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元長安 -【重生之深宮嫡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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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23 PM

075事敗驚心

  果然,藍老太太只朝這邊看了一眼,便十分隨意的隨口說道:「三丫頭看樣子身體好了許多,要是病好了,就別總在屋子裡悶著,常出來走動走動才能康健。」

  一句話,不露聲色免了對如瑾的禁足。

  藍如璇聞言臉色一變,如瑾笑著朝祖母施了一禮:「勞煩祖母掛念,這幾日孫女倒是感覺身上鬆快了許多,連日來鄭媽媽照顧得也是周到殷勤,還要多謝祖母派她過去幫襯。」

  藍老太太目光在如瑾臉上晃了一晃,繼而溫慈笑道:「你能這樣想就好。」又轉向秦氏,「三丫頭近來性子柔和了許多,是你教導有方。」

  秦氏垂首:「媳婦不敢當。」

  藍如璇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屋中薰香的味道實在嗆得緊,幾乎讓人有頭暈目眩之感。卻聽如瑾又開言道:「五妹,適才嬸娘為你求了情,祖母應允了,以後你不必每日關在房中做針線。」

  張氏差點背過氣去,十分想上前給如瑾幾個耳光。五姑娘藍如琳進屋後一直安靜坐著沒吭聲,此時聞言,瞅瞅這個,瞅瞅那個,最終道:「多謝嬸娘,多謝祖母。」

  張氏生硬答道:「不用謝!」

  如瑾對其惱怒視而不見,面色平靜,沒事人似的退回了自己座位。若不是當著祖母的面,她是很想再說幾句激一激張氏,也讓這位嘗嘗被擠兌是什麼滋味。

  藍老太太似乎心情不錯,接過丫鬟遞上的茶喝了幾口,還讓大家都嘗嘗。眾人各自端起面前的茶盞,口上都道謝,心中自是各有悲喜。

  錢嬤嬤笑著開口:「今日老太太想跟大家一起用早飯,看時候東間也差不多擺好了,不如現在過去?」

  眾人誰敢說個不字,齊齊笑著答應了。藍老太太道:「來,泯兒媳婦,扶我過去。」

  這卻是從來沒有的事了,向來是張氏緊趕著奉承伺候,得婆婆開口讓她侍奉還是頭一遭。張氏趕忙壓住心中五味雜陳,恭敬上前殷勤相攙。

  於是藍老太太帶著眾人去往東間,走了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隨口囑咐道:「前日我恍惚聽說底下奴才不安分,經常有議論是非口角不乾淨的,聽說你那邊還有個背地辱罵主子的殺才,叫什麼周……」說到這裡似是忘記了名字。

  錢嬤嬤在後頭接口道:「叫周大林。」

  「對,瞧我這記性,是周大林。」老太太笑道,「像這樣的東西就不用容他了,沒的帶壞了旁人。」

  張氏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

  「婆婆……是媳婦治下不力,讓您費神了。媳婦這就回去處置了他!」

  「嗯。」老太太拍拍她扶著自己的胳膊,溫言道,「平日多在這上頭留些神,別讓底下人矇蔽了你。」

  「是。」

  除了唯唯稱是,張氏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如瑾往藍如璇那邊看了看,發現這位一直溫厚有加臨危不亂的長姐,終於消散了唇邊的笑容,臉色晦暗,神思不屬。

  *     *     *     *     *

  「也該她們好好栽一回了!」

  回到幽玉院,孫媽媽一臉解氣的笑,親手倒了茶給如瑾奉上,「姑娘這些日子受委屈了。」

  「不委屈,早已看到了前方柳暗花明,是以不管路上再如何山重水復,也是甘之如飴。」如瑾接茶笑笑,轉向秦氏,「讓母親跟著擔心這許久,您身子可好?」

  秦氏一臉欣慰,因常年無甚笑容而黯淡的眉眼也明亮了許多:「我沒事。你事先已經交過底,所以我心中還算踏實。說起來,母親白活了許多年,這上頭竟是大不如你,這些謀劃是萬萬想不來的。」

  如瑾心底微酸,卻不能道出自己這些心思究竟是因何而來,只得岔開了話題:「其實也是運氣好,趕上一回走水之事讓祖母動了大氣,待到我這些小盤算出來,才有如此出乎意料的成效。否則我原本預料的也不過是祖母更厭惡她們罷了,不曾想會有如此雷霆之變。」

  孫媽媽皺眉思忖:「要說這事也怪,她們怎會如此糊塗,為了害咱們竟什麼也不顧了,可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把火未讓太太受責難,卻讓老太太起了忌諱。」

  如瑾摩挲著粉彩團蝶茶盅上面光潤的花紋,聞言搖了搖頭:「要說之前,我還曾懷疑過此事許是她們所為,然而見了藍如璇在祖母跟前一絲不亂的應對,我就推翻了之前的揣測。她那樣縝密的人,絕不會鋌而走險火燒賞春廳。」

  「可那火場附近的清油……」

  「恐怕還要留神細查。」

  「這……」孫媽媽頓覺頭疼,「難道還有別的緣故……府中人多事多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而下手。」

  如瑾道:「媽媽不用急,母親也不用憂煩,如今咱們已經開始掌家管事,所謂千頭萬緒一件一件理清就是了。而且錢嬤嬤婆媳身負責任,不管是為了祖母還是為了她們自己的將來,必定都會盡心幫襯。」

  秦氏點頭,不由握住了如瑾的手:「若不是你事先提醒,恐怕我今日還想不到要她們幫忙,看你祖母的態度,是十分喜歡我這樣做的。」

  「祖母自然喜歡。」如瑾愜意享受著母親掌心的溫軟,笑道,「東府當家的時候,她們換了許多以前的舊人,祖母雖然面上不說,但心裡想必不會全無想法。母親如今一上來就挑了錢嬤嬤共同理事,也就相當於將自己一舉一動都放在祖母眼睛底下,祖母哪有不樂意的?」

  秦氏卻又想到了別的事,笑容淡了下來,「而且,你父親回來的時候見錢嬤嬤管著家,也就不會一心疑我了。」

  「母親,想些開心的事情吧,就看眼前的路,不擔憂明天的橋。」如瑾偏頭靠在秦氏懷裡,柔柔的勸慰,「不管父親和您以前有什麼誤會,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您已經換了心情換了處世之法,難道還怕父親依然糾纏於以前種種?何況父親最在意祖母想法的,而祖母如今心裡偏著的是您,不再是東府,您又亂擔心什麼。」

  秦氏自嘲地搖了搖頭:「是我糊塗了,不該想這些。如今最要緊的是善後之事,你雖然不惜自污以翻盤,可畢竟外頭還有那些流言在傳著,日後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起來,恐怕會對你有損。」

  如瑾見母親轉移了心思,心中稍寬,但卻並不為母親所慮擔心,「流言會被別人所用,自也能為我所用,這次還要多多感謝她們上次想出的好辦法。」

  想起當日四方亭中那張香氣濃郁的齷齪花箋,即便此時已經事過境遷,如瑾還是忍不住心中起膩。那樣醃臢的手段,既然她們行了第一次就難保不會有第二次,她若不行此險招絕了她們以後重複的可能,又怎有今日的奇效!

  秦氏聞言卻十分擔心:「怎麼,瑾兒你難道……還要打那些流言的算盤?萬萬不可,此事不同花箋,掉在府裡也能壓服在府裡,流言若是傳開了可是堵不住悠悠之口,太冒險了,我絕答應你這樣做!原本這次的事就已經夠讓人擔驚受怕了……」

  如瑾反握母親的手:「您別緊張,如今咱們順風順水,我怎會自污犯險。」

  *     *     *     *     *

  東府池南院中,木芙蓉開得正好。本是秋冬之際才會次第盛放的品種,卻因為花匠獨具匠心的刻意照料,生生讓它在夏天開了起來。朱漆廊下一彎素水,一叢紅粉,豔比雲霞。

  這是藍如璇最喜歡的花,自從植了它,連自己的院子都改作「池南」為名,蓋因前人有「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後霜前著意紅」的美好詩句,她尤其喜歡後兩句: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風。

  時常靜坐廊前,越是細細觀賞,她越是覺得那叢花像極了自己。無聲而光華獨放、無聲而豔壓群芳,安靜、嫻雅,於細微處見嫵媚,優雅地盛開著,從容不迫地掌控著所有人的目光,進而總攬全局。

  她覺得,即便自己不是侯爺的女兒,卻勝似侯爺的女兒,甚至還嫌襄國侯這個身份根本不能詮釋她半分光華。

  然而這個午後,她於屋內隔窗看見那一叢紅豔豔的錦繡華芳,卻覺得刺目極了,刺得她眼睛酸痛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什麼嫻靜淡泊,什麼無欲無求,她一貫溫和美好的姿態像細瓷鑄成的美人瓶一樣,就在這個早晨,在眾目睽睽之下,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全家圍坐的飯桌上,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極其狼狽的,她沒能維持住溫厚的笑,沒能柔聲說出善解人意的軟語,那些人,一定是將她的心神不寧的樣子看了個夠吧!

  自從在祖母耳中聽到「周大林」的名字,她終於醒悟整整一個早晨的敲打源於何處,她們敗露了!想到整個關於周大林的行事都是她一手主導,她就忍不住心中打顫,祖母越是毫不在意地笑著,她越是擔驚受怕。祖母偶爾看過來的目光更讓她膽顫心驚,就像自己毫無遮蔽地展現在人前,連身體裡的心腸都讓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祖母,再也不相信她是端方優雅的嫡長孫女了罷!

  藍如璇越是思量,身上越是抖得厲害,偏偏窗前那叢幾乎一人高的木芙蓉開得那樣好,那樣恣無忌憚,彷彿在無聲嘲笑她以花自比的自不量力。

  「姑娘!」丫鬟品露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

  她看到了什麼?姑娘竟然在親手掐那些木芙蓉?那可是姑娘最鍾愛的花,平日連掉個花瓣都要小心收起來放好的,而此刻姑娘竟然親手去掐它們,而且掐拽得那麼狠,幾乎將整棵花都要從土裡拔出來。

  「姑娘你在做什麼……」品露被藍如璇臉上凶戾的模樣嚇壞了。

  「走開!」藍如璇雙目赤紅,一把將品露推倒,反身繼續撕拽那些芙蓉花。

  張氏正在自己屋裡躺著,自打從南山居回來她就感到頭暈難受,將交接的事情扔給林媽媽去處理,自己悶在屋中連午飯都沒吃。聞聽池南院小丫鬟來報,說是大姑娘正在不管不顧地掐花,張氏一個枕頭就砸了過去。

  「什麼破事也來煩我,她要摘花隨便摘,難道我交了管家權,就連女兒摘個花都不行了麼!」

  小丫鬟被枕頭正正砸在頭上,動也沒敢動,好在是軟枕不是瓷枕,不然這下鐵定要頭破血流。小丫鬟縮著脖子,期期艾艾說出了品露交待的話:「請太太過去勸勸姑娘行嗎?不然……不然姑娘這樣讓別人看見了,還以為太太和姑娘對放權不滿……」

  「我呸!我看哪個敢給我嚼舌根子!滾!」

  張氏瞪眼喝罵,嚇得小丫鬟連忙行個禮跑了,不料才跑到外間就聽張氏在裡頭喊,「回來!」

  「太太?」小丫鬟提心吊膽返回,只見張氏瞪著眼沉默半日,憤憤站起身來穿了鞋。「帶我去看看。」

  池南院裡,一叢好好的木芙蓉此時已經是七零八落,除了最高一枝上的幾朵花因為藍如璇搆不著得以保全,底下所有花朵都被拽下來踩到了地上,散落一地嫣紅。

  「你這是要做什麼!」張氏進了院子看見女兒如此情態,連髮髻都折騰散了,心中本就憋悶的怨氣不由加重幾分,語氣也就十分不好。

  藍如璇站在當地冷冷瞥著一地紅泥,一抬下巴:「看它們礙眼,拔光了省心!」

  院中大小丫鬟婆子各個噤若寒蟬,張氏一掃周圍,拽起女兒匆匆進了屋子。

  「你整日說我沉不住氣,原來自己也不過如此!連我都知道躲在屋裡生悶氣,你倒好,恐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房門一關,張氏指著藍如璇恨鐵不成鋼地數落。

  藍如璇冷笑連連:「母親現在知道罵我了,要是您那陪房稍微得用一點,豈會讓祖母發現端倪?到如今一切都被她老人家察覺,我就算再有千萬種辦法也無力翻這個盤,祖母現如今不知道怎樣疑我呢。」

  「這跟周大林有什麼關係,原是那辦事的閒漢貪得無厭,咱們千算萬算,怎麼會算到這種意外。」提起這個張氏就是一肚子氣。

  早在凌慎之晚間跑藍府看診的第二天,周大林就已經跟她稟報過了。原是前陣子那個幫忙傳信騙凌慎之去石佛寺的閒漢手頭又緊,竟異想天開自作主張,跑到會芝堂又傳了一次信,事後還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反而喜滋滋跑到周大林跟前索要賞錢。周大林怕惹了他洩露風聲,氣得五內生煙卻不敢罵也不敢打,給了幾個錢哄著那人走了,之後就到主子跟前請罪。

  張氏當時嚇了一跳,罵了周大林一頓,提心吊膽觀察了幾天,發現西府那邊並沒有什麼動靜。於是她心裡就想,是不是那閒漢歪打正著,讓老太太更疑心三丫頭了?

  本以為此事已過,誰知原來婆婆是隱而不發,等著跟她秋後算帳。

  藍如璇恨得咬牙:「誰說跟他沒關係,要是他用妥當的人辦事,如何會有這個漏子,讓祖母有了順籐摸瓜的機會!最可恨事發後,他竟然不結果了那個閒漢一了百了,反而給錢哄人家,這就是您調教出來的好奴才,真真辦的好差事,讓女兒大開眼界。」

  「你……」張氏被堵得一口氣憋在胸口,幾乎背過氣去。

  待要分辯幾句,她卻也知道女兒所言不虛。若沒有這個變故發生,凌慎之的事情還大有文章可做,怎奈事發突然,她們完全失去了動手的機會。

  藍如璇嘴角噙著嘲諷的冷笑,神情淒惶,扶著靛青如意紋的錦繡桌面緩緩坐了下去。桌上湃著幾枝晨起才剪的鮮花,嬌豔欲滴地開在那裡,藍如璇看了,拿起一枝在手,卡嚓一聲折為兩截。

  花莖鮮綠的汁液飛濺在她指尖,混著方才掐拽木芙蓉染上的紅痕,滿手都是凌亂污膩的顏色。張氏眉頭一皺:「你拿那些死物撒氣頂什麼用,有那精力不如想想日後咱們該怎麼辦。眼見著西府的權力我再也沾不上了,只剩咱們這邊,說得好聽是『東府』,其實不就是沒有爵位的普通人家麼!等再過一兩代,那就是完完全全的藍家旁支,誰還咱你當回事。」

  藍如璇卻似乎失去了以往的全部心氣,軟軟地靠在水紅彈花錦靠背上,整個人沒有一點鮮活氣,「日後怎麼辦?還能怎麼辦?我再也比不上瑾丫頭,她是高高在上的侯門貴女,我只是無關緊要的旁支小姐……呵,那日在祖母屋裡看到她掉了花箋,我還以為這下她要大難臨頭了,果然她被禁足,我就在這裡胡亂高興……誰知到頭來不過是場空歡喜,因了咱們疏忽,連她自己的醜事都被祖母誤會到咱們頭上!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原本就不是我冤枉她,原本就是她跟那年輕大夫有私,她掉了花箋在……」

  說到這裡,藍如璇突然停住,猛然直起了身子,雙眼通紅大睜著,雙唇抖抖的念著什麼。

  「璇兒,璇兒你……你怎麼了?」張氏嚇了一大跳。折騰了一陣子木芙蓉花,藍如璇本來就已經釵斜鬢散,如今再這樣一臉驚駭猙獰之色,直把張氏嚇得心驚膽顫。

  「錯了!我們錯了!」藍如璇突然間叫了一聲,淒厲如杜鵑啼血。

  她站起身來死死抓住張氏胳膊,語速飛快,帶著激動的顫抖:「母親我們錯了,錯了啊!她根本就不是與人有私,完全是將計就計陷害我們!您還記不記得四方亭那次根本沒拿出來的花箋,我們都以為是小廝弄丟了或沒機會拿出來,但一定是被她拿走了!她用了我們的辦法,不惜自污禁足,不惜讓祖母誤會,卻暗中收買那傳信的閒漢故意再做一次,就是為了驚動祖母徹查,將我們揪出來!母親啊我們太傻了,我們空自在這裡高興,卻不知她暗中怎麼笑我們愚蠢呢!」

  「什麼……你說……」張氏被這一大串話驚得目瞪口呆。每個字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連起來的意思她完全不能理解。她無法相信,她也不敢相信。

  「一定是周大林,是他走漏了風聲被瑾丫頭察覺,才讓我們沒來得及往下進行就功虧一簣……不,不,也許是他主動投靠了西府!」藍如璇丟開張氏,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著,念叨著。

  突然,她停下來,森森看向張氏:「周大林不能再留,讓他跟紅橘作伴去!」

  院中風捲芙蓉瓣,零落殘紅飄搖半空,如下了一場血雨。品露在門外怯怯稟報:「姑娘,您托劉姨娘繡的荷包她繡好了,打發香竹送過來,候在院子裡呢。」

  「劉姨娘?」藍如璇愣住,眉頭皺起,「我並未請她繡過荷包。」

  *     *     *     *     *

  天氣一日熱似一日,每每晨起不久鳴蟬便聒噪不停,一直到夕陽落山之後才得消停。然而夜裡還有夏蟲鳴叫,唧唧啾啾,霍霍響於草叢花甸。

  碧桃熄了幾盞燈,只留一柄黃銅飛燕燭台在窗下,伺候如瑾躺下之後藉著燈光往紗窗外頭看,半日嘟囔道:「也聽不出是在哪堆草裡叫,不然早讓人捉出來扔到外頭去了,整夜整夜的吵著人睡覺。」

  如瑾穿了春草色的薄紗寢衣,拿著一柄紅梅傲雪素紗團扇輕輕扇著,玉枕竹簟,觸手溫涼。聽見碧桃嘟囔,遂笑道:「心靜自然涼,你好好躺在那裡安靜一會,也就不覺如何悶熱了。」

  碧桃返身離開窗台,熄燈上榻,翻來覆去了一會復又坐起,歎口氣:「還是太熱。奴婢哪像姑娘那樣呢,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如瑾呵的一聲掌不住笑:「你這丫頭,教你認了幾天字,竟然拽起文來。有這聰明勁還不全用在記字上,光想著這些歪話,學字倒不如青蘋紮實。」

  碧桃悻悻躺下:「奴婢這不是仰慕姑娘才華,想略微沾上一星半點麼。」

  如瑾跟她說笑了一會,耳邊聽得夜蟲清鳴,又見紗窗外星光璀璨,雖然睡不著,但也覺得時光靜好,心中頗為安適。

  這是自從重生之後,難得的閒逸心情。

  只因秦氏接了管家權之後,有著錢嬤嬤婆媳幫襯震懾,雖然諸事煩雜,卻還應付得來。東府那邊又一時風平浪靜,想是懾於藍老太太的威嚴,敏感當口不敢怎樣搗亂。於是,這一段時間以來如瑾日子難得輕鬆,每日除了上學之外,幫著秦氏料理一下家事,出出主意,閒時教身邊丫鬟認認字,倒也愉悅。

  碧桃陪著如瑾閒聊了一會,睏意上來,打個呵欠將要睡著,突然卻想起了什麼似的,翻身下床蹬蹬蹬跑到如瑾跟前,小聲道:「姑娘,差點忘了告訴您,奴婢今兒去太太那邊送東西,路過後院時碰到了石竹,她眼圈紅紅的好像哭過。奴婢就跟人打聽了一下,好像是她挨了董姨娘的打罵,聽說這幾日老是躲著人呢,丫鬟們都傳說她是身上有傷怕人看見。」

  「董姨娘?」如瑾微微詫異。

  雖是知道董姨娘並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畏縮懦弱,但要說責打下人,以前還真沒聽說過。而且按著董姨娘膽小怕事的處事方式來看,應該也不會做出讓人說閒話的嚴苛之事。

  「是因為什麼呢,你問了沒有?」到底是什麼事激怒了這位故作懦弱的姨娘,以至於她連表面功夫都忽略了呢。

  碧桃搖搖頭:「還沒弄清,大家只是偷偷猜測,但是都說不出緣故。」

  如瑾想起前世一些事,又想起四妹藍如琦有些莫名其妙的病,前前後後聯繫起來亦是不得要領,只得吩咐道:「多盯著點董姨娘罷,還有四妹,看看她們平日都接觸誰,和誰鬧過矛盾之類的,留些神。」

  「嗯!」碧桃點頭應下,繼而又想起東府,便道,「最近那邊倒是挺老實的,沒發現什麼特別的舉動。」

  如瑾撫著光滑潤澤的青竹扇骨,沉吟道:「驚了祖母那一嚇,她們自是不敢妄動,不過也要多多留心,以免她們又做出牛角梳之類的陰毒事。」

  提起這個碧桃就生氣,呸了一口說道:「真是不知道積攢陰德,這種下作手段也想得出來。要不是有通曉藥理的凌先生幫襯,咱們想破腦袋也體會不出她們的用意。哼!」

  「這卻不一定只有大夫知道,興許見識廣的老人也曉得,當初去問凌先生,只是不想驚動府裡其他人罷了。」團扇拂風,帶起薄紗幔帳輕輕飄蕩,如瑾笑笑,「鄭媽媽還真是個通透人,跟祖母那邊透了話,還知道回頭找我不露聲色的邀功請賞。」

