愉悅起來。

  如今,他可不就是因她而得到「佳音」了麼?先是解決了長子的婚事,娶得一個稱心如意的兒媳婦,後又把懸在心頭多年的心病給解了,不管怎麼樣,認識到這個謝三姑娘之後,總歸是好事接連而來。

  目送謝琬登車之後,他立即讓人掉轉了馬頭回會館。

  趙夫人看到他手上的調令,幾乎都要喜暈了過去。

  每回進京述職,她都要憂心一番,總不知道這生涯什麼時候是個頭。如今竟然留任京師,只要他勤勉不出差錯,再不會需要擔這份丟官還是侯缺的心,她哪裡會不狂喜?

  而當聽說此番又是謝琬出面才定的局,而且沒讓他們破費半個子兒,她不由得立即跪下沖清河方向磕了三個頭,念叨了十幾遍菩薩,才漸漸平靜下來。因惦記著謝琬的好處,此後她對王玉春更是越發關愛,直把她當成了親生閨女看待,這些卻已是後話。

  翌日大清早趙貞拿著調令去戶部報到,下晌回來就找來了牙婆子幫忙物色宅第,預備搬出會館。

  謝琬這個時候也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準備打道回府。

  不知不覺已到了臘月二十三,進京已有十來日,也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李子胡同只有羅義帶著伙計們守店,家裡又只有謝瑯坐鎮,也不知他有這個能耐應付王氏他們不曾?到底還是有些惦記,該辦的事情都已經辦完了,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謝琬歸心似箭,早飯也顧不上吃,備了些乾糧便就讓羅升他們駕著車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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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00 AM


065 拿捏

  一路上十分順利。

  傍晚時分到了清河城外北城門下,謝琬便就地吩咐羅升和申田駕車去了李子胡同,然後才與出門時一樣,由吳興羅矩駕車,帶著玉雪玉芳往謝府所在的寺後大街趕來。

  馬車剛進街口,羅矩忽然道︰「剛才那人,怎麼見了我們就跑?」

  吳興不以為意說道︰「是哪個小乞丐吧?」跑了一天車,他也急著想回府好好洗個熱水澡睡一覺了,於是車速半點也沒停下,同時他也懷著初次進京歸來的激動心情,十分盼望著快些跟從未進過京的吳媽媽講述一番。

  很快,車子就駛過了先前羅矩發現了有人的地方。

  謝琬聽見他們說話,撩窗也看了看,但是暮色裡什麼也看不見。

  車子很快到了謝府,門房認出馬車上的人,臉色不變,立即開了門。

  謝琬也覺得今夜有些奇怪,環視了一圈四周。二門外停著四五輛騾車,其中有輛明顯不是謝府的。

  她正要走過去細看,忽然穿堂內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她遁聲看去,只見龐勝家的正藏在門後沖她招手。

  謝琬看了下四周,邁步走上去。

  龐勝家的一把拉了她到暗影裡,說道︰「出事了!您倒是去哪兒了?太太今日忽然讓人去齊家接您回府過節,結果齊家說您沒過去,這會兒,舅夫人和太太正在正院裡等您呢!」

  謝琬心下一沉,他們在齊家小住是常事,即使是小年也不例外,王氏怎麼會突然想到去接她回府過節?她連忙道︰「那哥哥呢?」

  「二少爺在正院跪了整個下晌了,被老爺臭罵了一番,可是抵死也不肯說出您上哪兒了,於是如今還跪在正院裡呢。」

  當著舅母的面謝瑯還跪了這麼久,足見事情十分嚴重。

  她當即從荷包裡拿出錠碎銀子,塞到龐勝家的手裡。然後走出來,把羅矩招過來耳語了幾句。

  羅矩飛快地走出門。她在廊下平了口氣,才走向謝瑯所在的正院裡去。

  才進正院,周二家的就迎出來了︰「三姑娘。您回來了!」一面讓人去稟告,一面引著她往正廳來。

  謝琬並不理會。她可不相信王氏不知道她回來了。街頭被羅矩收在眼裡的逃跑的身影,門房波瀾不驚的神色,這都說明王氏早就得到了消息。再讓人裝成這驚訝的樣子,有什麼意思!

  正廳上首坐著謝啟功和王氏,阮氏黃氏坐在右側,余氏則坐在左側,至於謝瑯,一言不發跪在地下。

  見到謝琬進門,余氏第一個起身沖過來︰「琬丫頭!這些日子你可上哪兒去了?!」話沒說完。眼淚已經撲簌簌滾下來。

  謝瑯不曾起身,看見妹妹安然無恙的樣子,卻也是紅了眼眶。

  黃氏哽咽著道︰「琬姐兒,還不過來見過老爺太太?」

  謝琬拍了拍余氏的手臂,走到上首福了一禮︰「孫女見過老爺。請太太安。」

  王氏嘆了口氣。

  「跪下!」謝啟功拍著桌子。怒吼道。

  謝琬抬起頭,「我並沒有犯錯,為什麼要跪?」

  「你沒錯?你騙我們說去齊家,結果這些日子去哪兒了?」謝啟功站起來,一張臉沉得能滴出水來。

  「哦,我去黃石鎮了。」謝琬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眼裡又涌起抹哀思︰「一晃父母都過世一年多了。我挺想念他們的,時常躲在被子裡哭。可是又怕老爺太太不準。老爺好不容易爭取把我們兄妹留在府裡,自然是不希望我老往外跑的。所以就沒說實話。」

  余氏這會兒見得謝琬平安歸來,早把先前的擔憂和驚慌拋到了腦後。

  這會兒見得謝啟功還對著她嚷嚷,便就不悅地道︰「琬姐兒既不是犯人又不是下人,怎麼不可以往外跑?他們兄妹有他們兄妹自己的事。天天呆在屋裡,誰幫他們打理家業?他們把家產敗了,你們是不是特高興?琬姐兒沒有母親,不早些學著怎麼持家,將來嫁出去丟的是誰的臉?」

  謝啟功當她是蠻不講理的潑婦。從來不愛搭理她,此時沉哼一聲,別過了臉去。

  王氏道︰「舅夫人這話未免有失公道。方才琬姐兒沒回來,您不也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麼?我們也不是硬要拘著她,如今幸虧是安然無事回來了,若是有了點什麼差池,到時不成為咱們府上的責任?舅夫人到那會兒,指不定也把責任推到我們頭上來罷?

  「說到底,我們也是為她好,咱們家也不是那不講情面的人家,女孩子家要出門,打個招呼說聲便是,這撒謊的習慣到底不好。真惹出什麼事來,帶累的可不止二房,府裡還有好幾個姑娘沒定親呢。就是舅夫人這麼疼她,到時也看著也不痛快不是?」

  謝啟功原是不打算做聲了的,王氏這麼一說,他立即就把眉頭皺起來了。事情起的急,王氏不說他倒忽略了,隨著謝榮任了編修,謝府在鄰近周圍人眼裡都跟從前大不同,假如真鬧出什麼醜事,丟的是府裡的臉,到那時又怎麼去跟有身份的人家攀親?

  他指著謝琬︰「打今兒起,你不論去哪兒,都得得到太太的同意方能出門!」

  王氏臉上露出兩分得色,像看著砧板上的肉一樣看著謝琬。

  只要有了這條規矩,她再想隨時出去辦事就難了。雖然鋪子裡的事有羅升他們,不用太操心,可是她還要開米鋪,還要擴展生意呢!她只要出不去,王氏要對二房產業或他們兄妹下手,就太容易了!

  由此看來,王氏鬧出這番動靜之前,對她頗下了一番功夫,雖然眼下不太可能知道她去了京師,也不知道她具體在做什麼,但恐怕已經知道二房其實是誰在當家了。

  可是,王氏真的以為憑她那點小伎倆,就能夠得逞嗎?

  「舅母!」

  一屋子裡沉默之中,她突然哇地一聲哭起來,撲到余氏懷裡︰「舅母,往後我只怕不能常常去看您了,你要保重!」

  余氏原先被王氏堵得沒轍,所以半日沒說話,眼下被謝琬這一哭,卻哭出了氣性兒來。

  她騰地站起身,說道︰「這是什麼規矩?合著你們當初鬧著把人留下就是為了拿捏他們?多大點兒的孩子,想爹娘了回自個兒家裡住住怎麼了?要不是平日把他們拘過頭了,她能這麼怕你們嗎?看你們一個兩個這後爹後娘的樣子,我也能想像琬姐兒平日裡在你們手下過的什麼日子!」

  雖然謝琬說這趟是去了黃石鎮小住的理由十分可疑,可是在這個時候,她是絕對不會幫著王氏他們而站在謝琬的對立面的。就是明知道漏洞百出她也會幫她死撐到底!

  謝啟功被她那句後爹後娘氣得倒仰!

  「荒謬!簡直荒謬!我是她親祖父,虎毒還不食子,合著我管教管教她還有錯了!」

  「您沒錯!您虎毒不食子,您不食子的話我們姑爺當初是怎麼被你們欺負得連家也不敢回的?原先是我們姑爺,如今姑爺不在了,就成了拿捏這些孩子!你也好意思說你是親祖父!沒見過哪個親祖父胳膊肘子往外拐,幫著別人養兒子,卻把自己的嫡長子嫡孫女頻頻逼出府去的!」

  「你!」

  謝啟功指著她,臉色氣得青白,「你給我出去!出去!」

  「出去?」

  余氏冷笑著,叉腰道︰「你憑什麼趕我出去?我可沒自己尋上你們正房來,是你們派了人請我過來的!以為我是你們的下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沒門兒!我站的地方不過兩只腳大,二房將來的分到的家產切個指甲蓋兒大都夠我躺著睡的,有本事你就寫明遺囑將來不分丁點東西給二房!」

  私底下分不分是一回事,可是在二房並無過錯的情況下,謝啟功若是真的在遺囑上公然寫明不分家產給二房,那麼依照填房在原配靈前執妾禮的邏輯,就算稱不上寵妾滅妻,傳出去也決沒半句好話可聽。

  罔顧倫理的人家,怎麼樣都讓人瞧不起。

  謝啟功抓著手上杯子發了半日抖,砰地一下砸成了粉碎。

  阮氏聽到寫遺囑三字,卻是飛快看了眼王氏。黃氏則不動聲氏看了眼她。

  謝琬緊捉著余氏的衣擺,抽抽答答地道︰「要是我父母親還在就好了,我時時能見到他們,就不會做出讓舅母擔心的事,也不會讓老爺生氣。」

  她哀傷的樣子頓時戳中了余氏軟肋,她紅著眼眶將她摟緊了點兒,說道︰「琬姐兒別怕,父親母親都會在天上看著下面的,他們會護著你,也會給那些欺負你們的人報應!」

  謝啟功被她氣得已上氣不接下氣,也不差這番詛咒了,撇過了臉去只作未聽見。

  謝琬眼淚嘩啦啦滾下來,哭著道︰「有些話我早就想問了。我年紀小,不知道什麼大道理,但因為靳表叔和表嬸常來信教導我要恪守閨訓,還要記得仁孝二字,不忘父母養育之恩。我想如果我連想念父母親的時候都不能隨時回家中緬懷,偶爾回去上柱香,這能夠稱得上是仁孝嗎?」

  她這番話出來,已經沒有人在乎她說什麼,全部注意力都已經集中在「靳表叔」三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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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02 AM


066 真心

  謝啟功原本看著牆上的字畫暗練氣功,聞言驀地轉過臉,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一樣,站起身來盯著她︰「你跟靳永一直有書信往來?」

  王氏和黃氏也俱都詫異地望過來,阮氏不明白為什麼,但見大伙都盯著她,於是也跟著盯著。

  謝琬抹了把淚,說道︰「表叔時常來信過問哥哥的功課。還送了幾本珍藏給哥哥。」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又移到了還跪在地上的謝瑯身上。

  謝啟功石化了片刻,回神道︰「你起來!靳大人送的什麼書給你,拿過來我看看!」

  他的聲音裡有著十分的迫切。而且仔細聽的話,還有著一絲激動。

  靳家的兒子如今做了皇帝的心腹官,謝榮要入仕都要仰仗他的力量,於是早已成為了謝啟功心中無可企及的人物。

  如今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靳永竟然跟謝瑯他們一直書信往來,還贈送了珍本,這表示什麼?謝啟功一下子覺得,二房這對孫輩看起來也不那麼面目可憎了。想不到二房與之斷了聯繫這麼久,這靳永還對他們關懷備至,怪不得謝榮上回囑咐過要對他們好些!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又看向謝琬。

  這孩子自小長得不錯,眼下眼淚未乾還在抽答,看起來更有幾分柔弱無依的樣子。

  跟她方才吐露出的信息比起來,她撒謊出門的這件事簡直已不算什麼了!

