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比試
宋墨循聲望去,看見了廣恩伯世子董其。
他身材修長,相貌英俊,戴著鳳翅盔,穿著件青織金雲紵絲裙襴魚鱗葉明甲,全副戎裝,倒也頗為威武。
太子望著他身上的灰甲,奇道:“你這是……”
他微微垂首,恭謹地道:“臣今年也參加秋圍的騎射。”
董其在金吾衛裡領了個閑差。
太子點了點頭。
沈青笑嘻嘻地圍著董其打量:“你這身盔甲不錯。”
沈皇后出身寒微,沈家是因外戚封侯。京都的勛貴子弟都沒有把沈青放在眼裡,沈青因而也不大和那些勛貴子弟來住。但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宋墨——他待人有些淡漠,待誰都一樣,沈青也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一個是董其——他八面玲瓏,與誰都交好,沈青和他的關係也就比一般人要好很多。
“這是特意從田州給我訂制的,”董其笑道,“你要是喜歡,趕明兒幫你訂制一副就是了。”
廣西田州所產的甲,素來都供軍中的,沈青想要弄一件很麻煩,但對其父五軍都督府任右軍都督任都督,分管廣西衛所的董其來說,卻是件易如反掌的事。
沈青聞言一喜,毫不客氣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太子眉頭微微地蹙了蹙。
和沈青說說笑笑,好像並沒有注意太子的董其卻笑道:“我這可是打了我老爹的旗號私下偷偷訂制的,你到時候可別說漏了嘴。”
太子聽著面色果然好了很多。
顧玉看著撇嘴。
宋墨瞥了顧玉一眼。
顧玉立刻又恢復了之前的恭敬。
只有沈青,什麼也不知道。灰甲還沒有到手就在那裡發著愁:“那我怎麼說好?”
顧玉望了望天。
董其促狹地笑道:“就說是從宋大那裡順的。”
太子、沈青和顧玉都愣住。
宋墨卻淡淡地說了句“可以”。
他一本正經的,硬生生地把個場面弄得無比嚴肅,沒有了一點調侃的味道。
沈青不由吟呻:“天賜,你就不能隨意點?難怪別人都叫你宋大。”
太子呵呵地笑。
一群衣飾華美的年輕人穿過正要巡防的軍士結伴而來。
他們都是勛貴之家的子弟。因為秋圍,沒有平日那麼的拘泥。
眾人紛紛給太子行禮。
太子溫聲和他們寒暄著。
每個人的名字都記得,每個人的情況都了解。談話的內容包括了“聽說你們家太夫人摔傷了退,好些了沒有”、“在金吾衛當差還習慣嗎”、“成親的日期定了沒有”……每個被問到的人都一副如沐春風的樣子。
宋墨就看了顧玉一眼。
顧玉衝著宋墨嘻嘻笑。
大家擁護著太子去了太子的營帳。
宋墨的帳前只剩下了顧玉和董其。
三人鼎足而立。
七、八個穿著胖襖掛著鎖子甲腰配大刀的年輕軍士朝這邊走過來:“這裡是英國公世子爺的營帳嗎?我們是五軍營右哨和右哨的,今年奉召參加秋圍的騎射,特來拜會英國公世子爺。”說話的人目光在三人之間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了董其的身上,“早就聽說英國公世子少年英雄,今天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那人的話還沒有說話,董其臉上已是白一陣紅一陣的,正要說什麼,有人高聲喊著“宋世子”,把董其的聲音壓了下去。“您好像比去年又長高了一點。今年我老殷沒資格參加秋圍的騎射了,帶了幾個後輩末學來給您打聲招呼,您可小心了,別把皇上的金吾衛副指揮使給輸了。”說話的人身高八尺,渾身的橫肉,走起路來一抖一抖的,壯得像頭熊似的,他聲若洪鐘地哈哈大笑著,身後還跟著五、六個因為躊躇滿志而神采飛揚的年輕人。
此人名叫馬友明。是宣同總兵馬毅超的兒子,在神樞營當差。四年前,秋圍他得了第一,結果九歲的宋墨卻成了眾人注目的聚點,他這個頭名被孤零零地撇在了一邊。第二年,他以一箭之差輸給了宋墨。再次被人無視;第三年,他再次屈居第二。
他今年升神樞營副將,怎麼還好和這些年輕人爭名次。
看見顧玉,馬友明嘿嘿笑道“小姑娘,你又跟著世子爺來看熱鬧了!”
顧玉氣得臉都歪了,跳起來就罵,污言穢語,把這些軍營裡摔打的漢子都聽得目瞪口呆。
馬友明全當沒聽見,徑直上前給宋墨行了個禮,揪了身後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了,道:“世子爺,這小子叫姜儀,是登州衛指揮使的兒子,家學淵源,我們神樞營就指望著他奪冠了。”
宋墨還了禮,朝著姜儀笑著點了點頭。
先前跟董其說話的人頓時有些呆滯,過了片刻睜大了眼睛望著宋墨:“你,你就是英國公府世子爺。”
宋墨點了點頭。
馬友明已攬了宋墨的肩膀:“我們難得見一次,去你營帳裡喝酒去。”目下無塵地從董其身邊走了過去。
五軍營的人炸了鍋。
“怎麼會這麼年輕?”
“真的假的?瞧他那樣子,只怕從來沒有做過重活,怎麼會得了第一的?”
“少年出英雄啊!”
董其臉色陰沉沉像快要下雨似的,悄悄地離開了宋墨的營帳……接下來連著兩天的狩獵宋墨教只是在一旁觀戰,直到第三天的騎箭比賽開始,他這才換了戎裝出現在了校場。
宋墨的坐騎飛度是匹千里馬,先天就占了優勢,在快出第二名三個馬身的成績毫無異議也毫無懸念半奪得馬術的第一名。
射箭開始。他排在了最後一輪出場。
另一頭,站著董其。
他沉靜地朝著宋墨微笑著點頭,目光卻凜冽如霜。
宋墨笑了笑,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射箭上。
很快。內侍吹響了牛角號。
比賽開始。
一開始,宋墨很穩,箭箭中靶。可越到後來。他的失誤越多,還有支箭堪堪地射在了靶子上,略一恍神只怕就會落空。
看台上的人都不由地“咦”了一聲,坐直了身體,神色緊張地注視著校場,這其中也包括了皇上和英國公、廣恩伯。
宋墨可能也感覺到了自己的狀態不好,他沒有繼續射下去。而是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幾口,這才開始舉弓張弦。
之後的幾箭都射得很好。
儘管如此,結果出來,宋墨排在了第二。
排在第一的是董其。
他是繼宋墨之後,六十年來第二個取得第一名勛貴子弟。
排第三的是姜儀。
姜儀望著宋墨。很替他惋惜——宋墨只輸了董其一箭。
而董其氣宇軒昂地站在那裡,眉宇間難掩其意氣風發,耳邊又響起父親的話:“……從前我不讓我參加秋圍的騎射,是因為你沒有擊敗宋墨的把握,去參加秋圍的騎射,也不過是給宋墨做踏腳石罷了。這次卻不同,蔣家出事,宋墨不可能不受影響。能否奪魁?能否一舉擊敗宋墨?就全看你的了!”
現在,自己終於站在了宋墨的前面。
看台卻傳來皇上氣極敗壞的咆哮:“把宋墨那個小兔崽子給拎進來。他是怎麼比試的?朕閉著眼睛都能比他射得好……”
宋墨被叫了進去。
“臭小子。你這些日子都在家幹什麼?”皇上的聲音震耳欲聾地迴盪知校場上,“你這些日子都在幹什麼?你知不知道你把朕的金吾衛副指揮使給輸了?”
宋墨低聲認著錯。
校場內外一片寂靜。
皇上會罵太子、罵遼王、罵汪淵,甚至會罵皇后娘娘,卻從不罵內閣大臣,侯伯公卿,可這次。卻罵了宋墨。
所有人的目光,都艷羨地落在了宋墨的身上。
董其呆若木雞。
他取得了第一名又有什麼用?
此時皇上關心的、諸位王公大臣眼中的,卻是宋墨……回來的路上,宋宜春和兒子同坐一輛馬車。
“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商量我?”他又急又氣,面孔漲得通紅,“要是皇上以為是我教唆你去試探皇上的,我們父子今天還能走出得懷來嗎?你今年也有十三歲了,你怎麼還像個三歲的孩子似的,不懂事啊!”
宋墨朝著父親歉意地笑。
宋宜春嘆了口氣,道:“以後再也不可如此了,知道嗎?你舅舅們出了事,我們理應幫忙,可也不能把自家給搭進去。什麼事,都要有個度……”一路囉囉嗦嗦回了英國公府。
剛踏進上房的門,就聽到了蔣氏一陣壓抑的哭泣聲。
蔣氏遇事一向剛強。
宋宜春和宋墨都神色一緊,快步進了上房。
蔣氏伏在妃貴榻上,哭得氣若游絲,貼身服侍她的丫鬟和媳婦子也哭得傷心欲絕。
聽到動靜,她抬起頭來,眼淚落得更急了:“三哥他,他病逝了!”
如晴天霹靂,霹得宋墨耳朵裡嗡嗡作響,半天才聽清楚周遭的聲音。
號稱智囊三舅去世了,沒有了薪火相傳的人。留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五舅,蔣家怎麼辦?那些隨著三舅一起流放鐵嶺衛的年輕弟子,又該怎麼辦?
恍惚中,他聽到父親略帶幾分猶豫的聲音:“你看,要不要讓天賜去一趟遼東?藉口奔喪去會會遼王,請他對五弟多關照關係?”
蔣家五歲以上的男童都流放到了鐵嶺衛,其他的人都跟著梅夫人回了老家,連個能扶棺的人也沒有!
蔣氏感激地望著丈夫,重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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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著迷
蔣蘭蓀的死訊,是陳曲水傳給竇昭的。
他在信中不無遺憾地道,蔣家以後將會很艱難。
竇昭明白他的意。
一個家族得以傳承,是因為有長輩的指點。
蔣柏蓀做為幼子在京都伺奉梅夫人,不僅從來沒有上過戰場,而且從來沒有離開過京都。他的哥哥們在福建與人欲血奮戰的時候,他卻在京都錦衣玉食;他的哥哥們在和朝堂上的閣老們鬥智鬥勇的時候,他卻犬馬聲色,縱情聲色,否則,也不會在外面偷偷地養外室了。
現在有經驗、有見聞、身受重傷卻以無比的毅力堅持到鐵嶺衛的蔣蘭蓀病逝了,從來不曾上過戰場、沒有見識過戰爭殘酷的蔣柏蓀卻少了下來。蔣家在他的帶領下,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傳承中斷,這個家還會重新站起來嗎?
竇昭沒有陳曲水那麼多的傷感。
前一世,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所謂的謀劃部署,全被碾成了齏粉,沒有發揮任何的作用。這一世,蔣家得以保全一部分人的性命,從此退出殺戮場,做一個普通的富戶,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只擔心宋墨。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遲遲不把陸鳴招回去。
她是因為陳先生的緣故裝聾作啞,他又是為了什麼呢?
要說對她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蔣家的事早已告一段落,她還有什麼值得他關注的?
想到這些,竇昭心裡就有些煩躁。
明年她就要開始全心全意地著手和魏家退親的事宜了。她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和宋墨這樣耗著。
竇昭把信收了起來,吩咐素心:“你去跟車夫說一聲,半個時辰之後我們啟程去田莊。”
今年的小麥顆粒無收。玉米卻大獲豐收,田莊裡的人一商量,派了幾個長者來和祖母商量。玉米他們不繳租子,留著做口糧,下季種的冬小麥全部都歸竇家所有。
玉米不管怎麼做都粗糙得難以下咽,小麥卻不同,磨成麵粉,是做饅頭、包子的上好食材。
這是田莊雇農的一片心意。
祖母十分的感動。
這幾天正是種小麥的時候,她老人家決定和竇昭一起去田莊看看。
祖母精神抖擻。穿了件沈香色素面細棉褙子,腳上是方口青布鞋,鬢角略帶幾根銀絲的頭髮整整齊齊地綰了個圓髻,通身沒帶一件首飾,顯得十分乾淨利落。
看見竇昭。老人家的興致更高了。揮著手:“走,我們去田莊!”又道,“天天只能在院子裡蒔花弄草的,把我可憋壞了。”
竇昭歉意地笑,心裡卻道:若是能保住你老人家的性命,這不孝的罪名我願意背了。
大家說說笑笑地往二門去,迎面對碰到了紀詠。
他不知道從哪裡拉了大半車的書,正差遣著貼身的隨從下車。
“崔姨奶奶,四妹妹。”一般的情況下。他恭遜有禮,親切隨和,人見人喜,“您們這是要去哪裡啊?”
自從他在祖母面前說什麼寺廟的主持都是些貪得無厭的虛偽小人之後,祖母見他如見妖魔,避著走。可今天陽光下的紀詠笑容俊朗。目光真誠,又讓她不免有心裡嘀咕:難道夏天的講佛會菩薩顯靈,也把他收做了弟子?因而沒有像往常那樣怕紀詠拉著她再說些有辱菩薩的話轉身就走,而是和他打了個招呼,客氣地和他寒暄了幾句:“……從哪裡弄回來這麼多的書?讓鶴鳴堂的小廝做個記號才行。到時候也好還回去!”
書是十分貴重的東西,紀詠不過是借了他們家的宅子讀書,總不能把人家的書也留在這裡吧?
紀詠咧了嘴笑,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像貝殼似的閃著光澤,莫名的,竇昭生出股不妙之感,耳邊就傳來了他清朗的聲音:“這些書都是佛經。”
竇昭明顯地感覺到了祖母的身子一僵。
“上次和圖印方丈辯法,說到《般若心經》所說的五蘊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此’,我問他,既然十二處與十八界中的眼、耳、鼻、舌、身五根與色、聲、香、味、蟹五境都是色,那為何地、水、火、風也是色?他說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知道他過些日子肯定會來請教我,我準備好好跟他講講什麼十二處、十八界……”
“哦!”祖母語氣就變得有些乾巴巴起來,“紀公子真是厲害,什麼都懂?我們要去田莊看看,紀公子請隨意!”帶著紅姑匆匆上了停在二門口馬車。
竇昭就低聲地警告紀詠:“小心考個同進士回來?”
紀詠挑眉,悄聲回她:“你以為我是你二堂兄。”
“說大話的人通常看別人都是滿面的輕蔑,”竇昭毫不客氣地地道,“等你金殿傳臚再大聲嚷嚷也是遲。”這些日子竟然還有出家的來竇家拜訪紀詠,和紀詠談佛論道一說就是好幾天,她不喜歡紀詠把家弄得像寺廟,“西竇是家宅,可不是你的私廟。”
紀詠這才明白竇昭惱火什麼,他不由瞪大了眼睛望著竇昭:“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把那些方外之人拉入紅塵……”
“人家是明鏡本非台,何處惹塵埃。”竇昭冷笑道,“何來的紅塵世俗之說?”
紀詠神情震動,望著竇昭半晌無語。
竇昭還要陪著祖母去田莊,見紀詠沒有說話,轉身上了馬車。
到了田莊,大家都在搶播,抬頭和祖母打聲招呼又低下頭去勞作。
祖母原是莊戶人家出身,不僅不以為然,反而高興大家一心搶播。
由個因年事已高不用下田的老農陪著在田裡轉了一圈,竇昭和祖母回了宅子。
洗了手。淨了臉,換了身衣裳,紅姑已經準備好了熱騰騰的飯菜。
崔家莊那邊派了個小後生過來給祖母請安:“……說好些日子沒有看見您了,請您回去住兩天。”
祖母不由意動。
竇昭看了就笑著慫恿祖母:“我們過幾天再回去就是了。”
祖母想到自己娘家還是一個鍋燒水。茶裡都浮著層油,想了想,藉口這邊田莊沒人看著。自己走開了有些不放心。
竇昭哪裡想到這些,殷勤地勸道:“平時田莊不也交給管事在打理,有什麼不放心的?您有七、八年沒回娘家了吧?這次難得回去一趟,我這就讓人準備些糖果吃食什麼的,到時候您也好打點那些孩子們。”
“那人留在田莊吧!”祖母趁機道,“田莊裡的人把這一季的莊稼都給了我們,我們總得有個人在這裡照看照看。不然大家做起事也沒有勁啊!”
“行啊!”只要祖母開心,竇昭倒無所謂,讓人準備了祖母回娘家的東西不說,還特意扯了幾塊尺頭讓給帶妥娘:“給她兒子閨女做衣裳。”
妥娘去年又生了個女兒,過年的時候還曾特意抱給竇昭看。請祖母給那孩子取了個名字叫“長青”,寓意長長久久的。
紅姑把東西收了,第二天一大早陪著祖母去了離這裡二十里開外的崔家莊。
竇昭早上在田莊轉了一圈,下午閒著無事,和貼身的丫鬟、宅子裡的婆子整理院子裡的花草。
她這一世親手種下的李子樹葉子已由綠轉黃,眼看著就要凋謝了。
竇昭笑道:“趕明兒在這裡種枝茶梅。葉子樹凋落了茶梅花開。這也算是四季不敗了。”
素蘭嘻嘻笑。
竇昭感覺有人在看在。
她不由順著感覺望過去,就看見了墻外騎在馬上的宋墨。
竇昭杏目圓瞪。
宋墨卻衝著她笑了笑。
竇昭頓時頭大如鬥。
既然彼此照了面,按道理應該請他進來坐坐才是。可若是真的請他進來坐坐,她又怎麼向身邊的人解釋他們是怎樣認識的呢?可若是不讓他進來坐坐。以宋墨的脾氣,多半是受不了這樣的怠慢的,到時候若是惹出什麼事端來了反而更麻煩。
她不由飛快是睃了眼四周。
有幾個婆子正直起腰朝這邊望過來,顯然已經發現了宋墨。
算了,先請他進來再說吧!
竇昭思忖著,正想開口相請。宋墨卻搶在她之前開了口:“在下有事路經貴莊,想討口水喝,可否行個方便?”
他的聲音低啞暗沉,好像非常的疲憊的樣子。
竇昭這才發現他滿身塵土,一副趕了幾百里地的樣子。
幾個婆子看著他畫樣的人物,哪裡還有不方便?沒等宋昭說話,已紛紛道:“方便,方便,莊戶人家,別的沒有,茶水還是能敞開了喝的。”又道,“哥兒是哪裡人?這是去哪裡?”
