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三月果 -【新唐遺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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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4 10:13 PM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八章 機緣

  國子監的晉啟德博士今日心情很好,一大早就讓他夫人拿出只有在每月議講課上才會穿的衣裳,仔細整理了著裝,晉夫人見他這隱隱期待地模樣,不由笑道:

  「不就是去見個學生,值當這般高興麼?」

  晉博士哈哈一笑,哼聲道,「你不懂,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亦傑說她自己琢磨出一種新書體來,我可是要好好見一見,若是真的,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晉夫人搖搖頭,「依我看啊,你也別報太大希望,免得到時見了不過爾爾,回來又對我發牢騷。」

  晉博士眼中露出一絲猶豫,「應該不會,亦傑可是親眼見到的,還能誆騙我不成,就算那小姑娘書法沒有他所說那般絕妙,好賴那首詩可是正經的,老查可是這方面的泰斗,怎麼也不會看走眼——可惜了,那題詩的畫不知被誰收了去,不然我倒是可以賞閱一番……」

  盧智在國子學唸書三年,這是頭一次領母女倆進到學裡面,有了晉博士的牌子,門房也不攔他們,盧俊進了宿館就跑沒了影,盧智一行從後門穿過庭院和長長的花廊,又走過學子們日常聚樂的後花園,便見一條大甬道,路邊有一立碑,上刻「宏文」二字,乃是這條路的名字。

  兩邊是比坊牆低了一半的紅漆院牆,牆下栽種著不少高大的樹木,一眼望不清這甬道盡頭,左右共五座大小不一的院落,分別是國子學內五座學院教學的地方。

  盧智一路給盧氏和遺玉介紹,走至甬道盡頭路南一間院落方才停下,指著門坊上面剛勁峻拔又不失方潤的一個「書」字,道:「這裡是書學院,今日是沐休所以少見學生,晉博士前日與我約好在後院的憩房相見。」

  憩房,如其名,乃是休憩之地,每座學院的後院都設有這麼一個地方,專供先生們課餘休息所用。

  盧智話剛說完,就見從門口走出來兩個身穿一樣的墨灰色深衣,外罩花白紗衣的學生,見到站在門口的盧氏一行,微怔之後便主動對身穿太學院標誌性的雪青色衣裳的盧智點頭問好。

  盧智也禮貌地回問,而後就帶著遺玉他們進去了。跨入門內時,遺玉還聽見身後那兩個學生地小聲議論:

  「喂,那不是太學院地盧智麼。」

  「是他沒錯,怎麼跑咱們院裡來了?」

  遺玉扭頭對盧智眨了眨眼睛,「大哥,你還挺有名的。」

  盧智淡淡一笑,「不管是旬考還是歲考,各院都會在宏文路口張榜,學評好的,自然知道的人就多了些。」

  三人邊走邊聊,書學院的建築大多碧瓦朱簷,雖無層樓疊榭,但也是屋舍儼然之態,很是符合「書」之一字規整的一面。

  走過三排教舍,入了後院便是一排憩房小樓所在,盧智領著她們走到從東數第二間房門口,敲了敲門。

  「進來。」

  得了應肯,母女倆才跟在盧智身後推門而入,就見擺設整潔的屋裡入目便是一張高腿書桌,桌後正坐著一名持筆書寫的六旬老者,頭髮花白,面目慈善,眉帶端狀,想必就是晉啟德博士了。

  「晉先生。」果然盧智如此喚道。

  見到他們進來,晉博士放下筆,從椅上起身,笑道:「你們來的倒是早,我以為還要等上小半個時辰。」

  盧智笑著回應兩句,而後將身旁的盧氏和遺玉介紹了,晉博士捋著下巴上的三寸白鬚,上下打量了遺玉一番,問道:「你大哥可是把我請你們來的原因與你說過了?」

  遺玉乖巧地點頭,小臉上帶了幾分適當地敬意,「先生是要考校一下我的字,看看是否有可取之處,足以進學裡唸書。」

  晉博士見她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態度卻恭謙適度,應答有禮,眼中露出一絲讚賞,伸手招了她來到桌前,指著桌上那副尚未寫完的字,問道:「你看我這字,寫得如何?」

  遺玉立在桌前,細細將那張字看了,晉博士寫的是一首長詩,遺玉未曾見過,但見字體結構較寬,直處短橫處長,是極為標準的正統楷字,又隱隱帶些隸書的味道,字中自有一股書寫之人長年累積的韻感所在,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字,比起遺玉早年所練的正規字帖,高上一籌不止。

  晉博士見遺玉看了半天仍未發表意見,倒像是看入了迷,遂又笑著出聲問了一遍,「如何?」

  遺玉方才抬頭,正色答道:「至剛鐵畫,骨氣洞達。」這話雖有兩分刻意誇讚之意,可確實是含了敬佩之心的,但見那字體筆畫勾勒處,若不是日日練習積累下來,絕對不會處理地那般剛正卻不顯死板。

  「至剛鐵畫,骨氣洞達……」晉博士捋著鬍子細細品著這兩個第一次聽到的詞語,眼神有些飄忽。

  回過神來的晉博士將桌上自己方才寫的字收起來,而後從一旁拿出一張上好的剡藤玉葉紙用紙鎮壓好,「來,將你那日所寫的書體寫給我看看。」

  遺玉點點頭,大大方方地繞到桌後坐下,伸手取了硯上擱置的毛筆,沾用了濕潤的華墨,凝神在紙上稍想片刻,而後素素寫道:

  「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將筆放下,晉博士早就站在她身側垂頭看著,好半天方才抬起頭來,眼中喜色竟是十分,遺玉心頭一跳,便知道這事怕是成了。

  「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字,晉博士伸手將那張字拎了起來,輕輕吹著有些潮濕的墨跡,也不顧及屋中其他人,便開始來回走動起來,一會搖頭一會兒嘆息地,讓遺玉更確定了心中所想。

  「盧夫人,你有福氣啊!」好半天晉博士方才停下了令人費解的行為,轉身對著臉上略帶緊張的盧氏笑道。

  盧氏一愣,方才划去隱隱憂色,應道:「先生謬讚了。」

  晉博士側身對著仍在桌前站立的遺玉笑著問道:「盧小姐,你可願到國子學裡唸書?」

  遺玉微笑著應道:「先生喚我遺玉即可,我自是願意的。」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九章 意外得見

  拜見過晉啟德後,遺玉入國子監唸書的事情總算敲定,由於她是女子,不受國子監入學的年齡限制,依晉博士的意思是等他明日尋了祭酒,直接把遺玉劃到他們書學院去,今日是七月十日,等到二十日的沐休過罷,入學正好。

  拜別了一臉喜色未盡的晉博士,一家三口出了學府回到馬車上,盧氏才再難忍住,有些激動地抓住了遺玉的小手,「玉兒,娘現下總算是覺得有些真切了,你竟真被國子學收去,娘、娘真是歡喜地不知如何是好。」

  遺玉心中雖也高興,可這麼一路走過來,情緒早就平靜了許多,笑著對盧氏打趣道:「娘是該高興,您教的兩個孩兒都入了這天底下一等一的學府,我看啊,這世上也沒幾個當娘的有您這般了不起了!」

  盧智點頭應道:「咱們娘自然是最好的。」

  盧氏拉著遺玉的手,眼眶有些微微泛紅,天底下的父母不論慈嚴,心思卻都是好猜的,盧氏雖不是那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婦人,可也盼著自己的幾個孩子過地好好的,大兒子爭氣被人舉薦進了國子監有三年,如今最心疼的小女兒竟也得了人賞識,小小年紀就要入這國學唸書,日後就算嫁人也有了份保障,怎地能不讓她喜極而泣。

  兄妹倆見到盧氏突然就垂了淚,忙在一旁輕聲安慰,好在盧氏只是掉了幾滴眼淚便收了哭意,抽出帕子擦擦眼角,帶些鼻音道:「好了,娘也就是一時沒忍住——先前不是說去給小玉買書麼,智兒去將你二弟找來,咱們快些去把那書買了,等下午飯咱們上聚德樓吃去。」

  盧智點頭應了,掀起車簾進到宿館,不大一會兒就領了人回來,盧俊顯是也聽說了遺玉得準入學的事情,上車後又是好一頓興奮。

  一家四口乘著馬車到了盧智所說的那家濮原書局,不過可惜的卻是沒找到那本書的下冊,遺玉雖大感失望,但也沒掃了一家人的性子,照樣一齊去了聚德樓好好慶祝了一番。

  等到母女倆又回到龍泉鎮的家中,已經是半下午了,正坐在客廳裡的小滿見到她倆進來,忙站起身來將手裡的東西往身後藏。

  「夫人,小姐你們回來啦。」

  遺玉裝作不在意地模樣點點頭,踱了過去,「是啊,你午飯吃好了麼?」

  小滿臉上帶了些紅色,「嗯,我去給你們泡茶。」說完便轉過身去,遺玉快速伸出兩指一勾便將小滿背在身後手中的東西連著繩結一起抽了出來。

  小滿趕緊回過頭來,就見遺玉輕輕晃蕩著手裡一塊穿著紅繩的碧玉,一臉笑意地看著她:「這般躲躲藏藏,該不會是你李大哥送的吧。」

  小滿一把將玉抓了過來,面紅耳赤好半天才輕輕點了點頭,盧氏見她這侷促的樣子,走過來對遺玉輕聲訓道,「你就愛欺負她。」

  遺玉嘻嘻一笑,方拉了小滿的一隻手,「走,咱們泡茶去。」

  剛走兩步,小滿就「啊」了一聲停下來,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對著面露疑惑的遺玉和盧氏道:「瞧我這腦子,剛才李大哥來找,說是等夫人和小姐回來了,請你們去別院一趟。」

  遺玉眉心一跳,這是李管家請他們過去,還是魏王?在盧智的特意囑咐下,她並沒有告訴盧氏自家恩人「常公子」的真實身份,而且那閒容別院的人看起來也不像是知道他們主人來歷的模樣。

  盧氏剛在椅子上坐下,「說是為因何事了麼?」

  見到小滿搖頭,盧氏思索一陣,便同遺玉淨手潔面,又換了身衣裳,帶著小滿朝閒容別院去了。

  坐在花廳裡面等候了片刻,遺玉就見到李管家打門口走了進來,一時鬆了一口氣,不知為何,想到可能要見到那個人,心裡總是有些淺淺的壓抑。

  「夫人,煩勞你跑這一趟,實則是咱們遇見點難事。」

  盧氏道了一聲客氣,而後詢問之下才知道,原是這別院裡準備送入京都的一批繡品出了些問題,李管家是知道盧氏有一手定好的繡活,這才特找來她出主意,看看怎麼補救過去。

  盧氏的女紅自然是不用說的,那可是正宗的蜀繡傳人,專精針法和補技,別的忙不敢保證,這繡品上的,卻是有著七分把握的,當下便應了。

  李管家遂面露喜色,「那真是麻煩了,夫人同我一起到後院去吧。」

  盧氏點了點頭,就要同他一起去看看,本也想跟上的遺玉卻被李管家攔下,又說府上得了幾樣精緻的點心,揮手招進來兩個丫鬟在一旁桌上擺了七八樣模樣喜人的小點心。

  盧氏這才笑著出聲讓她留下,自己則帶了小滿跟著李管家一同到後院去了。

  這麼一來花廳裡就只剩下遺玉和桌上的茶點,她心裡隱隱感到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卻也沒多想,李管家的人品還是信地過的。

  取出帕子包了一塊翠綠的梅形糕點放在嘴邊咬了一小口,微甜而不膩的口感讓她唇角輕揚,果然是不錯。

  但她中午在聚德樓本就吃地挺飽,這會兒僅小口吃了其他兩樣點心便不再多嘗,伸手倒來一杯清茶,剛送到唇邊含下一口,就敏銳地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回頭一看,頓時被口裡含著尚未嚥下的茶水嗆地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王——恩公,咳咳……」遺玉強作鎮定地放下手中茶杯,一邊忍著咳嗽一邊起身對來人恭敬地一禮。

  李泰面色不改地越過她在主位上坐下,方才微微轉過視線看向正垂著小腦袋,身子輕輕抖動的遺玉。

  廳裡安靜了好半天,遺玉下巴貼近鎖骨處,也不去看座上李泰那張白日更顯俊美的臉龐,一張小臉憋地通紅,心下難免暗自肺腑,更琢磨著怎麼這魏王殿下會突然跑了出來。

  李泰修長的食指在紅木扶手上輕輕扣了兩下,方才緩緩開口道:「聽說你要進國子學唸書?」

  遺玉剛剛感到那陣嗆勁兒過去,聽見魏王殿下這般問話,心下一驚,這上午才確定下來的事情,人家現在就得了信兒,到好像是專門派了人監視她們一般。

  壓下心中隱隱升起的不快,遺玉輕聲答道:「是。」

  「入哪個院?」

  「應是書學院。」遺玉一面認真地回答,心中一面嘀咕,這都「聽說」她要入學的事情了,怎會不知她要進哪個院,魏王殿下您就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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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4 10:26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章 可是記住了

  聽到遺玉的回答,李泰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輕皺了一下,隨即又問道:

  「何時入學?」

  「說是這個月二十一。」

  李泰「嗯」了一聲後,掃了一眼遺玉身旁茶几上的幾盤小點心,又將視線移回她的身上,看著那顆僅別了一隻簡單珠花的黑色小腦袋,緩緩開口道:

  「國子學不比別的地方,進了那裡凡事多聽少講,書學院雖不如太學和四門,也是不錯的,六藝的查濟文先生頗有些威望,遇到難做的事情可以去太學院尋他。」

  等到李泰這番話講完,遺玉心中已是古怪十分,這怕是她聽到魏王殿下講話最長的一次了,更讓她不解的是,這人語氣雖是平淡,可句句卻都是透著關心的意思,大大地不符合常理,她的耳朵明顯沒出問題,該不是這人腦子出了毛病才這般對她說話吧。

  目光仍放在遺玉身上的李泰卻是不清楚她心中這番想法,頓了一會兒見遺玉沒有答話,方才出聲道:「怎麼,可是記住了?」

  「記住了。」輕聲答過後,遺玉側了小腦袋微微抬眼朝座上的李泰看去,正對上他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一雙青碧眸子,驚地她趕緊又把頭偏了回去,剛好錯過了那人平靜的面容上隱露出的一絲笑意。

  李泰又靜靜坐了一會兒,方才起身朝外走去,路過遺玉身邊時似乎停頓了短短的一瞬,沒等遺玉察覺便又繼續向前,幾步走出了花廳。

  直到餘光瞄見那人身影消失後,遺玉才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又拿帕子揮了揮身上的點心屑,端起一旁的茶杯狠狠灌了兩口。

  冷靜下來後,眼神卻有些飄忽起來,她和那位魏王殿下總共也沒見過幾面,現下想來,好像每次見到他時自己都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

  第一次是在張鎮外的小樹林前,正是她們剛剛逃出張宅,被一群家丁追趕地走投無路之時,見著那輛夜色中駛來的馬車;第二次卻是薄荷草初生了葉子,她被突然出現的恩公大人嚇地跌倒入花圃中,摔了個滿嘴泥,還扯破了人家的衣裳;第三次是在高陽的晚宴上,她被人蒙了眼睛、按跪在地上,頸間還架著一把長劍。

  遺玉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伸出小手摀住額頭,臉上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想來也可笑,那三次見面竟是沒一次是好的,一次是他救了她們,另一次則是她救了他,唯一相安無事的那次自己還出盡了洋相,今日這次,她也是莫名其妙地就出了醜,差點被一口茶給嗆死。

  這麼想著,她應該也沒給那人留下什麼好印象,可今日他突然出現在這裡,顯然是經過特別安排的,先是把她們母女招來,又尋藉口支開了盧氏和小滿,難道只是為了和她說那幾句話麼,真是想不通,那人的心思和他的表情一樣,根本讓人難以猜測。

  遺玉的好奇心不少,但是從不過多追究,心中有了疑問若是想不透,也不會鑽牛角尖,這會兒實在是猜不出李泰今日這番行為的意義,也就暫且將疑問擱置在一邊。

  稍稍平復了心情,她正要再倒杯清茶壓壓驚,就聽門外一陣說話聲傳來,片刻就見盧氏和李管家一齊進了花廳,身後還跟著幾個丫鬟,遺玉微微一愣,這速度可夠快的,才去不到兩刻鐘就回來了。

  進門李管家便衝著遺玉問道:「盧小姐,那幾樣點心可合你胃口?」

  遺玉點了點頭,答道:「味道很好。」

  李管家臉上頓時露出笑容來,伸手招來一旁的丫鬟低聲吩咐了幾句,便讓她退下了,再對一旁盧氏拱了拱手,道:「這次多虧夫人給出的主意,不然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盧氏笑著道,「平日李管家對我們母女多有照顧,這點小事怎當得你的謝。」

  兩人你來我往客氣了一番,盧氏便出聲告辭了,就在這時,剛才出去的那個丫鬟捧著一提食盒又回到了廳裡。

  李管家接過那食盒遞上前,對盧氏說:「這些小點心帶回去給小姐吃。」

  盧氏也沒推辭,小滿上前接了過來,李管家順勢詢問了她幾句,這小姑娘紅著臉一一答了,盧氏母女在一旁看著倒是有趣。

  三人出了閒容別院,走到街上,遺玉這才開口問道:「娘,李管家說的繡品出什麼問題了?」

  盧氏應道:「只是擱置時候出了些差錯,幾十件東西全都裂了口子,那絲綢料子是頂好的,上面的繡樣也精緻,又有金線穿繚,若是因為那些口子就作廢了,少不了要損失幾百兩銀子,我便對後院那幾個繡娘簡單指點了一些補技,出了個補繡的主意。」

  遺玉露出理解的表情,「是這樣啊。」心下卻是一陣抽搐,剛才她同李泰的相遇絕對是經過刻意安排的,沒想竟是險些讓幾百兩銀子的物件都毀了,也不知道是誰出的這餿主意。

  又過兩日,盧俊一個人回了龍泉鎮,帶來了遺玉的入學批文,還有國子學書學院的一身常服,當面替盧智轉告了遺玉諸多注意事項,吃完午飯便回長安去了。

  他一走,盧氏便迫不及待地讓遺玉換了那身常服給她看,大小是正好,只是顏色著實不大襯小姑娘,同那日他們在書學院門口見到的兩個學生所穿的衣裳顏色差不多,只是由深衣換成了襦裙,樣式輕便的很,半點不帶花哨。

  盧氏讓遺玉轉了幾圈,越看越不滿意,尋思著往上面添些刺繡,剛把想法說出來,就被遺玉連忙打住了。

  「娘,這是學院的常服,肯定是不能往上隨便繡花的。」

  盧氏皺了眉頭,「那也不能就這麼穿著啊,怎地看著跟個尼姑似的。」

  遺玉走到鏡子前面照了,墨灰色的束裙加上素色的窄袖短襦,外罩一件花白紗衣,雖然簡約大方,但是卻極不符合這個時代的審美觀,不看腦袋,別說還真有點尼姑的味道。不過好在她體型柔和又略顯嬌小,加上一張俏麗的小臉蛋,其實也沒得那般死板。

  她從鏡子裡瞥見身後捂著嘴偷笑的小滿,還有一旁皺著眉頭的盧氏,回頭笑道,「我是覺得還可以,那學裡本就是唸書學禮的地方,要打扮那麼好看做什麼。」

  盧氏搖著頭,走到妝台前打開首飾盒子,拿出幾隻珠釵來一一在遺玉頭上比了,越比越表情不滿,「我看那太學院和四門學院的衣裳顏色都好,怎麼這書學院的衣裳這般……唉,罷了,你覺得好就成。」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一章 臨行

  這天傍晚吃了飯。遺玉照常趴在了床上,讓盧氏給她在肩上傷口處擦藥,這藥膏是從杏園離開前王太醫給的。

  也不知裡面有些什麼藥材,聞起來有股淡淡的植物香氣,擦在皮膚上微微發熱,有止癢抑痛、生肌活血之效,遺玉用了個把月,後肩處原本寸寬的猙獰傷疤雖不至於痕跡全消,可也僅餘一條淡淡的凸起。

  盧氏一邊在她肩膀上推拿,一邊說道:「我尋思著,明兒個找來人伢子,給你挑個使喚丫鬟帶去,可好?」

  小滿年底就要成親,自然不能跟著遺玉到京都唸書,國子學裡帶丫鬟和書僮的有不少,盧俊就是充那書僮的份子整日混跡在國子監中的。

  遺玉被盧氏按摩地隱隱有些犯睏,打了個哈欠後答道:「不用了吧,學裡吃穿都有供應,又有哥哥們在,要丫鬟幹嘛。」

  盧氏卻不答應,「這事聽娘的。還是帶上個好。」

  遺玉見她態度堅定,撇撇嘴,小聲嘀咕:「那您還問我意見……」

  耳尖的盧氏聽見她的話,輕哼了一聲,「娘就是知會你一下,又沒讓你拿主意。」說完又給她揉了一會兒肩膀便停下來,將她的衣服拉好,朝那小腦袋上摸了摸。

  「娘,」遺玉側過頭看著盧氏,「我要走了,家裡就只剩下您一個人了,您會覺得孤單麼?」

  盧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你當娘是三歲小娃兒啊,家裡還有小滿呢,你大姐三天兩頭就往咱們家跑,你說娘孤單不?」

  遺玉看著盧氏帶笑的表情不似作偽,小臉便朝絲枕裡一埋,悶聲道:「我要是想您怎麼辦?」

  「要是想娘就回家來,租輛馬車不過二兩銀子,來回也就半個時辰。不是還有沐休麼,到時你趕早回來,娘做好吃的在家裡等你。」

  盧氏這會兒的聲音比平常要來的溫柔幾分,遺玉強忍了眼中的酸澀,半點沒了前幾日的興奮勁兒,倒真像是個要離家的小孩子似的。

  她本就將親情看地極重,在這八年來已經習慣了家庭的溫暖。變得害怕起寂寞,在她眼中盧氏就是一個家的根本,那次在杏園養傷半個月,已是她自來到這個朝代,與盧氏分開地最長一回,現下一想到馬上就要到長安去唸書,十天半個月才能回家一趟,心頭難免升起幾分不捨。

  母女倆這晚躺在一張床上聊到了半夜才睡,第二天雖起的晚了,但盧氏還是差小滿喊了人伢子上門。

  這個伢子帶來的四個小姑娘都不大合盧氏的心意,不是看著太笨就是精神不好,遺玉本就不大想帶個丫鬟去唸書,這會更是配合著在一旁挑毛病,被盧氏偷偷瞪了好幾眼。

  最後她看上一個模樣老實的,只是這伢子卻張口要價二十兩銀子,盧氏一聽就氣笑了,叫小滿拿了二十個銅錢給他,就要打發了,這伢子忙又將價錢從十五兩一直降到十兩,見盧氏仍是一副不願理會的模樣,才氣哼哼地走了。出門就毫不掩飾地罵了一句摳門,又說難怪別人都傳她們盧家小氣等等。

  遺玉聽見了這伢子的話,很是不解,扭頭問盧氏道:「什麼時候鎮上有這流言了,咱們家很小氣麼?」

  盧氏搖搖頭,「我當時買莊子,附帶那些下人的賣身契,最貴也不過三十兩,還是管事的帶著家口,其他粗僕的契子都是三兩,一個模樣規整的丫鬟也不過是十兩銀子,他想訛咱們沒能成,可不是氣地罵咱們小氣麼?」

  遺玉趁機應道:「那咱們就別買了。」

  盧氏瞥了她一眼,「不成,這丫鬟是肯定要買的。」

  這話剛說完,就見院子門口站了一個人,兩手拎著些東西,見到她們娘倆立在院子裡,一愣之後方才微微躬身喊道:「夫人,小姐。」

  來人是盧家在外鎮一處莊子上的管事陳東來,盧氏看見他左手提著個蓋布的籃子,右手則拎了幾捆菜,納悶道:「快進來,這是怎麼了?」

  陳管事進門後答道:「這些都是新產的,那小菜也是咱們自己種的,我送來給夫人嘗嘗,若是合胃口,每月我挑了好的事先送來。」

  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物,到底是自家莊子上產的。盧氏讓小滿上前將東西接了,小滿悄悄揭開那籃子上搭的布,裡頭是二十來只個頭不小的雞蛋。

  「進來喝口茶吧。」雖然是主僕的關係,可這會兒也不是早先需要板著臉子壓那些下人的時候,盧氏語氣帶著些和氣。

  陳管事搖著頭忙說不用,而後有些侷促地問道:「剛才進門時候聽見夫人說話,可是要買丫鬟?」

  盧氏點頭應道:「是啊,怎麼,你知道哪有好的?」

  陳管事猶豫了一下,既沒應也沒否認,「夫人買丫鬟來是做什麼的,是粗使的,還是伺候小姐的?」說完抬頭看了小滿一眼。

  盧氏笑道,「你家小姐下個月要去國子學唸書,我是想著買個機靈點的丫鬟同她一起去。」

  「啊!」陳管事眼睛瞪大,很是滿足了盧氏小小的虛榮心。

  「夫、夫人,是長安城的那個國子學?」

  「對,就是那個。」

  遺玉在一旁看著盧氏有些沾沾自喜地表情,又想起來昨日鄰居大媽上門來借繡樣兒時候,她娘假作無意提及她要到長安唸書的事情,見到對方一臉羨嫉後臉上難掩的得意,這會兒便垂了頭偷偷忍笑。

  話說回來,盧智進國子學唸書三年。且是入了太學院的,也沒見過盧氏這般模樣地炫耀過,偏偏她現在要入學時候,盧氏竟一改常態地顯擺起來。

  等到陳管事總算緩過那股子驚勁兒來,連聲誇讚了遺玉一番,見盧氏臉上的喜氣掩都掩不住,方才又道:「夫人,您要是想給小姐弄個使喚丫鬟,與其去買了,還不如用咱們自家的。」

  「嗯?」盧氏沒能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陳管事頓了頓,張口解釋:「夫人。小人的女兒小曲您和小姐都見過,那丫頭模樣還是齊整的,人也有幾分聰明,不如、不如就給小姐帶了去,做個使喚丫鬟如何?」

  盧氏這才明白過來,想了想便問道:「陳曲那小姑娘是不錯的,可是,這一去就是個把月不能回來,你可捨得了?」

  陳管事忙笑著點頭,「這哪有什麼捨不得的,夫人,您這可是答應了?」

  他既然都這樣說了,盧氏又怎麼會推辭,當下點頭應道:「那好,也省的我再另買人口,這月錢就按我這屋裡丫鬟的份例發,一個月一兩,你覺得如何?」

  陳管事擺著手道:「能跟著小姐就是她的福氣。」

  這話卻是不大實在,其實這陳東來是前陣子打聽了到了盧家的事情後,才有了讓自己女兒來盧氏跟前做丫鬟的想法,就是為了套套近乎,也替自己女兒找個出路,今日上門本就是為了這事,沒曾想正碰了個巧。

  那國子學是什麼地方,到那裡讀書是個什麼概念,連他們這些近京城縣的平民百姓都是知道的,陳東來原本只想著讓自己女兒做個近身丫鬟就罷,現下知道竟是進那地方去,怎麼還好意思領月錢。

  盧氏卻不答應,「你們是自家莊子上的人,陳曲若是閒著就罷了,可若是謀了事做不給月錢,豈不是讓人家笑話了去,這一兩銀子是少不得的,」最後又來了一句,「若是你堅持不要,那我還是買個丫鬟回來好了。」

  陳管事這才一臉赧色地應下。

  「那就這樣吧。你明日就帶著陳曲過來,行李不必帶的太多。」

  第二天,陳曲就挎著一個小包袱,跟著她爹來了盧家,該交待的都在家裡說過,陳管事只是把她送到了門口便走了。

  前去應門的小滿,挺熱情地把有些侷促的小姑娘拉進了客廳裡,盧氏態度和善地問了她一些事情,陳曲都乖巧地一一答了。

  遺玉在裡屋練字,聽見外頭動靜也沒跑神,堅持把桌上這張字寫完,又吹了墨跡,方才走進客廳。

  陳曲正聽在盧氏講著話,餘光瞄見只在一根辮子上繫了髮繩便出來的遺玉,微微一怔,盧氏也看見了自個閨女,伸手將她招來,指著陳曲道:「這個是陳曲,你也見過,過幾日便讓她同你一起入學,你可莫要欺負人家。」

  遺玉裝出一副委屈的模樣,「瞧您把我說的,我就那麼壞,專欺負人麼,」又扭頭看向身邊這個眉毛細細,臉盤清秀的小姑娘,笑著說:「我叫你小曲可好。」

  陳曲露出一個帶些怯意的笑容,點頭道:「好的。」

  盧氏來回看了兩人一遍,心裡覺得滿意,陳曲這丫頭雖然略帶些緊張,但眼神卻有著幾分機靈在,又是家生子,比起昨天人伢子帶來的那些小姑娘可好多了。

  小滿帶著陳曲將行李放好,然後就拉著她跑後院玩去了。

  如此又過兩日,臨行之前遺玉找藉口到山麓下的林子裡逛了一圈,給自家的山楂樹添了些「料」,回家後又將後院小花圃整治一番,仔細囑咐了小滿一些事宜,才算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只等著盧智來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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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4 10:39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二章 杜先生

  那日王氏母女在盧家門前鬧事。被巡街的竇和抓去後,帶到了鎮巡捕房裡一人打了十板子,竇和本準備關她們一夜就放出去,哪想王氏挨打之後卻在禁房裡面乾嚎了一整夜,說些什麼盧氏是逃婚的寡婦,劉香香是奴身的通房丫頭之類的話。

  兩個守夜的巡街人只當是笑話聽了,哪裡會信她,這鎮上誰人不知道,盧氏一家最早是住在閒容別院裡的,而那別院的李管家對盧家的多有關照也都是鎮上人都看在眼裡的,閒容別院那是什麼地方,那時就連龍泉鎮鎮長家和那最猖狂的徐府人家見了都要退避三舍的。

  這兩個守夜的第二日就將王氏的話學給了竇和聽,對方當下就冷笑一聲又讓人將母女倆打了一頓板子,且私下講了些「道理」給王氏聽,一連關了她們三天才將人放出去,得了自由的王氏母女當晚就離開了龍泉鎮,也不知去了哪裡。

  這事情的經過盧氏和遺玉是不知道的,只在王氏母女離開之後她們才從劉香香那裡得了消息,之後又忙著遺玉入學前的準備,因此她們倒把那對母女的事情逐漸拋在了腦後。

  國子監書學院的學生這幾日發現了一件事,態度一向嚴謹的晉啟德博士突然變得和藹了許多。尤其是在批改課業時遇到了不滿的文卷,竟不會像以前一樣痛批怒斥了,反倒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

  書藝的方典學卻注意到了自家恩師的另一變化——晉博士這幾日寫的字,多了幾分自在之感,少了往日的一絲謹拘,顯然是在書法上得到了突破。

  晉博士自己呢,這幾天可謂是春風得意,先是搶了老對手查濟文也看中的一個學生,而後幾年未曾進益的書法也突破了瓶頸,正是看誰誰順眼的時候,就連一向愚笨頑劣的幾個學生,也壞不掉他的好心情。

  國子監學宿館

  一輛馬車停在了後門處,個頭高大的盧俊先從車上跳了下來,轉身扶著車廂裡的遺玉也下了車,丫鬟陳曲跟在後面,動作利索地下了車。

  早就等在門口的盧智迎了上來,幫他們一起拿了車上的行李,然後帶著他們進去宿館,遺玉穿著書學院那身墨灰常服,門房的看見他們也沒攔。

  沿著庭院朝西走了一段,眼前一面兩人臂寬的院門敞開著,門口有兩個僕婦正坐在小凳上說話,見到他們走過來趕緊站起身,盧智將事先問晉博士討來的牌子和遺玉的入學批文給她們看了,其中一個僕婦便領著他們進了院子。

  這是一間三進的四合院,僕婦領著她們到了北側一排房屋前,拿出一大串鑰匙挑了挑取下一把。而後打開了東數第六間屋子的門,又對遺玉交待了幾句,然後就將鑰匙交給了她。

  這帶廳連臥的小屋子裡顯然是才打掃過的,進門的廳子放了兩盆文竹,家具擺設很是齊全,遺玉暗讚一聲,看著盧俊將行李放在西邊的楠木桌案上,她來回在這屋子裡走了一圈,滿意地對盧智道:

  「大哥,宿館的環境原來這般好。」

  盧智也是第一次進宿館的坤院,左右打量一番點頭應著,「是不錯,同我們乾院大致是一樣的。」

  趁著他們說話的功夫,陳曲將桌上的行李拿起,進了一旁的內室收拾。

  遺玉一手將北面的兩扇鏤花木窗打開,頓覺一股清新之氣迎面撲來,及目是一片連蔭高竹,正是七月,滿園綠意盎然。

  一手指著窗外,遺玉難掩驚喜地回頭道:「這後面種的是竹子啊。」他們在靠山村的時候,後山林子裡的竹倒是多。可進了關內就極少看見了,她本就喜歡這青翠的東西,這會兒見著怎麼能不高興。1

  盧智笑著點點頭,「也不多,就這麼一小片,然後就是院牆,我住的那院子也有,不過沒你這般好運氣,開窗就能看見。」

  趴在窗前又看了一會兒,遺玉方才意猶未盡地轉過身來,對兩位兄長道:「日後咱們買座很大宅子,有花園挨著小湖,咱們將湖邊載上一片竹林,入夏可納涼,春冬還可以挖竹筍吃,可好?」

  盧俊聽到了「竹筍」倆字,使勁點點頭,盧智聞言一笑,打趣道:「你想的倒美,還要小湖呢,你還不如直接住在曲江邊上得了。」

  遺玉不滿他拆台,輕哼了一聲,正看見陳曲從屋裡走出來,於是對她一笑問道:「小曲,咱們去吃飯可好?」

  「嗯。」比起初見時候的拘謹,陳曲這幾日已經放開了不少,同小滿的活潑可愛來比,是個比較文靜的小姑娘。

  盧智看了看屋外的日頭,也點頭道:「那咱們就去吃飯。不過今日沐休,學院裡的甘味居大廚子不在,不如到外面吃去?」

  「好,這頓我請客,大哥可挑個好地方。」遺玉笑著從袖袋裡掏出一隻錢袋在眾人面前晃了晃。

  出門前盧氏塞給了遺玉一個緞繡荷囊還有一隻小小的錢袋,荷囊裡裝了兩張五十兩銀子的銀票,錢袋裡則是些碎銀和銅錢。

  未等盧智答話,盧俊便哈哈一笑,緊接著猿臂一伸將那錢袋勾到自己手裡,「那咱們就去聚德樓!」

  將屋子落鎖後,一行人出了國子監女學生宿居的坤院,不像在屋裡那會兒說笑,兄妹三人只是時不時側頭低語,這學裡有些規矩是大的很,若是在外喧嘩那可是相失儀的。

  剛走到宿館後門,就見門外迎面走來三個人,其中兩個身穿著太學院的雪青常服,中間那個正側耳聆聽的人卻是一身素衣。

  正聽著盧智說些學裡規矩的遺玉似有所感地偏過了腦袋,對面那個身穿素衣的人剛好也抬起頭來,兩人打了個照面,均是一愣。

  「杜先生。」盧智停下,率先朝對方行了一禮。

  杜若瑾方才將視線從遺玉身上轉開,對著盧智輕輕點頭。而後又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身穿墨灰常服的遺玉,對盧智問道:「這是怎麼?」

  盧智知道他問的是遺玉,遂將自家小妹要入學唸書的事情對他講了,對方臉上一瞬間露出淡淡的驚奇之色,而後平靜地笑道:

  「盧小姐才學不輸男子,當是入得這國子學的。」

  遺玉正垂著頭,為盧智喚杜若瑾為先生而疑惑,忽聽見那人誇讚,抬頭對上一雙溫柔帶笑的眼睛,只覺得雙頰有些莫名其妙地微熱。

  「多謝杜先生誇讚。」按著剛才盧智的稱呼,遺玉也對著杜若瑾行了一個師禮。

  杜若瑾又笑著問了她幾句,方才帶著身邊的兩個學生一同進了宿館。

  等雙方走遠,遺玉才好奇地問盧智,「大哥,你怎麼喊他杜先生呢?」她記得上次在高陽的宴會上,盧智還是稱呼杜若瑾為「杜兄」的。

  聽她這麼問,盧智臉上也露出一絲不解,緩緩答道:「似是上個月吏部來了批文,他就成了書藝課的丹青直講,據說——」盧智頓了頓,「據說他是不打算參加明年的科舉了。」

  遺玉心中驚訝,這杜若瑾不是吏部尚書杜如晦的兒子麼,不參加科舉,卻謀了個直講的差事,還是書藝的丹青課,那杜尚書能答應也真是件怪事。

  從聚德樓出來,盧俊摸著有些發脹的肚子,對盧智道:「大哥,小玉可比你大方多了。」

  盧智不置可否,扭頭去看他嘴裡說的那個「大方」的人——小姑娘此刻正攥著錢袋滿臉糾結的表情。

  「二哥,你也太能吃了吧。」一頓飯就將她錢袋裡的銀子吃了個空,只餘了幾個銅板看家。

  盧俊哈哈一笑,在遺玉的怒視下,俊臉才有些發紅,嘀咕道,「不是早上沒吃飯麼。」

  幾人正站在路邊說話,沒注意到一群人從東邊晃了過來,為首那個看見了盧智他們,表情一頓,掛上了幾分嘲諷。

  「喲,瞧瞧這是誰!」

  盧家兄妹一齊扭頭看去,見到來人臉色各有古怪,盧俊是帶著些厭惡,盧智則直接皺起了眉頭,遺玉眼角一抽,暗道一聲冤家路窄。

  長孫止自顧領著身後四五個少年走到他們跟前,手上的紙扇「唰」地一下撐開,挑著一雙不算大的眼睛,「怎地,見了面也不打招呼,是眼瞎了,還是啞巴了?」

  若是放在以前,盧俊怕是早就沖上去給他一拳了,可經過上次的夜宴事件後,他就老實了很多,聽見這樣的話,也只是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捏緊了拳頭。

  盧智神情不變,伸手拉了遺玉右臂就要繞道離開。

  「咦,走什麼!」卻不想長孫止竟不似以往那般,只要他退避就不再糾纏,反而一轉身抓住了遺玉的另一隻手臂使勁一扯。

  「啊!」遺玉突然被他抓住左臂一帶,只覺得肩膀傷處一麻,當下痛呼了一聲。

  她這一叫,盧智和盧俊臉色均是一變,一個快速伸手拽開了長孫止的胳膊,一個則是直接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