  謝啟功心裡的火氣漸消,等到銀瑣把那幾本珍本送到他手上後,他看著扉頁上靳永的私章,就已然再也看不出什麼怒色了。

  王氏暗地裡心驚,她本打算就此將謝琬來頓狠治,可沒想到眼看著得手的事又被謝琬三言兩語就給扭轉了過來!看謝啟功的臉色,只怕早就不打算處置她了。那她的計劃豈不是又要改變?

  「老爺,琬姐兒這般——」她半掩半露地提醒。

  謝啟功合了書,看著她這副神情。想起早先她的枕邊風,又覺不給個交待她也不合適,於是道︰「琬姐兒往後想去哪兒,都由她。只是安全定要注意,別弄出什麼讓大家不好看的事情來。至於處罰——就罰你到太太身邊立兩個月規矩,讓太太教教你閨訓禮儀。」

  「老爺!」

  府裡沒有晨昏定省的先例,說立規矩自然就是指從早到晚在上房侍候的意思。這本是個最容易拿捏人的處罰方式,可是王氏臉色一變,卻是露出滿臉的不情願來。

  謝琬伏在余氏懷裡,嘴角卻不由高高揚起。

  王氏會留她在身邊才怪!整個正院就是她的小王國,她自己那麼多腌髒事兒防著人還來不及,哪裡會情願再留著她在身邊!尤其是在暗中得知謝琬小小年紀就已經當著二房的家的事之後,她難道生怕謝琬摸不到她的底細嗎?

  「既然老爺說算了。就算了吧。」

  王氏咬了咬牙,朝下方揮了揮手。

  余氏高興地站起來,「既然如此,大冷天的總站著也不合適!琬姐兒瑯哥兒,走。回房暖暖身子去!」

  王氏強打著精神站起身,目送著他們走出院門,一張臉轉背已沉得能擰出水來。

  「到底是原配的後嗣,老爺待他們可真是不同!您還真相信琬姐兒是去了黃石鎮?也不查查她到底去幹什麼了!」

  謝啟功捋著鬚,正要說話,龐福走進來,稟道︰「老爺。方才龐勝去了趟黃石鎮,見到羅矩在二房宅子外頭倒泔水。」

  如果沒上黃石鎮住,又哪來的泔水?

  謝啟功瞟了眼王氏,負手走了出去。

  王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上絹子都攥得不成樣子了。

  余氏帶著謝瑯兄妹回了頤風院,吳媽媽早已經把炭燃得旺旺的在薰爐裡了。見得他們進來。吳媽媽先跟余氏行了禮,然後再看謝琬,險些落下淚來。

  余氏怕謝琬先在正院裡受了番折騰,回頭又要費神,在這冰天寒地地熬不住。連忙讓吳媽媽下去沏茶,然後親自給謝琬換了衣服,梳洗好了,大家都歡快地吃了晚飯,這才拉了謝琬在炕上,把神情放凝重下來。

  「你老實告訴舅母,這些日子到底上哪兒去了?」

  「舅母!」謝琬頭一扎,埋進她懷裡,「舅母,我去京師看靳表叔了。」

  「什麼?!」

  余氏差點一頭從炕上栽下地來。她抓起謝琬兩只胳膊,瞪大眼楮︰「你,你去京師了?!」

  謝琬點點頭,看著旁邊默不作聲的謝瑯,說道︰「聽說靳姨太爺病重在床,我想著靳家以前待我們那麼好,所以也想去看看他。」

  她從來不忍欺騙真心待她好的人,所以她的去向一定要告訴舅母,但是具體做什麼,她卻不能說。舅母是個樸實純善的婦人,她若是和盤托出,絕對會驚嚇到她。

  「你,你怎麼能一個人去做這麼危險的事?萬一路上出了意外怎麼辦?!」

  余氏後怕得都發起抖來了,她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然後又下了炕,在屋裡來回的走著。

  「我帶了六個人,而且我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人,您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麼?」

  謝琬溫柔地笑著,盡量用平和的語氣緩解她的擔憂之情。

  「你這孩子!下次可不許這麼任性了!」

  謝琬的行為在她的眼裡,無異於任性莽撞。她怎麼能相信她這十日裡竟然是往京師去了趟回來呢?她自己的女兒都已經快十三了,到鄰縣走趟親戚她都牽掛不已。十歲都不到的謝琬,她居然有這個膽子上京師去!而謝瑯居然還替她遮瞞著!這要是真出了事怎麼辦?

  她再次後怕得揪緊了心,再想想他們這樣無知幼稚,也是上無父母約束的結果,不禁又悲從中來。

  謝瑯看見余氏這般,早已經慚愧得把頭低到地上去了。

  「舅母,這是我的錯,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余氏氣道︰「我是得怪你,如果不是你沒做好這個哥哥,妹妹又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你?我自己都沒看顧好你們。」

  「舅母!」

  謝琬抱住她的腰,兩個人哭做了一堆。

  余氏住了一夜,翌日就回去了。家裡還得籌備過年,都是她一個人的事。

  謝琬好好休整了兩日。謝瑯抱著又悔又喜的心情,聽她把進京的詳情細說了遍,對於她勘察碼頭,想開米鋪的心思驚詫不已,對她說服了靳永舉薦趙貞又十分的欽佩,過後覺得還不過癮,又纏著吳興和羅矩各說了一遍。

  謝琬對於這次的事件開始了反省。

  王氏之所以會突然跑去齊家接她,一定是知道了她並沒去齊家,雖然不清楚她的消息來自什麼途徑,但至少說明她已經暗中盯著她了。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她必須得加倍小心才是。

  接下來就是過年。

  謝榮今年不回來,謝啟功原打算趁他回府時再好生慶祝慶祝,聽得黃氏轉述,不免有些失落。但是年總歸還是要過的,縣裡新任的縣令會來造訪,還有交情的各府之間也會前來拜年。

  為了一掃這一年孝期中的冷清,謝啟功讓龐福買回了許多大燈籠,到了年底廿七、八時,府裡四處已經是紅彤彤地一片了。

  不過這些都不關頤風院的事。

  謝琬依舊於初三日早上跟謝瑯上了齊家前來接他們的馬車,在齊府住了幾日。

  齊家兄妹都比端午時更高了些,齊如錚比謝瑯大一歲,略高一點,兩個人站在一處談論討賦的樣子,真真養眼。

  齊如繡還是一心研究她的詞曲,並現場拿琵琶彈奏給謝琬聽。她問起謝葳,並托她捎本宋詞過去。

  謝琬每到南源,都惦記著尋找秀姑。

  今年沒有去戲園看戲,而是執意讓齊如錚陪著她在菜市周邊晃悠,到底還是沒有蹤跡。

  當然,也沒有遇見任雋。

  自從上回任夫人帶著他出了謝府之後,她就沒有再見到他。

  算起來已經快一年了。任謝兩家還是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的來往著,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謝棋奪玉的事。這些所謂的大戶就是這樣死要面子,明明私底下相互看不順眼,偏偏還要裝作情真不渝。誰家有什麼可喜的事情,對方一定搶先到場以示尊重,可若是有了麻煩事——那就不一定了。

  謝琬初八日便轉而往清苑州去了一趟。

  鋪子初六就已開張了,羅升正好上桂子坊來點貨,一起吃了飯,商量了一下庶務,然後去往玉鳴坊。申田在玉鳴坊做著二掌櫃,穿著長衫有模有樣的,說起話來也比從前更為麻溜。

  謝琬下晌回了齊家,翌日就與謝瑯同回謝府來。

  謝府裡賓客盈門,白雪覆著的門口人進人出,就連牆角一枝探出頭來的紅梅都顯得格外繽紛熱鬧。

  謝瑯懶於進去應酬,在巷子口折身去了找同窗。謝琬只得只身進府。

  二門下守侯著好些隨同主子過來串門的外府下人,身上衣飾質地一色的講究,看去倒是格外的體面,也不知是哪府裡的。

  正在穿堂下緩步打量,二門內就迎面走出一行人來,為首的兩人錦衣繡袍,由謝啟功和一眾公子們親自陪著。見到謝琬,那位於前頭當中,披著貂皮大氅的那人忽然低低地驚呼了聲,然後就站定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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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05 AM


067 丹青

  謝琬見到這個人,也吃了一驚!

  他面若敷粉唇若點珠,不笑時唇角也噙著一抹春風,居然是京中見過一面的魏暹!她原以為在京師見過一面之後便各自回到了原點,沒想到時隔數日,竟然在自己家中又見到他了!

  魏暹兩眼亮晶晶地,被眾人簇擁著就像得盡世間寵愛的天之驕子。他身邊不但有謝啟功,有謝樺他們三位少爺,還有兩名穿戴講究的中年男子。在他右側,還有個年紀比他略長的少年,披一身黑貂絨斗蓬,也十分貴氣。

  「三妹妹,這是魏暹魏公子。」

  謝芸難得見到謝琬呆若木雞的樣子,連忙從旁介紹。

  謝琬恢復神色,平靜地道了聲「魏公子」。

  「這便是三姑娘麼?」

  魏暹盯著她,沖她頑皮地擠了擠眼。

  謝琬則淺淺地揚了揚唇。

  「戚公子,魏公子,這邊請!」

  謝啟功似乎急著領他們去哪兒,打斷二人說話,然後熱絡地沖魏暹與他身邊的少年伸手作請勢。

  魏暹微笑點頭,隨那少年一道穩步走了出去。

  謝琬在廊下呆立了片刻,才又快步回頤風院來。招來羅矩︰「你去打聽,魏公子為什麼會到府上來?」

  羅矩苦著臉道︰「不必查了。小的已經知道了。與魏公子同來的那位戚公子就是河間府內戚家的七少爺,戚家正是魏公子的外祖家,戚家的五爺跟咱們三爺是同科進士,他們二爺又跟城西何家的大爺是同科舉子。

  「那魏公子來河間府走親戚,讓戚公子領著下鄉來游玩,走到清河縣,那戚公子先帶他去拜訪了何府,然後說到咱們三爺,何大爺又領著他們上謝府來了。老爺聽說魏公子乃是參知政事魏大人的愛子。這裡正卯足了勁巴結他呢,這不聽說他好奇府裡的藏書閣,不就帶著他過去瞧了麼!」

  謝琬聽畢,半天才解下斗蓬來坐到榻上。

  她竟然不知道這當中還有這麼錯綜複雜的一層關係。河間戚家她略有耳聞。這是個真正的世家大族,子孫眾多,前世六部裡侍郎就佔了兩個,還有兩個放了外任。幾位姑奶奶似乎也都嫁的不錯,眼下已知的便是其中一位就成了魏彬的夫人。

  魏暹的外祖家既然就是戚家,那麼隨著戚家這些後輩偶爾四處走動倒也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魏暹在看到她時雖然愕了愕,但並不驚奇,難道說他早就知道會遇見她?或者說,他早就知道她是謝榮的佷女?

  謝琬忽然握緊了拳頭。魏暹,該不會把在京師見過她的事告訴謝啟功他們吧?