  碧桃噗哧一聲也是笑了:「那麼姑娘要不要允了她的請求,把她家閨女調到身邊來啊?」

  如瑾道:「她這麼伶俐,想必生的閨女也能得用。正好等青蘋升了一等,我身邊就有兩個二等丫鬟的缺了,給她閨女一個位置倒也無妨。如今母親開始管家,人事調配起來方便多了,想調個人到身邊不是難事。」

  說著又想起什麼,道,「明兒得提醒母親把幽玉院不妥當的人都清出去,咱們院裡也得開始清理了,你著緊些。」

  「姑娘不怕動作太大惹老太太不高興麼?以前您總說先把這些人看緊了,慢慢處置。」

  如瑾用扇柄點點她額頭:「糊塗。以前怎比現在?現在是祖母厭棄了那邊,也知道那邊的陰私手段,連南山居都清理了一批人出去呢,咱們這邊動手,她自然不會說什麼了。」

  「那奴婢明兒就開始處置那幾個賊眉鼠眼的傢伙。」碧桃眼珠轉了轉,又試探著問:「姑娘不準備升翠兒做二等麼,倒要鄭媽媽的閨女補進來?」

  如瑾扇扇子的手一停,轉過頭來注視她,笑了:「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碧桃本是側坐在床邊腳踏上的,聞言一驚,立刻跪了下去:「姑娘別生氣,奴婢沒有別的意思。」

  厚紗罩內燭光如豆,映在如瑾清黑眸中似是夜波裡的月,「無妨,既然說起這個,我就把話跟你說開。」

  床鋪被躺得溫熱,且有汗水的潮濕,如瑾索性坐起身來,「我以前就說過翠兒我不會大用,如今也是這句話。即便她殷勤小心,即便她曾供出了紅橘和柴記典坊大大有功,但這個人不妥當,見風使舵、忘恩負義,她為了討好我能供出紅橘,焉知日後不會為了討好別人而出賣我?」

  「所以,碧桃,你記著,我肯忘記以前的事而視你為心腹,不是因為你對我多好、做事多靈巧,而是因為你心底赤誠。」如瑾很認真地看著床邊跪著的丫鬟,推心置腹,「所以你不必怕我,有話直說、有求直言,我即便不能允你所求,也不會怪你妄言。就像——你現在想求我不要重用翠兒,根本用不著拐彎抹角試探,直說便是。」

  碧桃臉頰漲紅,垂首低聲:「是奴婢糊塗,愧對姑娘。那……那奴婢就斗膽求一句,翠兒……攆了她行麼?她每日裡只跟奴婢作對,弄得奴婢都不好管教院中其他人了。」

  如瑾一笑,立刻應了:「當然可以。你是這院子裡一等大丫鬟,我就給你一等的權力。我現在就告訴你,明日清理院子,不僅可以處置背叛了我的人,也可以處置和你作對的人。你要管住她們,讓她們服服帖帖聽命於你,這樣你才能游刃有餘為我做事,誰拖了你的後腿,就是拖了我的後腿,你自處理,不必姑息!」

  一席話說得碧桃臉色更紅,卻不再是慚愧之色,而是滿滿的激動。「姑娘看重,奴婢一定盡心盡力,絕無二話!」她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一個頭。

  如瑾揮手讓她起來,又叮囑道:「只是還要提醒你一句,處置底下人,不必將每一個對你不敬的都拽出來敲打,只要殺雞儆猴,拿一個出頭的椽子立威,其他人自會心驚折服。如何恩威並施,這個分寸你自己把握。」

  碧桃用力點頭:「奴婢謹記,若有不妥當處,請姑娘隨時提點。」

  如瑾又道:「翠兒畢竟曾經有功,遣走她時給些銀子,免得她失了差事家中艱難。還有那個配梳頭水的婆子,且留下,只讓那邊以為我還在她們謀劃之下,免得又生別事,不好防備。」

  主僕兩人又絮說了一會,如瑾睏倦上頭,遣碧桃過去睡了。因為心情放鬆,一覺好眠,再醒時已經是天光大亮。

  夏日天明早,在屋裡就能聽見外面燕鵲啼枝,如瑾藉著晨起涼爽在院中走了一會,親自動手剪了幾枝新開的時令鮮花拿回插瓶,眼見花瓣上晨露如珠,瑩潤可愛,不覺彎唇微笑。

  伺候梳頭的寒芳就道:「姑娘真好看,笑起來比花兒還美。」

  如瑾藉著銅鏡看了看她,笑道:「你不用嘴上抹蜜討好,谷媽媽的事情我記著呢,且讓她在針線房多留些日子,有了機會再安排別的事。」

  「多謝姑娘大恩!」寒芳立刻跪下去磕了一個頭。

  盛放著彩色牛角玉梳的添漆小匣子安安靜靜立在妝台邊,寒芳手中卻是一柄普通桃梳。如瑾道:「梳子的事不要聲張,庫房若遣人來修護保養,自讓她拿去。」

  午間放了學,如瑾在幽玉院陪秦氏吃完飯,就說起清理下人的事來。

  「現今先動咱們院子裡近身的這些,等府裡情況漸漸摸清諳熟了,再將東邊往日安插的人一個個拔去。下面的閒人還好說,動那些管事的時候,大約每動一個都會有些風波,到時母親若盯不住,多讓孫媽媽籌謀便是。」

  秦氏點頭:「不用擔心我,興許是有了事做的緣故,近來我覺著身子骨反而好了許多,何況還有你幫襯著。」

  母女倆商定之後,孫媽媽立刻動手清人,將幽玉院所有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叫到一起,挑出那幾個平日不妥當有背主嫌疑的人來,一個個說了些明面上的罪名出來,全都處置了。重則打板子趕出府門,輕則發到其他地方做苦差,一時將幽玉院諸人俱都震住。

  如瑾扶著母親走到門口,掃一眼廊下屏息肅立的諸人,漫聲道:「你們不必害怕,平日裡誰做了什麼,母親都看在眼裡,有錯的罰了,沒錯的也不會誤傷。日後大家只管勤勉做事,忠心侍奉,母親和我自會照拂你們。」

  眾人齊齊應是,如瑾又道:「有誰年資足夠,做事又妥當的,自可再勤力一些,升遷並非沒有希望。而資歷尚淺的人,只要認真勤勉,也有得賞錢的機會,一切都看你們自己如何打算了。」

  這下眾人眼中都活泛起來。升遷就代表漲月錢長體面,賞錢更是實打實的東西,不禁各個雀躍。如瑾看了看孫媽媽,孫媽媽會意,走到前頭揚聲道:「主子這是給大家體面,咱們做奴才的也要惜福。若是誰為了爭權奪利起了歪心思,那麼等著她的就不是賞錢,而是板子!」

  眾人又是一凜。剛剛處置那幾個人的板子聲猶在耳邊,於是各都恢復了安分侍立的姿態。

  秦氏朝女兒一笑,十分感慨欣慰。

  如瑾的目光卻落在人群最後頭一個纖細的身影上,待得遣散大家回了房,不由低聲詢問孫媽媽:「如何不一起處置了她?」

  孫媽媽尚未明白,疑惑道:「誰?」

  如瑾一滯,有些艱難地說出了讓自己一直很介意的名字,「紫櫻。」

  秦氏轉過臉來,臉上帶了些迷惘,拉著女兒坐到榻上。「瑾兒,我一直想問你,這個紫櫻到底是牽連了何事?當初你遣她隨我去莊子,親口說過她十分不錯,後來卻突然對她棄如敝履,甚至不耐煩別人提起她。你那時候說是她不好,我也就信了,可這些日子她在我這裡打雜,我在一旁冷眼看著,看來看去卻也沒發現什麼不妥當。瑾兒,是不是還有什麼事你瞞著我沒有說?」

  如瑾心中一沉,眼見引起了母親的擔憂,她卻也不能將緣故說得明白。說那個婢子以後會在宮裡頭背叛她嗎?這樣的話,又有誰能信。

  「瑾兒,我看你對她的厭棄之情,卻與對紅橘等人不同,似是……恨到了極點?」

  如瑾一愣,母親竟然這樣敏感麼,她極力掩飾著對紫櫻的怨恨,難道還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被母親察覺了麼?

  其實嚴格說來,紫櫻此時還是一個普通的婢女,年紀不大,身量未成,沒有日後楚楚動人的樣子,也沒有日後背主求榮的事情發生,只是一個服侍周到的下人罷了,甚至因了突然降下的責罰而日益謹小慎微。如瑾心底不願意承認,可也必須承認,自己現今對她的冷落厭棄是沒有道理的,是冤枉了此時的她的。

  可是,如瑾又怎麼能夠任由她跟著自己,任由一個日後可能背叛的人繼續在身邊晃悠?如瑾並不知道前一世裡,紫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了背叛的心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壞的。也許是她失寵之後?也許是失寵之前?也許更早,早到沒進宮的時候?

  這樣不確定的事,越發讓人心裡沒底。

  一切苗頭都要扼殺,不能心軟,不能姑息。

  如瑾再一次堅定了信念,目光也變得清明起來。「母親,此人不能留。我曾經連續三晚夢到同一件事,就是她揮刀向我襲來。您相信冥冥之中的暗示麼?我信,所以這個婢子一定要趕出藍家,不能再留。以前是我們諸多障礙行事不便,如今有權在手,您還是盡快找個由頭打發了她罷。」

  她對母親說了謊。

  卻也不算是謊,只是用另一種方式將萌芽中的危險表達出來而已。

  秦氏果然臉色陡變。越是年紀大的人,越是在意神鬼之事,雖然秦氏不像藍老太太那樣篤信菩薩,但聽見女兒之言,還是驚了一跳。

  「竟有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這婢子是斷斷不能再留了!」秦氏想了一想,卻又皺起了眉,「只是她平日並無錯處,刻意挑也挑不出來,本來因為她被貶斥的事就已經有人說閒話了,若是再平白無故攆她出府,說不定你祖母……」

  孫媽媽道:「太太和姑娘不必煩惱,此事包在奴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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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24 PM

076因果牽連

  許是日間提起了紫櫻的緣故,夜來睡夢之中,如瑾竟又看見了許久不曾入夢的瀲華宮。

  秋風蕭瑟,枯葉飄零,明黃的聖旨,雪一樣柔軟細密的白綾……寧妃笑盈盈的臉,雲選侍眼底的嘲諷,還有……還有她身後恭謹跪著的宮女噙在嘴角的一絲冷笑。

  是紫櫻!

  如瑾從夢中猛然驚醒,怔怔看著頭頂黑暗的虛空,彷彿還能看見那一絲冷笑在眼前晃動。

  博山爐裡梅花的香氣若有若無,幔帳低垂,遮了窗外一彎眉月。青蘋均勻的呼吸聲從涼榻那邊傳來,勻長而輕微,越發顯得四周靜謐無聲。

  如瑾聽見自己鹹澀的心跳,聽見極為遙遠的地方響起的更鼓,就像前世無數個夜裡一樣,她躺在太過寬敞的宮殿裡,從天黑一直到天明,也是這樣對每一絲動靜洞察入微。

  再也睡不著了,如瑾睜著眼睛,沉默安靜地看著窗外烏沉的夜色,然後,看到天光一點一點亮起來,看到早起的鳥雀掠過窗欞的迅疾的影。

  對鏡梳妝的時候,如瑾看見鏡中映出自己微紅的眼圈,是未曾安眠留下的痕跡。她沒有回答丫鬟關於她神色疲憊的驚訝,那些隱藏內心最深處的隔世的秘密,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也刻意讓自己忘記。

  藍如瑾,你不能害怕,不能糾纏於以前種種,只要這一世好好地活著。她對著銅鏡裡的影子,無聲叮囑。

  用了請安前墊腹的點心,越來越亮的天光讓如瑾漸漸平靜下來,和丫鬟說話的時候,唇邊也有了一些笑意。然而,正要起身去請安的時候,有通傳的小丫鬟在門外怯生生的稟報:

  「姑娘,紫櫻想來請安,在院門外候著呢。」

  因為隱約知道主子的忌諱,小丫鬟的聲音有些抖,也沒敢像以前那樣將這個二等丫鬟稱為姐姐,只叫了名字。

  如瑾唇邊的笑意微微滯了一下,未曾想到她會來。昨日孫媽媽才說過要處置她,為何今日一大早她卻跑來了。是處置完了,還是未曾動手?

  碧桃注意到如瑾臉色細微的變化,揚聲呵斥那通傳的小丫鬟:「姑娘什麼時候讓她進院子了,看見她就該趕緊攆走,誰讓你進來通傳的?」

  小丫鬟帶了些哭腔:「是她死活不肯走,說要是不給通傳她就一頭撞死在門前,奴婢……奴婢不敢……」

  碧桃就要出去,如瑾揚手攔住了她,目光清冷,「既然如此,我便親自去看看,看她有沒有膽子當著我的面撞死。」

  紫櫻一向是沉默恭謹的,即便前世做出了那樣的事,她也從未在主子跟前露出半點不恭,說出半個不字。就像這一世突然被無端冷落,許久以來也是謹小慎微地做事,不叫屈,不哭鬧。

  今日,卻一大早來到梨雪居以死相逼。如瑾心中對處置她而殘存的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了,這婢子,因為突然受到這樣的對待,終於過早露出本性中潛藏甚深的不馴了麼?

  月洞門朱扇半開,如瑾帶了丫鬟沿著青石板路徑直來到院門前。兩個丫鬟攔在那裡,門外還有拽著紫櫻撕扯的婆子,看樣子,似是在阻止她撞牆。發覺如瑾到來,幾人齊齊喊了一聲「姑娘」。

  掙扎中的紫櫻聞聲停住了動作,轉頭朝如瑾望過來。

  四目相對,她眼底滿滿的怨憤和不甘立刻撞入如瑾眼中。如瑾略略揚了眉,靜靜與之相對,目光掃過她線條柔和的面龐,端正纖巧的鼻梁,和柳葉般細長而柔和的眼。是一張尚帶青澀的少女的臉,乍然看去不惹人注目,可若是細細的品,就能品出眉眼間楚楚的柔美,以及常年為婢而潛入骨子裡的恭謙。

  假以時日,待這眉眼褪去少女的青澀,想必是容易讓男人動心的。如瑾突然想起遙遠皇宮裡那個高高在上的至尊,那樣威嚴霸道慣了的人,定是更喜歡這樣怯弱的不張揚的風致,勝於貴門養出的或雍容或驕縱的華貴之美罷。

  所以寧妃才會將寶押在她的身上麼?

  想起魂靈盤桓在瀲華宮的日子,想起親眼看著此婢步步榮升,如瑾眸中漸漸蒙上一層冰冷的寒霧。紫櫻身子一震,移開眼睛,垂下了頭。

  「你想做什麼?」如瑾淡淡地問。

  「奴婢想問姑娘一句話,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

  紫櫻並沒有遲疑,答得飛快,起伏的胸口洩露了她心底的緊張和委屈。如瑾微微揚起臉,向著按人婆子,「放開她。」

  說罷盯住鬢髮散亂的紫櫻,「若是想死給我看,我就教你幾個法子。除了撞牆,還可以投繯上吊、跳井溺水,不知道你想挑哪個?選好了告訴我,我搬把椅子坐這裡看著你死。」

  兩個婆子一用力,將紫櫻按在了地上跪著,這才走到如瑾身前站著,左右一邊一個,也是防著紫櫻發瘋傷人。

  「姑娘,奴婢只想問一句。」紫櫻抬起臉來,努力眨了眨眼睛將淚水逼回去,「奴婢到底哪裡做錯了,姑娘要這樣對待奴婢?自從服侍在姑娘跟前,奴婢什麼時候不周到殷勤了,姑娘也說奴婢好才派了去莊子伺候太太。奴婢就想知道為何姑娘突然冷了奴婢,更想知道姑娘為什麼非要趕奴婢走!」

  她越說越是激動,一滴淚終於是沒忍住落了下來。如瑾靜靜看了她一會,待要說話,那邊甬路上突然跑來兩個婆子,氣喘吁吁跑到跟前。

  「怎麼了?」如瑾心中一緊。她們是幽玉院的,這樣慌張的趕過來,難道是母親有事?

  那兩個婆子行了一禮,卻道:「姑娘恕罪,是奴婢們沒看住她,本來要送她收拾東西出府的,一個眼錯不見就被她跑了,奴婢們找了半天才發現她在姑娘這裡。」

  如瑾鬆了一口氣,原是為這個婢子。怪道她一大早跑來尋死,看來是孫媽媽動了手,只是未免太快了。

  如瑾便問:「為何要趕她出府?」

  婆子道:「她偷了太太的鐲子,這樣手腳不乾淨的東西自然不能留在府裡,太太慈悲,沒打她沒罵她,趕她出府還給了銀子。」

  如瑾恍然,原來孫媽媽用的是這種辦法。

  「我沒偷東西!我怎麼會偷東西?在府裡這麼多年我什麼時候拿過別人東西了,何況還是主子的!」紫櫻喊起來,急怒之下連「奴婢」都忘了稱。

  婆子罵她:「小蹄子還頂嘴!若不是你偷的,為什麼鐲子在你枕頭芯子裡?藏得還真隱秘,那地方真是不容易被人發現呢。要不是漿洗的人一時好心幫丫鬟們拆洗鋪蓋,你可不就得逞了,那鐲子可值不少錢。」

  「沒有……不是我!」紫櫻沖那婆子喊了幾句,驟然轉頭看住了如瑾,眼底有些淒厲之色,「姑娘還沒回答我,為何容不下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一次再不是情急,而是真的放棄了「奴婢」的自稱。

  如瑾眉頭一蹙,這婢子竟能想到這一層,懷疑到她身上來?此婢有這樣曲折細致的心思,她前世竟然從來沒有察覺……

  如瑾審視著她,緩緩道:「如何是我容不下你,你自己犯錯受罰,又來我這裡胡鬧什麼?」

  紫櫻憤憤盯著如瑾,再不回避如瑾清冷的目光。「姑娘既然這樣說,我也再不分辨,只是姑娘莫要虧心做噩夢!我這就出府,從此天長日久,若能再有幸見到姑娘,我自然記著姑娘往日對我的好。」

  「堵了她的嘴!掌嘴二十趕出去,府裡養不起這樣的奴才!」碧桃厲喝。

  幾個婆子立刻上前按住紫櫻,一個掏了懷裡帕子塞到她嘴裡,另一個上前就要掌嘴。

  「免了。」如瑾淡淡止住婆子,轉身回房,「青蘋,給她兩吊錢拿走,從此我和她再無主僕情分。」

  紫櫻被堵著嘴按在地上,死死盯著如瑾遠去的背影,淚水糊了一臉,眼底的憤怒和不甘漸漸散去,成了絕望的頹然。

  經了這樣一鬧,如瑾心中百味雜陳,在屋中坐了好一會才去幽玉院見母親。紫櫻的委屈她看在眼裡,並非沒有一絲惻隱,可前世種種更在她心中深刻,這婢子突然展露的心機和決然更讓她心中不安。

  不能心軟,不能不堅持,必須讓她離開。直到進了幽玉院,如瑾還一直默默和自己重複這幾句話。

  「瑾兒怎麼臉色不好,是跟紫櫻生氣?」秦氏已經知道了紫櫻在梨雪居門前的鬧騰,見女兒神色不似往日,擔心地問。

  如瑾看到母親滿臉的關切,心中一暖。是了,母親還在身邊,而且要一直在身邊,一直好好的活著,為此她就要將一切可能的危險從最初抹殺掉。對於紫櫻,她做得對。

  如瑾定了定神,衝母親露出寬慰的笑:「沒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有些睏,午間補個覺就好了,時辰不早,我們去南山居見祖母吧。」

  秦氏知道女兒不喜提起那個婢子,也就不再深問,攜了她的手一起朝南山居走去。孫媽媽有些愧疚,跟在後頭低聲道:「是我行事太急了些,才惹得她這樣瘋鬧。」

  「無妨,您做得很好,快刀亂麻,省得還得日日看著她。」如瑾淡淡應一句也就不提,說起了別的事,「昨日我們清理了自家院子,以後還會動別處的,為免祖母多心,一會母親仔細跟祖母解釋一下可好?」

  秦氏點頭:「我明白。」

  到了南山居,院中僕婢不似以往那樣多,只因藍老太太說張氏多年勞累傷了身子,要在家好好將養著,不用每日東西兩頭跑著請安了,於是張氏便只好奉命養病,連帶著藍如璇和東府其他少爺小姐也都各個找理由少在這邊走動,於是晨起來請安的人就只剩了西府秦氏等人。

  藍如琦和藍如琳以及小少爺藍琨正在院中候著,藍如琦依舊病懨懨的樣子,藍如琳比以前安靜多了,只有藍琨在乳母懷裡一副懵懂。見了秦氏和如瑾進院,幾人上前請安,跟在秦氏後頭進了老太太的屋子。這也是秦氏掌權之後幾人自發改了以前行狀,若秦氏不來,她們就算先到南山居也在院中等著,絕不僭越先進屋。

  老太太已經起來有一會了,正坐在那裡等著丫鬟們擺飯,見眾人進來請安,揮揮手免禮就讓大家坐了。說了兩句閒話,秦氏就衝老太太笑著說道:「媳婦昨日將自己和瑾丫頭院子裡人梳理一番,打發了幾個不好好做事的出去,今日來跟您稟報一聲,並請您的示下,府裡許多地方也有不聽話的人,憊懶慣了不服管束,您看能不能懲治一些太過分的,整肅一下風氣?」

  藍老太太就著丫鬟的手喝了一口香茶,和緩道:「你想的不錯,若你不提,我還要跟你說說這事。近年來我精神不濟,好多事都不管了,你弟媳婦東西照看兩府也顧不過來,難免下人偷懶不好好幹活,這倒在其次,尤其是有那愛鬧事愛嚼舌頭的人,越發讓府裡烏煙瘴氣了,你既有這心,就好好整治一下,有什麼顧不到的讓錢嬤嬤她們幫你照看著。」

  秦氏站起來施禮:「多謝婆婆容許,媳婦定會盡心。」

  如瑾倒沒想到祖母這樣痛快就答應了,且對昨日的事也沒有微詞,略微一想,推測大約是祖母對張氏的忌諱厭棄之心比她想得更深,更想讓身邊和整個府裡乾乾淨淨。

  這許多年來,藍老太太對二兒子藍泯向來疼愛有加,連帶著也對張氏等人更看重一些,前些年分家的時候更是將大部分產業都劃在藍泯名下,說他不能襲爵,後代日子會比西府艱難,所以要多分一點。日常見了兩個兒子,也是對藍泯的笑臉多一些,對襲了襄國侯的大兒子就有些冷淡,讓很多人以為要不是藍澤占著長子的名分,朝廷規矩又是嫡長子享有第一的繼承權,老太太一定是希望二兒子襲爵的。

  如瑾之前布局設計張氏母女,雖能對結果推測出大概,但也摸不準叔父在祖母心中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若是分量太重,有藍泯的面子在,張氏也許還會挺立一段時候,她就還要另想它策。然而,祖母雷厲風行地逼著張氏卸了權,如今又如此支持清理府中奴才,如瑾便知道,張氏是張氏,藍泯是藍泯,老太太心裡頭分得清清楚楚,並沒讓感情左右了清晰的判斷。

  那麼,也就是說,還可以對張氏更進一步?