  跟長孫止一道的四個少年,均是愣愣地看著他被一拳直接摜倒在地,直到長孫止的哀嚎聲響起,他們才叫罵著一擁而上。

  盧智側身擋在遺玉跟前,陳曲也快步站到了兩人的身後,盧俊紅著眼睛隔在他們三人身前,揮拳迎上那些撲來的錦衣少年,五個人扭打在一團,一時間場面混亂無比。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三章 少年和玉

  跟長孫止一道來的四個少年全是這京城裡的富家子弟。平日嬌生慣養的,幾招花拳繡腿也都是在國子監的射藝課上為了應付先生學的,哪裡是自小就練拳又身形高大的盧俊的對手。

  不消片刻,地上已經四仰八叉地跌了一片,盧俊又轉身一把抓住一旁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長孫止,臉色有些猙獰,上次是因為他醉酒誤事,害的自家小妹差點去了半條命,這次他就在這站著,怎麼還能讓她被人欺負了去。

  「夠了。」盧俊又一拳打在長孫止的臉上後,盧智終於出聲制止,他剛才也是氣極了,才任盧俊這番下狠手,只是再打下去,怕是後面的事就不好處理了。

  盧俊喘著粗氣收回了緊握的拳頭,站起來快步走到遺玉身邊,急聲問道:「怎麼樣,可是扭到傷口了?」

  遺玉肩膀上的傷雖然已經長好,可是卻仍然不能自如地活動,本來關節就有些僵硬,而剛才長孫止那一下更是猛地帶動了那幾根曾被傷到的骨頭。這會兒她只覺得左肩火辣辣地一陣疼痛,冷汗直下。

  遺玉搖搖頭,臉色有些發白地答道,「不知道,咱們還是找家醫館去看看。」

  盧智看了一眼地上躺著的幾個人,扭頭對盧俊道:「你帶著小玉到後面那條街上的醫館,我一會兒就過去。」

  盧俊點點頭,不顧遺玉地反對,小心翼翼地背上了她,由身後陳曲幫忙扶著,三人朝遠處快步離開。

  看到他們走遠,盧智才撩起衣擺在長孫止身邊蹲下,看著正唉唉呻吟的他,輕聲道:「長孫公子,你要是還算聰明,今日的事情就算了,你要是腦子犯蠢,我想有些小故事長孫大人會很樂意知道。」

  長孫止橫著鼻血的臉上頓時又青了三分,有些僵硬地回道:「你、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盧智眯眼露出一個笑不達目的表情,「你自己清楚……」隨即俯身在長孫止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個名字,退開後滿意地看著對方已經變得慘白的臉色。

  不等他再答覆,盧智便站直了身子,朝剛才盧俊他們離開的方向快步追去。

  在盧俊的強烈要求下,一頭花白的大夫又在遺玉肩上按了幾按,再次道:「沒事了,靜養便可……小兄弟。這小姑娘真無大礙,你就信老夫吧。」

  盧俊急聲道:「她都疼成這樣了,不行,您再給看看吧,我妹妹這傷都半個月沒曾發疼了,現下不是出問題了又是怎麼!」

  「唉,小兄弟,老夫行醫已有四十七載,什麼樣的病患沒有見過,她這傷調養地是極好的,但是由於不足百日,用力牽扯就仍會痛,實則是不防事的。」

  「您還是再給看看……」

  「啪!」大夫一手拍在了案上,「不相信就罷,你們給老夫出去!」

  盧智走進醫館,正見著大夫拍桌子這幕,疑惑地上前問了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扭頭瞪了盧俊一眼,後對著氣呼呼的大夫道:「大夫,舍弟也是一時情急,還望見諒。」

  一旁遺玉擠出一個有些虛虛地笑容。「大夫,我這會兒的確沒了剛才那般痛了。」

  大夫的臉色這下才好了些,伸手寫了張方子遞給盧智,「每日一次,煎熬三刻,藥渣敷在傷處,過個三日還是痛,我這門上的牌匾就拆給你們。」

  盧智接了方子謝過,又支了二兩銀子在桌上,他們才離開了醫館。

  這街上沒有租馬車的地方,遺玉不肯讓盧俊再背她,一行人緩緩地朝坊外走去,路過聚德樓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剛才那群挨打的少年。

  遺玉有些擔憂地問盧智,「大哥,剛才咱們打了那些人,他們會不會再來找咱們麻煩。」長孫止再不受親父待見,那也是當朝堂堂一品大員的兒子。

  盧智搖搖頭,看看她比起剛才好了不少的臉色,問道:「真的不疼了?」

  遺玉見他轉移話題,僅是一疑也不再問,「嗯,也就剛才那會兒疼地要命,現在就是覺得麻麻的,疼倒是不大疼了。」

  兩人正說著話,忽聞身後一陣騷亂,轉身就見剛走過去不遠的聚德樓門外,兩個店小二正架著一個清瘦的少年出來。

  「放開!你們放開我!」那少年一邊掙扎一邊怒叫著。

  「哼,下次搗亂挑挑地方。咱們這裡的客人也是你能隨便坑騙的!」

  「把我的玉珮還給我!你這個騙子!」少年一把掙開抓著自己的兩個小二,撲向剛剛從樓裡走出來的中年男人。

  「你罵誰騙子呢,瘋子。」中年男人堪堪躲了過去,對著少年呸了一口,抬腿就要走,卻不想被猛然竄起的少年一下從背後撲倒,雙手在他身上一陣亂抓。

  慌亂中從男人袖口飛處一塊東西來滑到兩人四五步遠外,兩人同時又從地上爬起來朝那東西撲去,中年男人推開少年,仗著腿長一把撿起了那東西塞進懷裡。

  「還給我!」重新跌倒在地的少年抱住男人的腿嘶聲喊到,男人氣急敗壞地甩著腿去推搡少年,兩人僵持不下。

  盧智和遺玉相視一眼,一同轉身朝那邊走去,倒不是生了什麼俠義心腸,盧智是看那少年眼熟,遺玉則是認出了那中年男人。

  同時又有十幾個路人也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看著兩人在「拔河」,不大一會兒就有四五個巡街的從路口跑了過來,圍觀的人很自覺地讓開一條路,巡街人上前將就要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拉開。

  一問之下,雙方各執一詞,中年男子聲稱自己在聚德樓裡剛好和這少年同桌,沒想到吃完飯卻被這少年賴上說是被他偷了玉。而那個少年則怒氣衝衝地說自己正在吃飯,這男人見到他腰上掛的玉,就打謊騙了去。

  中年男人冷哼一聲,「你的玉?你也不讓大傢伙看看,我像是會騙你東西的人麼。」

  遺玉向來記性好,凡是見過的、說過話的一般都不會忘,剛才看見這男人就認出來,他是東都會市那家名叫沁寶齋的珠寶鋪子的掌櫃,好像是姓劉,當初她和盧氏在沁寶齋看首飾,對方態度很是敷衍。

  少年聽他這般說。不顧身後兩個巡街人的拉扯,又要上前去撓他,「你這個騙子,你說了認得我的玉,說了幫我找一齋的!」

  劉掌櫃皺著眉頭對那為首的巡街人道:「你們看看,這不是個瘋子麼,我根本就不認得他,什麼一仔二仔的,我通通不認識。」

  只看兩人衣裝打扮,劉掌櫃雖然有些狼狽,但到底是綢衣革帶,那少年雖容貌不錯,可卻一身布衣,當場高下立斷,眾人只覺得誰說謊自然不用多問。

  巡街人立即就訓斥了那仍在掙扎的少年兩句,揮手就要將人帶走,盧智這才朝前走了兩步,出聲制止道:「慢著。」

  眾人回頭看去,幾個巡街的見到盧智那身衣裳,面色都稍緩,那個為首的更是客氣地問道:「這位公子有何事?」

  盧智又朝前走了兩步,對劉掌櫃道:「我剛才見你身上確實是有塊玉,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可好?」太學院的學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在這個極為講究等級概念的社會,盧智這點要求並不過分。

  劉掌櫃面色一變,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來,見到盧智伸出手,想了想便將玉放在他手心上。

  遺玉被盧俊護著站在一旁,探首朝盧智手裡看了一眼,心中便贊,這是一塊紅杏大小的環狀翡玉,渾身晶瑩剔透,陽光下一看竟還隱隱流動著彩光,一根紅繩從環孔中穿過,更襯映其豔色。

  盧智和遺玉分別朝那少年和劉掌櫃身上掃了一遍,俱是露出一絲嗤笑來,盧智側頭看了遺玉一眼。見到她臉上的瞭然,揚眉問道:「你來還是我來?」

  遺玉伸手揉了揉左肩,對他搖了搖頭,盧智見狀一笑,兩指勾住那根串玉的繩子伸手一鬆,讓那塊玉展露在眾人面前。

  「大家看,」等到眾人目光都投放在玉上,盧智才指著那紅繩上幾點微微發暗的地方繼續道,「這是長期佩戴磨損的痕跡。」

  說完又指著那少年身上的腰帶,眾人果見那根布底腰帶左側有著一圈淡淡的捆綁痕跡,只是空無一物,再去看那掌櫃的腰上卻是已經掛著一塊青玉。

  同圍觀者一樣,巡街的幾個人臉上也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再看向劉掌櫃已經有些面色不善。

  劉掌櫃這才露出些驚慌的神色來,但還是強作鎮定道:「我今日換了玉帶,往日都是貼身帶了那塊玉的!」

  盧智扭頭將那塊玉遞到遺玉的眼前,她略一猶豫,便伸出右手在那根紅繩上捋過,再攤手時指尖上卻是有著明顯的紅痕,給眾人看罷後又指了指那已經露出喜色的少年,揚唇一笑道:

  「這串玉的繩子都比人都誠實。」

  那為首的巡街人又朝少年腰上看去,見到腰帶下淺淺的幾道紅痕,頓時心中大白,當下命人將劉掌櫃抓了起來。

  盧智笑著走到這個少年的跟前,伸手將紅玉遞過,「這麼貴重的東西,莫要再隨便給人。」這塊玉據他估測,至少也能值個千兩銀子,難怪令人起了貪念。

  「謝、謝謝。」少年接過玉珮,與盧智指尖相觸的瞬間臉色陡然發紅,清秀的小臉頓時增色不少,遺玉在一旁看了,眉頭輕輕一結後,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來。

  盧智回身正對上她小臉上怪異的神色,忙問:「怎麼了,又疼了?」

  「啊,不是,咱們走吧。」

  說著一行人就要離去,那少年卻在後面慌忙喊了,「等等!」見他們停下回頭,才又結結巴巴道:「我、我叫姚子期。」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甩過來,就連盧智都沒明白過來這人想要幹嘛。見到他們半天沒有答話,這個名叫姚子期的少年遂咬了咬嘴唇,略帶失望地轉身離開了。

  回到了學宿館,遺玉先帶著陳曲回了坤院,過了半個時辰就有先前見到的守門僕婦來送了煎好的熱藥渣,遺玉躺在床上讓陳曲幫她敷了,迷迷糊糊睡過去,等傍晚醒來就覺得肩膀上的麻勁兒去了大半,只餘在舉動間還有些痛感罷了。

  見遺玉醒過來,一直守在旁邊的陳曲忙去扶著她起來,又倒了杯茶水遞到她跟前,「小姐喝口水吧。」

  遺玉背靠著床頭,接過茶杯飲了兩口,溫熱的茶水讓她的睡意消了大半,又過了一會兒她腦子才算完全清醒過來。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經過了酉時,遂對陳曲道:「餓麼,咱們去找大哥他們吃飯。」

  陳曲搖搖頭,又點點頭,「餓是不餓的,午飯吃的很好,若是小姐餓了,咱們就去找少爺他們。」

  遺玉道:「嗯,那收拾收拾,我是有些餓了,中午那會兒光記得心疼錢了,卻是沒正經吃幾口菜。」

  陳曲側頭忍笑,這點是她和小滿的不同,若是聽見遺玉這般說話的是小滿,怕是少不了要嬉笑一番。

  等兩人再次出了門,已經是兩刻鐘以後的事情,方才遺玉上藥那會兒為了圖個舒服,就把髮髻散了,這會兒要出門陳曲堅持著給她梳頭,這點和小滿倒是很像。

  這內室裡有面妝台,陳曲趁遺玉睡覺那會兒已經將他們帶來的東西擺放規整,這會兒又在她的巧手辮挽下,遺玉那頭黑亮的長髮很快就有了模樣。

  對著鏡子滿意地照了照,又起身看看已經被整理地乾淨清潔,且隱隱流動著藥香的屋子,遺玉眼中露出一絲讚賞,心裡頭一次覺得她娘讓帶個人來上學是個無比英明的決定。

  兩人出了門,一路朝盧智所居的乾院走去,半道上就遇見同樣找來的哥倆,商量之後決定還是到國子監裡的甘味居去吃完飯。

  甘味居位於宏文路同後花園的中間地帶,同聚德樓的構造差不多,只不過要大上一些,裡面擺設也沒那麼精細,遺玉和盧智在一樓找了張桌子坐下,陳曲則跟著盧俊去前面一排桌案上挑吃的。

  在這裡吃飯是不需要花錢的,只要拿著國子監學生的牌子,吃多少都任你。

  不大一會兒盧俊便似玩雜耍一般捧著大碗小牒地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僅拿了兩碗饅頭,一臉擔心地盯著他的陳曲。

  盧智是見慣了他這樣子的,遺玉看著盧俊在桌上大大小小擺了七八樣牒碗,乾巴巴地對她大哥問道:「他平日都這樣麼?」中午在聚德樓可沒少吃,怎麼這會兒又拿了這麼多東西來,在家中也不見盧俊這般吃貨啊。

  盧智哼笑一聲,看著臉色有些發紅的盧俊道:「你二哥精著呢,這不是不要錢麼,不吃白不吃。」

  盧俊顯然是被盧智打擊成了習慣,也不羞惱,在遺玉另一側坐下,拿起一個拳大的饅頭就往嘴裡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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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4 10:58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四章 一字表心

  晚飯用罷,盧智支了陳曲先回坤院。盧俊則自行跑了個沒影,遺玉有些疑惑地跟著她大哥一路散步到了國子監的後花園。

  兩人撿了一處靜謐的小亭坐下,環顧了四周之後,盧智才在遺玉的注視下。張口輕聲問道:「小玉,你認出,入了這國子監的學生們,圖的是個什麼。」

  遺玉脫口道:「唸書。」說完才覺得有些可笑,她自己來這院裡,尚不是懷著一個簡單的「唸書」的目的。

  盧智一笑,搖頭道:「再想。」

  這回遺玉沒有像剛才那般隨口應答,而是凝神想了一會兒,緩緩道:「那些庶民應是為日後謀出路,那些王孫們則是借此為自身鍍金,或也有些真的是為了唸書來的。」

  盧智搖搖頭,同遺玉對視,「你只答對一半,來這裡的人的確是為日後所謀,但卻不是『一些』,而是全部。至於鍍金一說,只是表象,那些權貴子孫來到國子監。最重要的一個目的,」說到這裡,他那雙清亮的眼裡閃過一道異光,「是為結黨。」

  遺玉心頭一跳,又聽他繼續道,「這國子學裡各院內部都是劃分派別的,那些王孫貴胄入了這學裡唸書,暗地著就是為了結黨而來,太學院自不用說,這種現象是最為嚴重,書學院倒還好一些,據我所知,是劃成兩派,一是皇十六女城陽公主,一是長孫大人的嫡女長孫嫻。」

  「長孫嫻?」遺玉一愣,想到了那個夜晚月下撫琴的美貌少女,原來她是書學院的學生。

  盧智點頭,壓低聲音道:「城陽公主乃是長孫皇后親女,榮寵自不用多提,她是、是當今太子承乾一派,而長孫小姐則是京都名聲顯赫的才女,她與高陽公主交好,」盧智一頓,藉著月色和遠處的燈籠看了看遺玉的臉色,「高陽以往多與魏王親近,但長孫大人畢竟是皇后親兄……」

  盧智話未講透,周圍空氣凝結了一陣。才又聽他低聲道:「我上次在宴上同魏王同行之事已被眾人所知,晉博士對你亦多有看重,日後你難免同她們接觸,大哥知你心思細膩,有些話自不用多說,你且記住——不與之交,亦不與之惡。」

  遺玉聽他說完,將頭垂下,臉上露出苦笑來,若是早知道這國子監中的情況這般複雜,她怕是會在入學之前就萌生了退意,那些皇親貴戚帶來的苦頭,她吃過一次也就足夠,肩上的麻癢之感似乎還在提醒著她上流社會的險惡,不交好也不交惡,哪有那麼容易。

  盧智看著垂頭不語的遺玉,目中露出一絲不忍,但還是再次張口道:「小玉,你要知道,若是你日後不想像娘親那般,單靠大哥是不夠的。」

  正在隱隱後悔中的遺玉渾身一震,恍然又想起了十日前是什麼原因讓她下定了決心入這國子監的。就算盧智日後有了身份地位,也是不能插手旁人內宅的,這時代對女人固然寬容許多,卻也是要拿對等的能力去換取的。

  盧氏當年少了娘家的依靠,從育有兩子的嫡妻淪落為鄉野村婦,在靠山村她們母女無權無勢,才會任人污衊和擄襲,在高陽的宴席上,庶民身份的她,甚至淪為公主洩憤的工具。

  「大哥,我知道了。」再抬頭時,遺玉的眼中已清亮了許多,留在國子監是必然的,就算日後做不上女官,那也是有士名在身的女子。

  當晚回到坤院,想著就要見識到國子監的學院生活,躺在床上的遺玉難免有些輾轉反側,偏頭看了看屋內對角小床上陳曲安靜的睡姿,她輕嘆了一口氣,又仰面躺好,盯著頭頂的紗帳,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句,「不與之交,亦不與之惡。」

  一夜未曾安睡的遺玉,卯時三刻就醒了過來,陳曲正坐在床邊穿衣,看見遺玉撐著身子坐了起來,輕聲道:「小姐醒了麼。」

  「嗯。」遺玉悶悶應了一聲,伸手揉揉眼睛,又掩唇打了個哈欠。

  「小姐再睡會兒吧,離辰時還早著呢。」

  遺玉輕輕揉著左肩,道:「不了,你去把窗子都打開,再倒杯清水來。」

  夏天日出的本就早,內室也有一扇窗子是可以看見北面的竹林的,陳曲將那窗子打開又把床前的紗帳掛起,屋內沉悶了一晚的空氣瞬時流動起來,聞著淡淡竹香,耳間是早起的鳥語,遺玉望了一陣那片蔥翠,心情頓時晴朗起來。

  陳曲昨日得了盧智的囑咐,將床鋪疊好,又到院中井邊打了清水來,便拎著食盒跑去甘味居領早點,遺玉則鬆鬆挽了頭髮自行洗簌。

  後又站在客廳北窗前放鬆呼吸,一邊搓熱雙掌,一邊舉目遠眺,等到陳曲回來,她整個人已精神了七分。

  早點是簡單的清粥小菜,很符合養生之道,吃完飯陳曲又將碗碟收了起來,準備等下再送到甘味居去。自有人負責清洗。

  換上學院常服,遺玉想到昨晚在坤院見到的幾個女學生,便讓陳曲將她兩側頭髮在腦後攏成一髻纏上長長的素色的髮帶,餘髮披散在後背,既清爽又不打眼。

  陳曲將她的額髮梳理好,左右打量一番,猶豫道:「小姐,這樣是不是太素了?」她怎麼看,都覺得遺玉原本八分的容貌愣是給這身打扮遮去了三分。

  遺玉對她搖頭一笑,也不解釋,讓她拿來昨夜準備好的書袋挎上,兩人便一同出了門。

  這會兒院裡的學生大多已經早起,坤院雖大,住著的女學生卻不多,像那些高官的子女一般都不在宿館裡居住,多是早起來上學,下午下學便回家的。

  因而這院子裡的女學生們雖不說都相互認識,那也是臉熟的,偶見了遺玉這個生面孔,臉上皆是露出了訝色,有幾個同樣穿了墨灰常服的,路過主僕兩人身邊時還不忘對遺玉點頭問好。

  遺玉見這些人都算和善,心情又放鬆兩分,一路穿過後花園,陳曲才同她分道,朝甘味居送碗碟去了。

  遺玉在宏文路口遇見了早就等在那裡的盧智,笑著上前打了招呼,注意到四周不少人悄悄朝他們投來了異樣的視線。

  盧智仿若未見,將遺玉送至書學院門口,又低聲對她說了幾句話,方才回身朝太學院走去。

  遺玉扯了扯右肩上的書袋,又抬頭看了一眼書學院門口的匾額,可笑地發現自己竟然在臨門的時候才有些緊張的情緒冒出來。

  在書學院的課程是盧智幫她擇選的,儒經選的是「三經」,大中小經各一部,《孝經》和《論語》為必修,比起盧智的「五經」是輕鬆一些。

  書學院每十日的頭一堂課都是書藝,遺玉照著時程表在院東找到了掛有「丙辰」字牌的教舍,可容五十人的屋子裡只擺了橫四豎五共二十張矮案,案下鋪席,席上設有軟墊。

  這會兒教舍裡只零星坐了兩三人,遺玉在第三排臨窗的矮案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看看窗外的綠蔭,滿意地坐下。

  每張四尺長的矮案上都已擺有文房四寶,品質皆屬上乘,另有一青竹小筒內盛有清水,她看時間還早,便鋪了一張紙,研磨後開始練字。

  又過了兩刻鐘便見陸陸續續有學生走進,遺玉停下筆,小心將蘸了墨的毛筆擱置在一旁的黃楊木筆架上。

  到底是全唐最高學府,除了極個別像長孫止那樣不著調的,這裡的學生素質的確很好,就算發現了遺玉這個年紀較小的陌生少女,也僅是在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在看見由一男一女陪同走進來的長孫嫻後,遺玉眼神微微一恍,暗道了一聲巧。

  辰時三刻院內傳來一陣悠長的鐘鳴,一個手捧書卷的中年男子走進了「丙辰」教舍,遺玉認出這人就是高陽宴上那個姓方的典學,方亦傑。

  看見他,在座的學生都主動起身問好,方典學一邊點頭應答,一邊在屋裡掃了一圈,瞄到同樣起身的遺玉,那張有些嚴肅的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輕咳一聲後便對著一室學子道:

  「都坐吧。」

  待方典學在眾學子對面的席案上坐下,二十名男女學子才紛紛落座。

  「課前,照規矩先請今日來的新學生在墨牆上落字。」方典學坐在案後對著遺玉點頭示意。

  遺玉遂按事先盧智交待的對眾人輕身一躬,拿起筆架上的毛筆在硯中勻了勻墨,轉身朝教舍後面走去。

  教舍後有一面白牆,半面已經規整地寫了不少字,乍看之下還當是詩詞,實則全是不相干的獨字,這是書學院建學以來的傳統,凡是新生都要在教舍後的墨牆上提一個字,是為「落字。」

  這個字照理來說是寫什麼都可以的,一開始這「落字」的規矩,也只是為日後這寫字之人的書法程度是否提升做個標準,但近年來這個傳統卻已經漸漸變了味道,這一字轉而成為了估量寫字之人能力的標準。

  別看只有一個字,可說法卻是大了,字形、字體、字意,三層加起來足夠顯露出不少東西,因此大多數學生都會借這機會絞盡腦汁想要出彩,以免日後被人小看。

  遺玉在牆上掃了幾眼,便看出許多學生還是圍繞著與儒家德、行、經、藝息息相關的字來寫,事先有準備的她也只是略一思索,便提筆在牆上輕輕寫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忠」字。

  待她側身回座後,坐在最後一排的長孫嫻一眼便看清了她所寫的那個字,一雙美目中帶出了兩分疑色。

  方典學並沒對遺玉的落字過多評價,只讚了一聲好後,便讓學生們拿出了學裡發下的字帖,挑了一篇讓眾人練習,自己則來回在屋裡走動起來,時不時彎腰對個別學生指點一番。

  這堂課足足上了有一個時辰才罷,等到鐘聲再鳴,方典學才轉身離開教舍,走前帶還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正在埋頭收拾東西的遺玉。

  等到方典學一走,學生們也都開始收拾東西,這國子監的課程安排倒是較為輕鬆的,每日上下各有一堂課,十日又能一輪休。

  平平安安地度過了一上午,遺玉心情呈直線上升狀態,在教舍裡的人去了一半後也拎著書袋朝外走,只是還沒到門口便被一聲喊住。

  「盧遺玉。」

  這聲的確突兀,既不是喊的盧小姐,也不是喊的盧姑娘,而是直接喚了她的閨名,可謂是大大地不尊敬。若是換個地方,遺玉怕是應也不應這人的,只是這裡是藏龍臥虎、隨手一指也是個當朝七品以上官員子女的地方。

  撇了撇嘴,遺玉有些磨蹭地轉過身來,就見教舍後排餘下一男兩女,仔細一辨,也僅能認出那位坐在中間正垂首寫字的,正是長孫大小姐。

  「過來啊。」坐在長孫嫻右側的那個髮插玉釵的少女對遺玉皺著眉頭又喊了一聲。

  遺玉調整了一下呼吸,緩緩走過去在他們跟前三步處停下,低頭。

  「說說,你寫那個字是什麼意思?」這個帶著玉釵的少女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瞪了遺玉一眼後,如此問到。

  遺玉頓了一會兒方才答道:「天子腳下,自當是人人忠君的。」這話說的半點沒差,絲毫挑不出毛病來,讓人連質疑的機會都沒有給,忠君,提到了「君」,誰又敢多講半句否定的話。

  手握筆桿的長孫嫻指尖一頓,抬頭用一雙明眸深深看了垂頭恭立的遺玉一眼,方才輕啟朱唇,「你心裡清楚就好,走吧。」

  遺玉微微一躬,轉身緊了緊手上的書袋,快步走出了教舍。

  待她身影消失在門後,那金釵少女才哼著鼻子,帶些不屑道:「也不過是如此,那日宴上的詩想必也不是她作的,若說是那太學院的盧智,我還更信一些。」

  長孫嫻輕輕搖頭,將筆放下後,起身帶著兩人走到墨牆前,指著上面遺玉寫下的那個「忠」字,緩緩道:

  「你們仔細看看這個字,再用腦子好好想想,不要像那些不學無術的千金紈袴一般。」

  墨牆上,那個略帶些娟秀的「忠」字寫的中規中矩,可若是細看便可以發現,這個字寫的太端正了,上半部分的「中」字中間的一豎筆直點達了下面的「心」字上,而這個「心」字,卻驚人地同「中」字寬窄一模一樣。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五章 藥膏

  出了書學院,遺玉腳步才又有些輕快。因事先同盧智約好一同吃飯,這會兒她便站在太學院門口的牆下等人。

  下學這會兒宏文路上來往人多,國子監的女學生到底是少的,路過的少年們看見十二三歲的遺玉站在路邊,臉上都有幾分稀奇,不少人還對她露出了意義不明的笑容。

  遺玉一時也不知如何回應,只能垂著眼瞼裝作沒有看見,直到人流漸漸少去,才見一雙黑靴停在自己眼前。

  「盧小姐?」

  這清朗的聲音讓遺玉微微一愣,抬頭看見杜若瑾那微微帶了笑的臉龐,連忙後退一步,低聲應了。

  「可是在等你大哥?」她點點頭。

  「我出來時見到他被查博士叫去,怕是待會兒才能出來。」

  遺玉聞言又是一點頭,答道:「知道了,我在這裡等他。」而後看著仍站在自己跟前未有離意的杜若瑾,補了一句,「謝謝。」

  杜若瑾唇角又是一揚,待要再說什麼,忽聽身後有人喊道,「瑾哥哥。」

  遺玉側目看去,卻是前不久還在教舍問過她話的長孫大小姐。此時這位之前臉色冷然的少女,正面帶了幾分柔和一個人站在那裡。

  杜若瑾轉身看見長孫嫻,一愣之後,便笑道:「今日真是巧了,先是遇見了盧小姐,這會兒又見了你。」

  長孫嫻眸光一閃,看都沒看遺玉一眼,只是對著他說:「幾日沒見,你精神好了不少,那東西可有用處?」

  杜若瑾點點頭,語調更是輕緩,「我正要謝你。」

  兩人都是國子學的名人,站在這路邊說話,自然吸引了不少過路的視線,立在他們身旁的遺玉卻顯得突兀地很,她想要出聲告辭,可這兩人卻好似沒完沒了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愣是沒給她插話的機會。

  遺玉眉頭微微蹙起,餘光正瞄見長孫嫻瞥來的一道隱隱含著嗤色的眼神,胸中一悶,抬腳往一旁連挪了幾步,直到離開這兩個人的氣場才作罷。

  她這一動,杜若瑾才有所覺,回頭看著站在一丈之外的遺玉,微訝之後,神色帶了些歉意。「盧小姐,你大哥這會兒還沒出來,不如同我們一起去用飯吧。」

  長孫嫻聞言亦是一笑,「是啊,我們正商量著往呈遠樓去,你也一起來吧。」

  遺玉搖了搖頭,臉上平靜中帶了一絲笑意,「不用了,我已同大哥約好一道。」

  杜若瑾也不勉強,與她道別之後,便同長孫嫻一起離開了。遺玉看著他們兩人的背影,臉上剛才那點笑容才消失不見,轉過身模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繼續垂頭等盧智出來。

  午間甘味居的人不少,盧智和遺玉走進去的時候,樓下已經坐滿了人,好在盧俊和陳曲提前佔了位子,兄妹倆看見正站在二樓欄杆處朝他們揮手的盧俊,一同走了上去。

  昨天四人還在一桌吃飯,只是這會兒樓裡人多,有帶著書僮丫鬟的。不是站在一旁幫主子布菜,就是到靠牆一排的小桌吃飯。盧俊可以不理睬這些,但陳曲卻是怎麼都不肯坐下,堅持站立在一旁,遺玉略一思索便支了她自己去吃飯,盧家兩兄弟在學院是看慣了這些的,更沒多說什麼。

  七八碟菜擺在高桌上,遺玉剛捧起瓷碗,盧俊便夾了一箸菜添在她碗裡,同時問道:「怎麼這麼晚才過來,菜都要涼了。」

  遺玉扭頭看了一眼盧智,對方一笑幫她答道:「是我出來晚了,讓她好等了一陣。」

  之後三人便不再多說,安靜地吃了飯,遺玉並沒把遇見長孫嫻的事情告訴盧智,在她看來,下學之後那段小插曲,的確不是什麼大事。

  吃完飯,四人一同回了學宿館,遺玉帶著陳曲走到坤院門口,就見守門的其中一個僕婦迎了上來,將手裡捧著的一隻兩掌大小的錦盒遞過。

  「盧小姐,這是上午有人送來的,說是要轉交給你。」

  遺玉一臉疑惑,並未接過,而是問道:「是什麼人?」

  那僕婦抬眼想了想,「是太學院的少爺,老奴也不認得。」

  聽到是國子監裡的學生,遺玉才伸手將那盒子接了過來。又對僕婦道了聲謝,回了自個兒屋子,才將那盒子打開。

  裡面整齊地擺了三隻扁圓的雕花銀盒,遺玉拿出一隻輕輕扭開,就聞一股異香飄來,淡淡的帶著點甜味,並不是她所反感的那種濃香。

  盒子夾縫處露出一頭摺疊好的紙張,她抽了出來一看,上面寫的是這盒子裡所裝藥膏的用處和用法。

  一連看了幾遍這紙上的陌生字體,她才確認自己並未見過這般勁朗帶意的字形,心中疑惑更濃。

  這盒子裡裝的乳白色膏體是一種名叫煉雪霜的藥物,既能去疤除痕,香味又有助睡眠,平日塗抹在皮膚上,還有美白潤膚的效果。

  這張紙上把這東西說的這麼好,遺玉卻是半點都沒法子相信,這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更何況是個連名都不留的。當日她在高陽宴上受傷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雖她沒有被害妄想症,可也不想以身試險。

  她將銀盒又蓋上,正要讓陳曲收起來,卻見盒中又掉出一樣東西來。撿起一看,又是一張字條,卻是只寫了一句話:

  「物貴,浪費是廢,尋醫一辨也可。」

  遺玉一笑,頓時對這送藥膏的人從三分疑惑轉成了三分興趣,想了想還是拿出剛才打開的那隻銀盒揣在袖袋裡,讓陳曲將錦盒好生收了起來。

  因為得了「禮物」而心情愉悅的遺玉午覺休息的很好,到了下午那堂聽解《孝經》的課上,精神十足地坐夠了一個時辰,就連身後不時停放在她身上的視線也沒能讓她感到不自在。

  吸取了上午的教訓。下午下學時候她隨著大流出了教舍,沒再磨磨蹭蹭地給人找著機會留下。

  天色還早,遺玉等到盧智之後便將中午得了藥膏的事情與他講了,又把那隨身帶著的銀盒給他看過。

  盧智聞了聞那盒膏藥,也是看不出什麼問題,「像是好東西,不如咱們就去找大夫問問,若真是藥用的,那自然最好不過。」

  遺玉點點頭,其實在見到第二張字條之後她已經信了七分這藥膏的作用,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得詢問清楚。

  兩人遂一道去了國子監自帶的醫館,坐堂的太醫似是認識盧智,態度和善地接過那隻銀盒,一邊聽盧智講那些效用一邊去輕嗅藥膏。

  「這、這是……」只蹦出了幾個字,那太醫便趕緊住了口,有些小心翼翼地將銀盒扣上,遞還給盧智,「這東西的確有你所說的療效。」

  盧智目光一閃,接過那銀盒對太醫道了謝,兩人出門後盧智才將東西又丟給遺玉,笑著道:「放心用吧,這東西肯定是沒問題的。」

  晚上用藥渣敷過肩背後,遺玉便讓陳曲將那藥膏挖了一些塗抹在她傷處,滑而不膩的膏體,又有淡淡香氣,不大一會兒遺玉果覺睏意湧上。

  第二日醒來竟是難得地沒有往日起床時候半天的迷糊勁兒,整個人都神清氣爽的,她這時才對那煉雪霜的作用信了十分,對那送東西的人也更感興趣起來。

  上午的課是數術,遺玉坐在教舍裡看著手中的課本,只覺得眼花繚亂,勉強聽完了先生的講習,下了學便去找盧智討教,這些九宮之類的東西她是半點都聽不明白,兩人一邊討論一邊朝甘味居走去。

  途中竟遇見了前日才見過的長孫止,遺玉有些傻眼地看著對方垂著青腫的臉,見到他們跟見到鬼一樣地面色發青。轉身就朝反方向快步離去。

  伸手捅了捅盧智,打斷他的講解,「哥,那是長孫公子吧,怎地見了咱們就跑啊?」

  盧智抬頭看了一眼長孫止的背影,對遺玉露齒一笑,道:「我怎麼知道,興許是被盧俊打怕了。」說完便合上了課本,塞進遺玉的書袋裡,「等吃完飯再與你講。」

  結果他們剛吃完午飯,盧智卻被一個找到甘味居的太學院學生叫走了,遺玉回了坤院,苦哈哈地捧著課本繼續看天書,一面因為自己看不懂這最基本的東西備受打擊,一面又為難著先生留下的課業要怎麼完成才好。

  這種情緒直接影響到了她下午上課的狀態,被講解《春秋左傳》的先生誤認為她臉上的迷茫是不解自己所講,在下學後專門將她留堂,又之乎者也了半個時辰才放她離開。

  遺玉出了書學院,等在院外的盧智便迎上來,對她挑眉一笑,「怎地入學第二天就被先生留堂。」

  遺玉也沒心情過問他是從誰那打聽到她留堂的,只是又掏出了下午專程帶在身上的數術課本,「哥,先生的佈置的課業明日便要交,可我怎麼就是看不懂,你再給我講講吧。」

  盧智見她臉上苦笑之色甚濃,便收了玩笑的表情,「小玉,你大不必如此,這數術課雖是六藝必修,但只有算學院的學生在旬考時候才會考到,若是你真地樣樣要學,那是會很累的,你的課業大哥可以幫你做。」

  遺玉搖頭並沒答應,盧智方才低嘆一聲,扯了她的右臂朝前走,「咱們先去吃飯,等下我再好好與你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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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4 11:27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六章 小的是盧正

  到了最後,遺玉的數術課業還是在盧智的幫助下才完成。對於算學她自有一套與這九宮截然不同的方法,因而她雖沒對這門課完全死心,卻也不再執著於甚解。

  如此七八日下來,她已漸漸適應了國子監的生活,除了因為肩傷無法學習射、御兩藝,其他課業都可以跟得上。

  值得一提的是,長孫嫻雖沒有再找她麻煩,可是遺玉還是敏感地發現了丙辰班的學生對她疏離和漠視的態度,饒是晉啟德博士在課堂上對她青睞有加,也沒能改變這種狀況。

  她雖察覺卻也混不在意,本就是來「混」日子的,每日回院有陳曲相伴,課下又有盧智盧俊相陪,絲毫不覺得自己是被孤立的。

  後天就是沐休,兄妹三人商量好了下學一起到東都會去逛街,稍帶些禮物回去給盧氏,明日下午直接就租了馬車回家。

  酉時課畢,先生離開後,遺玉便拎著書袋快步出了教捨,在書學院門口卻見著盧智正站在對面牆下與一個身穿白色常服的女學生說話,她腳步便頓了頓,磨磨蹭蹭繞邊走朝兩人靠近,只模糊聽見盧智說了一句,「明日要回家去。」

  然後就被他轉身投來的冷笑釘在原地,他又對那女學生道了別,便轉身向東走,遺玉看了一眼這個雖面帶僵色卻難掩麗質的女學生,才小跑幾步追上盧智,一臉好奇地問道:

  「那是誰啊?」

  盧智回頭瞥了她一眼,「多管閒事。」

  她不死心,邊走邊繼續問他,直到把盧智聒噪地煩了,才冷哼一聲,道:「下個月的數術課業,你是想自己做?」

  遺玉當場閉了嘴。

  傍晚吃完飯,陳曲自行回了坤院,盧家兄妹則一起從宿館後門出去,坐上事先約好的馬車,不到一刻鐘便抵達了東都會。

  因遺玉提議買些精細的彩繡線,一行便首先進了絲綢鋪子多的依波坊,連看了幾家,卻都沒尋著滿意的顏色。

  走進下一間鋪子的時候,盧俊還在小聲抱怨,「我看那顏色不都差不多。」

  遺玉笑著答了一句,「差的可多了,上次娘見到鄰居嬸子繡樣上的線,就說挺喜歡,我便記下只等尋了給她。」

  說完就走到櫃檯前翻找著上擺的幾隻繡筐裡作為小樣的繡線。只可惜幾種看上的顏色不是偏濃就是偏淡,那立在櫃檯後面的中年掌櫃見她微微皺眉,便出聲問道:

  「小姐,咱們這上面擺的線色也不齊全,你是要尋什麼樣兒的,我幫你找找。」

  遺玉便問道:「可有種丁香色的,比雪青的要濃一些。」

  掌櫃的想了想,從櫃檯裡面又抽出一隻造型精緻的漆色繡筐來擺在櫃檯上面,裡面的線色多是這市面上未見的,遺玉眼睛頓時一亮。

  掌櫃伸手在裡面撥捻了一番,尋出一小板繡線來遞給遺玉,「可是這顏色?」

  遺玉一眼便認出這就是上次隔壁的嬸子拿的繡樣上的線色,「就是這個,怎麼賣?」

  「這線是咱們從揚州特進的,一板線要一兩銀子。」

  遺玉低頭看著手上掌心大小、四角磨的圓滑的小板,暗道一聲這東西可真不便宜,「那給我拿兩板。」

  掌櫃的一應,在那精緻的繡筐裡挑了兩板顏色一樣的,伸手遞過,正看見遺玉從袖袋裡掏出一隻翠底銀邊的精緻荷囊,好奇地多瞄了一眼。卻是頓時大驚失色。

  遺玉從荷囊裡撿了兩塊碎銀掏出來,遞給掌櫃的,卻見對方正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盯著自己的手,也不接錢,「掌櫃的?」

  這中年掌櫃方才抬起頭來,眼睛裡有著說不出的激動之色,就聽他聲音略帶顫抖地問道:「小、小姐,你這荷囊給我看看可好?」

  站在一邊的盧俊先不滿了,「你這人好沒禮貌,到底賣不賣東西,不賣我們就走了。」

  「不不、不是,小姐,讓我看看你那荷囊,這兩板繡線我不收你銀子可好?」

  遺玉看了看自己手裡的荷囊又看了看這中年掌櫃的面色,雖起疑心,但還是將荷囊遞給了他,裡面裝著昨日學裡補發給她的例銀。

  中年掌櫃接過荷囊後,就迫不及待地拉開囊口,朝外一翻,待看清裡面紋路,頓時面色更驚,「這是在哪裡買的?」

  遺玉略一猶豫,老實地道:「是我娘親繡的。」

  「你母親?」掌櫃的聲音陡然一提,見到遺玉點頭後,一雙微微泛著濕潤的眼睛左右打量了一番站在遺玉兩旁的盧家兩兄弟,強忍鎮定繼續問道,「小姐,你母親的家姓可是姓盧?」

  不待遺玉回答,盧智突然伸手環上她的肩膀。劈手奪過掌櫃手中荷囊,轉身就走,盧俊半知半解地跟上他們。

  「別走!少爺小姐別走!」那掌櫃的見這情況,慌忙磕磕絆絆從櫃檯後面跑出來,卻被一把椅子拌翻跌倒在地,腳上一陣鈍痛,只能看著愈漸遠去的三兄妹,失聲喊道:「小的是盧正啊,小的是盧正!」

  遺玉不明所以地被盧智推著朝前走,回頭正看見跌倒在店門口的掌櫃,心下一鈍,「大哥,那人摔倒了!」

  盧智在聽見那掌櫃的高喊後身形便是一滯,強忍了沒有回頭,繼續帶著她朝前走,腳步更快,遺玉聽著身後有些淒厲的叫聲,不住地回頭,身體也開始掙扎,盧智的手臂卻鎖得更緊,半點也沒顧她肩上的舊傷,她回頭待要詢問,卻正對上了盧智眼中難掩的痛色。心中一悟,也不再掙扎,順著他的步伐小跑著朝前走。

  待兄妹三人走遠,那綢緞莊才有一個小夥計從裡面走了出來,見著倒在地上的掌櫃,趕緊上前把人扶了起來,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正叔,您不要緊吧?」

  掌櫃的咬牙忍著腳腕上的劇痛,快速吩咐道:「扶我回房裡去。」

  這夥計還待詢問,被他狠狠一瞪後,方才趕緊架著他回了後院的臥房。掌櫃的在書桌前坐下,湊合研了些墨出來,便鋪開紙張在上面寫下幾行小字,將那紙頭撕去,搓成細條,又從桌上的鳥籠中掏出一隻青頭信鴿,將條子綁在鴿腿上。

  伸手輕摸了兩下鴿子的頭部,推開窗子,抖手將它放飛。

  兄妹三人回到馬車上,就連盧俊都沒有開口多話,好一陣子安靜後,遺玉低著頭,緩緩低聲道:「他說他叫盧正,我聽到了。」

  盧智身形僵硬著,並不回話,盧俊猶豫了一下,乾笑了兩聲,「興許那掌櫃認錯了,我看他就有些不正常。」

  遺玉猛然抬頭對上盧俊,一雙晶亮的眼睛在略顯陰暗的車廂裡閃爍著莫名的眸光,隨即她自嘲一笑,「認錯什麼,認錯了我那荷囊口上的籐紋,還是認錯了娘反繡在荷囊裡的盧字。」

  盧氏給三個孩子制的荷囊很多,樣式也都不相同,但只有兩點卻是一樣的,所有的荷囊口處都有一圈雖然美觀卻叫不上名字的淺淺籐紋,而荷囊裡側則用反繡勾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盧」字。

  盧俊低頭不語,雖然他對三兄妹的親爹之事同遺玉一樣毫無所知,但是對於盧氏的娘家,卻是比遺玉知道的多。

  遺玉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這又是一樁瞞著自己的事情,全家人除了她都知道的事情!心中頓時一苦,這種被自己的親人蒙在鼓裡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等到馬車再次駛到學宿館門口時,兄妹三人都沒再說一句,盧智率先跳下馬車。繃著臉把遺玉扶了下來,盧俊還是低著頭跟在他們身後。

  這會兒天色已暗,三人心頭各有所思,進了宿館遺玉便轉身獨自朝坤院走去,盧智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亦轉身朝乾院離開,盧俊左右看了兩人的身影,歎了一口氣,快步追上了遺玉。

  「小玉你別生氣,大哥也是為你好。」

  遺玉停下腳步,抬頭看了他一眼,臉上表情不定,「我知道你們都有苦衷,可是心裡還是不舒服,二哥,你們到底還瞞著我多少事情?」

  見盧俊只是吱吱唔唔地答不上話,她輕歎了一聲,轉身幾步走進了坤院。

  此刻她的心情只能用一個亂字來形容,一時覺得自己有些大題小做,一時又委屈他們竟還有瞞著自己的事情。

  自一個月前,他們一家四口開誠佈公地談過以後,並沒再提起那段往事,當時對於盧氏的娘家也只是一語帶過,只說是同他們的親爹家斷交之後就辭官去了南方,也不知定居在何處。

  遺玉對那未曾見過面的外公外婆倒是談不上什麼惡感,儘管他們的離開間接導致了盧氏的失勢,但畢竟人家一家子早早就遷走,對當時的情況根本毫不知情。

  照這麼說,盧智就算是對他們外公一家有一些牴觸情緒,也不該很嚴重才對,可剛才那明顯就是盧家人的掌櫃出聲認人時候,他卻連交談的機會都沒給他們,就將她帶走,顯然是不想與其相認,再想想他那時的臉色,不難看出是帶了些怒氣和痛色的。

  她實在是疑惑不解,究竟還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七章 二說往事

  第二日,靠著煉雪霜才睡了個踏實覺的遺玉。出了坤院門口就見著等在外面的盧智,他雖眼底有些青色,但精神卻是不錯的。

  兩人走了一段路,都沒說話,直到穿過了花廊,盧智才先開口:「我也不是有意瞞著你,只是那事情的確過去很久,只當是他們早把咱們一家子給忘了,便沒同你講,昨個突然遇見個認得咱們的,我也是一時不知道怎麼同你解釋,你若真想知道,等上午的課完了,去外面找個清靜地方,我講給你聽。」

  遺玉卻是被他說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她大哥這是要坦白從寬呢。心中一喜,面上卻抱怨道:「我還當你又打算繼續瞞著我,昨夜都沒睡好。」

  盧智扭頭細看了她的臉色,隨即輕哼一聲,臉上卻沒了剛才那略帶歉意的神色。「我可看不出你這是沒休息好的樣子。」

  遺玉摸摸小臉,乾笑一聲,「那咱們可說好了,中午下學你來找我啊。」

  盧智輕輕點頭,把她送到書學院門口才又折回太學院去,遺玉看著他的背影,比起昨晚的沉悶,心情頓感輕鬆,剩下的就是強烈的好奇心,只恨不得現在就下學才好。

  等到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堂課,鐘聲一響遺玉便麻利地收拾了東西,看先生出了教舍後,起身就快步朝門口走。怎奈老天就是要同她作對一般,還沒等她前腳跨出門去,就聽身後有人喊了一聲:

  「盧遺玉!」

  聽見這依舊沒有禮貌的叫聲,深呼吸之後,遺玉才緩緩轉身,就見教舍後排那個坐在案側的少女伸手對自己勾了勾,這個名叫楚曉絲的小姑娘,是四門學院隸下楚博士的嫡女,時常跟著長孫嫻進出。

  「過來。」

  遺玉走過去,在她和長孫嫻身前三步處站定,就聽楚曉絲嬌聲問道:「魏王殿下設宴,你大哥可曾得了帖子?」

  設宴?沒聽說過這事,遺玉遙遙頭,「不清楚。」

  楚曉絲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那你回去問了,下午來告訴我。」見遺玉點頭後,才出聲讓她離開了。

  出了教舍遺玉眉頭才微微一皺,隔著牆看了一眼教舍,轉身快步朝院門口走去。

  午飯完,盧智就帶著遺玉去了宿館外面那條街上的茶社,要了雅間,又選了茶點,等東西都上齊,小二將屋門關好後,遺玉才往盧智身邊湊了湊,拿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瞅著他。

  盧智不慌不忙地將兩人身前茶杯注滿,才開口道:「相信你也猜到了,昨天那個掌櫃的應該是咱們外公家的人,我知道你是疑惑為何昨天我不讓你同他的相認,說來還要提起當年兩家人因政見不合鬧翻後的事情。」

  自從兩家人斷交之後,盧氏在夫家的日子便不好過起來,婆婆更是給她臉色,丈夫也愈發沒有以往體貼,就連下人們的態度也開始不恭敬起來。

  後來盧氏便懷上了遺玉,得知了她娘家人就要從長安城中遷走的消息,她便不顧丈夫的叮囑,偷偷帶著兩個兒子去盧家尋人,想要再見她爹一面。

  可結果吃了閉門羹不說,盧氏的親爹還讓下人出來傳話,當街訓斥了盧氏的不孝之罪,並遞了一封斷絕書給她,聲稱不再認這個女兒,自此雙方再無瓜葛。

  盧氏也是個硬氣的,聽那傳話的人說完,傷心之餘還是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回家又被丈夫和婆婆一頓訓斥,自此在下人中威信更損。

  「原本我記得也不多,只是後來有次翻到了那封斷絕書,才把那點子事問了娘,咱們本就同他們家毫無瓜葛了,再認他們做什麼,你回去也莫要把見了外公家的人的事情告訴娘親,知道麼?」

  遺玉尚在一邊感慨一邊思索著,聽到盧智的要求,點頭應道:「我自是不會同娘講的,原先不知道這其中原委,當是咱們現下已經自立門戶,那當年兩家不合的事情也無需再牽扯,卻沒想到當年外公竟那般狠心。」

  狠心又無情,一個死鬼爹、一個六親不認的外公,倆人倒是絕了,她娘也夠倒霉,攤上這麼個夫婿和爹親。

  盧智點點頭,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方才又道:「我原想不透那掌櫃的昨天猜到咱們身份後為何神情那般激動。想來他是舊府上的老人,同咱們娘親還有些主僕情誼在,就算他把咱們的消息傳回去,怕是也沒什麼人會用心思去尋咱們。」

  他略一思索後,繼續道:「咱們昨日穿的都是學裡的常服,我怕那掌櫃的記下後,會來尋咱們,下個月再上學時少往外面去,避一避,想必過個十天半個月,對方尋不著人,也就把咱們忘了。」

  遺玉點點頭,親女兒都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就算聽說了外孫們的消息,又能有多執著。

  到了下午,一進教舍,看見坐在後面的長孫嫻和她身旁鼻孔朝天的楚曉絲,遺玉才想起來自己忘記了些什麼。

  聽著對方再次直呼她的姓名,遺玉心中有些無奈地走了過去,周圍不少學生都好奇地用側頭看著她。

  「問了嗎?」

  遺玉頓了頓,還是決定做個誠實的人,低聲道:「我忘記了。」

  楚曉絲眼睛一瞪,聲音帶些怒色,「你說什麼?」

  於是遺玉又重複了一遍。對方頓時大惱,冷聲道:「盧遺玉,你是不是以為盧智在魏王殿下府中做了文士,就自認是無所懼了,我信不信,在這書學院裡,你不聽我的話,我就能讓你待不下去。」

  垂著頭的遺玉並未答話,卻是暗道一聲晦氣,怎麼這些高官貴胄的女兒,竟是都這一種德性。

  見她並沒回嘴,態度還算「老實」,楚曉絲才又冷聲命令道:「課不要上了,你現在就去太學院找盧智,問到了再回來。」

  遺玉雙眼陡然眯起,剛剛已經鐘鳴過,再過一會兒先生就要到了,今天下午是要旬考的,若是遲到或是不參加,全是算做不及格處理的,不僅到時侯要在宏文路口張白榜批評,還會在個人記錄上留下一筆污點,盧智可是跟她說過,這學裡再混日子的學生,也是沒有考試時候敢不來的。

  「怎麼還不動彈,趕緊去啊!」

  楚曉絲又是一聲厲喝,遺玉緩緩把微曲的背脊直起,抬起頭俯看了一眼這蠻橫的小姑娘,餘光掃了一下一旁正捧著書仿若未聞的長孫嫻,轉身便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不與之交,亦不與之惡,這點她沒有忘記,可是前提卻是對方不能一而再地招惹她,若是公主也就罷了,那是皇家,全天下的人都是他們家的奴才,一怒之下可輕易地要了她的小命,可她還沒好脾氣到被一個狗仗人勢的東西揮來斥去的地步。

  楚曉絲被她的行為唬了一愣,待遺玉在軟墊上坐下,才緩過來神,咬著牙喝道:「你沒聽見我說話嗎!」

  教舍裡從頭看到尾的學生們表情各是不一,有些瞥了一眼楚曉絲便微微皺眉的,有的則是一臉同情地打量著遺玉,還有些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一副興味的表情。

  遺玉理也不理身後的呵斥,從書袋裡掏出了書本翻開默默背誦。

  「盧遺玉!」

  剛從門口走進來的晉博士,正巧聽見這句,臉色一板。沉聲道:「楚小姐,老夫看你的禮藝課是白上了,今天的旬考你也不用參加了,你大經選的是《禮記》吧,回家後把《曲禮》篇抄寫一邊,後天帶來學裡,出去吧。」

  楚曉絲臉色唰白,扭頭求助地看向垂首正坐的長孫嫻,似察覺到她的目光,長孫大小姐緩緩站了起來,柔聲對晉博士道:

  「先生,您誤會了,方才盧小姐肩上停了一隻蜜蜂,曉絲也是一時情急才直呼盧小姐的姓名,恐她被蜇到。」

  遺玉正待翻書頁的右手一滯,就聽晉博士出聲問道:「是這樣嗎,盧小姐,你可有看見蜜蜂?」

  遺玉遂起身對著臉帶憂色的晉博士答道:「好像是有隻蜜蜂飛過去,個頭還挺大的,」說到這裡扭頭對著臉色難看的楚曉絲揚唇一笑,「多謝楚小姐出聲相告,那蜜蜂怕是被你嚇跑的,不然被那玩意兒蜇一下我可是受不了。」

  聽了她的話,楚曉絲臉色一陣扭曲,強忍了怒氣,在晉博士懷疑的目光中,對著遺玉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不客氣。」

  晉博士雖心有懷疑,但還是讓三個女學生都坐下了,掃了一眼教舍確定二十個學生都到齊後,才佈置了旬考內容。

  遺玉在小半個時辰後便默完了晉博士要求的內容,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才輕輕吹著墨跡。

  坐在上端的晉啟德博士看著下面的學生,瞄到遺玉的動作後,目露讚賞地緩緩點了下頭,不大會兒功夫遺玉便吹乾了墨跡,將紙張捲了用桌上綴著自己名牌的紅繩捆好,起身遞交到晉博士身前的案上。

  她轉身迎上投來的不少道驚奇的目光,臉色不變地走到自己案前收拾了東西,在晉博士的點頭允許下,離開了教舍。

  坐在後排的長孫嫻朝著她離去的方向盯了一會兒,又低頭看著案上尚餘幾句沒有寫完的卷子,緩緩握緊了左拳。

  出了教舍的門,遺玉看著空蕩蕩的院子,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又舉步朝門外走去,腦子裡卻想著剛才長孫嫻三言兩語便替楚曉絲解圍的事情。

  她早想到憑著高陽對她的惡感,這長孫大小姐也不會對她客氣了,先前楚曉絲一再找她麻煩,就算不是長孫嫻指使的,也不會少了她的推波助瀾,可她還是到底小瞧了這位京都有名的才女。

  同樣早早就考完出來的盧智正朝著書學院走來,見到站在路邊發愣的遺玉,皺著眉頭走過去,「怎麼了,考的不好?」

  遺玉這才回神,眉頭一挑,笑道:「怎麼可能,那些個死記硬背的東西,你知道我是最拿手的了。」

  兩人又是一笑,才一同朝學宿館走去,盧俊和陳曲早摸好了時間在後門等他們,另有租來的馬車也已早到。

  遺玉入學來頭一次回家,十日未見的盧氏早就守在巷口等他們,天色稍暗才見著人影,迎上去一把就摟過遺玉,噓寒問暖地拉她進了家門,倒是把兩個兒子都涼在了後面,盧俊連喊了兩聲「娘」沒見盧氏搭理他,才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晚飯很是豐盛,一家人坐在桌前邊吃邊聊,被盧氏問到學裡的情況,遺玉也只挑好的說,又講了些趣事給她聽,逗得她直樂呵,小滿在一旁見了,便打趣道:

  「小姐不在家的這幾日,夫人臉上就沒見過笑,如今回來了,卻是笑不夠。」盧氏把她一瞪,小丫頭才趕緊閉了嘴。

  遺玉聽了,眼帶擔憂道:「娘,您最近休息的不好麼,我看您臉色是不大精神。」

  盧氏輕嘆一聲,也不否認,「兒行千里母擔憂,雖長安城離這鎮子沒多遠,但你到底是初入學,娘多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如今聽你說了情況,日後也就能安心了。」

  聽她這麼說,遺玉面上是應了,等吃完飯卻從隨身帶來的囊袋裡掏出個精緻的銀盒來,遞給盧氏,「您若晚上睡不著覺,就在耳後塗上一些,這藥膏的氣味有助於睡眠。」她拿出來的東西,正是那不知名的人所送的煉雪霜。

  盧氏接過來扭開聞了聞,疑聲道,「這味道是挺好聞的,可是真有你說的那麼管用?」

  遺玉點了點頭,盧智則抿了一口茶,笑道:「娘您放心,這東西是學裡的太醫查看過的,小玉也使過幾回,是挺管用的。」

  盧氏見兄妹倆都這般說了,便喜滋滋地將東西收下,盧智和遺玉很有默契地避開這東西的來歷,盧氏既沒問他們也樂得少些解釋。

  晚上睡覺前,盧氏檢查了遺玉的肩傷,發現那疤痕淡了不少,驚訝地問道:「我記得你離家前這刀口子還顯著呢,怎麼現在消去不少?」

  遺玉心知是那藥膏起了作用,但若解釋卻怕盧氏會把她捎帶來的那盒再塞給她,只能含糊答道:「想必是學裡的伙食好吧。」

  盧氏也就半信半疑地在她身邊躺下了,之後娘倆又說了些貼心話,才漸漸安穩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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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4 11:41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八章 又聞夜宴

  第二天吃了盧氏親手給三兄妹做的早點,遺玉提出到山楂林子去逛逛,一家四口便趕早出了門,留下小滿和陳曲收拾桌碗。

  雖是夏天,但關內空氣本就涼爽,尤其是日頭初升的早晨,遺玉外面套了紗衣仍覺得涼氣直往身上竄,可等一路走到山麓下面,卻是額上覆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紗衣也早就脫了下來,由盧俊給拿著。

  守林子的小滿舅舅正在林邊晃蕩,遠遠見著盧氏他們,忙跛著腳迎了上來,「夫人,怎麼今兒上來了?」

  盧氏笑著道:「這不是幾個孩子回來了,我帶他們上來看看,你忙你的去。」說完便帶著遺玉他們朝林子裡面走去。

  去年栽下的山楂樹苗都長了不少,盧氏帶著他們在林子裡逛達,遺玉尋了個藉口,自己跑到另一頭去了,見盧氏的身影遠了,才從懷裡掏出一隻細小瓷瓶來。晃了晃裡面的液體,扒開塞子,背對著盧氏他們,順著同盧氏他們相反的方向,一棵棵對著尚未長成的山楂樹根處滴了兩滴下去。

  小心把瓷瓶收好,剛轉身卻正對上盧智一雙略帶疑惑的眼睛,「你在幹什麼?」

  遺玉心中一咯噔,但還是鎮定答道:「沒有啊,我看這赤爪長勢很好,明年怕是就能結果了。」

  盧智點點頭,遺玉暗鬆一口氣,知道剛才他並沒看見自己的小動作,轉念又問道:「對了大哥,魏王殿下近日要設宴嗎?」

  盧智眉頭輕皺,「你從哪聽說的?」

  遺玉暗自撇嘴,自然不能告訴他自己是從一隻「蜜蜂」那裡聽來的,「我聽學裡有人談論這件事。」

  「嗯,是有此事。」盧智看見遺玉疑惑的眼神,遂將這設宴一事同她解釋了。

  魏王的中秋宴,八月十五日,招賢能才俊之士,賞月引懷,是國子監裡的學生乃至長安城的文人學者這兩年來趨之若鶩的一場宴會,京都子弟無不以接到宴貼而引以為豪,視其為一種對個人才學和人品的特殊認可。

  「大哥收到帖子了?」遺玉聽完這魏王夜宴的說法,心頭一跳,突然又想起了一直被她按下的一件事情。

  盧智點頭。「前幾日就收到了。」

  遺玉猶豫了一陣,想著還是問清楚的好,「大哥,那時在杏園,你不讓我過問,我便暫且按下,只是現下我想問你一句,望你能與我說實話。」

  盧智轉過身去,沉聲道:「你問。」

  「你現在是魏王的人麼,魏王、他有意皇位對不對。」

  話音剛落,盧智便猛然轉過身來,遺玉從未見過他用如此凌厲的眼神看過自己,心下一驚,又聽他低聲道:「這種話,以後不許再提,知道嗎?」

  見遺玉點頭,他神色才一鬆,繼續道:「我也只答你一遍,我並不是魏王的人,我現下是這大唐的子民,日後做官。也是做這大唐百姓的官。」

  遺玉輕呼一口氣,不能怪她多想,雖然眾人皆知魏王府下所設的文學館招攬的學士並不是只有魏王的人,但她還是擔心盧智會被捲入日後奪嫡之事,現下朝堂之上繼位人選屬三人呼聲最高,一是當今皇上的嫡長子李承乾,一是楊妃之子吳王李恪,最後就是頗受聖寵的魏王李泰。

  李承乾雖名正言順,但為人驕奢、聲名不旺,李恪雖在百姓中聲望極高,但卻不為皇上所喜,魏王最是深居簡出,雖聖寵濃厚,但卻無母系支持。

  三方各有所長又皆有所短,儘管太子已立,可當今皇上的態度卻十分模糊,朝中不少官員已經開始暗自投靠三方,表面上這三個人都有機會,但是知道歷史的遺玉卻清楚,這三個人到了最後,都沒戲。

  儘管這個世上的歷史已經發生了一些偏差,但據她所知,大的方向還是未曾改變的,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隻推手,不論過程是如何多變,到了一定的時候,總會被撥正回去。

  她半點也不想盧智摻合到這黨派之爭中去,可是他的志向卻是自己無法左右的,還好他並未在此刻就站隊。中立,自然是最好的。

  盧智看著若有所思的遺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側目望著遠處的連碧青山,眼中的神色更是堅定。

  在家中吃過午飯,遺玉就蹲在後院的花圃邊上擺弄她的那些花草,早上在山楂林裡差點被盧智發現她的小動作,這會兒她倒不敢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做手腳」,只是查看了一下那些草莓的生長狀況,想著下次結果時候摘一些給晉博士帶去,那個老人對自己還是很照顧的。

  「小姐,夫人叫你進去。」陳曲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遺玉鬆開手上的草莓葉子,起身拍了拍衣裳,同她一起回屋去。

  盧氏正同盧智在客廳裡聊天,見她進來,招手喊她坐到自己身邊,臉上微微帶了些埋怨,「這十天半個月不見的,回來也不知陪娘多說會兒話。」

  見遺玉目露歉意,方才又道:「剛才聽你大哥說,你在宿館的屋子後面有片竹林子你很喜歡?」

  「嗯,看著挺清涼的。」

  盧氏點點頭。「竹子是好的,你若喜歡,日後咱們銀子攢多一些,就把現在住的宅子抵出去,再換間大的,給你種上一片,可好?」

  遺玉心頭一暖,面上卻笑道:「那自是最好的,以後大哥二哥娶了媳婦不要咱們娘倆了,那就買間大宅子,我和娘一起住。」

  盧智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頓。就聽盧氏笑罵了遺玉兩句,而後扭頭對他道:「智兒,你也不小了,明年學裡的畢業考罷,謀個差事做了,是該找個媳婦管家,不知你現下可是有喜歡的?」

  遺玉捕捉到盧智瞬間僵硬的唇角,低頭掩笑,就聽他淡淡答道:「娘,您自是不用擔心我的,反倒是二弟性子跳脫,是該早些成家,想必日後會穩重許多。」

  盧氏聽他說的很有道理,目露贊同,「你二弟是性子活潑了些,興許成了家,真會好點。」說完臉上便露出了沉思之色。

  盧智這才抬眼看著一下遺玉,目中露出了淡淡威脅的神色,遺玉正猶豫著要不要替不在場的盧俊辯駁兩句,收到她大哥的眼神,立刻閉緊了嘴巴。

  「只是你二弟整日跟你一同在學裡,也見不著什麼姑娘,不如這次就讓他留下,這鎮上與他年齡相仿的姑娘也不少,時間長了,總是有看上的。」

  盧智點頭應道:「等下他回來,娘便與他講吧。」

  遺玉看著他三言兩語便把盧俊給賣了,心下難免一陣同情,可是下個月那綢緞莊子的掌櫃怕是會去學裡尋他們,把喜歡四處亂跑的盧俊留在家裡也好。

  傍晚,一家人走到龍泉鎮巷口,盧氏又拉著遺玉囑咐了好一陣子,才放手讓人上車,遺玉看了看一臉不捨的盧氏,又略有些好笑地瞥了下無精打采的盧俊,扶著盧智的手臂登進了車廂。

  一路駛至務本坊,天已經黑下。學宿館後門高高掛起了四隻燈籠,盧智多添了一兩銀子的車費給那馬伕,拎著盧氏給他們裝兩隻囊袋,將遺玉送到了坤院門口,才將其中一隻遞給陳曲。

  「早點休息,明兒個起早些,我在宏文路口等你,辰時便會有人去貼榜,去看看也好。」

  這旬考雖不如歲考重要,但遺玉作為一個新來的學生,若是這旬考的學評高了,也會被人高看幾分,相對來說,若是這學評低了,自是會遭人冷眼,國子監是個很現實的地方,若是你沒有身份地位,連才學也拿不出手,是會為人所恥的。

  第二日遺玉起的比往日早上一刻鐘,認真洗漱又換了身質地輕薄的常服,頭髮依然讓陳曲給梳成上個月的樣式,又吃了早飯,便出門去了。

  出門雖早,一路上見到幾個人,看榜的學生多是這個時候出門的,到了宏文路後,就見路口處的牆上張貼著一大一小紅白兩榜單,一張寫滿了名字,一張上面卻是寥寥無幾。

  榜下站著二三十個學生,穿著各院的常服,較顯擁擠,遺玉左右看了看,在立碑邊上見著了手捧書卷的盧智,忙走上前去。

  「大哥。」

  盧智見她來了,便將書合上,指了一下榜牆下站著的人,「這些都是各院專門來看榜的學生,只記了學評是甲的回去通傳,等下他們散了你再去看,若是得了甲,上午課畢,可能會有人去尋你。」

  遺玉眉頭一挑,「尋我?」

  盧智點頭,「不是城陽公主的人,便是長孫小姐的人,介時如何全看你自己意願。」

  遺玉心思一轉,面上帶了兩分鬱悶,「怎麼不早告訴我?」

  盧智也不答話,只拍了拍她的腦袋,背手朝書學院去了,遺玉看著他的背影咬了咬牙,轉身望著不遠處的榜單,推算著自己學評不是甲的可能,結論卻讓她臉色很是難看,公主和大小姐這兩種東西,她真的哪個都不想沾惹。

  沒過多大會兒,榜下的人便只剩了三五個,遺玉輕嘆了口氣,抬步走過去。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九章 許你女官位

  不出遺玉所料,一丈長的紅榜上書學院一欄裡有五人得了甲評。第三個就是她的名字,意外的是這五個人裡除了那才女長孫嫻,還有那隻蜜蜂楚曉絲的名字。

  遺玉又往一邊挪了挪,在太學院一欄下面尋著了她大哥盧智的名字,自然也是個甲評,只是比起書學院的五個人,太學院得甲評的明顯要多的很,數一數足有三十餘個,其它各院結果不一,四門學院僅次於太學院,有將近二十人得了甲評。

  又有得了乙評的亦在榜上錄有名字,遺玉看完紅榜,又走到錄有不及格學生名字的白榜下面掃了一遍,看到長孫止的名字後,忍不住輕笑一聲,那小子還真是個不學無術的。

  暗暗在兩榜上記下了幾個名字,遺玉轉身朝書學院走去,心裡盤算著下學之後若是有人來尋她該如何應對。

  進了教舍,裡面照常只坐了三五個學生,見到她進來,皆是暗自打量她。眼神不似以往那種冷漠,倒是多出幾分好奇來。

  遺玉雖然看到,卻也沒有多想,走到自己案前,待要坐下,竟發現她的軟墊不見了,左右找了一圈,都沒在別人席上發現多的,餘光掃到前排一個不斷回頭偷偷瞄她的男學生,頓時心下了悟。

  她本不是什麼嬌氣的人,雖近年生活條件好了,但兒時到底吃過不少家貧之苦,只是盯著自己的位子沉思了片刻,便把書袋在案上放下,便盤腿在空蕩蕩的蓆子上坐了,也不嫌咯的慌。

  又過了一刻鐘,才見楚曉絲跟著長孫嫻走了進來,兩人進門皆是朝著她的方向看來,見到她規規矩矩地坐著,長孫嫻面上倒是沒什麼表情,楚曉絲卻是疑惑地故意蹭到遺玉身邊看了幾眼,見到她直接坐在蓆子上,一愣之後才皺眉回了自己的座位。

  遺玉把她的舉動看在眼裡,心下嗤笑一聲,這些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想要捉弄她也不想些好的主意出來,真以為藏個軟墊她就得站著不成?

  頭一堂課依舊是方典學的書藝。遺玉是最喜歡這節課的,書法不好的學生就照著字帖臨摹,書法好的則可以自行練習。

  遺玉一邊研磨一邊靜心,等鋪好紙張提筆蘸墨時,心下已沒了先前看榜時候的擔憂,只凝神勻氣,兩耳不聞外物。

  練字,不僅能修身養性,亦能派遣心中雜念,人越是沉穩,字越是凝練,多年來她已經逐漸養成了一種習慣,下筆即心無旁騖,筆墨間自是另一個世界。

  遺玉的耐性不能說是頂好的,但若是只對練字一事,卻是能夠足足坐上一整日,只要體力跟得上,就算不吃不喝,也是可以靜心寫下去。

  直到院外傳來鐘鳴聲,她才勾下最後一劃,將毛筆擱置在架上。輕輕吹著紙面,之後不似平常那樣有些緊趕地出教舍,反倒是安安靜靜地坐著,一邊揉著肩頸,一邊等著來人,盧智既然說了,那便肯定是確有其事。

  看著長孫嫻領著臨走還不忘瞪她一眼的楚曉絲出了教舍,遺玉心下暗嘆,不是長孫小姐,那就是城陽公主了。

  果然等到教舍裡只餘她一人,就見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眼生的瘦高少年,在屋裡掃了一圈後將視線停留在她的身上,出聲詢問道:「這位是盧姑娘嗎?」

  盧姑娘?雖不如稱呼小姐來的尊敬,但卻比直呼姓名要禮貌的多。遺玉點點頭,站了起來,坐了一個時辰空席的下肢有些微微發麻。

  「請你等下到甲申教舍來一趟。」話畢這少年又看了她一眼後,轉身離開。

  遺玉這才伸手去揉捏雙腿,待到麻感散盡,收拾了書袋,出門朝院西的教舍走去,在北數第四教舍前找到了刻有「甲申」的牌子,頓足整理了一下思緒,抬腿走了進去。

  她進門便感到數道目光朝自己投來,視線略一調整就看見坐在教舍中間一張雕紅矮案後的妙齡少女,比起高陽就算不說話也難掩的傲氣,這個少女的氣質明顯多了幾分平和,想必這就是城陽公主了。

  城陽左右共坐了五人,皆是這書學院的學生,其中一個便是剛才到教捨去傳喚遺玉的少年。

  「盧姑娘,過來坐。」

  聽見城陽的聲音,遺玉遲疑了一下,便移步到她對面的矮案旁邊,與她略略錯開,微斜著站好,躬身一禮。

  「小女見過公主。」

  「坐啊。」

  她的聲音很是和氣,但卻難掩其中一絲命令的語氣,遺玉又是一禮,才在身後軟墊上坐下。

  「我第一次聽說盧姑娘的事情,還是在高陽的生辰宴會後,當時只知道有位小姐把我那皇妹氣得不輕,後來才聽說盧小姐在宴上做了一首詩,好奇之下便找人去尋了,雖沒能見到那題詩的畫,卻是尋著幾個與宴之人——那首詩的確堪稱佳作。」

  「公主過獎。」城陽公主這幾句話乍聽之下是對她的誇讚,可是遺玉卻聽出了別的意思。

  這位公主顯然是樂地見著高陽吃癟的,如同外界所傳,兩人不和。而高陽那日宴上邀請的儘是與其交好之人,唯有他們三兄妹特別一些,還被整治的不清,偏城陽就能從那些與高陽交好的人中打聽到自己的詳細,顯然是在高陽那頭設有眼線的。

  「過獎?若說之前是過獎,今日早上那旬考榜張了之後。怕是不少人都不敢再小窺盧姑娘,你可是真正有幾分才學的。」

  沒等遺玉想好如何答話,城陽只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道:「盧姑娘是知道這學裡的女學生是有做女官的機會吧?」

  「小女知道。」

  「那你知道都是些什麼人能得了這女官的名額嗎?」

  遺玉一愣,不是說國子監畢業考學評優異的女學生,皇上會親自考校選出女官嗎?怎麼從這城陽公主的話裡卻吐露出別有內幕的意思。

  輕輕搖頭,遺玉向城陽表示自己不知。

  城陽的臉上露出一絲輕笑,目光一閃,「盧姑娘,這畢業考學評好的,自然有面聖的機會。可是這最穩妥的途徑,還是需要一些外因的,今日本宮見你,就是為了給你個機會,這女官一職,本宮自能保你,你可是願意。」

  遺玉抿唇不語,就算天上會掉餡餅,砸下來也絕對會碰個一腦袋的包,城陽話裡的意思她已經明白,只是卻不清楚為何她要拉攏自己,只是旬考出了彩,再加上高陽宴上那點算不得好聽的事蹟,會讓一個公主親自來同她講這麼多?對方所圖的,怕是她給不起的。

  「你不答話,是不知如何回答,還是拒絕?」

  「小女深有自知之明,這等好事,怕是旁人搶破頭也難尋的,公主還請示下,若小女應了,日後需如何報答公主恩情?」

  「報答?」城陽笑出了聲音,語氣有些愉悅,卻也帶著幾分冷意,「本宮不需要你的報答,只要你做了女官之後,還一樣東西給本宮。」

  「小女愚鈍。」還什麼東西,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好還給高高在上又錦衣玉食的公主。

  「你未來的婚配,就交由本宮作主。」

  遺玉的瞳孔猛然收縮,只是腦中一晃便已經清楚了這位公主殿下的打算,心冷之餘未嘗不暗讚一聲好算計。

  她若是真靠著城陽公主做了女官,那就板上釘釘是城陽那一派的人了,日後婚配再任由其打算,不論指高指低,她的夫家亦是牢牢地同她綁在一起,女官可平三妻四妾,這可不是說著玩的。沒了那些個平妻侍妾的玩意兒,雖一家之主仍是男主人,女主人卻也有了一半的決事權。

  教舍裡靜謐了片刻,遺玉腦中急轉,心頭微微發苦,早知道入了學之後日子不會是很平靜,卻也沒想到三天兩頭就要面臨這樣左右為難的境地。

  「怎麼,你不願意?」見遺玉半天沒有反應,城陽的聲音陡然冷了下去,哪還有半點剛才的親和之意,大有若是遺玉拒絕,就會發脾氣的徵兆。

  「公主明鑑,小女卻是沒有做女官的心思。」遺玉說完這話,便由坐改跪,彎腰對城陽垂首拜下。

  「盧姑娘,你可是想清楚了?」城陽聲音冷中帶了一絲怒氣,遺玉跪拜的身體卻一動不動。

  「哼!本宮從來只給人一次機會,今日的話,望你日後想起不要後悔!」城陽猛然站直了身子,冷哼一聲,衣袖一甩便沉步出了教舍。

  原本坐在她身後的五個人也都趕緊起身相隨,遺玉依然保持著趴跪的姿勢,耳中聽見有人嗤聲罵了一句「不知好歹」,等到腳步聲漸漸遠去,才緩緩直起了腰板,伸腿坐在了蓆子上。

  再抬頭的遺玉,臉上卻帶了兩分屈辱,三分無奈,還有五分冷然。

  她輕揉著左肩,苦笑著暗道:這些公主和小姐們真是吃飽了沒事幹的,才多大的年紀,竟是一個比一個心眼多,她本想安安生生地念幾年書,混個國子監的歷表出去也好找婆家,卻沒想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把書學院的兩派人給得罪了個遍。