竇昭只好保持沉默。
宋墨笑,眼睛卻瞄著竇昭:“那就多謝了!”眼角微微向上傾斜,襯著一雙水光浮影般的眸子,漂亮得讓人心悸。
竇昭心裡一跳。
宋墨已下了馬,墻頭只餘幾根不安分地伸出頭的爬山虎幼芽,在風中輕輕地搖拽……宋墨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身邊還跟著四、五個隨從,其中一個就是上次來給竇昭送禮的,她聽見宋墨喊他陳核,另外幾個則不認識。
他到底有多少護衛!
竇昭在心裡呶嘟著。
聽說家裡沒有長輩,好彷彿看到宋墨目光像劃過天際的流星般閃過一道璀璨的光芒。
“原想在這裡寄宿一夜,”他遺憾地道,“這可如何是好?”眉頭微蹙,十分為難的樣子。讓幾個婆子看著善心大發:“又沒有別人,哥兒只管住下就是了。”
在他們看來,宋墨這樣一個面目精緻的少年,哪能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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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臨行
仲秋的中午,太陽還是火辣辣的,照得人身上會有些燥熱。
竇昭覺和背心都冒出汗來。
她看一眼還有些凌亂的庭院,笑道:“大家先去用午膳,下午再收拾也不遲。”
竇家是提供三餐的。
幾個婆子笑嘻嘻地道了謝,由甘露領著去了廚房。
素絹打了水給竇昭淨臉,洗手。
水略帶幾分涼意,讓竇昭舒服的長透了口氣。
用過午膳,小憩了片刻,她站在廡廊下望著庭院思索著怎樣布置。
身後突然傳來宋墨的聲音:“你在幹什麼呢?”
竇昭並不奇怪。
這個人既然能想法辦住進來,自然有辦法和她說上話。
“我想在院子裡種幾株花樹,”竇昭看也沒看他一眼,一直打量著院子,“這樣到了冬天,也不至於院子裡什麼也沒有,顯得有些荒涼。”
宋墨沒有做聲,而是站在廡廊的另一頭,和她一樣,靜靜地望著院子。
風吹過銀杏樹,金色的葉片飄落一地,即將到來的寒冬彷彿給多了一絲暖意。
“我三舅,病逝了……”他很突兀地道,“病逝在了鐵嶺衛……”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好像斟酌良久才說出來似的,語氣很鄭重感,“我五舅在我大舅的餘蔭下生活了這麼多年,八大胡同在哪裡他一清二楚,家裡有多人僕婦他一問三不知!”
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蔣梅蓀把蔣家在京都的信息網都交給了宋墨呢?
“我們誰也不敢告訴外祖母。”宋墨的聲音清越,但此刻透著幾分茫然,讓人感受到他的情緒很低迷,“爹爹讓我藉口去祭拜三舅,到遼東走一趟。和遼王打聲招呼,讓他幫著照顧我五舅和幾位表哥表弟……可前幾天圍秋,我得了第二,把皇上的金吾衛副指揮使輸了……皇上把我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還揚言要把我丟到豐台大營去……男子十五束髮。但皇上素來是不管這些的。嚴先生怕皇上真的下聖讓我去豐台大營。建議我在家裡閉門思過,借此也可以看看皇上反應。
“我這兩天應該就會啟程去遼東了……”
宋墨的話語氣不詳。竇昭做了十幾年的侯夫人,對勛貴之家的日常起居很了解,立刻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了。
蔣家出了事。皇上還這樣的寵恩宋墨。而上一世,宋墨卻是身敗名裂、灰溜溜地離開京都的。
正如嚴先生所說,這個時候,最好是在家閉門思過。去遼東,並不是個好的選擇。英國公和蔣氏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那邊是弟弟。可這邊卻是兒子。
竇昭忍不住朝宋墨望去。
宋墨正愣愣地望著院子裡的銀杏樹,臉上有無法掩飾的傷感和落寞。
不錯,是傷感和落寞。
就像上一世,他半蹲著和女兒說話時的神情。
那個時候,他位高權重,身邊美女如雲、侍衛如林。
他還是感到孤單。
這一世,他正值風華正茂,名滿京都的時候。
他還是一樣的感覺到孤單。
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少年和成熟穩重的男子,在竇昭的眼中漸漸合成了一個人。
或者,從來都沒有人了解過他。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不管是歌舞升平還是繁華落盡,他至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竇昭心中無端端地一疼。
她高聲地喊著“宋墨”,道:“我在後院種了很多的菊花,現在正是花季,我準備在院子裡搭個菊山,你幫我搭把手吧?”
“什麼?”宋墨錯愕。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從來沒有人這樣理直氣壯的使喚過他。
可莫名的,他又感覺到一種率直的親切。
“我說,你幫我把後院的菊花移種到花盆裡去。”竇昭的聲音清脆悅耳,讓人想聽不清楚都難,“然後把花盆搬到前院來,搭個菊山。”
她慢條斯理地又說了一遍……合抱粗的陶瓷花盆在宋墨手裡不值一提,可如果裝上滿滿土,再種上一株高大的,開滿了杜鵑花的杜鵑樹又不能傷及它的花葉時,就有點吃力了。
宋墨忍不住道:“不是說移載菊花嗎?怎麼又冒出株杜鵑樹?”
“如果僅僅是把菊花擺在圓錐型的架子上就叫做菊山,楊進台憑什麼稱大師?”竇昭頭上搭了塊藍布頭帕,站在花田裡挖菊花,她頭也不抬,悠悠地道。
宋墨為之氣結。
他的一個護衛見狀就要上前,卻被陳核攔住。
他狠狠地瞪了那個護衛一眼,示意他不要亂來。
靜默地站在一旁的素心眼觀鼻,鼻觀心,全當沒有看見。
倒跟著竇昭一起在花田裡勞作的婆子“哎喲”地對宋墨道:“看你這細皮嫩肉的就知道沒做過事,快放下,快放下,我們來搬就行了。”
“他一個後生,難道還不你們?”竇昭抬起頭來望了宋墨一眼,又低下頭去挖菊花。
宋墨咬牙切齒,照著竇昭的吩咐搬完了杜鵑搬茶花,搬完了菊花搭木架,太陽偏西的時候,已是滿頭大汗。
心裡的那股狂戾之氣卻一掃而空。
他愣在那裡。
竇昭,是因為知道了他心中有難解的憤恨,所以才藉口要搭菊山,用勞作讓他發泄心中怒火的吧?
宋墨垂下了眼瞼。
聽到三舅病逝的消息,他心裡好像有頭暴戾的野獸,上竄下跳地讓他撕心噬肺,可他不能露出一絲的異樣。
娘親等著他去安慰,爹爹等著他拿主意,弟弟等著他開導,嚴先生等著他做決斷……
他原來只是想圍著護城河跑一圈,就像從前一樣,等心中的怒氣消了。也就好了。誰知道等坐騎漸漸地跑不動的時候,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去真定的驛道上了。
京都早已遙不可及。
陳核驚恐地問他:“世子爺是回京都,還是在前面的驛站住下?”
他還記得他是怎麼回答的:“在驛站住下,明天回京都。”
但翌日清晨,他在頭腦非常的清楚的情況下卻選擇一路南下。
是不是他的心裡早已默認。她不僅冰雪聰慧。值得信賴,而且有顆包容、堅韌的心。不管他的行為有多離經叛道,不管他的話有多駭人聽聞,她都不會被他左右。更不會被他嚇倒。而是會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去處置。
就像他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她既沒有問他為什麼來,也沒有問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彷若他是天上舒卷的白去,溪邊流淌的清泉。該來的時候來,該走的時候走,根本不用問什麼,而她,相信他自有他有道理!
宋墨朝竇昭望去。
她正在吩咐那幾個婆子擺弄花草。
天邊的晚霞給她的身影鍍上了一層箔金,有種如幻境般的光彩。
他這才發現她有雙完善的杏眼,就像母親養的那隻波斯貓一樣,眼角還微微有些上挑。當她睜大了眼睛的時候,纖細的睫毛卷曲著向上翹起來,把她的眼睛顯分外的明亮,分外的澄淨,卻又始終帶著幾分冷艷的嫵媚。
宋墨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詳和,安寧,踏實。
有一個能讓自己暢所欲言的人,真好!
他抬起頭來,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氣。
仲季時節還帶著幾分溫暖的空氣在鼻尖縈繞,讓人的心都跟著暖了起來……天還沒有亮,宋墨就起了床。
一下午辛苦的勞作,讓他味口大開,不僅吃兩大碗麵條,而且倒頭就睡,連身都沒有翻一個。
就像有甘露滋潤了乾涸的禾苗一樣,他神清氣爽,心情前所未有的平和。
他吩咐陳核:“丟下十兩銀子,我們啟程回京都。”
陳核愕然,道:“您還沒有用過早膳呢?”
“路上買點乾糧吧!”宋墨淡淡地道,“遼東那邊等不得了。”
陳核恭謹地應“是”,吩了隨身的護衛,給了守門的婆子十兩銀子,一行人悄然地離開了田莊。
他們走的時候,竇昭已經醒了。
寂靜的早晨,一點點的聲響都被無限地放大。
她聽著他們開門的聲音,聽著他們牽馬的聲音,聽著他們和婆子小聲說話的聲音,聽著馬蹄聲漸行漸遠,周遭漸漸安靜下來……然後竇昭用被子蓋了頭,把自己藏在黑暗中,開始睡回籠覺……祖母在崔家莊住了三天,回來的時候拉了一車東西。其中還妥娘為竇昭繡的幾方帕子,幾條汗巾。
紅姑道:“她說她這幾年只顧著照顧孩子,手都生了,別的東西不敢做。這幾方帕子和汗巾您要是覺得好用就用,不好用來賞人好了。”
竇昭笑著點頭。
祖母問她:“我不在的時候,可有什麼事來?”
“沒什麼事。”竇昭心不慌眼不跳地道,“就是大家都盼著今年的冬小麥有個好收成,準備立冬那天在城隍廟裡祭土地公,求土地公保佑下半年風調雨順。”
“是嗎?”祖母困惑道,“怎麼陳三的媳婦說前幾天有個年畫一樣的後生在我們家投宿呢……”
竇昭不動聲色地道:“是有個人投宿來著,還幫我幹了點活。至於人長得怎樣,我還真沒有注意。”
祖母不再說這件事,去田裡看了看,又在田莊住了兩天,和竇昭一起回了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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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妒忌
真定縣城人聲鼎沸,馬車剛馳過城門,竇昭就聽見有人在高聲喊:“快去東竇領賞錢!”
祖母大吃一驚,連聲問紅姑:“領什麼賞錢?”
竇昭乍聽也有些奇怪,略一思忖就明白過來,見祖母尋問,笑道:“估計是伯彥中了舉人。”
“是哦!”祖母聽著高興起來,催著紅姑,“快去問問。”
馬車停了下車,紅姑隨便拉了個人問。
“竇家的五少爺中了舉人,太夫人派了人在門口打賞,去晚了就沒了。”說話的人匆匆交待了一句,撒腿就跑。
“哎喲,這可真好!”祖母喜上眉梢,“竇家又要出大官了!”對這個輕怠她多的人家沒有半點的怨懟。
竇昭不由緊緊地握住了祖母帶著繭子的手。
如果沒有祖母,前一世的她或許會變成一個尖酸苛刻,整天只知道恨天怨地的人吧!又怎麼可能丟開竇家的種種去過自己的好日子。
回到家,竇昭準備了些筆墨字硯做賀禮,和竇明一起去了東府。
竇啟俊的母親三奶奶穿了件嶄新的寶藍色如意紋的杭綢褙子,臉上笑開了花,團團轉著應酬來賀的女眷。
竇明不屑地冷“哼”一聲。
竇昭告訴她:“你不想來就別來,多的是藉口。既然來了,就給我高高興興的。”
竇明嬌憨地笑,湊到竇昭的耳邊,低聲地道:“那天晚上,我看見紀詠去找你了!”語氣卻十分的惡毒。透著毫不掩飾的興災樂禍。
竇昭退後兩步,仔細地端詳眼前的女孩子。
“竇明,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大家不用矯情地掩什麼,我覺得這樣挺好。”她沉聲道,“你如果願意當然也可以日日盯著我過日子,只要我贊同的,你都反對;只要我反對的,你都贊同。甚至是為了讓我不痛快,讓自己低賤如泥。可我卻不會因為你而改變什麼。這一點,你要記好了。如果你覺得紀詠找我的事有損閨閣清譽,你可以站在西竇的大門口去嚷。我保證,我決不會攔著你。”
竇昭依在廡廊的欄桿旁,豆綠色繡著鵝黃色四蒂紋的湘裙撒在地上,姿態隨意之極,卻有種慵懶的輕蔑撲而來。像把利劍狠狠地扎在了竇明的心上。
“你別得意,”她忍不住威脅竇昭,“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哭著求我!”
威脅是建立在實力上的。
如果說這樣句的宋墨,她可能會瑟瑟發抖吧?
念頭閃過,竇昭在啞然失笑。
如果是宋墨,他肯定不會說出這樣幼稚的話來吧?
他會直接做,讓你哭著去求他。
她的神色突然間有些恍惚。
遼東離京都快馬加鞭也有月餘的路程,所以遼東總兵三年才回京述職一次。皇上既然訓斥宋墨。可見對他還是恩寵有加的,若是突然間想起他來下旨招見而他又不在京都……可真是件讓人頭痛的事啊!
站在竇昭對面的竇明氣得心尖直哆嗦。
竇昭竟然輕視她至此!
她很可笑嗎?甚至連應酬都懶得應酬她一下嗎?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會讓竇昭後悔的!
竇明的手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扎得她手掌生痛……東竇的後花園,荷花已殘。桂花餘香,貼梗海棠冒出蕾來,一景過去還有一景。
女眷們嘻嘻哈哈地在花廳坐下,紛紛恭賀已育有一子,如今正懷著身孕戚氏有福氣。
戚氏紅著臉,不停地道謝。她的胞妹小戚氏嫁給了五奶奶的侄兒,此時和五奶並肩而坐,眉眼間笑意盈盈,顯然很為姐姐高興。
七堂哥竇繁昌的長子蔻哥兒在花廳外探頭探腦。
竇昭悄悄地朝著他招手。
她上一世和三伯父走得近,連帶著和三伯父家的兩位堂兄竇繁昌、竇華昌兩家也很熟,蔻哥兒更是她看著長大的,自然感覺到親切。
蔻哥兒滿臉興奮地貼著花廳的槅扇跑到了竇昭的身邊。
“四姑姑,”他稚聲稚氣地道,“安源哥讓我給他找只香……”
竇昭一聽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門外一直在放掛炮,孩子們淘氣,常常會撿了那些沒有炸開的炮竹用香燭點了玩。因掛炮的信子比一般的炮竹都短,常常會有孩子炸了手或是傷到其他地方了,特別的危險。大人通常都不讓孩子玩這些。安源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肯定不是竇家的孩子,十之八、九是竇家姻親的孩子。他們定是看著蔻哥兒年紀小,又是竇家的孩子,所以慫恿著他向人討香燭。
“那些被人丟在地上不要的炮竹有什麼好玩的?”她怎麼能讓蔻哥兒跟著這群人玩,哄著他道,“趕明兒四姑姑給你買一大堆炮竹就是了。今天有新鮮的秋梨吃,四姑姑給你削梨子吃,等會讓素蘭陪著你去林子看鳥,好不好?”
蔻哥兒的口水立刻流了下來。
他乖乖地坐在竇昭腳邊的小杌子上吃梨子。
小戚氏看了就低聲問五奶奶:“四姑姑說人家了沒有?”
為了表示親熱,她跟著她姐稱呼竇家的眾人。
她的小叔子到了說親的年紀。
五奶奶是知道的,聞言不由哈哈大笑,道:“你可說晚了一步,我們家四妹妹,可是要做侯夫人的人!”
一家有女百家求,何況竇昭已經定了親,她並不忌諱有人看中竇昭,反而覺得這是竇昭的榮耀——姑娘家嫁了人,就如同珍珠變魚目,耀眼的也就是這幾年。因而聲音特別的大,滿花廳的人都聽得見。
小戚氏這話問的可進可退,倒也不尷尬。又是個聰明人,湊著趣兒直道“恭賀”。
竇昭向來不是捏扭之人,笑而不語,大大方方地隨她們議論。眾人就更無所顧及。
“我們四妹妹也是個有福氣的。要不是自小和京都的濟寧侯定了親,恐怕就要嫁入閣老府了。”二奶奶自從為鄔家保媒不成,一直是塊心病。如今有機會在眾姻親面前為竇昭正名,她自然是不遺餘力,說話的聲音一點也不比五奶奶小,“當初何家的人聽說四妹妹早就定了親,可是惋惜了很長時間。”
三奶奶娘家的嫂子就仔細地打量著竇昭,點著頭道:“四小姐的耳垂又大又飽滿,是個有富氣的。”
“那是當然。”三奶奶和竇昭的關係不一般。當然要抬舉竇昭,笑道,“你們是不知道啊,老濟寧侯去世的時候,她們家姑奶奶派了人來。說要百日之類迎娶,把我們老太太氣得,直嚷著要退了這門親事。誰知道這話音還沒落地,濟寧侯就派自己的乳娘來,又是賠禮,又是道歉,還直說是因為家裡沒有主持中饋的人,並不是想怠慢四妹妹。然後中元節蓮燈,中秋節送粽子。重陽節送菊花,沒有一個節氣落下來的,我看到是真心實意地快點把四妹妹娶回去才放心的樣子。”
大家都掩了嘴笑,神色間均露出或多或少的羨慕來。
竇昭卻暗暗嘆氣。
前世今生,魏廷瑜喜歡的,始終是她的顏色。
想到這裡。她又有些迷惑。
男人不喜歡女人的顏色還能喜歡什麼?
難道還讓他和你做知己不成?
話是這麼說的,心裡也明白,可想想正經夫妻一場,最後還是色衰而愛馳,又有什麼意思?
到底還是小瞧了她。
頓時有些意味闌珊起來,抬頭卻看見了獨自坐在荷塘邊的紀詠。
他穿了件青蓮色直裰,呆呆地坐在青石長凳上,秋日的陽光透過已快凋零的桂花樹枝投在他的身上,形成了一片變化莫測的斑駁光影,讓他冷漠而頹然,看上去顯得那麼遙不可及。
紀詠,從來沒有這樣安靜的時候!