  敢暗地謀害她的性命,也許日後還會謀害母親,如瑾不能滿足於只讓她們卸權「養病」的結果。如瑾心中默默思量著。

  *     *     *     *     *

  午間下了學,如瑾穿過園子往梨雪居走,一路貪看園中草木花卉,不知不覺繞了許多路。經過花房的時候,見幾個丫鬟正在那裡玩耍,拿花往頭上戴著互相打扮。都是十幾歲的年紀,嘻嘻哈哈,快樂不知愁滋味。

  半開的花房門扇裡走出一個婆子,搬著一盆花出來,抬頭看見如瑾,連忙蹲身請安:「三姑娘安好。今日有興致來這邊走走?」

  那幾個丫頭連忙住了玩鬧,站到一邊行禮告罪。那婆子正是董婆子,平日領著照看花房的差事,此時放下花盆就數落丫頭們:「就知道玩,姑娘來了也不招呼一聲,竟然誰都沒看見。」

  如瑾笑笑:「不要緊。看她們玩的高興,我心裡也是舒坦。」

  丫鬟們看如瑾態度可親,也就放鬆了許多,笑嘻嘻地站在那裡,大膽的還對董婆子吐舌頭。如瑾就問:「你們都是照看花房的麼?平日不常見著,都叫什麼名字?」

  幾個丫鬟就連番報起名來,如瑾聽了,指著一個叫「蔻兒」的小丫頭說:「你這名字很好聽,是哪個字,扣子的扣,還是荳蔻的蔻?」

  另一個小丫頭扮鬼臉接口:「……還是叩頭的叩?」

  幾個丫鬟全都笑起來,蔻兒瞪她一眼笑罵:「你才是叩頭的叩!」說完又跟如瑾道,「姑娘,奴婢是荳蔻的蔻。」

  董婆子忍不住吆喝丫鬟們:「在姑娘跟前都好好的,別胡說亂鬧沒個規矩!蔻兒,回答姑娘的話先行禮,知道不?」然後向如瑾陪笑,「這是我閨女,沒在府裡當差不懂規矩,今日是來這裡找伙伴玩兒的,失禮的地方姑娘別怪罪。」

  「是你女兒?看起來挺機靈的。」如瑾打量蔻兒幾眼,笑道,「正好我院子裡還缺幾個人,不知道你捨不捨得讓她過來跟著我?」

  董婆子趕緊爬下磕頭:「奴婢謝姑娘大恩!這是蔻兒的福分,哪有什麼捨得不捨得,奴婢這就好好教她一些規矩,教好了給姑娘送過去。」又連忙叫蔻兒跪下磕頭。

  蔻兒也沒有意外之色,笑著跪了謝恩。如瑾抬手:「起來吧,規矩倒是不必你教了,院子裡有大丫鬟帶著,帶一陣子就好。」

  董婆子滿臉喜色:「那……奴婢這就帶她去管事那邊回一聲,明兒就讓她進院子?」

  如瑾點點頭,進花房看了一會花,挑了兩盆荷素蘭草讓送進梨雪居,盤桓一會帶著人走了,董婆子自是恭恭敬敬在後頭相送。

  回了梨雪居,碧桃青蘋服侍著換衣服,跟前沒別人,碧桃忍不住笑道:「先頭都已經知會董婆子這事了,今日她還這麼興高采烈,嘴咧得差點飛到天上去,可見是多盼著閨女進府當差。」

  如瑾道:「她不過無意得罪了林媽媽,就被壓了這麼多年,眼看著歲數大了以後越發沒個指望,怎能不憂心女兒。如今兌現了當日對她的承諾,她心中感激,自會忠心待我。」

  碧桃點點頭:「蔻兒看起來倒也挺順眼的,姑娘看著怎樣?」

  「還可以,進來了你們好好調教著就是。」如瑾換好衣服,到外間用了午飯,過一會便歇午。

  誰想到睡著之後又夢見了宮裡的事,晦暗混亂的畫面紛雜凌亂,將如瑾驚醒。窗外蟬鳴不停,如瑾有些煩,索性不睡了,起身要茶。

  「姑娘怎麼才睡這麼一會?」青蘋端了茶進來,看如瑾臉色不大好,擔心地問,「姑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不要緊。」如瑾喝了半盞茶下去,努力將心中煩亂壓了下去,抬眼卻看見佟秋水的月荷圖掛在牆上。無端又想起帶走了佟秋雁的那個人,如瑾蹙眉:「這畫收起來吧。」

  青蘋連忙上去取了畫,捲好拿去書房那邊安放。碧桃進來,剛要說話,看如瑾臉色又閉了嘴。

  「說吧。」如瑾希望現在有點什麼事來轉移自己的心思。

  碧桃小心翼翼的回稟:「鄭媽媽的女兒過來了,已經在管事那裡打了招呼,以後就在咱們院子裡伺候。姑娘現在要見麼?或者讓她先下去等著?」

  「叫她進來。」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輕手輕腳進門,細眉細眼,穿得也很素淡,看上去很順眼。見到如瑾,她先跪下去磕了一個頭:「奴婢紫雪,見過姑娘。」

  如瑾挑眉:「你叫什麼?」

  「……紫雪。」女孩子聽見如瑾語氣不是很好,有些害怕。

  「雪哪裡有紫色的,改了吧。」

  碧桃知道緣故,連忙說:「回去跟鄭媽媽說說,請她給你起個別的名字。」

  女孩子連忙叩頭下去:「奴婢到了梨雪居就是姑娘的人,爹娘再大大不過主子,奴婢請姑娘賜名。」

  如瑾便道:「就叫冬雪好了,起來吧,以後你跟著青蘋碧桃做事。」

  「謝姑娘!姑娘賜名是奴婢的福氣。」冬雪又磕了一個頭才起來,低眉垂首規規矩矩立著。

  如瑾見她言語舉止都十分妥當,心中煩躁減輕,想起方才自己的態度未免讓人誤會,便含了笑對她說:「改日見到鄭媽媽就跟她說,我感謝她的照拂,也會照拂你。」

  冬雪連忙說:「奴婢多謝姑娘體貼。」

  如瑾打發她出去,想了一想,對碧桃道:「冬雪和蔻兒看起來都算妥當,規矩和機靈都不錯。冬雪補的是二等缺,蔻兒年紀小就暫且做些雜事吧,你跟青蘋好好調教照看著,若是可靠,以後重要的事情也可交付。我身邊如今只有你們兩個得用的,母親管了家,以後事情會越來越多,你們要找幫手。」

  碧桃鄭重應了,恰好青蘋進來也聽到,連忙跟著答應。

  青蘋看如瑾神色好了許多,就稟道:「昨日院子裡攆了幾個人,品霞私下找了奴婢,說是害怕姑娘攆她。」

  如瑾失笑:「拐彎抹角的,還不敢直接來跟我說。」又看看正在收拾床鋪的碧桃,笑道,「你往日嚴厲慣了,大家都不敢親近你。本是你攆的人,品霞卻求到青蘋頭上。」

  碧桃將煙水色的流雲紋薄單抖開,鋪到床上撫平疊好,鍍銀簪子的流蘇在臉頰邊晃悠,聞言只是抿了抿嘴,「青蘋性子太好,底下人都沒個怕處,奴婢要是不嚴厲些,怎麼幫姑娘管這一大院子的人呢。再說她們以往本來就不跟奴婢對付,如今奴婢也犯不著以德報怨,左右被她們看不上,索性就嚴厲些,她們怕了才會服帖當差,姑娘才能省心。奴婢只討姑娘的好就行了,不用討她們的好。」

  如瑾微微驚訝,沒想到她有這樣的心思,笑道:「你倒是想的通透。」

  碧桃整理好床鋪,笑瞇瞇回頭,問:「那姑娘打算怎麼處置品霞?」

  「留著吧。如今這局面,她回去東邊必定沒好日子,盯著點就行了。」

  碧桃道:「還是姑娘體恤人。奴婢聽說,品霞的爹娘在東府都丟了差事,想是二太太遷怒拿他們撒氣。如今她家裡就她一個拿月錢的了,還有個懷抱裡的弟弟要養,一家子都指望她呢。」

  如瑾聽了,想了一想,道:「這樣境況,她還不肯回去跟了藍琅,多拿些錢給家裡解圍,可見心裡是真的不想走這條路。青蘋你去問問她可想過日後的事,她年紀也不小了,眼看就要放出去,若是她有什麼打算,我盡力幫她實現就是。」

  青蘋應了,就下去後院找品霞。碧桃似是頗為感慨,愣了半天,低聲道:「姑娘待人真好,品霞這樣不妥當的人都給安排。」

  「所以你更不用擔心,以後我也給你找個好去處。」說了半日話,如瑾心情好了許多,於是打趣她。

  碧桃紅了臉:「姑娘說什麼呢,奴婢就跟著姑娘,哪也不去。」

  不一會青蘋回返,身後跟著品霞,進屋就跪了下來:「姑娘大恩,奴婢無以為報,只能一輩子日日跟菩薩祈求姑娘順心平安。」

  如瑾抬手讓她起來:「用不著這樣,如今母親管家,我安排個人算不得什麼大事。」

  品霞眼裡含淚:「對姑娘來說不算大事,但對奴婢就是天降的恩賜,奴婢全家都感念姑娘恩德……」

  如瑾止住她的謝恩,只道:「你以後想怎樣?府裡丫鬟到了年紀只要沒犯錯,大多都由主子安排婚事,你可有打算?若有便直說,若沒有,我也叫管事給你尋個好人罷了。」

  品霞瞬間紫漲了臉,深深低頭,脖子都害羞得粉紅,卻還是支支吾吾地說了出來:「奴婢……奴婢跟一個遠房表哥……他在外院當差的……」

  「你家裡可同意?」

  品霞忙道:「奴婢爹娘和表哥家都願意,就是……就是沒機會跟主子提。」

  如瑾見她窘迫到了極點,笑著隨口問道:「你那表哥是誰?」

  「是……是回事處跑腿打雜的,叫興旺……」

  回事處?外院負責傳信、出門、打理田莊鋪子等許多重要事情的地方。如瑾眉頭微動,臉上笑容淡了下去。「品霞,你抬起頭。」

  品霞紅著臉抬頭,滿是羞窘,但眼中卻有著隱隱的喜悅和期待。如瑾注視著她半晌沒說話,唇角的笑若有若無,似乎下一刻就要和眸中的冰冷融在一起,直把品霞看得害怕起來。

  「姑娘……」

  如瑾的聲音像是春日薄雲下細碎的雪霰,將天地間剛剛升起不久的暖意都打了回去,「品霞,你從哪裡來,到我這裡做什麼,你都沒忘記吧?若是還記得清楚,那麼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你原來的主子都不願意的事,我為何要做?」

  品霞滿臉的羞紅一點點褪去,原本漲紅的地方都換了驚怕的蒼白。「姑娘,奴婢……」她腿一軟,復又跪了下去。

  青蘋和碧桃詫異地看過來,不明白如瑾為何突然轉了態度,卻也不敢插言亂問。如瑾拿起盛著溫茶的青瓷玉光盞,揭開蓋子,遞到品霞臉跟前:「你看,烹茶就像煎藥,茶葉或多或少,水溫或涼或熱,時候或長或短,入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若是烹茶時分寸掌握不好,本是有益的茶葉也會損了身體。」

  品霞起初臉色還是茫然,聽到後面,如瑾說一句,她臉色就白一分,最後身體開始微微發抖。如瑾將茶盞隨手放到桌上,匡啷一聲響,嚇得品霞猛然抖了一下。

  如瑾的聲音似遠似近飄在她的耳邊。「你做了什麼,我並不是不知道,只是覺得你亦是被人所迫,所以不想為難你罷了。佛家講究果報之說,你既然要在菩薩跟前替我祈福,不如先懺悔自己的罪孽。」

  「奴婢……奴婢對不起姑娘……」

  如瑾笑了笑:「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不得已,你以前的錯我可以不計較,今日我也要再做一件積福的事。你和你表哥的事,我替母親允下了。」

  「姑娘?」品霞愕然抬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如瑾伸手將她攙起來:「我給自己積福,你也要給自己積福,日後若是有了孩子,也要給孩子積福。」

  品霞呆呆愣愣站在那裡,臉上全是茫然,直到被如瑾揮手遣退,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跌跌撞撞回了房。

  「她怎麼了,為何一會驚懼一會癡呆的……」青蘋的茫然不比品霞少。

  如瑾看向碧桃:「你想必是明白的。」

  碧桃愣了愣,臉上漸漸泛起愧疚和惶恐,膝蓋一彎就要跪。如瑾抬手止住了她:「有些事就不必說了,你知道我並不在意。以前院子裡的人各懷心思,或心生外向,或對所見所聞睜隻眼閉隻眼,那都是人之常情,原是以前的我不值得人效忠——我只看現在,只看以後。」

  碧桃垂下頭去,悶悶點了點頭。

  *     *     *     *     *

  晚間躺在床上,聽著夜風拂過窗台,如瑾又是許久不能入睡。從清晨到午後一件件的事情只讓她覺得身心疲憊。

  究竟要用多久的時間,才能和一個人坦誠相對?究竟要花多少的心思,才能得到別人的友善和忠誠?究竟要從何時開始,她才能無欲無求地與人交往,不為抓住別人的心,不用提防別人的背叛,只因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個相知的眼神,就能傾蓋如故,以心相交?

  自從重生以來,家中除了母親和孫媽媽,上到祖母下到院中雜役,沒有人能讓她毫無防備地信任和對待,就算如今身邊的最得用的青蘋和碧桃,都是她一點點觀察著、試探著,漸漸才敢放心交付事情。今日藉著品霞側面敲打了碧桃,應是能得到這個婢女完完全全的坦誠相待了罷?點出她明知有人動藥卻不曾上報的過往,將她心底潛藏的最後一絲隱秘變為對主子的愧疚,自此,她再無芥蒂,唯有效忠。

  而品霞,若不是聽到她表哥在回事處,如瑾也不會提起當日煎藥的事情,用雷霆之後的恩澤換取她死心塌地的忠誠。原本只是想做一件好事,最後卻也有了這樣的心思摻雜在裡頭,就像玉脂裡染了雜色,再不是純潔的凝潤。

  如瑾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瞬覺得須當如此,一瞬又厭棄如今的自己。晚風也未曾吹散的暑熱透進屋來,越發增了心中煩悶。腦海中突然出現一株靜靜立於月下的白荷,素淨悠遠,淳質無暇,於此時的她就像是一碗冰水,瞬間降了周遭空氣的潮熱。

  倏然起身,如瑾趿鞋匆匆步入書房,不顧侍女的驚慌發問,在書架子上胡亂翻找了一通,找到那卷月荷圖,展開來,藉著窗外黯淡的星月之光,靜靜觀看。

  許久未見佟秋水了,她想,該去看一看。

  *     *     *     *     *

  次日晨起經過祖母和母親的允許,如瑾便朝佟府遞了信過去,說下午想去拜訪。不多久那邊佟秋水回信,說下午專在家中等著,於是如瑾睡過午覺就命人備車朝佟府而去。

  佟太太帶秋水在二門接了,便推說有事,讓如瑾和秋水兩人自便去了。來到佟秋水房中,如瑾便問:「看你母親眉宇仍有愁苦之色,人也瘦了,想是還為秋雁姐擔心。」

  佟秋水親手給如瑾倒了茶,坐下道:「是,姐姐走了這許久並沒有音信傳回來,父母皆是擔心得很,我母親常常整夜不能入眠。」

  她未施脂粉,眉頭也是寥落之色,本就素冷的容顏更添幾分蕭索,若說以前是秋菊之清美,如今也似受了秋霜。在這件事上,如瑾卻沒有勸解和寬慰的立場,只得陪著她坐了一會,轉開了話題。

  「張家的婚事?」

  佟秋水唇角一勾,輕嘲道:「未成。」

  如瑾歎息:「你……仍舊不能想通麼?」她藉了秋雁來勸她,原來仍舊是不頂用。

  卻不想佟秋水搖了搖頭:「不是我想不通,是人家看不上我。」她嘴角的嘲諷之意越來越深,「父親跟那邊說了許多好話,人家只讓送我的八字去合,隨後很快就給了回話,說八字不合。我知道,哪裡是八字不合,只是他們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喜我的性子罷了。」

  如瑾愕然。千算萬算,沒想到這層。

  佟秋水低頭:「我的性子害了姐姐,如今連替她完成心願都不能,我這一世算是……」最後輕輕笑了一聲,沒說出後半句。

  她向來是桀驁的,現在卻厭極了自己,如瑾心中百感交集,只覺命運弄人,人人都似浮浪中顛簸的舟。

  原本是感於那株白荷的遺世悠遠,想來佟秋水這裡尋找自己已經失去的和從未達到過的風度,卻不料白荷也不是昔日的白荷了。

  張家婚事未成,如瑾突然又想起一事,算算時間似乎差不多就在這一兩個月,忍不住試探道:「你母親心情不好,還像以往那樣常去拜佛麼?」

  「去。姐姐走了,她越發信佛,如今不只初一十五去,而是隔三差五就上石佛寺裡拜上一回。」

  如瑾心中一緊,「那……你跟著她去麼?」

  佟秋水道:「去,以前是她逼著我去,現在,是我願意陪她去。我也想問問佛祖,母親常年拜佛,為什麼佛祖還不保佑,為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我們家裡。」

  如瑾更是緊張,放鬆了神情,狀似無意道:「別說這些讓人難過的話了,說些高興的好麼?你陪著母親去上香,可遇見什麼特別的事,特別的人?」

  「哪有什麼特別的。」佟秋水神色懨懨,低頭喝了一口茶,繼而似乎想起了什麼,「噢,倒是有一次車輪子陷進泥裡,我們無法,只得下車,站在路邊等著車夫將車弄出來,結果因為帶的人少,一時弄不出來,還是一個過路的商人幫忙。」

  就是這件事!如瑾忍住心中波瀾,含了笑問:「那商人什麼樣子,可像戲文上常說的是個俊俏的年輕公子?」

  佟秋水詫異看了如瑾一眼:「你怎地說起這種話……想讓我開心也不必拿村話來逗我。」說罷笑了笑,「可惜不能如你所願了,那人年輕是年輕,也算俊俏,我看卻並不像個好人,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不知是哪家紈絝浪子。」

  如瑾愣住,沒想到她說出這樣的話。曾記前世,她提起那人可不是這樣的說法,態度也大不相同。

  難道……因為此時的佟秋水心情並不像如瑾前世看到的那樣,所以沒有發生一見傾心之事?那麼,她一直所擔心的佟秋水日後的淒涼境況也就不會發生了麼……

  因了佟秋雁的犧牲,佟秋水反而躲過一劫?

  這,因果相連,該喜還是該歎?

  如瑾有些茫然地陪著佟秋水坐了一個下午,到了晚間飯時,不便留在人家用飯,如瑾帶著複雜的心緒告辭歸家。

  神思不屬的用了飯,沒過一會,如瑾悶悶的就想換衣睡覺,碧桃低聲稟報:「姑娘,日間聽小三子說,外頭關於凌先生的流言又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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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25 PM

077舊年陰私

  如瑾眉頭一凝:「怎麼回事?」

  三番五次,沒完沒了,到底這件事還要翻覆多久才能罷休!如瑾只覺得十分煩躁。東府這才安分了幾天,老太太的怒氣並沒有完全消失,她們就按捺不住又要興風作浪了麼?只是這法子也未免太笨了些,一次兩次害不到她,難道以為多重複幾次就能奏效?