  又記起早上看榜前盧智眼中閃過的一絲不忍,便知道他是早就知道自己會面臨剛才那一幕,她這大哥,從來對她都不是單純的溺愛的,反倒是慣常喜看她跌倒再看她自己爬起來,像是彌補了他們沒有父親的不足,長兄如父,這話倒是沒半點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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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4 11:54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一百章 發現難友

  遺玉從甲申教捨出來。已經是烈日當空,夏末天氣最是多變,她垂頭整理了一下衣著,快步朝院門外走去。

  盧智就站在書學院外等著,見她出來迎上去也不多語,兩兄妹一同朝前走了一段路,遺玉才輕聲道:「城陽公主來找的我,說是許我女官之位,我推辭了。」

  盧智點點頭,「難怪我剛才看她一臉怒色,想必是沒能對你發出來火。」

  遺玉瞪他一眼,「大哥,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你提前告訴我,也讓我有個準備可好?」

  盧智沉默了一會兒,直到兩人走到宏文路口,他突然停了腳步,轉身看著遺玉道:「準備什麼,準備藏拙麼,小玉,你可知道咱們這些庶民出身的學子,在這院裡若想安生待下去是很難的,就算你這次旬考沒有出彩,日後照樣會因為我的原因被人揪出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遺玉明眼看見盧智眼中露出的愧疚之色,心下一鈍,忙出聲道:「哥,你別多想,我也就是隨口說說,可不是在抱怨你,只是那『不交不惡』我怕是做不到了,日後她們欺負你小妹,你可是要護著點我。」

  盧智見她急著辯解,神色一轉,露出一抹輕笑,隨即扭頭抬步朝前走去,遺玉只聽他輕聲道:「咱們兄妹,自是不用多說那些個。」

  回到坤院後,遺玉將上午發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就丟在一旁,中午睡了一覺,下午去上課時人還是精神的。

  可等她進了教舍,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一眼掃去,心情卻是毀了大半。

  她矮案上的一摞紙張全都不見了蹤影,筆架上擱置的毛筆也不翼而飛,放置清水的竹筒歪倒在案上,桌面一片淡淡濕漉的痕跡,這「作案」時間至少可以推至一刻鐘以前。

  生氣是有的,但卻沒多大的怒火。遺玉從袖口掏出帕子,將席面還有矮案上餘下的水漬擦淨,又從書袋裡掏出個薄薄的墊子來鋪在席上,然後坐下。

  前排那個偷偷觀察她舉動的男學生有些驚訝地呆愣了片刻,忘記了隱蔽,被她的視線捕了個正著,一張標準的路人甲面孔上頓時露出了尷尬的神色,這人一時也忘記了回頭,只是紅著臉愣愣看著她。

  遺玉看著這個扭頭觀察她的男學生,突然覺得有些可笑,這麼傻的男孩子可不像是做慣了壞事的,楚曉絲也真是會挑人,就不知道藏東西這把戲要玩到何時,她這案上好像也沒什麼能給他們再藏的了,別明兒個她來上學,桌案沒有了那才叫好笑。

  她這邊胡思亂想著,眼神也有些飄忽,沒有看見從門口進來的楚曉絲見著她一副完好無事的模樣,狠狠瞪了一眼前排那個還在看著遺玉發呆的男學生,只可惜這一眼瞪在了腦門兒上。且她穿透力不夠,所以人家並沒發覺。

  今日楚曉絲倒是沒同長孫嫻一起,這隻蜜蜂小姐又看了遺玉幾眼,便出了教舍,直到鐘鳴之前才又回來,遺玉正捧著課本背誦下次旬考可能要默寫的內容,並沒發現楚曉絲望向自己時那抹幸災樂禍的表情。

  講解《孝經》的先生整整叨嘮了一堂課,也讓遺玉避免了沒有紙筆的尷尬,下學後她將課本收起,正要起身離開,案前卻突然站了一個人。

  抬頭一看,遺玉確定這是張生面孔,就聽對方態度和氣地對她道:「盧小姐,公主有請,你同我來吧。」

  是城陽?這書學院裡也只有一個公主,怎麼上午才見過她,這會兒又要找她過去?遺玉雖心有疑惑,但到底是公主傳喚,也沒猶豫,挎上書袋就跟著這人走了。

  身後看著他們背影的楚曉絲,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遺玉被那個陌生的學生叫去後,直接被帶到了後院先生們休息的一間憩房,這會兒先生們大多都回家吃飯,她也沒見著什麼人,那學生把她帶到地方後只吩咐她等著,然後便關門出去了。

  她沒在房裡待多久,就聞見一股奇怪的氣味,接著就覺得渾身無力,察覺到不妙的她卻已經全身痠軟地趴在了桌子上。在失去意識之前還聽見幾個人的說話聲。

  「大姐,把她關在那裡好嗎?」

  「廢話,趕緊抬人。」

  ******

  遺玉揉著發暈的太陽穴,緩緩睜開眼睛,藉著高處一扇小窗投進的光亮,環視了一圈身處的環境,小小的一間屋子,裡面擺著幾張破舊的桌案,呼吸間儘是灰塵的味道,被嗆地打了個噴嚏,她這才迷瞪過來,想起之前的事情,頓時一陣咬牙。

  他們還是國子監的學生麼,怎麼這等下三濫的手段都用的出來,迷香,那不是只有跑江湖的還有盜匪才有的玩意兒麼,真是想不到,她還有幸在這京都的最高學府裡面享受到一次這等特殊的待遇。

  不知這次又是誰的主意,把她騙去的那個人雖說是公主的吩咐,可是城陽有那麼傻麼,還會自報家門。這一手下來,既整治了她又嫁禍了旁人,可惜卻是又幼稚又可惡。真不知道她今天是踩了什麼狗屎。接二連三地遇見倒霉事。

  「嗚嗚嗚……」

  一陣哭聲讓她回過神來,若不是看外面亮光還沒到晚上,怕她是會被這鬼叫一樣的哭聲嚇到,她撐起身子繞過身前的桌案,就見兩步外的牆下蹲坐著一團小小的身影,正在嗚嗚咽咽地哭著。

  「喂。」遺玉走過去,伸手推了推對方。

  從這一團身影裡緩緩仰起一個小腦袋,是個同她歲數差不多的小姑娘,一臉灰塵和鼻涕淚水粘合在一起,髒兮兮的又有著說不出的可憐。

  「嗚……你、你醒了啊……嗚嗚……」說完便又垂下腦袋繼續哭鼻子。

  遺玉眉頭一挑,也不嫌髒。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推了推她,「別哭了,你知道這是哪裡嗎?」

  小姑娘哼哼唧唧抹了兩把眼淚,抬頭看著遺玉道:「嗚嗚……是、是甘味居……後面的雜物房……」

  遺玉這才注意到對方那身灰白的衣裳其實是牙白色的算學院常服,「你也是被迷暈了關進來的?」

  哪知她這麼一問,小姑娘又哭了起來,邊哭邊吱吱唔唔地道:「不、不是……是大姐讓我在這裡等她……」

  之後又是模糊不清地鼻音,過了一會兒,遺玉把她的話前後理了一遍,才弄明白個大概,這小姑娘從早上就被她姐姐關到這小屋子裡了,後來下午她大姐和二弟又將迷暈的她也弄了進來。

  遺玉眉頭一皺,「你大姐叫什麼?」好歹先弄清楚是什麼人把她給迷暈的再說。

  「嗚嗚……我大姐說了……不讓我告訴你……」

  遺玉一陣好笑,這小姑娘也真夠老實地,被她姐姐哄到這小屋子關起來不說,還替她打掩護呢。

  見她不答話,遺玉便又站了起來,小心在這屋子裡摸了一圈,在一架屏風後面發現了一扇門,她使勁推了推卻只聽見外面叮咣的鎖聲,顯然門被人從外面上了鎖。

  又找了半天,發現除了高處一扇小窗,這屋裡別的窗子都從外面被釘地死死的,她站在窗子下面喊了一陣,直到嗓子都有些啞了也沒見人應聲,嘆了一口氣又坐回到那小姑娘身旁。

  「喂,你大姐是書學院的學生?」一時半會兒也出不去,她還是先套套話好了。

  「嗚……嗯……」

  「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我叫小昭……」遺玉嘴角微抽,小昭,這名字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小昭啊,你姓什麼?」

  「我、我姓楊。」

  「姓楊啊,那你是叫楊昭對吧,好名字。」看來把她弄到這裡的兩姐弟是姓楊的。

  「不是,我叫楊小昭。」楊小昭姑娘被遺玉一句句話地哄著說了半天,這會兒也漸漸收了眼淚,抬起小臉答起話來。

  遺玉糾結了一下。還是決定尊重人家小姑娘的名字,「小昭啊,你大姐說了什麼時候來接你嗎?」說著就從袖裡掏出了帕子,伸手托起對方的小腦袋,將那她臉上的淚跡和土灰慢慢擦淨。

  楊小昭的臉上又露出了傷心的表情,小聲音細細的,「沒有,大姐說我乖乖在這裡呆著,等她高興了就會來接我。」

  遺玉皺起眉頭,給楊小昭擦臉的動作又輕柔了一些,待那小臉能看清楚模樣,才將帕子收了回來。這是個滿漂亮的小姑娘,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很符合當下的審美觀。

  「你、你別擔心,我大姐雖沒說什麼時候來接我,可我二哥一般天黑前都會來放我出去的。」

  遺玉一愣,合著這小昭姑娘並不是第一回被關了,這到底是什麼哥哥姐姐,有這麼欺負自家人的嗎?

  她倒是不擔心,只是被關在這裡,頂多餓餓肚子,現下看時辰已經是離下學那會兒過了至少半個時辰,盧智接不到她人,自然會想辦法找她。

  「小昭,你姐姐和哥哥這般欺負你,你都沒與你爹娘講過嗎?」

  楊小昭神色一暗,「我爹爹前個月去世了,我娘、我娘被大娘趕走了。」

  遺玉腦子頓時卡殼,好半天才又找到自己的聲音,「對不起啊……」

  之後兩人便沒有再說話,時間就這樣靜靜流淌,直到外面天色暗下,屋裡逐漸漆黑,也沒見有誰找來。

  楊小昭慢慢朝遺玉身邊挪了挪,兩人肩並著肩,遺玉能察覺到對方微微發抖的身體,有些遲疑地問道:「你冷麼?」

  「我、我害怕,他們是不是不準備來接我了?」

  遺玉不知如何回答她,這天一黑,人的情緒本就會變得脆弱一些,剛才還不甚擔憂的她,此刻也漸漸起了憂心,抬頭看了一眼高處窗子,輕嘆一聲,伸手環住了楊小昭的肩膀。

  「放心吧,會有人來接咱們的。」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一章 誰先找到

  話說下午下學之後。盧智在書學院門外等了一刻鐘也沒見到遺玉的人影,就進到院裡去尋人,看到空蕩蕩的丙辰教舍後,他才心生不妙。

  在教舍裡來回走了一圈,找到遺玉的矮案,上面雖然擺設整齊,但案上的紙筆還有席上的軟墊均不見蹤影,略一思索後,他便快步出了教舍,一路跑到甘味居去。

  進了甘味居,盧智在用飯的眾學生間先掃了一圈,尋著幾個看著眼熟的墨灰常服學生,便朝那桌走去,桌後有個正在夾菜的長臉少年見到盧智朝他走來,略一遲疑便站起了身子,身旁兩個人順著他的視線扭頭,看見了盧智,也都站了起來。

  「盧兄。」

  盧智一點頭,「三位,下學後可曾見過舍妹?」

  三人回想了片刻,左側那個少年有些遲疑道:「似是看見有個男學生帶著她朝後院去了。」

  後院?盧智眉頭輕皺。「可是知道帶她走的是何人?」

  那少年輕輕搖頭,「不認識,雖也是書學院的學生,卻眼生的緊。」

  盧智這才拱手對三人一禮,「多謝。」

  說罷他便快步離開了甘味居,留下桌邊三個少年面面相覷,那個長臉的少年略帶疑惑地問另外兩人,「這是找不見人了?」

  「誰知道呢,好好的一個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

  「那也不一定,聽說那盧小姐上個月底旬考學評得了甲,上午好像還被城陽公主尋去問過話……」

  杜若瑾今日下午並沒有課,但還是照常在太學院後院憩房作畫,此時離下學已經有一段時間,坐在書桌前的他,輕輕將桌上近日來畫的第四張月夜圖輕輕捲起,搖頭輕嘆一聲,俊秀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喃喃自語道:

  「那日的畫卷也不知被誰撿了去,可惜、可惜。」

  將筆墨都重新擺好,他才出了憩房準備回府去,獨自走到太學院門口,忽見眼前一道人影飛快跑過,一愣之後就出聲喊道:

  「盧公子。」

  在甘味居得了消息,一路朝書學院跑去的盧智,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了自己,立刻停下腳步。回頭一看。

  「為何這般慌忙,可是出什麼事了?」

  盧智心底焦急,但還是禮貌答道:「杜先生,舍妹自下學後便不見了,我正尋她。」

  杜若瑾只是略一頓,便道:「走,我與你一道去找找。」這國子學裡的彎彎道道很多,他在這裡待了三年多,該知道的事情卻是不曾少知一分了,這學裡每年都會莫名其妙地失蹤幾個學生,後來不是在熒湖裡找到腐屍,那便是在花園身處挖出埋骨的。

  盧智聞言並未拒絕,遺玉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這會兒莫名其妙就不見了蹤影,往好了說是被人帶走了,往壞了說——當下還是趕緊找人是好!

  杜若瑾幾步跟上盧智的步伐,兩人很快便跑到了書學院的後院,分成兩頭在後院的一間間地尋人。

  可是他們查遍了後院所有的房間也沒能見著半個人影,從兩側匯在一處後,兩人臉色都很不好看。

  沉默了片刻,盧智沉聲對杜若瑾道:「杜先生,煩勞你到坤院去看看小玉是否回去了,我在這附近再找找,若是尋著人,咱們在甘味居前面見面。」

  杜若瑾正色應下後便轉身疾步離開,盧智則繞到書學院後院的小門處,推開未曾上鎖的門扉,進了通往院後林子的小路。

  他步子並不快,時不時低頭注意著腳下,突然看見不遠處草地上落著的一件東西,連忙跑過去撿起一看,卻是一個坐墊,正是兄妹倆離家前盧氏給他們塞在囊袋裡的,一人一個,他的那個大些,遺玉的要小些。

  聯想到早先在丙辰教舍見到遺玉座位上的情景,盧智拿著坐墊的大手頓時一緊,眼中閃過厲色,他左右將附近地上看了一圈,並沒再發現什麼東西,才又朝著坐墊落下的方向一路繼續找下去。

  杜若瑾疾步趕到了坤院,很少這般劇烈運動的他臉色泛起了一絲不正常的潮紅,強忍著胸間的悶痛,出聲詢問守在院外的兩個僕婦。

  「書學院的盧小姐可是回來了?」

  「不曾見著。」

  「速進去找找,若是人在,請她出來。」

  兩個僕婦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便進了院子,不大一會兒卻帶著遺玉的丫鬟陳曲走了出來。

  今天下午遺玉出門上課時候曾對陳曲說過晚飯要在房裡吃,陳曲便看著時辰去取了晚飯回來,可惜都過了下課時間好久。也沒見自家小姐回來。

  杜若瑾看著只有陳曲一人來應,心知不妙,但還是問道:「你家小姐呢?」

  「小姐沒回來啊,杜先生,出什麼事兒了?」

  杜若瑾臉色再變,只覺胸中一悶,也顧不上回答陳曲,轉身掩唇一陣劇烈的咳嗽,陳曲和僕婦們見了,慌忙湊上前去,「杜先生,您這是怎麼了?」

  「咳咳、你去甘味居前面……咳,找盧智,告訴他,你家小姐沒有回來,咳咳、快去!」

  勉強將這句話說完,他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陳曲雖心有擔憂,但還是聽話地應了,邁腿朝遠處跑去,兩個僕婦則小心攙扶著杜若瑾在院門外的小凳上坐下。

  休息了片刻,杜若瑾覺得胸悶之感好了一些,不顧兩個僕婦地阻攔。起身再次朝學院方向疾步而去。

  天色漸漸暗下,國子監各處都點上了燈籠,而甘味居東側小林裡的幾間雜物房卻逐漸籠絡在黑暗中。

  兩個被關在一起的小姑娘此刻情況很是不妙,楊小昭因為早上起就沒有吃過東西,這會兒已經餓的頭暈眼花,而遺玉因在這空氣不流通的房間裡待了一個多時辰,先前所中迷香的副作用出現了。

  「小玉,你……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兩個小姑娘先前正在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起初遺玉發抖,楊小昭還當她同自己一樣是有些害怕,可是這會兒卻察覺出不對來。

  「小、小昭。我覺得很冷。」遺玉一字一句地講完,又打了幾個哆嗦,抖著手將外面的紗衣又裹了裹。

  「冷,」小昭一愣,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是有一些冷,又提起力氣伸手在遺玉身上探了探,頓時用著乾啞的嗓音低叫道:「小玉,你在發熱!」

  遺玉眼神一陣恍惚後,並沒有答話,反而是咬著牙扶牆站了起來,小步朝對面透著微弱月光的窗下走去,不理身後楊小昭的詢問,從肩上挎著的書袋裡,抖著手掏出課本來翻開,「撕拉」一聲扯下一張揉成紙團,使勁朝著那窗口拋去,可惜卻打在窗欄上反彈了回來。

  「小昭,來、來幫我……」

  楊小昭一愣之後,忙跌跌撞撞地挪到她身邊,兩人便一頁一頁撕扯著書頁,揉成紙團,朝窗外丟去,好半天才算仍了四五個紙團出去。

  遺玉的想法很簡單,她們兩個現在的狀況都不好,聲音比貓叫大不了多少,一個是餓的沒有力氣,一個則是頭疼發冷,到了半夜這裡的氣溫會更低,指不定兩人夜裡昏迷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盧智發現她不見了,一定會去找她,這國子監雖大,可她們也不是在什麼深窟密窖裡,總會查找到這地方來,介時就算她們昏迷過去,只要有人看見那些紙團。便不會錯過。

  丟完紙團,她們又相互攙扶著回到了窗子對面的牆下坐下,緊緊挨在一起,靜靜等著時間的流淌。

  魏王府梳流閣

  在廳中六盞鶴騰宮燈照耀下,披著外袍的李泰靠在一張籐椅上,隨意翻著手裡的書卷,披散在椅背的長髮還帶著許些濕意,耳中忽聞微弱動靜,目光並沒從書上離開,而是低聲問道:

  「什麼事?」

  屋中掠過一道黑影,就見一名黑衣劍客在籐椅前五步處站定,來人微不可聞的動了動唇,正待翻頁的李泰卻頓住了。

  片刻後,籐椅上的人影一動,兩下便將肩披的外袍套上,取過籐椅背上搭著的寶石腰帶扣在腰間,略提聲喚道:

  「阿生,備馬。」

  此刻已近子時,盧智在順著書學院後的小路找尋未果後,到甘味居去卻見到了前來報信的陳曲,當下又折回坤院,喊了不少交好的同窗一起在國子監裡四下尋找起來。

  夜色越濃,盧智的心情越是陰沉,他從城陽身邊的人那裡探得,公主並未有找遺玉麻煩的打算,國子監前後兩門守衛又未曾見過遺玉出去,顯然人還是在這學裡,偏就是尋不著半點蹤跡。

  同一時間,與宏文路交叉的志銘路直通的國子監大門處,八名守衛剛剛合上大門,正待換班,忽聞遠處一片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頭頂清嘯一鳴,就見夜空中一隻雪白的凶禽衝著他們直撲而來,幾名守衛頓時慌亂,待要拔劍,那凶禽卻堪堪錯過他們,巨大的翅膀扇起的風聲猶在耳邊迴響,馬蹄聲停頓在了門的另一邊。

  「開門!」一聲暴喝響起,「魏王殿下在此,還不速速開門!」

  守衛們這才鎮定一些,慌忙將三人高的大門拉開,隨著門軸壓抑的轉動聲,守衛們抬眼去辨門外之人。

  就見在門頭四隻火紅燈籠的映襯下,一縱五匹駿馬踢踏著足音,為首一匹鬃毛黝黑的馬匹率先仰蹄奔入門內,身後四名騎者緊隨其後,守衛們轉身只來得及看見那黑馬之上人影翻飛的長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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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5 12:1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2-5-5 12:15 AM 編輯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二章 真假難辨

  李泰一行縱馬穿過志銘路。在宏文路口勒馬停下後,便略提聲喚道:「銀霄!」

  在他們幾人頭頂盤旋的雪白凶禽遂利嘯一聲,揮動著兩隻展開足有近丈長的巨翅逐漸飛遠,嘯聲不斷。

  甘味居後小林的雜物房中,遺玉的發熱症狀愈加嚴重,此時縮成一團和楊小昭緊緊挨在一起,腦中的暈眩之感加上愈加升高的體溫,讓遺玉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小屋裡只餘兩人一沉一緩的呼吸聲,四下一片寂靜。

  忽然聽見了耳中隱約響起的嘯聲,兩個小姑娘均是一愣,楊小昭用著無比沙啞的聲音低語道:「小玉,你聽見什麼聲音沒?」

  遺玉這會兒燒的迷迷糊糊的,但聽見屋外連綿不斷的叫聲,精神卻是一震,抖動著發青的嘴唇張口道:「你、你快去窗戶下面喊,使勁兒喊……」

  楊小昭亦若有所覺,撐著身子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下,緩了幾口氣,方才大聲喊叫道:「爹、爹來救我!娘!」

  她聲音嘶啞,這麼全力喊出來,雖然還不如平日提聲說話的音量大,但是在夜空中來回飛翔的銀霄,卻在她喊到第二遍時,巨翅一轉,尋著一個方向直撲而下。

  楊小昭喊了四五遍就沒了力氣,見無人應答,一時跪坐在窗下,嗚嗚哭了起來,遺玉喘著粗氣喚了她兩聲,忽覺屋內陰影跳動,抬頭就見窗口處有道白影一閃而過。

  片刻後,在宏文路口,馬背上閉眼靜候的李泰,待耳邊嘯聲再響,手中韁繩側拉,跟著空中那道白影一路疾風而馳,身後同樣在國子監四處尋找遺玉的眾人,自然也聽到了銀霄那陣動靜頗大的嘯聲,杜若瑾扶著牆垣立在原地,看著遠去的馬匹,目中露出難解的神色。

  正在後花園處找尋的盧智,抬頭看見空中的白影,面上一愣,隨即露出喜色。

  在銀霄的指引下,李泰馭馬穿入甘味居後面的小林。在林中一排房舍前翻身下馬,跟隨李泰前來的四個人則動作迅速地分頭開始在附近查找。

  「殿下。」一人高喊一聲,站在房前的李泰方移步過去,順著那人的手指看到牆下幾個紙團,目光微閃,伸手一揮。

  便有一人走到這間屋門前,對著那上了銅鎖的門扉飛身一腳,一聲巨響後,門板既被踹開,這人率先走了進去,片刻後就聽他出聲回稟道:「就在這裡!」

  李泰側身走進小屋,撲鼻而來的灰塵和發霉的潮氣讓他身形微頓,繞過眼前一道破舊屏風後,透過高處窗子灑進的淡淡月光,看見屋裡凌亂的矮案間,窗下和牆邊正各有一道人影。

  遺玉背靠著牆面,呼吸短促,聽見動靜,側頭迷茫地朝一處看去,只見一道黑影逐漸靠近,接著頭頂微弱的光亮也被遮去。身子一輕,即被人彎腰抱起。

  魏王府凌沛院

  客廳裡共坐了三個人,正靜靜聽著垂首而立的一人低聲稟報:

  「……然後他們就將盧小姐帶到了甘味居後面的雜物房裡,同那楊姑娘一起關了起來,打算過上兩日再將人放出……這些就是他們交待的。」

  盧智握緊了身下紅木雕花椅的扶手,微微垂頭,掩去眼中狠色,沒想到城陽公主還有長孫嫻皆參與到了這件事中,他應該感嘆遺玉的福大命大,沒讓她們動了殺意,只是打算關上兩天便放人麼?

  杜若瑾將拳頭抵在唇邊,忍著咳意問道:「你、你確定那人說是嫻妹、長孫小姐指使的?」

  「回杜公子,他們只說是依著楚小姐的意思,而楚小姐又是——」

  「咳、咳咳!」一陣劇咳打斷了這人的話,杜若瑾扶著胸口,強忍到喉的腥甜,插話道:「那就不一定是長孫小姐指示的……咳咳……」

  「……」廳中稟報之人遂不再言語。

  盧智雙眼一眯,坐在主位上的李泰一語不發地輕扣著手中的茶盞,平靜的臉色讓人看不出喜怒,又過了片刻,就見盧智起身走到他跟前,躬身一拜,道:

  「此次多謝殿下相助,盧智還有一不情之請。」

  聽到上座那人輕「嗯」了一聲後,他才又道:「剛才王太醫也說了,舍妹現下身體虛弱,需得靜養幾日——」

  李泰伸出一手,打斷他剩下的話,低聲道:「這幾日盧小姐便宿在本王府上。今晚你且住下,明日我派人同你一起去趟國子監。」

  盧智恭聲應了,而後才又轉身對著杜若瑾一禮,「多謝杜先生今日幫忙,改日盧智定當登門拜謝。」

  杜若瑾輕輕搖頭,想要說什麼卻是又一陣咳聲。

  「來人,送杜公子回府。」李泰一聲令下,便有兩名下人進了廳中,將因身體有恙而面色蒼白的杜若瑾恭送出門。

  等他走後,那稟報事宜的探子也彎腰退下,廳中僅剩李泰和盧智兩人,他們之間寂靜了半晌,李泰掌上那杯茶漸漸涼去,卻不見他飲上一口。

  「盧智,你是個聰明人。」

  盧智眉心一跳,低頭不語,他是個聰明人,所以早在杏園便隱隱發現了魏王對遺玉的態度有些不對之處,而今日一事,卻讓他腦中隱隱敲響了警鐘。

  魏王從來不是什麼有多餘善心的人,當年救助盧氏母女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絕對不會是因為那些同情之類的東西,他在文學館做文士已有一年多。雖並不是魏王府上的人,卻也在旁人的刻意之下看見且聽見過不少事情。

  對這位有些冷血的皇子,他是畏大於敬的,這人似乎從不發脾氣,卻也沒人見他有過什麼愉悅的時候,那對異於常人的眼瞳,更是讓他整個人都妖異了三分。

  京中三年,從國子監不少私下流傳的魏王事蹟中,聽得這位四皇子,眼睛一開始並不是這般異常,好像是因數年前一次意外受傷後,瞳孔才變了色,只是從未有人敢將這事情擺到明面上講。

  今晚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遺玉失蹤之後盧智是很擔心,原想著到了深夜再找不到人,他便會親自上門去找魏王求助,卻沒想到這位竟然親自去了一趟。

  今晚之事想必此刻已經報到了不少人的耳中,盧智自是不信眼前這位心機莫測的魏王殿下是由於擔心他小妹才親身營救,再聯想到近日以來京中的流言,大概,他已經猜到了一些……

  李泰將茶盞擱置在一旁茶几上,輕微地擦碰聲將盧智喚回神來,見到上座那人起身,自己也連忙從椅子起來,躬身敬送對方出了客廳。

  待李泰身影像消失在門口,盧智才又直起身子,面色僵硬了半天後,唇邊緩緩露出一絲苦笑來,真是那樣,又該如何是好……

  國子監書學院

  長孫嫻坐在案前,看了一眼已經席地坐下的授課先生,側頭瞄了左側本應坐著楚曉絲,現下卻是空蕩蕩的矮案,再朝窗下那個同樣無人的座位一掃,直到鐘聲鳴起,這兩張桌案的主人依然沒有到場。

  下學後,長孫嫻詢問了座位右邊的少年,是否知道楚曉絲去了哪裡,得到對方同樣疑惑的回答後,便皺著眉頭出了教舍。

  她走到書學院門口,卻被等在門外的一人攔下,「嫻妹。」

  杜若瑾的氣色比起昨日略顯蒼白,長孫嫻見到他這模樣,一愣之後,臉上帶了些憂色,出聲詢問道:「瑾哥哥,你那老毛病又犯了?」

  杜若瑾搖搖頭並未回答她這個問題。「你現下可是有閒,我想同你聊聊。」

  長孫嫻僅猶豫了片刻,就點頭應道:「好,那咱們上雲淨茶社去。」

  一路上兩人並沒過多言語,正在思索著旁事的長孫嫻並沒注意到杜若瑾暗自觀察她的眼神,有著說不出的疑色。

  兩人從國子監前門出去,在對街的雲淨茶社要了雅間坐下。

  「瑾哥哥找我所為何事?」

  杜若瑾看著對面這張柔美的小臉,好半天才直直開口問道:「盧小姐失蹤之事,你可知情?」

  長孫嫻面上微露驚訝,聲音也略有提高,「什麼!盧姑娘失蹤了?難怪今天早上沒見她來學裡——對了,曉絲也沒來,你說她該不會也出什麼事了吧?」

  杜若瑾微微一怔,下意識問道:「你不知道?」

  長孫嫻眉頭輕皺,略一思索後,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瑾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咱們相識七年,你連我都要懷疑?」

  見她面色難看,又隱隱露出一絲委屈之色,杜若瑾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忙補救道:「嫻妹,你別生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哪個意思,不是懷疑我同那盧姑娘失蹤的事情有關麼?」長孫嫻聲音一時犀利起來,放在案上的手也緊緊握成了拳頭,一副強壓憤怒的模樣。

  杜若瑾眼中閃過一絲歉意,片刻後,方才和聲道:「嫻妹,實是我隨意聽信了別人的話,這才胡思亂想,你的為人我是知道的,我也是因為昨日知曉你在放榜後沒有去尋盧小姐,當你對她不喜,這才……」

  「哼!」長孫嫻神色並未緩和,冷哼一聲後,語氣帶上了三分傲氣,「想我也是堂堂尚書府的大小姐,怎會與那些庶民出身的小姑娘為難,她旬考學評是得了甲,可我那爾容詩社,也不是單單憑著一個學評就能進的!」

  見她怒氣更勝,杜若瑾只覺自己越說越錯,胸口一悶,便咳出了聲音,長孫嫻見他這模樣,忙按下了怒氣,湊到他身前幫他拍背,語氣也帶了些緊張,「瑾哥哥,你到底怎麼了,前幾日不還好好的嗎?」

  「咳咳、不要緊,就是昨夜休息時受了些風寒……」杜若瑾並沒有把自己昨日在國子監裡來回跑了幾趟找人的事情同她講。

  恰好這時敲門聲響起,店小二將茶點擺在桌上又躬身退下,長孫嫻提壺倒了一杯熱茶,輕輕吹罷,小心地送至杜若瑾手中。

  「快喝些熱茶順一順。」

  杜若瑾接過杯子,飲了兩口方才感覺胸悶緩解,又見她臉上怒氣已經淡了三分,便趁熱打鐵,想著早些安撫了她為好,「先前是我不對,你莫要再生我的氣,可好?」

  長孫嫻眼神飄忽了一陣,方才緩緩點頭,又輕嘆一聲,「瑾哥哥,我也不是故意對你發脾氣,只要想著你為了一個才認識沒多久的姑娘就懷疑我,心中便難受的很。」

  這話說完,杜若瑾那略顯蒼白的俊臉上,卻帶了些淡淡的紅意,低下頭聲音柔和道:「你我自幼便有兄妹之情,我自是不會為了外人去為難你,可昨日之事真是有些驚險,這才一時迷了頭腦……」

  接著他便將遺玉失蹤之後的事情略略向長孫嫻講了,卻沒注意到在提到魏王到國子監救人時,她一雙美目中閃過的異色。

  「這麼說,是魏王殿下救了那盧姑娘?」

  「嗯,也多虧了是他帶著銀霄趕來,不然盧姑娘恐有性命之憂。」

  長孫嫻伸手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輕輕晃著杯中冒煙的茶水,聲音略帶了些疑惑,「魏王殿下是怎麼知道盧小姐失蹤的?」

  杜若瑾苦笑,道,「動靜鬧的那般大,整個太學院都被盧智喊了小半出來尋人,但凡是在國子監有些眼線的,怎麼會得不到信。」

  長孫嫻握杯的手一緊,笑道,「聽說盧智並不是魏王府的人,可殿下卻這般緊張他那妹妹,想那盧智經此事,怕是會死心塌地跟著魏王了。」

  杜若瑾遲疑了片刻,緩聲道:「咱們還是不要議論這些為好,對了,那楚曉絲,你日後莫要再同她來往了,小小年紀心腸便如此歹毒,今日她沒去上課,怕是已經東窗事發。」

  「這……這怕是有什麼誤會吧,我同曉絲相交兩年,只覺得她性子直些,倒是沒什麼壞心眼。」

  杜若瑾聽她這般說,便搖頭,「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你繼續與她交好,怕是日後會被她連累,還是早早遠了去,免得她再借你名聲行那些污損之事。」

  長孫嫻這才輕輕點頭「嗯」了一聲,不再接話。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三章 囹圄

  遺玉經過王太醫的診療,過了兩個時辰發熱症狀就消失了,又被丫鬟們服侍著灌下藥汁,身上殘餘的迷香也得到了清除,凌晨時候,人便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睜眼就是輕緲的紗帳,四周流動著淡淡草藥的苦味,盯著床頂看了一會兒,遺玉才緩緩側過頭,臉頰碰觸到一側有些微涼的瓷枕,看著對面靠牆站立的兩個正在小打著哈欠的丫鬟。

  「水。」嘴裡儘是湯藥的苦味,她記得昨晚迷迷糊糊被人灌了好幾次藥。

  聽見她喊叫,兩個丫鬟連忙湊到床邊,隔著紗帳,人臉有些模糊,但她們一靠近,遺玉還是認出這兩人正是當初在杏園照料她的平彤和平卉兩姐妹。

  昨晚的記憶很混亂,好像從她開始發熱就有些神志不清,後來聽見小屋外頭的動靜,隱約似有人將她從那小黑屋裡抱了出來。

  「水。」

  「盧小姐,王太醫吩咐過,您若醒了需得先將藥飲了。」

  遺玉點點頭。只要能喝就好,她實在是渴的緊。見她答應,平彤忙小跑了出去,平卉則將紗帳捲起,扶著她緩緩坐了起來,將瓷枕撤去,換上了兩個鬆軟的墊子靠在她背後。

  不大一會兒平彤便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汁回到屋裡,蹲跪在床邊,用勺子舀出一口,小心吹了送至遺玉唇邊。

  遺玉這會兒身上尚痠軟無力,張嘴讓她餵自己喝了,只是藥一入口,她立馬微微皺起了眉頭,真的很苦,比她剛才嘴裡的餘味還要苦。

  看平彤又盛了一勺要送入她口中,遺玉輕輕搖頭,「你吹涼一些。」

  平彤乖乖應了,一邊小心用勺子勻著碗裡的藥汁,一邊悄悄抬頭打量她的神色。遺玉這會兒已經清醒,看見她那小眼神,微微一笑,用著有些沙啞的嗓音問道:「看我做什麼?」

  平彤被她這突然一問,手上一抖,險些將藥汁撒出去,又見遺玉臉上只有笑容,並沒有責怪的神色,才膽子大了一些。「盧小姐,您還記得奴婢們嗎?」

  遺玉點點頭,看了一眼她,道:「你是平彤,」又看了一眼另一個同樣有些眼巴巴地望著她的小姑娘,「你是平卉。」

  兩人見她記得名字,頓時露出喜色,聲音也有些興奮,「盧小姐還記得咱們。」

  自然是記得她們,若說遺玉剛醒那會兒還有些恍然,這會兒看見她們姐妹已經清楚,自己現下是在魏王的地盤上,昨晚她定是被李泰的人給救了。想來是昨晚尋不到她,盧智才去找了魏王,當時她是隱約聽見了陣陣嘯聲,才讓楊小昭呼救,只是沒想到竟真的起了作用。

  藥汁已經漸漸溫下,遺玉示意平彤將碗送到她嘴邊,伸出發軟的手托著,一口氣將那碗藥嚥下後,用清水漱了幾次口。嘴裡的苦味才算淡了一些。

  她側頭打量了一遍這屋裡的擺設,家具、瓷器、字畫無一是尋常物件,「這是哪?」

  「回盧小姐,這裡是魏王府。」

  遺玉視線正落在斜對面一架刺繡屏風上,聽見平彤這般回答,一愣之後,壓下臉上微驚的神色,「你們知道我大哥這會兒在哪嗎?」

  「盧公子昨晚宿在霽雲院,小姐可用奴婢去通傳一下?」

  遺玉點點頭,平彤快步走出了房門,平卉則繞到屏風後面取了一件外衣來給她套上,然後將紗帳放下。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遺玉扭頭看去,就見平彤打了簾子,盧智從外廳走了進來。

  平卉搬了椅子放在床邊,他坐下後便出聲讓她們下去,兩個丫鬟都沒有異議,躬身退下,還不忘將門簾掩好。

  遺玉伸手將紗帳撥開一些,看清盧智略顯憔悴的面容,心中升起一股歉意來,似乎她總是要惹上一些麻煩,然後再讓盧智來給她收尾,不過客氣的話,他們兄妹間是不會多說的。

  盧智細細打量了她的小臉,見她唇上雖有些干裂,但精神還是不錯的,遂憂色一消。反帶上微微怒意,聲音聽著也很是嚴厲,「你知道昨天有多危險嗎?」

  遺玉自然知道自己昨天貿然就跟了別人走是極其不明智的行為,但是她實在是沒想到會有人在學院裡就敢使那等下三濫的手段。

  「哥,我知道錯了,昨日我是大意了,才給了別人可趁之機。」認錯是必要的,盧智難得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她認錯態度可一定要良好才行。

  盧智見她主動承認錯誤,一愣之後,輕嘆一聲,垂頭沉思了一會兒,再看向她時,卻是半點沒了剛才的怒氣,「我也有錯,只當打聽了城陽沒有對你下手的打算,就以為不會出差子了,卻沒想到……」

  接著盧智便將楚曉絲如何找到城陽公主的人,商議把她關上兩天算做教訓的事情同她說了,又將這學裡好些彎彎道道的事情也一併給她講了。

  遺玉聽完只是默不作聲,往日那對晶亮的眼睛此刻帶著些黯然,她是猜到昨天的事情跟楚曉絲撇不開關係,卻沒想到城陽的人也對她下了手。那天中午她故作了低姿態想要平息城陽對她的怒意,卻不想仍是被人隨意拿來出氣。

  說來那些人根本就沒將她的性命看在眼裡,隨便就給她下了迷香,又將她丟在密閉的小屋裡,真在那裡關上兩天,依著昨日她發熱的情況,怕是去了半條命都不只,就因為她拒絕了城陽公主那需要拿人生來換的施捨,就因為她無意駁了楚曉絲的面子,那些人便要這樣「教訓」她。

  如此被對待,她怎麼能不生氣。怎麼不能憤怒?可是,在憤怒之餘她更多的卻是無力感,她再憤怒又能如何,城陽公主不用說,自然是她惹不起的人,別說她現在活的好好的,就算她真地被公主給整死了,人家也不用付出半點代價來。

  而那楚曉絲,雖然她爹只是五品博士的文銜,可她身後的人是長孫嫻,堂堂尚書左僕射長孫大人的嫡女!