出了什麼事呢?
竇昭不由暗暗猜測。
而坐在她身邊的竇明心裡卻像揣了把火似的。
她死死地咬著脣,生怕自己說出什麼不應該說的話來。
不就是要嫁給一個侯爺,大家用得著這樣巴結她嗎?
那侯爺不過是個閑差,是能幫著竇家的子弟謀個一官半職?還是能幫著五伯父在內閣裡說話?
這些婦人,每天只知道針頭線腦的,沒有一點見識。
何況她還沒有嫁進去。
說不定哪天出點什麼意外,這門婚事就會黃了呢!
竇明眼底掠過一絲譏諷,就看見柳嬤嬤請大家移坐到二太夫人那裡去,說是太夫人在自己的院子裡設宴招待大家——這宴請的費用就是二太夫人的體己銀子了。
眾人少不得又恭喜三奶奶和戚氏一番。
三奶奶和戚氏眉開眼笑,喜不自已
到不是差這點銀子,而是二太夫人拿了體己銀子為侄孫慶祝,體現了二太夫人的喜悅和愛護之情。
一群人又說說笑笑的往二太夫人那時去。
時刻注意著竇昭的竇明就發現竇昭漸漸落到了眾人之後,在她們拐過紫藤架時,竇昭突然不見了。
竇明在心裡冷笑,停下來折了幾折紫藤花,見眾人已走遠,她匆匆往花廳去。
中途,她看見了站在荷塘邊的紀詠和竇昭。
“你怎麼坐在這裡?”竇昭調侃著紀詠,“難道是因為我們家出了個少年舉人,紀表哥不能像從前那樣風頭無二,所以有些失落了?”
如果是平時,紀詠聽了這話會立刻跳起來毒舌地反擊她到她無招架之力,可今天,紀詠卻只是抬頭望了她一眼,語氣怏怏地道:“我正在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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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算賬
竇昭聽得發愣,隱隱有種自作聰明的感覺——他紀詠是什麼人,用得著人同情嗎?一時的安靜,也不過是為了製造更多的喧囂罷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慢慢的算好了。”她扭頭就走,“我還有事,先走了。”
“喂,喂,喂,”紀詠卻拉住了她的衣袖,“你這人,脾氣怎麼這麼壞,我不過說了一句,你聽都沒聽,扭頭就走。”立刻恢復了生龍活虎的樣子。
竇昭為之氣結,甩著衣袖,道:“你不是在算賬嗎?我站在這裡豈不是要打擾你……”
“沒有,沒有。”紀詠忙道,鬆開了手,請竇昭一旁坐,“我正想找你商量商量。”
竇昭見他沒事,哪裡還有聽他胡言亂語的心情,道:“有什麼話回去了再說,二太夫人在那老人家那裡宴請家中的女眷。”
“哦!”紀詠點頭如島蒜,“那你快去,我們晚上再好好合計合計這事。”
在這些事上他一向很有分寸。
竇昭轉身離開。
太石湖假後面露出竇明的半張臉。
到了晚上,竇昭和紀詠在花園裡碰面。
大紅的燈籠照在紀詠的臉上,讓他的眉目更顯俊朗。
他扳著指頭道:“我今年十六歲,明年中個進士,十七歲,庶吉三年庶散,二十歲,然後到六部觀政,三年以後混個從七品的右給事中或是詹事府主薄廳主薄、太僕寺主薄廳主薄之類的,就二十三歲了。再三年,升個七品……這樣算下去。我要開到正二品,最少也得五十三。”他說著,打了個寒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這考進士一點也不划算!早知道這樣,我就應該中舉之後立刻參加春闈的,好也能節省幾年。五十歲的時候做到正二品。”
竇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不知道說他什麼好,沒好氣地問他:“那你準備怎麼辦?”
前一世他到是不到三十歲就做了禮部侍郎,升到了侍郎,正三品。
“我也正在苦惱,”紀詠說的是苦惱,眼睛卻亮晶晶的。看不出一點苦惱樣子,“你說,有沒有什麼捷徑能讓人不用這樣苦苦地熬資歷?”
能!
出家當和尚!
念頭閃過,竇昭瞪大了眼睛。
難道上一世,紀詠就是因為這樣才去當的和尚不成?
可那也得遇到個因為圈禁了自己父親。殺死了自己哥哥而問鼎大寶,每日寢食不安,因而開始特別信奉佛教的皇上才行啊!
她覺得自己的額頭好像在冒汗似的。
要是知道他前世是什麼時候出的家就好了?
竇昭掏出帕子來擦了擦額頭,道:“聽說梁青是四十三歲入的閣,孫懷四十四歲入閣,王箕四十六歲入的閣……”
她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傢伙繼續出家當和尚吧!
六伯母提起來他來的時候,不知道多高興,多榮耀。好像他就是紀家的希望,紀家的未來似的。怎麼也要哄著他考個進士之類的再說。
“我就知道。這話只能跟你說。”紀詠聽著,興奮地一掌拍在了竇昭的肩膀上,竇昭身子一沉,肩頭立刻火辣辣地痛起來。
她不喝道:“你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的幹什麼?”
“太高興了,太高興了!”紀詠連聲道歉。一彎腰,從石桌下面摸出一大卷紙來。
他把紙攤開來,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道:“我近百年的閣內大學士的履歷全都做了個表,你看看。”
燈光昏暗,竇昭哪裡看得清楚。可她要不是不陪著紀詠瘋,紀詠還不知道要禍害誰去?至少她不會被紀詠給蠱惑。
她吩咐素蘭去點盞燈來。
素蘭應聲而去。
紀詠卻迫不及待地介紹起那些名人來:“……梁青是因為做過仁宗皇帝的師傅,仁宗皇帝一登基,就把他從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提到了正二品的禮部尚書,皇上有六位皇子,最小的今年也有十三歲了,我就是想弄個從龍之功,也有點晚了……這個不行!孫懷是因為顯宗皇帝要整治官吏,他正好有剛直不阿,清正廉明之聲,皇上讓他做了刑部尚書,可在這之前,他在瓊州做了整整十二年的縣令,我可不想為了個尚書跑到瓊州去曬太陽……這個不行!王箕是仁宗皇帝還是太子時,太宗皇帝要廢了仁宗皇帝,王箕在都察院御史的時候曾上書為仁宗皇帝辯護,仁宗皇帝登基後,提擢他做了吏部尚書……”他說著,摸著下巴沉吟道,“王箕這一招倒可以試一試——當今皇上雖然有些喜怒無常,但總得來說還是個仁君,對御史的彈劾什麼的也能容忍,不過讓皇上和太子有罅隙,這件事有點難度……”
竇昭已經聽得大汗淋漓。
有這樣求官的嗎?
他是不是太自大了些?
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什麼事都要照著他的意願行事。
“你是只想出名?還是想做官?”她問紀詠,“或者是要給家裡人一個交待?”
“這有什麼區別。”紀詠兩手一攤,道,“想出名,自然得做官,做了官,也算是給家裡一個交待了。我尋思著,得想辦法四十歲以前做到尚書,這樣還有三十年我就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了,別人也不會因為你特立獨生而對你匪夷所思了……”
竇昭實在是忍不住了,斜睨著他:“你敢肯定會活到七十歲?”
“人生七十古來稀。”紀詠大言不慚地道,“我怎麼也得活個差不多吧!”又道,“不過,我覺得我最少也能活到八十一。”
竇昭覺得自己和他生氣真是白費表情,道:“這都是以後的事,你還是先想想怎麼考個前三甲吧?考不中進士。你說的這些都是白搭。”
“我也這麼覺得。”紀詠很認真地點頭,“但想比怎麼做最快地做到正二品,科舉是件小事。”
竇昭氣極而笑,道:“那就做佞臣或是奸臣好了?”
“這也是條路哦!”紀詠嚴肅地道。“我還真沒有往這上面想。看來多一個人商量就多一條路啊……”
竇昭語凝。
紀詠哈哈大笑,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
竇昭望著這樣的紀詠,只好長長地嘆了口氣。
紀詠忙道:“四妹妹。你別生氣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怕我胡來。可這世上的事真的是很無聊,我要不自己給自己找點趣事,只怕會被悶死。”話說到最後,已有幾分唏噓。
竇昭哼道:“所以說‘人皆生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嘛!”
“不錯。不錯!”紀詠抬手就朝竇昭的肩膀拍去,又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把手縮了回去,大聲道,“就為四妹妹這一句話。也應當浮一白。”然後又不無遺憾地道,“你怎麼是個姑娘家,要是個小子多好!”
竇昭已經懶得理會他。
花園的南邊就傳來了一陣喧嘩。
紀詠站起身來。
竇昭也有點奇怪。
素蘭去拿個燈,怎麼去了這麼長的時候。
兩人正在那裡張望,就看見竇明攙著祖母,在一大群丫鬟媳婦的簇擁下走了過來,竇明的貼身丫鬟季紅和紅姑在前提提著燈,素蘭手捧著盞宮燈,委委屈屈地跟在祖母的身後。
竇昭冷笑。
紀詠更是額頭青筋直冒。咬著牙低聲對竇昭道:“上次我看在她是你妹妹的份上,這樣你不要說我不給你面子。”
竇昭沒有做聲。
桌上攤著的一大堆的寫著字的紙給了紀詠藉口:“……找四妹妹問問,有沒有這些人的生平。”
祖母和善地點頭,道:“有什麼話白天說就是了。天色太晚,夜風又大,小心把燈給燒著了。”
兩人齊齊應喏。
在竇明得意的目光中。祖母讓竇昭扶著她回了屋。
只間一進門,還沒等竇昭開口說話,祖母已道:“我知道,紀公子雖然胡鬧,卻是赤子心腸,你更是事事心中有數,你們倆人斷然不會做出什麼讓大人們操心的事。只是明姐兒既然找了來,她就可以找第二個人,你們總歸是要避避嫌。以後有什麼事,就到我屋裡來說。”
祖母的相任讓竇昭眼眶微濕。
她恭敬地應是,服侍祖母睡下才離開。
竇明卻一直在外面等她。
看見竇昭出來,她笑語殷殷地喊了聲“姐姐”,道:“您說,我明天要不要也跟二太夫人說說?”
“說吧!”竇昭笑道,“剛才紀表哥跟我說,上一次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和你一般計較,這一次,他誰的面子也不看了。”
竇明臉色微白,聲厲內俱地道:“他還敢倒打我一耙不成?”
竇昭微微一笑,和她擦身而過。
接下來的幾天竇昭一直被祖母叫去做針線,紀詠則乖乖地鶴壽堂讀書,竇明跟著婉娘學彈琵琶,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素蘭不免有些嘀咕:“紀公子到底有什麼打算?”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素心告誡她:“這是小姐和紀公子的事,你不要從中攪合。”
素蘭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趁著變天,主動請纓去給紀詠換厚被褥,悄悄地打量紀詠。
紀詠當然沒看見。
素蘭抓耳撓腮,最後只能沮喪著給紀詠曲膝行禮,準備退下去。
紀詠這才慢騰騰地道:“你放心好了,我正在想什麼事能讓你們五小姐一輩子都後悔不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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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鬥法
紀詠的那句話是當著所有來給他換被褥的丫鬟們說的,自然很快就傳到了竇明的耳朵裡。
她冷笑,閉門不出,吩咐周嬤嬤和季紅:“以後只要是送到我這裡來的東西,全都要細細地查看,確定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再送到我的手裡。我就不信了,我不出門,不隨意吃喝,他還能要了我的性命不成?”
周嬤嬤和季紅原本擔心著竇明要和紀詠硬碰硬,此時見竇明小心應對,不由鬆了口氣。吃穿用度都要過了她們的手才會被送到竇明面前。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她們就在給竇明送來的秋衣裡發現了一根針,在飯菜中發現了腹泄的藥,在屋裡發現了一條蛇,兩隻老鼠。
竇明不屑地輕笑:“不過如此!”
素蘭則失望至極:“說得自己好像很厲害似的,結果也只會這些雕蟲小技!”
素心厲聲喝斥妹妹:“你還想怎麼樣?我看紀公子很有分寸!這樣無傷大雅地鬧騰一番,讓五小姐受些磨難也就是了。若真是出了什麼事,四小姐這個做姐姐的也難辭其咎。”
“所以說,還是把五小姐送回京都的好。”在自己的內室,屋裡又只有她們倆姐妹,素蘭說話也就沒有了顧忌,“我就是不喜歡五小姐總是把四小姐當仇人似的。”
“清官難斷家務事。”素心嘆道,“我們聽四小姐的吩咐就是了。”
素蘭點頭:“不然還能怎樣?紀公子又指望不上!”
紀詠確實有些指望不上了。
竇啟俊中了舉人之後,決定再接再勵,參加明年的春闈。
竇家的幾位進士都游宦在外。唯一一位留在家裡的同進士說自己學識淺薄,不能耽擱了他的前程,不願意指點他制藝,他想到江南一向比北方文風鼎盛。紀詠又是比自己高二屆的南直隸解元郎,遂拿了自己的文章來向紀詠請教。
紀詠絕頂聰明,對那些有跡可循的東西更是有著別人望塵莫及的天賦。不過廖廖幾句話,就讓竇啟俊有茅塞頓開的感覺,加之他沒有那些老儒的酸腐,竇啟俊問什麼他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讓竇啟俊受益匪淺。竇啟俊開始還只是隔三差五地來一趟,後來就天天來。再後來,乾脆就住在了紀詠的隔壁……
他哪裡還顧得上戲弄竇明!
這也是大家樂於見到的結局。
西竇慢慢地恢復了原來的寧靜,竇明也開始每日跟著婉娘練琵琶。
眼看著就要立冬了,家裡的人都在準備立冬的祭祀,季紅卻悄悄地跟竇明道:“二表少爺身邊的尚兒悄悄跑了來。說有要緊的事要見您。我怕被四小姐看見,讓他暫時躲在了柴房。”
竇明嚇了一大跳。
這兩年京都有什麼事都是王檀給她通風報信,這次卻派了自己的小廝過來……
她琵琶也不練了,催著季紅把尚兒領進來。
尚兒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眉目清秀,穿了件丁香色的粗布衣裳,打扮得像個鄉下小子,不等竇明開口,他已哭著跪倒:“表小姐。求求您救救我們二少爺吧?”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王檀像龐玉樓,性情活潑,小孩子,活潑一些也不是什麼壞事,可壞在就壞在他上面還有個少年老成的王楠。他的活潑就變成了頑皮。為此他沒少被母親責罵、祖母喝斥。
聽尚兒這麼一說,竇明想也不想地問道:“他又闖什麼禍了?”
尚兒抹著眼淚道:“老爺請同年給大少爺寫了份推薦大少爺去國子監讀書的文書,二少爺不知道那文書那麼重要,一下子給弄髒了……表小姐,”他又哭起來,“二少爺真不是有心的……可老夫人讓二少爺跪祠堂不說,還要把二少爺送到老爺那裡去……誰勸也不行……表小姐,您就救救我們家二少爺吧……聽說雲南那邊都是些蠻夷,還人吃人……”
“活該!”竇明罵道,“誰讓他不長眼睛的!”
“表小姐!”尚兒聞言傻傻地望著竇明,連哭都不敢哭了。
竇明倒也不是真的惱火這個表弟,見狀道:“我就是想給他求情也不行啊——我在真定,他在京都!”
尚兒眨著眼睛,道:“是於二送我來的。”
於二本是靈璧縣的一個潑皮,因為投靠了龐錫樓而巴結上了龐玉樓,被龐玉樓帶到了京都。
既然是於二送尚兒來的,可見這是二舅母的主意哦!
不過,去京都……
念頭閃過,竇明微微一愣。
去京都啊!
她做夢都想去京都!
那裡有疼愛她的外祖父,有時刻轉著她轉的王檀,還有漂亮的娘親……
竇明抑制不住的激動起來。
到時候了不起被爹爹罵一頓,說不定還能留在京都呢!
竇明不由大聲道:“你們打算什麼辦?”
尚兒道:“大慈寺是庵堂,到時候表小姐去庵堂上香,我們的馬車在寺院後面的小道上等您。”
竇明越發覺得這是龐氏的主意了。
她想了想,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後天我就去大慈寺上香。”
尚兒歡天喜地地走了。
竇明把這事告訴了季紅。
季紅很擔心:“要是四小姐知道了……”
“那又怎樣?”竇明挑釁地道,“爹爹可是把我交給了她的。”
季紅默然。
竇明就悄聲叮囑她:“這件事不要告訴周嬤嬤……竇昭肯定會派幾個護院跟著我們的,到時候你幫我打掩護,等我回了京都再來接你們。”
季紅愕然:“您不要我隨身服侍嗎?”
“去京都不過三、四天的路程,有尚兒服侍,於二跟著。有什麼好擔心的。”竇明不以為然,“要是去的人多了,竇昭肯定會很快就察覺的。”
而且,她還需要季紅幫她打掩護。
季紅想想也有道理。
第二天。竇明跟竇昭吵著要去大慈寺上香。
竇昭還以為竇明是前些日子受了紀詠的氣現在要發泄,沒有放在心上,讓段公義派了幾個護院。陪著竇明去了大慈寺。
竇明在大慈寺上過香之後,就藉口有些勞累,去了旁邊的廂房休息,幾個護院不好跟著,坐在外面的院子裡閒聊。竇明又支開了周嬤嬤,換了件尋常的粗布衣裳,從廂房後窗翻了出去。偷偷摸摸地上了大慈寺後院的那條小道。
尚兒和於二果然駕著車在小道旁等她。
他們匆匆上了車,離開了大慈寺。
等周嬤嬤發現竇明不在了,已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她嚇得臉色發白,等知道了事情的緣由,“啪”地給了季紅一耳光:“那於二一個大男人。就算是避嫌,你也不能讓小姐一個人跟著他們才是。”急急地叫了護衛,要去追竇明,卻被季紅一把抓住,求道:“嬤嬤,小姐也不過是想回京都。”
周嬤嬤一陣猶豫。
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這件事不妥,咬著牙叫了護衛,不過已是下午了。
幾個護衛大驚失色。一面沿著大慈寺的小道追,一面派人回去稟了竇昭。
竇昭氣得心角發痛,找了段公義來:“……快馬加鞭,無論如何也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五小姐。”
段公義知道厲害。
一個未出閣的千金大小姐,身邊沒有一個貼身服侍的,帶著個小廝。跟著個男人夜行幾百里,傳了出去好說不好聽。
他朝著竇昭抱了拳,轉身就退了下去。
竇昭卻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就算王許氏要把王檀送到雲南去,這也是為子孫成材的正經事,高氏勸不住,龐氏勸不住,難道竇明去了就能勸得住?