  玉雪打聽來。謝啟功為了好好款待魏暹和戚家七公子,特地邀請他們留下住兩日再走。

  兩廂素無交情,不過是因著路過而來拜訪,本來也沒指望他們賞這個臉面,沒想到魏暹竟然在大贊過謝府的藏書閣之後。同意了留下來。

  謝啟功覺得是這藏書閣的功勞,於是即刻讓人收拾了瀟湘院——除卻每月初一開放藏書閣時喧鬧些,瀟湘院其實是個相當不錯的院落,而此時正值年節,藏書閣不對外開放,自然影響不到裡頭。

  謝琬下晌睡了一覺,謝瑯已經回來了。聽說府裡來了貴客,被謝啟功又叫了過去作陪。

  到了傍晚,羅矩進來告訴她,王氏為了款待魏、戚二人,特地請了本地的戲班子,明日要進府唱戲。又吩咐了芸哥兒陪著他們二爺去看縣裡舞龍舞獅。

  作為謝編修的嫡子。謝芸此次成了當之無愧的作陪人選。而三房上下也成了負責招待的主要人物。

  翌日黃氏就在三房設宴,招待魏暹和戚曜。

  府裡公子小姐,自然要作陪。

  縣學裡已經開學了,謝瑯沒空。因為是去陪曾經幫助過她的魏暹,謝琬此番做陪客的心情還是不錯的。進了院裡,就見魏暹站在書案後繪畫,謝葳站在旁邊替他調色,謝芸和棲風院那三兄妹陪著與戚曜在旁觀看,旁邊則立著一大幫捧著瓜果點心的丫鬟婆子。

  謝瑯到達廊下時魏暹已經畫好了,魏暹微笑放了筆,謝葳移身過來看過,當先稱起贊來︰「想不到魏公子不但下得一手好棋,書畫上竟也造詣頗深。真是讓我等開了眼界了。」旁邊站著的人也都湊過來,你言我語的贊嘆起來。

  謝葳今日穿著身素白斜襟的襖裙,梳著精巧的雙掛髻,耳畔兩縷長發垂在胸前白衣上,再襯著耳上一對紅寶滴珠耳鐺,便猶如雪地寒梅一般,高貴優雅難言。謝棋也穿著身簇新的粉紫夾襖,舍去了平日裡花紅柳綠的配飾,渾身上下只在頸間套了個銀項圈,平白又變得溫婉了。

  門下婆子也看著屋裡一眾少女少年能移目,聽得玉雪在廊下收傘的聲音,才回過頭來,連忙迎上前將謝琬引進門檻。

  「三妹妹怎麼才來?快過來看魏公子作畫!」

  謝葳笑著走過來,牽著她走到書案前。

  魏暹聞聲把目光落到了謝琬臉上,亮晶晶地帶著笑意。

  謝琬向眾人頜了頜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後看桌上的畫。

  是副梅花,構圖十分精致,打右上角斜斜地伸出一長一短兩枝梅枝來,殷紅的梅花錯落有致地散布在黑色的梅枝上,色彩對比十分到位。使她一下就想到了謝葳今日的打扮。

  「魏公子的畫,自是好的。」她淡淡地贊嘆。

  也沒有別的多話。一眾人裡她年紀最小,即使她擁有著較好的鑒賞能力,又怎麼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表露出來?跟著大伙說好稱贊,而沒有什麼個人見解需要表達,才是合情合理的。

  有人聽了這話卻有些不大樂意。戚曜拈起宣紙一角,笑道︰「什麼叫『魏公子的畫自是好的』,自然也得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才有說服力。」

  謝棋他們看出來戚曜的打趣之意,笑嘻嘻地抱起了胳膊。

  謝琬含笑不語。魏暹正色道︰「七哥莫頑皮,欺負人家妹妹小麼?」說著轉過頭,和藹地看向謝琬︰「大姑娘喜歡梅花,所以我畫了幅梅花送給她。二姑娘說她喜歡牡丹,索性你也說說喜歡什麼?我也畫一幅給你。」

  謝琬一看旁邊果然已有了幅畫好的牡丹。如果自己說什麼也不要,會不會被誤認為自大清高?

  想了想,於是道︰「那就畫棵松樹吧,懸崖上那種,最好還畫個小姑娘上去。」

  「是麼?」魏暹微笑著,說道︰「這可不像姑娘家要的畫,你確定要懸崖松樹?」

  他聽到懸崖松樹與小女孩時,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應該是真的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過,他只是個小孩子,每天新鮮有趣的事情多得很,不記得也是正常。謝琬自己是個有著三十餘年閱歷的老靈魂,自然會有選擇地去記住一些事。就是這樣,她不是也還把他當初的長相都給忘記了嗎?

  想到這裡,她點點頭︰「就畫這個。」

  魏暹微笑鋪開一張新的宣紙,提起了筆。

  謝棋嘴角撇了撇,坐下去看她的牡丹。

  謝芸他們看了片刻,拉著戚曜又回了棋盤旁。謝葳吩咐人上茶,謝琬也在圈椅上坐下。

  作畫中的魏暹不時往端坐著的謝琬看兩眼。

  很快,畫好了。

  他朝謝琬招手,謝琬走過去,一看,筆觸蒼勁有力,色澤濃淡相宜,既把懸崖的陡峭表現得淋灕盡致,又把崖上一顆古松畫得盤根錯節,風格已渾然不是畫花鳥時的柔韌。再看松下站著的一人,雖然只有聊聊幾筆,但卻恰當好處地把她的側影勾了出來,給整幅畫的剛硬增添了幾分婉轉。

  畫中女子的沉靜,讓人過目難忘。

  「這松下的女孩子,竟有幾分三妹妹的感覺。」

  這時候謝葳已經走回來了,看完後也脫口說道。

  謝棋聽聞,好奇地走上來,看看這幅畫,又看看謝婉,說道︰「我怎麼沒見過三妹妹穿大氅?」

  畫上的女孩子穿著帶幃帽的大氅,這樣的大氅只有在大風雪外出的時候才穿。平日下大風雪的時候謝琬自然呆在屋裡不出門,可是那日去魏府外解救羅矩的時候,她身上穿的正是件帶幃帽的狐皮大氅。

  她看了眼魏暹。

  面對謝棋的質疑,魏暹臉上十分平靜,放了筆,他說道︰「三姑娘只怕是因為沒去過荒山野嶺,所以才想我畫給她看看。我也只是信手畫來,並不知道像誰不像誰。也不知道三姑娘喜歡不喜歡。」

  在當著大伙的面時,他臉上完全看不到一點曾經的露出過的頑皮,一舉一動皆很得體。

  謝琬接過那畫,半日道︰「我不但沒去過荒山野嶺,竟連河間府這樣的大地方都不曾去過,更莫說兩京那樣的繁華重鎮,想來就如井底之蛙一般,見識真真淺薄得很。多虧魏公子贈畫給我,才知道世上也還有這樣的風景。」

  魏暹聽得她說沒去過兩京繁華之地,頓時兩眼如炬盯著她看了片刻。

  她餘光察覺到了,卻是不動聲色垂了眼下去。

  她相信魏暹是個聰明人,不會聽不出來她是在提醒她不要把見過她的事情說出去,不過目前看來這魏暹也做慣了權貴之家的小公子,向來只有指使人的份,能不能聽她這一言替她保守秘密,她卻不是很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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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08 AM


068 偷游

  謝琬向來不喜歡這樣多人的應酬,吃過飯,坐了會便告辭走了。

  魏暹看著她出了大門,也悄悄與謝芸道︰「我到廊下散散酒氣。」獨自走了出來。

  走到院門外他追上剛拐彎的謝琬,堵住她的去路,說道︰「能說會話嗎?」

  謝琬看了看左右,大冷天的,並沒有什麼人。她微笑道︰「魏公子有什麼話說?」

  魏暹輕嗤了一聲,上下狠盯了她幾眼,說道︰「你為什麼要我幫你撒謊?」

  謝琬一笑,說道︰「這怎麼能說是要你幫我撒謊?魏公子至今不是也沒有把見過我的事情告訴別人麼?如此看來,我不過是跟魏公子求個默契罷了。」

  魏暹一愣,片刻後竟噗地一聲笑起來,手指著她道︰「你倒是會佔我便宜!」說完看了她兩眼,又沒有要走的意思,反是負手在後,帶著絲笑意說道︰「我就是想說見過你,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到底男女有別,說出來對你閨譽不利,我可不是因為別的。」

  謝琬抿唇點頭︰「多謝公子。」

  魏暹對她的感激十分受用。看了她一會兒,語氣愈加輕鬆愉快起來︰「我問你,這清河可還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沒有?你平日裡都上哪裡消遣?」倒是一點興師問罪的意思都已沒有。

  謝琬無奈笑道︰「小縣城裡,哪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便是有,也難入公子的眼。我平日裡閑得無聊,頂多就是去田莊裡住兩日,上山裡走走換換心情,並沒有別的。」

  「田莊?」魏暹聞言,雙眉挑起來,「我自小到大不是在京城就是在河間府,還從來沒去過田莊。」

  謝琬可不信他沒去過田莊。他連想來清河都是說來就來,若是想去田莊。不更是隨時隨地可去?想騙她這個十歲孩子,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她笑道︰「沒什麼好玩的,好多惡狗,就是去了也只能呆在院子裡。」

  院子裡戚曜已經在尋人。

  她說道︰「魏公子快些回屋去罷。天這麼冷,仔細著涼。」

  說著沖他頜了頜首,抬腳往頤風院走去。

  翌日一大早戲班子就進府來了。

  鑼鼓敲得震天價響,謝琬留在抱廈裡看書,一邊吃著杏仁奶,一邊烤著火。

  後窗西洋玻璃上忽然被樹枝敲得啪啦啦直響。

  玉雪玉芳都不在跟前,她直接順著錦墊爬過去把窗推開,只是一人頭頂著芭蕉葉站在窗下,是魏暹。

  「你在這兒幹嘛?」她睜大眼楮。

  他咧著嘴攀上窗沿,拍拍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袱說道︰「我們去你說的田莊玩罷?我都準備好了摻了巴豆的肉骨頭。再凶的狗吃了也非得趴下不可!」

  謝琬目瞪口呆。

  「你為什麼不進來?」

  魏暹看了眼後方,把聲音放低,說道︰「我是從戲場裡溜出來的,要是進屋來被人發現就不好了。你祖父特地為我們請的戲,要是被人知道。讓他多沒面子。你快點準備好啊,我在二門下等你!」

  說完,也不等謝琬回答,飛快就溜出了窗戶下。

  窗戶外是頤風院的小偏院,有道小門去到前院。

  謝琬看著背著一袋肉骨頭的他行色匆匆的樣子,也怕鬧出什麼事來,當即招來玉雪玉芳梳洗換衣。然後偷偷告訴了吳興。等謝瑯回來後,讓他先照應著。

  等收拾好出來,羅矩已經套好車在院門外等著了。

  頤風院有門直接到二道門下,騾車過了門檻,謝琬就撩開車簾往外打量,還沒看清楚什麼。一個人影已經很快上了車頭,在羅矩的搭手下鑽進了車廂。

  「怎麼這麼久?」

  魏暹拂著白衣上的雪珠,抱怨道。

  謝琬訥然無語,吩咐了羅矩一聲,駛往南窪莊去。

  南窪莊其實她也只來過兩回。但是因為總琢磨著米鋪的事,近來她也分了部分心思在這上頭。

  魏暹好奇的問這問那,從山裡有什麼走獸問到水裡有什麼魚種,像謝琬遇見過的任何一個貴族少年。可見不管出身多麼好,對未知事物感到好奇的天性還是難以改變的。謝琬半閉著眼靠在車壁上,想著這兩年的收成,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他的問題。

  很快騾車出了南城門,再駛了有十余裡路,就到了南窪莊莊頭。

  莊頭楊武認出來二房的車識,立刻回房喚了妻子淑娘,一起迎了上來。

  南窪莊比烏頭莊還要大上三十畝地。

  謝府這些年一直致力於商貿上,田地只置了烏頭莊一處,作為府裡米糧的專供地。

  而南窪莊是楊太太的嫁妝莊子,二房人又不多,吃用不完,所以每年還可以賣出去一千多石糧食。這一千多石的收入就成了田莊的收入。天底下開米鋪的沒有只開一間的道理,米鋪這東西,開的越多成本拉的越低,所以通常開米鋪的都是有實力的人家。

  南窪莊這一千多石糧食的年產,若是用來供應她將來的米鋪,是九牛一毛,但是卻可作為後備貨源。

  所以,她也想莊子裡的產量能夠更提高一點。

  「你怎麼不說話?」

  魏暹忽然拿胳膊肘戳了戳她。

  她回過神來,看著在屋裡走動打量的他,說道︰「你剛才說什麼?」

  他說︰「我剛剛說,怎麼一路走的也沒你說的那麼多狗?」他拍拍放在桌上那堆骨頭,苦惱地道︰「害得我帶了這麼多骨頭,可要怎麼辦才好?」

  「這麼冷的天,狗也不會出來呀。」她端起桌上攤涼的薑棗茶,喝了半口。

  楊武在門口探頭探腦,拉著羅矩在廊下嘰嘰咕咕地說話。多半是打聽魏暹的來歷。

  她索性跟玉雪道︰「你去告訴淑娘,就說魏公子從京師來,平日裡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不稀罕她的雞鴨魚肉,讓楊武上魚塘裡打兩條活魚嫩嫩地蒸了,另外再拿蘑菇冬筍啊什麼的,炒幾個家常菜就是了。」

  魏暹聽得冬筍二字。立即道︰「這時候有筍麼?」

  謝琬道︰「冬筍不在這個時候在什麼時候?開了春就是春筍了,沒這麼好吃了。」想起前世在齊家時,舅母教她和表姐烹飪之道,也不由笑起來︰「冬筍炒肉。冬筍燒湯都好吃。春筍味道濃些,卻是適合做筍干。筍干燜五花肉,佐以紅椒蔥絲,再勾點芡汁下去,紅燜出鍋,那才叫美味。」