  碧桃低聲道:「小三子日常喜歡到街上晃蕩,最近聽見好幾次有人議論凌先生,起初他並沒在意,後來聽到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就上心打聽了一下,說是這回與上回不同,議論的人多是市井百姓,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還能說出人家的姓名來。」

  市井百姓?上次的流言不過是在官宦富貴人家傳了一陣子,流到市井裡的只是隻言片語,這次卻是怎麼回事?而且還能說出人家來,難道是凌慎之真的……

  不,如瑾迅速推翻了自己荒唐的揣測。那樣的一個人,雖然只見一面,但就憑那一面的寥寥幾語言談也能看出是怎樣的品性,她不相信他會做出不堪的事情。

  「是哪一家?」如瑾問。

  「一戶是城西的李老爺家,家中有個女兒叫惠娥,已經……懷了身孕……」碧桃畢竟是年輕姑娘,提起這個臉色微紅,趕緊往下說,「小三子說這家是開胭脂鋪子的,也算城中數得上的富戶,小有家財。家裡小姐的確是……有孕在身了,還請了厚德堂的大夫幫忙打胎,本是暗中請的,不知怎麼就流出了消息。」

  如瑾注意到她的用詞,「一戶是城西的李老爺家」,難道還有其他戶?

  果然碧桃又接著說:「還有一戶是一個平頭百姓家的閨女,本來好好的訂了親,後來卻尋死覓活要退親,人家都說是因為她有次陪著娘親去看病,遇到了凌先生。」

  「還有麼?」

  「還有一些跟上次的差不多了,就這兩件是新添的故事。」

  如瑾低頭細細思量。兩個故事都確有其事,比上次胡亂的傳言增加了更深的可信度,但要說直接指向凌慎之和她,卻還沒有到那個程度。

  碧桃皺眉問道:「姑娘,你說這事跟咱們有沒有關係,是不是東府做下的呢?」

  如瑾道:「現在尚且看不出與我有何牽連,但上一次凌先生的流言本就是她們想害我才布下的,這一次,仍舊需要仔細提防。你讓小三子多去外頭走動,最好摸出流言最初是從哪裡傳出的。」

  「府裡?」

  「府裡也要盯緊了。」如瑾想了想,吩咐道:「她們喜歡往咱們這裡安插眼線,我們也不能兩眼一抹黑,你想辦法收攏幾個東府的丫鬟婆子,如今我們有權在手,給人辦個事解決個困難都很容易,你懂麼?」

  碧桃點頭:「奴婢明白了。」

  因了商量事情,如瑾心中積聚了許久的煩悶漸漸被轉移,藉著燈影看見窗外朦朧的海棠花樹,想起曉妝院來。「董姨娘和四妹那邊如何?」

  碧桃道:「沒盯出什麼特別的事情,四姑娘近來好像身子好轉了,仍舊跟以前一樣,經常到園子那個地方站一會。董姨娘身邊的人嘴都挺嚴的,石竹自己更不肯說是因為什麼。」

  「四妹總喜歡在那裡呆站也不知為何。」如瑾想不出緣故。上一次雨夜裡她從南山居回房路遇藍如琦,後來著人留神觀察,發現藍如琦經常去她們當晚相遇的地方,那裡又沒什麼好看的景致,總在那裡做什麼。

  如瑾呼了一口氣,喚人打了一盆冷水來淨面。冰涼的水打在額上臉上,頓覺頭腦清涼了許多。

  「不能這樣心緒不定,尚有許多事要做呢。」如瑾醒覺自己這兩日的心態出了問題。許是東府被壓住的緣故,她的心勁兒鬆了,這一鬆,就憑空生出許多不應該出現的多愁善感,連帶著判斷和行事都受了影響。前路還長,她所求的可不僅僅是壓住東府而已。家族、未來,都等著她守護。

  「再多用些人盯著董姨娘和四妹,總要摸清她們的古怪到底為何,才能心安。」如瑾吩咐碧桃,想了想又道,「劉姨娘和五妹那邊也別放鬆,五妹受了這番委屈,劉姨娘沉默安靜得太奇怪了。如今整個府中事務繁雜,關鍵的人就要盯緊了不能出岔子。」

  「是。」

  *     *     *     *     *

  東府,正院。

  張氏坐在鋪著紫竹簟如意長榻上,赤金首飾璀璨奪目插了一頭,手裡捧著大紅地描金喜鵲登枝茶碗,一下一下拿碗蓋子漂水面的浮沫。每漂一下,就瞪一眼地上垂首而立的三旬婦人,不時冷笑。

  屋裡屋外都靜悄悄的,只有碗蓋子磕碰茶碗的響聲,夾著張氏的冷笑,怎麼聽都是詭異。林媽媽站在張氏身後,也是一臉忿然和鄙夷,跟主子同仇敵愾,死瞪著當地那人。

  婦人雖然垂手恭立,衣著卻並不是僕婦模樣。柳葉紋寶藍十字錦對襟長襖,馬面裙上魚穿蓮葉繡紋精致鮮亮,珠釵綴髮,翡翠耳鐺,面上脂粉單看光澤也非市井人家所用的大路貨,通身氣派並不比張氏遜色多少。

  自從進了屋子,張氏就沒給過好臉色,一句話也沒說,只管在那裡瞪人。足足一柱香的時間過去,那婦人才輕輕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奴家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太太,惹得太太這般模樣。其實奴家這次來是給太太送這月的孝敬,另外還有我家老爺從湖廣那邊得的新鮮玩意,特地送來給大姑娘賞玩。幾年來多得太太照拂,胡家上下全都感激太太恩德,日後也請太太多多幫襯。若太太有話不妨直言,這樣讓奴家甚為不安。」

  「哼!」張氏將蓋碗重重摔在桌子上,裡面早已涼透的茶水潑了一桌子,她斜眼看著那胡家娘子,只是冷笑,「這番話說得可真真是好聽,我可當不起你的感激,也不敢再照拂你。什麼孝敬、什麼新鮮玩意,我勸你趁早包了包裹拿回去,免得扔在我這裡白白浪費!」

  胡家娘子又歎口氣:「太太到底因何事生氣,說出來讓奴家知道可好?奴家也好改正。若是我家老爺得罪了您,奴家回去就跟他說,讓他立刻登門來賠罪。」

  「嘖嘖嘖,這般低聲下氣的做什麼,如今的我可還值得你如此?」張氏眉毛挑得高高,如同兩隻就要一飛沖天的黑燕子,「少跟我這裡裝糊塗!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來我這裡之前去了哪裡?你那份孝敬可是先備了雙倍的分量孝敬了別人?在人家那裡吃了閉門羹才來登我的門,拿我這裡當什麼地方!」

  胡家娘子一愣,沉默一會,慢慢抬起了頭,臉上帶著謙卑的笑:「太太別誤會,都是底下的掌櫃辦事不力,自己在那裡胡亂揣測私自行事,耽誤了奴家和太太的情分。奴家已經將那不懂事的掌櫃狠狠罵了一通,還扣了他一整年的工錢和分紅呢,這不立即就來給您賠罪來了。」

  張氏又是冷笑:「來給我賠罪?那怎麼開始不說,等我揭穿了你的把戲才賠罪,拿我當傻子哄麼?」

  胡家娘子眼睛眨了眨,換上一副乞求的神色:「是您剛才的威嚴將奴家嚇住了,奴家一時亂了分寸,忘記自己要說什麼話了。您一向大人大量,千萬千萬別怪罪。以後胡家上下還都得指望太太呢,您要是惱了奴家,回去我家老爺非得把奴家打死不可,您就可憐可憐奴家吧。」

  張氏哼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麼,胡家娘子又道:「奴家明白得很,太太是府裡最有分量最有能力的人,如今雖然養病在家不理庶務,但等病好了之後,依然還是威風八面的侯府太太,府裡大事小情全都得您張羅呢。奴家再怎麼不懂事也不會在這上頭錯了主意,捨了您去巴結別人,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您說是不是?」

  張氏的臉色這才有些和緩,轉目看了一眼胡家娘子,「這還算是明白話。」說著一抬下巴,「坐吧。」

  胡家娘子笑道:「在您跟前奴家怎麼敢坐,何況家裡還有事奴家也不便多留。東西方才都交給您身邊的春梅姑娘了,您閒暇時看看喜不喜歡,若是有不滿意的只管遣人去櫃上知會一聲,奴家立刻給您置辦更好的去。只求您能繼續照看著胡家,可憐我們小本生意,別讓我們丟了這碗飯。」

  張氏曼聲道:「那是當然。」

  胡家娘子看了張氏一眼,若有所思低下了頭,深深福禮:「那奴家可就謝謝您啦。奴家不打擾了,太太萬安,奴家告退。」得了張氏允許,她躬著身子慢慢退出了廳堂。轉身的剎那,臉上恭謙笑容俱都不見。

  林媽媽見她走遠,拿了厚巾帕擦乾淨桌上潑灑的茶水,重新給張氏添了一盞。「太太,這婆娘真是不老實。什麼掌櫃的私下行事,若沒有東家的吩咐,哪個掌櫃敢自作主張朝侯府裡搭關係送禮?碰了釘子才來我們這邊討好,要是西府接了她的禮,說不定她再也不來咱們這邊了呢!」

  張氏聽了心頭煩躁又起,手上一頓,剛填好的茶水又被她潑了一桌子。「管她老實不老實,她要孝敬我就接著,犯不上跟錢過不去。」

  「那……」林媽媽遲疑著問,「針線房如今又不在我們手裡,要是那邊以後不肯用她家的綢緞布料了……」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我收了她一點銀子,就得給她辦天大的事不成?」張氏越想越氣,丟了西府的管家之權,丟的可不僅僅是威風和面子,還有實打實的銀子。

  這胡家綢緞鋪的孝敬只是一項而已,更有西府上上下下各處的流水進項,哪一處沒有胡家這樣的商戶明裡給侯府送貨暗裡給她東府送錢的?如今可是全都丟了!胡家還算好些,不管因為什麼,起碼這個月還給她送孝敬來了,更有那種她前腳丟了權,人家後腳就不再照面的傢伙,怎能不讓她翻腸倒肚的窩心。

  張氏在這裡懊惱,那邊春梅又進來通稟:「太太……姑娘又打丫鬟呢……」

  砰!張氏這回乾脆把茶碗直接扔到了地上,「怎麼這樣不省心!一個丫鬟,她要打就讓她打,打死了我再給她買新的,你來這裡多什麼嘴,沒見我忙著呢?!」

  春梅趕緊低下頭飛快退出去了,退到廊下又聽見屋裡匡啷一聲響,不知又砸了什麼。這種聲音近些日子聽得多,春梅都有些習慣了。廊下候著的小丫鬟見她出來,急急忙忙跑到跟前:「姐姐,太太不管嗎?」

  春梅歎口氣,搖了搖頭。小丫鬟急了:「這怎麼辦,我姐怎麼辦啊!」

  春梅急忙把她拽到一邊:「小聲點,讓太太聽見該拿你出氣了。」

  「春梅姐姐你幫忙想想辦法好不好?姑娘實在是……」小丫鬟紅了眼圈,將春梅拽到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些日子我姐身上就沒好過,要是打也就罷了,咱們當奴才的誰沒挨過打,可我姐……她胳膊上腿上全是針眼……」

  春梅呆住:「你說什麼?針眼……姑娘扎的?」

  小丫鬟忍著眼淚點頭:「姑娘關了門扎她,還不讓她哭喊,要是她忍不住了喊出來一聲,姑娘下手就更重。」

  「怎麼、怎麼可能,姑娘怎麼下得去手,」春梅不敢相信,「你姐品露可是她跟前最得力的人啊,就跟林媽媽在太太跟前一樣,尋常有什麼事都不讓別人近前的。」

  小丫鬟扁著嘴:「我娘也這麼說,整夜整夜為這事哭,可我姐還勸她別哭太大聲讓人聽見,傳出去我們全家就完了,姑娘不知道會下什麼手呢……春梅姐姐,我往常和你親厚才跟你說這些的,你在太太跟前也是得臉的人,只求你替我姐想想辦法,再這麼下去我姐就被姑娘折磨死了!」說完又叮囑一句,「你可千萬別告訴人。」

  春梅臉色煞白,顫聲道:「我……我雖在太太跟前伺候,可也說不上什麼話,你知道,一切都是林媽媽管著的。」

  「那怎麼辦?」小丫鬟茫然無措。

  「……別急,我幫你想想辦法就是。」春梅也只好做這種無力的安慰。

  「謝謝春梅姐!我先走了,出來太久姑娘該罵了。」小丫鬟急急忙忙跑走,剩下春梅站在原地愣了半日,差點被日頭曬暈過去。

  *     *     *     *     *

  午後無事,如瑾在秦氏那邊坐著,一邊看母親做針線打發時間,一邊閒聊近日府中的事情。

  秦氏最近很忙很累,但是精神卻比以往好了許多,閒下來的時候反而能有力氣繡東西。此時午後陽光正好,近身的丫鬟在旁邊打著扇子,母女兩人對坐在窗前竹榻之上,面前矮桌放著冰水湃過的酸梅汁,清透澄澈如簪上紅玉。

  如瑾用銀匙子舀了一勺湯汁,遞到母親口邊:「您嘗嘗。」秦氏就著女兒的手喝了,笑了一笑,又低下頭去繼續尚未完成的花間雙蝶圖。銀針穿過繡布有輕微的聲響,如瑾聽在耳中,只覺得此刻時光靜好,唇邊不覺漫上淺淺的笑。

  秦氏繡了一會,拿起只成了一半的繡布左看右看,歎道:「還是不好看,我在女工上沒有天賦,怎麼也練不出來。」

  如瑾道:「已經很好了,比我強了太多。」

  秦氏就說:「你恐怕也是隨了我,針線方面笨手笨腳的,不然像你這個年紀的丫頭,自己的嫁妝都快繡完了。」

  如瑾紅了臉:「母親……」

  秦氏笑著搖搖頭:「不用害羞,也到了給你議親的時候了,等你父親回來我就跟他提提,看有沒有妥當的人家能配你。」

  如瑾低下頭,不知如何接話。孫媽媽在一旁笑道:「太太快別說了,一會姑娘害羞賭氣走了,可讓誰來陪您呢。」

  她卻不知道,如瑾此時的沉默,是忐忑更多餘害羞的。有了前世那樣的經歷,如瑾對於婚姻有著本能的恐懼和抵觸,她打定了主意不再進宮,卻還未曾想好以後要怎樣。女孩子終生待在家裡是不大現實的,但若說起嫁人,會有合適的人麼?

  前世,她亦曾於少女懵懂時節憧憬過書中戲中的琴瑟和鳴,到頭來卻是那樣的結局,這一世,又讓她怎會再有企盼……

  秦氏放下繡活,正要跟如瑾再說幾句,卻有丫鬟隔簾稟報:「太太,外院的陳媽遞進話來,說胡家又托她跟您說情,想見您一面,或者見孫媽媽一面。」

  有了這個事,如瑾趕緊轉移話題,掩飾方才的忐忑和窘迫。「這個胡家也真不曉事,母親是堂堂侯夫人,怎會輕易見她一個商戶娘子?孫媽媽亦是府裡體面人,也不是她想見就能見的。」

  孫媽媽道:「左不過是要送銀子,求咱允她繼續供著針線房的布料。可這事哪是用銀子能求來的,她家料子若好咱們府裡自然會用,若不好,跟誰打點也是白搭。錢嬤嬤代替老太太鎮著呢,哪會容得下這些髒污事。」

  如瑾喝了一口酸梅汁,冰涼的汁液化在口中,臉上紅色也漸漸消退:「之前幾年都是她家,想必給了東邊不少銀子。慢說咱們不稀罕這手段,就算稀罕,也不能在剛接了權力的當口就行這種事。」

  「正是。」秦氏揚聲吩咐通稟的丫鬟:「告訴陳媽別理那人,胡家要是有本事,直接找錢嬤嬤送禮去。打量著我和東邊一樣,她們錯了主意。」

  丫鬟應聲去了,如瑾這邊又舀了一勺梅汁,卻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叫住那個丫鬟,「回來!」說罷低聲對秦氏道,「依女兒看,母親不妨見一見她,胡家和東邊打了好幾年交道,現在來投咱們……」

  孫媽媽反應過來:「姑娘是說,可以從胡家那裡挖些東西?」

  「能不能挖出來,就看這胡家娘子是怎樣的人了,也看她究竟有多想保住這份進項。」

  秦氏和孫媽媽思量一會,俱都點頭。

  隔了一日,稟過藍老太太,秦氏就將給府中供應柴米油鹽布匹木料等等一應商鋪的東家娘子都召進了府中,其中也包括胡家娘子。

  錢媽媽也在場,眾位娘子行了禮落座,秦氏身邊孫媽媽就上前兩步,笑著說道:「今日叫各位來不為別的,只為以後府中採買的事情和大家通個氣。我們侯夫人奉老太太之命管理家務,日前將府中一應採買事項都梳理了一遍,不免就查出有商家以次充好,鑽以往二太太事多疏忽的空子,從中取利糊弄我們。以後這種事萬萬不可再發生,謹慎起見,夫人會對所有商鋪來貨一一檢驗,核對帳目,若有不合規矩的事情發生,那麼這家商鋪以後也不必為府裡送貨了,自有更好的頂上。大家可都明白?」

  各家娘子慌不迭起身應是,紛紛訴說自家貨物是多麼貨真價實物美價廉,堂中頓時一團亂哄哄,也聽不清誰在說什麼。

  孫媽媽咳嗽一聲止住眾人聒噪,擺手道:「商家太多,一時也查不完,如今就挑幾個留下先查問帳目,其他人回去自己檢查自家事務可有疏漏,及時補錯的既往不咎。」說著點出了包括胡家娘子在內的三人。

  往侯府裡送貨,誰家沒和管事的有個貓膩?眾位娘子此時都巴不得趕緊回去查漏補缺,除了被點到的三人,其餘人等立時匆匆行禮告退。秦氏便帶著錢媽媽一起查問這三家商鋪的採買細節。一時如瑾也來了,在一旁聽了一會,見那胡家娘子進退有度,答起話來不慌不忙,心下暗暗點頭。

  流水採買之事,只憑堂上問答當然問不出什麼,還要回頭查看以往帳冊和貨物才能見分曉,眼看天色不早,秦氏便讓她們先回家吃飯,明日再來。告辭之時,另外兩人倒還沒什麼,胡家娘子卻說了一大通的奉承話,從秦氏到如瑾,連帶著錢媽媽孫媽媽和堂中侍立的丫鬟們都被她誇了個遍,伶牙俐齒的,直把眾人逗得笑容滿面。

  如瑾見錢媽媽神色輕鬆十分高興的樣子,便笑著說:「胡家太太說起布料錦緞可真是頭頭是道,要不是你這麼說,我們都不知道身上穿的東西竟有那麼些好處。既如此,我那裡正有幾匹新得的衣料子,不如請你幫忙瞧瞧,看做成什麼衣服好看?」

  胡家娘子自是滿口答應,如瑾笑道:「那就請隨我來。只是耽誤你用晚飯了,一會幫我看完料子,就在府裡用過飯再走吧。」

  胡家娘子笑瞇瞇向秦氏和錢媽媽等人告辭作別,跟在如瑾後頭滿口奉承:「為姑娘效勞是奴家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呢,一頓晚飯不吃又算什麼,奴家就算餓上三天也得給姑娘出好了主意。要說別的不行,看料子可是奴家拿手……」

  走出去好遠,屋中還能聽見她奉承的聲音。孫媽媽就笑罵:「這婦人真是順桿爬的性子,姑娘也是,怎麼就叫了她去看料子,我看照她這樣子,土布也能被她說得千好萬好價值連城。」

  秦氏端茶遣走了另外兩家娘子,笑道:「瑾兒難得有興致,隨她去吧,她院子裡那些個丫鬟也沒幾個會哄人開心的,就讓這胡家娘子哄一哄她也好。」說著又叮囑道,「只是隨後的查帳查貨你要仔細,別因為她會奉承就疏忽了。」

  孫媽媽正色點頭:「太太放心,奴婢公私分得開。再說還有錢媽媽在跟前呢,不會讓人渾水摸魚了去。」

  秦氏就向錢媽媽道:「還要勞煩你多看著點,我精神不好,恐怕不能整日盯著,一切拜托你們了。」

  錢媽媽道:「太太別客氣,這都是奴婢們分內的事。太太若無事奴婢就先告退,不打擾太太休息。」

  秦氏頷首,待她離去,回頭和孫媽媽對視一眼,各自笑了。

  如瑾帶著胡家娘子回到梨雪居,讓丫鬟開了櫃子取出幾匹綢緞,攤開在長榻上。胡家娘子一見料子就驚歎不已,指著其中一匹張大眼睛:「哎呀這可是江南唐家的反絲重錦?這樣好的紋理、這樣鮮亮的顏色,在重錦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東西!」

  如瑾目視碧桃,碧桃便帶了其餘兩個小丫鬟下去做事,屋中只剩了青蘋和胡家娘子。如瑾笑看著她,「胡太太家中就是這個生意,眼界想來很寬,一匹重錦哪裡值得如此驚歎。」

  胡家娘子立刻道:「當不得姑娘一聲『太太』,奴家娘家姓李,您稱呼胡李氏就行了。正是因為奴家做布料生意,才知道這匹料子有多好,尋常重錦哪比得上這個,今日可真真是在姑娘這裡開了眼了。」說著又去誇其餘幾匹。