竇明有時候就是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竇昭不由暗暗地叫了聲“不好”。
如果尚兒說的全是謊話呢?
她一時間冷汗淋漓。
可如果於二說的是謊話,又有誰會下這麼大功夫算計竇明呢?
要讓於二和那個尚兒背叛王家,是要付出足夠多的代價的,特別是像於二這種市井出身的潑皮,慣會見風使舵……
想到這裡,她不由朝鶴壽堂的方向望去。
應該不會吧?
竇昭覺得是自己太多心了。
把竇明騙到京都去正合了竇明的意,這算是什麼嚇唬?
她舒了口氣。
但如果不是嚇唬呢?
竇昭被自己驟然而起的想法給嚇著了,只覺得頭昏目眩,兩腿發軟,扶著身邊的茶几才沒有跌坐下去。
“快,快!”她滿頭大汗地喊著素心,“把段護衛找來!”
素心看她臉色不對,急匆匆地找了段公義來。
竇昭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了,想了想,這才道:“如果於二要拐了五小姐離家,會往哪裡去?”
段公義還以為竇昭發現了什麼,聽著臉色霎時比竇昭的還難看。
他上前幾步,低聲道:“那於二從前常做些坑蒙拐騙的勾當,只是不知道他會把人交給誰——若是王老七,就會賣到揚州的勾欄院裡去;若是唐三,就會賣到京都去……”
竇昭剎那間心裡涼颼颼的,說話都帶著顫音:“你快去查查!”
段公義應聲而去。
素心忙倒了杯熱茶給竇昭,安慰她道:“段大叔是地頭蛇,哪裡都熟,五小姐不過走了四、五個時辰,應該還沒有出真定,肯定很快就能把五小姐找回來的。”也知道竇昭擔心什麼,道:“紀公子雖然喜歡捉弄人,卻從不傷人性命,又是讀書人,肯定不會做這種事的,您就放心好了!”想想又道,“若是您不放心,不妨問問紀公子。公子一向心高氣驕,如果真是他做的,他不會不承認的。”
“怕就怕不是他做的!”粉彩茶盅透出來的暖意溫暖了竇昭的手,讓她緊繃著的心弦也跟著有所鬆動,“他做事向來標新立異,已是人人側目,我們總不能因此出了點什麼事就往他身上扯吧?”
心裡卻始終覺得有根刺橫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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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驚駭
竇明坐在顛簸的馬車裡,不禁有些後悔。
沒想到這馬車這樣的簡陋,早知道這樣,就應該帶了季紅一起出門的。
她不由撩開了車簾:“於二,我們要多久才能到定州?”
“快了,快了!”趕車的於二回過頭來,對著竇明諂媚地笑了笑,“我們這是走的小路,要是走大路,他們單人匹馬,我們很快就會被追上。”
“哦!”竇明情緒有點低落,縮回了車廂。
晚上,他們在一戶農家借宿。
骯髒破舊的傢具,乾硬、散發著霉味的被褥,表面還殘留著煙灰的茶水,讓竇明覺得自己無立足。
她躺在炕上,閉上眼球,努力不去想自己身在何處,思緒就漸漸地轉到了外祖母家。
大舅母看見自己肯定又是一通教訓,二舅母就會護著自己,外祖母……從前對自己真是疼到心裡去了,可外祖父被人彈劾之後,外祖母對自己好像就沒有從前那麼好了。是因為竇家沒有幫忙的緣故嗎?自己這次去了,外祖母還會不會像從前那樣呢?
竇明心裡七上八下的,輾轉反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或者是在陌生的地方,她睡的並不安穩,突然間驚醒過來。
窗欞緊閉,清冷的月光從屋頂的明瓦裡射進來,落下一方皎潔。
外面好像有人在說話。
竇明不由支了耳朵聽。
“……不行,最少也得五十兩銀子……不說別的,就她身上那件玫紅色西蓮番紋的妝花褙子就能當五兩銀子……還有她耳朵上戴的那對貓眼石的耳璫……”
竇明頓時毛骨悚。
她就穿了件玫紅色西蓮番紋的妝花褙子。戴了對貓眼石的的耳璫!
竇明本能是感覺到自己所處的環境十分不妙。
她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身子軟綿綿的,也顧不得穿鞋,套了雙襪子躡手躡腳地走到了門口。
門破破爛爛的。根本就關不住,站在門前就可以透過門縫看到外面的情景。
堂屋沒有點燈,敞著門。月光從門外照進來,可以清楚地看見於二的影子。
他正和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站在廳屋裡說話。因為光線的原因,兩個人都看不清楚面貌,只是那男的身材特別的魁梧,站在那裡,厚實的像塊盾牌似的;女的身材圓滾,耳朵上的金耳環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像雙噬人野獸的眼睛,讓人覺得磣得慌。
“既然那些東西你稀罕,你可以拿去。”女的說道,聲音有些嘶啞,卻帶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陰狠。“我只要人!十五兩銀子,多的一個子也沒有!”
“莫二姑,”於二不滿地低聲慘叫,“您這也給的太少了點。那丫鬟可是千金小姐,我費了老大的勁才把她騙到手的。您看我這又是雇車的,又是打點的,您總給讓我撈回點本錢嗎?您這價也出的太低了點……您好歹給我加點……”
那莫二姑冷笑:“今年都十一歲了,已經記得事了。給你十五兩銀子,還是看在你和我們當家的情份上。要是別人,三兩銀子我都嫌多了……”
聽到這個份上,竇明哪裡還不明白。
什麼二表弟壞了大表哥的茬書,什麼讓她去向外祖母求情,全都是假的!
這個於二,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竟然要把自己拐得賣了。
她心裡霎時燒起熊熊烈火,推開門就想把於二大罵一頓,可當她手搭在了門閂上,粗糙的門閂讓傳來的刺痛卻讓她很快就冷靜下來。
得逃!
趁著於二還沒有發現,她得趕緊逃走!
等脫了困,不管是竇家還是王家,伸根指頭就能捏死他。
竇明咬著牙,顧目四盼。
屋裡只有一個窗欞,還通往外面的正院。
她立刻決定從窗欞逃走。
手腳發軟地上了炕,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抽了窗樓的閂子,打開了窗扇,外面的欞子卻是釘死的,任她如何的推搡,都紋絲不動。
完了,完了!
竇明坐在那裡,腦袋一片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回過神來。
那個莫二姑不就是要錢嗎,自己許她錢不知道是了!
想到這裡,她又有了盼頭,人也有勁了。
她跳下炕,啪地一聲打開了房門。
門外的三個人不知道在說什麼,笑盈盈的,一團和氣。
聽到動靜望過來,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竇明很害怕,可從心裡冒出來的怒火卻驅散了她心中膽怯:“於二,你這個背主求榮的東西,你竟然敢哄了我把我賣人,我外祖父知道了不把你五馬分屍也要把你千刀萬剮,你就等著在官府衙門的大牢裡爛掉吧!”又嚷道:“莫二姑,你不過是了求財。我許你五百兩銀子,不一千兩銀子,你把我送回去,我讓我外祖父好好感謝你。你知道我外祖父是誰嗎?他是雲南撫巡王又省。我伯父是文華殿大學士、刑部尚書竇元吉,我爹爹是翰林院學士、詹事府府丞……”
“嘖,嘖,嘖!”莫二姑笑著打斷了竇明的請,移動著圓滾滾的身子走了過來,月光下,一雙如豆的小眼睛閃爍著冰冷的光芒,沒有一絲暖意,“小姑娘,沒想到你出身這樣尊貴,腦子卻這麼不好使。”她說著,朝著於二咧開抹著厚厚口膏的大嘴笑了笑,“於二,你這事做得不地道。只說是個千金小姐,卻沒說是個熟人。你可真是讓我難做!”
原本來笑眯眯的於二此時顯得有些畏畏縮縮起來,急聲辯道:“二姑,我不是成心不告訴您——剛才我們不是只顧著談價錢了。有些事還沒來得及說嗎?”
“於二,你這個不得好死的!”竇明聽著忍不住罵道,“尚兒呢?他是不是和你一夥的?虧我二表哥對他那麼好,我二舅母這樣信任你。你竟然做出這種天理不容的事來,你就不怕天打雷霹嗎?”
“表小姐,我這也是沒辦法了。”於二不以為然地嘻笑道。“要怪,只怪你運氣不好。我這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兩人爭吵間,那莫二姑卻退幾步,衝著身邊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使了個眼色。
那男子彷彿沒有看見似的,突然上前幾步靠近了於二,一言不發。掏出把匕首就捅進了於二的胸口。
於二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他不敢相信地瞪著那男子,然後又慢慢地轉過頭,目光落在了莫二姑的身上。
竇明這才反應過來。
她尖聲厲叫。
只是那聲音還沒有逸出喉嚨,就被莫二姑一把捂住了嘴。
竇明拼命地掙扎。
莫二姑的手卻像鐵鉗似的,讓她不管怎樣掙扎也掙不脫。
“於二。要怪,只怪你運氣不好。”她陰森森地道,把剛才他說竇明的話還給了他,“我們求財,可不是求氣的。這位小姐來頭這樣大,我們可吃不下。只好委屈你們做對私奔的同命鴛鴦了。”
於二死死地盯著莫二姑,眼中冒出不甘、憤怒、絕望……可那眼神最終也敵不過魁梧男子手中的匕首,漸漸失去了光彩……
莫二姑吩咐那男子:“還有個叫尚兒的,應該也在這附近。讓兄弟們快去找找,不能留下禍根。”說著,掏出塊帕子堵住了已經無力掙扎的竇明的嘴,然後把她丟在了地上,“把於二搬到炕上去,找個人把這女的奸了。丟在於二身邊,做出被逼成姦殺人的樣子。”
“不!”竇明嘶聲裂肺的哭著,發出來的聲音卻像小貓叫似的,她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怕,看著那身材魁梧的男子一副水波不瀾的樣子平靜地應“是”,腳步輕快地走出去的時候,求生的本能讓她再也顧不得什麼,跪爬著抓住了莫二姑的裙裾:“你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她不要死前還受那樣的凌辱。
莫二姑輕輕地擺動著裙子,裙裾從竇明的手中落下。
“竇小姐,這就是你的命啊!”她嘆息著,充滿了悲憫的味道,卻更讓人覺得驚悚,“誰讓你自報家門的呢?你要只是個普通富戶人家的小姐,我們至於要這樣兵戎相見嗎?說起來,我這次損失大了!做了你,我們這三、五年恐怕都要東躲西藏的避風頭了,生意也做不成了,還得啃老本……”
她像個市井婆娘嘮叨著,那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二莫,那小子躲在草垛裡,說是於二讓他在那裡放風,已經丟後面的井裡了。”
“笨蛋!”莫二姑怒不可遏地罵道,“要是被人發現了怎麼辦?你看過私奔還帶著小廝,結果主人死在了屋裡,小廝落進了井裡的嗎?還不快把屍體撈出來!”又道,“天快亮了,你趕緊叫個人進把事辦了。”
魁梧的男子被訓得像個兒子似的,卻一點脾氣也沒有,乖乖地應“是”:“我這就去辦!”
莫二姑面色微煦。
外面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
兩人俱是一愣。
外面響起男子洪亮粗獷的聲音:“莫二姑,人還在不在你手裡?有人好說話,沒人,你就等著你的姘頭王老七進法場吧!”
是段公義!
是段公義的聲音!
竇明淚流滿面,嗚嗚嗚地叫嚷著。
她從來沒有像此刻盼望聽到段公義的聲音。
她從來沒有像此刻感謝段公義的出現。
而莫二姑和那魁梧男子卻臉色大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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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善後
竇明臉色蒼白,兩眼發直地坐在床上,像個沒有魂魄的泥塑似的,看上去死氣沉沉的。
周嬤嬤抱著她失聲痛哭。
竇昭站在窗前,冷眼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自從竇明被段公義救回來之後,她就變成了眼前的這副模樣。
世間的事就是這樣的奇妙。
如果龐氏行事堂堂正正,竇明又怎麼會誤會於二是龐氏派來的?又怎麼會落入於二那破綻百出的圈套裡呢?
可世間的事就是這奇妙。
她們總喜歡玩那些陰謀詭計,結果被那些陰謀詭計趁虛而入。
這算不算是善泅者溺於水呢?
思忖中,素心急步走了進來,低聲稟道:“小姐,段護衛來了!”
竇昭看了竇明眼,轉身走出了內室。
大家都沒有發現竇明的手指微微地動了動。
廳堂裡,段公義正恭敬地給竇昭行禮:“四小姐,我已經照你的吩咐交給了官府。魯知府說,這件事他一定會稟公處理的,決不會讓那王老七和莫二姑亂說。請您放心。”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帶著幾分輕快——如果不是因為在竇家做護衛,魯大人堂堂兩榜進士、四品知府,哪裡會那樣客客氣氣地和他說話。這讓他有種光明正大的感覺,比拿多少銀子更讓他覺得踏實。
“有勞段護衛了。”竇昭感激地道,問起莫二姑來,“她可交待了些什麼?”
段公義苦笑:“說了等於沒說——於二在靈璧縣的時候就和王老七私交甚密,這次只說是在王家犯了事,缺銀子,半路上拐了個千金小姐想換幾兩銀使使。那個叫尚兒的小廝也被殺了。想要知道於二抽什麼筋,或者去京都能打聽到些什麼。”
“這件事只怕還要麻煩段護衛走一趟。”竇昭沉吟道,“出了這麼大的事,就算是能把外面的流言蜚語壓下去,可家裡的長輩那裡卻不能不交待一聲。五小姐這個樣子。也不太合適留在真定。我準備讓素心代我去見見我父親。隨便把這件事也跟王家說說。一來是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二來也要讓他們知道。五小姐之所以上當受騙,就是因為信了於二的話,讓他們以後行事大方一些。不要總是像上不了檯面似的。說句話也要交頭接耳。”
段公義本是個膽子大的,又有了在魯大人那裡的經歷,對去雲南巡撫家拜訪坦然了很多。
他沉聲應“是”,想到竇昭待他非常的敬重。護衛方面的事從來都是只問結果不問過程,每個月拔給他十兩銀子的應酬開支也是從查賬。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事也是交給他,不由得生出知己之感,待竇昭也就誠心實意,少了些主僕間的尊卑,多了些朋友的爽快,提醒竇昭道:“素心畢竟是個小姑娘家,王家的人會聽她說嗎?”
竇昭笑道:“不是還有二太夫人嗎?”
段公義不解。
竇昭笑道:“我暫且賣個關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正說著,兩個孔武有力的婆子押著個面如死灰的丫鬟走了進來。
段公義知道竇昭這是要處理內宅的事了,忙起身告退。
季紅木木地跪在了地上。
竇昭道:“忠心侍主是件好事,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是非不明,善惡不辯。還好今天五小姐找回來了,要是沒找回來,你準備怎麼辦?竇家不能再留你了,等會牙婆來了,你帶上你的東西跟她走吧!”
季紅一愣,眼淚隨即唰唰地落了下來。
“多謝四小姐,多謝四小姐。”她“咚咚咚”地給竇昭磕著頭,“多謝四小姐不殺之恩。”
出了這樣的事,如果換成是其他人,自己恐怕早就被亂棍打死。
現在好歹撿了條命啊!
竇昭揮了揮手,示意兩個粗使婆子押著季紅去見牙婆。
兩個粗使的婆子會意,曲膝行禮,推搡著季紅離開了棲假院。
周嬤嬤眼睛紅腫地從內室走了出來。
她跪在竇昭的面前,又羞又愧:“四小姐,我知道,我說什麼也沒用了,我也沒臉再服侍五小姐了。只求四小姐能給五小姐找幾個安分規矩的人在身邊服侍,五小姐就是想做什麼,也做不成……我一輩子都感激四小姐。”說完,給竇昭磕了三個頭。
周嬤嬤和那些丫鬟、婆子不一樣。她是竇明的乳娘,對竇明有奶養之恩,而且她沒有賣身契,只在雇傭文書,若是在雇傭期間要走,不過陪幾兩銀子就行了。她之所以一直這麼任勞任怨地照顧竇明,是真心把竇明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竇昭不由暗暗地嘆了口氣:“嬤嬤還是留下來吧!我看竇明嚇得不輕,只怕一時半會都要養著,她是你從小奶大的,有你在她身邊,她能也好的快一點。”
周嬤嬤錯愕。
竇昭道:“不過,竇明身邊的其他人卻不再適合留在棲霞院當差了,我會和崔姨奶奶商量,看這事到底怎樣辦好的。”
周嬤嬤這才回過神來。
“四小姐,難怪別人都誇您是菩薩心腸。”她抹著眼淚道,“您大仁大量,不和五小姐計較,這是五小姐的福氣啊!”