  魏暹兩手扶膝坐在椅上,不知想到了什麼,透出一臉的嚮往來。

  「我平日就是去了莊子,也只是被人團團護著在田野間逛悠,竟不知還有這樣的好處!」

  謝琬笑道︰「還有呢。若是開了春,山上多的是蘑菇,可以一邊找蘑菇一邊尋狗舌、貓耳等野果,到了夏日,又可以去河邊撈菱角了。蘑菇你不稀罕。那野生的小菱角你卻一定很少吃。剝出肉來指甲蓋這麼大一顆,粉甜鮮香,入口即化。」

  「我吃過那種像牛角尖的大菱角!」魏暹吞了口口水,擊掌道。

  謝琬笑道︰「那種生吃並不好吃。」

  魏暹黯然下去,但很快又泛出光采來︰「那還有呢?」

  「還有,」謝琬喝著薑棗茶,繼續道︰「秋天便可以上田裡河溝裡挖泥鰍和鱔魚了。有時候出門得早,還可以在瓜棚下撿到飛累了的野鴨。像這個時候就更好玩了,也是男孩子們最喜歡往田莊上鑽的時候,上山捉野兔,掏鳥窩,又可以砸冰捕魚——不過這些你不要想。跟著我出來,我是肯定不會讓你去的。」

  她含笑看著他,毫不留情地打滅他眼裡的希翼。

  「我幹嘛要你管?」

  魏暹不服氣地瞥著她,一副看不起她年紀小的樣子。但是他到底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他出來時謝府並沒有人知道。若是因此惹出事端,最逃不過干係的便是謝琬。她能帶他出門來尋新鮮他已經覺得很刺激很開心了,可不能連累別人。

  斟酌再三,片刻後,他又小心翼翼地道︰「那,我們去摘冬筍總可以吧?」

  他指指窗後半坡上那片竹林。

  羅矩聞言噗哧笑了,魏暹不解地看著他。

  謝琬笑道︰「冬筍是長在土裡的,就算要去,也是挖,而不是摘。」

  魏暹鬧了個大紅臉。

  不過謝琬到底是個識趣之人,見得天色尚早,便就讓楊武拿了兩把小鋤頭,與魏暹出門去了後山。

  謝琬對挖筍沒興趣,她一向只是從旁觀戰。魏暹拿著手上鋤頭便猶如將軍拿著征戰的寶劍似的,飛快地跑在了領路的羅矩前面,等謝琬和拿著小竹筐的玉雪玉芳優哉游哉趕上來時,一路上已見到兩三個他刨過的坑了。

  竹林裡積雪還有些厚,楊武喚來兩個莊戶幫著鏟目標物附近的雪,魏暹嫌他們動作慢,自己奪了鏟子過來,不到半刻,他就被一鏟雪壓到了雪地裡。

  謝琬像老翁似的袖著雙手,站在一壁笑道︰「魏公子金尊玉貴,哪擅長幹這些活?還是讓他們來罷。」

  魏暹爬起來,紅著臉嘴硬道︰「我也就是一時沒留神。」

  抬頭一看她披著狐皮大氅套著貂皮套袖,氣定神閑站在那裡,活似出來逛花園的樣子,心裡頓時起了玩興,彎腰從地上掏了一手雪,趁她一不留神塞到她脖子裡道︰「你這個指點江山的大小姐,也活動活動吧!」

  說著一路手舞足蹈地奔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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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17 AM


069 來信

  謝琬哪裡料到他居然也會偷襲?驚慌失措跳起來,然後急急忙忙去掏後背裡的雪,可今兒出來穿的是扎腰帶的石榴裙,衣裳被扎住了,雪到了後背裡,哪裡能掏得出來?一時間冰冷刺骨,禁不住抖瑟起來。

  玉雪只得趕忙扶著她下了山。

  到了屋裡換了衣裳,已經一連打了七八個噴嚏。

  魏暹和羅矩拎著一大筐冬筍在飯前歸來,尚不知道她已著涼。

  等看見她拿著絹子不住地擤鼻涕,才終於發現,擔憂地問道︰「你沒事吧?」

  謝琬沒好氣睨了他一眼,搖頭。

  魏暹看著她被擦紅了的鼻頭,頓時內疚起來︰「都怪我。你快喝碗薑湯!」

  「喝過了。」謝琬忙道,然後指著桌上一桌鮮香的飯桌︰「餓了吧?快吃飯吧。」

  她哪裡能真怪他?不過是個孩子。

  魏暹捧著碗,先拿筷子把菜嘗了一遍,然後夾了許多筍片和蘑菇放在她碗裡,說道︰「這個很好吃。你多吃點,吃飽飯也有氣力些。」然後踫一踫她額頭,連忙又把外面的夾袍脫下,罩在她身上,把她裹緊了︰「有沒有暖和些?」

  謝琬眼眶有些濕潤。魏暹雖然是個孩子,有些不知輕重,可到底心腸不壞。

  她點頭笑道︰「暖和多了!」

  魏暹開心地捧起碗來,扒了一大口飯。

  謝琬不敢把魏暹帶出來太久,家裡人若發現不見了他,多半要急瘋。

  於是飯後歇了歇,就套車回城來。

  一路上謝琬感覺腦袋愈來愈沉,坐在車裡似乎隨時有滑下去的危險。魏暹也瞧見了,一開始不敢踫她,後來見她連眼皮也睜不開了,便就壯著膽子將她掰過來,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玉雪從旁看見了。連忙伸手將謝琬扶到自己這邊,雖然他那副憂心的樣子讓人不忍直視,但關乎姑娘名節,也由不得半絲馬虎。

  謝琬一直睡到謝府大門外。

  路上玉雪不時探她的額頭。臉色愈來愈沉。

  有謝瑯的接應,魏暹在府門外下了車,從藏書閣那邊側門進府去。

  這裡玉雪喚醒謝琬,進了頤風院後,迅速喚來了大夫。謝瑯急得不得了,隨在大夫身後問長問短。

  到底是著涼染上風寒了。

  睡了整個下晌,吃了藥發了些汗,直到晚上才找回了一絲精神。

  謝瑯知道謝琬乃是與魏暹一同出去著的涼,自不便怪罪魏暹,遂把羅矩和玉雪他們狠罵了一通。怪他們沒好好照顧。

  府裡大半日沒見著魏暹,果然是急得四處找人,不過倒是沒有人疑心到謝琬身上,只是黃氏聽說謝琬出去一趟病了,傍晚與謝葳過來看了看。交代了一番。彼時謝琬正在沉睡,並不知道她們到來,也就談不上去打聽什麼了。

  謝琬半夜裡醒來吃了碗粥,又睡了下去,等到再醒來,已經是翌日晌午。

  魏暹正坐在床前,神色緊張。

  這時候謝瑯去了學裡。魏暹要進來,也沒有人阻攔。

  謝琬坐起來,頭還有些疼,但是手腳已經有力多了。

  「你怎麼來了?」

  魏暹替她掖著被子,說道︰「我是推說來上這裡找你哥哥進來的,我下晌就要走了。又擔心你病沒好,沒法跟你道別,所以就來了。」

  說著,他愧疚地低下頭去,摳著她床沿的雕花。「我不是故意要弄得你生病的,對不起。」

  謝琬笑道︰「沒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看著他難以釋懷的樣子,又怕他從此落了心病,便轉口把話題移到他的去向上︰「你從這裡走後,是直接回京師,還是要回河間府去?」

  「回河間府。我要等二月裡母親生日前夕才回去。」說完他站起來,握緊拳看著她說道︰「你放心,我絕不會把我們倆的事告訴別人的。你以後到京師來了,記得來找我。回頭等我有空,我就會來看你,我一定會來的。」

  謝琬聽到他如斯鄭重的樣子,不由好笑。

  什麼叫他們倆的事?若是讓人聽見,難免讓人生出大誤會來。有心提醒他兩句,一看他黑白分明的雙眼,又忍住了。他外表看著精明,實則內心簡單,與姑娘們相處之時毫無狎昵,說這話自然也是無心,也就不糾結了,點了點頭,當是應了,目送他出去。

  謝琬在房裡一連躺了有三四日,才下床出門。

  而此時年已經過完了,府裡也漸漸恢復了往日平靜。魏暹造訪帶來的小漣漪,也漸漸平復下來。

  謝琬把魏暹畫的那副松崗圖掛在抱廈書房裡,很是醒目的位置。她永遠會記得當初是誰在松崗上救的她,安撫的她,每當想起這個,她的心裡就有無限溫暖。

  積雪一消,春天就來了。

  二月裡朝廷決議擴大京師外圍林地的旨意終於下發,大面積農田列入了規劃範圍。原地的一些居民被遷往京師或者保定兩地安居。漕運上則開始新一波運送高峰,運河沿線一帶許多人都去碼頭當了河工,「漕運」和「漕幫」這樣的字眼也越來越多地在人們口裡出現。

  等到振遠鏢局在清河縣內終於也開了家分局的時候,已經到了羅衣繡裳閑撲蝶的時節。

  三個月裡謝琬收到了趙貞從京師來的兩封信。

  信上說謝榮進了翰林院後,以低調謙遜的姿態很快博得了同僚及上峰的好感,入職這近一年來,在士子文人之間名聲漸起,因此不但結識了六部三寺一些新晉的官員,下面的一些屬官,對他印象也很是不錯。

  趙貞還在信裡提到一件事,廣恩伯府的曾密最近又升任了五城兵馬司裡的南城正指揮使,廣恩伯府近來又重新開始在勛貴圈中風光地走動,上個月曾密夫婦還受邀參加了老靖江王妃的壽宴。因為趙貞深知謝任兩家的交情,所以順帶提了提。

  靖江王是皇上的親哥哥陳王的長子,陳王已經過世。靖江王殷莘應是於兩年前繼承了王位。因為如今朝廷有令,郡王級以下即取消封地,所以殷莘並不曾遠赴京外。

  印象中殷莘就是個游手好閑的王孫公子,甚喜歡這些宴會。成日花天酒地流連花街柳巷。

  而殷莘的小姨妹,則嫁給了東宮鄭側妃娘家的二弟鄭鍾為妻。

  謝琬並不在乎任家如何,她看完信便將之丟進了香爐。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與她關係也不大。

  她叫來羅矩︰「要盡快想辦法跟漕幫的人聯繫。明年鋪子必須開張。必要的話。直接去找他們也成。」

  羅矩想了下,說道︰「直接去找,未必能成。漕幫的人對民間商戶手段極黑,如果沒有熟人搭幫,興許咱們一船米的盈利就被他們砍去大半。」

  「那你有什麼好辦法?」謝琬拿筆桿子一下下敲著桌面,「等機會我已經等了有半年,再等下去就失了先機。也別談什麼賺錢了!」

  羅矩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謝琬想了想,說道︰「如今許多人在漕運碼頭幫工,你父親成日裡在鋪子裡見的人多,讓他留意著有沒有漕幫的人出沒。或者看有沒有跟漕幫搭得上話的人,有的話留點兒心。」

  羅矩答應著退下了。

  這裡謝琬沉思了片刻,提筆又給趙貞去了封信,請他幫忙請個老練些的帳房。

  趙貞在京師接到信後關在屋裡半日都沒出來。

  趙夫人道︰「就是請個帳房,你這愁眉苦臉的做什麼?」

  趙貞卻嘆道︰「倘若真的是尋常的帳房。她又哪裡需要我幫忙?三姑娘胸中有丘壑,做事不能以常人度之。如今她年歲漸長,礙於身份,許多事都不能親自出面了,我猜她要找的這帳房,多半是能替她出面辦事的人,說是師爺。只怕是要當幕府來找。」

  趙夫人驚道︰「她一個姑娘家,也要找幕府?」

  趙貞苦笑︰「你到如今還拿這樣的心思看她,也就難怪常人說頭髮長見識短了。你以為她花這麼大力氣推我進戶部是為什麼?她是在為她們二房鋪路。我在她的棋局裡,不過是個士卒罷了。她讓我替她物色幕府,也是帶著幾分試探我了解她幾分深淺的意思。」

  趙夫人半日無語,她實在想像不出一個閨閣女子。就是再有能耐又能能耐到哪裡去?她說道︰「那,你打算怎麼做?是誠心替她物色,還是裝糊塗隨便尋一個?」

  「自然是要誠心物色。」趙貞嘆息著把信放下來,「都到這份上了,她若順利。於我也不是全無好處。」

  趙夫人默然點頭,微嘆了一氣。

  謝琬很快收到趙貞回信,裡頭是幾份履歷,大多是趙貞相識多年的故人,還有兩個是他曾經外任時的師爺。

  謝琬從中選了一名叫做程淵的落魄舉子,他是兩位師爺中的其中一個,祖籍紹興,原先跟隨趙貞在肇慶呆過三年,換了上司之後,被上司以別的名目踢走,換上了自己人。從此一直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差事,如今賦閑在家。