  國子監中的這些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遠比她想像的更要早熟,心思更要深沉,更要狠!在這個對女性極其寬鬆的時代,身在王侯將相家,她們早早就不是正待懷春又不知世務的少女。

  通過籠絡未來的女官以達到日後掌握官吏目的的公主絕對不只城陽一人,這些公主小姐們不僅是男人們野心道路上的棋子,同時也在借用著男人們的勢力不斷地擴大著自己手中的籌碼。

  想想歷史上的唐朝,在那般寬鬆的社會風氣下,出過多少野心蓬勃的女人,謀權篡位,禍國殃民,媚君惑主,哪一樣大事件後沒有女人的身影在……遺玉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覺得從沒像現在這般看清這座繁華瑰麗的長安城背後隱匿的陰暗和危險。

  「小玉?」盧智看見她一副怔仲的模樣,還當是剛才自己說的那些聳人聽聞的事情嚇到了她。

  遺玉回神對他扯出一抹無力笑容,「大哥,你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咱們也攢了不少錢,帶上娘和二哥一起,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繼續種田度日。」

  盧智身形一僵,眼中數種情緒一閃而過,最終化為一聲輕嘆,低聲道:「小玉,已經來不及了,咱們兄妹已然是陷了進去。大哥知道的太多,而你、你……」他的聲音頓然停頓在這裡,低頭不再言語。

  遺玉聽了他的前半句,神情已經有些飄忽,並沒注意到他後面未曾講完的話,片刻後閉上眼睛放鬆自己靠在床頭。

  兩兄妹各懷心思,房中空氣凝滯了一陣,淡淡的苦藥之氣就像他們的心情,縈繞在兩人周圍,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色漸亮,隱隱聽見悅耳的鳥鳴聲響起。

  「大哥。」

  「小玉。」

  同時兩聲出口,兄妹兩人視線一對,瞬間皆輕笑出聲,之前圍繞兩人之間的那股沉悶之氣似是被這笑聲打散,等到笑聲停下,他們臉上竟沒了剛才那般負面的情緒。

  「你先講。」盧智對遺玉點頭示意,這裡雖是別人的地盤,但兩人都是聰明之人,自不會說些會讓人拿住把柄的話。

  「大哥,你說,這長安城裡最貴氣的地方在哪?」

  「自然是皇宮。」盧智眉頭一挑。

  「這皇宮裡,最厲害的人是誰?」

  「是皇帝陛下。」盧智順口答完,目中精光便勝一分。

  遺玉一笑,再問,「我打你一拳痛,還是二哥打你一拳痛?」

  「盧俊。」

  「但若是我拿了刀子呢?」

  「我會躲。」

  「若是你躲不了呢?」

  「……」盧智眉頭微皺,遺玉不待她想出答案,便又笑道:

  「有娘在,這種情況自然是不會發生。」

  「娘……」盧智略一沉思,目中精光再盛一分。

  遺玉伸手揉了揉左肩,又問:「我揣了錢袋子躲在人群裡,偷兒就不會將錢袋摸去了嗎?」

  盧智搖頭。

  「我若是將錢袋給眾人看,偷兒會在這時候竊我麼?」

  盧智再搖頭。

  「若是那偷兒改成強搶,我該讓他得手嗎?」

  盧智略一遲疑,目中那種堅定之色卻是已經漲到了極點,隨後他又有些驚訝地看著遺玉,半晌才道:「你、你竟是這樣想的?」

  遺玉點點頭,微微調整坐姿,讓他能看清楚自己的眼神,「大哥,我是已然想通了,你要想做什麼,就去做,還記得在公主宴上,你曾對我說過的話麼?」

  「忘不了。」

  「好。」遺玉撐著身子探向前去,伸出一隻手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妹信你。」

  盧智搖頭一笑,伸出一隻大掌來,兩隻手擊在一處,一連三下清脆的響聲,似是在這一刻為日後之事做了見證。

  「對了,大哥剛才想說什麼?」

  「已經忘記了。」

  「啊?」

  ******

  魏王府梳流閣

  聽完探子的回報,李泰一手輕托著茶盞,目光停留在杯中,底部已經沉澱了一些茶葉,可仍有幾片茶瓣悠閒地懸浮著,既不會浮上水面,亦不會沉入杯底。

  「讓盧智身邊的人撤走,去把阿生找來。」

  「屬下遵命。」

  探子躬身退去後,李泰才將手中茶杯送到唇邊,輕飲一口,目光微閃。

  盧智天一亮便離開了魏王府,照常去國子監上課了,順帶也幫遺玉捎假去。

  他走後,遺玉吩咐兩個丫鬟到外間去守著,正準備再補會兒眠,還沒剛躺下,就聽見了外間傳來的兩聲尖叫。

  「怎麼了!」遺玉喊了一聲,卻不見動靜。

  她這才慌忙從床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掀開紗帳準備套上鞋子下床去,卻抬眼看見屋裡的門簾從外面被頂開,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跌了進來。

  遺玉眨眨眼睛,看著那玩意兒哼哧哼哧爬了起來,又一步兩晃朝自己走近,一時間仍保持著套鞋子的動作,直到對方挪到自己跟前一步處。

  「喲!」銀霄在遺玉床前立好,昂起脖子短叫了一聲。

  遺玉緩緩收回提鞋的手,將雙腳飛快地縮回到床上,銀霄卻比她動作更快,身子向前一倒,一顆鳥頭剛好搭在床邊。

  「喲!」它又叫了一聲,遺玉小心往床裡面縮了縮,低頭靜靜看著它,其實她也不是害怕,只是反射性地迴避。

  「喲。」銀霄見到她的動作,第三次發出了短促的叫聲,只是這次遺玉卻彷彿聽見了那聲音中隱含的一絲——委屈?

  她搖搖頭,甩去心中莫名其妙的想法,有些為難地看著趴在她床邊一動不動的銀霄,這只「偽神雕」也不知道到底是看上她哪點了,似乎特別喜歡跟她套近乎。

  不過昨晚確實多虧了它自己才能得救,神志不清時候聽見的那陣陣嘯聲,彷彿救命的福音一般。想到這裡,遺玉眼神柔軟了幾分,再看著銀霄那血紅的眼睛珠子和赤金的大喙也不覺得可怖了。

  一鳥一人就這麼對望了半天,改為靠坐在床上的遺玉漸漸覺得睏意湧上,不知不覺便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呼吸就平緩起來。

  見她睡著,銀霄又在床邊趴了一會兒,直到外面響起隱約的動靜,才把身子直了起來,扭著身子朝門口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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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5 12:40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四章 心境漸變

  遺玉再次醒來後,見到床頭不見了銀霄的身影,便喊了平彤和平卉進來問話。得知是阿生來將它帶走後,有些驚訝,她還記得那個笑的很開朗的青年人,只是已經幾年沒曾見過了。

  在魏王府住了兩日,停了湯藥後,遺玉一早便被盧智接走,回到學宿館的坤院。陳曲提前得了知會,早就把屋子裡外都打掃了一遍,被縟也都重新曬過。

  遺玉雖現在已無大礙,但遵循王太醫的囑咐,還是要修養上兩天為好,這會兒躺在床上也沒有睏意,本想起來去練字,可陳曲卻攔了,說是盧智特地吩咐了這兩天不讓她做這些個,於是只能叫陳曲去拿了本書來,靠在床頭翻看。

  說到書,還要提起上個月她已經看完的那本《嵇閆志傳》上冊,入學後沒多久,盧智不知道是在哪裡給她尋得了那下冊。又另找了很多頗有趣味的雜書給她。

  國子監是有一座很大的書閣的,只是向來只允許太學和四門兩院學生入內,遺玉很是羨慕,總想著什麼時候能偷偷溜進去看看。

  將近中午時候,盧智也不知是怎麼說通守門的僕婦,竟是進了院子裡面,給遺玉帶了午飯和幾樣小點心,他們一起吃過飯後,又聊了一會兒他才離開。

  盧智走後,遺玉換了衣裳,挪到客廳中北窗下,讓陳曲研磨,自己則鋪紙開始練字,幾日沒曾練手,下筆卻不見生疏,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越寫越是投入。

  在魏王府同盧智的談話,想是會被人轉告給魏王,他們想兄妹打了許多啞謎,也不怕對方聽出什麼。

  對這位恩公,遺玉心裡的感覺很是複雜,一開始是感激,在自己替他擋了一刀,對方又說出了兩不相欠的話,她便漸漸把那份感激之情隱去了,一人一次,的確是互不相欠。

  遺玉在心底是不想同這人過多牽扯的。可是前幾日又稀里糊塗地被他救了一次,再度欠起債來。她腦子清醒的很,不會因為被那人接二連三地救助便昏了頭,那般冷清的人,對她的態度的確不同,可他到底是堂堂四皇子,是有奪嫡能力的魏王。

  在魏王府她詢問過盧智,得知在她失蹤後他並沒有去求助魏王,反倒是對方自己找上來的。若說在靠山村那次救助是絕對的意外,那這次對方深夜營救,便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了。

  到底那人是懷著怎樣的目的,她半點也沒有頭緒,盧智大概是猜到了一些,但他既然沒有告訴自己,那必定是還不確定,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這三番兩次的遇險已經讓她想通了一些事情,有時候逃避和退縮,反而會讓自己更加身處險境。

  活在這個世上,除非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又有哪個人能不受半點氣的。饒是嬌縱蠻橫的高陽,在李泰面前照樣討不了好。

  可是這畢竟是個有律法約束的社會,特權再大,也是因人而異,當日在高陽宴會上,公主可以當著眾人的面胡亂給她定罪,可是反觀現在,她不主動挑頭,城陽公主和那楚曉絲再看不順眼她,也只能背地裡「教訓」。

  現在書學院的兩派人她已經全得罪了,再糟糕的情況也不過如此,她就像一隻錢袋子,躲躲藏藏反而容易被人揪住機會摸了去。

  盧智不做魏王府上之人,卻入了文學館,這是為什麼,自然是想借李泰的勢,雖不是長久之計,可到底他借此在國子監裡站穩了腳。魏王現下是對她態度不明,目的不清,只是他們兄妹已然不能退縮,既然躲不開算計,那便只有相互利用。

  遺玉停筆,看著紙上依然秀挺圓潤的字體,卻比起以往多了三分英氣,頓時她雙目一亮,若說她的穎體還有什麼缺點,那便是過顯得嬌弱了,如今她心境已然變化,再寫出來的字,卻是有了這般突破。

  她將毛筆放置在筆架上,小心將這張字吹乾收起,讓陳曲沏茶擺了點心,看著窗外的一片綠竹,自進國子監起便縈繞在心頭的一絲迷茫,不知何時已經全數散盡。

  敲門聲響起,遺玉側頭看去,就見陳曲把屋門打開,門外立著一個身穿牙白色常服的身影。

  「小昭?進來坐。」她聽盧智說那日被李泰救走帶到魏王府後,楊小昭卻被人送回了坤院。

  「小玉。」小姑娘聽見她的喊聲,才腳步有些輕快地走了進來,在桌案的另一側坐下。

  「你身體好些了嗎?」楊小昭坐下後,便張口問道,那日兩人雖同樣被關,狀態都不怎麼好,可她只是餓暈的,休息了一日便已大好。

  遺玉笑著點了點頭,「已經好了,明日我便去上課。」

  那天被關在小屋裡,兩人雖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卻不如白日這會兒看的真切,現下照面之後,各自都暗自讚嘆了一聲。

  她們相互詢問了幾句。開始有些拘謹的楊小昭才逐漸放開,「小玉,你真厲害,竟然認識魏王殿下。」

  遺玉眼神一跳,「算不得認識,只是我大哥在文學館做文士。」

  「這個我知道,你大哥是太學院的盧智,學評從來都頂好的。」楊小昭點點頭,而後目中帶了幾分羨慕,「盧公子一定很受殿下重視,他竟然還親自來救你。你都不知道,這兩日學裡都傳遍了,說魏王殿下夜闖國子監救了兩個女學生,好多人都羨慕的緊。」

  遺玉臉色一僵,出聲問道:「傳遍了?」

  楊小昭不明所以地點點頭,並沒有注意到遺玉有些難看的臉色,繼續道:「是啊,你這幾日沒在所以不知,祭酒知道咱們兩個被關的事情狠狠處罰了那楚小姐還有我姐姐,我大娘因為知道是魏王將咱們救出來的,所以這幾日都沒敢給我臉色看。」

  她臉上帶了些許幸災樂禍的表情,半點沒有那日在小屋時候的怯弱,遺玉只顧著想事,一時並沒發現她這種變化。

  「你是說,祭酒處罰了他們?」

  「嗯,好像是盧公子尋了證據告到祭酒那裡,然後她們就被被斥回家中思過,要足一個月才能再回學裡來呢!」

  遺玉有些哭笑不得,她這幾日倒是沒有詢問過那些人的下場,盧智自然也沒主動告訴他,她這大哥向來冷靜,這會兒竟是做出這種同時扯了城陽公主和長孫嫻臉面的事情。

  那日在魏王府她是說過讓他放開手去做,但也沒想到他會使這種險棋,萬幸那祭酒是個明理之人。

  看著她臉上有些怪異的表情,楊小昭語帶擔心地問道:「小玉,你怎麼了,是身體還不舒服嗎?」

  遺玉搖搖頭,臉上帶了苦笑,「這麼說,學裡的人都知道是魏王救了咱們兩個。」

  魏王來上這麼一齣,加上盧智的舉動,能不讓人知道才算有鬼了!

  楊小昭點點頭,面上帶了感激,語氣誠懇地對遺玉說:「小玉,自我爹爹去世後,大姐和二哥便肆無忌憚地捉弄我,我是被欺負慣了。那天只當是他們會像往常那樣放我出去,沒想到……這次真是多謝你了。」

  遺玉暗嘆一聲,看著楊小昭認真的小臉,不知如何回答,難道要告訴她,這種事情被人知道,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嗎?

  「你也不用謝我,若不是我同你關在一起,想來你大姐他們還是會放你出去的,小昭,你、你日後小心一些吧。」

  兩人雖是共患難過,但到底彼此間還是陌生人,遺玉也沒有隨便對人掏心掏肺的習慣,她尚且自顧不暇,又哪裡有功夫去操心別人,話已至此,點到為止。

  楊小昭聽完她的話,神色卻沒什麼變化,照樣是一副微笑的模樣,甚至還勸她,「小心什麼,小玉,你別害怕,現在學裡多知道咱們是魏王殿下救出來的人,誰還敢再為難咱們。」

  遺玉眼神一晃,並未再接她的話,伸手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指著桌上的幾牒點心道:「我大哥中午帶的點心不錯,你也嘗嘗。」

  楊小昭走後,遺玉也沒了心情再賞竹,讓陳曲把桌子收拾了,自己脫去外衣和鞋子躺在床上,睜著眼睛開始出神。

  盧智這麼一鬧,城陽公主和長孫嫻怕是會更氣惱她,這學裡的人就算嘴上不說,可是心裡都已經清楚她是把這兩邊人都得罪透了,這麼一想,其實鬧大也不是件壞事,至少她再出什麼事,矛頭就會指向那兩方。

  相對來說,她反倒是安全了,這學裡的勢力雜亂,萬一有同城陽公主和長孫嫻不對盤的,也可能藉著她來陷害那兩人,只是現在她身上暫時護了一層叫做「魏王」的盔甲,短期內是不會有人來尋她麻煩的。

  所以說,這層盔甲雖然將她推到了眾人之前,但確實是利大於弊的。盧智明年便可以參加科舉,皇帝向來惜才,憑著盧智的才華,若是得到他的注意,兩兄妹大可以活的更自在些。

  而現在,她是得好好想想,怎樣藉著魏王的勢,去增加自己的自保能力。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五章 爾容詩社

  清晨的露氣從敞開的窗子飄入室內。遺玉坐在妝台前讓陳曲給她梳頭,及腰的黑色長髮慢慢被挽起,用髮繩扎牢後再插上一根玉簪,額前細髮依然是半遮著眉,不細看她五官的話,便會覺得很是素氣。

  十二歲的金釵之年,她雖模樣生的偏俏一些,但比尋常少女多上一份寧靜之氣,微翹的眼梢難免讓那雙沉澱了不知名情緒的眼睛,平添了兩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麗色,若是垂下眼瞼,便又顯得有些順從,細看之下,這張臉雖然精緻,卻難免讓人看不出真切來。

  吃完了早飯,遺玉和前去甘味居送碗碟的陳曲一起出門,路上偶有一兩個穿了墨灰常服偷瞄自己的學生,她都不動聲色地看在眼裡。

  「快看,那個就是盧智的妹妹,就是魏王殿下半夜闖進學裡救下的那個學生。」

  「就是她啊……」

  不理會這一路上不斷的竊竊私語聲,遺玉在宏文路口看見等候她的盧智。雖然到書學院那段路並不長,但他還是習慣送她到院門口再折回太學院去。

  「昨晚休息的可好?」

  遺玉「嗯」了一聲,扭頭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盧智,心中很是平靜,她並沒有詢問他有關楚曉絲幾人被處罰的事情。

  一開始不管是盧智提出讓她「不交不惡」,還是她對城陽和長孫嫻兩方過於卑屈的態度,全是存著委屈求全的想法,可現在鬧到這地步,她再那般委屈自己也是多餘,國子監裡又不是只有這兩派人。

  在魏王府中,她雖不能明擺著告訴盧智現在勢頭大熱的三方日後都沒什麼好下場,卻也提醒了盧智,皇上現在正值壯年,儲位日後怕是有諸多變故,不論加入到哪一方去都有危險,最後成敗還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好了,你進去吧,下學我就在院外等你,早些出來。」

  看著盧智走遠,遺玉才轉身進了學院,這會兒時間不早不晚的,院中站了不少低聲閒聊的學生,有的看見她進來,忙拉了身旁的人偷偷指指她,然後再竊竊私語一陣。

  遺玉目不斜視地朝丙辰教舍走去,快到門口時候忽聽有人在後面喊了一聲「盧小姐」,她扭頭看見一個有些面熟卻叫一時不上名字的男學生。似是同在丙辰教舍唸書的。

  「盧小姐,聽說你身體不適所以這幾日都沒有來學裡,現下可是大好了?」那人兩步走到遺玉跟前,一臉關心地問道。

  遺玉臉上帶了些客氣的笑容,「已經好了,多謝。」心裡卻覺得這人有些自來熟。

  「如此甚好,對了,這幾日先生佈置的課業你怕是不知吧,等到下學了我與你講講可好?」

  遺玉略一遲疑,除了城陽公主,這種主動的示好的行為,倒是她來學之後頭一次見到,只是這人卻是她不認識的。

  可是沒等她拒絕,對方便又自顧說道:「那就說定了,下學後咱們再說。」而後就越過她進了教舍。

  遺玉在原地停了一會兒,琢磨著對方這種行為背後的涵義,長孫嫻雖沒明擺著對她表現出惡感,可楚曉絲的行為不少人都是看在眼裡的,他難道就不怕長孫小姐不悅嗎?

  暗自搖頭後,遺玉邁步也進了教舍,只是剛一進門便察覺到了不對之處。倒不是看見她桌案上的筆墨紙張都已經回到了原位,而是在座的學生見到她進來,向她投來的目光中都帶了些「友好」的笑意。

  友好?遺玉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朝長孫嫻的座位上看去,只是這一眼卻讓她懷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那位端坐在位置上看書的長孫大小姐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兩人目光相對,她竟然對自己點了點頭,還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遺玉眨眨眼睛,若是不知道前幾日自己被關事件的背後有長孫嫻的暗手,怕是這會兒見了她的笑容,會覺得受寵若驚吧。

  壓下心裡的不舒服,她鎮定地回了一個點頭禮,對方才又埋首繼續看書,之後的一堂課裡,遺玉一直有些雲裡霧裡的,好在被先生點名講解句段時候沒有出差子。

  等到下了學,她還是想不透這一個班上的學生究竟是吃錯了什麼藥,別人也就罷了,長孫嫻卻是大大地不對勁,她一邊收拾桌案一邊暗自猜測,餘光卻見著從後面走來一道人影在自己身邊停下。

  「盧姑娘。」有些清冷的聲音,她抬頭看見長孫嫻那張漂亮又略帶些冷淡的臉蛋,將手中的書本放下,站起身來。

  「長孫小姐。」遺玉仔細看著她的表情,想著對方是否會提到楚曉絲的事情。

  長孫嫻淡淡一笑,「幾日後沐休,爾容詩社有次茶會,盧姑娘可否賞光。」

  見她並沒有提及楚曉絲,反倒是莫名其妙地邀請她去什麼茶會,遺玉臉上雖然表情正常,心中卻在飛快地分析著現在的情況。

  長孫嫻見她沒有立刻答覆,也不生氣,反倒從袖口裡掏出一隻兩指寬窄的黃木牌來遞給她,「茶會就辦在我家花園,盧小姐若是願來,申時拿了這牌子到尚書府。」

  遺玉默默接過那小木牌,長孫嫻便轉身離開了教舍,她走後遺玉才低頭看了手中的東西,周邊是精緻的雕紋,牌子中心有兩個朱漆小字——「爾容」。

  「盧小姐。」又一聲叫喊把遺玉喚回神來,看著對面正朝自己走來的男學生,就是早上莫名其妙喊住她要給她交待課業的。

  遺玉有些尷尬,她是真不知道這人叫什麼名字,只能禮貌地點點頭,然後這人就從隨身的書袋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她。

  「這是最近先生佈置的課業,都是過兩天要交的,你回去看看若有什麼不懂,等到下午可以來問我。」

  「多謝。」不管這人是什麼目的,她並沒有拒絕,而是接過了那冊子正經放進了自己的書袋裡。

  之後兩人便一路出了教舍,走到書院門口見著盧智。那男學生先是一愣,而後分別對兄妹倆告別,後一個人快步朝遠處去了。

  「大哥?」遺玉看著盧智站著不動,直盯著那個男學生的背影,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盧智收回視線,扭頭對遺玉道:「你怎麼和他一道出來?」

  遺玉有些無奈地把早上的事情對盧智講了,最後還問道:「你認識他?」

  盧智眉頭一挑,並不答她,「他你是不認識,不過他的兄長你肯定認識。」說完便帶著遺玉朝甘味居走去。

  「他兄長?」遺玉跟著他一同朝前走了幾步,不大會兒便有些遲疑地問道:「是……杜先生?」說來那人面容倒是同杜若瑾有幾分相似。

  盧智點點頭。「正是,那人是杜府的二公子,名叫杜荷,是杜大人平妻所出,雖不若杜先生在學裡來的有名,也是個文采頗高之人。」

  杜荷,遺玉腦中一閃而過這個名字,起初覺得有些耳熟,聽到盧智的評價後,才想到幾日前她在紅榜之上看到書學院那幾個得了甲評的學生名字,正是有一個叫杜荷的。

  「剛才下學後,長孫嫻來找了我,說是邀我這次沐休到她府上去參加茶會,還給了我一塊牌子。」說著遺玉就掏出那塊刻字的精緻木牌給盧智看。

  「咦?」盧智的聲音有些驚訝,拿著那牌子前後翻看了幾遍,方才問道:「她可有說別的?」

  「還提到了什麼爾容詩社,大哥,那是什麼東西?」

  盧智思索了一陣,而後對她解釋,「這爾容詩社是長孫嫻及笄後辦的,裡面的成員多是長安城內官員之女,都是有些才名在外的,雖它是長孫嫻辦的,但這詩社的成員卻是什麼人都有,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派別,像是城陽公主和高陽公主也都是這詩社的一份子。」

  「那她邀請我去參加她們的茶會,是個什麼意思?」

  盧智扭頭看了她一眼,表情也是帶了些疑惑,「這我也弄不清楚,不過她給了你這牌子,卻是有招你加入詩社的意思。」

  「嗯?」

  「這詩社裡的每個人都有一塊牌子,大哥也認得一兩個詩社的成員,所以見過那牌子的,同你這塊一模一樣。」

  「你說,她這是安的什麼心?」她被楚曉絲差點整死,長孫嫻還能跟個沒事人一樣地邀請她加入爾容詩社,這不是腦子就毛病。那便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不管她安的什麼心,你若是問我意見,我覺得你最好是去這茶會上看看。」盧智的聲音很是平靜,但說出來的話卻讓遺玉沉默了一陣。

  太子、吳王、魏王,三方雖然勢大,但在當今皇上正值壯年的情況下,明投暗效三方的人馬其實是不如那些中立的勢力強盛的,像是長孫無忌、杜如晦之流,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

  他們兩兄妹不會參與到奪嫡之中,盧智在文學館做文士,而她現下最好的去處怕就是這與魏王府下文學館異曲同工的爾容詩社了,能夠借此結識一些態度中立的公主小姐,也是件好事。

  直到走到甘味居門口,她才開口對盧智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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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5 01:04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六章 找上門

  傍晚從甘味居出來,盧智被人叫走,遺玉和陳曲一路散步回了坤院,天還微亮,快到院子門口時候,遠遠看見守門的兩個僕婦正同一個穿著不俗的陌生婦人說話。

  起初遺玉並沒在意,院裡學生的家人到宿館找人這種情況很是常見。只是其中一個僕婦看見她後,卻對那陌生的婦人指了指她,然後那婦人便一臉驚喜地朝自己跑了過來。

  遺玉心頭一跳,隱隱有種不妙之感湧上,果然那婦人跑到她跟前一步處停下後,語氣有些激動地問道:「可、可是盧小姐?」

  「你是?」遺玉並沒回答,反而朝後退了一步,與她拉開了距離。

  「像、真是太像了!」那婦人也不理她,自顧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而後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位夫人若是無事,還請借過。」遺玉微微垂下頭避開她投在自己臉上過於熱切的目光,一手拉著陳曲就要從她身邊繞過去,可是剛走兩步就被她慌忙伸手攔下。

  「瞧我!這、這都高興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孩子,你現下可有空,陪姨去個地方可好?」婦人強忍住激動。眼眶有些微紅,說完她就要伸手去拉人。

  「對不住,我這會兒沒空。」遺玉聽到她的自稱,臉色更是深沉,一側身躲過她朝自己左臂伸來的手,表現出一副不願意同她多談的模樣。

  「你、你...你別走啊!」婦人這才發現了遺玉有些不合作的態度,一時間又不知如何解釋,只能張開手臂攔在她的前面。

  遺玉頓感頭疼,她大概已經猜到了這婦人的身份,沒有想到那邊的人竟然這麼快就找到了他們,只是她實在沒什麼興趣與對方來上一齣十二年後再相認的戲碼。

  這會兒已經有不少學生都吃過了晚飯回院,路過的看著她們這樣子,紛紛回頭打量,有好奇心重的還站在不遠處觀看起來。她這幾日正是「出名」的時候,真是不想再惹出什麼話題來任人議論。

  「夫人,怕是你認錯人了,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那是你不知道!孩子,你是不是還有兩個哥哥,帶我去見見他們好嗎?」

  遺玉暗嘆一聲,看了看周圍越聚越多的人,出聲對她道:「你先隨我來。」接著她吩咐了陳曲先回院子,而後帶著目露喜色的婦人轉身朝學宿館後門走去。

  在宿館對面的街邊找了一處無人的角落,遺玉對那婦人道:「有什麼事,你就在這裡說吧。」

  「你跟我去個地方好嗎?」婦人眼神透著說不出的祈求。

  遺玉卻搖了搖頭,「你若是沒話說,那我便回去了。」說完她轉身作勢欲走,對方才趕緊又伸手攔下她。

  「好好。我說、我說。」

  遺玉將雙手縮進了袖子裡面,看著她那張略顯老態的臉上流露出的複雜神色,靜靜等待著她開口。

  好半天,她才將表情定在哀傷這一格上,「我、我是你親姨。」

  「噗哧」一聲,遺玉笑了出來,兩隻眼睛微微彎起,語氣帶了些調侃,「夫人,您該不是得了癔症吧,這大白天的怎就說起胡話來。」

  完全沒有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的婦人一時只愣愣地看著她笑,嘴巴微微張著,竟是不知如何接話。

  遺玉眉頭一挑,神色很是輕鬆,「我可從沒聽我娘說過我有個姨來著,您又是打哪裡知道有我這麼個外甥女的?」

  「我、我……」婦人本來心中有著九分主意,可此時卻被遺玉的態度打消了一半,一時間也開始有些懷疑起來,到底這事情本就是不大確定的,這世上畢竟巧合是多了去的,以前他們也曾經誤尋過不少人。這次該不是又找錯了?

  遺玉看她表情,便已經猜到對方尚不能確定自己身份,神色更是輕鬆起來,「怎麼,您說不出來吧,呵呵,夫人您若是想認親,還是看看清楚再說吧。」

  說完這句話,遺玉轉身就要走,卻不想那婦人下意識地伸手去拉扯她,她掙扎了兩下,卻從袖袋裡面抖落出一件東西來,正是一件彩繡荷囊。

  婦人看見她掉在地上的東西,快她一步彎腰撿起,遺玉眉頭一皺想要伸手去拿,卻被她轉身避開,婦人動作極快地翻看了荷囊,一邊轉身擋著她的手臂,一邊迅速扯開囊口,再看清裡面的紋路後,頓時呆愣住。

  遺玉趁她失神一把扯過了荷囊,又瞄了一眼她臉上的神情,剛暗道一聲不妙,就被她一把摟住。

  「你幹什麼,快放開我!」遺玉不想掙扎,怕肩膀扭到,只能有些情急地喊道。

  「不、你別走,怎麼你就不承認……對、對,你那時候尚未出生。肯定是還不知情,我是你親姨,你母親是我三妹,你還有個兩個舅舅,你外公和外婆都還尚在。」

  「放開我!」遺玉不想聽她多說,便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婦人卻將她摟地更緊。

  「孩子,你信我!我認得那荷囊,那是嵐娘親手繡的,我知道你們一家子這些年吃了不少苦,你母親心中有怨也是應該,可是當年咱們也是逼不得已的……都怪那個畜生!等知道了你們淪落在外,已經是尋不著人了,嗚嗚……這十二年了,你可知道咱們從沒斷過一天尋你們!」

  聽見她最後一聲有些撕心裂肺地喊叫,遺玉一時愣在當場,也忘記了掙扎,婦人就垂頭趴在她肩上,期期艾艾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喃喃說著:

  「丹州、袞州……晉州……太原、安洲……這大江南北,老爺子親自帶著人馬,尋了你們整整十二年,腿也瘸了頭髮也白了。娘更是哭瞎了一雙眼,咱們也曾當你們早就死在那些偏地的暴亂中去了,可老爺子就是不信,好孩子……好孩子,可憐可憐你外公……」

  後面的話,婦人說的不清不楚,遺玉更是垂下眼瞼,默默地任她抱著自己,她知道自己應該推開對方,然後堅持她認錯人了,可是她沒辦法。她承認在聽了這般不似虛假的解釋後,她心軟了。

  「小玉!」

  遺玉有些迷茫地回過頭去,看著一臉緊繃的盧智從宿館門後朝她們跑來,在離她們還有幾步遠就伸出了手臂,下一刻遺玉便覺得一股大力從右肩傳來,盧智生生把那仍在哭泣的婦人從自己身上扯開,然後小心地把自己護在一旁,側頭有些擔憂地詢問:

  「怎麼樣?」

  遺玉微微動了動左肩,而後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婦人一邊用袖口抹著淚一邊抬頭看向兩人,見到盧智之後,紅腫的眼睛頓時一亮,伸手就去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你是智哥兒,對不對,我記得、我記得,你小時候就長得極秀氣,現下都成了大人了——」

  「這位夫人,」盧智冷冷打斷了他的話,皺眉道:「你認錯人了!」

  「不!我沒認錯,」婦人見盧智竟同剛才遺玉一般態度,神情又開始慌亂,瞄見被他擋在身後的遺玉,忙伸手想去拉扯,「荷囊,有荷囊證明,我沒認錯人!」

  盧智扭頭看了自家小妹一眼,見到她有些魂不守舍的表情,微微皺眉,而後又對婦人道:「夫人,不管你有什麼目的,希望你不要打攪到我們兄妹的生活,請你記住,我們確實不認識你。」

  說完便環著遺玉大步朝宿館走去,那婦人連忙跟著他們朝前走,卻不想盧智又猛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冷聲道:「若是你想給我們添麻煩,那就繼續跟著我們。」

  婦人被他一語定在原處,微微顫抖著嘴唇看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滴滴淚水又從眼眶中滾落,口中忍不住低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啊……」

  盧智將遺玉送到坤院門口,見她仍是一副走神的模樣,嘆了一口氣,伸手在她頭頂摸了摸,「好在陳曲看著不對去尋我,剛好又被我碰上。小玉,別想太多,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別起晚了。」

  見遺玉低聲應了,他喊來守門的僕婦吩咐了幾句,又看了她一眼,而後轉身離開。

  「盧小姐,您不進去嗎?」一個僕婦看著立在院外不動的遺玉,便出聲詢問。

  遺玉點點頭,微微側頭看了左肩處的一片濕潤,伸手摸了摸,隨即抿著嘴唇進了院子。

  回到屋中,她就和衣在床上躺下了,閉上眼睛一手背在額頭上,腦中全是在宿館門外那婦人的哭語聲。

  「……找了十二年麼……腿瘸了,眼睛瞎了,頭髮白了……」她自言自語了一陣,不安地翻了幾次身子,想要甩去耳邊的哭聲。

  大約過了一刻鐘,遺玉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套上鞋子就朝外面衝去,客廳裡正坐在椅子上打盹的陳曲被她這動靜驚醒,只來得及看見她的背影。

  遺玉只顧著朝宿館門外奔去,沒注意到路人看她這極失禮節的行為都露出了不讚同的表情,還好這會兒天色已經暗下,沒人看清楚她的長相。等她到了門口,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站在台階上藉著門頭的燈籠四處張望,只可惜來回看了幾遍也沒見著自己想找的人影。

  稍一猶豫,她又轉身快步朝坤院走去,到了院門口讓守門人進去喊了盧智出來。

  僅是在院外等了片刻,就見盧智大步走了出來。

  「怎麼了?」

  遺玉咬了咬下唇,伸手扯過他的胳膊,「大哥,隨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盧智目光一閃,任她拉著自己朝後花園走去,兩人在一處偏僻的涼亭坐下,沒等遺玉開口,他就直接問道:「可是為了之前那個婦人?」

  遺玉微微點頭,正想著如何把那人說的話學給他聽,便又聽他道:「小玉,在你開口前,先好好想想娘當初懷著身孕,被夫家嫌棄,又被娘家拋棄,被親爹當街訓斥不孝,然後下了斷絕書,那是個什麼處境,然後再同我講。」

  遺玉放在腿上的雙拳緊緊握起,眼中掙扎之色再明顯不過,亭外的燈籠明明滅滅,仿若她此刻的心情。

  「大哥,你也先聽我講完,然後再好好想想,行麼?」她不是來當說客的,她也沒這個權利去決定盧智怎麼想,她只是認為有些事情盧智還是知道的比較好。

  盧智點頭,「好,我聽你說。」

  遺玉鬆了一口氣,緩緩把在宿館外面,那婦人摟著自己哭泣時候的話對他講了,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表情,可是讓她失望的是,等到她說完,也沒見他面上露出一絲動容來。

  「說完了?」

  「……嗯。」他這態度,遺玉反倒不知如何是好,本想著說出來,兩人也可以商量商量,但是顯然盧智半點也不為所動。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盧智竟是嗤笑一聲,目光中露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小玉,你到底是個女孩子,這同情之心是比我多上十倍不只,大哥告訴你一句話——做錯了事,永遠都不要想著能後悔。」

  他這最後一句話,雖是風淡雲清,可遺玉卻從中聽出了淡淡的寒意和冷漠,還有難以掩飾的恨意,一時間仿若又回到了他進京趕考前的那一晚,同樣是透露著種種負面情緒的聲音,這時的淡然,反而顯出一種偏執來。

  遺玉雙拳握地更緊,盧智的話主要針對的怕並不是外公一家人,她一直都知道盧智有著心結,他對十二年前的事情耿耿於懷,生父的利劍和親人的拋棄,童年的打擊和磨難在他心中銘刻,若是別人肯定無法理解這種情緒,可是她卻有幾分清楚,畢竟她是做過二十年的孤兒,最理解被人拋棄的那種滋味。

  她雖清楚盧智的癥結所在,卻又對此無能為力,勸導?她自己都不敢想像,若是她被人冤枉後,親爹不護著她,卻要拿劍削去她的腦袋,她定也會恨那人一輩子。

  這種刻在骨子裡的恨意盧智幾乎從未顯露過,他總是冷靜的,可冷靜的背後卻是外人看不見的腐爛傷口,這恨意亦是盧智的動力,她雖不知道自家大哥現在到底進展到了哪種地步,但他獨身在國子監的那三年必定是凶險無比的。

  想想她才來了多久小命就差點送去,盧智那三年又怎麼會好過,一個庶民出身的學生,沒有加入到任何勢力中去,卻可以在太學院有著一席之地,這是付出了多少代價換來的,她不敢想像。

  輕呼了一口氣,遺玉鬆開雙拳,伸過手去抓住盧智有些冰涼的大手,緩緩道:「大哥,我也就是說與你聽聽,咱們既然說好了不認,那便是不認,你莫要生我氣,可好?」

  盧智盯著她的小臉看了一會兒,眼中才又露出那副慣常的笑意,「大哥可沒生你氣,這事情你不用再管,交給我處理。好了,夜寒露重,我送你回去。」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七章 呈遠樓