“福氣什麼的不敢當。”竇昭淡淡地道,“我只盼著她經了這一件事,能長為記性,以後行事不要總是先想著那些邪門歪道,要往正道上想,往正道上走。爹爹不讓她回京,她想回去,只管想盡辦法去求爹爹,求她外祖母,卻不該這樣不清不楚的跟著別人私自回京。要不她存著這點念想,那於二又怎麼能哄了她上當。”
周嬤嬤連連點頭:“五小姐教訓的是。我以後會慢慢跟四小姐說的。”
兩人正說著,大夫過來了。
因那大夫已年過五旬,又是從小在府家走動的,竇昭沒有迴避,等大夫給竇明診了脈,竇昭請大夫到花廳裡坐下。仔細地問了病情,將方子交給甘露去拿藥,親自送大夫到了二門,之後去了祖母那裡,但沒敢把竇明被拐的事告訴祖母。只說是竇明吵著要去京都。棲霞院那些服侍的人竟然幫著她在外面悄悄雇了車馬,要不是周嬤嬤告訴她。竇明只怕就偷偷地跑回京都了,要處置棲霞院的人。
竇明因不太瞧得起祖母,平日不過是隔三岔五的來給祖母問個安。應個卯。還沒有去二太夫人那裡去的勤。加之竇昭特意囑咐,祖母並不知道明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嘆惜竇世英造孽:“……好生生一個孩子,被他養成不成樣子了。”又囑咐竇昭。“你是做姐姐的,就是她有什麼錯。你也要好生生地教她才是,不能讓她放任自流。”
祖母世事通透,早就看出竇昭對竇明一直以來都是副敬而遠之的態度。她雖然覺這樣不好,可竇昭是在她面前長大的,又從小就和她親近,她不自覺的就有些偏袒竇昭,有些事也就裝聾作啞當是不知道的。
竇昭心裡也明白,頗為敷衍地笑著應是——不是她不想管,而是竇明父母俱在,輪不到她管,但這次,她下定決心把竇明送回京都去,也許遂了竇明的心願,竇明會乘順些。
從祖母屋裡出來,她開始整頓棲霞院的人。
西竇又是請大夫,又是放人賣人的,東竇這邊很快就察覺到了異樣。
二太夫人叫了竇昭過去說話。
竇昭漲紅臉把竇明的事告訴了二太夫人,並道:“……這樣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也不知道怎麼跟您說,只好拖一天是一天。”
二太夫人氣得差點閉過氣去,二太太和柳嬤嬤掐了半天的人中二太夫人才順過氣來。
“孽障,孽障!”二太夫人罵道,“我就知道,他們王家沒有一個好東西。”又問竇昭,“可查清楚了那個於二為什麼要拐竇明沒有。”
也不喊明姐兒了。
竇昭把查到的都告訴了二太夫人,把自己的打算讓素心去拜訪王家的人也說了。
二太夫人連連點頭,竇昭的手道:“好孩子,真是難為了你。說來說去,都是你父親惹得禍……”
子不言父過。
二太太忙在一旁乾咳了幾聲。
二太夫人也察覺到失了言,忙轉移話題安慰了竇昭半晌,還問竇昭有沒有什麼為難的,如果有什麼為難的事,直管來找她。
竇昭拿到了尚鋒寶劍,自然是謝了又謝。
二太夫人就道:“不過,素心是個小姑,又是個僕婦,讓她去跟王家的人說不合適,我看這樣好了,我寫封信給你五伯父,讓柳嬤嬤陪著素心去京都見你五伯母,這件事,就交給你五伯母去處理好了,你畢竟是做姐姐的,而且沒有出閣,別把自己牽扯了進去。”
竇昭正等著二太夫人的這句話。
二太夫人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擅於審時度勢。
當初她為了兒子可以在曾怡芬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可以和自己的小叔子僵峙一天一夜,力挺王映雪扶正;等到王行宜有可能和兒子競爭內閣大學士的時候,她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寒磣王映雪。現在,五伯父入了閣,王行宜從陝西巡撫變成了雲南巡撫,正是她要報從前在王家人面前“忍辱負重”之仇的時候了,王家的僕人出了這樣大的紕漏,她要是不趁機把王許氏踩得抬不起頭來她就不是竇家的那個二太夫人了!
就像她一直記得鄔太太的不是——竇世樞一入閣,她遇人就說鄔善之所以得考中案首,全是因為竇家族學的杜夫人給鄔善開小灶的原因,而杜夫子之所以給鄔善開小灶,是因為當初竇世樞落難的時候,鄔松年雖然請竇世樞喝過一頓酒的緣故。
竇世樞變成了一個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人。而在兒子一考中案首之後就和竇家漸行漸遠鄔家,則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偏偏鄔太太還不能辯解,還不能像從前那樣領著兒子、女兒常常去竇家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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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指認
接下來的幾天,竇昭把精力放在了竇明身上。
大夫看過了一個又一個,方子換了一副又一副中,竇明卻還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樣,不說話,不吃東西,不理人。
周嬤嬤急得直哭:“這可怎麼得了,這可怎麼得了!”
竇昭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已到了京都的段公義派人送信來,說王檀根本沒有弄壞王楠的推薦文書,而於二的確是犯了事——他和人賭博輸了銀子,慫恿著尚兒偷了王檀的古董筆洗賣,被王家的人發現,把他和尚兒趕出了王府。
線索又斷了。
竇昭長長地嘆了口氣。
二太太、三太太和幾位在家的堂嫂、侄兒媳婦都過來探病。
竇明被拐的事對竇家的聲譽太壞,二太夫人、二太太和竇昭幾個早就統一了說法,不管是誰問起,都只說是竇明鬧著去京都找她母親,竇昭不答應,她和竇昭生悶氣,半夜三更躲在花園子裡嚇唬竇昭,誰知道卻把自己嚇著了。
她這個樣子,不管是誰看了都要幫著出出主意,或介紹哪個名醫,或推薦哪個道長,可東竇的女眷們不知道是相信了二太夫人的說辭,覺得這不過是件值得關注的小事呢,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大家紛紛都安慰竇明好好靜養,卻沒有一個幫著竇明出主意的,那曖昧的態度,好像都不過是礙著親戚的面子來走個過場似的。反倒是竇昭,不時被這個那個的拉到一旁說體己話,或被喊著“傻孩子”。或被喊著“傻妹妹”,道:“這事你可扛不住,快跟你父親說一聲,把交給她母親是正經!”
竇昭只好一遍又一遍的解釋。說段護衛已經護送柳嬤嬤和素心去了京都。
說話的人鬆了口氣的同時均反覆地叮囑她:“這次不管你父親說什麼,你也不能把明姐兒接在手裡了,這孩子太不讓人省心了。”
竇昭不住地點頭。向給她提點的人道謝。
好不容易應付完東府的親眷,到了立冬日。
竇昭把早就準備好的菊花、金銀花賞賜給府中的各人,大家煮了湯,沐浴掃疥。
整個府第都飄蕩著菊花和金銀花的香味。
周嬤嬤也一早幫竇明沐浴,又看見天氣晴好,想著竇明這些天一直窩在家裡,稟了竇昭。和新撥過來照顧竇明的媳婦方升家的並幾個大小丫鬟拿著坐墊、捧了茶水點心、錦杌等,扶著竇明去了後花園。
一面走,還一走告訴竇明:“這是金縷梅,這是廣玉蘭,這是石榴樹……這廣玉蘭春天的時候開花。石榴樹呢,要到夏天開花,開完了花,還結石榴……”絮絮叨叨地,把竇明當個懵懵懂懂什麼也不知道的孩子。竇明呢,木木的,彷彿這些全與她無關。
方升家滿臉的憐憫,在湖邊的水榭歇下。
周嬤嬤就吩咐幾個小丫鬟:“你們去玩吧!”
方升家的遲疑道:“這妥當嗎?”
她們都是新進府的,聽說從前的人是因為服侍竇明不力被竇昭打發出去的。進來的時候又跟著家中的管事媽媽學了快半個月的規矩才被撥到棲霞院來,大家循規蹈矩地照著管事媽媽說的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
“從前五小姐可喜歡熱鬧了。”周嬤嬤悵然地道,“你們歡歡喜喜的,五小姐在這裡看著,說不定想起從前的事。病能有點起色也不一定。”又道,“四小姐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刻板的人,是從前棲霞院的那些人有過失,四小姐才換的人。你們要是不相信啊,可以看看四小姐身邊的人,哪個不是歡天喜地一臉的笑?”
方升家想想也是,笑著吩咐下去。
幾個小丫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竇昭當初選她們服侍竇明也是希望棲霞院的氣氛活潑些,都不是什麼心思重的孩子,開始還有些拘束,後來看著花園子裡鋪著彩磚的小徑,一蓬蓬盛放的茶花,鬱鬱蔥蔥的老樹,漸漸就放開了手腳,你和我鬥草,我和你看花,歡聲笑語,一派熱鬧,把被竇啟俊纏了幾天,藉口要出去走走,坐在不遠處的太湖石假山旁邊的紀詠和竇啟俊給驚動了。
竇啟俊拉著紀詠拿上了假山上的涼亭,正好看見幾個小丫鬟笑嘻嘻地鬧成了一團,他不由道:“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惹得紀詠直翻白眼,道:“你看著哪一個千嬌百媚似春鶯的?一個個土頭土地臉的……”一句話沒有說話,突地“咦”了一聲,往山下走去。
“你去幹什麼?”竇啟俊急急地追了上去,就看見幾個丫鬟簇擁著竇昭朝水榭走去。
“四姑姑!”竇啟俊喊著竇昭。
竇昭回過頭來,看見是竇啟俊和紀詠,笑了起來:“紀表哥和伯彥也在園子裡子散步啊?”
竇啟俊笑道:“這幾天天天讀書到半夜,難得好天氣,出來走走。”然後看見了坐在水榭裡的竇明,道:“五姑姑的病好些了沒有?”
“暫時還沒有什麼起色。”竇昭情緒有些低落。
紀詠卻不以為然地道:“關你什麼事?你又不是她娘!就算是她娘,也不能天天把她拴在褲腰帶上吧?”
竇昭苦笑:“爹爹把她交給了我,我總歸是有責任的。”
竇啟俊也道:“法理不外乎於人情。從法學上講的通,從儒學上講不通。”
“所以儒家亂法,崩壞朝綱。”
“未必太武斷。若是人人都只守法不講人情,那些為民除害的義士豈不都要被判罪?”
“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人情可講,才有漏洞可鑽。為民除害是官府的事,與那些江湖人士何干?”
竇昭不由打趣紀詠道:“紀表哥。好像你也是儒生哦!”
紀詠撇開撇嘴:“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竇啟俊和竇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三個人一起進了水榭。
周嬤嬤等人忙上前行禮。
竇昭問她們:“五小姐今天怎樣?”
“還好。”周嬤嬤含蓄地道,“早上吃了半個包子,一小碗梗米粥。中午吃了幾片春筍。幾塊紅燒肘子,一小半碗麵條。”
竇昭點頭。
竇啟俊就笑著和竇明打招呼:“五姑姑,您可還認得我。”
竇明木然地坐在水榭旁的美人倚上。呆呆地望著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我看她挺好的嘛!”紀詠毒舌道,“能吃能喝的,還不鬧騰,比從前看著順眼多了。”
“紀公子!”周嬤嬤強忍著心中的怒火,沉聲道,“請您口下留情。”
紀詠冷笑:“難道我說的不對?像她這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能這樣好生生地待在家裡不生事闖禍,是她的福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是所有的事只要竇、王兩家的人出面就能擺平的!”
竇昭和竇啟俊默然。
周嬤嬤卻眼睛一紅,啞聲道:“就算如此。紀公子也不應該這樣說我們五小姐才是。她才多大點……”
“三歲看老。”紀詠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周嬤嬤的話,“她是個什麼德性,你還不知道?她有今天,你難道能撇得清?別出了事就賴別人,也不想想自己……”
“紀表哥!”竇昭不悅地喊了他一聲。
“算了!”紀詠揮了揮手,一副不和周嬤嬤一般見識的模樣,“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懶得理你!”
周嬤嬤臉通紅。
竇明突然捂著耳朵尖叫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轉過臉來。
竇昭、竇啟俊、周嬤嬤和方升家的忙跑進。焦急地問她:“怎麼了?怎麼了?”周嬤嬤更是把竇明摟在了懷裡,哽咽道:“明姐兒,明姐兒,您這是怎麼了?”
自從被段公義救回來之後就神色呆滯的竇明卻猛地指了紀詠,尖聲厲叫道:“就是他,就是他害得我。是他指使的於二……”
眾人滿臉的驚駭,除了竇昭和竇啟俊之外——前者低垂著眼瞼,後者面色冷峻。
“五姑姑,話是不能亂說的。”他沉著臉道,“你說紀公子害了你,你有什麼證據?”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竇明凄厲地叫喊著,“於二說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只得罪過他,只有他會害我……”
竇啟俊聽著這完全沒有理智的話,直接無視竇明的叫喚,而是滿臉歉意地給紀詠賠不是:“五姑姑可能被嚇得有些糊塗了,還請紀公子多多海涵!”
紀詠目露譏諷地瞥了竇明一眼,揚長而去。
竇啟俊匆匆地對竇昭說了句“紀公子性情高傲,這件事我會和他好好解釋的,您不用管了”,拔腿就追了上去。
“是他,就是他!”竇明目眥盡裂地衝著紀啟的背影嚷著,對著周嬤嬤又是撓,又是踢打的,想掙開周嬤嬤去追紀詠,“我要和他同歸於盡!”
“五小姐,五小姐!”周嬤嬤急得滿頭大汗,方升家的也上前幫忙。
竇昭卻走到了水榭旁,站在美人靠前遠眺。
紀詠和竇啟俊說著話,消失在了曲徑中。
晚上,她去找紀詠:“如果段公義沒能及時追上竇明,會怎樣?”
紀詠笑道:“給她個教訓而已,實際上你根本不用管她。”
並沒有明確地回答她有什麼安排。
夜風吹過,帶著刺骨的寒意。
竇昭不由緊了緊斗蓬。
紀詠卻道:“喂,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要怪只能怪她運氣太差,遇到了我。不過,如果不是遇到了我,就變成你的運氣太差了……”
“我知道。”竇昭低低地道,“燈籠從半空中落下來,很可能燒壞你半邊臉,你就再也沒機會入仕了;吃了巴豆的馬如果突然腿軟,你有可能從馬背上摔下來,落得個半身不遂……花裡裡那次,如果她得逞,我們可能會身敗名裂。”說到這裡,她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紀詠的眼睛,“所以我沒有指責你。可我也希望你做事,能給人留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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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rost6975 於 2014-11-1 01:59 PM 編輯
第一百四十四章:噩耗
紀詠聽著勃然大怒:“留一線生機?她可曾給我留一線生機!如果我是個毫無抵抗之力的人呢?她是不是可以隨意的羞辱我?而我就得白白地被她羞辱!你剛才也說了,那燈籠落下來,恐怕會燒了我的臉,馬腿一軟,可能會讓我摔下來,你明明知道她做的那些事會造成怎樣的後果,你還為她說話,說來說去,不過是因為她是你妹妹罷了……”
竇昭突然明白竇家老太爺為何要紀詠出來歷練了。
紀詠心中沒有是非道德觀念。
這樣的人,通常都是因為沒人教導,沒有讀過書。
他恰恰相反——他是因為太聰明,讀了太多的書,知道太多的事,變得驕傲、自負而看輕一切禮儀道德。
別人做了壞事,至少知道是錯的,或者還會忌憚鬼神和命運,但紀詠,他什麼都不怕,他是真正的肆無忌憚。
所以他不關心竇明的死活,他不在乎竇明的下場。
“不是。”望著激動的紀詠,竇昭打斷了他的話,“不是因為她是我妹妹,而是因為我不想你變成一個和竇明一樣的人!”
她的聲音平靜理智,帶著一點點的痛心,讓紀詠愣住。
“你那麼的聰明,那麼的能幹,”竇昭認真地望著她,“學什麼都比別人快,做什麼都比別人好。別人要琢磨半天的事,你不假思索就做到了,你理應比所有的人都優秀,都出色才是。可你看你現在。和方外之人鬥法,和竇明論長短……你再看看伯彥,他花了一年的時候走遍了真定,希望能盡已所能讓黎明百姓生活的更好些!他也許不如你。可他做的事卻比你要更有意義。紀表哥,”她的表情真摯,“你應該站得更高。看得更遠,而不拘限在這內宅裡。以你的聰明才知,你一定能成為一個造福黎明百姓,讓後輩景仰的人!”
紀詠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
氣氛壓抑而沉重。
紀詠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她這話教訓的味道是不是太重了些?
竇昭思忖著,露出個揶揄的笑容,道:“到時候我就可以跟我的後輩們說。紀見明紀詠,是我的表兄哦!當初他考進士的時候,還曾借住在我們家讀書呢!”
紀詠板著臉,一絲笑容也沒有,甩袖而去。
“唉!”竇明搖頭。
素蘭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小姐。五小姐鬧著要來找紀公子。”
竇昭頓時心頭冒火,惱道:“她發什麼羊顛瘋!”一面說,一面快步朝棲霞院去。
素蘭幾個連忙跟上。
棲霞院燈火通明,周嬤嬤緊緊地抱著在那裡正上蹦下跳的竇明的腰,苦口婆地勸著:“五小姐,您別鬧了,鬧開了,那天的事就包不住了,你以後可怎麼做人啊!四小姐這幾天為了您的事。忙裡忙外,忙前忙後的,人都瘦了,您就是看在四小姐的面子上……”
“我憑什麼要看她的面子?”竇明聽著,越發的暴躁,嘶吼道。“她明明知道是紀詠害了我,還包庇紀詠,她把我當妹妹了嗎?包不住就包不住,大不了一死!”
“周嬤嬤,你放開她吧!”不知道什麼時候,竇昭已進了內室。
她站在門口,冷冷地望著竇明:“她不過是仗著現在回了家,要是鬧過了頭,竇家的人不會坐視不理,紀見明不敢把她怎麼而已。她既然要去找紀見明,就讓她去吧!不過,我的話說在前面,你不給我面子,我也用不著給你面子。這次哪怕是紀見明要把你按在湖裡溺死,我也會袖手旁觀的。”她說著,目光從內室服侍的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至於你們,有誰幫著她胡作非為,從前棲霞院服侍的就是他的下場。”
丫鬟、媳婦立刻面如土灰,瑟瑟縮縮地擠在了墻角。
竇明瞠著竇昭,彷彿在把竇昭吃了似的:“竇昭,你別以為我不敢!”
“你敢!”竇昭神色平靜,好像竇明是在叫嚷著不吃青菜似的,“我知道你敢。所以我讓周嬤嬤放開你。反正你誰也不在乎,貼身的丫鬟季紅幫你,被賣了,你再換一個丫鬟好了。周嬤嬤護著你,那是她心甘情願的,她死了也是活該……”
“你胡說,你胡說!”一向在竇昭面前強橫的竇明第一次出現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我胡說了嗎?”竇昭反問,“季紅哪裡去了?你再問問周嬤嬤,要不是我,她還能站在這裡?一個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維護不了的窩囊廢,也就配在家裡橫行。你若真有本事,就別連累身邊的人啊,自己去找紀見明算帳去!”說著,吩咐素蘭,“你傳了我的話下去,把大門關了,五小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可如果有人要幫五小姐,哪怕是幫著五小姐遞了一根針,立刻亂棍打死。”
周嬤嬤把竇明抱得更緊了:“五小姐,五小姐,我求求您了,你求求您了……”
竇明發狠地掰開了周嬤嬤的手,衝了出去。
周嬤嬤立刻追了上去。
竇昭一把攔住了周嬤嬤:“你難道還想害她一次?”