  趙貞說,程淵會直接從紹興到達清河。

  謝琬算了算日子,等程淵過來怎麼也得一個月後,而這邊羅升則已經有了些眉目,她必須在他到來之前先把漕運的事跟進。

  羅升近日在鋪子周邊留意到了一個叫做常五的人,此人是本縣西郊西嶺村人,家中窮苦,原先一直給人伐木,年初經熟人介紹去了滄州碼頭當縴夫,沒幾個月倒成了縴夫隊裡的頭兒了。

  因為手頭有了些閑錢,一到休沐便會上縣裡酒館來喝兩盅,因李子胡同正靠近西城門,所以綢緞鋪子對面的小酒館就成了他常駐地。

  「此人頗有些凶悍,小的跟他接觸過兩回,看得出都是那種莽撞無知的人。姑娘可斟酌著能用不能用,若是不能,小的再瞄別的人便是。」

  羅升站在二樓窗口內,指著斜對面李記酒館內屈腿坐著的一人,不消羅升說謝琬也看得出來此人凶猛,四月天裡,他光身穿件馬甲,還敞著懷,胸前一大叢汗毛,臉上也是把大絡腮鬍子,讓人一看就想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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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19 AM


070 狹路

  謝琬回轉身來,說道︰「你先去跟他搭搭話,摸摸他的深淺,若只是個擅吹牛的,則不必理會。」

  羅升也可稱識人無數,這點小事還是毫無壓力的。

  他轉身下樓直奔對面,然後點了兩樣小菜在常五對面坐下,眼見著兩人說起話來,那常五還跟他舉了杯。約摸過了兩三刻鐘,謝琬這裡吃完了半盤杏仁,羅升回來了。

  「小的估摸著不像是純粹吹牛,他對於碼頭上的事務還是相對熟悉,而且幾個關鍵的人物也都還知道名字和模樣。」

  謝琬又吃了兩顆杏仁,才說道︰「眼下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就先跟他搭上線,去碼頭走走吧。萬一不成,再想別的轍。」

  羅升點頭,送了她下樓。

  門外春光正好,她眯眼看了兩眼街景,然後登上馬車。

  門口擺攤的錢老伯小跑著走近來,踟躕地問︰「姑娘找那常五做什麼?」

  謝琬看出他眼裡的擔心,知道他純粹是怕自己吃虧,也不想他知道得太多,所以笑了笑,說道︰「沒事,就是跟他打聽個人。老伯不必擔心。」

  錢老伯翕了翕唇,想說什麼,最後卻又把搭在車轅上的手鬆了。

  謝琬微笑了下,沖他點了點頭,示意羅矩駕車。

  哪知車子才拐了彎,騾子忽然間嘶鳴著蹺起前腿來。

  前面有人斥罵︰「誰這麼不長眼?沒看見我們過來嗎?!」

  謝琬沒提防車子被撞,好容易扶著車壁坐穩,聽得這話,便呼啦一下將車簾揭開。

  騾車已經上了直街,而對面馬匹很顯然才轉彎過來,馬屁股都還對著巷子口。馬上坐著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竟然是去年在李子胡同被潑了一身墨的寧大乙。

  寧大乙看見車頭坐著的羅矩,覺得面熟,正琢磨著是誰。忽然見得拉開的車簾子後露出來一張靜如秋月不怒自威的臉,頓時怔在那裡。

  羅矩皺眉︰「看什麼看?我們姑娘也是你能盯著看的嗎?!」

  寧大乙猛地回神,睜大眼指著謝琬︰「你你你,你就是謝家那三丫頭!上回就是你訛了我一塊玉!」

  謝琬冷笑道︰「原來是在我鋪子跟前耍威風的寧老二。我道是誰這麼不長眼!看來古話不假,狗嘴裡一日吐不出象牙,一世也吐不出象牙!」

  寧大乙氣得臉漲紅,一骨碌從馬上下了地,走到車前來,說道︰「丫頭,你可別欺人太甚!我寧老二可沒有不打女人的規矩!」

  謝琬跳下馬車,沉臉道︰「你沒有不打女人的規矩,我也沒有不打男人的規矩!」

  滿瓶子水不響,半瓶子水晃蕩。

  越是底蘊深家底厚的人越是內斂。越是沒什麼實力的人叫嚷得越是大聲。

  謝琬對這寧家一點好感也沒有。

  四周的路人漸漸圍過來,好奇地打聽來龍去脈。有聽出來由的人悄聲告知,然後人群裡就此起彼伏地響起恍然大悟的聲音。想來是寧家在城裡聲名太壞,做下天怒人怨的事情太多,所以人們的矛頭都自動對向了寧大乙。

  謝琬冷瞪著他。並不說多話。

  但是比她高大許多的羅矩抱胸站在她身後的樣子,卻無端使她多了幾分懾人的氣勢。

  羅矩雖然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可是卻比謝琬高了兩個頭,那樣死命地盯著寧大乙的樣子,看得出來也不是個好拿捏的主。謝琬這麼小的年紀能夠駕馭得了他,這本身就讓人嘆服。

  寧大乙被自己架在了高台上,上不去也下不來。臉上尷尬得跟染錯了顏色的綢緞。

  謝琬道︰「羅矩數到十,他要是不讓路,毒死他的馬!」

  謝琬平日裡說一不二,身邊的人都有數,羅矩當下就頜首稱是,並四處打量有無賣砒霜之類的藥鋪。

  寧大乙也看出來她不像是嚇唬他。心下也慌了,他上回就沒鬥過人家,如今謝家又出了個在朝為官的謝榮,寧家跟他們差距更是大了,她真要是毒死他的馬。他又能上哪兒說理去?就是回家訴苦,也只能被老爺子指著額頭大罵沒用!

  「你,你敢!」他色厲內荏地指著她,腳步到底後退了兩分。

  謝琬冷笑著,等他讓出了足夠的位置,然後上車。

  羅矩揚鞭駕車飛駛離去。寧大乙的馬嚇得驚嘶起來。

  旁邊圍觀的人一哄而散。

  寧大乙狠啐了一口,灰頭土臉上了馬。

  街頭巷尾的人日日低頭不見抬頭見,最怕沒有談資,寧大乙兩次在謝家三姑娘手上吃癟的消息很快傳開,過了三兩日,不但李子胡同一帶的人全知道了,就連謝府裡也收到了風。

  謝宏從陳祿嘴裡聽來經過,立時就去了趟王氏屋裡。

  王氏沉思半日,卻是冷笑著喚了謝宏近前,交代了幾句下去。

  她這輩子自打進了謝府,就沒吃過什麼敗仗,掌內宅,鬥繼子,拉攏丈夫的心,她一樣都沒有落下!可是沒想到短短兩年間,她就屢次敗於謝琬之手,原先是沒有防備,如今既知道她的底細,若是不讓她嘗嘗苦頭,那她也妄為這府裡的當家夫人了!

  沒過多久,陳祿就獨自出去了。回來了又直奔王氏屋裡,過了許久才出來。

  自然沒有人理會他們在做些什麼,反正王氏這個人一天到晚就這麼神神叨叨的。

  羅升這裡因為已經隨著常五去了滄州碼頭,謝琬等著他的回音,鋪子裡又缺少得力的人,沒有多少心思去理會府裡的事。再加上黃石鎮上近月來生意下滑,每月的銷量不但達不到當初規定的,基本上連人工月錢都成問題,她已經不能不過問。

  「已經查得很清楚了,原因是那些貨娘因為嘗到了高於定價售賣盈利的甜頭,所以一味地抬高價上去,一匹蜀綢尾布我們在李子胡同正價的時候也只賣過二兩銀子一尺,在她們居然把價格喊到了二兩半。自然也有被坑的人,但是坑過一回兩回,人家後來自然不會再來了。」

  羅矩將手上的帳簿遞過來給她看。

  帳目上所有入帳都是按謝琬給她們的定價記的帳,售量卻節節下滑。

  「小的覺得這樣下去於咱們很是不利,拿尾貨充正貨賣,如此一來她們倒是稱心了,咱們商號卻因此弄臭了名聲。」

  羅矩憂心的說。

  兩年時間過去,他如今已經能夠把目光放長遠來看問題了。這比起他父親羅升來,是最大的不同。

  羅升就是太保守了。

  謝琬合了帳簿道︰「當初挑她們當貨娘本就是臨時所需。既然這樣,你先找幾個合用的人,然後替換上去。原先那些貨娘要鬧事,你也別慫,咱們之前就有言在先,達不到銷售量就解雇,要是不服,就讓衙門裁決,再讓她們吐出那些多收下的錢。」

  羅矩想了想,再道︰「咱們如今在城裡已經有四間綢緞鋪,只在黃石鎮一個地方銷處理貨,並出不得太多量。往後如果鋪子增多,只怕壓力更大。」

  謝琬拿起桌上的輿圖看了看,說道︰「南源縣下屬有個營口鎮,也是人口比較多的,你讓申田抽空去那裡走走,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鋪子,有的話租下來。」

  羅矩奇道︰「姑娘都不用親自去瞧瞧?」印象中她可不是這麼草率的人。

  謝琬笑道︰「不必了,那地方我去過。」

  營口鎮是齊家的祖屋所在地,前世齊嵩過世之後,余氏便帶著他們一家老小去了那裡生活,謝琬對那裡的印象,可比對黃石鎮還要深刻。

  羅矩不敢多問,即時去了。

  眼下羅矩他們這些人漸漸上道,找伙計這樣的事已經不必她親自過問。

  她現在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如何促成她的米鋪上——賺錢是其中之一的原因,除了這個,她還要借著米鋪打入京師,如今雖然有趙貞當她的眼線,可總歸太薄弱了,她需要各方面都有信息來源,而且是更深入的來源。

  沒有信息,那就等於是盲人摸象。也不要提什麼斗倒謝榮了。再說了,就算不對付謝榮,做這些準備同樣也是為謝瑯將來的仕途鋪路,——如今哪行哪業不需要錢?他將來就是做個小吏,有身家底子,也平白讓人高看一眼。

  謝瑯仕途順利了,謝家二房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豈不跟著水漲船高?

  謝榮若不是在官場一路青雲直上,也不會讓人忽略他是寡婦再嫁之子的事實。

  想到這裡,她忽然想起因為羅升去了滄州,最近她天天守在鋪子裡,已經有些日子沒去過三房了。

  也不知道黃氏近來跟王氏處的怎麼樣?

  賺錢固然重要,可是謝府這大後方也不能不顧。自從王氏派了謝宏上李子胡同盯她與李二順的梢之後,她就知道王氏已經摸到了七八成真相。依王氏的性子,是不可能不對她下手的,眼下按兵不動,也不過是在等待機會罷了。

  王氏是她頭一個敵人,若是到頭來外頭的事沒辦好,裡頭的事又失了掌控,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一盞茶的工夫,她踱到了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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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20 AM


071 巧合

  黃氏母女卻不在,而是去了正院跟王氏說話。

  大中午地跑過去立規矩,這可少見。謝琬抱著疑團,又搖著團扇踱到了上房。

  老遠就聽見一屋子人歡笑言語的聲音,門下丫鬟通報說「三姑娘來了」,裡頭聲音便倏地靜下去。

  謝琬低頭入內,只見大伙都在,黃氏母女笑盈盈地看著她,王氏坐在上首,臉上也有著春風得意。

  見過了禮,謝琬坐在謝葳下首,說道︰「你們在說什麼呢?老遠就聽到笑聲。」

  謝葳笑道︰「有兩件高興事兒,你要先聽哪件?」

  謝琬道︰「自然是先聽你的。」

  謝葳笑著戳她的額尖︰「這個鬼靈精,怎麼就知道這裡頭有我的事了?」

  謝琬含笑不語,餘光瞟見王氏臉上閃過絲陰鷙之色,但正眼看去卻又不見了。

  這就對了,當一個人看見仇家時,哪裡能不露出半絲馬腳?如果真能做到這般,謝琬都要懷疑她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有著幾世之城府了。

  謝葳說道︰「算你猜對了!父親來信,讓母親帶著我和弟弟進京去玩一段時間。我們過來邀太太一塊去,太太卻說家裡有事走不開。你說,能一塊去多好啊!」

  進京小住?謝琬手上團扇驀地頓了下。謝榮才任職一年,住的雖是買下來的一座院子,可是到底張揚,而且趙貞來信上說他如今正忙於跟各路官員建交,那麼,他哪有時間陪他們母子?除非……是有用到他們的地方罷。

  謝琬輕吁了口氣,團扇又輕搖起來。

  謝葳今年已經十四歲,已該是說親的年紀,謝榮近來四處走動,此時讓他們進京,莫非是為的這事。

  不過她記得前世謝葳嫁的人只是個寒門出身的士子,雖然後來還算不錯。可在當時卻並不是可以替謝榮帶來什麼可靠助力的人家,謝榮既然是這麼樣鄭重其事地接他們進京,想來不會是什麼泛泛之輩。難道謝葳的親事在今生會有變化?