  如瑾靜靜地聽著,也不答話,笑瞇瞇看著她。屋中就只有胡家娘子絮絮叨叨的聲音,說了一會,她自己也覺出不對味來了,訕訕笑著住了口。

  如瑾索性也不跟她廢話,直接道:「你這張嘴、這通身氣派,倒真是個做生意的,行起事來也滿是銀子味道。想必這麼多年供著我家的布料針線,賺了不少銀子,也送進來不少銀子。只不知你日前要見我母親,是想送什麼?」

  胡家娘子一時有些愣,被如瑾太過直白的言語驚了一下,好在反應快,馬上回過神來,堆了一臉的笑:「姑娘說笑了,奴家也沒想送什麼,就是來跟太太請安混個臉熟,日後好殷勤侍奉。」

  「日後?」如瑾注視她,「你覺得,會有日後麼?你給東府那邊送了多少銀子,以為別人不知道?我家祖母是最討厭這些事的。」

  胡家娘子眼睛轉了轉,似乎明白了什麼,看一眼旁邊侍立的青蘋,湊前兩步低聲道:「姑娘且容奴家說完,奴婢上次來是帶了些心意,小小物件不成敬意,還請姑娘笑納。」說著從袖口裡掏出一個做工精巧的荷包,雙手奉上。

  如瑾一偏臉,青蘋上前接了,直接打開荷包將裡頭一張紙抖了出來。如瑾就著青蘋的手瞧一眼,眉頭微動:「五千兩?看來你這些年真是從侯府賺了不少,捨得下這本錢。」伸手拽過荷包和銀票一起扔到胡家娘子腳下,「這些我不稀罕,我母親更不稀罕。若是告訴祖母,祖母會有什麼想頭我可不知道。」

  胡家娘子臉色一白,頓時發現自己會意錯了:「姑娘……」

  如瑾揚臉:「拿著你的銀票離開我這裡。回去好好想清楚這次查帳為的是什麼,有什麼要交待的提早說出來,我母親也許會網開一面。否則,憑你這張銀票,以後針線房就得換家綢緞鋪子。」

  胡家娘子待要分辯,青蘋將荷包銀票都塞進她懷裡,「請隨我出去。」如瑾轉了身面向窗外,再不看她。胡家娘子目光閃了一閃,福身行禮,恭敬告退。

  晚飯後孫媽媽過來,從青蘋那裡聽了經過,想了想,問道:「姑娘可有把握?」

  如瑾彎唇:「咱們不需要什麼把握,一切在她自己。」

  孫媽媽沉吟道:「也對,大不了我們換一家鋪子,左右沒有損失,可對胡家來說就不同了。看那胡家娘子倒是個機靈人,就不知道是真聰明還是假機靈。」

  如瑾道:「若她不聰明,其他商戶也許會有聰明的,這事上我們不急。」

  *     *     *     *     *

  連接幾日的驗貨查帳,最先一批的三家商戶都有些說不分明的地方,概因查得太過突然來不及遮掩,有的是以次充好、有的是價格過高,最嚴重的算是胡家,幾筆布料帳目空有記錄,沒有貨物。消息藉由錢媽媽傳到藍老太太那裡,老太太不免上火。

  錢嬤嬤就勸:「您還是在這上頭少操心吧,自從上次風寒之後,雖然面上好了,其實您身子什麼狀況自己還不知道麼?老奴看著都心疼。這些從中取利的事情也是司空見慣,小戶人家稍微富裕一些,雇個打雜老媽子還能被人誑了買菜錢,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呢。查出來,理順了就完了,您生哪門子氣。」

  次日秦氏晨起請安時也勸:「媳婦行這事本為整頓家風,讓府裡更清淨,奴才們更勤謹,您也就更能享福。若是因此牽累您動氣傷身,那媳婦還不如不做。而且這次查出來的也不算大過,比如那胡家的空帳就是底下丫鬟們的衣料子而已,沒傷著主子分毫,讓胡家補上也就算了。」

  「換了這家吧,總得殺隻雞給猴子看。」藍老太太不想放過。

  如瑾上前笑道:「祖母莫生氣,經了這次的事,不用殺雞,猴子們也都老實了,給人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也顯得咱們侯府有氣度。何況這家是嬸娘當家時換上來的,若是這時節遣了人家,叔父回來恐怕臉上不好看。」

  提起小兒子,藍老太太略有動搖,「那就看日後吧,若是再有錯處,可絕對不能姑息!」

  午後接著查帳時,錢媽媽被其他事支開,如瑾帶著胡家娘子進了裡間,開門見山:「今晨祖母要拿你家立威,是我攔下了,但祖母說了還要看日後。什麼是日後,由誰看、怎麼看,自然不是她老人家親自來盯的,你懂麼?」

  胡家娘子本就已經心中惴惴,聽了這話,臉上也顯了惶急之色,但還算能保持鎮定,略略思索之後,覷著如瑾臉色,試探回話:「奴家明白,胡家再也不敢做這樣的事,定然規規矩矩做生意。日後一切全都仰仗夫人和姑娘,姑娘若有什麼吩咐盡管說,胡家上下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替姑娘辦得妥妥當當。」

  「刀山火海不必了。」如瑾笑了笑,「想必你想了這麼多天,也想明白了我所求為何吧?說來我聽聽。」

  胡家娘子這幾日在藍府裡,得空就跟丫鬟婆子們閒聊,隻言片語中也大致推測出了一些眉目,此時將前前後後細節又在腦中過了一遍,最終橫了心,上前兩步。

  「姑娘,這些年給府上辦差,胡家上下都是兢兢業業不敢含糊,若是府上有什麼吩咐,絕對一絲不苟。比如前幾年有一次,二太太送了一些緞子和染料到鋪裡讓幫著染色,雖然胡家不經營染色這塊,但也按吩咐做成了。」胡家娘子聲音又壓低幾分,「說來不怕姑娘笑話,二太太拿來的染料很是獨特,顏色鮮亮,還帶著香氣,奴家見了也是喜歡,偷偷私藏了一些在家裡。」

  如瑾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淡,十分意外。真是沒想到,一步閒棋,有了這樣的收獲。

  「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有了些興趣,想看看是什麼好東西,改日送來些給我瞧瞧。」如瑾注視她,「你也真是膽大,敢藏府裡的東西。」

  胡家娘子端詳如瑾神色,心下大大鬆了口氣,眼睛一垂,笑道:「只因二太太的吩咐太特別,已經織了錦花的緞子還要染色,染料香氣又與眾不同,奴家就留了心。」

  如瑾淡淡道:「你很聰明,知道給自己留後路。去吧。」

  胡家娘子知道自己賭對了,行禮退下,臨走還說:「奴家還記得那些緞子的顏色花樣,改日尋了類似的給姑娘送來過目,但求夫人和姑娘日後照拂。」

  湘竹簾櫳微微晃動,將午後日光剪成細碎的空影,虛虛落於光潔地面上,似是微風拂水漾成的波。如瑾臉上僅存的一點笑意終於完全冷了下去,抬頭看看紗窗外明晃晃的日頭,卻只覺背脊發寒。

  幾年前的事……原來幾年前,東邊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心思。可憐她們一直蒙在鼓裡,一直不曾察覺。可憐她要重生一世才能洞悉這陰私種種。

  眼前這一點一點艱辛的前進,只有上天知道,全是由鮮血與屍身換成。

  *     *     *     *     *

  這日晚間,如瑾和往常一樣在燈下展卷鋪紙,教丫鬟認字。

  碧桃和青蘋學了些字,其他幾個近身侍婢看了羨慕得很,私下裡就纏著碧桃兩個教她們,如瑾知道了,索性每日將眾人喚過來一起教,因此如今每日晚飯後屋裡都聚著五六個丫鬟,一起對著白紙上碩大的字體努力死記硬背。

  這是每日裡如瑾最輕鬆的時光,不用幫母親打理家事,不用想那些勾心鬥角,只用濃墨蘸筆寫上簡簡單單幾個最常用的方塊大字,然後就坐在一邊瞅著女孩子們皺眉的樣子作樂。

  「姑娘別只顧笑我們,難道姑娘小時候初學認字不困難嗎?」碧桃一向爽直。

  如瑾笑:「我可沒你這麼笨。」

  其他人都呵呵笑起來,說起來也怪,平日碧桃看著挺機靈,認起字來卻是幾人當中最慢的一個,連最後入門的冬雪都趕上她不少,因此沒少被大家笑。

  正說笑著,突然一個小丫頭風風火火從門外跑進來:「姑娘,侯爺回來了,正在老太太那邊呢,太太已經去了,讓您也快點。」

  眾人全都愣住。如瑾心中卻是一驚。

  前一世裡,她記得父親回來的可沒有這麼快,是到了夏末老太太生辰之前才趕回來的。如今卻是為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這麼早返回,而且事先都不著人先回來通知一聲,就這麼趕著進了門?

  「給我換衣服。」如瑾站起來,連忙催促丫鬟們將她晚間穿的家常單衫換下來,穿了日常的衣服,理了理頭髮釵環,帶人匆匆朝南山居而去。

  一路上另有幾盞燈籠先後匯聚而來,乃是藍琨隨著乳母,以及藍如琳藍如琦二人。如瑾帶著幾個弟弟妹妹一同進了南山居院子,沒進門就聽見裡頭傳出父親的聲音。

  如瑾不免眼眶一紅,藉著燈影掩飾連忙眨了眨眼睛,將淚水逼回去。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次隔了生死的相見。

  前世,自從進了宮,她就再也沒有見過父親,直到最後聽到整個藍家被抄、父親伏誅的消息;直到被人灌了毒酒,兜兜轉轉,渾渾噩噩,她重生之後這麼多天,終於可以與父親相見。

  盡管父母之間有隔閡,盡管父親對她並不是那樣疼愛,可血濃於水,她還是不由得心潮起伏。

  「給父親請安,您一路可好?」

  進了屋子,看見那個記憶中已經模糊的人,如瑾終於沒忍住聲音裡顫抖的哽咽,盈盈跪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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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25 PM

078幕後惡奴

  襄國侯藍澤將近四十,近年來略有一些發福,但端正穩重的作態卻一如既往。此番回來雖然一身風塵僕僕,侯爺的氣度依然十足十,正坐在那裡含著笑跟藍老太太回話。見到如瑾幾人進來請安,捋了捋鬍子,輕輕咳嗽一聲,抬手讓兒女們起來。

  「不必多禮,數月不見,你們幾個倒是都長高了不少。」

  如瑾三姐妹起身謝過,紛紛在下首椅子上坐了,唯有小少爺藍琨被乳母抱著一提才放到椅上。藍澤立時皺了眉,衝著藍琨眼睛一瞪:「多大了還整日讓乳母抱著,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藍琨性子有些隨董姨娘,在人前膽子很小,本來見了藍澤就有些畏縮,這一罵更瑟縮了幾分,腦袋差點要垂到肚子上去。藍老太太就在一旁道:「你才回來,拿小孩子作什麼筏子,剛才問你為什麼這麼早回來,你還沒給我說明白呢。你二弟在哪裡,怎麼不見跟你一起?」

  藍澤就放下藍琨,轉頭繼續跟母親說話:「……京中事務理順得差不多,想回來早點給母親籌備六十壽誕之事,所以沒等二弟,留他在那裡善後收尾,我先回來侍奉母親。二弟他這時候應該也在路上了,過不多久就到家,母親不必擔心。」

  如瑾坐在那裡忍住了心中激動,定下神來細細算了算時日。此時距離叔父藍泯上京不過月餘時間,也就是剛到京城就往回趕的樣子,而且還必須要日夜兼程才行。若說為了籌辦壽誕,根本用不著這麼著急,前一世父親可不是這樣做的。

  想起此生各種因果牽連,想起已經發生了變化的人和事,如瑾十分想知道是什麼讓父親如此著急趕回來。

  難道是叔父藍泯跟父親挑撥了什麼,惹得父親匆匆回家興師問罪?想來想去,似乎唯有這樣一個解釋,如瑾不由暗暗觀察父親對母親的態度。然而看了一會,發現父親對母親雖然比以往略有關注,但卻看不出什麼惱怒之色,一時又覺納罕。

  藍老太太皺眉道:「我的壽辰還有些日子,這麼急著回來做什麼,看你這樣子趕路一定吃了不少苦,趕緊回去換了衣服歇著,明早再來見我。」

  藍澤起身應了,跟母親作揖告辭,就要出門。秦氏也忙站起來道:「那麼媳婦先回去伺候侯爺,婆婆您也早點安歇。」藍老太太點頭,秦氏便帶著兒女跟在了藍澤身後。

  如瑾幾人將父母送回幽玉院,因藍澤要梳洗更衣,不便多留,紛紛告辭離去。臨走時如瑾看了秦氏一眼,秦氏給她一個寬慰的笑。當著父親的面如瑾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先走。剛出門卻發現幾個人提燈沿著迴廊過來,近前卻是劉、董兩個姨娘和跟著藍澤回來的賀姨娘。

  見了如瑾姐弟幾個從正房出來,劉董兩人笑道:「姑娘和少爺慢走,我們和侯爺請個安就出來。」

  朱紗燈籠光暈如霧,照出兩個姨娘刻意裝飾過的容顏,雖都已是三十許人,但平日保養得宜,胭脂釵環的精致妝扮之下都有幾分動人之態,劉姨娘溫柔婉轉,董姨娘纖質楚楚,雙雙站在那裡,也是引人注目的。

  如瑾想起母親今晚鬢邊似是隨手簪上的幾枚細小玉蘭,不經意間流露的清致之美,與兩人的刻意梳妝形成鮮明對比。不由唇角一勾:「兩位姨娘快去,父親正要盥洗更衣。」

  兩人裊娜而去,如瑾看著兩人背影,尤其是董姨娘用煙紫絲絛束起來的纖腰,心中微微冷笑。母親自有清貴風致,不過是從不和人爭什麼罷了,若真在這上頭留了心,又豈是尋常脂粉可比。

  落後幾步的賀姨娘這才走到如瑾面前,聲音輕快:「許久不見,姑娘一切可好?」又跟藍如琦幾人打了招呼,說道,「我去給太太請安,姑娘和少爺先請。從京中帶了些小玩意回來,明日收拾了箱子,我親自送到各院去。」

  如瑾笑道:「有勞姨娘惦記,大老遠的還給我們帶東西。」

  「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姑娘和少爺能看上眼就是我的福氣了。」賀姨娘眼睛瞇成兩彎弦月,笑起來像是早春燕子呢喃,清脆歡快。她是幾個姨娘中年紀最小的一個,才二十多,膝下沒有兒女,平日行事說話偶爾還帶著少女時節的習慣。

  如瑾不由細看了她兩眼,見她一副家常裝扮,不像其他兩人那樣惹眼,遂道,「姨娘一路勞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不耽誤姨娘了,改日再敘。」

  賀姨娘笑著和幾人道別,向前進了秦氏正房。

  如瑾出了院子,和藍如琦等人道別後獨自帶丫鬟回房,走出好遠之後,回頭仍能看見幽玉院明亮的燈火。不知那幾人在母親房中作何形態,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會像以前那樣明目張膽地爭風吃醋麼?

  父親房裡的事,她不便多管,也不便多說,唯有期盼母親能穩住心態,拿出對待東府的精神來和幾個妾室周旋了。經了這許多事,想必母親也不會再和往日一樣了罷。

  只是想起父親莫名其妙的突然歸家,又不免略微不安。

  站在那裡盯著幽玉院的燈火怔了一會,如瑾默默歎息一聲,踩著滿園月輝緩緩走回梨雪居。自從見了幾個姨娘,她因為父親歸家而激動的心情,已經平復了。

  *     *     *     *     *

  次日晨起,還在梳妝時青蘋就稟道:「今日品霞歸家待嫁,一早在外頭等著給姑娘請安。」

  自從得了如瑾和秦氏的允許,品霞深恐時長有變,讓家裡忙忙地和遠房表哥那邊議了親,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十。如瑾知道後給她放了假,讓她早些在家準備婚嫁之事,因此她十分感激,臨走時非要進來磕頭。

  如瑾便讓她進屋,待她端正跪地磕了三個頭,才笑著讓她起來。「以後再見時,就該稱你一聲『興旺媳婦』了,再不能叫品霞姑娘。」

  品霞羞得紅透了臉,低著頭跟如瑾道謝。如瑾道:「不用總將謝意掛在嘴上,等你完婚進來,雖然不能再做丫鬟,但也有地方給你安置,你若真要謝我,以後好好做事就是了。」

  品霞忙道:「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太太和姑娘。」

  如瑾在首飾匣子裡挑髮簪,比了半天選一支玉蘭托潤珠的素銀插在髮上,似是想起了什麼,對品霞道:「你說你表哥在回事處做事?」

  「是,得主子們恩典,他在那裡做一些雜事。」

  如瑾狀似無意道:「讓他留意打聽打聽,看我父親是不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不然往日出門一般都是算好了行程上午到家,怎麼昨日那麼晚,真讓人心疼。若真是日夜兼程,這些日子不免要多做些滋補的飯食,免得父親傷了身子。」

  品霞連忙點頭應了,「奴婢這就去問,問好了就給姑娘回信。」

  如瑾遣她下去,梳妝更衣完畢,早早過去幽玉院給父母請安。過去時藍澤和秦氏也已起了,如瑾進屋時,秦氏正給藍澤整理外袍的領子,藍澤看她的目光很是柔和。如瑾心中稍定,上前福身:「父親、母親安好。」

  秦氏連忙停了手,讓丫鬟自去伺候藍澤,拉著如瑾坐下說話:「今日這樣早。」

  如瑾笑道:「想多陪父親一會,許久不見,十分想念父親。」

  藍澤轉臉過來,語氣溫和:「聽說你前陣子生了一場大病,如今可好利索了麼?」

  他待兒女向來淡淡的,若是說話也多是教導甚至訓斥,一貫會撒嬌討好的藍如琳都不敢跟他玩笑,像這樣的關切自是十分罕見。如瑾訝異之餘,更多是歡喜,這表明母親和父親的關係有所緩和,連忙站起答道:「已經全都好了,讓父親惦記,女兒不安。」

  藍澤道:「需要好好調理,別落下病根,若跟你母親似的常年用藥就不好了。不過你母親如今卻好了許多,看起來不似以前那樣弱不禁風。」

  說著看了一眼秦氏,秦氏低頭,當著女兒有些尷尬。如瑾看父母之間相處的樣子,不似以往井水河水的冷淡,心中感到十分寬慰。

  待到午間下學回來,如瑾先到了幽玉院探望,進去時發現父親並不在屋裡,想起昨夜兩個姨娘的刻意妝扮,如瑾未免朝後院方向看了看。秦氏道:「說是外頭有事,用過早飯就出府了。」

  如瑾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卻又覺得奇怪,便問:「父親可說是什麼事沒有,是不是置辦壽辰的東西?」

  秦氏道:「你祖母壽誕還早,不用這麼急著置辦,我覺著應該不是。但是他也不說,只道是去看朋友。」

  什麼朋友需要歸家第二天就忙忙去看,如瑾心中疑惑。但並不能想出頭緒,便提起另外一事:「昨晚姨娘們過來請安……」

  秦氏神色略冷了一些,「左不過跟以前一樣,打扮好了過來奉承罷了,只可惜她們錯了主意。」

  往日若是藍澤出門很久才回來,歸家第一晚不是在外院書房歇下,就是在某個姨娘那裡,昨夜留在幽玉院已經很不尋常了。如瑾知道這和秦氏對其態度的轉變有關,也與送進京裡的那兩個侍女有關,但卻不好明說這些,只笑道:「她們不知道父親此時掛念著您掌家的事,肯定有許多話要跟您說,怎會理她們。」

  秦氏點頭道:「昨夜你父親確實問起這個,問我怎麼突然就管起事來,我自然說是你祖母的主意,老人家生病之後未免多思多慮,一時興起交待身後事也是有的,他倒理解。」

  如瑾沉吟:「這麼說來,叔父那邊事先沒挑撥什麼?」

  若是之前聽了人家挑撥,以父親的性子應該是不會如此輕易罷休,憑母親幾句解釋就能應付過去的。但藍泯又怎會不搬弄是非,難道說……

  如瑾想起臨行前暗中對素蓮素荷的囑咐,莫非這兩個婢女真有助力,勸解了什麼讓父親沒有偏聽偏信?