周嬤嬤失聲痛哭。
竇明憑著心中的一股怒氣一骨腦地衝到了鶴壽堂。
可當她站在鶴壽堂門口的時候,卻猶豫了。
一路上,遇到她的人果真都對她視而不見。
莫二姑那冰冷如霜的小眼睛又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她不由打了個寒顫,雙肘抱胸。
有小廝從鶴壽堂出來:“公子這是怎麼了?不吃不喝的傻躺在醉翁椅上,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可怎麼跟太老爺交待啊!”
“沒事。聽說從前公子要做長生不老丹,整整一年都沒有邁出廂房一步,還不是好好的!”
竇明忙躲到了一旁的大樹後。
兩個小廝說說笑笑地從她身邊走過。
她蹲在了樹下。
看著夕陽西下。四周漸漸籠罩在黑暗中。
夜風好像能吹到人的骨頭裡。
竇明冷得發抖。
沒有人來找她。
月色如華,天空中疏疏落落地掛著幾顆星子。
“竇昭,紀詠,我要讓你們好看。我要讓你們好看……”竇明雙手握拳,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道。
有個黑影猛地從旁邊的花圃裡竄了出來,落在了她腳邊。
她厲聲尖叫。逃也似的朝棲霞院跑去。
黑影嚇了一大跳,弓著身子“喵”了一聲。
鶴壽堂和棲霞院都安靜下來。
素蘭長舒了口氣:“終於能安安靜靜地做點別的事了!”
立了冬,就要開始準備冬至節的祭祀了。
僕婦們要舂年糕,弄扁食,竇昭得新手做上鞋襪給長輩。
一時間大家都忙了起來。
段公義和素心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
竇昭和素心在內室說話。
“七老爺氣得不得了,沒等我退下去就把手中的茶杯給砸了。柳嬤嬤更厲害,陰一句陽一句的。句句都說王家沒教養,教不好女兒連僕婦都教不好,王老太太聽了差點閉過氣去,王家的二奶奶就跳出來和柳嬤嬤吵,柳嬤嬤帶去的那個馬駿家的毫不示容。和王家二奶奶對罵,”素心咋舌道,“我平時看馬駿家的待人挺和氣的,沒想到口嘴這樣的鋒利,難怪柳嬤嬤要帶了她去,要不是她,我們這邊還就真沒有能接上王家二奶奶話的人。後來還王家的大奶奶出面,一面勸王老太太不要和柳嬤嬤一般見識,一面喝斥柳嬤嬤上下不分。沒有尊卑,幾句話倒是說的十分漂亮,只可惜柳嬤嬤奉了二太夫人之命去的,存心就是去吵架的,說起話來也毫不客氣,三方兩語就把王家大奶奶的話堵在了嘴裡。偏偏王老太太還嫌王家大奶奶說話綿柔,不讓王家大奶奶插手,王家大奶奶在一旁幹著急,堂堂巡撫私邸,比我們真定縣的大街還不如,罵得那叫個響亮,也不知道隔壁的人家聽不聽得見。”
這也是在竇昭的預料之中。
竇明畢竟是竇家的小姐,把事情鬧開了對竇家也沒有好處,但就這樣放過王許氏,二太夫人心裡肯定不願意,派了幾個厲害的婆子去寒磣寒磣王許氏,給王許氏添添堵,也讓自己解解氣。
不過,王許氏選擇了和柳嬤嬤她們對罵,還是讓竇明有點意外。
前一世,竇昭沒少和王許氏打交道。
在她的印象中,王許氏還是個比較注重自己形象的人,可見這樣是真的急紅了眼。
這些都不是她關心的事,她只關心父親竇世英的反應。
竇昭問素心:“你可把我的話帶給了我爹爹?他是怎麼說的?”
“七老爺很為難的樣子,”素心道,“說把五小姐交給別人他不放心,我就把二太夫人那天和您說的話告訴了七老爺,七老爺當時什麼也沒有說,我快回來的時候才把我叫了進去,說讓我們過了冬至節就把五小姐送到京都去。不過,我聽高總管說,七老爺好像請了個從宮裡出來的教習嬤嬤,準備好好的教教五小姐規矩。”
這樣也好!
竇昭點頭。
春蘭笑盈盈地跑了進來:“段護衛來了。”
段公義臨行近,她曾悄悄囑咐段公義,找個機會和陳曲水見上一面。
竇昭立刻起身,去了內室。
段公義的頭髮還濕漉漉的,顯然是洗漱了一番才來見她的。
廳堂也沒有別人,竇昭直接問起他來:“陳先生現在怎麼?”
“陳先生一切安好。”段公義肅然道,“剛開始他去哪裡還有人攔著,自從蔣家的事塵落定之後,只要不是梅公子的書房、內室、宴息室、賬房這樣的地方,陳先生都可以自由進出。”說到這裡,他語氣一頓,道,“不過,蔣夫人十月二十六日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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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遇難
英國公夫人,宋墨的母親,病逝了!
竇昭有片刻的恍惚。
前一世,宋墨的一切轉變,就是從他母親病逝開始的。
可那個時候,蔣家滿門被斬,極力營救母兄的蔣氏在自責和悔恨中多思多慮,鬱於於胸,纏綿病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這一世,蔣家婦孺保住了性命,男丁被流放,雖說蔣蘭蓀去世了,蔣家可能失去了東山再起,重返廟堂的機會,但後嗣還在,蔣夫人在蔣家的支柱蔣梅蓀和戰將蔣松蓀去世的時候都挺了過來,之後也一直好好的,現在她成了蔣家最大的後援,照理說這個時候她應該更堅韌才是,怎麼突然間就病逝了呢?
難道之前就有先兆?
只是他們沒有機會發現。
但宋墨不可能不發現啊!
蔣氏既然把託孤這種大事都交給了宋墨,可見平日對這個長子的親呢,宋墨又是那種心細如發,縝密周全之人,他不可能不發現。
如果蔣氏有異樣,宋墨又怎麼會來給她送謝禮!
還有,上一世宋墨是因為母孝期間與丫鬟通奸成孕被御史彈駭的。
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正是懵懵懂懂不懂事的時候,又一直嬌生慣養的長大,出了這樣的紕漏也是有可能,竇昭不過是有點奇怪英國公對這件事的反應,但定國公被定罪,英國公為了討好皇家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縱然英國公曾經有錯,但在宋墨做世子的那些年裡。對宋墨對是寵愛有加的,宋墨最後卻弒父殺弟,而且是用那種血腥的手段,這才是竇昭對宋墨非常的忌憚的原因。
試想。一個人連自己父母的錯誤都不能原諒,可見他的為人有多偏激,心胸有多狹窄!
可這一世。她和宋墨有了結交,對宋墨有了重新的認識。
十三歲就能逼得她只好用詭計搶孩子才有機會坐下來說話的少年,就算是母孝期間和丫鬟通奸受孕,掌握了蔣家留在京都信息網的宋墨,怎麼可能會讓事情發展到被御史彈劾的地步?
竇昭是做過侯夫人的人。
勛貴之家重長子更堪官宦之家。
官宦之家以舉科光耀門楣,長子未必就一定是讀書最好的那個人,可子弟中一旦有誰能科舉入仕。他就掌握了這個家裡的發言權,甚至有些會重新開宗立派,從原宗祠中脫離而去。家族的興衰常由此而來。
勛貴之家卻不同,爵位只有一個,只要你是嫡支的嫡長子、嫡長孫就有資格繼承,哪怕你像張原明那樣,木訥肥痴的連自己母親都不喜歡,只要你不做錯事,父母也沒有辦法隨意剝奪你的繼承權。而且你要是能幹,就去謀個差事,不能幹的,就頂著爵位混吃混喝等死好了。反正有俸祿可拿,不過是多少而已。
這樣一來,嫡長子、嫡長孫延綿子嗣的責任就很重要的。
他們誕生的不僅僅是孩子。還是這個家族的榮耀能否繼續下去的保障。
男子十五束髮。宋墨今年十三歲,他是長子,而且還是請了封的世子。
竇昭生了魏葳之後,田氏怕她不懂,都曾反覆地囑咐過她,男子過早接觸男女之情會讓其情元早泄。不利於以後的生育,在魏葳十五歲之前,屋裡服侍的丫鬟最好是那種老成持重的,千萬不可讓魏葳被人勾引了。甚至每有丫鬟被撥到魏葳屋裡服侍的時候,田氏都會把人叫去,威脅利誘一番,不過是誰要是和魏葳有了首尾,那就是狐媚子,不要說母憑子貴了,連人帶孩子一塊打死,丟到亂墳崗上去。如果聽話,等魏葳十五歲,自然會為她們做主之類的。
連濟寧侯府都知道的道理,英國公府不可能不知道。況且蔣氏又是個明白人,對宋墨寄於了很大的希望,不可能不管束宋墨屋裡的丫鬟……
宋墨怎麼就會做出了那種事的呢?
不想還不覺得,一想,處處是漏洞,處處是疑點!
竇昭頓時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而她卻全無防備的慌亂!
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今生是否會一一重演?
這個時候,宋墨在哪裡?
竇昭不由急急地問段公義:“梅公子可回來了?”
為了保密,他們談話的時候,一直稱宋墨為梅公子。
她隱隱有種感覺,以宋墨的為人,既然走的時候來向她辭行,回來的時候肯定也會差了人告訴她一聲的。
果然,段公義道:“梅公子還沒有回來。不過,聽說已經讓人去報信了。”
莫名的,竇昭心裡咯噔一聲,心弦緊緊地繃了起來。
“那英國公夫人是怎麼死的?”她急急地道。
段公義和素心都感覺到竇昭的情緒不對,她聽到了英國公夫人的死訊之後,好像特別緊張,甚至還帶著一點點惶恐,這有點像她第一次見到宋墨時的反應。
素心想到當時若不是自己手疾眼快扶了四小姐一把,四小姐差點就兩腿發軟地一個趄趔了!
段公義則奇怪,自己剛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英國公夫人是病死的,怎麼四小姐還問是怎麼死的?還能有什麼死法?
但竇昭既然問了,他總得回答吧!
他想了想,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我找到梅公子府上的時候,門前已是白嘩嘩一片,全是來吊祭的人。我趁機溜了進去。聽陳先生說,蔣蘭蓀去世的消息傳到府上的時候,夫人就有些不舒服。梅公子走後沒幾天夫人就病了,御醫進進出出的,夫人的病卻不見起色,國公爺和二公子都在夫人床前侍疾。連太后和皇后娘娘都驚動了,皇后娘娘還親自來探過病,可這病就是不好,拖了一個多月。就不行了。”
全無異樣,可聽著為什麼心裡越發覺得不安了呢?
送走了段公義,打發了素心。竇昭推開了書房的窗扇。
大紅燈籠把院子裡照得通紅,一陣刺骨的寒氣涌了進來。
竇昭卻覺得精神一振。
宋墨又是什麼時候被趕出家門的呢?
她望不由暗暗自責。
當時為什麼不多留個心?
現在也不至於憂心忡忡了。
竇昭嘆了口氣。
就看見素蘭提著盞紅紗燈籠匆匆地穿過院子朝這邊走過來。
“怎麼了?”竇昭沒她走近,就在窗口和素蘭打招呼。
素蘭草草地曲膝給她行了個禮,沒有應答,撩簾而入。
竇昭不禁心中一沉,把屋裡服侍的都遣了下去。
素蘭在旁邊等兩個丫鬟出了門,這才走到了竇昭的身邊。低聲道:“陸鳴要見您!現在!”
此時二門已落了鎖,竇昭一般是不見外人的,陸鳴也從來沒有要見過竇昭。
竇昭心裡砰砰亂跳起來,忙道:“快讓他進來!”
素蘭“嗯”了一聲,神色凝重地走出去。不一會,就帶了陸鳴進來。
陸鳴給竇昭行過禮之後,站在廳堂裡不說話。
素蘭立刻遣了屋裡服侍的,關上了廳堂的槅扇,守在了門外。
陸鳴上前幾步,悄聲道:“嚴先生奉公子之命,去濠州給梅夫人報喪,梅夫人擔心公子身邊沒有使的人,讓徐青跟著嚴先生一起回京。路上。他們遇人襲擊。徐青身負重傷,嚴先生肩頭也中了一箭,卻始終無法擺脫追殺。嚴先生設了個聲東擊西的局,和徐青躲在了您的田莊,想請您幫著給英國公府送個信,讓人來接應。”
竇昭的感覺很不好。
先是蔣氏去世。接著是嚴朝卿和徐青被追殺。
這之間有沒有什麼關聯呢?
“知道是誰追殺他們嗎?”她問著,臉色不由地沉了下來。
“不知道是誰。”陸鳴的臉色也很難看,“對方如附骨之疽,怎麼也甩不掉,就算被徐青活捉,立刻咬碎牙齒服毒自盡,是養的死士。嚴先生擔心對方在進京的途上伏了重兵,不敢再繼續前行,只能府裡派人接應。”
竇昭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坐在那裡用指尖輕輕地敲起桌面來。
陸鳴大氣也不敢吭。
認真的說起來,竇家四小姐和英國公府非親非故,還和公子有罅隙,又是一介女流,就算是袖手觀旁也是正理。他們的要求的確有些過份。
但對方既然敢對嚴先生和徐青動手,而且能讓徐青受傷,能讓嚴先生摸不清楚來路,可見厲害。只怕早就把他們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他是公子的隨從,如果有心,認識他不難。
嚴先生怕他被人認出來,這才不得已向竇四小姐求助的。
他正琢磨著,竇昭突然臉色大變,高聲叫著“素蘭”,道:“快去請了段護衛來!”
段公義是竇家護衛裡身手最好的一個。
陸鳴聞言也臉色大變,忙道:“四小姐,您這是?”
竇昭沒有理睬他,而是雙手緊握地在屋裡走來走去,顯得有些急燥。
段公義很快被叫了進來。
他的頭髮還有些凌亂,顯然是被從床上叫醒的。
竇昭也不管這些了,問段公義:“你說,你是趁機溜進國公府的,外院還好說,梅公子住的地方應該守衛森嚴,而且趙先生身份特殊,你怎麼能順利見到趙先生?”
段公義有些茫然,道:“國公府太大了,我原本就準備先從後門裝成搬菜運煤的僕人混進去再隨機應變的,因而穿了件和國公爺僕人一模一樣的衣裳,見有人送祭品,我就裝成國公府的家丁上前幫忙。來祭拜的人很多,那些門子什麼的根本顧不過來,那些護衛好像也被叫去幫忙了,遇到的幾個不過是尋常的巡防,倒是垂花門前的幾個婆子讓我費了番功夫。好在陳先生正在院子裡蒔弄花草,我很快就找到了陳先生……”
“不可能!”沒等段公義的話說完,陸鳴已失聲尖利地道,“府裡賬房、回事處、馬房……都是各司其職的,不可能把護衛叫過去幫忙。要是能這樣隨意調動,府裡豈不早就亂了套……”
說到這裡,除了段公義,屋裡的人都一臉的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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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大雨
與此同時,遠在京都的陳曲水卻被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驚聲。
他悚然而起,聽到嘩啦啦,雨從天落。
原來是下雨了!
他捂著胸口,半晌心情才平復下來。
在英國公府的這些日子對陳曲水來說真可謂是枕戈待旦——雖然前些日子宋墨解除了他的監禁,可對他來說,一日不離開英國公府,一旦就如同在虎穴。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
雨越下越大,狂風吹動著樹枝發出劈哩啪啦的撞擊聲,床頭的安息香飄浮在空中,卻給人種祥和安寧之感。
陳曲水不由微笑。
這個松蘿,什麼時候點起了安息香?
是怕他睡不好嗎?
宋墨派了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廝來“服侍”他。一個叫松蘿,一個叫武夷,都是茶的名字。松蘿活潑,武夷沉穩,但兩個人都很靈敏,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都不說。吃穿用度,十分周到,還略通文墨,奉承他的時候都言之有物。讓他不時感慨英國公府的赫烜——隨隨便便就能拿出這樣的兩個小廝來,沒有百年的沉澱怎麼做得到?
他想起書房的窗戶沒關。
書房最怕濕氣了。
陳曲水喊當值的小廝:“松蘿!松蘿!”
沒有人答應。
陳曲皺了皺眉頭。
不知道是因為奉命行事的緣故,還是英國公府的規矩如此,平時兩個小廝從不曾離他左右,而今天他竟然喚不到人?
他暗暗奇怪。眼角的餘光映入一件白布孝衣上。
這是一個叫曾五的家丁送來的。
英國公夫人去世了,英國公府的人都得戴孝。
他向曾五解釋:“我只是客居此時,穿得素淨些就是了。”
曾五翻了翻白眼,不齒地道:“你既吃英國公府的。喝英國公府的,就得守英國公府的規矩。別以為你是嚴先生的知己就可以與眾不同。就是嚴先生回來了,也得戴重孝。”
陳曲水是藉口嚴朝卿有舊住進來的。
他當然不會為這個和曾五一般見識。默默收下了孝衣。
曾五趾高氣揚地朝外走,一面走,還一面嘀咕道:“不就是個藉口和嚴先生認識,哄了公子,跑到我們府裡來騙吃騙喝的,有什麼了不起的!還敢在老子面前拿喬,把我給惹火了。老子到國公爺那裡去告你一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和鄙視。
陳曲水只能苦笑。
英國公府不止一個人這樣看待他。
不過這樣也好,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他從一旁的高櫃裡找了件袍子披在背後,去了書房。
四扇冰裂紋的支錦窗在白天讓書房裡亮敞透氣,可此時。卻關起來有些麻煩。
陳曲水正要收了支架,就看見松蘿頭頂著片芭蕉葉朝這邊跑了過來。
他想到了屋裡的那支安息香,水心中一動,躲在了窗後。
很快,廡廊下就響起了輕盈的腳步聲,一直走到了內室旁的耳房。
那是松蘿和武夷的睡房。
這麼晚了,他去了哪裡?
陳曲水思忖著,從窗後走了出來。
有人冒雨朝這邊跑過來。
陳曲水定睛一看,竟然是武夷。
他和松蘿一樣。徑直去了耳房。
陳曲水感覺到情況有些不尋常。
他想了想,輕走輕腳地貼著房的門聽著裡面的動靜。
“你快點把濕衣服換了,小心被陳先生發現了。”
武夷的聲音雖然小,但在這樣的夜晚卻聽得十分清楚。
“真倒霉!怎麼遇上了雨。”松蘿小聲嘀咕道。
武夷卻問:“你打聽到什麼沒有?”