  想到這裡,她扭頭去看謝葳。後者還沉浸在急將進京的喜悅之中,分毫沒察覺她的注視。

  而黃氏的神情則顯得沉穩得多,高興歸高興,看著女兒的時候,目光還是流露出一絲格外的不同。

  「還有件事,三妹妹再也猜不著!」

  謝芸此時見大家都被進京的話題纏住了,誰也沒有關注到他,當下急得跳出來,說道︰「任家的雋哥兒已經考上了南源縣的廩生!不過他們家沒有人跟他一塊讀書,所以要到我們家來住。跟大哥二哥他們一道上咱們清河讀書!任伯父都已經跟縣學裡打過招呼了!」

  謝琬有那麼半日才回過神來。

  任雋要來府裡住,跟哥兒們一塊去縣學讀書,又是什麼意思?

  她下意識地往謝棋看去,謝棋從一開始兩頰就帶著紅暈,今兒臉上的笑也一直沒停過。

  謝棋奪走任雋的玉到如今才一年多。當時鬧成那樣,心裡薄弱點的姑娘只怕真的就做出傻事來了,可事情才剛剛過去不久,任夫人就讓任雋來謝府長住,她就不怕任雋真的被謝棋訛上嗎?

  謝琬覺得這任家一家人,真真是莫明其妙。

  不過這是其次,謝榮那邊的事才是要緊的。

  謝琬前腳回到房。趙貞的信後腳就到了。

  信上只有一句話,謝榮最近與參知政事魏彬的弟弟魏曦來往甚密。

  謝琬拿著手,手指尖莫名地抖了抖。

  魏暹不請自來來了一趟謝府,然後謝榮就跟魏府的人有了聯繫,這是巧合,還是謝榮在得知道魏暹到府留連之後。便順著魏暹提供的這條線攀了上去?

  文人圈子本來就廣,而且那些清流們又素以才學高低為推,謝榮厚積薄發,底子本來就厚,如今進了翰林。這是個活招牌,他又是個極擅於把握機會的人,若是借戚家五爺跟他同科進士的名義去結交魏彬兄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印象中謝榮並不是這種拿兒女的幸福去為自己鋪路的人,他雖然擅謀,但對家人極為愛護。就算有這樣的機會,他也必定會問過他們自己的意見,那麼,莫非這是謝葳的主意?

  她想起魏暹給謝葳畫的那幅如同她本人一般的寒梅圖,隱隱約約摸到了點什麼。

  無論如何,謝葳是出色的。

  魏暹雖然是三品大員之子,可卻並非長子,將來前途何如,還要看自己的造化。

  所以她如果嫁給魏暹,也並不是算很高攀。而且謝葳沉穩又內斂,配孩子氣的魏暹對魏家來說絕對有益。而謝葳對自己的父親十分仰慕,前世裡就視謝榮為神一樣的人物,如果說魏家真的看上了謝葳,那有了這門姻親,謝榮的仕途豈不又拓寬了許多?豈非也符合她的心理?

  她托腮蹙起眉來。

  理論上她必須阻止這門婚事。不管是她的臆猜還是確有其事,她都要切斷這個可能。可是萬一這也是魏暹的意思……她已經欠了他一個人情,如果再壞了他的姻緣,她豈非就成了那恩將仇報之人?

  原本很明確的事情,牽扯到這一層,忽然變得讓人難以決斷起來。

  思來想去,也只得回信給趙貞,讓他想辦法打聽內幕,並把黃氏帶著兒女進京的事告訴了他,同時也告訴他魏謝兩家結親的可能性。

  沒想到她的信發去京師,羅升就從滄州回來了。一身的塵土,髮鬚凌亂,不像個體面的掌櫃,倒像個災鄉來的難民。

  彼時正值鋪子打烊之時,謝琬每日裡過來鋪子裡點帳的例行時刻,見到他這模樣她已經心涼了半截。

  羅升也沒有想到她這些日子會天天守在鋪子裡盯著,連他回房收拾一番再來見她的空暇也沒有。

  「常五呢?」她開口問。

  羅升氣得鬍鬚直抖,指著窗外咬牙切齒地道︰「這常五竟是個地痞!把小的帶到了碼頭當夜,就帶了兩個人,說是漕幫底下的兩個頭工,要跟小的談船銀價錢。小的看到他們身上的牌子,也確是頭工的牌子,於是就放開膽子跟他們談了。

  「後來談好了一艘百石小船是五十兩銀子。一艘一百五十石糧的中型船是七十兩銀子。那兩個頭工就問小的要訂金。小的因為沒漕糧那邊還沒確定,不敢給銀子,那兩名頭工就拍桌子威嚇我,後來我只得給了一艘小船的訂金五十兩銀。結果翌日小的去尋他們時,他們卻不見人影了!」

  謝琬默了半日,說道︰「你確定他們都是漕幫下面的頭工?」

  羅升點頭︰「小的十分確定!」

  謝琬微哼了聲,「漕幫裡雖然有幫規,可魚龍混雜,底下人也難保都是守規矩的。」

  羅升默然頜首,無言以對。

  謝琬站起來,走向樓梯︰「再接著物色。」

  老實說她對羅升這次去滄州是抱著莫大希望的,雖然那常五看起來不大靠譜,可是畢竟也是目前最有可能帶領他們接觸到漕部內部的人。羅升的失敗無法不令她感到失望。可是眼下說再多也是廢話,這本來就是個無奈之舉。

  羅升也盡力了。

  誠然,她也可以直接尋到碼頭走尋常程序去辦理米糧托運,可是個中卻不知要克扣去多少銀子,尤其她這種小打小鬧開始的。實在經不起這樣的剝削。如果把賺的錢都送給了漕幫,那她何不繼續做別的利小的營生?

  因為這一耽擱,出門時天就已經黑盡了,而平日這個時候,她早已經洗漱完上了床。

  眼下路上除了幾間酒樓,幾乎都打烊了。

  她心事重重上了馬車,敲了下車壁讓羅矩駕車。

  玉芳將搭起的車簾放下來。這樣便不會有蚊蟲飛進。但是這樣一來未必有些悶熱。玉芳低頭去找扇子,遍尋不見,問謝琬︰「姑娘的團扇呢?」

  謝琬聽得她這麼一說,便也中斷思緒去翻坐椅,哪裡有什麼團扇。回想了想,倒是先前在鋪子裡的時候拿來扇過。記起是順手放在閣樓的筆筒裡——對於閨閣女子來說,扇子手帕是僅次於貼身衣物的私人物品,斷不能落在外頭。

  她又敲了敲車壁,「掉頭回去。」

  羅矩回頭看了看,順從地把車頭掉轉。

  騾車又回到李子胡同。並且很快,已經接近了綢緞鋪。

  羅升應該也回去了,鋪子裡已經沒了燈。

  羅矩下車叩門,熱得冒出汗來的謝琬由玉芳扶著下了車透氣,等待羅義從內開門。

  門開了,羅義看見重新回來的謝琬不禁露出絲訝色,正要出門要迎,可是還不等他抬腿出門檻,幾個黑影已經紛紛落在謝琬身後!羅義的雙眼已經驀地睜大,而緊接著,七八個蒙面人已經從後方飛速沖上來,一面挾制住鋪門,一面將謝琬四人堵進了門內!

  玉芳被這突然其來的變故嚇得尖叫起來,蒙面人中的一個立即將她的嘴捂住,然後扇了她一巴掌。

  謝琬被人從後頭用胳膊扼住脖子,別說尖叫,就是連吐氣也艱難。

  幾個人都被圍在鋪子裡頭了。

  「姑娘!」

  沒被劫持的羅義與羅矩驚惶失措,但是面對伸過來的明晃晃的大刀卻又不敢造次!

  謝琬不止被人扼住了脖子,還被兩柄長刀一左一右地對著,刀刃就擱在下巴下,看著隨時都有被割脖子的危險。

  羅矩瞪著這七八個人,眼珠子都紅得要脫眶而出了︰「你們是誰?究竟想怎麼樣?!」

  「別管我們是誰!我們只要錢!擺五百兩銀子出來,否則就等著到勾欄院去找你們的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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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23 AM


072 暗護

  方才到如今,從來沒有人說過她是「三姑娘」,他們怎麼這麼自信地稱呼她為三姑娘?

  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是也毫無疑問露出了破綻。

  謝琬浮動的心忽然鎮定下來。

  一定是認識她的人。她雖然沒跟江湖人打過交道,可是兩世見過的會武藝的人可不少,這些人看起來並不是什麼慣於燒殺搶掠的江洋大盜,看他們的架勢,反而跟大戶人家的護院差不多。可是如果真是人家家裡的護院,哪裡有膽子敢盯上謝家的姑娘呢?

  除非背後有人指使。

  這輩子她得罪的人不多,一是王氏,二來寧大乙算一個。如果這些人不是謝府的,就必定是寧家的。可關鍵是,以寧大乙那個腦子,真能想出怎麼樣劫持她的計策嗎?而且,他是怎麼這麼清楚她的出沒規律的?

  寧大乙這個人雖然混帳,但其實沒什麼斤兩,這從他兩次都不敢招惹謝琬就看得出來,他其實也是怵著謝府的。而且自從上回謝琬放話讓他不要在李子胡同出沒後,羅升說他還真的從來沒有在這帶露過面了。

  基於以上,他怎麼會突然生起劫持她的心思?

  想到這裡,她往站在她對面的兩個蒙面人看去,兩個人手上雖然拿著大刀,可是拿刀的姿勢卻很鬆散,刀尖甚至都在晃動,看得出來功夫也十分稀鬆平常。就連擱在她頸上這兩把刀,雖然看著嚇人,但其實也在因為長時間高舉而輕微移動了。

  謝琬敢擔保,假若換成她是個體力甚足的成年人,哪怕是個女子,他們也未必真的能得逞。

  謝府的護院可不是這樣,河間保定兩府擅出練武之人,謝府有著數代基業,所請的護院也絕非泛泛之輩。怎麼會連把刀都拿不穩?

  可見。他們也不是謝府的人。

  再說了,就算這背後之人是王氏,她有本事一下子調出這麼多個人替她辦私事嗎?她的胃口難道就止五百兩銀子?

  既不是寧大乙這樣的虛張聲勢的紈褲的手筆,又不是謝府的護衛。再也不是外來的江洋大盜,那他們是誰手下的人?

  「五百兩銀子?你要是敢動我們姑娘一根汗毛,仔細我們老爺差人將你們碎屍萬段!」

  就在她心思瞬轉之際,羅矩咬牙切齒地發起了狠,就連羅義也握緊了櫃台上的算盤,準備殊死一搏。

  蒙面人聞言嗤笑起來,「死到臨頭了還嘴硬!那你們就不妨試試,看你們老爺會不會替她出頭!」

  說著,兩把刀便又提起了點,往謝琬喉間伸來!

  羅矩嚇得往前急走了兩步。被側面趕上來的兩把刀逼得停在半路。

  謝琬緊盯著羅矩,想告訴他不要衝動,卻又說不出話。

  羅矩握緊拳瞪了蒙面人半晌,又看了眼一動也不能動的謝琬,咬牙道︰「羅義去開櫃子。有多少錢,全給他們!」

  「不能給!」

  正在此時,被栓住的門隨著一聲暴喝,陡然間撞開了!

  進來的是個精壯的五短身材的漢子,赤手空拳,濃眉大眼之間卻一身正氣。鉗制著謝琬的三人因為正靠近門口,頓時被撞開的門板推得倒在了身下!而扼住謝琬的那人更是無暇自保。摔了個狗吃屎躺在地板上!

  羅矩趕忙上來掩護謝琬,但仍遲了一步,倒下的門板迫得人無法近前。好在謝琬一直很清醒,就算突遇變故也不忘很快作出反應,因為雖然被門板帶倒在地,但是已趁機飛快逃開。避免了被門板壓身的厄運。

  漢子原先也想前來解救她,當看到她敏捷地退到了安全地帶,則立時目露贊賞地調過頭,朝剩下幾個蒙面人走過去。蒙面人立時神色大變,舉著大刀齊齊圍攻上來。倒地的那幾個也立即爬起,成包圍之勢同時向手無寸鐵的漢子進攻。

  但漢子居然絲毫不怯,一拳過去竟然掃倒了兩三個,再一腳伸出,已是四五個落了地!