  只聽秦氏有些哭笑不得:「這事……我卻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她面上帶了些尷尬,躊躇半晌才道,「上午素荷過來請安,說……說素蓮暫時回不來,過陣子跟你叔父一起回來。」

  如瑾愣了愣,腦中飛快轉了幾轉,才略略反應過來母親到底在說什麼。

  「這……」如瑾也不由得尷尬起來。涉及父親和叔父身邊人的事情,她真是不好細問。然而,事關東西兩府之高低消長,卻又不能不問,一時間也是紅了臉。

  秦氏輕輕咳了一下,道:「說是你叔父上京的路上,有次跟身邊長隨說起咱們兩邊相爭種種,商議著要怎麼跟你父親告狀,被素蓮無意中聽到了,回去商量了素荷……最後她自告奮勇就去……去你叔父身邊了。」

  秦氏說得有些吞吐,細節之處也不能言明,只能大致讓女兒知道梗概。但如瑾也明白過來了,不禁暗歎這兩個丫鬟真是膽大,竟然自己做了這樣的主張。

  原本送這兩人上京,就是母親為了緩和跟父親的關係,她們在父親跟前說些好話也是情理之中,但讓如瑾意外的是她們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不僅攏住了父親,還不惜捨身去攏絡叔父。這短短月餘的時間裡,兩個侍女能將事情轉圜到如此地步,讓父親沒對母親產生成見,想必很是費了一番力氣。

  好好的姑娘家,一輩子就這麼……

  如瑾不由道,「素蓮那邊……恐怕藍如璇母女不能相容,您也知道段姨娘在東府是什麼境況。素蓮如此實在是犧牲太大,若是那邊狠毒起來,或許會傷她性命,紅橘之事就知道那邊有多狠心。」

  提起這個,秦氏又想起來一樁事:「你不說我差點忘了,聽說東府那個周大林喝酒喝死了,就在幾天前。」

  如瑾驚訝過後卻也平靜下來,「喝酒喝死,想必也只能哄不知情的人罷了。」

  秦氏點頭,歎口氣:「她們太毒辣了些,所以今日素荷稟報後,我也驚了一大跳,生恐素蓮出事。當年我不過是一時好心救了她娘一命,誰料她忠義至此。當日挑人送上京,也是她自發要報恩替我解圍……」

  如瑾低頭默默半晌,木已成舟,卻也無法。又涉及長輩,她怎好置喙。想起張氏和藍如璇的惡毒,只為素蓮擔心不已,「素荷還好,日後自然能得母親照拂,素蓮在那邊的話若是有閃失,實在讓人不能心安。」

  想了一想,如瑾突然眉頭一揚,「她為了母親捨身,我們自不能虧待她,待她回來只看東邊態度了——若是真不能容她,少不得要去敲打敲打,讓她們母女知道厲害。」

  「……你是說?」

  如瑾道:「胡家送來的東西,輕易就能讓她們一敗塗地。我之所以不用,只不過在等待時機。」

  *     *     *     *     *

  陪著母親又說了一會話,用過午飯,如瑾自回梨雪居歇息。

  一回去就有青蘋來稟:「品霞傳進信來了,聽跟著侯爺的人說,侯爺昨日午間就到城裡了,先去了佟太守家裡盤桓許久,到了晚間才回來。」

  「佟太守?」如瑾一驚。

  難道,父親的突然歸家和佟太守有關?到底是什麼事讓父親家都不回,先要到他那裡駐留半日?想起那日和佟太守一番對話,如瑾心中隱隱驚跳。

  「今日父親出門莫非也是去找佟太守?」

  青蘋搖頭:「這卻不知道,待要跟侯爺出門的人回來才能打聽了。」

  如瑾捏緊了帕子,「讓興旺多多留意這些事,事無巨細都來稟報我知道。」

  青蘋見如瑾臉色嚴肅,忙應了出去跟品霞傳信。如瑾不禁在房中坐立不安,總覺得有什麼不可控制的事情正在發生,像是烏雲一般黑沉沉壓過來,投下幽暗可怕的巨影。

  到了晚間的時候藍澤回府,如瑾不久就得到了消息,他日間果然是去會佟太守了。如瑾不禁更加擔憂。

  晚間用過飯,如瑾藉著要親手給父親烹茶,將父親留在了母親房裡坐著。秦氏在一旁做針線,藍澤靠在榻上捧著一卷書閒看,如瑾執著熱湯輕巧流暢做著烹煎事,不一會茶香便盈滿了整個屋子。

  藍澤放下書來,抬眼看了看女兒,頗為感慨:「多日不見,你長進了許多。」

  如瑾微笑:「女兒本來就懂一些皮毛,只不敢在父親跟前獻醜罷了,今日捨臉試一回,若是烹得不好,父親可別笑話。」

  「噫,說話也比往日討喜了。」藍澤似乎對女兒的轉變十分不解。

  秦氏手中針停了一停,沉默著復又繼續。如瑾道:「是女兒以前不懂事,不知道在父母跟前盡孝承歡,只一味左著性子胡鬧,今後可不會再那般模樣了。」

  說著捧了一盞新茶奉上,熱氣裊裊,香味撲鼻。藍澤看了看茶盅,頷首微笑,很是滿意地接過去,瞇起眼睛品了一口,贊道:「好茶!」

  如瑾一笑,特意選的松林問道圖樣的一套盅子,淨白潤瓷上細細金線勾勒著古樹與行旅,最是對藍澤的脾氣。又奉了一盞給母親,見父親心情很好,如瑾便放下湯壺,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父親喜歡就好,能哄著父親母親開心是女兒最大的福分,女兒一定會惜福。」

  藍澤詫異道:「這麼說起這些來了?」

  如瑾又歎了一口氣:「原是我見了佟家秋水姐姐的樣子,心有所感罷了。我和她性子本就相像,如今看她境況如此,不得不細細思量以往行事,方才悔悟以前全都錯了。」

  藍澤皺起眉頭,揮手遣退了屋中婢女:「佟家的事情你知道?」

  「父親也知道麼?佟家似乎並未張揚此事,一般親友都不曉得呢,父親才回來怎會……」如瑾面露驚訝,只做不知父親出門之事。

  藍澤道:「我見過佟太守了。」

  秦氏不知道底細,見父女倆這樣對話不禁相問,如瑾便將佟秋雁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秦氏驚道:「怎會這樣!怪不得你連番去佟家。」

  「女兒素與秋水姐常來常往,當日那位貴人闖花園的時候女兒也在場。」如瑾一臉愁容,「事後知道秋雁姐那般遭遇,女兒心裡難過得很。秋水姐不拘小節的莽撞害了秋雁姐、害了佟家,女兒便知自己也得改了性子才好,不然若闖了禍可要帶累父母。」

  秦氏聽了也是感喟,藍澤卻對此不以為然,大手一揮:「內宅短淺見識。怎就是害了佟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此番恐怕還是大好機會。」

  如瑾心中一跳。怕什麼來什麼,父親果然有心沾染此事。天家皇族,豈是輕易能夠借勢的!

  「父親的話女兒有些聽不明白。」如瑾試探相問,「佟太守似乎很擔心與長平王扯上關係,女兒常見書上說伴君如伴虎,私下忖度,恐怕跟皇子有牽連也是諸多凶險。佟太守這麼久不宣揚此事,想來也是怕女兒不能站穩腳跟。」

  藍澤呵呵一笑:「你倒還算有些見識,不枉讀了那麼多書,只不過也是管窺一斑罷了。向來大功業都來自大凶險,藍家祖上若不是跟著太祖起事,也不會有我們今日的富貴。如今太平盛世無有烽煙,佟家一個小城太守,想要潑天富貴又要從哪裡下手?」

  說起這些藍澤頗為興起,不禁起身在屋中踱了幾步,大有縱論天下的慷慨之氣,紅光滿面。如瑾只看得心中憂懼。

  什麼潑天富貴,就算有,也是佟家的,父親又在這裡意氣風發什麼?想來,他是跟佟太守有過密議了,恐怕這次匆匆返家也是因了此事。

  越想越提心吊膽,如瑾勉強跟著笑了兩聲,又倒了一杯茶奉上,「女兒自然比不上父親見識深遠,只是看了幾本史書胡亂議論。曾見書上記載前幾代陳朝之時,有魏丞相嫁女於皇子,並暗中推波助瀾左右擁立儲君事,一時風光煊赫,最終卻落得罷官抄家的下場。丞相尚且如此,又何況佟家小小一城太守,何況秋雁姐尚無名分?佟太守若安分也就罷了,若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恐怕他家禍事不遠。」

  藍澤聞言,滿臉意氣漸漸變成了不鬱,皺眉看著女兒:「你怎麼會有這樣想法?佟家素與我家相交深厚,說這樣不吉利的話,難道你盼著人家有禍事。」

  「女兒怎敢盼著他家起禍?」如瑾一見父親如此,就知道方才的話他完全沒有聽進去,心中焦急,勉強耐著性子柔聲勸解,「慢說父親和佟太守以朋論交,就是女兒自己也跟秋水姐姐親厚,自然希望他家安穩長久。只是若佟太守不自量力,恐怕是不能安穩的。正因為親厚之故,女兒才為他們著急。」

  藍澤有些煩躁,擺了擺手:「無需多慮,大人的事你們閨閣女兒不要摻和就是了。再烹盞茶來吧,方才的都涼了。」

  如瑾眼見勸解無用,眉間不覺籠上一層鬱鬱之色,低了頭再次燙盞烹茶,卻幾次不小心將茶水溢出盞外。

  秦氏看在眼裡,為女兒擔心,放下手中針線衝藍澤笑了笑:「侯爺胸有丘壑,自然見識不凡,您說佟家沒事就是沒事。不過,左右是人家的事情,侯爺倒是不必為此勞神費思,且安坐喝女兒的茶就是了。」

  不料藍澤聽到「左右是人家的事情」眉頭就是一凝,沉著臉瞅了秦氏一眼,哼了一聲,「婦人之見。」說罷將盞中有些涼了的茶仰頭飲下,也不等如瑾再烹新茶,站起身來彈了彈袖子,「我去書房坐一會,你早些歇了吧。」之後挑簾而去。

  秦氏愕然看他遠走,臉色漸漸暗了下去。如瑾眉頭越皺越緊,父親如此固執不聽人言,該如何是好?

  母女倆一個默坐榻上,一個對著熱氣騰騰的茶湯蹙眉深思,半晌後聽得秦氏一聲自嘲的輕笑。「不過稍微給些好臉色,就真把我當作任他訓斥的賢妻了。」

  「母親!」如瑾驚醒,只顧思慮佟家的事情,忽略了母親感受。母親那樣的性子,肯低下頭來討父親的好,心裡該是怎樣的委屈。如今父親不管不顧拂袖而去,一點情面不給,卻將母親置於何地。

  正想著如何勸解,秦氏卻朝著女兒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跟他鬧,我要做最賢惠大度的正室夫人。就為了這管家權,我也得當個好媳婦,讓他看著,讓老太太看著。」

  如瑾望著母親沒有一絲笑意的眼睛,將那雙眸子深處淒涼的堅定看得分明,心中一酸,上前幾步,伸出雙臂輕輕環住了她。

  「母親別傷心,他脾氣不好,咱們不跟他計較。您還有我呢。」

  秦氏抬手拍拍女兒的頭:「是,母親有你,又有什麼好怕的。」

  如瑾突然就想到瀲華宮的那個早晨,也是和母親這樣抱著,那時候母親的身子多瘦啊,她一隻胳膊都能圈過來。現在母親好好的在身邊坐著,她還煩惱什麼呢。父親不聽勸,她再繼續勸就是了,總不會讓藍家跟商氏皇族沾上分毫,總要保著這份家業。

  想到這裡,如瑾直起身子笑了:「母親,我給您重新烹一盞新茶。」

  秦氏點頭,含笑看著女兒行雲流水的動作,眼裡淒涼漸漸消退。過了一會,她主動開言道:「你方才跟你父親說的話,我都聽明白了,你思慮的極是。只是看你父親那個樣子,恐怕是想要淌佟家這趟渾水,他跟佟太守素來走動得勤,只怕他一意孤行。」

  如瑾見秦氏情緒好轉,慢慢將自己讓品霞打聽的消息說了出來:「父親也許早已拿定了主意。上次見到佟太守,我就覺他不是個甘心逆來順受的,想必會有一搏,卻未曾料到他會將主意打到父親身上,可歎父親又雄心勃勃。」

  秦氏道:「我雖然不如你看的書多,但伴君如伴虎這道理也算略略知道。你父親只顧著重振家業,性子又倔、腦子又不靈光,在家就能被幾個小妾唬弄,在外面想必也會被人左右,說什麼塞翁失馬,要是沾了佟家,我看是禍大於福。」

  如瑾擔心的正是這個。身為女兒,她自然知道自己父親是什麼樣子的人。說起為人處世的圓滑機靈還不如叔父藍澤,又怎能去與浸淫宦海的那些人打交道,只怕這次就被佟太守誆得不輕,否則他好好一個侯爺,作甚對人家女兒做妾的事大發感慨,多半是已經起了心思藉此謀算自家前途。

  卻不知,這樣的謀算是何等危險!

  想起前世父親那荒唐的獲罪,不過是因為祭太祖時略有失儀,事後就被有心人扣了重重罪名,直至最後家族傾頹,人頭落地。恐怕記在史冊上,也是分外荒誕的一筆。

  絕對不能讓父親起這種心思,絕對不能!

  如瑾叫了青蘋進來:「跟品霞說,讓她表哥盯緊了外院的事情,父親一舉一動都給我稟報清楚!父親若去見佟太守,想法子弄明白他們在談什麼。」

  *     *     *     *     *

  伺候一連幾日,如瑾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因每次父親去和佟太守相談時,必會遣退隨從。如瑾心中擔憂越來越甚,因為父親出府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有時是去找佟太守,有時卻不知道見的是什麼人,頗為神秘。

  「姑娘,去外頭走走吧,太陽快落山了,外面也不會太熱,西邊池子裡開了荷花。」青蘋見如瑾總是悶悶不樂,這日飯後便勸她。

  如瑾亦知此事急也急不來,索性去外面轉轉也好,於是帶了丫鬟到園子裡散心。到了荷花初綻的時節,小池塘裡半池碧綠色的蓮葉田田如蓋,紅蓮與白蓮交錯盛開,夕陽餘暉下婉約如靜女。如瑾站在碎石甬路上,看見池子對岸迴廊凸出處一角朱紅色的涼亭。

  當日就是在那裡,她驟然落水,之後生了許多日的病。今生也是從那時開始的,因而再看見那亭子,不免感慨良多。現如今,亭子自然是加固防護得十分妥當,再不會有欄桿鬆散致人落水的事情發生,然而,如今面對的種種事端,又有哪件亞於落水的凶險了?

  如瑾默默看了亭子一會,看著夕陽的光線漸漸從亭蓋上移開,直到那裡成了一片昏暗不清的輪廓。

  「走吧。」沒有看景的心情,再好的荷花也不過草木。

  繞過池塘朝前散了一會,又去花房看了看盆栽的各種花卉,天色就完全暗了下來。前方灰濛濛的地方出現了一盞燈籠,快速朝這邊移過來。

  「可找著姑娘了!」是碧桃。之前她又去各處閒聊走動了,並不在身邊。

  如瑾讓她在前引路,「告訴過你多少回了,行動間穩重一點,別老風風火火的給我丟臉。」

  碧桃喘勻了氣,揮手讓另外幾個小丫鬟退後一些,這下跟在如瑾身邊低聲道:「是奴婢忙著告訴姑娘好消息,所以心急了些。姑娘,流言的事情有眉目了,您猜是怎麼回事?」

  「賣什麼關子,直說吧。」如瑾陷在為父親擔憂的情緒中,聽了這樁本是惱人的事情,反而覺得成了一種調劑。

  碧桃提著燈籠,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道:「小三子挺靈透,這次也找了凌先生那些市井朋友幫忙,人多辦事快,那些人又是三教九流的很熟悉地頭,順籐摸瓜就摸出了眉目……」

  「是怎麼回事,你快說,別讓姑娘著急。」青蘋都忍不住催了。

  碧桃哼了一聲:「說起來真讓人不敢相信,這些不著邊的流言,竟然是從咱們侯府老人那裡傳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范嬤嬤那老貨。」

  青蘋有點愣:「……哪個范嬤嬤。」

  「還有哪個,以前咱們院子裡的,姑娘的乳母啊。」

  「啊?」

  青蘋吃驚不小,如瑾倒是如常,只微微牽了牽嘴角:「她還是這麼能幹。只是,恐怕不是為了朝我報仇這麼簡單罷。」

  碧桃猛點頭:「姑娘猜得對。她呀,她最近跟香竹的娘來往可密切了。」

  香竹?劉姨娘……如瑾臉色一冷,就知道劉姨娘沉默安靜得太不正常,藍如琳受了那樣的委屈,她怎麼會無動於衷。

  「最近市面上的流言到了什麼程度?」已經許多日過去了,如瑾覺得,行事之人大概也該添些新東西進去了。

  碧桃笑道:「沒什麼,還是那樣子,姑娘別擔心,這不已經查出她們了麼。」

  如瑾站住腳,瞄了她一眼:「你說謊的時候眉毛就會翹高。」

  「……」碧桃下意識抬手去摸自己的眉毛。

  「說。」

  「是……」碧桃縮了縮脖子,低聲道,「這兩日開始傳當日為凌先生投水的小姐……正是咱們侯府的……」

  如瑾慢悠悠道:「所以正好聯繫起我的落水重病,是麼?」

  碧桃沒敢接話,外頭確實有很多人這麼聯繫,而至於侯府小姐落水生病的事情為何連街邊賣菜的都一清二楚,不用想也知道是有心人在背後鼓搗了。

  如瑾沉默著走回了梨雪居,沉默著洗漱更衣,將要就寢時,坐在床邊笑了笑。「我也需得行幾件刻薄事了,不然什麼人都敢欺負到我頭上。」

  *     *     *     *     *

  藍澤幾日不曾在秦氏那邊歇息,晚間多在幾個小妾房中。這一日晚飯後去了劉姨娘那裡,劉姨娘自是殷勤侍奉著喝茶用點心,臨睡前親自替藍澤打水洗腳。

  藍澤靠在軟墊上坐著,稍稍一低頭,就能看見劉姨娘薄衫領口裡若隱若現的桃紅色抹胸,隨著她撩水的動作,那抹顏色就時不時更清晰幾分。藍澤手中本來捧著一卷書,無意中低頭看了一眼,回頭看了幾行字之後又忍不住再看一眼,最後索性扔了書,直接伸手將劉姨娘下巴抬起來。

  劉姨娘臉一紅,別開眼:「侯爺做什麼。」

  藍澤笑道:「不洗了,收拾了吧。」

  劉姨娘自然明白,紅著臉匆匆替藍澤擦乾雙腳,端盆出去交給丫鬟,飛快洗乾淨手後,對鏡整了整頭髮,又在臉上撲了一層淡胭脂色的香粉,低頭看看領口,將領子朝兩邊拽了拽,露出更多的抹胸顏色來,這才回身進了內室。

  丫鬟香竹伺候在外間,見裡面說笑幾聲後就沒了聲音,便悄悄退出去,匆匆跑到前頭小廚房去要熱水。小廚房的婆子見她此時來要水,自然知道為什麼,笑道:「侯爺又在劉姨娘那裡了?回來才幾天,大半日子都過去,到底有舊年的情分在。」

  婆子笑得和善,香竹卻聽出了話裡的意思。所謂舊年情分,不過是說劉姨娘當年是藍澤的婢女罷了。於是笑笑:「您說得對,侯爺待我們姨娘情分深厚,自然與別人不同,羨慕也羨慕不來。」說罷提了一壺熱水走開。

  婆子在後頭不服氣的冷哼幾聲,香竹只當聽不見,白了一眼徑自回後院。說風涼話又有什麼用,曾是婢女又怎樣,誰得寵、誰遇冷,明擺著呢。這樣想著,腳步也輕快了許多,一路小跑就回了自家院子。

  卻不料剛進外頭堂屋,耳邊就聽得藍澤含了怒氣的呵斥:「……你說!說啊!」接著就是劉姨娘嚶嚶的哭聲。香竹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水壺,悄悄走到內間門外屏息聽著。

  「……侯爺,妾身真的不知道啊!侯爺您……」

  劉姨娘含混不清的哭訴被藍澤打斷:「不說是吧?呵!好,好呢!我才走了幾個月,你真是夠本事!今日你不給我說清楚,別怪我不念這許多年的情分!對,我也不用念什麼情分,左右你心裡是沒這情分的……」

  香竹聽著不對,趕緊一掀簾子進屋跪了下去:「侯爺您息怒,姨娘可是整日念著您的,就算做錯事也請您包涵,姨娘最關心的就是您。」

  噗!一團烏漆漆的東西兜頭砸在香竹臉上,砸得她臉上火辣辣的。她卻也不敢喊疼,定睛去看砸過來的東西,卻是一雙還沒做完的灰色布鞋,鞋面很長,一看就是男人的尺寸。

  「睜開你的眼睛仔細認認這東西,還有這個,從鞋裡掏出來的!」藍澤又摔下來一個物件,指著香竹怒道,「她不說,你說!你若也敢跟我嘴硬,先拖出去打死。」

  香竹差點沒被最後一句嚇死,戰戰兢兢去瞅另一件東西,一看之下幾乎魂飛魄散,臉和脖子騰地一下子燒起來,連手背都是紅的。

  「這……這……」她再不敢看那東西一眼。桃紅色的香囊,玉粉色的繡線,繡了兩個赤條條的男女糾纏在一起,白花花晃在眼前,差點沒讓她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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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27 PM

079污言相向

  「這……這東西從哪裡來的……」香竹唬得話都說不利索了,頓時明白了藍澤發怒的根由。這樣的東西怎麼會……

  香竹偷偷去看主子,不妨卻跟劉姨娘的目光對個正著。「死丫頭你看我幹什麼,還不快跟侯爺解釋清楚,這東西不是我的!」劉姨娘吼她。

  香竹反應過來,立刻爬到藍澤腿邊磕頭:「侯爺您息怒,這醃臢玩意真的不是姨娘的,姨娘是什麼樣的人您不知道嗎,闔府上下最知禮懂事的就是她啊!」

  「不是?」藍澤冷笑,鐵青著臉將床上鋪蓋都掀到了地上,「不是她的,怎會藏在她褥子底下?」

  劉姨娘只穿了貼身小衣,大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面,手中提著一件外衫遮住胸口,橫流的眼淚沖花了晚妝。「侯爺……妾身真的不知道啊!妾身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東西……香竹你說,你整日給我收拾床鋪的,你根本沒見過這東西是不是?」