“什麼也沒有打聽到。”松蘿的聲音顯得有些喪沮,“只知道是國公爺親自囑咐那王細來抓得人,至於是為什麼。大家都不知道,只得等世子爺回來再處置。”他說著,語帶困惑地道,“好奇怪,府裡的那些護衛,好多我都不認識,反覆地盤查我的身份,要不是遇到了謝護衛,我差點回不來。從前有新進的護衛都會由人帶些日子,把府裡的人認個七七八八了才會讓他們巡防。可這一次,四個人裡,我只認識謝護衛一個……”
“所以我覺得不對勁嘛!”武夷的聲音顯得很擔憂,“陳桃哥是世子爺近身服侍的,世子爺不止一次的誇獎他小心謹慎,連自己的體己銀子都交給了陳桃哥管,陳桃哥到底犯了什麼事呢?還有文護衛,世子爺走的時候曾當著我的面跟他說,世子爺去遼東的這日子,讓他多看護點我們的院子,還說,讓我有什麼事就去找他,可我找了他好幾趟都沒有找到人,他到底在幹什麼……”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
陳曲水忙回了房躺下。
不一會,松蘿走了進來。
“陳先生!陳先生!”他小聲地喊著陳曲水。
陳曲水哼著翻了個身。
松蘿長長地舒了口氣,在屏風外臨窗的大炕上躺下。
陳曲水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陳桃他認識,正如武夷所說的,是個很細心的年輕人,沉默寡言,又能察顏觀色,以他的性格,做個貼身隨從再合適不過了。
他能犯什麼事呢?
不知道竇昭怎樣了?
有段公義和陳曉風在她身邊,她應該很安全。
那天的事真是驚悚,要不是小姐當機立斷,他們恐怕都會死在田莊吧?
可惜,卻要嫁給魏廷瑜!
那個沒腦子的,也不想他和宋墨不管是年紀還是身份都相差甚遠,那宋墨憑什麼禮賢下士的和他結交?
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廷瑜呢?
田莊的事肯定不能告訴他,四小姐認識宋墨的事就得重新編個理由。可謊言就像個大雪球。會越滾越厚的。
陳曲水嘆著氣,聽了一夜雨。
第二天早上,雨勢小了很多。
武夷笑著對他道:“我有事要去找文護衛。陳先生能不能放我一天的假?”
陳曲水想到昨天晚上武夷和松蘿的對話,不聲色地笑道:“你去吧!我身邊有松蘿就行。”
武夷謝了又謝。歡天喜地出了門。
他直到中午才回來,用過午膳,他再說出去找文護衛:“……或者出去有什麼事去了?”
這位文護衛三十五、六歲的樣子。是個虯須客,沒有成過家,一個人住在英國公府東府那邊的群房。
下午,武夷依舊沒有找到文護衛。
曾五撐著把傘,陪著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過來。
他向那男子介紹:“這院子裡只有三個人。其中一位老者,是個落魄的秀才,是嚴先生的知己。被世子爺收留了,就住在這裡。另兩個服侍這秀才的小廝。一個叫武夷,原來頤志堂的書房掃地,一個叫松蘿,原來頤志堂裡照看花草。後來撥到這裡來院子,順利幫這陳秀才擔個吃食、奉個熱水什麼的,倒也能派上用場。”他說著,叫陳曲水:“喂,你過來,拜見常護衛,他老人家以後就是頤志堂的護衛了,你們以後眼睛發亮點。”
陳曲水驚駭萬分。
在宋墨不在的時候,頤志堂竟然要換護衛?
出了什麼事?
陳曲水不敢流露半分。忙上前給那個堂護衛行禮。
常護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在屋子裡轉了一圈。
陳曲水心神震盪。
這男子一雙大手像蒲扇似的,粗糙有力,戴了個拇指上戴了個玉板指。
他在英國公麾下見過這樣的男子。
他們都是射箭的高手。
他出了房門,由曾五撐著傘在院子裡轉悠。
常護衛停下來的地方,都是院子的要地。
如果在那裡布置了弩弓。整個院子都在射程之類。
陳曲水冷汗淋淳,強忍著才沒有露出異樣的神色。
但等那個常護衛和曾五一走,他立刻叫了武夷來,道:“世子爺留下來了幾個護衛?你可知道他們這幾天都在幹什麼?”
武夷也感覺到了不對勁。
頤志堂換護衛,怎麼能不通過世子爺?
他雖然不知道陳曲水的來歷,但卻知道陳曲水是被拘禁在這裡的。
能被世子爺這樣看重,想必也不是個簡單的人。
出於慎重,他沒有告訴陳曲水宋墨留下了多少人,只是告訴他:“幾個護衛我都沒有看見人影。”
宋墨的去了遼東,宋墨的首位幕僚嚴朝卿去了濠州,身手最好的徐青留在了蔣家。頤志堂防守空虛,陳桃還被關押了起來,其他的護衛也不見了蹤影……等宋墨回來,頤志堂早就落在他人之手……
調虎離山,釜底抽薪。
是皇上對付鎮守邊關的那些大將軍們慣用的手法。
那對付宋墨的人又是誰呢?
他腦子裡隱隱浮現一個人的身影,卻又讓他沒辦法相信。
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有什麼理由讓他這樣?
陳曲水突然間感到自己的腦袋好像有點不好使似的。
他不由對武夷道:“我想寫封信回真定,你能不能幫我送出去?”
陳曲水常會寫信去真定,都是由武夷幫送去驛郵的。
武夷應“好”。
自從世子爺答應陳曲水可以隨時寄信回去之後,那些信都是嚴先生看過的。
這次,嚴先生不在,他也可以幫著看看。
陳曲水寫的都是些什麼院子時的花開了,今天國公府了護衛,面目陌生,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認清楚之類家常裡短的話。
但武夷的信沒有送出去,人卻被關押了起來。
陳曲水吸了口涼氣。
如果宋墨出了事,他住在宋墨的頤志堂,會不會把竇四小姐牽扯進來?
她一個女孩子,本來就不容易,如果因此而失去了竇長輩的歡心,她該怎麼辦?
陳曲水咬了咬牙,低聲吩咐松蘿:“以我的經驗,這雨最遲半夜就會停下來,你能不能利用這雨天溜出府去——夫人去世,他們不是派人世子爺報信了嗎?世子爺肯定會從安定門進城,你到安定門外守著,想辦法截住世子爺,把家裡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他!”
松蘿臉繃得緊緊的,重重地點了點頭。
外面卻傳來一陣喧嘩聲。
“世子爺回來了!世子爺回來了!”
那聲音如浪濤般一層層地在英國公府散開,擊打在陳曲水的上,讓他臉色一白,跌坐在了太師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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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孽障
宋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他在回程行至興隆時接到了母親的病逝的消息。
六天五夜,他日夜兼程,急馳而回。
身邊的護衛全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只有餘簡跟了上來。
跳下馬背的那一瞬間,他兩腿一軟,要不是餘簡門口當值的管事扶了他一把,他可能就跪在了地上。
“世子爺,世子爺!”滿耳都是含著哽咽的聲音,帶著看到他回來的喜悅和如釋重負。
宋墨眼中噙滿了淚水,沿著一路飄蕩的祭幛朝靈堂奔去。
“哥哥!”在靈前答謝的宋翰一般麻服撲在了宋墨的懷裡,“你怎麼才回來?”他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和抱怨。
“是哥哥不好!”宋墨抱住了弟弟,眼淚從他滿是血絲的眼睛裡溢出來,“都是哥哥不好……回來晚了……”
宋翰大在哭起來:“哥哥,哥哥!”
宋墨牽著弟弟走跪在了靈前。
“娘親,我回來了!”他滿臉是哭地給母親磕了三個頭。
旁邊有人過來:“天賜,把孝服穿上。”
是大堂哥宋欽的聲音。
宋宜春對家裡的人都很照顧。給大堂兄宋茂春在上林苑林衡署謀了個僉書的差事,過了幾年,想辦法把林衡署的署正給擠走了,讓宋茂春做了署正。堂弟宋逢春則在崇文門課稅司任副使,另一個堂弟宋同春在內庫乙字庫任副使。林衡署署正好歹還是個正八品,崇文門課稅司副使和內庫乙字庫副使則不放流,可架不住油水豐厚啊——那林衡署歲辦進貢果品。崇文門課稅司掌收進京酒稅,內庫的乙字庫屬於兵部,各衛所胖襖、戰鞋、軍士裘帽都歸它管。雖說官小位卑,可他們都是宋氏族人。就是侍郎、少卿們見了也要給幾分薄面,上峰有了什麼好處也不會少了他們的份,又有祖上留下來的田產。日子不知道過得有多舒服。
所以宋宜春在宋家的威信很盛,說是一言九鼎也不為過。
宋欽比宋墨大七歲,去年春天成的親。
成親之前,宋茂春帶著兒子來見宋宜春,希望宋宜春能給兒子謀個好差事,卻被宋宜春訓斥了一通:“鼠目寸光!敬之已經通過了府試,眼看著就能取得稟生的資格。應該把心理放在讀書上才是!如果他能考個秀才,我就是在皇上面前也能說得上話,不給他謀個正常七品的營繕所所正,也得給他謀個正八品的衛所知事吧!那前程可比你強多了!總不能像你一樣,一輩子做個不入流的胥吏吧!如果敬之沒這運氣。三十歲之前還沒有考中秀才,到那時候再給他謀個差事也不遲。”又道,“我們家人丁單薄,更要抱成團才是。宋墨就是有三頭六臂,身邊沒有血親相助,也是枉然。你們不要小富即安,能讓孩子們邁一步,就要想盡辦法讓孩子們邁一步!”
宋茂春感激涕零,謝了又謝。
就是宋欽也十分的感激。覺得二叔待自己十分的真誠。
本就把宋墨和宋翰當自己家兄弟一樣的他待宋墨和宋翰就更親近了。
蔣氏去世,是宋家的大事,好比是大廈倒了半邊,宋家的人都來幫忙,宋欽更是當仁不讓,頭七那幾天幾乎沒有閤眼。這兩天才睡了個囫圇睡。
宋墨表情呆滯地任宋欽給了穿了孝衣。
宋欽見宋墨瘦得厲害,神色疲憊,不由去攜他:“你先去洗把臉吧!二叔一直在上房裡的內室,你也要去看看才行。”
宋欽的弟弟宋鐸正好從外面走進來。
他比宋墨大四歲。和所有的次子一樣,他的性格比較活潑。
看見宋墨,他喊了聲“天賜”,亦道:“你快去歇歇吧!逝者已逝,你得好好保重才是。後面還有好多事等著你了。”
宋墨沒想到他會說出“逝者已逝”這樣的話來,要不是心中太沉痛,說不會揚眉一笑。
看兩位堂兄的樣子,都滿臉倦色,知道這些日子兩人幫了不少忙,他抓住宋鐸的肩膀望著宋欽說了一句“多謝”。
“自家兄弟,說這些做什麼!”宋欽謙遜道。
宋墨點了點頭。
宋翰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哥哥,我要跟你一起去。”
母親的死,一定讓這個八歲還要和母親睡在一起的弟弟很害怕吧!
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惜,想到父親在母親的房裡,弟弟要是走了,連個答謝的人都沒有,只得狠了狠心腸,低聲對宋翰道:“娘這裡不能斷人,我馬上就來!”
宋翰林含淚點著頭,反覆地叮囑哥哥:“你一定要快點來哦!你一定要快點來!”
“一定!”宋墨摸了摸宋朝翰的頭,正要回頤志堂,迎面碰到了父親貼身的隨從呂正。
“世子爺,”他看到宋墨就抹起眼睛來,“您可算是回來了!這幾天公國爺不吃不喝的,把我們都急死了。聽說您回來,讓我帶您去上房呢!”
宋墨想到宋欽的話,沒有猶豫,立刻跟著呂正去了上房。
宋宜春盤膝坐在上房內室臨的大炕上,屋內的陳設如蔣氏生前,甚至鏡台上的胭脂水粉都如蔣氏習慣的樣子陳設者,一把蔣氏慣用的象牙鑲金縷花的梳子還隨意地向在檯面上。
宋墨眼眶一紅,視線都有些模糊起來,耳邊卻想起父親有些乾澀的聲音:“你回來了!事情辦得怎樣了?你母親生前就惦記著這事呢!”
“見著遼王了。”宋墨恭敬地給父親行了禮,在父親的示意下坐到了父親的對面,“遼王早就知道了蔣家的事,三舅父傷勢惡化後,還是遼王幫著請的大夫——倒是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宜春微微頷首。嘆了口氣,道:“要是你母親生前聽到這個消息該有多好啊!”又道,“你等會到你母親靈前稟給她聽。”
宋墨應諾。
宋宜春打量了風塵僕僕的兒子一眼,道:“還沒有吃飯吧?我讓灶房給你弄點吃的。你也梳洗梳洗。你母親最愛漂亮了,她要是看著你這個樣子,不知道有多傷心。”
宋墨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低下頭去應了聲“是”。
呂正過來服侍他洗澡沐浴,之後有丫鬟來稟,說膳食已照英國公爺的吩咐擺在了上房的內室。
“國公爺肯定是想找您說說話!”呂正黯然道,“英國公爺這些日子心裡不好過啊!”
宋墨聽了更是傷心。
內室臨窗的炕桌上擺了幾道素菜,一大盤饅頭,海碗的素面。
“快吃吧!”宋宜春坐在兒子身邊,看著兒子雖然很快。但動作依舊帶著幾分優雅從容地吃著飯菜。
“一晃眼,你都長大了。”他感嘆著,眼中閃過一絲悵然,“我也老了!”
宋墨沒有做聲。
他並不是個擅長安慰人的人。不由地想:如果天恩在這裡就好了。天恩最會逗人開心了。從小到大,只要有天恩在的場合。就不冷場。
他靜靜地用著膳。
宋宜春靜靜地坐在那時看兒子用膳。
屋子裡靜悄悄只聽見瓷器撞擊的聲音,把這屋子更顯靜謐了。
等宋墨吃完,丫鬟們打了水來給他淨手,端上他慣用的茶,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宋宜春望著宋墨,神色有些複雜,依舊沒有開口。
宋墨耐心地等著,安靜而從容。
宋宜春眼中就閃過一道異色。
他沉聲道:“你還記得娘身邊的大丫鬟梅蕊嗎?”
“記得。”宋墨不明白父親為什麼突然提起母親身邊的大丫鬟,但他還是很坦然地回答了父親。“她是母親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鬟。”
“你母親去世後。我準備過了七七,就把服侍過你母親的人都放藉,”宋宜春說著,端起了茶盅,眼瞼微垂,目光落在了浮在茶中那如小舟般的綠色茶葉上。“可就在二七的晚上,梅蕊突然在你母親靈前撞柱自盡了。”
宋墨臉色微變。
“還好當時是在傍晚,人不多,呂正也處置得當,這件事才沒有被傳得沸沸揚揚。”宋宜春道,“我把你母親屋裡服侍的人全都拘了起來,”他說到這裡,猛地抬起了眼瞼,望向宋墨的目光如利劍般的鋒利,“你猜,呂正發現了什麼?”沒等宋墨回答,臉色已變得鐵青的宋宜春即道,“那丫鬟竟然懷孕四個月,已經顯懷了!”
“這怎麼可能?”宋墨失聲道,神色間有掩飾不住的震驚。
孩子顯然不是父親的。要不然,以母親的性子,臨死之前肯定會有所安排,父親也大可不必跟他交待,更不必這樣的憤怒。
母親雖然御下甚嚴,或者是受了蔣家的影響,並不是個古板刻薄之人。梅蕊要是看中了誰,以母親對她的喜歡,她大可直接跟母親說,不必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來。
孩子是誰的呢?
這件事如果傳出去了,母親的名聲肯定會受非議的。
他目光一閃,射出一道寒光,耳邊卻傳來父親的聲音:“呂正去搜了她的屋子,在她的屋子裡發現了幾匹今年江南織造新上貢的尺頭,還有幾件做工精美的飾品,其中一塊玉佩,用上好的和田玉精心雕琢而成,四面雕著雲紋,中間是隻展翅的大鵬……”
宋墨愕然。
他出生時,祖父曾送給他一塊這樣的玉佩!
據說是宋家的老祖宗傳下來的。
宋宜春已暴跳如雷:“孽障!你做得好事!”一巴掌就朝宋墨搧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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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質問
宋墨本能地偏過頭去,避開了宋宜春扇過來的那一掌,不由自主地道:“爹爹,怎麼可能是我?”
不知道是因為兒子做的事讓宋宜春太氣憤,還是兒子躲開了那一巴掌,宋宜春怒不可遏,大聲喝道:“孽障,你還狡辯!”說著,一指腳下,“你給我跪下!”
宋墨微愣,跪在了父親的面前。
“杏芳親口承認,看見你和梅蕊廝混;陳桃證實,那玉佩就是你的東西,而且是在你去遼東時不見的。人證物證俱在,你還說不是你做的!”宋宜春氣得直哆嗦,“你三歲的時候,我請了教頭告訴你習武,你五歲的時候,我請了翰林院的大儒為你啟蒙,就是你弟弟,我也沒這樣費過心血。我和你娘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功夫,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們的!還好你娘走了,要是你娘還活著,豈不是要被你給氣死!你這不孝東西,英國公府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陳桃……
怎麼會?
不可能!
宋墨震驚地望著父親。
杏芳是母親身邊的另一個大丫鬟,他和母親身邊的丫鬟接觸的不多,誣陷他還有可能。可陳桃,是他的奶兄,是他乳娘的次子,他和胞兄陳核五歲即進府服侍他,這次去遼東,近身服侍的是陳核,誰都有可能背叛他,陳桃怎麼會?