  隋朝義寧二年,李淵篡隋稱帝。定國號為唐,改元武德,定都長安,長子李世民被封為太子,次子李建成為安王,三子李元霸為廖王,四子李元吉為齊王。時以開國功臣三人聲威最甚,一為李淵堂弟李孝恭,封西安王,一為隋煬帝蕭后之弟蕭禹,封宋國公,一為隴西豪紳士族盧中植,封懷國公。

  建國初,李淵派次子安王建成征戰四方,剿滅各路亂黨匪雄,武德四年,安王因戰功勢力膨脹,多數朝黨紛紛暗投其下,一時朝中隱有改立呼聲,李淵病顯,太子勢孤。武德五年,懷國公盧中植頗受安王一派壓制,奏帝反被斥責,憤然辭官離京。

  武德九年,李淵病重,安王掌握皇城禁衛軍,九月逼宮,長安城外又有齊王率兵協助,危急之時,禁衛軍卻臨陣倒戈,又有不明兵馬將齊王圍剿於長安城外,安王兵變不成,黨內大部分官員均已被策反,事敗。

  後李淵退位,太子李世民登基,改元貞觀。貞觀三年,西安王交割兵權,宋國公蕭禹連番被貶,而舉家外遷的盧中植則不知去向,昔日開國三元勛,淡出朝臣視線。

  長安城在皇城以南素有東貴西富之說,位於朱雀大街東三街的平康坊乃是一處酒樓林立歌舞昇平之所,不論是權貴富紳亦或文人騷客,多喜來此處風流消遣。

  平康坊北有一座酒樓,名為呈遠樓,環境最是獨特,周邊既無妓樓亦無賭館。乃是平康坊中鮮少一處清靜之地。

  華燈初上,呈遠樓外的燈籠也已掛起,樓中自是賓客滿座,一牆之隔的後院卻是靜謐非常。

  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悄悄從一間房內退出,將門帶好後,轉身招來一旁護院,低聲問道:「二姑奶奶可是回來了?」

  護院搖頭答道,「沒見著人。」

  中年男子眉頭一皺,剛要再問話,餘光瞄見南邊的磚雕照壁後面繞進來個人,垂著頭也不看路,直直朝另一旁的屋子走去。

  「二妹。」男子低喝了一聲,來人方才緩緩抬頭,院中點了六掛燈籠,可以很清楚地讓人看見其臉上的狼狽,還有髮髻的凌亂,這人正是傍晚找到學宿館糾纏遺玉的那個中年婦人。

  男子幾步走到她跟前,語帶責備地說:「你是不是一個人跑去找他們了。」

  「二哥……」婦人眼中頓時蓄滿淚水,「他們不認我……這可怎麼辦……」

  男子微微一愕,隨即皺眉道:「爹好不容易休息下了,你別又把他哭醒。回屋再說。」

  說罷他就轉身帶著婦人進了一側的廂房裡,兩人進屋後便有下人上來送茶,退出去時還不忘把門關好。

  男子臉色這才沉下,聲音比起剛才更是嚴厲了兩分,「咱們昨日到了京城,我是怎麼交待你的,我是不是說過讓你先不要衝動,怎麼下午我前腳出門,你後腳就跑出去!」

  「嗚嗚……二哥,他們……他們不認咱們……」婦人只顧著落淚,並沒注意到男子臉色的難看。

  「啪」地一聲,男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低斥道:「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再哭我就送你回揚州去!」

  婦人被他嚇了一跳,忙忍住了淚水,咬著嘴唇看著他,好半天才緩過來鼻間的酸勁,「二哥莫惱我,下午你走後盧正就傳來了信兒,我得了孩子們的消息,怎麼還能坐得住,就想著先去看看,誰知道人是見著了,可他們根本就不認我……」

  中年男子第三次聽見她嘴裡說出「不認」這個詞,眉間的怒氣散去,換上了些許憂色,語氣也有緩和,「他們查來的消息我也看了。這次很可能真是嵐娘他們母子——」

  「不是可能!他們就是!大哥,你是沒看見嵐娘的小女兒那模樣,竟是和咱們娘親年輕時候的畫像一模一樣,那鼻子那嘴巴,還有那帶勾眼梢,不用旁的去證明,那絕對是咱們家的骨血啊!還有、還有嵐娘親繡的荷囊,那料子都是九成新的,明顯是才繡了不久,你說不是他們還能是誰!」

  婦人神情頓時激動起來,快速地把她到學宿館之後的事情同男子講了,說到遺玉的長相同那荷囊時候語氣是肯定之極,但講到盧智最後對她說的幾句話時,表情卻又哀傷起來。

  「我起初當是嵐娘瞞了他們,可後來見了那個像是智兒的孩子,才猜著,許是他們根本就不願意認咱們。」

  在她說話的當,中年男子的表情幾經變化,從一開始的驚喜到後來的訝異,再到這時的擔憂,「照你這麼說,這些孩子都是知道咱們的事情?」

  「大哥,這可怎麼辦。兩個孩子都不願意認咱們,定是嵐娘當年恨咱們至極……」婦人哭喪的表情漸漸變地犀利起來,「都怪那個畜生!若不是他背著咱們使了那一手,嵐娘、嵐娘他們又怎會流落至今……」

  男子並沒接她的話,只是握緊了雙拳垂下頭去。

  婦人說著說著眼神便有些恍惚,「你們這些男人,當年為何要把那些事情強加在她身上,對,你們是有大義的,為了大義就捨了他們……看看現在,爹的身體垮了。娘也成了瞎子,咱們三兄妹至今連個子嗣都沒有……那個畜生如今只有一個女兒,皇上繼位也沒有詔告天下為他洗名,他一輩子都得做那變節的小人!哈哈,報應,真是報應!」

  「夠了!」中年男子臉色發白地低吼了一句,一手扶著額頭,「你出去。」

  「嘭!」地一聲,門被人從外面猛然砸開,屋裡兩人一齊抬頭看去,只見門口處立著一個僅著中衣、身材高大卻略顯佝僂的六旬老者,一頭蒼蒼白髮披散在肩,佈滿皺褶的臉龐此時正泛著鐵青,他緩緩收回了砸門的那隻拳頭。

  兄妹倆臉色頓時一變,慌忙站了起來,垂首喚道:「爹。」

  老者不理他們,將枴杖伸進門檻,拖著半條腿走了進來,中年男子連忙上前攙扶,卻被一拐打開。

  老者在主位上坐定,眼皮鬆弛的雙目在兩人身上一掃而過,其中所含厲色讓兩兄妹均是一顫。

  「跪下!」

  「噗通!」婦人和男子順從地跪倒在地。

  「一個騙我說是人還沒找到,一個偷偷瞞著我去尋人,你們兩個是不是看我這把老骨頭快要躺進棺材了,你們說!若是這次我沒同你們一起來,是不是我女兒和外孫們又要被你們錯過去了!」

  說完不待兩人答話,老人揚聲喊道:「盧耀!」

  從敞開的門口處朝外看,只見一抹蒼色落入院中,片刻後屋裡便多了一名勁裝青年,在老人身前躬身站定。

  「你親自去,不管用什麼手段,把老夫那外孫們的事情給我打探清楚,明日下午老夫要見著准信!」

  話音弗落,這蒼衣青年便消失在廳中。

  「爹,兒子已經打探到了,他們——」

  「咚!」老者的枴杖狠狠敲在地面,仿若一記悶雷打在兩兄妹心頭。「我盧中植此生最恨被人欺瞞,你們兩個給我滾回房裡去!」

  ******

  那天晚上遺玉和盧智在花園涼亭談過後,便沒有再提起那門子事情,遺玉因沐休要到尚書府去應約,提前讓盧智給她打聽了不少有關爾容詩社的事情,以防到時長孫嫻她們藉機給自己使絆子。

  這幾日班上學生對她的態度更是親切,除了杜若瑾的弟弟杜荷之外,不少人遺玉已經能叫上名字了,長孫嫻比起以往對她不冷不熱的態度,也溫和了許多,見面總會點頭互禮,但她越是這樣,遺玉心中越是不舒服,總覺得她對自己別有居心。

  沐休前一日下午的課是丹青,授課先生正是杜若瑾,遺玉從盧智那裡聽說了自己失蹤後,這位杜先生也有幫忙找尋的事情,一直想借個機會謝過,正趕上這節課。

  遺玉的畫技也不算很差,畢竟是從小跟著盧氏習刺繡,少不了要畫些花樣之類,但說句實話,她繡出來的物件也要比畫出來的圖精緻美妙許多,至於這個不算很差的程度,到了國子學裡也就是個中流水準而已。

  教舍裡很靜,每個學生都在案前認真作畫,遺玉也很認真,不然也不會在杜若瑾站到她背後看了一刻鐘才察覺到。

  「這裡,應該再淡一些。」杜若瑾微微俯身,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指指向她畫上的一處,兩人挨的並不近,但他身上清新的薰香卻依然竄入了她的鼻間。

  「嗯。」遺玉應了一聲,再下筆時候就會注意墨色用淡。

  「你身體可是好了?」正集中精神作畫的她突然又聽見耳側傳來的低聲詢問,有些微愣,而後才輕輕一點頭,小聲應道:

  「已是大好。」

  「肩上呢?」

  遺玉眨眨眼睛,手腕略一抖動,落錯了一筆,紙上一根竹竿處立刻多了突兀的一點,這小半個時辰的功夫顯然就要白費了。

  杜若瑾伸手取下筆架上的另一隻筆勻了墨,朝桌案一側挪動兩步,側視那畫一眼,便落筆輕勒片刻,就見那點墨跡很快延伸成為一簇竹葉。

  遺玉暗讚了一聲,小聲道:「多謝先生。」

  之後杜若瑾也沒再問她肩傷的事情,在她案旁立了一會兒,轉身去了別處。兩人這番動靜極其細微,但還是引起了教舍裡幾個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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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5 01:23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八章 茶會笑談

  沐休這天,兩兄妹都沒有回家。盧智事先找人捎信回去給盧氏,兩兄妹一起吃了午飯,盧智又叮囑了遺玉一些事情就上文學館去了。

  回到坤院後,遺玉讓守院的僕婦們燒了熱水在屋中沐浴罷,又上床小憩了兩刻鐘,等到未時三刻才起床梳妝打扮。

  盧智與她講了不少爾容詩社的事情,這茶會是它慣常的一種聚會方式,多是在大府的花園裡舉辦,會上以品茶會由頭,詩社的成員在這茶會上打交道,除了相互結交之外,順道可以探出不少各路動靜,個別人也藉著茶會放些假消息出來,是非與否,全憑這與會之人自己察言觀色。

  既是打著詩社的名頭,難免要在茶會上吟詩作對,這個遺玉倒是不怕,就算她沒有七步成詩的才華,可腦子裡卻存著不少名詩佳句,就算被人拿了這個為難,應付一二也就是。

  雖茶會要求必須正裝。現下女子又以繁複華美為流行,可遺玉卻僅選了一套石榴紅的襦裙,長安城中女子常穿的顏色,既不過素,也很正式。聽說這次茶會有兩位公主到場,一個是臨川公主一個則是城陽公主,兩位公主加上長孫嫻,足以蓋過在場其他人,華美著裝實是不可取,而衣著過於簡單更是打眼,濃淡適中最是好。

  「小姐,給你梳個傾髻可好,正配那兩支紅寶石的金絲簪子。」從家帶來的首飾並不多,也就那簡單的幾件,最是稀貴的怕就屬那對金絲簪子,陳曲只道遺玉是參加那些小姐們的聚會,想著打扮地素氣了會被人小瞧。

  遺玉搖搖頭,「梳個常見的。」接著伸手在首飾盒子裡翻了翻,選了幾隻樣式尋常的花式簪子來放在一旁。

  陳曲見了想要勸說,但見她又捧了書看,才把到口的話嚥下,只做了個後盤的墜馬髻,又留了些餘髮在她肩背,把花簪整齊地別上四隻。

  「小姐,好了。」

  遺玉抬頭看看鏡中的自己,半個月未曾好好梳妝打扮,只是著那幾件學院有些中性的常服。此刻換了身帶紅的女裝,越看越覺得那張白皙的小臉有些晃眼。

  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遺玉伸手拿過梳子將剛才朝一側梳去的額髮又放了下來,整齊地遮過眉毛,那眼梢的特別之處才算不起眼起來。

  她起身從衣櫃裡取了一條半長的淺栗色披帛搭在臂彎,再照一眼鏡中之人,一眼看去也只是個身帶少女之氣的清秀小姑娘罷了。

  尚書府後花園

  這京城除皇城之外,不少官吏家宅,有繁華者、有地廣者、有精緻者,但若說花園最是奇美,當屬長孫無忌大人主宅尚書府中的後花園。

  今日是爾容詩社八月的第一次茶會,不少千金們都已經到場,亭台水榭處各設有茶案席毯,園中儘是衣香鬢影,三五相交好的少女們坐在一處,間或有身著一色衣裝的侍女們躬身奉上茶果。

  小湖邊一處繞紗水榭中坐著三個少女,論姿色各有千秋,一靜一麗一柔美,人手一茶盞,輕笑著交談著什麼。

  「唉,長孫。這幾日怎麼沒見你那小跟班啊?」年芳十六的臨川公主,是韋貴妃所生,韋氏娘家是京兆的士族,在京都很有些影響力。

  長孫嫻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那楚曉絲前幾日借了我的名號關了個女學生,差點把人弄死,對了,似是同城陽下面的人一起做的,後來被那學生的哥哥捅到了祭酒處,後就被禁閉在家中了。」

  「哦,有這事?」臨川語氣中露出驚訝之色,但因臉上的兩分幸災樂禍的表情才不那般搭調。

  長孫嫻低頭掩去眼中嘲意,「這事你還是問城陽清楚一些,我卻是毫不知情的。」

  正在案前寫字的城陽微微一頓,抬頭笑道:「皇姐問我也是白問,那些渾人可沒事先稟報我,我也是在接到四哥親自去救人的消息後,才知道有這檔子事的。」

  「四哥?哈哈……我耳朵這會兒可是好著的,你說笑也要有個分寸。」臨川笑著斜倒在身後的軟墊上,玉手輕揮,便有一名粉妝宮娥上前跪在她身後給她捏肩。

  「哼,騙你這個作甚,盧智是頗受四哥看重的,我聽那些在場的人說,四哥可是帶著銀霄那怪物夜闖了國子監,這事學裡已經全知道了,皇姐的消息也未免太不靈通了吧。」城陽冷哼一聲,又低頭去寫字。

  臨川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暗道自己似是裝過了頭。輕咳一聲就去轉移話題,「說到四哥又讓我想起一件事來,前陣子他不是拒了父皇在家宴上指作庶妃的兩位小姐麼,我真真是佩服了他,這指婚的事情都敢駁了父皇的意,你們說,咱們這魏王殿下是怎麼想的?」她話是問的兩人,眼神看的卻是長孫嫻,

  「四哥最是難猜,魏王府上除了下人你還見過幾個女人,不過聽說他別處倒是養了不少歌姬,上次品紅樓那個值兩千金的頭牌好像就住在他永平坊的別院裡。」臨川一邊寫字一邊應她的話。

  「你消息倒是靈通。」臨川聽了她的話只是一笑,而後又對著低頭品茗的長孫嫻道:「我看四哥那般駁了聖意似是別有用心,長孫,你與四哥是有幾分交情在的,可知道他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這才不願意迎著父皇?」

  長孫嫻目光一閃,抬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也沒見四哥對哪家小姐另眼相看過,你若是有了消息,記得知會我一聲,讓我也瞧個新鮮。」她是稱呼長孫皇后為姑姑的,雖魏王李泰的親母不是皇后,她倒也跟著其他皇女們一同喚他四哥。

  臨川又是哈哈一笑,揮手換了個話題,三人這邊閒聊著,遠處一座小亭中同樣坐了兩個少女,正吃著茶點說些趣事。

  「小舞你看,我就說咱們這詩社規矩不大,要你不用擔心的。」一身綠衣錦繡的少女很是和氣地對著另一側正在倒茶的圓臉少女說道。

  「嗯,我還要多謝茗姐姐邀我入詩社呢,長孫小姐的牌子可是不好討的。」這圓臉少女抬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一頭金翠微微搖動。

  綠衣少女臉上露出一絲得意,隨後又謙虛道:「我也沒幫多大忙,你母親已經是晉了平妻的,自是有資格入詩社了,我也就是在長孫小姐面前提了一下,她便允了。」

  她話雖這樣說,圓臉的少女卻又講了幾句答謝的話,後從袖袋中摸出一隻荷囊來遞給對方,「茗姐姐,這荷囊送你,雖模樣普通了一些,但卻是我自己繡的。」

  綠衣少女接過荷囊來,裝作不在意地撥開囊口,看見裡面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眼中閃過一絲喜意,「咱們姐妹還客氣這些,既然是你親自做的,那我就收下了。」

  遺玉是申時準時到的尚書府,把牌子遞給門口的守衛,便有下人帶她到後花園入口處,又換了一名容貌清秀的侍女引導,一路上她雖是驚訝這園子的美景,倒也沒有在面上表現出來,只是暗自記下了幾處別緻的,想著日後換了宅子,也可以借鑑。

  彎彎繞繞走了半晌才算到了地方,站在長廊裡看著及目的亭台樓榭,耳中傳來隱隱女子嬌笑聲,她微微正了正臂彎上的披帛,才抬腳邁進了這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侍女事先得了長孫嫻的吩咐,直接帶著她朝水榭處走去,不少人正在交談的小姐們看見這面生的人,都互相詢問了起來,有兩三個書學院的學生是認識遺玉的,便三言兩語把她的事情與同座的說了。

  聽見是個庶民出身的學生後多數人臉上都露出了不屑之色,再聽說這是盧智的親妹,一些人神色便緩了幾分,最後聽到這就是近日來,在國子學裡流傳頗廣的魏王夜救事件其中一人。眾人臉上都稍稍收起了輕視,轉換成了幾分疑惑和嫉色。

  遺玉自是不知道自己一進來就成了眾人的話題,目不斜視地跟著侍女走到了水榭,見著坐在榭中的三位天之嬌女,神色也沒什麼波動。

  「盧姑娘,你可是真準時。」三人依舊是坐的坐,倚的倚,但眼神都投放在了她身上,唯有長孫嫻對她輕輕點了點頭,只是這話裡卻多少帶了些嘲諷的意味。

  遺玉仿若沒聽出來一般,臉上帶了適當的笑容,躬身對著三人分別一禮,「小女見過臨川公主,見過城陽公主,長孫小姐。」她特別悄悄多看了一眼從沒見過的臨川公主,這是她親見的第三位公主,高陽嬌蠻任性,城陽有些陰冷,這臨川公主卻是有幾分慵懶之態,長相頗為豔麗。

  城陽把視線從她身上又移回紙上,冷哼了一聲道:「你怎麼來了。」

  遺玉頓了片刻,沒見著長孫嫻替自己解釋,便從袖中掏出那塊黃木牌子來,雙手朝前一送,身影仍是恭敬,「回公主的話,小女是應了長孫小姐的邀請而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九章 親爹是他

  「好了,別站著了。過來本宮身邊坐,瞧這模樣倒是乖巧。」臨川的視線在長孫嫻和城陽身上一掃而過,笑著對遺玉擺了擺手。

  「多謝公主。」遺玉略一遲疑,便走了過去,臨川看她走到跟前,便伸手去拉了她,略一使力,她便順勢坐在了臨川的身邊。

  遺玉任臨川過於親暱地拉著她的一隻手臂,並沒有抽回,視線落在茶案上的一隻空杯處,神態甚是安靜。

  城陽抬頭看了她們一眼,把筆放在一旁,起身換坐到了長孫嫻的身側,看著對面的臨川,「皇姐倒是對誰都笑嘻嘻的。」

  「呵呵,我要不是這性子,父皇也不會總喜歡傳我去說話了。」臨川笑聲很是悅耳,只是話裡卻另有所指,城陽不大受皇帝待見這是眾人周知的,反倒是性子活潑的高陽和臨川極受他喜愛。

  果然她這話一出口,城陽臉上便陰了三分。好半天才扭頭對一旁的侍女吩咐道:「帶盧姑娘去見見諸位小姐們。」

  臨川的手隨即鬆開讓身旁之人起身,那個帶著遺玉到水榭的侍女躬身應下後,便領著她朝外走去。

  出了水榭,遺玉輕輕調整了呼吸,那侍女倒是盡責,挨個兒帶著她去認人,先是介紹了她的身份,而後雙方相互起身一禮,她有心多認些面孔,語態都自覺帶上了兩分柔和,若是不管那些有關她的話題,還是很容易引起別人好感的。

  一路見了十幾位小姐後,侍女引著她朝一處亭中走去,廳中坐著兩名少女,一個身穿綠衣,一個則著了有些顯眼的錦緞茜紅色襦裙,兩人都是側對著她,看不大清楚長相。

  就在離那亭子七八步時,兩個少女似察覺到她們,一齊扭過頭來,遺玉目光從那綠衣的少女身上轉至另一個,待看清這茜裙少女的長相,目光微微一晃,瞳孔陡然收縮。

  是那天在沁寶齋從她手中奪玉的少女!

  「兩位小姐,」侍女的聲音堪堪打斷了遺玉的思緒,「這位是國子學書學院的盧姑娘。」

  遺玉強壓下心中的驚異,有些僵硬地對著兩人一禮。心中已經是幾經變幻,這茜衣的少女不就是那個麗娘的孩子,不就是那個死鬼爹爹小老婆生的女兒,是——

  「這位是少府監陳大人府上的大小姐,陳小姐。」侍女平伸一手比向那身穿綠衣的少女,對方隨即對著遺玉一禮,這種介紹一般是只提姓不及名,閨名是要私底下雙方自行交換的。

  接著侍女又平伸一手比向那名身著茜裙的少女,遺玉面上帶著鎮定看著這少女,但實際上卻幾乎是豎起耳朵聽那侍女接下來的話,「這位是中書令房大人府上的大小姐,房小姐。」

  耳中一陣嗡鳴,眼睛也有些花亂起來,遺玉似是一瞬間從這花園中隔絕了出來,腦中不斷回放著六個字,中書令房大人……中書令房大人……

  房之舞看著對面眼神有些呆愣的少女,目中露出一絲不屑來,她雖也是第一次參加茶會,卻是知道這介紹裡面有些規矩是怎樣的,一般有些來頭的千金小姐都是介紹了父親的官職,反倒是極個別庶民出身的。才在前面冠上一些書院的名稱,國子監的名頭聽著是大,可惜終究是身份不夠。

  「盧姑娘,」房之舞淡淡地喚了一聲,並沒有稱呼對方為小姐,在她心裡,那些平民是沒資格冠上「小姐」這一稱謂的。

  遺玉沒有再出聲,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對著兩人又是一禮,侍女才帶著她離開了亭子,之後的介紹她已經全無了心思,任由侍女來回帶著她在這園子裡穿梭,等到再回神時候已經是回到了水榭中。

  長孫嫻見她回來,便出聲問道:「這詩社裡,盧姑娘可有認識的?」

  遺玉腦中混亂,也沒心情揣測她的畫外之音,「並無。」

  臨川打量了她一眼,輕「咦」了一聲後,問道:「盧小姐可是身體不適,怎麼臉色有些發白。」

  遺玉本就在想著怎麼找了藉口早點回去,正好順勢應下了,「小女是有些頭暈。」

  城陽冷聲道:「身體不舒服就不應該出門,好了,你趕緊回去吧,免得把病氣過給了我們。」

  得了她的話,遺玉正是求之不得,但仍是有禮地對著兩位公主躬身一拜,又對長孫嫻行了一禮,才隨著那侍女離開。

  出了尚書府。遺玉有些緊繃的身體終於緩和下來,一路思索著朝坊外走去,直到乘著馬車回到學宿館裡,進了坤院的房間,躺在床上,仍是面上帶著三分驚異七分怔仲。

  中書令,房大人……她們三兄妹的親爹,那個拋妻棄子的死鬼爹爹,是唐朝名臣,房玄齡!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麼,那僅是活在歷史中的人物,竟然成了她的親爹,盧氏故事裡那個沒良心的臭男人竟然是房玄齡!

  如果她的記憶沒有出現誤差,歷史上那個房玄齡不應該是個怕老婆的男人嗎,他有個妒心很重的嫡妻盧氏——盧氏……天啊,她娘不就是姓盧麼,還有他們三兄妹的名字,盧智、盧俊、盧遺玉,那個娶了高陽公主還帶了綠帽子的盧家兒子,不就是叫房俊?

  想到這裡,遺玉的臉色有些發綠,側頭把臉埋進一旁的摺疊整齊的被縟中,悶聲哀嚎了兩下。

  陳曲悄悄站在臥房門口。有些擔憂地看著在床上滾來滾去的遺玉,看著她一會兒嘟囔,一會兒坐直,一會兒又嘆氣,最後則平攤在床上一動不動。

  「小姐?」陳曲輕輕喊了一聲,沒得到回應,這才慢慢走進了屋子,剛湊到床邊,遺玉便猛然直起了身子,把她嚇地一連退了好幾步。

  「小曲,你去甘味居弄點好吃的回來。我餓了。」

  陳曲撫撫胸口,又擔憂地望了她一眼,才去拿了食盒出門去,門剛被帶上,遺玉便套上鞋子走到了客廳,研墨、鋪紙、蘸墨,一筆一劃地練起字來,心也慢慢地平靜下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等到陳曲拎著吃的回來,遺玉已經在輕吹著紙上的墨跡,待她將這張字收好,便伸手招了陳曲把吃的擺上,神色間已經沒了剛回來那會兒的恍惚和怔仲。

  她的適應能力一直是很強的,不論是環境適應能力還是接受現實的能力,說句隨遇而安也不為過,其實想明白了,這也不是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個世上扭曲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也不差他們這一件。

  親爹是房玄齡這一事實怕是跑不掉了,這麼一想,盧智瞞著她也算情有可原,親爹是當朝聲威旺盛的官員,且當初還那樣對待過他們,難保她知道以後心中不會有壓力。

  這朝中的房玄齡她也知道一些,比起歷史上那個人,這裡這個明顯是帶了瑕疵的,歷史上的房玄齡是跟著秦王一路到頭的大忠臣,這個朝代的房玄齡則是中途叛變過的。不過李世民的確是個心胸寬大之人,不只既往不咎,還重用了他。

  他倒是好運氣,卻可憐了他們母子四人,堂堂當朝三品大員的親眷,一個嫡妻一個嫡女加上兩個嫡子,竟是在鄉野之間種了八年的地,當了半年的流動小販,日子緊巴的時候還要靠做手工補貼家用,這可真是可笑至極的事情。

  這樣的爹,要了有何用?

  遺玉夾了一口菜放進口中,臉上帶了些瞭然的笑意。這誤打誤撞地,竟是讓她提前知道了身世,想來也是,盧氏和她在首飾店遇到那個房家大小姐的事情,兩人都沒有同盧智講,他大哥再聰明也不會想到她竟然認得那房玄齡的小老婆和女兒,又在這茶會上見到了她的人。

  盧智最近似乎是有事在身,自己不便給他添亂,看來這事還是先不告訴他為好,也免得徒增煩惱。還有盧俊,以後切莫注意要讓他遠著點那個高陽公主,她可不想自己的親二哥在嫂子偷情的時候還去放風!

  至於那房玄齡的事情,她也沒心思去打聽,這不是歷史上那個怕老婆又有點可愛的「房謀」,而是一個不值得她去多花心思的陌生人。

  房府正房

  房之舞等到茶會散了才回到家中,臉色不甚好看,一路斥罵了幾個偷閒的丫鬟,繃著小臉進了正房。

  雲鬢高聳的麗娘正端坐在椅子上喝茶,見到她進來,和聲問道:「怎麼樣,玩的可是高興?」

  「哼,」房之舞氣悶地撇過小臉在她身邊坐下,「娘,我一句話都沒同公主搭上。」

  麗娘臉色不變,安慰道:「不用擔心,這日子還長,總是會能結識上公主的。」

  「那陳茗茗白收了我的一顆珠子,我幾次讓她為我引薦公主,她都晃蕩了過去!」

  「乖女兒,讓你受氣了,那樣的人多了去。不過她爹才是從三品的官,比你爹要低上一頭,她再是如此,你也就不必對她客氣了。」

  房之舞眼睛一瞪,不滿地嘟嘴道:「就是,我現在也是房家的嫡女了,唉,要是爹早些扶娘做平妻就好了。」

  麗娘眸光一閃,「傻孩子,你爹對大夫人多有敬意,娘如今能做上平妻之位,已是你爹對咱們母女的愛重了。」

  「哼,那個女人都死了十幾年了——」

  「舞兒!」麗娘皺著眉頭打斷了她的話,「以後這樣的話,娘不想再聽見。」

  她難得地嚴厲讓房之舞嚇了一跳,嘴巴蠕動了一陣,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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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5 01:4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零章 父子

  呈遠樓後院

  傍晚。一名滿面虯髯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隨著下人走進了院子,一張略顯凶相的臉上此刻正掛著極不搭茬的激動之色,這人衣著是不俗,可就是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莽氣,穿著錦衣綢緞難免有一絲不協調的感覺。

  「老爺。」下人將他帶到屋前,然後輕輕扣了扣門。

  「進來!」屋裡傳出一聲渾厚卻略帶沙啞的聲音。

  這虯髯男子聽到屋裡的聲音,臉上的激動更是多了三分,不等下人去開門,自己一側身將人擠開,兩手略帶顫抖地把門推了開來。

  廳北端坐著一名老者,一頭銀髮整齊地梳在腦後,面容雖是蒼老,可那雙眼睛卻端的是犀利無比,雖只是坐在那裡,卻好像站在高處俯視一般。

  虯髯男子在辨清老者容貌後,兩步便躥到了他的座前,隨著「嗵」地一聲悶響,竟是生生跪在了老者面前,門外的下人很是自覺地伸手將門帶上。

  「義、義父。」這一聲喊叫略微有些結巴,卻飽含了濃濃的思念和敬意在其中。

  老者神色瞬間緩和了一半,低頭看著跪在自己跟前的男子。片刻後,才張了張嘴,輕嘆一聲,道:「知節,這些年沒見,你可好?」

  「好!孩兒好的很!義父您這次回京,就不打算走了是不是!」

  看著他臉上不似作為的懇求,老者目光微閃,臉上也多出一絲笑容,「對,這次就不走了,為父年紀也大了,就等著把最後幾件事做完,死也就死在長安了!」

  正因聽到他說不走而面露喜色的虯髯男子,又聽見他後面提到了「死」字,面色陡然一變,提聲道:「義父您別這麼說!孩兒還未曾在您膝下盡孝,您以後可莫要再提什麼死不死的了!您就踏踏實實地住在這長安城裡,孩兒給您養老。」

  老者卻沒再接他這個話題,反倒是大手一伸,生生把跪在地上的高壯漢子給扯了起來,「坐。」

  虯髯男子很是老實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隨意臉上掛了些傻笑,「義父,要不您待會兒就跟我回家吧,我現在住那宅子可大了,到時候讓婆娘她們都住小院子去。咱倆住大院子!」

  老者嘴角微微一顫,一雙鷹眼使勁兒瞪了他一下,「你都多大個人了,說話還是這臭德性!」

  「嘿嘿……」

  「行了,我也不去住你那大宅子。今日找你來是有件事情,我已經往宮裡遞了牌子,明日就去見皇上,介時你同我一起。」

  「唉。」虯髯男子問也沒問詳情便重重點了頭應下。

  老者略顯嚴肅的臉上隨即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伸出枴杖來探到他肩膀上左右敲了敲,點頭道:「嗯,不錯,功夫是沒落下。」

  「那是,孩兒打從十四歲起就沒一日敢忘了您的話,資質差不要緊,咱力氣大,再肯下苦功——唉,一說就手癢,義父,咱爺倆過幾招唄!」

  老者搖頭淡淡笑,「為父現下怕是不能同你比劃了,半條腿廢了,這路都走不好嘍。」

  「啊?」虯髯男子一愣之後快速朝老者腿上看去,就見他那身褐袍覆蓋下,右小腿處有些奇怪地彎曲著,常年習武之人坐下後是絕對不會這樣擺放腿的。

  「您這、這是怎麼了!」他連忙起身蹲在老者身前,伸手去碰那條腿。

  老者也不攔他,語氣似是在講別人的事情一般,「三年前從馬上摔下來,就斷了。」

  「不可能!您、您怎麼會從馬上跌下來,您跟我說,是哪個殺千刀的把您害成這樣,老子帶上五千兵馬滅了他去!」

  「哼!」老者冷哼一聲,一巴掌拍在他的大腦門上,「你這臭小子跟誰說老子呢。」

  虯髯男子腦袋挨了一下,也沒敢喊疼,就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碰著老者的腿處。

  「又怎麼了?」

  「義父,都怪孩兒、都是孩兒的錯,」虯髯男子緩緩抬起頭來,眼眶有些發紅,「當年孩兒不該同安王那臭小子鬧翻,害的您被先帝訓斥……」

  「唉,」老者伸手在他有些發硬的頭髮上拍了拍,「你這孩子,當初為父也不過是見機行事,不然怎麼幫皇上到南方招兵買馬去。」

  「不!就是我的錯,您辛辛苦苦奔波數年,散盡了錢財,最後、最後功勞還被我佔了去,您卻……義父……」

  這堂堂七尺男兒此刻說到心酸處,竟是流下了兩行清淚。

  「哈哈!」老者洪亮的笑聲響起。伸手使勁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這小子,真是又臭又傻,什麼叫佔了功勞,不提那時是我自願離開的,就是兒子出色,老子臉上那也有光啊!行了,趕緊把你那兩泡馬尿收起來!」

  虯髯男子微微紅了臉,拿袖子在臉上使勁兒扛了兩下,「義父,您不跟我回去,我就跟您在這兒住下吧,您好好跟我講講,這幾年您的都幹嘛去了,早知道上次一別會有六年見不著,孩兒就該跟著您一道走。」

  「又說渾話,好,為父就與你講講,過幾日還需得你幫忙……」

  兩人在屋裡聊得暢快,院子裡站了兩個護院一絲不苟地守著大門。夜色漸暗,一抹蒼色身影靜靜佇立在屋頂上。

  一陣微風吹過,屋頂的蒼衣青年耳尖微抖,身形一動即向南躥出七八丈遠,腳尖點落在瓦片上半點聲響也沒有帶出。

  「離開,或留下一臂。」

  隱匿在黑暗中的人影並不答話,一次呼吸的時間,只見夜色中一抹銀光閃過,空氣中傳來一聲悶哼。

  那抹蒼色眨眼間又回到了他一開始站立的地方,月色下,年輕的面孔略帶一絲憨厚,可是他右手垂握的利劍上,殷紅的血漬卻沿著劍鋒緩緩流下。

  早上,遺玉一進教舍,便覺得有些不對勁。看看已經坐在案前的學生們,面帶微笑,嗯,臉色正常。再看看自己的桌案上,筆墨紙硯,嗯,全都在。最後再看看教舍最後一排,長孫嫻,嗯,還沒來。

  她輕輕扯了扯肩上的書袋,對著幾個熟人行了點頭禮,然後走到自己的案前坐了下來,剛把書袋放在一邊,肩膀便被人從身後輕輕拍了一下。

  「盧小姐。」

  遺玉扭過頭,看到一張滿是笑意的臉,她在心中快速把這張臉和人名對上了號,中書侍郎趙大人的二女兒,趙瑤。

  「何事?」

  「你大哥接到魏王殿下中秋宴的帖子了嗎?」趙瑤壓低了聲音問道。

  又是這個問題,她可沒忘了上次就是這個問題害的那楚曉絲記恨上她的,「接到了。」

  接了帖子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跟她說了也無妨。螞蟻再小也能毆倒大象,這可是至理名言,她可不想再無端端地被人恨上。

  見她承認,趙瑤眼睛一亮,連忙又問道:「是、是白帖、紅帖、還是金帖?」

  這帖子還分顏色的?遺玉微微皺眉,「我只知他接了帖子,也沒見那帖子是什麼模樣的,怎麼,這還有什麼區別不成?」

  趙瑤臉色一黯,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嗯,這白帖只能收到的人自己去,這紅帖子可以帶上一位友人,金帖則是可以攜了家眷的。」

  遺玉「哦」了一聲,點點頭,見到她臉色除了有些失望並無其他,才又道:「你問我這個幹嘛?」

  趙瑤臉色一紅。扭臉看了看四周,然後把腦袋朝遺玉那湊了湊,壓低聲音道:「你大哥要是收了那紅帖,可否幫我一個忙?」

  遺玉見她這偷偷摸摸的行為,甚是有些好笑,雖是有些猜到她的意思,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回問:「什麼忙?」

  「請你大哥帶我哥哥入宴可好?」

  遺玉略一思索,很是坦誠地答道:「若是紅帖,我就幫你給他說說,不過我不保證能成事。」

  趙瑤臉色頓時一喜,連忙點頭,「行、行,只要你與他說說就行,我哥哥趙朗是四門學院的學生,學評也是不錯的。」

  遺玉笑著點點頭,然後就沒再同一臉激動的趙瑤說話,轉身從書袋裡抽出一本書來看。

  下學後,遺玉剛走到教舍門口,卻被兩個學生給叫住。

  「盧小姐。」

  遺玉回頭看去,是兩個她仍然叫不上名字的男學生,「有何事?」

  「不知盧小姐可否為我倆引見一下盧公子?」

  遺玉心中瞭然,知道這倆人大概也是為了那夜宴的名額來的,正想答話,卻被人搶了先。

  「見什麼見,就你們兩個學評每次都得丙的,還想見盧公子。」趙瑤板著臉走過來,口氣顯然不怎麼好。

  但那兩個男學生也僅是面色一窘,然後相視一眼便對遺玉告辭離開了。

  「哼,兩個中散的兒子也想渾水摸魚,」趙瑤看著他們的背影冷哼了一聲,然後扭臉對遺玉笑道,「盧小姐可別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論成不成,我都記你一份情。」

  遺玉點點頭向她告辭,臉上仍是帶著謙和的笑容,可是一轉身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這魏王的夜宴,看起來比她想像的還要複雜啊。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一章 紅帖

  遺玉剛走到書學院門口就見著對面牆下的盧智。他身邊正圍著四五個學生,其中有兩個就是剛才在教舍裡面攔著她的。

  她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盧智很快就從那幾個人中脫了身,朝她走過來。

  「大哥,他們是不是找你問中秋宴的事情?」

  盧智神色一頓,隨即笑道:「怎麼,有人找你打聽了?」

  遺玉點點頭,兩兄妹一同朝甘味居走去,「我也是才知道那帖子還分了顏色的,你接的是什麼顏色?」

  「紅帖,可以帶個人進去。」盧智的答案同她猜的一樣。

  「哦,中書趙侍郎家的二小姐,托我問問你,可是能帶她哥哥入宴。」

  盧智扭頭看她,「趙朗?」

  聽他準確說出了趙瑤哥哥的名字,遺玉有些驚訝,「你認識?」

  盧智搖搖頭,「我可不是你,都這麼久了,連一個教舍上課的同窗都認不全,這學裡凡是有幾分才能的人,都在這裡記著。」說完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遺玉表情一窘,也沒辯駁,她確實是沒怎麼用心去認人。

  「你同趙朗的妹妹關係好麼,我怎麼不知道?」

  遺玉搖頭,「也沒怎麼說過話,我就是替她傳個話,帶不帶全看你自己的意思。」其實她心裡是有些奇怪的,這宴會雖說是個得勢的皇子辦的,也沒必要讓這些人如此趨之若鶩吧。

  盧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趙朗旬考也得過幾次甲評,若放在往年帶去是可以的,不過,這次中秋宴卻是不同,恐怕這次得了紅帖的,鮮有人會邀了同伴一起去。」

  「嗯?」

  盧智眼睛微微眯起,「往年這些人雖也盼著入宴可卻沒這次急切,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這是為何?」

  盧智的目光投向遠處,聲音隱隱有絲波動,「有消息說,這次宴會陛下會到場。」

  遺玉心中一驚,皇上也要去?那不就是說,與宴的人都有了面聖的機會!要知道,這年頭皇上可是大大地不好見啊,就是那些皇子公主們,也需得了皇上的傳召才能面聖的。

  剩下的就是朝會,有初一、十五,還有日朝之分。每逢初一和十五,只有京官可以上朝論事,說是論事,其實能說的上話的也就是那兩三個人,日朝是只召見三品以上京官的,也就那麼二十來個人不到。

  朝會是能面聖,可能跟皇上說得上話的,又有幾個人?那麼嚴肅的場合,敢隨便開口顯擺自己文化水平的就更沒有了。

  皇上要去魏王的中秋夜宴,可沒朝會那麼多規矩,當今聖上最有愛才之名,破格提拔的人不在少數,與宴的學子文人們定是會借了這個機會在皇上面前露臉,若是蒙得青眼,那可不是少奮鬥了七八年!