  「是!」香竹慌不迭點頭。

  「她是你的奴才,自然要給你遮掩。」藍澤一腳蹬翻了桌子,青瓷茶盞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劉姨娘和香竹全都嚇得俯在地上磕頭,藍澤素來以端方態度示人,就算生了氣也不過是冷哼幾聲,此時這種暴怒的樣子她們別說見過,就是想都沒想過。

  院子裡另外還有一個小丫鬟和兩個雜役婆子,已經全都被驚醒了,戰戰兢兢跑到屋門口聽動靜,然而誰也不敢進去相勸,只管大眼瞪小眼。

  片刻後又聽屋裡乒乓一陣響,不知又砸了什麼。一個婆子有點害怕,小聲嘟囔:「要不要告訴太太去?侯爺從來沒發過這麼大火,恐怕姨娘受不住啊。」

  「你傻了,這怎麼能讓太太知道,不是給姨娘沒臉麼……」另一個婆子數落她。

  「什麼事不能讓我知道?」

  淡淡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嚇得幾人都是一驚,連忙回頭去看。黑漆漆的院子裡,八盞燈籠兩溜排開,秦氏一身煙紫對襟妝花褙子,釵環齊整,扶著丫鬟的手款步而來,不慌不忙走到廊下。

  「太太!」幾個僕婢慌忙行禮。

  秦氏垂眸掃一眼幾人,又看了看內寢窗上映照出的人影,聲音有些冷:「深更半夜,你們院子裡鬧騰些什麼,吵得董姨娘都不能安眠。董姨娘,是不是?」

  眾丫鬟身後這才慢慢騰騰挪出一個人,怯怯道:「……也不是睡不著,就是聽了動靜不知道是什麼事,一時慌了手腳,所以才去稟報太太的……既然太太來了,妾身這就回去,免得添亂。」說著就要往遠蹭。

  秦氏叫住她:「且別忙走,看樣子侯爺發了很大脾氣,你留下幫忙勸勸。」說罷也不看她,徑自帶人進了屋子。孫媽媽笑著朝董姨娘道:「姨娘,一起進去勸勸侯爺吧?」雖是詢問,那語氣卻是不容董姨娘推脫的。

  董姨娘無法,知道此番是躲不開了,只得磨蹭著跟在孫媽媽身後,隨著秦氏進了屋子。藍澤的火氣還沒發完,匡噹又是一個瓶子扔到了地上,正好摔在剛剛走進內室的秦氏腳下。

  「侯爺這是怎麼了?」秦氏低頭看了看粉碎的瓷片,抬腳繞過去走到藍澤跟前。

  香竹跪在那裡不敢動,見人來了,慌忙將椅背上搭的一件外袍拽下來,給劉姨娘披到身上權作遮擋。然而那外袍也是輕紗的,其實遮不到什麼,秦氏掃了一眼就別過頭去,向藍澤道:「侯爺有什麼事也別著急,且容劉姨娘穿上衣服,不然這麼多下人看著呢,以後讓她怎麼做人?」

  劉姨娘裹著紗衣,狠狠咬住了嘴唇。既知道我會沒法做人,為何要帶著這麼多人進屋?來得這樣及時,來得這樣巧……劉姨娘心頭一震,抬頭盯住秦氏。

  「穿衣服!瞪著太太做什麼!」藍澤突然發作。劉姨娘趕緊低下了頭,跪行幾步,匆匆將床上一團揉皺的衫子胡亂穿上。

  秦氏歎口氣:「也怪我莽撞了,沒想到屋裡是這個情形,不該帶這麼多人來。」說了揮手遣退了丫鬟們,只剩了孫媽媽和董姨娘在屋裡,這才繼續跟藍澤說話,「侯爺,什麼事讓您發這樣大的火氣,嚇得前頭董姨娘睡不著覺,這才把妾身叫來看看。」

  地上跪著的劉姨娘就狠狠盯了董姨娘一眼,董姨娘低頭也不說話,只是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嬌嬌怯怯的。

  然而藍澤此時卻也沒心情去欣賞她的嬌柔,黑著臉坐到椅上。秦氏便問劉姨娘:「今日事你伺候侯爺,卻鬧成這個樣子,做了什麼你自己說吧,好好認錯,我幫你跟侯爺求個情。」

  劉姨娘一臉羞惱,別了頭不開口。孫媽媽上前幾步,拾起了地上扔著的鞋子和香囊,眉頭一皺,遞到秦氏跟前,「太太您看。」

  秦氏臉色一變:「什麼東西,快扔了!」

  於是孫媽媽將東西又放到地上,董姨娘在一邊看得分明,頓時用帕子捂住了口:「這……劉姐姐,這是你的東西嗎……難怪侯爺生了這麼大氣,你真是……侯爺待我們不薄,你怎可……」幾句話吞吞吐吐的說完,那邊藍澤的臉色又暗了幾分。

  「不是我的!」劉姨娘深恨,跪爬兩步抱住了藍澤的腿,「侯爺您聽妾身說,這東西絕對不是妾身的,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您要替妾身做主!」

  秦氏便看向董姨娘:「是你叫了我來的,你且說說,你知道些什麼?」

  董姨娘嚇了一跳,頓時也跪了:「侯爺太太明察,妾身可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住得近,聽見這邊有動靜才去喊太太過來的,妾身是為侯爺擔心,對此事一無所知……劉姐姐,你不認錯就罷了,何苦拉扯旁人。」說著,同樣嚶嚶哭了起來。

  藍澤眉頭深鎖,頓時煩躁:「都閉嘴!哭什麼哭。」

  「侯爺,要麼您且回前院休息?這麼晚了,總不能讓您熬壞了身子,讓素荷服侍您歇了吧。妾身留在這裡替您問問劉姨娘,還有董姨娘幫襯著,您放心,一定給您查清楚。」秦氏柔聲勸道。

  藍澤也是覺得頭大如斗,又顏面盡失,索性一揮袖子:「你且問她!」說罷一腳甩開劉姨娘,黑著臉走了。

  「侯爺慢走。」秦氏福身行禮相送,派了幾個丫鬟伺候藍澤離開,回過身來,淡淡看住了劉姨娘,「有什麼話想說的,你就好好說吧。」

  *     *     *     *     *

  天光初透的時候,南山居雜役婆子早起開門,一眼看見門外跪著個人。

  婆子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睡迷了還在夢中,然而再睜開眼睛看時,確確實實那裡是有一個人。長髮披散,不飾釵環,一身紅裙鮮亮得如同天邊彤雲。

  「又是鬧哪一齣?」婆子心裡嘀咕著。她還沒忘記大姑娘藍如璇門外長跪的事情,最後鬧了好大的動靜,還牽連了人命。這一次,這位又想幹什麼?

  忐忑著上前,婆子朝那人福了福身:「五姑娘,您這是?」

  藍如琳抬起素白的一張臉,「替我通傳,我要見祖母。」

  婆子唬了一跳。藍如琳臉色慘白得像鬼一樣,眼睛紅紅的,神色淒厲,頓時讓她想起了戲台上亂竄亂跳的地獄小鬼,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匆匆忙忙就跑進去通稟。

  藍老太太還沒睡醒,吉祥出來聽了消息,站在廊下看了看大門外那圖火紅的影子,臉色平靜,「再大的事也大不過老太太的身子,且讓她等著。」

  婆子有點擔心:「萬一有急事呢?要麼姑娘還是秉一聲吧,咱們犯不著為她擔這干係。」

  吉祥笑笑:「要是急事太太早就來了,豈會是她跪在這裡。」

  婆子頓時醒悟,暗悔自己心眼不好使,大太太是五姑娘的嫡母,有什麼事值得她繞過嫡母直接來跪老太太?想必是跟太太有關的事了。這可不是底下奴才能摻和的,婆子朝吉祥笑著道謝,慢悠悠走回大門口回話去了。

  於是藍如琳就在外頭跪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直到老太太睡醒起床,院子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才聽到老太太要見她的消息。她踉蹌著起來,顧不得腿腳酸麻疼痛,進了門一路扶著抄手迴廊的欄桿朝正房走。

  卻正好遇到如瑾從後門那邊進來,見到她,如瑾笑道:「五妹今天真早。腿怎麼了,如何走路一瘸一拐的?」

  藍如琳恨恨看了如瑾一眼,也不說話,繼續拐著腿腳朝門口走,明麗的紅裙沾了灰塵,長髮披散著一直垂到腰下。如瑾一直目送她進屋,嘴角淡淡勾起。

  須臾秦氏陪著藍澤來了,如瑾上前請安,藍澤就要進屋去見老太太,如瑾低聲道:「父親是否等會再去?五妹在裡頭,她一早就在這邊跪著,想必是為劉姨娘求情,您現在進去恐怕讓她沒臉。」

  藍澤皺了眉:「她摻和什麼!她是主子小姐,太太才是嫡母,豈有她為了劉氏跟我唱反調的道理。」說著一臉怒氣走進房中去了。如瑾和秦氏對視一眼,相繼跟上。

  裡頭藍如琳正跪在羅漢床前痛哭流涕,藍老太太一言不發陰沉著臉,見藍澤進去才道:「你屋裡的事自己處理好,別鬧得雞飛狗跳惹人笑話。」又向秦氏道,「把五丫頭管好了,教教她什麼是侯府小姐的體統。」

  「祖母!」藍如琳哭得哽咽,「您開恩救救姨娘吧,她一定是遭人陷害了,只求您給個恩典留下她,容孫女去查清楚事實!」

  藍老太太眉頭一凝,藍澤上前喝道:「回你院子裡去,還有沒有規矩了!」回頭吆喝丫鬟們,「將她帶回去。」

  丫鬟們不敢怠慢,上前半拖半拽的將藍如琳弄走了,出去老遠還能聽見藍如琳的哭喊。藍老太太抬眼,陰著臉注目藍澤和秦氏:「昨夜我睡得不安穩,卻原來是府裡出了這樣的事。」

  「讓母親煩惱是兒子的罪過,兒子一定會……」

  「我不管你一定會怎樣,詳細如何我也不問,只告訴你一句,你若不要臉面,襄國侯府可是要的!」藍老太太厲聲打斷藍澤。

  藍澤連忙低頭:「是……兒子這就將劉氏送回娘家去,再不讓她進府。」

  藍老太太一擺手:「回什麼娘家,讓她自裁。」

  「母親……」藍澤一驚,抬頭看見藍老太太不動如山的神色,終是沒敢分辯。

  藍老太太目光在秦氏身上打了個轉,最後閉了眼睛:「你們下去吧。」

  *     *     *     *     *

  幽玉院正房裡,秦氏沉默著坐在窗邊,耳邊兩滴玉墜子隨著她偶爾的偏頭而輕輕晃動。如瑾站在一邊,秦氏看著窗外,她看著秦氏背影,這樣沉默了片刻,如瑾終於忍不住開口:「您不用愧疚,一切都是女兒做的。要她自裁也是祖母的決定,您無需傷神。」

  秦氏回過頭來,衝女兒輕輕的搖了搖頭:「瑾兒,母親不愧,也不悔,須知污女子清名比直接殺人更惡毒,她污你,現今這是罪有應得。」

  握住了女兒的手,秦氏歎口氣:「我只是覺得……」

  「祖母她心中必會疑母親。」如瑾接過了話,「早晨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了。她毫不猶豫處置劉姨娘是為了保住父親和侯府的體面,並不等於她認為劉姨娘有錯。所以母親日後行事說話要更加小心,別讓祖母心中忌諱更深。」

  秦氏點頭:「我知道。但我適才顧慮的也不是這個,而是你。」她將如瑾拉到身邊坐下,輕輕撫摸如瑾披下的青絲,「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察覺和布局的,我什麼都幫不上你,你受了這麼多污蔑陷害,我身為母親卻不能為你分憂。」

  「您怎麼能這樣想。」如瑾柔聲勸她,「比如昨夜您做得就很好,藉著董姨娘的摻和,順勢把她捲進來,既不會讓父親疑心您,也讓董姨娘脫不了嫌疑,這都是您思慮周到的緣故,而且……」

  話未說完,孫媽媽進來了,微微皺著眉。她是去後院盯著劉姨娘的,因為此事不能宣揚,按著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暗中處置,所以處置之前要將劉姨娘看住。此時見孫媽媽這樣回來,秦氏不禁問道:「怎麼了?」

  孫媽媽告罪:「是奴婢辦事不力。劉姨娘聽說自裁之事後哭鬧不休,董、賀兩個姨娘又在跟前,後來五姑娘也跑去哭,院子裡……」

  如瑾站起來:「我去看看。」

  「瑾兒,你去恐怕不妥,還是我去。」秦氏下榻穿鞋。

  「那麼一起去。」

  如瑾扶了母親,帶著一眾丫鬟婆子走到後院劉姨娘居所,未曾進院就聽見裡頭哭聲震天,夾雜著劉姨娘和藍如琳含糊不清的怒罵。周圍幾條路上都有些下人遠遠聚著看熱鬧,幽玉後院的所有人更是堆在院中。

  秦氏進去,眾人連忙行禮退到一邊,唯有劉姨娘仍在屋裡鬧著,藍如琳被人攔在屋外正在哭喊,見秦氏進來立刻跑過來:「你們這些蛇蠍歹毒的壞人!為了爭寵竟然敢污蔑姨娘,還要殺了她!秦薇、藍如瑾,你們全都不得好死!要是你們敢殺她,我就殺了你們!我一定會給姨娘報仇的!」

  丫鬟們連忙上前將藍如琳擋在五步之外不讓她近前,但她的話清清楚楚喊了出來,在場眾人無不變色。董賀兩位姨娘面面相覷,賀姨娘閉緊了嘴巴,董姨娘縮著身子躲在丫鬟身後。

  如瑾上前兩步,靜靜看著藍如琳,「你還有什麼話,接著說。」

  藍如琳披頭散髮,狀似瘋癲,身上全是方才與婆子們撕扯打滾沾上的灰土,兩只耳墜子丟了一只,另一只似乎在撕扯中傷到了耳垂,周圍一片血跡。

  「藍如瑾,你這個口蜜腹劍的東西!就是你害了嬸娘,害了大姐,如今還要來害我姨娘!你以為把我們全都害死你就能得意了?呸!父親連正眼都不會看你,你那高傲裝給誰看?私底下還不是跟男人不清不楚的,連城裡販夫走卒都知道藍家出了你這個賤人,一輩子你都嫁不出去!」

  如瑾唇邊漸漸漾開一抹虛淡的笑,如霧中花,水裡月,清冷而朦朧。「這就是你要說的話?也沒什麼新鮮的。」

  回過身來,將院中諸人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董、賀兩個姨娘身上。「你們聽見她說的話了麼?」

  兩人低頭,不敢不答,各自道:「……聽見了。」

  「聽見了,就去告訴父親知道,現在就去,一字一句學給他聽。孫媽媽,你跟著去。」

  兩個姨娘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動彈。如瑾笑道:「不去麼?也好,想必你們亦覺她說得沒錯,那麼我自己去告訴父親好了,或者,直接去告訴祖母。祖母今晨處置了劉姨娘,再處置兩個也不嫌多。」

  董姨娘身邊藍琨的乳母韓媽媽也在,聞言忍不住說道:「三姑娘何苦欺負我們?姨娘怎樣也是您庶母,又沒做錯事,您要處置也得說出道理來。」

  如瑾臉色一沉,身後碧桃立刻上前:「韓媽媽,主子說話有你插嘴的份麼,不知道你是哪裡學來的規矩,真讓人開了眼界。」

  如瑾道:「掌嘴。」

  「是。」碧桃帶了幾個婆子立刻上前,七手八腳將韓媽媽按住,辟辟啪啪就是十多個耳光,頓時打腫了韓媽媽一張老臉。

  「哎唷——我活了這麼大歲數真是沒臉見人了!辛辛苦苦奶大了三少爺卻遭了這個罪。三姑娘真威風,攆了自己乳母,又來動弟弟的乳母,我看咱們侯府以後也不用雇乳母了,不然都得給三姑娘攆出去……以後三少爺也不用襲爵繼承家業,索性讓三姑娘繼承了最妥當!」

  韓媽媽腫著臉哭天搶地,董姨娘聽得分明,臉色就是一變,待要說話,那邊如瑾已經笑了:「哦,原來你準備讓琨弟襲爵來著。父親正當盛年,世子都還沒立,你卻比朝廷還著急。董姨娘,不知道這主意是您教給她的,還是她自己老糊塗胡思亂想的?」

  董姨娘白著臉匆匆上前跪在秦氏腳邊:「太太,妾身絕對沒有這個想頭!您明察,都是這個老貨胡言亂語。韓媽媽你還不住口,惹惱了三姑娘,小心姑娘趕你出府。」

  韓媽媽被打得暈頭轉向,只顧著給自己掙臉面,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猶自在那裡哭喊鬧騰。如瑾看向賀姨娘:「既然董姨娘絆在這裡不得脫身,就勞煩賀姨娘跟父親去說一聲?」

  賀姨娘眼睛眨了眨,看看狼狽的韓媽媽和董姨娘,立刻點頭應了:「姑娘客氣,說什麼勞煩不勞煩的話呢,我這就去。孫媽媽,咱們走吧?」孫媽媽立時上前跟她同行。

  藍如琳在後頭叫嚷:「站住!你敢去!」賀姨娘只瞥她一眼,腳不沾地的走了,氣得藍如琳直罵。

  這邊秦氏叫董姨娘起來:「多大點事,跪什麼。別說侯爺如今就琨兒一個兒子,就算以後其他姬妾再有子嗣,只要我不能得子,琨兒也是理所當然的長子,難免大家會想到這上頭,你這樣思慮也不為過。」

  董姨娘連忙告罪:「妾身不敢。妾身絕對沒有這樣想過。再說三少爺的母親是太太,妾身不過是個姨娘,想這些又有何用。」

  如瑾走到她跟前,伸手將她攙了起來:「您本無錯,卻非要跪在母親跟前,讓人看了以為母親對您有多嚴苛呢。」董姨娘就要分辯,如瑾緊接著道,「姨娘方才有句話說錯了,韓媽媽惹了我是不假,但我已經掌嘴懲罰她了。至於她以後若真的被趕出府去,那也和我無關,我想大概是因為她左右爵位繼承事,犯了朝廷的忌諱,您說是不是?」

  這樣一頂大帽子壓下來,董姨娘臉色已成慘白,看了看韓媽媽,一狠心點了頭:「姑娘說得對,是她為奴不安分,自不量力,居心叵測。」

  「既然您這麼明白事理,就帶她回去好好管教吧。石竹,送董姨娘回房。」如瑾吩咐完畢,徑自走到藍如琳跟前:「五妹,咱們再來說說你。」

  「你這個賤人,不知廉恥、心狠手辣,你有什麼花言巧語!」藍如琳狠狠一口唾沫啐到如瑾臉上。

  「姑娘!」青蘋連忙拿了帕子上前來擦,如瑾擺手止住了她,只當沒有這回事,閒閒笑著看向藍如琳。攔著她的婆子們見她突然做出這種事,慌忙將她拽開如瑾身邊一丈之外。

  「五妹,你一個侯府裡深居簡出的閨閣小姐,口口聲聲說外面販夫走卒在議論我不知廉恥,敢問你是從何得知的這些消息?是你親耳聽販夫走卒說的,還是親口與販夫走卒對質的?」

  「你……」藍如琳噎住。

  如瑾向前一步,「你說我害了嬸娘,害了大姐,敢問我害了她們什麼?她們好端端在東府裡過日子,哪裡損失了一星半點?」

  「你、你讓嬸娘丟了管家權,你讓大姐在亭子裡……」

  「哦,事到如今你還敢提這個,想是在屋裡做針線餘興未盡。」如瑾一句話堵住了她,又道,「什麼叫嬸娘丟了管家權?原來你對祖母的決定是這樣以為的麼?今日院子裡這麼多人,想必祖母很快就會知道你的話。」

  藍如琳愣住。如瑾又道:「你說母親為了爭寵污蔑劉姨娘,不知污蔑了她什麼,說出來讓大家聽聽?」

  「你……」這種事藍如琳如何說得出口,說出來,恐怕眾人關注的就不再是秦氏爭寵不爭寵,而是那雙鞋子到底是誰的了。

  如瑾臉色一冷:「懲罰劉姨娘是祖母的決定,是父親的首肯,根本原因在於她做錯了事,與母親何干?而且,母親本來想著等祖母氣消之後去跟前求情,你這樣不管不顧的鬧出來,若是祖母怒氣更甚,豈非害了劉姨娘?」

  藍如琳重重冷哼一聲:「說得好聽,秦薇會好心替姨娘求情,你哄誰呢!」

  「住嘴!」

  門口猛然一聲厲喝,藍澤帶著賀姨娘腳步匆匆進了院子,滿院僕婢慌忙行禮。秦氏也朝藍澤福了一福:「驚動侯爺了,是妾身做事不力,未能好好約束妾室和五丫頭。」

  如瑾轉過身來,朝著藍澤行禮告罪:「是女兒勸不住五妹,恐怕事情鬧大了丟了侯府臉面,不得已才請父親過來震懾。」

  藍澤一眼看見如瑾臉上未曾乾涸的唾液,氣得手指發抖,「這可是五丫頭吐的?」

  如瑾沒言聲,默默掏出帕子擦乾臉頰,藍澤也就知道了答案,上前就給了藍如琳一個耳光:「不敬嫡母、辱罵姐妹、口出穢言,體統全無,這許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說著一迭連聲叫下人,「堵了她的嘴給我關到屋子裡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放她出門!」