靜靜地聽著父親的喝斥,他的表情漸漸變得複雜起來,直到父親的怒火告一段落,他這才低聲道:“爹爹,這件事真的與我無關!您想想看,那玉佩雖比不得府裡的其他東西,可到底是老祖宗隨身之物。是我百日時祖父當著眾多親戚朋友的面送給我的,我就是再糊塗,也不可能把它送給一個婢女?那豈不是昭然若揭地告訴別人我和她有私情?何況我身邊從來不曾斷人,做了什麼事,一問就知。就算是陳桃記得不清楚了。還要嚴先生,還有餘簡他們……”
“你還好意思提!”宋宜春卻一聲冷笑打斷報宋墨的話:“你可知道杏芳是怎麼說的?”他驟然撥高了聲音。大聲道,“她說梅蕊不敢不從,知道事情一旦敗露。她將死無藏身之地。又怕你事後不認賬,這才趁著和你歡好的時候偷拿了塊玉佩,原準備是向你母親求情的,誰知道你母親突然病逝。她懷孕四個月,我又要把她許配人。她知道紙包不住火了,驚恐之下,這才撞柱而亡的……”他說著,一掌拍在了炕幾上,蠻橫地道,“今天的事你說什麼也沒用,我要替你死去的母親好好地教訓教訓你!”他高聲喊著粗使的婆子,“把世子給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這上房當差的都是蔣氏的人,幾個婆子聞言不由的面面相覷。
宋宜春拿起手中的杯盅就砸了過去:“狗東西,我就指使不動你們!”
宋墨只得對幾個婆子道:“父親代母親教訓我,本是應該。”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
幾個婆子這才慢吞吞地走了過來,低聲說著“世子爺,得罪了”,一面將宋墨架起來。
宋宜看著大怒,道:“就在這裡打,給我就在這裡打。”
幾個婆子望著宋墨。
宋墨點了點頭。
幾個婆子這才拿了春凳過來。
宋墨趴在了凳子上。
一個婆子上前,低聲說了句“世子爺,您忍著點”,然後拿起丈長竹棍打起來。
她們是內院的粗使婆子,平日裡最多不過是奉蔣氏之命打打丫鬟,對宋墨來說,根本沒有什麼殺傷力,何況她們有意放水,打在宋墨身上,更是不痛不癢。
宋宜春看著氣得滿臉通紅,上前推推開幾個婆子,奪過那婆子手中的竹棍朝著宋墨就是狠狠地一下,屋裡這才發出了第一聲悶響。
宋墨不由吸了口氣。
宋宜春猶不解似的,一面打,一面罵:“你這孽子!無法無天了!這要是傳出去,你讓別人怎麼議論你死去的母親!可憐她一聲好強,從來不曾輸過別人……”
宋墨聽著,眼前一片水光。
父親一向不擅長處理家務事,母親病逝,又冒出這種事來,父親怕是氣糊塗了,他要打自己出氣,就讓他打好了。
他乖乖地趴在那裡任父親打。
劈啪,劈啪的聲音,何止二十板。
宋墨忍著。
白色的綾褲上浸出血來。
婆子們駭然。
有仗著曾經得蔣氏青睞的婆子低聲勸道:“國公爺,不能再打了!再打,世子爺受不住了!”
宋宜春彷彿這才回過神來似的,他看著兒子綾褲上的血,愣了愣,“啪”地一下丟下了竹棍。
宋墨和幾個婆子都鬆了口氣。
誰知道宋宜春卻一下子撩開了內室的暖簾,朝著外面喊著“護衛”。
屋裡的人都露出錯愕的表情來。
這裡是上房,是蔣氏的內室,護衛是不能進垂花門,內院自有她們這些婆子巡夜。
可更讓他們驚訝的是,宋宜春聲音一落,就有幾個身材魁梧的護衛走了進來。
宋宜春指著宋墨:“給我把他拖院子裡去,給我狠狠地打!”
這幾個人,宋墨一個都不認識。
他心中一動,想起身,卻覺得全身軟綿綿使不上力。
“爹爹……”他睜大了眼睛望著父親。
父親卻像沒有看見似的,幾個護衛則手如電摯般地上前用指拇粗的牛皮筋將他綁了起來,動作無比的嫻熟,一看就是慣做這事的人。
“爹爹!”宋墨滿臉的不敢置信。
他習的是內家養身功夫,雖不如外功夫看上去那樣的雄武,也還只是略知一二,等閒人卻休想動他,而他現在,不僅全身鬆軟。而且真氣亂竄,顯然已不受他的控制。
幾個婆子也感覺到了異常,瑟縮成了一團。
宋墨沉下心來,想把體內的真氣凝聚起來。
幾個護衛將他抬了出去,外面早已準備好另一張春凳。立在春凳旁的兩個護衛手裡拿也不再是竹棍。而是用來杖責充軍之人的殺威棍。
宋墨盯著父親。
宋宜春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吩咐幾個護衛:“給我打!”
棍子落在宋墨的身上。宋墨彷彿五腑六肺彷彿都挪了位。
很快,他額頭上就冒出細細的汗。
“爹爹!”此起彼落的“劈啪”聲中,宋墨抬起頭來。問站在廡廊下的父親:“為什麼?”
宋宜春的目光冷的如千年寒冰:“孽障!你做的好事。還敢問我為什麼!”
“為什麼?”宋墨望屋檐下的鳥籠。
那個食水小罐用白玉雕琢的,是五歲時,父親送給他的。
他望著墻角那株石榴樹。
那是他八歲的時候,父親和他一起手植的。
他望著在寒風中盪漾的鞦韆。
那是弟弟三歲的時候。父親和他一起給弟弟做的。
“為什麼?”宋墨問父親,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香樟樹旁。有他曾經用過,現在送給了弟弟的蹴球;葡萄架上,還留著他給藤蔓牽引的紅繩……
“為什麼?”他大聲地問父親。
父親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宋墨看著父親,意識和視線卻都開始慢慢地模糊起來,時間好像慢長的讓人無法忍耐,又短暫只過去了剎那。
耳邊依稀傳來父冷峻的聲音:“把他給我拖到內室好生看著。”
落在身上的棍子停了下來,父親的話卻比棍子更疼地打在了他心上:“呂正,你去請大老爺、三老爺和四老爺來,就說宋墨德行有失,我要開祠堂!”
開祠堂!
宋墨軟軟地趴在身凳上,全身像被打斷了似,痛不欲生的感覺讓他的人開始有點恍惚。
開祠堂嗎?
下一步是什麼?
先請旨廢了他的世子之位,還是把他逐出家門?
眼裡的淚已乾澀,宋墨的艱難地抬起頭來:“為什麼?”
白色的光,綠色的影,刺眼的紅色,暗沉的褐色,交組成一片光怪陸離的光影。
“身體受之於父母,您要,您拿去好了。可為什麼要這樣?”他看不到他要找尋的那個人,“我只想問一句,為什麼?”
沒有人回答他。
“啪!”的一聲,他被丟在了內室的燒著地龍的石磚上。
安息香甜甜的味道飄浮在暖暖的空裡,讓人昏昏欲睡。
宋墨咬著舌尖,努力地讓思緒集中起來。
他不能睡,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來。
他不怕死。
人遲早會死。
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
雖然他現在的死輕於鴻毛……可他也不想死!
既然別人不告訴他為什麼,那他就自己找出答應來。
宋墨扎掙著想爬起來。
可他一動,口裡就涌出腥熱的血。
他受了內傷!
原來,父親是真的要他死啊!
宋墨笑。
他一寸寸地朝前挪。
前面是臨窗的大炕。
他就是死,也不會卑躬屈膝的死!
宋墨經過之處,留下一道血跡。
他在想餘簡,想陳桃。
他們恐怕都遇難了。
早知道這樣,就應該讓餘簡和那些護衛一起返程的。
也免得白白多丟一條性命。
好在陳核沒有跟著回來。
乳娘只有他們兄弟倆,陳桃去了,還有陳核能幫著養老送終。
不過,上房這麼大的動靜卻沒有一個人來,可見父親早有安排。
得想個辦法通知他們才是。
能逃就逃了吧!
宋墨喘著粗氣,靠在了臨窗大炕旁。
對面茶几上景泰藍花壼裡插著的兩株白色木芙蓉開得正艷。
可他知道,養在花壼裡的花,開得再好,過幾天也會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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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跑路
此時,在頤志堂的陳曲水卻神色焦急地在屋時轉著圈。
松蘿支肘在旁邊坐著,覺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要被陳先生轉花了。
他忍不住:“陳先生,您要不要坐下來喝杯茶?”
陳曲水聞言停下了腳步,卻答非所問地道:“武夷還沒有回來嗎?你再去看看!“
頤志堂突然換了護衛,他們都被拘在了頤志堂,哪裡也不讓去,連飯菜也是由婆子送到門口,再由門口的那些護衛送進來。只說是家裡丟了貴重的東西,正要找。可世子爺回來不過半個時辰,門口的那些護衛就都不見了,他們也可以自由進出了。
陳先生卻急得不得了,忙派了武夷去找世子爺,還說,務必要把府裡的異樣告訴世子爺。
可武夷已經去了快一個時辰了,還沒有回來。
被陳曲水這麼一問,松蘿也有些擔心起來。
他應聲去了大門口。
四周靜悄悄的,整個頤志堂好像都沒有什麼人似的,倒是前面靈堂傳來的陣陣喧嘩,時隱時現的,映襯的這院落更安靜了。
松蘿很想去找武夷,可想到他被派到服侍陳先生之前嚴先生的叮囑,他又很快把這個念頭按了下去。
看樣子,陳先生和他想的一樣,覺得府裡發生的事很蹊蹺,應該盡快告訴世子爺。
“武夷怎麼還沒有回來呢?”他一邊往回走,一邊自言自語地道,“世子爺回來了。肯定會先去見國公爺,然後到靈前守孝的,應該很好找才是!難道武夷遇到了什麼事?”
而被松蘿認為和他想法一致的陳曲水此時卻推開了書房的窗戶,望著因被雨水沖洗過而顯得格外翠綠的樹葉。陷入了沉思。
半個小時之類就英國公府就恢復了原樣,也就是說,結果已出來了。
宋墨是贏了還是輸了呢?
按道理。有心算計無心,又是血脈至親,宋墨必輸無疑;可這個人太狠辣了,說不定讓他死裡逃生也不一定。
當務之急是要知道勝負。
如果宋墨失敗了,他肯定會被清算,雖然自己平時很慎重,和四小姐來往的書信之類的看過就燒了。從不保留,英國公府的人也把他當成了個混吃混喝的落魄文士沒放在眼裡,可在嚴朝卿的為人,十之八、九曾囑咐過松蘿和武夷些話,若是松蘿和武夷向英國公府的人透露些什麼。讓他被英國公府的人注意到那就麻煩了。
如果宋墨掌握了主動權,他最好還是乖乖地呆在這裡不要動——他們不過是無意間撞破了他的行蹤,他就要把他們十幾個人全部殺人滅口,要是讓他知道自己在他危難的時候逃走了,說不定會連四小姐一塊恨上,那更麻煩!
是留在這裡還是趁著英國公府混亂之時溜出府去,就看武夷能不能見到宋墨了。
想到這些,他不禁暗暗有些後悔。
要是當初蔣家之事塵埃落定時走就好了。
思忖間,他看見松蘿一個人回來了。
他難掩失望之色。
松蘿忙安慰陳曲水:“武夷說不定順便去打聽消息去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陳曲水點頭。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兩句話,武夷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
陳曲水眼睛也一亮。
松蘿卻高興地站了起來:“武夷,你見到世子爺了嗎?”
“沒有!”因為一路急走,武夷的聲音有些喘,道,“世子爺一回來就被國公爺叫去說話了。到現在也沒有出來。神樞營副將馬友明來給夫人上香,大爺去請世子爺出來答謝,被呂正攔在了門外,說,世子一路趕回來給夫人奔喪,有六天五夜沒閤眼,國公爺怕世子吃不消,所以把世子爺留在上房好好睡一覺,讓大爺幫世子爺應付過去。還說,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國公爺和世子爺有要緊的事商量,誰也不許打擾。免得被別有用心的人傳出去說世子爺不孝。”
大爺就是宋墨的大堂兄宋欽。
“是這樣啊!”松蘿一直緊繃的神色的鬆懈下來,露出歡喜的笑容來。
陳曲水決定跑路。
一個人騎馬跑了六天五夜,那不還得倒頭就睡啊!別說宋家的那位大爺進去看一眼,就是在旁邊放鞭炮只怕也吵不醒,用得著把人攔在外面嗎?
他打發了松蘿和武夷,把屋裡自認為會留下什麼破綻的地方全檢查了一遍,將當初竇昭托段公義送來的一千兩銀票揣在了懷裡,一邊想著四小姐做事真是周到,一面拿了幾兩碎銀子放在了荷包裡,等著天色微暗,想著在花園裡轉一轉,就到了前院應該到了用晚膳時候,那時候最混亂了,正是走的好機會,他打開了內室的槅門,笑著對站廡廊下說話的武夷和松蘿道:“既然世子爺沒事了,我也就放心了。這雨後的天氣真好,正好出去走走!”
冬雨過後的天氣冷嗖嗖的,哪裡好了?
武夷和松蘿困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看著陳曲水朝頤志堂的小花園走去……
宋墨可以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虛弱。
也許用不著麻煩父親開祠堂,自己就會死吧?
他眼睛有些發花。
對面白色的木芙容變成了一團白影,讓宋墨想起母親光潔如玉臉龐。
母親肯定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兒子會死在她的房裡吧?
想到這裡,宋墨莫名心中一動。
母親,也是死在了這間房裡。
這是宿命?
還是巧合?
他狠狠地咬著自己舌尖。
木芙蓉恬靜地開放在藍色的花觚裡,有種安祥美的。
外面傳來霍霍的腳步聲,父親略帶幾分歉意的聲音夾雜在其間:“為了孽子。把幾位都驚動了,真是慚愧,慚愧……”
來得還真快!
想必父親派了馬車去接來的。
宋墨眼底浮現一絲譏諷。
大伯父宋茂春帶著困惑的聲音傳了進來:“天賜,到底出了什麼事?”
“前幾天不是有個丫鬟撞柱死了嗎?”父親低聲道。“她是夫人的貼身婢女。我原來還以為她是忠心伺主,準備讓夫人收了她做義女,然後一同葬在宋家的祖墳裡。誰知道那婢女已經懷孕四個月了……”
“什麼?”四叔宋同春聲音驚惶,“這一屍兩命,這可是大凶,萬不能讓她葬到我們宋家的祖墳……”
“老四,聽二哥怎麼說!”三伯父長年嚇唬那些進城的商賈,聲音裡隱隱帶著幾分官威,“既然二哥發現了。肯定不會再讓她葬到我們宋家的祖墳裡了。你不要總是沒等人把話說話就開口。”
四叔父小聲地嘟呶著,隔得太遠,宋墨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但可以想到他的表情,肯定是又委屈。又無奈。
他不由又笑了笑。
伯父和兩位叔父依附父親生活,父親要開祠堂,難道他們還會反對不成?
宋墨不想聽。
可外面的聲音自有主張,時斷時續時傳到他的耳朵裡來。
“不就是個婢女嗎?天賜能看上她那是她的福氣!死了就死了,用不著開祠堂吧?”
“蔣家的事皇上不是已經蓋棺定論了嗎?而且秋圍的時候皇上還特意把天賜叫過去教訓了一頓。您都不知道,我們庫房稅課司的人有多羨慕我。”
“真的,天賜手時有定國公留下來的人?我們正好可以撿了這個漏啊!反正定國公府都沒有了,與其便宜別人,還不如便宜我們。天賜好歹是定國公的親外甥。”
“御史彈劾也不能不講證據地亂彈劾吧?那個婢女不是撞柱死了吧,讓那個叫杏什麼的婢女也撞柱死了吧!正好,可以讓二嫂收她為養女,讓她到地底下去繼續服伺二嫂!”
……
三個人,卻好像有七、八張嘴似的,吵得宋墨耳朵裡嗡嗡作響。頭痛欲裂。
他微微地笑。
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眼簾不受控制地垂落下來。
不行!
他不能死!
宋墨狠狠地咬了咬舌尖。
視線清晰了一些。
可這清晰很短暫,他眼前再次模糊起來。
六天五夜的急疾,一頓殺威棍……他的身體已到了極限。
就算是這樣又如何?
宋墨冷哼一聲,再次睜開了雙眼。
白色的木芙蓉正對著他盛放。
他發現那花蕊是淡黃色,乍眼一看,好像是全白的。
為什麼要插白色的木芙蓉?
這個時候也是茶梅的花期。
大紅色的茶梅,艷麗似火卻又優雅超逸。
他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張面孔。
白玉般的臉龐,入鬢的長眉,明亮的杏目,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睿智而颯爽。
像茶梅。
明明那樣優雅,偏偏給讓人覺得艷麗。
明明應該驕傲,卻平和率直。
不知道她種的花開了沒有?
宋墨輕輕地念了一句“竇昭”,在心裡道:我還知道你的乳名叫壽姑……
他笑。
昳麗的五官如初升朝陽,溫暖而和煦。
而他眼前,卻是一片漆墨……
宋宜春臉色鐵青地望著他的三位堂兄弟,一言不發。
宋茂春忙拉了拉坐在他下首的宋逢春。
宋逢春不再說話。
宋同春也沉默下來。
三個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宋宜春,臉上充滿了恭敬。
宋宜春臉色這有所緩好。
他幹咳了一聲,肅聲道:“我要把宋墨逐出宋家,你們怎麼說?”
“二弟你是族長,自然是你說了算。”宋茂春忙道。
宋逢春也迫不及待地道:“開賜的確太讓人失望了!”
“二哥做什麼決定我都同意。”宋同春道。
宋宜春臉色更好了:“既然如此,那我們明天辰正開祠堂,大哥和三弟、四弟不要遲了。”
“一定來,肯定不會遲的。”
三個人急忙表態。
宋宜春站了起來:“那我們明天再碰頭。”
“好,好,好!”
三個了魚貫著出了廳堂,又不約而同地在廡廊下站住。
大紅燈籠照他們的臉上,他們不由自主地彼此打量,然後迴避著對方的目光,這個說還有點事你們先走,那個說我要和兒子一起回去,各自找了條路出了英國公府。
宋宜春陰沉著臉進了內室。
屋檐下的大紅燈籠透過玻璃窗扇照進來,地上有一道墨褐色的印子,卻沒有看見宋墨的影子。
宋宜春睜大了眼睛。
茶几上的白色的木芙蓉無聲地開放,青色的帷帳靜靜地垂落,屋子裡的安息香甜蜜而幽長。
屋子裡寧靜無聲。
宋墨,不見了。
“來人!”宋宜春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內室,朝著外面的護衛咆哮著,“快來人!”
英國公府隔壁的二條胡同,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抬著一輛粗布青帷幕官轎,轎簾垂正二品大員的才能用的飾金銀色螭龍圖案的繡帶,朝著安定門大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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