  可是魏王的帖子畢竟發的有限,這麼一來,那紅帖附帶的入宴資格,的確是非同小可,也難怪盧智說這次得了紅帖的人不會帶同伴去,多一個人去,就是多一個人搶風頭。

  盧智看著自家小妹想地出神。眼中堅定之色愈發濃重起來,他也是昨天才接到了消息說是皇上會親臨宴會,與眾人共度。

  這的確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若是利用得當,那他的計劃便可以提早半年開始,最近接二連三地出事,他已經隱隱有些等不下去了。

  「大哥,既然那名額這般重要,還是算了吧。」遺玉伸手扯了扯盧智的衣袖,她也知道這次宴會對他很重要,那趙朗的人品尚且不知,若是在宴上給盧智添了麻煩那就不好了。

  「無妨,下午你去告訴那趙小姐,讓他哥哥明日中午到雲淨茶社去,等我見了那人再說。這宴帖共三十五張,白二十三,金七,紅帖只有五張,宴前這幾天,是得好好挑個人同我一起。」

  遺玉聽到那紅帖只有五張後先是驚訝,後見盧智竟是要找了人一同去,便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麼非要找人一起?」

  盧智笑著看了她一眼,並不答話。遺玉暗自嘀咕了一句裝神弄鬼後,也沒再問。

  下午遺玉去上課,教舍裡面那種奇怪的氣氛就更濃重了,她一進門,就迎上了眾人很是熱切的眼神,一下子被至少十五雙眼睛盯著,任誰都會有些不自在。更可怕的是至少有十個人一同對她行點頭禮——這叫她怎麼回禮啊……

  於是她只好眼神飄忽地對著空中點了一下頭,然後就盯著地面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剛坐下,身後的趙瑤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拎著軟墊坐到她身邊的蓆子上。

  「怎麼樣?」她聲音壓地很低,但遺玉還是感覺到她話一出口,教舍裡明顯地靜了下來。

  遺玉不得不把聲音同樣壓低,跟做賊似的回道:「我大哥說,約你哥哥明日中午到雲淨茶社去。」

  趙瑤愣了半晌,才聽出來這話中的含義,這入宴的資格有多難得她爹說的很清楚,因為上次魏王夜救遺玉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盧智很受魏王重視,因此才想著從遺玉這裡探探情況。

  可顯然盧智也不是傻子,這名額哪能說給人就給人的,至少也要見見人,看看人品,才能定了主意吧。

  遺玉見趙瑤發呆,正要喚她,耳中就傳來一道清麗的女聲:

  「盧姑娘。」

  她回頭看見長孫嫻那張帶著淡笑的漂亮臉蛋後,遂起身應道:「長孫小姐。」

  「我聽說盧公子手上有張中秋宴的紅帖?」她這會兒的態度倒是和前日爾容詩社茶會上的冷淡大相逕庭,遺玉看見她的笑容,有種想皺眉的衝動。

  「嗯。」

  「可是邀過人了?」

  遺玉待要回答,就覺得裙襬被人輕輕抓了一下。略一猶豫,答道:「似是邀請過了。」

  長孫嫻唇角笑容不變,「可惜了,本想著托他帶我二弟入宴。」她話說的直接,遺玉卻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二弟?那不就是長孫止那個小子……就那麼個不學無術的東西,就算入了宴怕是連首囫圇詩都作不出來吧。

  好在長孫嫻也沒等著她回話,而是低頭對著坐在遺玉腳邊的趙瑤道:「趙小姐,先生就快來了,你還是回自己座位上去吧。」說完就轉身離開。

  「你沒事吧?」遺玉重新坐回軟墊上,伸手碰了碰仍似在發呆的趙瑤。

  「沒、沒事。」趙瑤搖了搖頭,「我哥哥明天會去的。」

  「嗯。」遺玉雖見她臉色有些難看,卻也沒有多想。

  下學之後,遺玉怕再被人攔著問那宴會的事情,提早收拾了東西,先生一出門她便後腳跟著朝外走,隱約聽見幾聲叫喚,都裝作沒有聽到。

  吃晚飯時候,甘味居的人並不多,可是遺玉卻吃地極不自在,不為別的,整個一樓的人都在偷偷打量他們這桌,就連樓上也有視線投放下來。

  遺玉看著面不改色的盧智,只能暗嘆一聲他心理素質的強大,湊合吃完,兩人剛起身要離開,便有幾個人圍了上來。

  若是不看他們的表情,遺玉會覺得這是一群打劫的,只是他們人人臉上帶了比花還嬌的笑容就有點讓她接受不了了。

  「大哥,我先回去了。」她很沒有義氣地對盧智打了招呼,快步出了甘味居,那些人的目的在盧智身上,自然沒有攔她。

  可遺玉回到坤院後沒多久,便有人上門來找她,是個眼生的太學院的學生,進了屋子先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後又笑著誇讚了她頭上唯一的一根木製髮簪,最後才提到了宴貼的事情,遺玉告訴對方盧智已經邀了人後,這人笑容頓時收了起來,連聲招呼也不打就轉身離開。

  之後在短短小半個時辰裡,她又先後打發了六個上門來詢問宴帖事情的陌生女學生,從頭到腳就連那學裡發的束帶也被人誇了一遍,得到她否定的答覆均是腦袋一甩不告而別,她才終於咬著牙讓小滿把門緊緊關上。

  「小姐,這是怎麼了?」陳曲聽的有些迷糊,只知道這些人是為了個宴會的帖子來的。

  客廳裡,遺玉一手捧著數術書本在研究課業,頭也不抬地答道:「再有人來敲門。你不應就是。」

  話音剛落,就聽屋門「咚咚」地響了起來。

  「小姐?」

  「不用管。」

  「咚咚」的敲門聲又持續了一陣,之後就聽人在外面疑聲道:「咦,明明裡面亮著光啊——小玉,你在嗎?」

  遺玉聽見這聲音,眼中一疑,但還是讓陳曲去把門打開了。

  楊小昭一進門便有些抱怨地道:「你在屋裡做什麼壞事呢,敲了半天都不開門。」兩人畢竟算是共患難過的,互相之間說話都很放的開。

  遺玉一笑,「你來的到巧,我正愁著這數術課業,你可是算學院的學生,過來給我講解一下可好?」上次看紅榜時候,她記下了各院得了甲評的人名,後來才想起來,楊小昭便是算學院那兩個得了甲評的其中一人。

  「好。」

  除了盧智外,楊小昭是第二個給遺玉講解數術課業的,讓她驚訝的是,對方雖不如盧智那樣條條框框都記得無比清楚,卻能把她這個九宮障礙者給說明白了,看來那旬考學評真是沒摻水分的。

  在她的幫助下,遺玉很快就把後天要交的課業做好,之後就叫陳曲擺了兩樣點心,沏了茶,兩人聊些旁的事情。

  直到天色已晚,她把楊小昭送到門外,又重新將門關上,才算鬆了一口氣,若是這小姑娘來找自己也是為了那宴帖的事情,她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上到了學裡,遺玉本來已經做好了心裡準備再接受一次眾人視線地洗禮,可是讓她意外的是,大家看她的表情又恢復到了正常的狀態,就是那種有些客氣,但也沒多少親近之意。

  雖然疑惑,但她更多是輕鬆之感,拎著書袋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眼就看到坐在自己後排的趙瑤,她的臉色很不好,小姑娘明顯是在發呆,眼下的烏色顯示她昨晚沒有睡好,遺玉猶豫了一下還是出聲問道:

  「趙小姐,你怎麼啦?」

  趙瑤肩膀微微一顫,抬頭看見是她,臉上頓時比剛才又帶上了一分苦色,「我沒事,盧小姐,我大哥今日身體不適,中午沒辦法去應約了,實在是對不住。」

  遺玉仔細看了她的表情,片刻後才答道:「好,我會轉告我大哥的。」隨後就跟沒事一樣,轉身在軟墊上坐下。

  她從書袋裡面掏了本書出來翻開,眼睛盯著其中一列字,心裡卻在想著別的。剛才她在趙瑤說話的時候,餘光卻打量著長孫嫻,由於她是站著的,很是清楚地見著了那會兒對方暫時停下了寫字的手。

  看來這趙朗臨時改了注意,離不開長孫大小姐的功勞。遺玉暗嘆一聲,視線重新聚焦在書本上,那長孫嫻明著看冷冷清清的,骨子裡卻也是個任性霸道的。

  由於昨日約好的事情趙瑤他們推了,遺玉只能在下學之後親自跑一趟雲淨茶社去找盧智。

  雲淨茶社就在國子監正門對面的街上,雖遺玉沒進去過,卻也聽盧智講過,這地方有幾種茶葉很是稀罕,別處都沒得賣。

  順利找到了這茶社,詢問了店小二後,她便上了二樓,在一間雅間外面敲了敲門:

  「大哥。」

  很快就有人來應門,只是門一拉開,她卻看到了一副生面孔,一愣之後便道:「對不起,找錯房間了。」說完轉身抬腿就朝隔壁走去。

  「唉!小玉!」

  聽見這陌生地聲音這般親切地稱呼自己,遺玉皺著眉頭轉身看著這陌生的小胖子,「你是?」

  「嘿嘿,」小胖子伸手抓了抓後頸,白胖的小臉隱約有些暗紅,「總聽盧大哥和俊哥喚你小玉,一時叫順嘴了,你別介意啊,哦!我、我叫程小虎!」

  程小虎?遺玉眼皮子一跳,還待說話,就見小胖子身後又站了一個人,正是她大哥盧智。

  「在門口聊什麼,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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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5 03:4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二章 哥哥的朋友

  盧智看見遺玉站在門口。並沒問她來由,喊了他們進來說話後,自己就又轉身進去了,遺玉雖然疑惑,但還是跟在程小虎後面也進了屋子。

  她繞過屏風就看見四張對設的矮案,地上還鋪了厚厚的絨毯,西手的案後坐著兩個人,一個十五六歲年紀的少年郎,青衣白面,一對晶亮的眼睛正盯著剛進門的她毫不掩飾地打量,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長相有幾分眼熟,見她進來很是禮貌地行了點頭禮。

  盧智在東手靠上的矮案後坐下,伸手對遺玉一招,示意她與自己坐一起,程小虎往邊站了站,等她坐下,才在餘下的那個位置上坐了。

  遺玉側頭向盧智投去一瞥,表示了自己的疑惑,對方卻是揚唇一笑,一手平伸比著對面那個少年郎。介紹道:「這位是封小姐。」

  遺玉心中正感驚訝,又聽她大哥指著另外那個青年人對她道:「這個人你可還記得?」

  聽他這麼說,本來就覺得這青年有些眼熟的遺玉便看著那人的笑臉,在腦子裡搜索了一圈,隨即有些猶豫地問道:「可是季大哥?」

  對面的青年哈哈一笑,對她點點頭,而後對盧智道:「早知道就不該和你打賭,我和盧小姐不過是一面之緣,難得她竟然還記得。」

  這人就是三年前盧氏母女初次進京找尋盧智哥倆的時候,給她們帶路的季德,遺玉記得這人好像是三年前科舉的時候落了榜的,不知道怎麼他這會兒卻在長安城裡。

  季德話音剛落,穿著男裝的封小姐也是一陣輕笑,手中摺扇一打,插話道:「季大哥,願賭服輸,可別想抵賴哦。」

  「我說話自然是最算數的。」

  盧智沒接他倆的話茬,伸手邊給遺玉斟茶,邊問她道:「趙朗可是不來了?」

  「嗯,趙小姐說她哥哥病了。」這樣的藉口,是個明白人一聽就知道不對勁。

  盧智微微搖頭,「又是一個怕事的。」

  聽他這麼說,在座的人反應各是不一。遺玉接過茶杯輕抿了一口,並沒多問,季德微微皺眉,程小虎正捏著案上的點心吃。

  封小姐則嗤笑一聲,摺扇輕甩。「約了四人,竟然沒一個來的,看來他們是鐵了心的要捧那兩人出彩了,白帖的咱們這邊才有三人,紅帖只盧大哥一張,三路人怕就咱們最少。」

  盧智低笑一聲,「貴精不貴多,就算他們十幾人捧一個,也難保不會塞翁失馬。」

  季德微微皺眉,「那咱們還差一人,怎麼辦?」

  盧智伸手朝遺玉邊上一指,「小虎也去好了。」

  「啊?」小胖子程小虎呆呆地把頭從點心盤子裡抬了起來,指了指自己的圓鼻子,「我去?」

  封小姐一愣,隨即紙扇在手心一磕,笑道,「對啊!就叫小虎子去,幫不上盧大哥忙,就去給別人搗亂好了!」

  「不不不!」程小虎連忙搖著腦袋,擺手道:「我不成,我、我可是連一首詩都背不好呢!我真不成!」

  封小姐圓圓的眼睛瞪了他一下。「我當然知道你那點水平,又沒讓你去拽文,就是去搗亂,知道不——盧大哥,我說的對不對?」

  盧智笑而不答,反扭頭對小口品茗的遺玉道:「可是說的你迷糊了?」

  遺玉一直默默地觀察著他們的互動,能隨便開玩笑又說話這樣沒有顧忌,三人之間顯然不是普通朋友,正在暗自猜測他們話中的含義,被盧智這麼突然一問,略一思索後,答道:

  「有些不明白。」其實她大概是聽懂了,盧智邀請了四個人,想擇一個同他們一起入宴,可是人都沒來,顯然是有人在背後做了手腳。

  那封小姐的話則證明了她的猜想,這中秋宴會上的人分了三派,除了盧智他們,另外兩派人是準備各自捧了一個人出彩的,一派同長孫嫻肯定有關係,就是不知道另一派是何人,還有盧智他們這幾個人是否也打算齊捧了一個人出來。

  她答完之後,盧智沒接上話,封小姐就先開口了,遺玉一進門便注意到,她看著自己的眼神似是在笑,可其實卻藏著對陌生人的疏離。

  「盧大哥,這都中午了,大家也都餓了。不如咱們先去吃飯,這附近有家館子不錯。」

  盧智扭頭看了遺玉一眼,見她眼裡並沒露出什麼不滿之色,才點頭道:「好,那咱們先去吃飯。」

  「大哥,那我就先回學裡去了。」遺玉心思細膩,自然是察覺到了封小姐不願意讓她知道過多。

  盧智眉頭輕皺,但看見她眼中露出的堅持之色,還是應道:「好,那你先回去吧,下午下學我去接你。」

  「啊,我、我送盧小姐回去好了。」遺玉剛起身,一旁的程小虎也站了起來。

  封小姐瞪著他道,「送什麼送,誰讓你回去了,跟我們一起吃飯去,還有事交待你呢。」她話一出口,屋裡其他四人臉色都微微一變。

  程小虎卻是對著她乾乾一笑,而後扭頭對著盧智道:「盧大哥,我、我下午要交的課業還沒做完呢,有什麼事情,你晚上再給我講,我今晚住乾院去。好不好?」

  「好,那你們就先回去吧。」

  得了盧智的應准,小胖子嘿嘿一笑,在遺玉向他們眾人告辭後,跟在她後面出了雅間。

  兩人出了雲淨茶社,遺玉只顧著想那宴會的事,並沒注意到同行的程小虎時不時偷偷瞄上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直到走到國子監門口,小胖子才吱吱唔唔開了口,「你別生氣啊,雅婷姐說話就是那個樣子。」

  遺玉想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他是什麼意思。扭頭看著只比自己高上一點的小胖子,笑道:「你是說封小姐嗎?我並沒有生氣。」

  頭一次見面,人家既沒罵她又沒打她,不過是態度上有些疏離,還不值得她為這點小事生氣。

  程小虎見她對著自己露出笑容,臉上忍不住就有些泛紅,「我看你不說話,還以為你是在生氣,我不高興的時候就不喜歡說話,要是、要是有點心吃,我過一會兒就不生氣了。」

  「哈哈……」遺玉正側目看著他白胖的小臉,聽了他的話,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小胖子挺有意思的,難怪長地這麼圓嘟嘟的,她想到剛才在茶社,他的嘴好像也沒使閒過,他們不過是聊了不大一會兒,那茶桌上的兩盤小點心就成空盤子了。

  遺玉露出這並非是客氣,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後,眼梢處那抹弧度更是明顯,一張小臉霎時變得嬌俏十分,由於離得近,程小胖子很清楚地把她帶笑的模樣看進了眼裡,肉嘟嘟的兩腮頓時燒紅了起來。

  程小虎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一燙,連忙把臉扭了過去。

  遺玉已經看見他臉紅,又見他一語不發地撇過頭去,還當是自己的笑聲氣惱了他,忙收了笑容,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啊,我不是在取笑你。」

  「嗯。」小胖子的腦袋仍在扭在一邊,聲音悶悶的。

  「你生氣啦?」

  「沒有。」回答的很快,但聲音仍舊很悶。

  遺玉只當他的確是生氣了,心裡歉意更多一分,人家好心安慰自己,她竟然還笑話人家。換了自己怕也是會覺得不高興。

  「你這會兒要是不生氣,下次我帶點心給你吃,好不好?」

  程小虎這才把頭扭了過來,白胖的小臉上一對漆黑的眼睛珠子隱隱有些發亮,臉上仍有些餘紅,哼唧了一會,才出聲問道:

  「真的啊?」

  遺玉忍著笑點點頭,「真的。」前天沐休就沒有回家,下次沐休一定回家去,草莓也熟了,摘些做個小點心什麼的,還是難不倒她的。

  這程小虎十有八九就是她猜的那個,沒想到那三板斧程咬金的兒子竟然會是這個樣子,模樣長得像塊白面團也就罷了,性子也單純地讓人一目瞭然。

  「謝謝你啊,」程小胖子伸手摸了摸後腦,「你跟俊哥說的一樣好。」

  遺玉嘴角一撇,剛才在雲淨茶社初見時候,就聽他說過盧俊的名字,這會兒又聽見,便順口問道:「我二哥都跟你說我什麼了?」這個盧俊,原來不只是在高陽面前碎嘴。

  程小虎一時來了勁頭,張嘴便道:「俊哥跟我說的可多了,說你字寫的漂亮,繡花好看,腦袋很好使,性子也好,做的點心又好吃,人也——」說到這裡,他連忙閉了嘴,把「漂亮」兩個字嚥回了肚子裡面。

  遺玉正津津有味地聽著盧俊眼裡的自己,見他突然卡殼,遂問道:「人也怎麼?」

  「啊!人也、人也……人也豪放的很!」程小虎結結巴巴了半天想想不出詞來,差點急死,腦袋裡忽然閃過平日別人誇獎他爹的那些個詞兒,連忙撿了一個給續上去。

  遺玉嘴角微抽,豪放,這是形容小姑娘的麼?

  兩人這會兒已經走到了宏文路口,程小虎怕她再問,忙對她道:「我、我回太學院去拿東西,咱們改日再見啊。」

  小胖子說完話便一溜煙地跑了,剩下遺玉站在原地,腦子裡想著回去該怎麼給盧俊補補文化課,這形容詞是可以亂用嗎!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三章 父女

  皇城承天門

  一抬四人肩輿從宮內而出。在盡車止馬的皇城裡,除了皇室能夠出行不靠兩條腿的,五根指頭數得過來,守門的禁衛軍只在這肩輿路過時候微微躬身,沒人想著去攔,坐在肩輿上那人是看著眼生,可走在肩輿一旁陪著那人說笑的,卻是這皇城裡的禁衛們沒一個人不認得的。

  一身官員常服的虯髯男子手裡捧著一卷明晃晃的聖旨,走在肩輿旁邊,低聲跟那上面坐著的白髮老者說話。

  「嘿嘿,義父,皇上還是挺夠意思的啊。」手裡捧著聖旨的程知節很是得意,他義父本就有著國公的勳位,再加上這旨上的賜封,留在長安敢不給面子。

  盧中植沒有應他,雖是坐在肩輿上,身形仍是板地直挺,雙眼直視著前面的大敞道,聖旨——那些個賜封是個什麼意思他很清楚,當年他會拋了一切離開長安助皇上保權,圖的就不是那些無用虛名。

  權欲之心哪個男人都有。可是他已經老了,儘管身子還健朗可到底是活一年是一年,有些東西就看的更淡,但現在不一樣了!

  他盧某人現下有孫子,有孫女了!就算不替自己打算,也要替那些孩子們著想,一想到他苦心經營十數載,到頭來連自己的骨血都保不住,他這把老骨頭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那幾個孩子都是極好的,不愧身上是留著他們盧家的血,既然那個他們有心,不論怎麼著,在斷氣之前他也得給孩子鋪好路,看著他們穩當了才行!

  「義父,您還是先來我府上住下可好,皇上賜的宅子,我派人去給您修整好您再搬進去也不遲。」

  「不了,為父這幾日還有事要辦,先前囑咐你那些話,也可不許忘了。」

  「唉!」

  肩輿路過尚書省附近,幾名準備回家用飯的官員見到他們這一行,雖不認這輿上之人,一愣之後即立在路邊恭敬行了禮。

  盧中植輕輕點了點頭,眼睛裡的神色很是冷淡,若不是皇上開了金口,他是不願意剛露面就出這個風頭的。這皇宮裡的眼線比起外面的更是雜亂,這會兒已近中午,想必不少人吃完午飯就能接到信。

  龍泉鎮盧宅

  盧氏早起就上了自家山麓下面那塊林子,到了近中午才又回到鎮上,因後院草莓熟了,她順路在雜貨鋪子裡買了兩隻搪瓷罐子,準備回去澆些糖汁醃著吃。她同街上幾個熟人紛紛打了招呼,又聊幾句閒話,才拐進自家院子所在的巷子。

  巷口停了一輛馬車,她只是瞥了一眼就認出這車式是長安城裡的樣式,心中頓時一喜,只當是她那一雙兒女回來了,前幾日沐休她本來高高興興地準備了點心和菜式等著兩個孩子回家,可是卻被雜貨鋪子進貨的活計告知兩人有事不能回來,很是沮喪了兩日。

  盧氏臉上帶著笑走進了大開的院門,一手掀開了簾子,嘴裡說道:「怎麼今兒回——」

  「啪噠!」盧氏手裡的布袋摔在了地上,裡面裝著的兩隻罐子應聲而碎。

  不大的客廳裡,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正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的小滿,一個是微微垂頭立在牆邊手抱劍鞘的青年人,還有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端坐在正對著屋門的椅子上。

  見到她進來,小滿慌忙迎了上來,湊到她身邊低聲道:「夫人,這個老爺爺說他是您爹。」

  盧氏臉上仍然保持著呆愣的表情,聽見她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一雙眼睛有些飄忽地看著那座位上的白髮老者。

  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盧中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立在門口的盧氏,面上繃地死緊,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一般。

  十三年了,他有整整十三年沒見過這個小女兒了,這個性子最肖他,又向來最受他喜愛的小女兒!

  誰又能想到,當日那一封斷絕書,竟會讓他們父女相隔十三年,讓他這孩兒吃了整整十三年的苦!

  「嵐娘,你、你還認得爹嗎?」盧中植聲音沙啞,略帶顫抖的音調,透漏著這說話心中隱藏的擔憂。

  隨著一聲「嵐娘」,盧氏眼眶中蓄滿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滾落了下來,她看著老者略帶緊張,又有些發紅的眼眶,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可是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盧中植見到盧氏不答話,只是站在門口用一雙極肖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一時間又想起了這陣子他派人去查探來的消息。

  他這從小慣養起來的女兒,竟是做了近十年的農婦,守著幾畝地過活,靠著賣手工活計度日,還差點被個地方上的舉人給搶了去——

  「嘎嘣」一聲,盧中植大掌緊握的扶手在他的猛然發力下斷裂開來。一張鷹眼中泛著寒光,他視線停在盧氏臉上,臉色又不好看,盧氏見他這樣子,臉色頓時發白,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她還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疼愛她的爹爹,是怎樣漸漸對她視而不見,又在最後一面時那般憤怒地同她夫家斷絕往來,她還記得她爹那時候的眼神,正是如同現在一般,憤怒而無情。

  她不知道她爹怎麼找到這裡來,剛才聽到老爺子喚了她閨名一聲,心中還隱隱有了一絲期盼,可見到他現下的眼神,卻是半點沒了剛才的怔仲,她怕,她怕那三個可憐的孩子再受牽連。

  盧中植見她這模樣就知道是被自己嚇著了,連忙收了臉上的陰冷,心中一苦,枴杖一撐地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拖著腿走到盧氏身邊,緩緩也蹲了下來。

  他將枴杖放在一邊。一手撐著地,一手有些發顫地搭上盧氏的肩膀,儘量讓語氣放地柔和一些,「嵐娘,你這是怎麼了,我是爹啊,你認不得我了?」

  盧氏身體瞬間僵硬起來,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對她溫聲細語的人,是她爹爹嗎,是那個一聲充滿寒意的冷哼後。就再也不願意見她一面的爹嗎……

  「唉,」見她仍是一語不發,盧中植沉聲嘆了一口氣,扭頭對著靠牆站立的青年道:「帶這小丫頭出去。」

  那青年遂朝立在盧氏一旁正發呆的小滿伸出了手。

  「別動我!你們到底是——」青年伸出兩指在小滿脖頸下點了兩下,一臂夾著小姑娘就從客廳後門進了院子裡去,又將門從外面關上,這下屋裡就只剩下了這對久別重逢的父女。

  在後院當了小半個時辰的小滿,因為既不能說話又不能動作,一張小臉憋地通紅,時不時地聽見廳中傳來盧氏隱隱約約的哭聲,更是使勁地瞪著那個蹲在花圃旁邊觀察草莓的青年。

  在說客廳裡,盧中植看著跪在自己膝前小心翼翼地碰著自己左小腿的盧氏,眼眶發熱,他以為這女兒要很難才能原諒自己,卻沒想到在發現他一條腿殘疾後,這孩子就脫口喊了他「爹」。

  之後他又將當年事情的原委細細與她講了,她卻問也沒問那姓房的小子的事情,臉色在震驚和苦澀中翻來覆去一陣變化,最後痛哭了一場,才又跪在他身前。

  「好了,我又不是不會動了,不過是一條腿不利索。」盧中植伸手把盧氏扶了起來,讓她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孩子,你哭也哭了,氣也氣過了,給爹一句明白話,你可是原諒了爹?」

  盧氏拿出帕子抹了抹臉上的淚痕,苦笑道:「爹,您瞞得我好苦,孩兒若說心裡半點也不在意那是假的,三個孩子跟著我過了十來年的苦日子,我那玉兒更是白白做了四年的傻子,這一路走來,卻比我過去活的二十多年吃的苦頭多上幾十倍不只……可是我現下卻只想著那幾個孩子平安高興就好。」

  盧氏十八歲才出閣,她家中上面有兩兄一姐,由於長相和性子極肖盧中植,從小就受父親喜愛。後來嫁給了父親至交的兒子,日子也算和樂。只是因為摻合進了當年安王和太子的黨爭,才陰差陽錯被兩家當成了棄子。

  盧中植點點頭,知道盧氏肯叫他爹,那就算嘴上沒說明白,心裡也是認她的,在感動之餘,又聽她提及了那幾個孩子,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來。

  盧智和盧俊,原名是房遺直和房遺愛,可這智和俊兩個字,卻是他親自給取的,當時他那老友死後,盧氏剛懷上孕,他還隨口提過若是生個女兒,那便叫個遺玉好了,沒想到正幾個字,最後卻成了他孫兒們現在正兒八經的名字。

  「那三個孩子都是好的,孩兒,你不虧是爹親手帶大的,一個婦人竟是養了兩個孩子進到那國子監裡去上學,別人家誰有這樣的閨女!」

  盧中植閉口沒有談房家的事情,當年安王勢大,外表中立的房家其實和盧家一樣都是當時還是太子的皇上一派的,太子暗派了房玄齡到暗投安王,包括他在內也只有三個人知道。

  安王野心勃勃,因為帶了數年的兵,又久經沙場,心性既有軍人的豪爽,又有陰暗的血腥一面,房玄齡雖然做的真切,可是他一開始卻只是信上三分。武德五年,安王把房玄齡投靠他的事情擺到了明面上,太子一系的盧中植不得不對外做出與其斷交的樣子。

  若是兩家只有這父輩的交情在也就罷了,可是好死不活的,盧中植的女兒竟然是房玄齡的嫡妻。安王會怎麼想,太子一派的鐵桿的女兒,竟然是自己手下一員大將的大老婆,還是育有兩個嫡子的,怎麼能讓他放下心來。

  房玄齡的確是個很有才幹的人,不只幫安王出了不少招納民心的主意,還幫他招攬了一批朝中極有能力和財勢的官員,但就是這樣,才更讓安王不放心,甚至在盧氏初懷孕那陣子,派了幾個人打過害她性命的主意。

  這種情況下,房盧兩家不得不表態,但也只有兩種方法,一種就是房玄齡休了盧氏,兩家關係就冷了,可兩個嫡子總不能也扔出門去吧。

  另一種方法,那就是盧老爺子公開同房家鬧翻,當時的情況容不得人多加思慮,多一天,安王的疑心就重上一分,於是在武德五年,安王有意將房玄齡成了他籬下之人的事情抖摟出去後,盧中植便順勢在眾人眼中上演了絕交的一幕。

  盧中植的性子耿直,是朝中之人眾所周知的,太子繼位是上應祖宗規制的,他為了太子同自己親女婿鬧翻也算是清理之中。

  可是安王在兩家鬧翻之後,只是放下了一半的心,仍然派人監視著兩家的動向,因他不能常駐京城,便在離京之前生了帶走個別京官子嗣的想法,房玄齡既是他奪嫡大事之中極其重要的一環,當然也少不了他。

  於是,盧智就暗地裡被劃上了那份作為質子的名單,盧中植得了消息之後,便咬牙又出了釜底抽薪的一手——斷絕書,這個年代的親朋好友之間的斷絕書,是極其厲害的一種紙箋,一些大家族,只有懲罰那些作惡多端又謀財害命的族人才會寫了這東西出來的。

  果然,斷絕書一出,安王既對房玄齡至少有了七成的信任,這七成也足夠房玄齡在安王一派站穩了腳跟,饒是一個帝王,對他最親信的臣子和妃嬪怕也存著三成的戒心的。

  盧中植寫了那斷絕書,本就是障人耳目的,那時京中四處都是眼線,半點蛛絲馬跡也能讓人看出不對來,於是他便狠了心,信出之後,再沒見過自己女兒,他雖沒和房玄齡聯繫,卻知道自己那個女婿是可以理解他的意思的。

  後來沒過多久,他就離了京,隱姓埋名到了南方,拿著盧家幾輩積攢下來的家業開始四處招兵買馬,為日後的奪嫡之戰做打算。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離京半年後,接到了他女兒從房家逃走的消息,再得知了事情的具體經過後,他只恨不得帶著人馬殺到京城去把房府給抄了去,可冷靜下來後,就在四處招兵買馬的同時,大江南北地開始找起了自己的女兒。

  怎奈老天就像是在懲罰他當日所為一般,髮妻因為最疼的小女兒生死不明,日日垂淚終成了瞎子,而他也在一次意外中,摔斷了腿,而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更是膝下半個孩子也沒有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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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5 04:0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四章 盧氏的堅持

  盧氏能這麼簡單就原諒了盧中植當年迫不得已的絕情,是很多原因拼湊在一起的效果。從十幾年前房盧兩家遭逢變故,她從房家帶子出逃的時,對她爹也是有過怨恨的,尤其是在生下遺玉又發現她是個傻子之後,對那些害的他們母子淪落之人的恨意更是漲到了極點。

  可是隨著遺玉腦子變得正常,一家人的日子越來越好,以往種種雖不能全忘,可她也不再執著於恨念。子女平安,又都懂事聽話,作為一個母親,所求不過如此,只有在偶爾回顧往事的時候,她才會覺得心中刺痛。

  盧氏是十八歲才出嫁的,雖然盧中植是個嚴父,可他對待她與其他三個孩子相比卻是慈多於嚴,生恩養恩,合在一起,這十八年的父女之情也不是怨恨能夠抵消的。

  且他當年並沒有直接傷害到盧氏母子,盧中植在得知她失蹤之後,足足尋找她至今。又因此斷了一挑腿,她心中本就不多的怨,也被他的行為所感動,雖不能將事情完全看開,可卻是願意認他這個爹的。

  「爹,您是怎麼找到我的?」盧氏冷靜下來後,才想起問這個問題。

  盧中植微紅的眼中露著笑意,「當年新皇登基後,我雖辭官遠走,可在京城還是留有鋪子的,你可還記得盧正那小子,他誤打誤撞見著了我那孫女的荷囊,認出上面咱們自家獨有的標記,之後爹得了消息,就帶著你二哥二姐進京查探你們的消息。」

  只要有了線索,對他來說找人很是容易,可難的卻是連線索都尋不找,十三年前因要做戲給安王看,他便沒敢多在京中留人,卻不想接到女兒不見之後,已經是離事發過去了兩個月。

  盧氏聽了他的話,有些緊張道,「您見過那幾個孩子了?」

  盧中植嘆了一口氣,道:「我還沒有見過,不過你二姐偷偷跑去找了他們一回,嵐娘啊,你是養了幾個好孩子。可是脾氣卻個個似你一般,倔的很。」

  盧氏隨口接到:「那不也隨了您。」這話說完她才覺得有些太過隨意,這會兒雖已經把過去的事情都說開了,可父女倆畢竟相隔了十三年,說話有些放不開。

  「哈哈,對對,隨我。」盧中植臉上卻沒一點不快的樣子,很是高興地笑了兩聲,「嵐娘啊,你跟爹說說,你都是怎麼對孩子們說爹的,你二姐背著我去找人,卻被你那一對兒女給氣哭了回來,只說是他們不認她。」

  盧氏一愣,「女兒也沒同他們講太多,俊兒和智兒是知道您當年給女兒寫了斷絕書——呃,」她有些尷尬地頓了頓,「玉兒則是根本不知道這事情,只當是您辭官以後就不知去向了。」

  盧中植眉頭一皺,「你跟那倆小子講了爹給你寫斷絕書的事情?」

  盧氏臉色有些古怪,「不是女兒說的。是、是盧智小時候自己翻出來的。」

  那封斷絕書她一直保存著,就算從房家出逃也沒忘了帶在身上,雖說斷絕書一出,恩斷義絕,可是被斷絕書劃出族譜、罰出家門的,只要族長願意親自開壇祭祖收回那書箋,那就能夠挽回,儘管當年她被親情拋棄,卻未嘗沒有保存著一絲微弱的希望。

  「你還留著那東西?」盧中植心中一震,他只當這女兒當年恨他,肯定早就把那東西撕成碎片了,「如此正好,也省的爹再去造一份,等下你就去把那東西尋了出來,晚上跟爹回長安去,明日一早爹就開壇祭祖。」

  「爹?」收回斷絕書的事情,可是只有族長才能做的,他們盧氏一族早就在盧中植這最大的一系遷出長安後沒落了,現下也不知道正本的族譜在誰手裡。

  盧中植捋了一下白鬚,道:「不必多慮,你叔公當年是同我一起走的,後來他老人家仙逝,族譜就傳到了我手裡,現下既然找到了你們,自然是要重新編進族譜裡,還有我那三個孫兒,咱們盧家的骨血可不能外流。」

  自他探得盧氏給三個孩子都改姓為盧後,心情很是激動了一陣,他那兩個兒子不爭氣。可他閨女卻是一下子就給她養了三個好孫兒出來。

  盧氏聽他這麼說,心裡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本人是想歸族的,可是她還有三個孩子,想到盧智對她娘家的態度,她也不確定他們知道這事情以後,是否願意回本家,若是不願意,她是不可能去強求的。