  眨眼之間,一幫人全都已經捂著肚子在地上直不起身。

  分明看上去像個農夫的漢子,舉手投足之間竟然撂倒了七八個大漢!縱使這幾個人太不中用,也不至於隨隨便便一拳一腳就全部都收拾了!

  羅矩等人望著這漢子,頓時猶如見了天神般目露敬仰!

  「還愣著幹什麼?」一直觀察著局勢的謝琬認準了漢子是前來行俠仗義的,這時便已飛快從庫房裡親自找出來一大扎麻繩交給羅矩︰「快去把他們全都綁起來!給我綁嚴實了!」

  羅矩羅義頓時如夢初醒立即沖上前去。

  謝琬這才走到這漢子身前,拂拂袖子,誠心地一福身︰「多謝壯士相救!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

  漢子明明是兩肋插刀的義士,打起架來面不改色,後耳根處還看得出兩道傷疤,也不知道見過多少大場面,此時見到她,卻突然慌不迭地避到了一旁,一副不敢受她這禮的樣子。

  「姑娘切莫如此!我且問你,你可是謝府的三姑娘,這鋪子的主人?」

  謝琬不知道他為何有此一問,但是仍鄭重地點頭︰「我正是謝琬。謝府已故二爺的嫡女,壯士莫非認得我?」她在鋪子裡出入得多,有人認得她也不是奇事,可是她卻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起來如此恭謹的模樣。

  漢子先前等她回答之前,一直緊盯著她的臉,似乎生怕錯過些什麼,此時聽她點頭,一張臉立時鬆下來,然後單膝跪地,沖她抱拳道︰「在下錢壯,謝過三姑娘搭救家父之恩!」

  這下,就連腦子一向好使的謝琬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錢壯抬起頭來,「敢問姑娘,去年春上,可曾替一個姓錢的老伯出過頭?如今還一直對他照顧有加?」

  謝琬一怔,恍然道︰「是錢老伯!那你是?」

  「在下正是他的不肖子!」

  錢壯揪著眉頭,低沉地垂了下去,渾身頓時充滿了一股蕭索的氣息。

  謝琬聽出其中必有緣故,連忙讓玉芳搬了張凳子給他,又給他沏了碗茶。

  一室狼藉之中,錢壯捧著茶,這才開口說起來。

  「錢老伯是我的養父。我三歲時失怙,養母不能生育,便就將我收養在膝下。十二歲以前我留在錢家莊學習種地耕田,十二歲那年,村裡的鄉紳無故加重了我們的租子,我十分不服,就把他們來收租的帳房打傷了。

  「鄉紳指使人把我的雙腿打折,連水都餵不進,我爹怕我會死,又怕他們繼續盯著我,就把我送到滄州我大舅那裡去住著。滄州附近有許多武館,也有許多治骨傷的名醫,我在那裡一住就是十年,因為常在武館裡看病,後來就干脆拜師學了身武藝。

  「我二十八歲的時候學武初成,某一夜潛回來把那鄉紳給打死了。我因為想念爹娘,逃走的半路又折回來回了趟家。可就在那時候,鄉紳的兒子派著人來捉拿我。我雙拳難敵四手,到底還是被他們捉住送了官府。

  「這還多虧了我師父聞訊之後趕來講的情面,才只被官府關了幾年。去年我徒滿回家後,聽說我爹因為我而屢遭人欺負,直到近年才好些,家裡也漸漸平安起來,就向我爹打聽是怎麼回事。我爹先是怕我又去找寧大乙的麻煩,硬是不說。後來見我急了,才把事情告訴我。

  「這幾個月裡我一直在姑娘的鋪子周圍走動,一來也防著肖小再對我爹不利,二來也想憑這身本事護著姑娘的鋪子,報答姑娘大恩,那日我聽我爹說姑娘在打聽常五,就怕姑娘有事,沒相到還是被人鑽了空子。今日讓姑娘虛驚一場,是在下失誤!」

  錢壯說著看了她一眼,目露不安之色跪下去。

  「錢壯士怎麼這麼說!」

  謝琬連忙讓羅義扶他起來。

  再看面前這漢子,明明忠肝義膽,說到父母處卻掩不住滿腔愧色,不由也動了容。

  她不過是舉手之勞幫了錢老伯一把,沒想到竟有了今日這善果,如果沒有錢壯的出現,她損失錢財事小,只怕還少不了他們一番羞辱罷?縱使他們不敢真把她怎麼樣,可是謝三姑娘被賊人劫持這樣的事情傳出去後,影響力還是相當之大的。

  首先,二房如今這樣自立為王的現狀會被謝啟功強行改變,謝琬不管有無被玷污,對於他們這樣的「大戶人家」來說都是件莫大的醜聞,她出現這種事,而且發生在鋪子裡,王氏不但會慫恿得謝啟功對二房嚴加管制,更是連舅舅他們也沒有立場再為他們說話。

  二來,她若出事,總歸是謝瑯管束無方,二房產業究竟該不該任由他們自己執掌會再次被拿出來評說,如果說這次真是一場有預謀的意外,那麼她相信,背後的人也一定步步都已經算好怎麼達到目的了。

  如果錢壯沒有及時趕到,她不是沒有辦法脫困,但是脫困的成本一定要高出許多倍。

  想到這裡她釋然地吐了口氣,看向面前精悍瘦小的錢壯,卻愈發覺得他高大起來。

  「我不過是順手幫了把錢老伯一把,不值一提。倒是錢壯士這份俠義之心讓人敬佩不已!」

  謝琬發自內心地說。如果她身邊也有這樣的一兩個能人就好了,那她何須上趟碼頭都得提心吊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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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27 AM


073 辣手

  她目光晶亮地打量著錢壯,錢壯卻也顯得欲言又止。

  這時候羅矩已經將人都綁好關進了倉房,回到她身邊來。

  「不知道要如何處置?」

  謝琬沉思了會兒,說道︰「明日日出之後,在鋪子門外擺上八條長凳,將人分別綁上去打板子!一直打到他們招出背後指使的人為止!」

  八個人一齊綁在凳子上打板子,這是多大的陣勢?這分明就是要在當著大庭廣眾掃那背後主謀的臉的意思。

  羅矩聽她發了狠,也覺得只有這樣才算解氣,立即躬身退了下去。

  謝琬走到櫃台內,讓羅義開了櫃子,取出兩張二兩百的銀票,回過頭來謙和地沖著錢壯說道︰「這些日子有勞壯士了,你今日不說,我竟不知道已經承了你這麼久的情。這點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壯士若看得起我謝琬,請務必收下。」

  錢壯望著那兩張銀票,一張黑臉卻驀地紫漲起來。

  「姑娘這是瞧不起錢某。錢某做事只有兩個原則,一是對得起天地良心,二是對得起這『俠義』二字。姑娘這娘不是為報答我,是在罵我!」

  謝琬知道他們江湖人確是最重這俠義二字,因此說話特地斟字酌句。卻沒想到還是傷了他的自尊。

  正在不知如何勸說之間,錢壯卻忽然已低聲開了口︰「姑娘若是覺得在下還有一兩分用處,那便讓在下繼續替姑娘看著鋪子好了。到時候姑娘若覺得在下還算稱職,便打發我幾個酒錢是,那也算是我的功勞。今兒這錢,卻是打死我我也不要!」

  謝琬聽得他這話,卻覺胸中無比寬爽!

  有他看鋪子,謝琬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怕他藝高人膽大,覺得替她看個小鋪子屈材罷了。

  頓時壓住心裡驚喜,說道︰「壯士如此。不覺屈材麼?」

  錢壯這才看著她,通紅著一張臉道︰「不瞞姑娘說,小的自打有了蹲獄的前科,如今就連縣裡賣菜的都不敢靠近我半步。四里八鄉的人但凡知道我底細的,也不原接近我。爹娘如今老了,等著我奉養,我又不能去遠處。

  「我之所以沒讓姑娘知道我在,就是怕我臭名昭著驚擾了姑娘,反令姑娘心生害怕。今兒見姑娘臨危不懼,讓人敬佩不已,便斗膽想借這機會跟姑娘討個差事。往後就算姑娘要下龍灘入虎穴,小的也必身先士卒,報效姑娘!」

  謝琬方才看到他時已起了愛材之心。如今見他竟真心實意投靠,哪裡禁得住這份狂喜!

  錢壯的功夫她見識過了,雖然說眼下社稷太平,可到底難防宵小,有了錢壯在側。她起碼連睡覺也能覺著安穩幾分!

  至於他擔心的自己會對他敬而遠之——兩世裡頭她地痞流氓還見得少麼?要說蹲獄,前世謝瑯也蹲過幾年,這又算什麼?誰說蹲獄的人就一定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連漕幫的人她都沒被嚇趴過,一個因為不甘受欺負而奮起反抗的錢壯豈會嚇到她!

  雖說一面之交難定人心,二房裡如今這般模樣,更要嚴防用人不察以致裡外勾結,可是平常人家請護衛。那些受著層層推薦而來的人有時候都不得已要冒險請回來,只要明日裡查明他真的是錢老伯的兒子,這樣知根知底的人,還有什麼好顧慮的!

  沒想到今日因禍得福,雖然受了場虛驚,可卻得了員護身大將。她忽然覺得,人偶爾遇點險也不算什麼壞事了!

  她含笑站起來,盯著他看了片刻,然後正色道︰「如果只讓你為我守鋪子,未免小材大用。你既是真心實意跟隨我。不如你就當我的護衛。不過我要做的事很多,可不是一般收帳的查鋪子,所以你的任務比較重。

  「除了保護我的安全,你還要做到只聽命於我一個人,我的事一個字也不能對外吐露。你雖然是錢老伯的兒子,可是如果有違反規矩的地方,我也決不會姑且輕饒。甚至,很可能因為你的差事不同,我還會比旁人罰的更重些。這些你若能答應,我就能留下你。」

  錢壯原先想著只要能有個事做,不至於成天被嫌棄便成了,如今聽得面前這小姑娘居然要收他做護衛,不由得大喜過望。守鋪子算什麼,隨便一個護院都能干下來,而做護衛卻不同了!時刻待命,那才是一個真正的學武之人能夠發揮所長的真正差事!

  一個人一生裡,能遇到一個賞識自己的人多麼重要!

  他不認為自己是千里馬,但謝琬卻成為了他的伯樂。

  他驚喜之餘也打量了謝琬片刻,見她目光裡透著常人難有的果決,頓時也知這膽大的小姑娘是真要用他,而不是開玩笑了,當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字字鏗鏘說道︰「小的願意追隨姑娘!如若有失職犯規,不必姑娘處置,我必自行處罰謝罪!」

  「好。」

  謝琬幾不可聞地點頭,「從今兒起,你的月錢從我這邊支付,我給你十兩銀子月錢,每月初一從羅矩手上支取。」

  「十兩?!」

  錢壯雖然走南闖北得多,可是聽到這樣的價錢還是嚇了一跳。一兩銀子就夠他們一家三口吃上半個月的了,想當初他曾經落魄時還曾經有過三十文錢過一個月的經歷,眼下的十兩銀子於他,是什麼概念?

  謝琬平靜地微笑道︰「如果你真的能夠做到我說的這些,當然值這個數。」

  錢壯胸脯起伏起來,想了半日,居然覺得除了以往後的行動表達謝意,竟然並沒有什麼語言能夠代表他此刻的心情。

  他無言地沖謝琬抱了抱拳,站在了一側陰影裡。

  這就等於表示,從此時開始,他已經進入了當值狀態,從此時起,他已經成為了如同羅矩一樣的她身邊的心腹之人。

  他側頭沖旁邊的羅矩看了眼,羅矩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向他真誠而溫善地笑了。

  漂泊流離了一二十年,他最後竟是在這名不足八歲的小姑娘身邊找到了位置。

  這麼多年裡,他什麼樣奇人奇事沒見過,即使授命於他的人尚且年幼而且還是個女流,他也覺得不是什麼荒誕不經的事。

  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艱難。他需要的只是個安穩而且能夠奉養到雙親的差事,天下人都不肯給他,而她不但能夠給他,還器重著他,這就已經勝過了一切。

  謝琬得了大將在側,先前遇險的怒意一掃而空,隨即讓玉芳去安排住宿。

  如今背後主使未曾查明,她留下來一可掩人耳目,防止打草驚蛇,二來半夜回府不但要驚動府裡,還要引得謝瑯擔心,所以最省事的辦法,便是這夜由玉芳陪著暫且歇在閣樓上。閣樓只有一條通道通往鋪子外頭,相對安全。

  於是羅義回府向謝瑯報了聲平安,順便拿了謝琬的妝奩盒子過來。

  到了清早起來,羅升和錢老伯居然都來了,羅升聽說昨夜他走後鋪子裡居然發生了這麼大一件事,不由得後怕得腿都軟了,見了錢壯又是作揖又是稱謝,又是上香又是喊著菩薩,見得謝琬好端端地下樓來,又立馬地埋怨起她不該為了把扇子還巴巴回鋪子來。

  謝琬安撫了他兩句,去見錢老伯。

  原來錢老伯正是因為錢壯徹夜未歸,深怕他又在外衝動惹事,所以一大早便尋到了城裡來,路過鋪子裡見著這裡頭比平時熱鬧,進來問了問,正好見到出來替謝琬買洗漱用具的羅矩,聽說錢壯昨夜竟然也趕巧辦了件好事,又聽說謝琬收留他做了護衛,頓時禁不住老淚縱橫。

  謝琬言語勸慰錢老伯,並又半含半露地提起錢壯的身世,居然跟錢壯所說半點不差。

  而且錢老伯對於那鄉紳的恨意至今未消,說起錢壯當時被打和被捉入獄前的情形,也比他所說的慘烈得多,至此,她心中對錢壯的身份和經歷最後的那點不確定便就此消去了,往後但凡出門,定自叫他貼身跟隨不提。

  這裡用過了早飯,街上人已漸漸多了,羅矩眼尖瞧得對面巷子裡有人探頭探腦地打量這邊,遂與羅義不動聲色地將巷子兩頭一堵,把那人給捉來跪到謝琬腳尖前了。

  居然是謝宏跟前的小廝穀雨。

  謝琬冷笑了聲,當胸踢了他一腳,讓羅矩去搬板凳。

  沒想到她還沒動手,這背後的人就已經按捺不住躥出來了!

  一會兒工夫,八條長凳已經在鋪子面前大街旁擺成了一溜,然後八名劫匪被扯了面巾,臉向大街綁到了凳子上。

  因為人手不夠,羅矩特地上柳葉胡同調來了包括李二順在內的三名伙計,八個人一人一條四指寬兩指厚的板子,往綁著的人身下打去。

  慘叫聲此起彼呼。

  路過的人瞬間已經圍成了一道厚厚人牆,紛紛對著這一幕指指點點。羅矩在旁向路人解釋,不過省去了劫持謝琬這一段。

  這頓時就引起了所有人的聲援。

  做買賣也不容易,而且居然欺負人家父母雙亡的一對兄妹!謝家的事大家也不是沒聽過,二房已經被欺壓了多年抬不起頭,如今竟還有人來盯著他們鋪子賺的這點錢,簡直天理不容!

  鋪子裡的人下手半點沒留情面,不一會兒,幾個人衣服底下就滲出血來。

  當中一個人終於吃不住而喊道︰「我招!我招!我們是寧家的人……」說完,頭一垂就暈了過去。

  可是已經夠了。大家都已經聽清楚他們是寧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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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3 12:30 AM


074 服軟

  有些知道謝琬和寧大乙恩怨的人,頓時就恍然大悟說道︰「肯定是他們家二少爺!真真是喪盡天良!居然因為吃了點虧就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

  謝琬在樓上,也聽到了。

  不過她十分平靜,寧大乙脫不了干係,但是,別的人也別想就此摘個乾淨!

  她喚來羅矩︰「把他們解下來,仍然丟進倉房,從今兒起,你每天往寧家送個人過去,指定讓寧家老爺接收,記住多找幾個人同去,而且一定要敲鑼打鼓,務必使得四面街坊全部知道。寧老爺要問起什麼,你們什麼也不要說,把人給他們就是。」

  羅矩當下領命,卸了排揚,然後把方才招供了的那人那冷水潑醒,又問了一通之後,就照謝琬所說的抬著他往寧家去了。

  都在一個縣城裡住著,一會兒功夫就到了,寧老爺子聞訊驚得連下巴都掉了,先是讓管家出來打發,管家不成,又叫老大出來談判,還是不成。外頭人越來越多,好些還是從李子胡同一起跟過來瞧熱鬧的,一起隨著羅矩叫嚷著讓寧老爺出來見面。

  寧老爺子被逼無法,扇了寧大乙兩個耳光,隨即扭著滾圓身子出門來。

  翌日三日又是如此。而且隨著事情鬧得越發大,消息散播得越發廣,每日裡等著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

  到得第五日,寧家胡同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了。大半個縣城的老百姓都聚守在此。

  寧老爺沒辦法,是夜拉了一大車禮到了謝府拜見謝啟功。

  王氏近來聽見這消息也覺心驚肉跳,打死她也沒想到謝琬下手居然這麼狠。那棒子哪是打在護院們身上,那一棒棒都是打在她身上!

  謝啟功自然想不到這事跟王氏有關係。

  他一向不大瞧得起寧家,又因為寧家自己滋事在先,但謝琬胡鬧的事他們也聽說了,都在一個縣城,多少也得給兩分面子。

  寧老爺既來了,只得讓人去尋謝琬。可哪裡找得著人?自打出事那天起,謝琬就以壓驚為由去了舅舅家小住。就連謝瑯,也乾脆住在縣學。

  寧老爺沒辦法,哭喪著臉又回了府。按例把寧大乙抽了個皮開肉綻。

  寧大乙被抽急了,也哭道︰「這也不是我的主意!那天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羔子往我屋裡塞了封信,說那幾日謝家三丫頭一個人守在鋪子裡,是個最好報仇的時候,我也就鬼迷心竅召了幾個人過去了。

  「我也沒想真的把她怎麼樣,只想嚇嚇她,拿點錢回來也就算了,反正他們二房也有錢。誰想到後來會半路出來個程咬金?反讓她借機鬧出這麼大事來!——要是我知道那給我支招的王八羔子是誰,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寧老爺氣得兩眼翻了白,兩鞭子又抽上了他的背︰「你個豬腦袋!別人讓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還是個不明來歷的人!要是改天再有人讓你拿把刀捅了你老子娘,你是不是也照做!」

  寧大乙被抽得滿地爬,哭爹叫娘的聲音滿大街都聽見了。

  而這時候謝琬卻在齊家吃著蜂蜜糕,躺著大藤椅,由著表姐在後院唱著小曲兒安撫她「受傷」的心。

  那對寧大乙來說如同煉獄的八天終於過去了。

  整個縣城內外乃是鄰縣都把這事當成了笑談。

  寧老爺每每出去談生意都難免聽到這樣那樣的打趣。回回都要強笑著打哈哈過去。可就是這樣,也還是損失了好幾筆大單。而更要命的是,謝琬讓人在李子胡同及柳葉胡同鋪子跟前豎了塊牌子,寫著「寧大乙若打此路過,必以盜匪論之」。

  寧老爺每每路過瞧見,必要氣得口吐白沫。

  寧家從此成了鄰近幾縣的笑話了!

  由此,寧大乙每每又險些成了他鞭下游魂。往日裡他縱使在地痞流氓的隊伍裡再怎麼風光。再怎麼有威信,有了這兩塊牌子,他也已經丟臉丟到盡了。

  謝琬在舅舅家住了半個月就回了府。她還有大把事做,哪裡能一直這麼逍遙。

  寧大乙好了又傷,傷了又好,終於在一個清風拂面的初夏午後。撫著屁股痛定思痛,覺得這輩子終於遇到了個翻不過去的硬坎兒,於是帶著兩筐子關外來的新疆大葡萄,一籮筐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還有五百兩銀子的銀票。到李子胡同謝琬負荊請罪來了。

  謝琬忙著跟漕幫的人搭線的事,壓根沒空理他。

  於是就被錢壯擋在了門口那塊牌子下。

  「我們姑娘的命就值五百兩銀子?回去想好了再來!」

  寧大乙不得已,翌日添了一千五百兩,湊成兩千兩銀票,再搬了兩筐鮮紅大荔枝過來。

  又被錢壯鄙視了。

  「兩千兩?只夠我們姑娘一根頭髮絲兒!」

  寧大乙看著頂上那塊恥辱牌,又摸了摸才結了痂的屁股,發了狠,回去改拿了張五千兩的銀票!

  「這可是我全部的私產了!你們再想要,我也沒有了!」

  他搶在錢壯出聲之前,帶著哭音說道。

  錢壯站在屋檐下,斜眼盯了他片刻,終於說道︰「跟我來吧!」

  寧大乙如同聽到了天籟!當即不顧傷勢,扭著屁股緊隨著他上了閣樓,活似慢一步就會跟丟似的。

  到了樓梯口,只見謝琬正坐在書案後跟羅升說話,並沒有注意到他們。

  「……還是要尋來頭大些的,底下人靠不住,而且我發現這樣層層上去,每一層都要抽成,我們的支出就平白變多了。上層的分舵主至少有話事權,可能投入會稍微大些,可是有什麼範圍內的小風險他們也有能力掌控。你再通過手上掌握的這些人去找找,看有沒有辦法見到他們的分舵主。」

  她把手上寫著一列名字的紙遞給羅升。

  寧大乙聽得舵主二字,立即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羅升拿著名單路過身邊時,他探頭想去看個究竟,被羅矩猛地一聲喝止了︰

  「還不來見過姑娘!」

  寧大乙又打了個激靈,捧著屁股挪到謝琬身前。賠笑道︰「三姑娘是要找漕幫的人麼?」

  謝琬瞄了他一眼,端起手畔茶碗來。「你來做什麼?」

  寧大乙不禁站直身道︰「特來給姑娘賠罪!」然後忙不迭地把手上銀票遞過去。

  他在她面前真是越來越沒底氣了,這丫頭真真是他命裡的剋星。

  他忐忑地盯著她的臉色,希望她看到銀票面額時能好歹對他客氣點兒。

  「五千兩。」她瞄了眼銀票,卻沒有什麼歡喜之色。「你費那麼大勁讓人劫持我,就為了五百兩銀子?說,誰指使你的。」

  說到末尾她的話語裡已經冷得有些刺骨了。

  不光是寧大乙愣在那裡,就連羅矩錢壯他們也都有些莫名其妙。那些人不都招了寧大乙就是頭兒麼,怎麼又出來個寧大乙也是受人指使?

  這固然跟他們的城府尚淺有關係,除此之外,應知世上還有句話,便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 他們不像謝琬這般把王氏當成畢生仇人,自然是不會去深想其中的異常。

  「三姑娘英明!」

  寧大乙愣了片刻,看著謝琬堅定的神情,頓覺鼻頭發酸,哭著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道︰「小的還以為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沒想到姑娘明察秋毫,知道我不是那種卑鄙無恥的人。實話告訴姑娘,我就是這封信給害了!我本意絕沒有想過傷害姑娘,還請姑娘明鑒!」

  謝琬不顧他的聲淚俱下,接過那封信掃了兩眼。

  信上的字寫得雖然一般,用紙用料卻十分講究,而且從墨香及紙的質地看來,是出自河間府有名的筆墨商尚品軒。謝府裡的紙墨都在尚品軒拿。

  她把信折起來,又慢慢地喝了茶,說道︰「你在收到這封信前後,謝府裡有沒有人找過你?」

  寧大乙止住哭聲,抹去眼角兩點潤濕,想了想道︰「就是那天你在街上欺負完我之後,沒兩天我在醉仙樓喝悶酒,你們家大爺身邊的小廝來找我搭過兩句訕。」

  謝琬唇角冷冷勾起來。

  寧大乙愈發怕她這樣子,苦著臉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人家好歹是你們家的人,我平日在你面前吃的虧多了,哪還敢惹別的人?他來搭訕我,我總不能不理會。而且他又沒說別的,只問了幾句我怎麼喝悶酒什麼的。我跟一個下人也沒什麼好說的,沒理他,他就走了。」

  謝琬把那五千兩銀票夾在帳簿裡,說道︰「銀票我收了,你可以走了。」

  寧大乙連忙指著外頭那牌子︰「那這個?」

  羅矩道︰「叫你走就走,哪那麼多廢話?牌子自然會撤,難道我們姑娘是那種言而無信之人?!」

  寧大乙連忙灰溜溜地低了頭。

  走到樓梯處,他忽然又轉過身來︰「我再多嘴問一句,你剛才說的分舵主,是不是是指漕幫的人?」

  錢壯走過來橫在他身前。

  他連忙擺手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說,滄州碼頭的分舵主田崆,剛好是我拜把兄弟的親哥哥,我們常在一起喝酒來著——」

  「把他拎回來。」謝琬道。

  於是錢壯就真的把他拎回她面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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