  「爹,這事情,還得讓我和幾個孩子商量商量。」盧氏咬咬牙,還是把心裡話說了出來。

  盧中植臉色一繃,「你是他們親娘,這認祖歸宗本就是該你這做娘的做主,難道他們不同意,你們就不回家了?」

  作為一個士族大家的大家長,盧老爺子是威嚴慣了的,他雖然心疼女兒和孩子們,可是卻也有著他的堅持,這認祖歸宗的事情,他已經盼了十三年,多一天,他都等不下去了。

  盧氏見他爹來氣,也斂了神色,堅持道:「爹,只有這三個孩子的事情,我是半點也不能勉強。」

  「哼!」盧老爺子冷哼一聲,繼續板著臉。

  父女倆剛才還都和顏悅色,只是一句話不合,就開始大眼瞪小眼起來,盧氏性子是比前些年溫和許多,可骨子裡還是拗的很。

  半晌後,先敗下陣來的卻是盧老爺子,「唉,好了好了,這麼些年沒見,你還要給爹臉色看,不就是要看看那幾個小的怎麼說麼,那爹就再等等。」

  盧氏見他先鬆口,驚訝之餘更多的卻是真切之感,記憶裡那個已經同她走的很遠的父親似乎真的已經回來了。

  這麼想著,她神色也緩和下來,「您放心,我那三個孩兒都是深明事理的,只要把事情與他們講清楚的,他們肯定會想通的。」

  盧老爺子還能說什麼,只能有些無奈地點點頭,他實在虧欠這個女兒太多,狠不下心來去為難她,只是據他所知,他那大孫兒似乎是對他們頗有成見,就怕到時候這認祖歸宗一事沒有想像中容易。

  兩人達成了共識,盧氏才有心思問別的,「對了,爹您在京裡還留著鋪子麼,當年你們遷走後女兒還找了一陣子,咱們家原先那些鋪子不是變賣了就是空的。」

  盧中植苦笑一聲,「我的兒啊,那時爹是要到江南去給皇上拉兵馬去,自然是要大把的銀子,多數產業都抵成了錢財,就留下那一間鋪子也是改頭換面,瞞著安王眼線的,你又怎麼能尋到。」

  盧氏聽他這麼說,只當是本家已經沒落,又想到當初長安城的鐘鳴鼎食,心中微澀,看著眼前滿頭白髮的老人,溫聲道:「爹,女兒現下手裡還有不少銀子,等下就取了給您。咱們今後日子也會越過越好……」

  盧中植臉色有些怪異地看著盧氏輕聲安慰他,雖然心裡是挺舒坦的,但似乎他這閨女是誤會了什麼,「嵐娘,我要你的銀子幹嘛?」

  盧氏只當是她爹不想讓她知道自家的窘境,「您就別瞞我了,您跟女兒說句實話,咱們家是不是只餘京中那一間鋪子,別的都沒有了?」

  盧中植眉頭一皺,「誰跟你說的,咱們盧家再沒落也不可能淒慘到那地步。」

  盧氏一怔,「您不是說當年咱們的家產都變賣了麼?」

  「哈哈,傻孩子,你只當咱們家是只進不出的嗎,那要你兩個哥哥有何用處,你也不想想,若是財力不夠,爹還怎麼打探你們母子的消息。你放心,咱們在京的產業雖不多,可爹昨日才面聖過,皇上在京城給我撥了宅子,京外也劃有良田,絕對餓不著你們母子。」

  盧氏臉上一紅,隨即有些驚訝道:「您見過皇上了?」

  「嗯,自你出事後,爹也只回過兩次京,一次是安王篡位之時,爹帶了兩萬兵馬圍了這長安城,一次就是六年前,得了你們在京城的消息,不過可惜尋錯了人,這第三次爹回來卻是真的找到了你們,也不打算走了,爹雖有國公的勳位在,官職卻都是辭了的,自然是要向皇上討個旨意。」

  盧中植這麼對盧氏解釋,可是他仍有話沒有說出口,他雖在京城只留有一兩處暗樁,可卻都是一等一的密探,幾日內就把盧家兄妹在京城所遇的事情查了個七八成,在痛惜兩個孩子吃苦之餘,更多的卻是驚訝。

  盧智憑著一己之力在那藏龍臥虎的國子監裡紮穩了腳跟,短短三年就暗自結交了不少勢力,周旋於幾派之間暗自謀劃了幾起大事,雖不是片葉不沾身,卻也沒讓人抓住過把柄,遺玉作為一個小姑娘,更是心思細膩沉穩,又才學兼宜,比起男子也不遑多讓。

  只是他們到底是無權無勢,已經被扯到了某些事情中無法脫身,他這老頭子若是再晚上個一年半載地找到人,不知這兩個孩子又要受多少罪。

  「嵐娘,你今晚就跟爹一起回長安可好,早些找了那幾個孩子說清楚,也免得爹日夜都記掛著這事。」

  盧氏點點頭,而後一拍額頭,「爹,俊兒可是在家裡住呢,這都中午了還沒回來,我喊小滿去尋他。」

  「好。」盧老爺子來前已經得了信兒,知道有個孫子是在家中的,這孫子雖不如另外兩個打眼,但據說是個好武的,到也對了他的胃口。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五章 最後的白帖

  那邊盧老爺子同盧氏父女已經相認。同一時間剛吃了午飯回到坤院的遺玉卻在發愁,不是為了讓她頭疼的數術課業,也不是為了到了這會兒仍然時不時找上門讓她引見盧智的同學,而是因為剛才守院僕婦轉交給她的一件東西。

  平放在桌子上的是一隻五寸長且散發著淡淡香氣的檀木盒子,盒中端端正正躺著一張兩寸寬窄的精白木片,比尋常紙張要厚上一些,四周漆有金彩,上面用著極其飄逸的字體寫了兩列字,一列書「國子監書學院盧遺玉」,一列書「八月十五戌時魏王府」。

  她伸出兩根手指把這薄薄的木片捏了出來,又看了一會兒,想要說服自己這不是那傳說中的魏王中秋宴會的帖子,可事實卻是,手裡這東西怎麼看怎麼像這幾日被炒的火熱的宴帖。

  「唉。」她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夜宴什麼的,她實在是已經過敏了。

  「小姐,你怎麼了?」陳曲站在一旁看著,遺玉盯著手裡那塊木片看了至少一刻鐘,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嘆氣的,她忍不住出聲詢問道。

  「沒事,」遺玉把那白色的木片重新放回檀木盒子裡。揣進袖袋,「小曲,我出去下。」

  她覺得還是去問問盧智好了,明日就是八月十五,開宴前一日,她莫名其妙地收到這宴帖,怎麼看都不像是件好事。

  到了乾院讓守門僕人進去喊人,遺玉站在院門外等候,低著頭看著地上的青石板路面,腦子裡還在不住地想著這帖子的事情。

  「盧小姐。」

  遺玉抬頭看見站在自己身前三步處的杜荷,點頭應道:「杜公子。」這杜荷自從小黑屋事件後,一直對她都很客氣,雖有幾分自來熟卻也不讓人覺得討厭。

  「你這是在等盧公子吧?」

  「嗯。」

  「我正有一事要找盧小姐,最近我寫字頗有些不順,想到上次書藝課上先生讚了你的課業,想借來觀摩一番,可是方便?」

  杜荷笑容很是溫和,長相雖不若杜若瑾那般鐘靈俊秀,可是也有他哥哥的三分氣質在,一笑之下更是像了五成。

  遺玉只是想了想,便應下了,不過是借篇課業去看,她每日至少都練上三五張,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

  見他答應,杜荷便沒多留,轉身進了坤院,正好與剛從裡面走出來的盧智打了個照面。兩人只是點頭一禮便錯過身去。

  「怎麼了?」吃了午飯回院後,他本準備小憩一下,可還沒剛寬衣躺下,他小妹就找了過來。

  遺玉伸手扯了盧智的袖子,把他拉到了附近偏僻的牆角處才開口。

  「哥,你那紅帖是什麼模樣的?」她尚存著僥倖心理,盼著那盒子裡的宴帖不過是誰在藉機捉弄她。

  盧智直接從袖袋裡面抽出了一張兩褶的品紅色的紙箋遞給她,遺玉接過仔細看了,臉上漸漸有了笑意,這紅帖子雖然做的華麗,金邊銀邊也鑲了不少,可是跟她收到的那木片可是沒什麼類似之處,就連上面寫的字也不大一樣。

  遺玉嘿嘿一笑,把帖子又遞給他,「給,沒事了,我回去了啊。」她就說嘛,這次宴會這般重要,怎麼臨門了又發了一張出來,若是她信了,到時候跑到王府去赴宴,指不定因為拿張假帖子去濫竽充數被人抓了起來。

  她轉身要走,卻被盧智一手又勾了回來,「怎麼做事不清不楚的,說說,為何好好地要看這帖子?」

  遺玉輕嘆一聲,一邊嘀咕一邊從袖袋裡掏出那隻檀木盒子遞給盧智,「也沒什麼,就是有人托僕婦轉了這東西給我,造的還挺像那麼回事兒,我差點就信了,你說這是誰出的點子,弄個假帖子給我,介時——」

  她剩下話沒出口就被盧智打斷,「這是魏王府此次發下的白帖,是真的。」他們這邊有三個收了白帖的人,這白貼上的字跡他一認便知真假。

  遺玉微微張著小嘴,半點才擠出來兩字,「真的?」

  盧智點頭,隨即皺眉道:「怎麼這個時候又發了白帖,還是發給你的,雖說已經發下的二十三張白帖也有三名女子,但那些都是長安城裡有名的才女,怎麼也輪不到你啊。」

  遺玉聽前面的話還在點頭,到了後面卻是輕輕翻了個白眼,她當然知道輪也輪不到她,但是也不用這麼直接地說出來吧。

  於是她忍不住酸聲道:「大哥,除非是這書學院裡還有一個叫盧遺玉的,不然怕就是你小妹我了。」

  盧智也不在意她的怪聲怪氣,把帖子放在盒子裡遞給她。「收好了,明日同我一齊赴宴。」

  「啊?」

  盧智眉毛一挑,「怎麼,不想去?」

  「自然是不想去的,你說這與宴的人都是魏王親選的嗎,怎麼好好的把我也給算上了。」

  盧智眼神一閃,解釋道:「也不全是,一些提前十日收了帖子的應該都是殿下親選,大多數都是宴會前五日收了帖子,像你這種前一日收到的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好了,帖子都收了想這麼多也沒用。」

  「我還是覺得不對勁,」遺玉嘴巴一撇,嬌聲道:「大哥,不去不成麼,就當我沒收到行不?」

  面對她難得一顯的撒嬌,盧智眼皮子都不帶眨的,淡淡看著她,反問道:「你說行不行?」

  遺玉臉色一垮,她當然知道不去不成,一個公主的夜宴都推不了,現下可是一個得勢皇子辦的宴會,又是專門指名道姓地給她正式下了帖子。

  「好了,」盧智伸手一掐她皺起來小臉。「陪大哥一起去不好麼,這中秋宴去年我也去過一次,還是很有意思的,到時候你也不用做什麼,魏王府不比高陽的宴會上,沒人敢放肆的。」

  遺玉把這事情在心裡想了一圈,抓不住苗頭,聽盧智這樣安慰她,又想起昨日中午在茶社的事情,心中頓時一定,當下對他道:「既然肯定要去了,大哥就把你們昨日計劃的事情與我講了吧,到時我也可以幫幫忙。」

  哪知他卻搖頭道:「不用,你到了那裡只管觀景賞月就是,中秋宴上沒那麼多規矩,氣氛倒是輕鬆的很,也沒人強求你做什麼。」

  遺玉沒想到他會拒絕,疑惑的同時心裡也有些許的不舒服,覺得自己好像被他排除在外了。

  不過這點不舒服也只是一晃即逝,盧智的事情她向來不會過多干涉,如果他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她是不會拒絕,可如果他拒絕了自己的幫助她也不會強求。

  「好吧。」

  見她應下,盧智臉上也有了笑意,遺玉卻不知為何,心裡隱隱約約有種奇怪的預感,這宴會一定不會如她大哥所說那般輕鬆的。

  傍晚,坤院的守門僕婦前來敲門,中午才收了白帖的遺玉這會兒見了僕婦就想皺眉,生怕她再給自己帶來點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盧小姐,宿館後門有人找。」好在這回僕婦只是來傳個口信。

  遺玉將手中書卷放下,心裡疑惑這個時間會是誰來找她,「說是什麼人了麼?」

  「沒說,是門房的人來傳的話。」

  「嗯,我這就去。」

  出了門的遺玉還在猜測著來人,快走到宿館門口卻見對面乾院方向走過來一個人,等到近的看清面孔,兩人相視一眼,同時張口道:

  「有人找你?」

  問完皆是一愣,而後一起轉身出了大門,夜幕落下,在門上四盞燈籠照應下,兩人一眼便看見站在街對面馬車邊上的人影,連忙迎了上去。

  「娘!」

  「娘您怎麼來了?」

  馬車邊上的人正是才從龍泉鎮趕來的盧氏,將近半個月沒見面,她一邊應著一雙兒女,一邊伸手拉著兩人接著不遠處光亮上下打量了一番。

  「娘找你們有事——玉兒,我瞧你怎麼瘦這麼多?」盧氏皺著眉頭,伸手摸著女兒的小臉。

  遺玉因十天前經歷了那場險境。連喝了兩日苦藥之後幾日吃飯就有些食不知味,這會兒是在夜裡,看起來的確很是清瘦,不過這個中原委盧氏是半點也不知道的。

  「娘,我都十幾日沒見您了,當然會瘦,看來得讓哥給您畫個像,女兒隨身帶著,也好過想您想得飯都吃不下去了。」遺玉有些委屈地道,伸手摟著她娘的腰,把小臉埋在她胸前,對於盧氏她從來是不吝嗇撒嬌耍賴的。

  這話雖然是誇張,可盧氏聽了卻舒坦,眉眼都是笑,一手輕輕在她背上輕撫,嘴裡卻打趣道:「合著你餓瘦了都是娘的錯。」

  「可不是嗎。」

  母女倆黏糊起來沒完,盧智在一旁張了幾次嘴都沒找著插話的機會,於是輕咳了一聲打斷她們的親熱,「娘,是什麼事需得您這麼晚跑來一趟?」

  盧氏臉上笑容一頓,又輕拍了兩下遺玉的背把她推開,來回在兩人臉上一掃,「咱們上車說吧。」

  「嗯。」

  盧智一手撩開車簾,伸出另一隻手打算先扶盧氏上去,餘光在車中一掃,雙目陡然眯起。這車廂不比往日龍泉鎮上的馬車,很是寬敞,車中兩角各掛著一盞泛著黃光的吊燈,車裡坐了一個人,一個滿頭白髮的六旬老者。

  「大哥?」遺玉站在馬車一側,並沒看見車裡的動靜,見盧智頓住不動,出聲喊道。

  盧氏卻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己兒子的表情,見他一鬆手又把車簾放下,忙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智兒,咱們先上車,好嗎?」

  盧智扭頭看著他娘夜色下有些模糊不清的臉,眼睛裡閃過一些莫名的情緒,「好。」他伸出手來再次將簾子掀開,然後扶著盧氏坐了進去。

  之後轉身對著正待張口詢問的遺玉道:「上車再說。」

  寬敞的車廂裡坐了四個人,遺玉坐在盧氏身邊,聽著正坐上那個一臉嚴肅的老人極有條理的敘述,臉上同盧智一樣沒有表情,可是心中卻如驚濤駭浪一般翻騰了起來,時不時掐一下自己的大腿,以確定這不是在做夢。

  盧中植把當年的事情的經過前後講了一遍,直到他說完,車廂裡才又靜了下來。遺玉垂著頭看不見臉上的表情,盧智則是面無表情地同盧老爺子對視,盧氏來回掃他們兩遍,不知如何開口打破這有些沉悶的寂靜。

  一老一少就這麼對看了半天,盧智有些平淡的聲音才響起,「你說完了?」

  盧中植大概是早料到這孫子難搞,並沒因為他帶著不敬的態度而生氣,「嗯,事實就是如此,外公希望你們能回家來。」

  盧智並沒回答他,扭頭看著盧氏問道:「娘的意思呢?」

  盧氏本來是想著不論幾個孩子認不認得她爹,她都是要認的,可是這會兒被盧智一問,卻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吱吱唔唔了半晌她才答道:「智兒,當年的事情你外公也是逼不得已,你、你……」一個「你」字連說了幾遍,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娘的意思是,您打算回去?」

  盧氏抬頭看了一眼她爹,盧中植一時沒控制住,眼睛一瞪,大有她敢不承認就發脾氣的模樣,卻不想被他這麼一瞪,盧氏頓時就來了氣,她本不是什麼藏的住話的人,因為太在意孩子,這會兒又陷入父親和兒子兩頭為難的境地,正感頭疼,她爹又用眼神威脅她,當下一抬頭,對著盧智道:

  「娘聽你的。」

  盧中植差點沒被她氣的背過氣兒去,中午那會兒他已經先見了盧俊,那孩子聽完他的解釋,也只說了一句話——「我聽我大哥的。」

  盧智臉上頓時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扭頭看著盧老爺子。

  可就是這絲笑容落在盧中植眼裡卻不那麼是滋味了,大有種挑釁的意思在,頓時他一張臉拉黑下去,沉聲道:「你們這個家還有規矩沒有,做娘的還要聽小子的話!」

  平日裡盧老爺子要是在家裡這麼發脾氣,兒女和下人們那可是要跪倒一地的,可偏偏這車廂裡的三個人都不怕他,一個一臉淡笑的看著他,一個撇開臉去,一個則低著頭一語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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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5-5 04:24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六章 你是忠臣

  車內再次靜了下來。盧中植在來前已經做好了打算,若是這兩個孩子不打算認他,就算逼也要把人給逼回去,說什麼也不能讓盧家的骨血繼續在外流落了,雖然擺長輩的架子這招可能會適得其反,但在他看來正是最有效的。

  可是他萬沒有想到,盧智竟然就保持著那隱隱含笑的表情同他對望著,毫不畏懼他那對鷹眼中散發出的凌厲寒光,半點怯色未露。

  兩雙眼睛交接的時間越長,盧中植心中愈是驚異,他對自己的氣勢自然是清楚的很,多年的武修、三十年的官場歷程和十幾年的江湖奔波,一雙眼睛雖不說讓人不敢直視,可在刻意施壓的情況下,卻是鮮有人能經受得住的。

  他經過調查原以為這大孫子就是個長袖善舞的,心機再深沉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卻沒想到這孩子竟然半點也沒有露出懼色,反倒是那抹淡笑落在他眼裡,愈加顯得「譏諷」起來。

  「哼!」眼看氣氛竟然僵持不下,盧中植忍不住冷哼一聲,別看只是一個音節。可是摻雜了內力的的哼聲卻似一道悶雷打入車廂另外三人的心頭。

  盧智終於破了功,眉頭頓時一顫,正低著頭有些跑神的遺玉則直接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地渾身一顫,盧氏起初也被嚇到,可她畢竟是熟悉她爹的脾性,這會兒見了遺玉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手摟過自家閨女,扭頭對著仍在釋放寒氣的盧老爹張嘴吼道:

  「您就不能好好說話,嚇唬孩子做什麼!」

  若是放在平時,哪個敢這麼對盧老爺子說話,那絕對是嫌命長了,可偏偏這人是盧氏,盧中植被她這麼一吼,把眼神從盧智身上移到了盧氏懷裡,從進車起遺玉就耷拉著個腦袋,老爺子並沒怎麼看清楚這個孫女,可剛才那一嚇卻把遺玉給驚地回了神,又見她娘發飆,忙仰著小臉輕扯著盧氏的衣襟。

  車裡掛了兩盞吊燈,雖不如白日裡明亮,可也能清清楚楚地把人臉看清楚,遺玉這一抬頭,盧老爺子怒氣還未散盡的雙目猛然瞪大,死死盯著她的小臉。

  「玉兒,嚇到沒?」盧氏伸手在遺玉後背輕輕拍著,語氣很是柔和。生怕剛才老爺子那一下把自個兒閨女駭出什麼毛病來。

  「沒事,娘。」遺玉注意到那盯在身上有些讓人發毛的眼神,視線一轉落在那白髮蒼蒼的老爺子身上。

  盧中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小臉,兩雙眼睛對在一處,遺玉並沒有被那雙眼皮鬆弛但目光犀利的眼睛嚇到,只是目光中露出一些好奇來。

  這就是她娘的爹,她的外公,在她已知的歷史裡是沒有這個人的,可是這個世上卻有活生生的這麼一號人物,入國子監上學之後她有翻找過一些書籍,雖然信息閉塞,可有些大事還是很好找到的。

  盧中植,當朝開國三大元勛之一,懷國公,太子太保,一時風頭無二的當朝一品大員,只因向先皇陳列安王八大罪狀,被先皇一怒連削三極,後辭官離京,而後不知去向。

  這個人是她在發現了房玄齡就是她爹之前便知道的,當時她只是默默記下了這個原本不在歷史上的人物。畢竟很多信息都不完整,也沒有任何記載說過房家和盧中植是姻親的事情,因此四天前她知道了那死鬼親爹的身份後,並沒有把兩者連在一起想過。

  她雖隱約察覺到十三年前的事情有些不對之處,可卻沒有深想過,剛才聽了盧中植把個中原委解釋清楚,一時間她的腦子就混亂了起來,當年那場奪嫡風暴,原來和他們一家子有這麼多的牽扯,盧氏更是倒霉地成為了男人權利爭奪下的犧牲品。

  對盧家,她在那個自稱是她「姨」的女人找上門後,就已經有些心軟了,說起來,當年房玄齡在內宅之中寵妾滅妻的行為,盧中植是毫不知情,而盧氏後來悲慘的下場並不是盧家直接造成的,因此她現下對盧氏的娘家只有抱怨並沒什麼恨意。

  再說盧中植盯著遺玉看了一會兒,眼神愈發柔和,對著她輕聲問道:「孩子,你就是玉兒?」

  他這一張口就連盧智都有些微訝,老爺子從他們進到車裡,臉色就一直是七分嚴肅三分正經的,說話的語氣也很是凝重的,可這會兒卻讓人明顯感覺到了他態度的親切。

  「嗯。」遺玉很是大方地對他點點頭,這老爺子雖模樣凶了點,可她卻沒多大惡感。

  「像、真是太像了。」盧中植這會兒臉上哪裡還有剛才半分的怒色,伸出一手來,就要去摸她的腦袋。

  一聲輕咳讓他的手伸到一半頓在半空中,發覺自己失態的盧老爺子連忙將手收了回來。又深深看了遺玉一眼,才恢復到嚴肅的神色,扭頭衝著盧智道:

  「不管怎麼說,你們都是盧家的骨血,外公既然尋著你們了,認祖歸宗那是肯定的,斷沒有讓你們繼續流落在外的可能,外公知道你是對當年之事心有不滿,該解釋的也都與你解釋過了,孩子,你不是蠢人,好好想想怎麼樣的選擇才是對你母親和弟妹們最好的。」

  盧老爺子說話的功夫,盧智的眼睛卻沒離開盧氏和遺玉,待他話音一落,才回頭看向他,直直回道:「不用想了,我們暫時沒打算回去。」

  盧中植眼睛一眯,聲音冷了下去,「給老夫一個理由。」

  盧智輕哼一聲,「理由?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們一家子,你可想過,若是咱們相認,那我們的身份必然曝光在眾人眼前。你是不是老糊塗了,忘了我們當年可是從那人家裡逃出來的,我娘在名義上還是那人的妻室,我和盧俊的原名大概也尚在他們家譜之中。」

  這話一出口,遺玉明顯感到摟著她的盧氏身體一顫,她心中亦是一震,對啊,這可不是願不願認的事了,而是能不能認。盧氏當年也沒收休書,算是逃跑,不光肚裡懷著個,乾脆還把人家兩兒子也拐跑了,這夫家要是追究起來,罪名可是大了。

  盧中植目中露出一絲讚賞,沉聲道,「這你不用擔心,老夫前日面過聖,不久之後陛下便會詔告天下盧某已經雲遊回朝,有老夫在,誰敢動你們母子!」

  他這話說的極有底氣,盧氏和遺玉看著老爺子頓時高漲的氣勢,眼神都有變化,可是盧智仍然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你既然已經調查了當年京中之事,可是知道我娘為何要帶著我們逃走。」

  見盧中植表情一僵,盧智才又繼續道,「你可別忘了,我身上尚且背著一條人命,你以為過去了十三年,就沒有人會記得這件事了麼,認祖歸宗?話說的輕巧,咱們相認以後,我娘就成了逃婦,而我,就是殺人犯。」

  他最後三個字咬的極重,盧氏臉色唰白,遺玉呼吸一滯,她們這才想起來,盧智當年可是害死了那房玄齡的妾侍,還是個懷著身孕的妾侍,雖然真兇不明,可這事情當日眾多遊園之人都親眼目睹,今後真被有心人翻了出來,盧智的名聲就全毀了!

  盧中植目光一閃,聲音仍然堅定,「孩子,外公會保護你們的。」

  聽了他的話,盧智竟是輕笑了兩聲。一雙清眸直視盧中植,緩緩吐出四個字,「我不信你。」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一出口,盧中植身形微晃,強忍著鎮定,問道:「為何不信外公?」

  盧智目光移向車角懸掛的那盞散發著昏黃幽光的吊燈,輕聲道:「因為你是一個忠臣,忠臣的心裡最重的,是你們忠心的那個人,當年你雖無意害我娘淪落,但你無法否認,你們的確把我娘當作了謀算中的一件工具,在忠心和親情之間選擇拋棄了我們,對於你們這種人,我是沒辦法相信的。」

  聽著他的話,盧中植目中數道情緒閃過,後悔、懊惱、無奈還有痛惜,盧氏則是低頭垂淚,遺玉輕輕摟著她娘,心中也是酸澀。

  盧智口中的「你們」,指的不光是盧中植一人,還有三兄妹的親爹,一個為了保當今皇上繼位,變賣家產捨棄了高官厚祿離京遠走,一個為了探查敵情,甘願深入敵營做那變節小人,他們的確是大大的忠臣,可就是這種忠心狠狠地傷害了盧氏母子。

  「唉,」盧中植輕嘆一聲,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當年帶給了孩子們多大的傷害,只是因為盧氏順利地認下他,便有些自欺欺人起來,現在已是多說已是無意,「孩子,你心裡是怎麼想的,總得讓外公在斷氣之前看著你們回家才行。」

  「爹!」盧氏剛才還氣著老爺子,又被盧智的話所觸動,正暗自垂淚,忽聽他這麼說,一時神色慌張起來,到底十八年的父女情誼還在。

  盧中植伸出一手打斷她的話,看著盧智的表情完全是一副慈祥老人的模樣。

  盧智將目光從吊燈上回轉,臉色也稍有緩和,「你在京中可有居所,咱們換個地方說。」

  盧中植輕輕點頭,隔著車簾對外面喊道:「盧耀,回呈遠樓。」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七章 盧智的堅持

  盧中植報了這個地名出來。盧智眉頭微皺,問道:「你在長安沒有宅子?」呈遠樓是平康坊中一家特例獨行的酒樓,雖是個好地方,可畢竟是別人的地盤。

  盧老爺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放心,那是咱們家的產業。」

  盧智眸光一閃不再言語,遺玉則趴在盧氏懷裡偷偷打量著盧中植,就見他突然扭頭看向自己,神態很是和藹,「玉兒,過來外公身邊坐。」

  遺玉抬頭看了盧智一眼,感覺到盧氏環著她的手鬆開,便起身挪到了他的身邊,盧中植見她舉止並無半點忸怩之態,嘴角便帶了一絲笑容。

  「聽說你字寫的極好,是你母親教的?」

  「嗯,娘和大哥都有教我。」

  「外公收藏有不少名家的孤本,等你大舅從揚州遷了那些個物件過來,尋給你摹著用,可好?」盧老爺子先前也算做過功課,知道自個兒這個小孫女喜歡什麼。

  果然遺玉眼睛一亮。好的字帖的確難得,她猶豫地看了一眼盧智,見對方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便知道他是默許了,隨即微微一笑,對著盧老爺子點頭道,「嗯,謝謝您。」

  見到她並沒排斥自己,盧中植臉上笑意更顯,繼續「誘哄」道,「你母親應是傳了你繡藝吧,介時外公的宅子修好,你也搬過來住,你外婆早年繡的那些個大件的東西比起你母親的手藝可是精湛許多。」

  「呃……」遺玉雖也有心見識見識,卻有沒應下,「那樣不方便吧。」

  見她變相拒絕,盧老爺子和藹依舊,「有什麼不方便的,外公與你說,家裡好玩的東西多的是,你姨媽最喜歡擺弄那些個衣裳首飾的,存了不少稀罕物件,到時候外公讓她給你整上幾箱子。」

  盧中植眼睛也不眨地就把自己二閨女的家當給兜了出來,卻不想遺玉輕輕搖頭道:「我不要。」

  盧老爺子驚訝道:「怎麼,你不喜歡?」

  遺玉自然不好說她確實不大感興趣,只能求助地看向她大哥。

  盧智輕哼了一聲,替她答道:「你還是省省心吧。拿了字帖什麼的去哄她上鉤還算適宜,拿了衣裳首飾去哄她,她可是連餌都懶得看的。」

  盧老爺子見被拆穿也不覺得尷尬,又繼續詢問遺玉一些事情,等到馬車停在呈遠樓後門處,他已經把她有關衣食住行的喜好問了個遍,遺玉也不好不回答,只能一半一半地講給他聽。

  「盧耀,把暗處那幾個人打發了。」

  聽到盧中植的吩咐,盧智眼中閃過一抹贊同,不大一會兒功夫,車簾便從外面被掀開,盧老爺子率先下了馬車,最後才是遺玉,她被盧智扶著跳下車來,呼吸到外面略帶清涼的空氣,一絲淡淡的腥味竄入她的鼻間。

  她側頭看了一眼立在馬車邊上的青年,眉頭輕皺,而後被盧氏拉住,一左一右扶著盧中植,走進前面一道大開的院門。

  穿過後院進了二道門。就見一座寬敞的院落,此時已是戌時前後,院中極靜,盧中植的枴杖磕在地上的聲音很是明顯,四面屋簷下各懸掛了四五隻圓柱型的燈籠,映著漆紅的門窗,驅散了深濃的夜色。

  院子前後門處各站了兩名衣著打扮相同的男子,顯示護院一類的下人,見到他們進來,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四人在一間屋中剛坐下一會兒,便有下人上來端水送茶,盧中植先詢問了遺玉他們是否用過飯,而後又吩咐了一旁侍候的下人幾句,就讓人都退下了。

  盧中植對盧智道:「好了,這會兒你有什麼話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說。」

  「嗯,」盧智對他一點頭,而後看向遺玉,表情很是嚴肅,「小玉,你跟大哥說,你是不是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遺玉正捧著手中的香茗輕輕嗅著,被他這麼突然一問,知道他問的是他們那個爹,略一猶豫便答道:「沐休那次我去茶會,見著那人的女兒,先前同娘在長安見過,認得人,因此便猜到了。」

  她之前沒同盧智說清楚,也不過是想少讓他心煩。這會兒雖不清楚他是怎麼知道的,但還是解釋了一遍。

  坐在她身邊的盧氏聽了,扭頭用著略帶複雜地眼神看著她,「你都知道了?」

  「嗯。」

  「你、你可是——」不論盧氏打算說些什麼,遺玉都出聲打斷了她。

  「娘,」她將茶杯放下,伸過手去覆上盧氏放在扶手上的手背,「我是您的女兒,我只曉得有娘,有哥哥們,別的都不在我心上。」

  盧氏眼眶一紅,反拉過她的小手輕輕拍了拍,兩人正是溫情時候,盧中植卻不滿了,什麼叫只知道有娘和哥哥們,這不明擺著沒把他放在眼裡麼,一時間,盧老爺子有些眼紅地看著母女倆緊握的雙手。

  「既然已經知道,那等下大哥要說的話,你也可以聽了,」盧智目光移向盧中植,「當年之事,不論你是否有苦衷。我現下都不會將我們一家子的安全交付給你,我身上尚且背負人命這是不爭的事實,若是此事不查清楚,在我沒能力保護家人之前,我絕不會讓人知道我們母子原本的身份。」

  盧中植皺眉道:「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十三年,根本就無從查起。」

  盧智談談一笑,陳述道:「和尚和廟都沒跑,雖難查卻也不是毫無頭緒。當年那人與我娘成親六年,起初也算舉案齊眉,頗為敬重,卻在你們離京之後被我娘發現私養妾侍之事。之後將人接入府中,不顧我娘懷有身孕,大表寵妾滅妻之態,你不覺得奇怪嗎?」

  盧中植冷哼一聲,「就算有什麼隱情,他那般對待我女兒,我早晚會要他好看!」

  盧智似是沒想到他是這種態度,微訝之後,唇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十三年前安王歸京,房府設宴,後花園中我被冤害人性命,雖那時我尚且年幼,卻也清楚的記得那小妾並不是我推下水,可偏偏那時除了與她臨近的我,其他人並沒有作案的可能。」

  聽他這麼說,盧氏神色還算正常,遺玉則是完全被他的話引了神去。

  盧中植沉吟了片刻,抬眼定定望著盧智,「孩子,那女人真不是你害死的?」

  盧智定神與他對視,「不是我。」

  盧老爺子表情一鬆,「外公信你。」

  「當日賓客眾多,可真正看清楚我把人推下水的經過的,正是受那人寵愛的小妾,重點就在這個小妾身上,我明明沒有推人下水,她卻一口咬定是我,顯然另一個小妾的死與其脫不了關係,但是她當時離我和那死去的小妾相距甚遠,亦沒有行兇的機會。」

  遺玉聽著盧智的陳述,輕輕蹙眉,在心中分析著種種可能,她是頭一次聽盧智講當年之事如此細講,以往他對此都是諱莫如深的。

  「我雖不待見那人,卻也知道他是極聰明的,怎麼會看不出這其中貓膩來。可是,就算當時安王在場,他也完全用不著拔劍刺我,這是我最難理解,也最無法原諒的一件事。」盧智語調不變,雙目卻是一寒。

  「之後他又下了關押我入祠堂三日的令,顯然一副任我生死由命之態,可是——那時正值多事之秋,房府不說連隻老鼠都爬不出去,也是戒備森嚴的,我娘竟能在這種情況下,把我從那祠堂裡面救出來,又帶著細軟領著我和盧俊逃跑,呵呵,外公,您說他會不知情嗎?」

  盧中植正認真聽他說話,突然被他一聲「外公」喊地愣了半晌,急聲道:「智兒,你剛才喚我什麼?」

  「外公,我正在問您話。」

  盧老爺子一張佈滿皺褶的臉上頓時露出明顯的笑意,「嗯,外公正聽著,你問那混蛋是否知情——智兒,你是沒見過他,連老頭子我都偶爾會被他晃點過去,那人,可是精得很呢。」

  遺玉已經看出來,因為盧老爺子的立場夠堅定,盧智雖堅持暫不認祖歸宗,可嘴上卻也沒再想著氣這老頭子。她又側目打量了盧氏的表情,見她雖皺著眉,神色卻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才算放下心來。

  「對,就是因為他的精明,我越發才想不透,在那小妾之死的事件中,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立場,為何要設計讓我們母子離家,難道他就不怕您知情之後,找他算賬嗎?」

  盧中植雙目一眯,有幾分得意道:「孩子,你是不知,當年老夫的確沒讓他好過,饒是他比猴子還精,終是被我擺了一道。」

  遺玉忍不住插嘴道:「外公,您怎麼擺了他一道啊?」

  見她也出聲喊了「外公」,盧中植頓時哈哈一笑,「玉兒,你來京也有近一個月的功夫,可是聽說外人怎麼傳那姓房的?」

  遺玉想了一想,才接口道:「都說他是當年安王餘黨。」話一說完,她腦中便閃過一道念頭,隨即臉色古怪地看著盧中植。

  盧老爺子聽了她的話,笑容更大,「什麼餘黨不餘黨的,不用說這麼好聽,那小子現下在多數人心裡,就是一個變節小人罷了。」

  「哼,在知道你們的事情之後,老夫為了大事足足忍了他四年,陛下繼位後,本打算替他正名,可老夫搶在前頭面了聖,在辭官遠走之前,又給陛下出個不大不小的主意。」

  話到這裡頓住,盧中植伸手取了茶杯準備潤喉,盧智食指輕叩案面,在盧老爺子解釋之前先開了口,「若是一個安王餘黨,皇上也能不計前嫌地任用,並許他高官厚祿,日後誰能不讚皇上仁慈愛才之名,民心如何不攏。」

  盧老爺子剛嚥下一口茶,聽了他的話,頓時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扭頭看向盧氏道:「嵐娘啊,爹真沒想到,你這直腦袋瓜子,也能養出這麼個精明的兒子。」

  盧氏正認真聽著兩人講話,被她爹這麼一打趣,又氣又笑道:「是,他是不像我這般直筋,這孩子的腦袋瓜子是似了您的,儘是些彎彎道道,您是老狐狸,我這兒子就是個小狐狸。」

  遺玉輕笑出聲,盧中植的神色卻頗帶些得意。這兩句說笑下來,屋裡已經沒了剛才那種沉悶的氣氛。

  「智兒,你猜的對,外公當時急著繼續尋你們去,離京之前,便跑到陛下跟前如此這般出了這主意,陛下雖面上為難,可你外公到底是做過五年的太子太保,怎會不明聖意,哈,也不知道陛下是怎麼同那姓房的說的,果然日後都沒有再提正名之事,那姓房的,恐怕只能一輩子當個變節的小人。」

  遺玉眼神微動,又想起了剛才馬車上,盧智的「忠臣」一說,那房玄齡,不管對妻子對兒子是怎麼狠心絕情,但的確是個大大的忠臣。

  「難怪……外公,娘,小玉,不瞞你們說,我入京頭一年便已經探查到了那人當年恐是假投安王,卻不知協助皇上在京外圍剿叛軍的,其實是外公您。剛才在車上孫兒也不知您現今態度,因此多有得罪,忘您勿怪。」說到最後一句,盧智神色已是帶上了對長輩的恭敬之意。

  盧老爺子在當年知情之後,因一顆忠心,雖沒有立刻為他們母子討回公道,卻也在之後捨棄了功名利祿,苦尋了他們十幾年的時間,他的所作所為按說是足以讓盧智打消對他的大部分怨恨。

  盧中植道,「智兒,的確是外公當年對不起你們,你心中有怨也是應該,可是當年之事的確不好調查,你若是花了過多時間在這事上面,怕是會影響前程啊,還是把事情交給外公,你專心唸書做你的大事。」

  盧氏亦出聲勸道:「智兒,聽你外公的,你到底是勢單力薄,讓你外公幫你去查清楚。」

  盧智卻不顧他們勸導,搖頭道:「你們無需擔憂,孩兒自有打算,現下咱們的關係對外還需隱蔽,那姓房的政敵不少,就算被有心之人揪了出來,事過十三年,咱們不認便可,外公,您安排娘和小玉去休息吧,孫兒還有事同您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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