  婆子們不敢怠慢,連忙掏帕子堵了藍如琳的哭鬧,兩個力氣大的一人抬頭一人抬腿,扛著她就朝曉妝院方向奔去。如瑾默默看著藍如琳的狼狽,臉上被唾過的地方還有涼意。啐一口又能如何,到最後,這樣的發洩也不過是更給自己找麻煩罷了。

  院子裡這才算清淨下來,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誰都不敢吱聲。這裡一靜,屋中劉姨娘的哭聲就顯露出來。

  藍澤臉色更黑,看一眼滿院子的下人,生怕裡頭劉姨娘嚷出什麼來丟了他的臉,立刻大手一揮:「都給我出去!」

  眾人自是不敢違逆,爬起來紛紛用最快的速度退出了院子,只剩下秦氏如瑾母女與貼身僕婢,還有賀姨娘。藍澤衝如瑾和賀姨娘道:「你們也出去。」這才帶了秦氏走進屋裡。

  如瑾恭送父母進屋,站起身來朝賀姨娘笑了一笑:「多謝姨娘幫襯。」

  賀姨娘心中一凜,趕緊笑容滿面地說:「姑娘不必客氣,為太太和姑娘分憂本就是我分內之事。」

  如瑾與她並肩出了院子,賀姨娘就要告辭回前頭自己房裡去,如瑾以手遮陽抬頭看了看天:「經了這麼一鬧未免讓人心中煩悶,姨娘若無要緊事,不如陪我走走散心?」

  賀姨娘笑道:「只要姑娘不嫌我話多吵鬧,我自然願意得很。」

  天空晴好如藍琉璃,日光穿過高大的梧桐木,點點碎金灑在地上,點綴芳草萋萋。兩人漫無目的到處亂走著,沿途僕婢紛紛退避行禮,萬分恭謹。賀姨娘就道:「姑娘方才氣勢非凡,消息傳得快,下人們都怕了。」

  如瑾偏頭看她:「你未曾見過我如此模樣,是不是?」

  賀姨娘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如瑾便道:「想必你這次回來,已經發現我變了吧。」

  賀姨娘略微躊躇,謹慎接口:「姑娘以前出塵若仙,如今似神,凜然難犯。」

  「姨娘不必這樣小心,我別無他意。只是想讓姨娘知道,我這番轉變,也是經了一些事的無可奈何。」恰好走到西邊池塘附近,如瑾坐到亭廊扶椅上,側著身子看向對面小亭,伸手指了指,「姨娘可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賀姨娘朝那邊一看,想了一想,「聽說姑娘曾在那裡落水。」

  如瑾點頭:「就是那裡。並不是意外。」

  賀姨娘一驚。如瑾接著道:「亭欄無端鬆脫,我落水重病,病中藥物卻被人做了手腳以致高燒遲遲不退,母親在莊子上被人匆匆召回,報信的人卻說我性命堪憂,驚得母親也差點有了危險,她素年的身子你是知道的。」

  賀姨娘呼吸急促,已經想通了關竅。

  「姨娘,這還不算狠的。三月三春宴四方亭裡,有人安排了小廝進去,又誆騙我進亭更衣,那小廝身上還帶著男子寫給我的信箋,當日賓客家的姑娘都在亭子附近玩耍,若真出了什麼事,你該知道我會落到何種境地。虧得我事先察覺,躲過一劫,然而此後依然步步維艱,到如今我一應用具吃食都要留心,稍不注意就會為人所謀。」如瑾長長舒了口氣,「所以姨娘,我今日成了這個樣子,都是迫不得已。」

  賀姨娘臉上驚疑不定,捏緊了手中香帕。兩人的丫鬟都退開在幾丈之外,屏息侍立著。當如瑾停住了口,周圍就只是一片寂靜,唯有遠處蟬鳴一聲接一聲嘶嘶作響於枝頭。

  沉默良久,賀姨娘才十分小心地開口:「姑娘跟我說這些……」

  她停住不言,淨瓷一樣白潤的臉上有著忐忑的神色,一雙烏潤的杏眼怔怔看著如瑾。如瑾露出一個寬慰的微笑:「姨娘不用為難,我說這些,並不是讓你悄悄透露給父親,這些事憑據無根,說與誰聽誰都是不信的。」

  「那麼姑娘?」

  「姨娘,你只需想,我為何不和劉姨娘說這些,為何不和董姨娘說這些?」如瑾溫和的回應她的注視,「只因為姨娘之中你心地最是純善,對我和母親並無惡意,不像她們各個心懷鬼胎,就算有些小心思,也只不過是盼著父親多關切你一點,盼著自己能在府裡安然度日罷了。」

  賀姨娘臉色有些紅,剛要解釋幾句,卻聽如瑾一聲低低歎息,似是午後荷塘上的微風,還未曾拂動蓮葉半分,就被灼熱的日頭融掉了。

  「姨娘,想必你也明白,想要在府裡安然度日,只有父親的關切也許還不夠,沒有子嗣,你終究是不能立足深穩。就像我母親沒有兒子,這麼多年,侯夫人當得也並不牢靠。而此事,正是我今日要和你說的。」

  賀姨娘這下當真是驚訝了,如瑾一個姑娘,跟人討論生育子嗣之事本就奇異,何況兩人又是庶母與嫡女的關係,她仔細看看如瑾神色,卻並未在她臉上看到任何羞赧,只是一片坦然。

  「姑娘想要說什麼?」

  如瑾從袖中掏出一角錦緞來,是她自從到手後就日日攏在袖子裡只待時機的東西。「姨娘可認識這個?」

  「這是……」賀姨娘拿過緞子看了兩眼,立時篤定道,「這很像我一件衣服的料子。」

  「正是那件帶著香氣的亮錦褙子,往常見你穿過,我還有些印象。」如瑾緩緩道,「不久前因為查了針線房貨商的虧空,那貨商為了脫罪討好,供出了當年舊事,說是有人特意送了帶香氣的染料讓他們染錦緞,後來這錦緞便成了幾位姨娘和我母親的衣服。母親嫌香氣重未曾穿過,幾位姨娘可都是經常上身的。那香味經年不散,想必如今還有,姨娘自可悄悄找懂行的人問問看,那香氣到底是什麼。」

  賀姨娘先是愣怔,轉瞬間想起如瑾方才所說的子嗣之事,頓時一驚,「姑娘你是說……是說……」

  「姨娘進府年頭不短了,身體康健卻一直無由所出。」

  如瑾未曾明言,賀姨娘卻全都明白了,只是還是不敢相信,臉上驚疑之色越來越深,緊緊捏著帕子,指尖都掐得泛白。

  突然她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姑娘且坐,恕我不能相陪了。」言罷帶人匆匆而去。

  如瑾看著她走遠,緩緩靠在朱欄椅背上,對著逐漸沉下去的餘暉緩緩瞇起了眼睛。

  「姑娘,您把那件事跟賀姨娘說了?」碧桃近前輕聲問。

  「說了。」如瑾淡淡道,「以後的事就看她如何了,她若有本事,我就省了許多力氣。她若沒本事,只當幫她一把罷了。」

  碧桃深深點頭:「身邊這麼多不省心的,真是該找個幫手了,姑娘思慮極對。」

  如瑾閉著眼睛沒有說話。她並不害怕敵人太多,也不怕日日與人周旋,她只是怕一些尚未清晰的事情,怕出了什麼變故以致自己有心無力。若能多一個幫手,快一些平滅身邊層出不窮的陷阱,她也許會有更多的經歷去應付其他的事……

  比如,父親連日來到底在謀劃什麼,要怎麼才能阻止他?

  *     *     *     *     *

  這一晚藍老太太的晚飯是由秦氏伺候的,飯前飯後,秦氏說了許多劉姨娘的好話,請求婆婆能夠網開一面勿再傷生。藍老太太先是無動於衷,待到後來見秦氏求得十分誠懇,這才發話說:「你房裡的事你自己決定吧,若要留她,那麼就找個地方禁足安置下來,不許她再出來見人就罷了。」

  秦氏道謝退出,臨出門前老太太又緩緩說了一句:「你們妻妾的事情我不管,只是不要傷了侯爺和府裡的體面。」

  秦氏凜然稱是,回去後叫來如瑾說了當時情景,如瑾道:「無妨,祖母疑心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即便疑您,還是給了您體面,這就是她對您和諸位姨娘的態度了。而且,外頭流言傳得那樣厲害,您在此時處置劉姨娘,祖母未必不會聯想。」

  秦氏道:「看你祖母方才的神色,我去替劉氏求情是對的,她對此事似是很滿意。」

  「自然。白日鬧了那麼大的事,若是再悄悄處死劉姨娘,恐怕就不是壓事,而是更讓旁人揣測懷疑了,所以即便您不去求,恐怕祖母也會收回成命。」

  秦氏想了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搖頭笑道:「你的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如何能想出這些東西。」

  笑了一會,卻又皺起眉頭,「瑾兒,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幫我參詳——今日在後院,劉氏急怒之間,對著你父親說出當年她滑胎的事情來,說是我做下的。你父親自然是罵她胡說,但過後會不會心中生疑……」

  如瑾只是一笑:「左右又與您無關,您怕這個做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也不好查了,父親疑也是白疑。」

  秦氏又要說話,如瑾道:「我知道您顧慮什麼,雖與您無關,但若父親起了疑心也是對您有妨礙。母親且別憂煩,現下正有一個由頭可以添這個漏子,只要父親但凡露出一點疑心,您自把這事透露給他不就成了。」

  秦氏頓時也醒悟過來,「對,我倒把這個忘了。」

  如瑾歎道:「父親這麼多年被叔父哄著,講什麼兄弟情分,我看只怕是他一廂情願罷了,單從素蓮之事就可看出叔父對他情分不深,說不定還有什麼想頭。」

  「兄弟離心,妯娌暗害,這哪裡還像個家。」秦氏感歎。

  「錢因雙戈喪盡古今人品,富貴人家,原本就是難有真情的地方。如今我們所求的,也只不過是母女至親幾人的安穩罷了。」

  如瑾涼涼一歎,心中卻又蒙上了一層陰影。父親頻頻出府與人商談的事情,到底會不會破壞她一心所求的安穩長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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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28 PM

080東府攤牌

  這一夜如瑾睡得不好,從幽玉院回來本就晚,待到收拾妥當躺下已經快過了亥時。在極其睏倦的時候不能就寢的話,過了那個睏勁,頭腦反而精神了,於是只得默默對著床帳子發愣。

  白日的畫面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裡轉悠,藍如琳、劉姨娘、董姨娘、賀姨娘,還有滿滿一院子的僕婢,以及祖母和父親俱都沉著的臉……自從東府消停了之後,家裡是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這是自己一手極力促成的局面,最終進展順利,得償所願,可如瑾心裡卻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尤其是,在這樣靜謐漆黑的夜裡,獨自在帳中默數自己呼吸的時候,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

  她不得不承認,她不喜歡做這樣的事,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前世的時候,她喜歡雪、喜歡梅、喜歡晨霧如煙、喜歡月華似水、喜歡靜靜捧著卷冊細讀、喜歡悠閒對著初綻的芳華品一盞茶……可是這一世,似乎已經沒有這樣的時間與心情了。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揣摩人心以及爭鬥設局之上,就算踏月對花,也是白白浪費了風景。

  如瑾無聲歎了一口氣,卻不敢將氣息綿延太長。恐怕歎息一久,自己又要生出前些時候那些無益的多愁善感。在這樣事事未曾妥當的時節裡,任何動搖心志的情緒都不能任之漫延。

  好了,就這樣吧。她默默對自己說著,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     *     *     *     *

  兩日之後,安置劉姨娘的屋子被下人們整理布置出來了,是在園子西北角最偏僻的所在,再往北就是院牆,院牆之外則是府外的地界了。

  那裡植了一片松林,是早年建府的時候按陰陽先生的吩咐布置的,單純為了府第風水,卻是與整個園子的景致並不相容,平日也就少有人去。劉姨娘將要居住的地方,就是松林後頭一個明暗兩間的小房子,是以前堆放園中雜物的所在,近些年不大用了,一直空閒著,此次便收拾了出來。

  藍澤本想要劉姨娘回娘家去,能走多遠是多遠,免得讓他見到心煩,老太太則擔心人出了府也就將污事帶出了府,以後萬一傳揚開來於侯府臉上無光,是想讓劉姨娘乾脆消失的心思。秦氏兩邊遷就著,最後也只能將人安置在府裡最不起眼的所在,關她一輩子,以後就當府裡沒這個人罷了。

  然而一切收拾妥當之後,劉姨娘卻死活不肯搬過去,直將屋中收拾行李的一應僕婢全都趕了出去。「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平日我可虧待過你們?如今見我遭了難不說給主子想辦法,反而要幫著別人將我挪出去!實話告訴你們說,我就算死在這裡也不會搬去庫房住!」

  她院中一個婆子低聲嘟囔:「……姨娘您別罵我們了,這都是太太的吩咐,我們當下人的豈敢不聽。再說……再說那邊也不是庫房,我去看過,都已經收拾好了,真是能住人的地方……」

  「滾!」婆子話沒說完,劉姨娘一面鏡子就砸了過去。近來幾日她屋子裡的東西是遭了秧,藍澤那晚砸了一通之後,這兩天又被她自己發脾氣砸了不少,連素日鍾愛的五斗妝台上種種精巧擺設都未能幸免。

  「你們這群黑心的東西,跟她們一樣全都黑了肚腸,看著侯爺對我好就想盡辦法害我,我真是命苦……」劉姨娘撲到床上哭了起來。

  消息傳到秦氏那裡,秦氏就要帶了人去看。如瑾正在跟前,便攔住了母親,「什麼樣的人也值得您親自去。」

  孫媽媽道:「還是奴婢去看看,她若不肯,就著人綁了她一路穿園子抬過去。好好的體面不要,也由不得別人不給她臉了。」

  如瑾想了一想,秀眉輕挑:「媽媽不必如此費勁,她若是不服,就算綁了過去也不會消停,難道還要整日派十個八個的人專門去盯著她不成。」

  「姑娘的意思是?」

  「媽媽替我轉些話給她聽。」

  如瑾低聲囑咐幾句,孫媽媽眼睛一亮,挑起暖玉色的湘竹簾子匆匆帶人走了。如瑾撫著衣襟上煙青絲線結成的雙魚盤扣,喃喃低語:「若不讓她明白自己有多愚蠢,她永遠會這麼自作聰明的鬧下去。」

  那邊孫媽媽來到劉姨娘院中,香竹和其他三個僕婢正在院子裡扎手站著,臉上都是為難之色。屋裡傳出劉姨娘嚶嚶的哭泣,後門左右有些看熱鬧的婆子在探頭探腦,一見孫媽媽過來,全都縮脖子躲了開去。

  孫媽媽獨自進了房門,立時一個香露瓶子就砸了過來。「你來做什麼,催我快去嗎?我死也不去,我要見侯爺!」劉姨娘哭得眼睛紅腫,嗓子都啞了。

  孫媽媽反手關了房門,撫一撫鬢角,冷笑了一聲:「姨娘想要見侯爺,是要告訴他你和范嬤嬤勾連之事麼?」

  「……」劉姨娘頓時一臉震驚,忘了哭鬧。

  「姨娘既然說是有人陷害你,那我就告訴你一句話,因果報應,天理循環,你陷害污蔑別人,老天爺自然看得見,這次就是你自食惡果了。」

  孫媽媽盯著她:「你認為自己被害得很慘、很委屈?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和范老婆子得逞,姑娘會有多慘?無辜的凌先生又會有多慘?如今不過是罰你在園子裡閉門思過,有吃有喝死不了,你還鬧騰什麼?」

  劉姨娘臉色不斷變幻,震驚、恍然,最後成了怨毒的恨。「原來是你們害我……我做這些,還不是因為你們害五姑娘,還不是你們先挑起的!」

  「五姑娘自己上躥下跳地找事,跟別人何干?」孫媽媽冷哼,「有其母必有其女,五姑娘年紀小本事不夠,你也只比她多吃幾年鹹鹽罷了,都是自作聰明的蠢貨。范嬤嬤已經被太太趕出城回老家去了,再也別指望能進侯府,你若再不老實,北角松林邊的小屋子也不配住。」

  「你們別得意,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總有人會讓你們……」

  「姨娘是指方婆子?」孫媽媽一句話就將劉姨娘震在當地,「可惜,方婆子已經主動投了太太,若不是她獻上姨娘的攢花點金珠釵一支,成了這次的證物,也許侯爺還會對姨娘心存憐憫……噢,對了,還沒告訴姨娘,正是從范嬤嬤堂弟那裡搜出了姨娘的珠釵,他雖然聞風跑了,但留在家裡的鞋子尺寸可和姨娘床上的一般大小。」

  「你……你……方婆子這個老東西,拿了我那麼多錢……」劉姨娘頓時想起了事發的那一天,就是方婆子來訪,在她屋裡密議了好一會……定是那個時候,定是這老東西趁她不備,將醃臢東西放進了她的床鋪。

  「姨娘,誰心裡沒桿秤?討好你還是討好太太,只要不是傻子都掂量的出來吧。」

  劉姨娘驚怒攻心,眼睛一翻就要暈過去,孫媽媽道,「侯爺不在跟前,姨娘不用裝暈了,好好的收拾東西搬過去是正經,不然萬一哪天您和范嬤嬤編造流言的事情鬧出來,恐怕任太太再怎麼求情,老太太也不會留下您的命了,還得連累五姑娘。」

  孫媽媽打開房門走出去,打眼看看院中不明緣故的香竹幾人,道:「香竹與姨娘最是貼心,自然要跟去伺候姨娘終生。其他三人若不願去就到管事媽媽那裡掛名,等著分派別的差事。」

  香竹臉色一白,其他三人不禁喜上眉梢,恭恭敬敬朝孫媽媽行了大禮。孫媽媽將帶來的人都留下:「你們幫手給姨娘收拾東西,務必在日頭落山之前搬過去。」

  「是!」眾人齊齊應了。

  屋內,劉姨娘再無半點哭聲,就連眾人進去收拾都沒再阻攔,只癱在椅上呆呆地坐著,最後任人將她半攙半拽的弄到了松林小屋。

  自此,只有香竹一人與她相伴,屋子十丈之外就有管林子的婆子看守,又添了兩個婆子過去名為伺候實為看管,劉姨娘整日不得走出松林半步,一應吃穿用具都由人送過去。香竹的父母也是府裡下人,陸續被打發到莊子上做活去了。

  外面街頭巷尾的流言,在凌慎之那些市井朋友的幫助下也漸漸壓了下去。那些人中頗有好狠鬥勇之徒,整日在街上閒晃著,聽誰議論凌先生就過去一頓胖揍,嚇住了不少人。隨後關於富家小姐有孕和平民丫頭退親的真相也被有心人揭開,原本就是和凌先生無關的。范嬤嬤聰明地利用確實發生的事添油加醋,雖然比憑空的流言更可信,但若事實一旦揭開,編出來的東西也就站不住腳了。

  藍如琳被藍澤禁足在院中,尋死覓活鬧了幾次,只換來藍澤更重的責備,連房門都不讓她出了,沒過多久就匆匆給她尋了一門親事,乃是馮主簿家的一個親戚,剛剛點了外省縣令,家中獨子比藍如琳大了四歲,正好議親。

  雖然門第不般配,以藍如琳庶女的身份來說也是太委屈了,且是越過了做姐姐的如瑾和藍如琦先訂親,禮法上也有些說不通,但藍澤對藍如琳實在頭疼,又覺得她的性子嫁給高等門第會惹禍,經人一提便定下了。藍老太太對此沒說什麼,只說既然妹妹訂了,也著緊給如瑾和藍如琦尋著。

  藍澤當場應了不假,回到房裡,秦氏和他商量的時候,他卻說:「且不忙,等一陣子再說,母親那邊你先敷衍著。」

  「侯爺,瑾兒和琦兒都到了年紀,不好再拖了罷。等一陣子是等多久呢……」

  「不急,最多兩月。」

  藍澤沒頭沒腦的話讓秦氏十分費解,隔日如瑾獨自與她在房中時,就悄悄將此事和如瑾稍微透了一些。如瑾頓時一驚。

  「父親最近出去的次數倒是少了,但我覺得更加不安,劉姨娘出了那樣的事他也只發了兩次火,過後還是興致很高的樣子,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似的。」如瑾焦躁地將手中茶碗轉得飛快,蹙眉思慮,「他說等兩個月,到底在等什麼……真是,我們在外院的人手太少了,只憑幾個人能打探的消息有限,父親做了什麼我們完全不能知道。」

  經過了內宅這麼多的事,每次雖然凶險但也安然度過了,可這回……如瑾第一次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她重生之後的時間還是太短了,沒有容她從內宅騰出手布置外宅的工夫。

  父親到底在等什麼,難道他所做的事情還跟自己親事有關麼?如瑾暗暗心驚。

  猶記前世,她名聲雖然被污,卻也用不著非上京不可,但父親就是一意孤行地送她去選秀,最後才落得那般光景。這一世,父親又在籌謀什麼?

  *     *     *     *     *

  似乎這個夏天出奇得熱,剛進七月,大清早也有暑熱漫進屋子來,悶得人再也睡不著。因為擔心著父親,如瑾這些日子一直沒能安睡,常常在半夜被噩夢驚起,然後只能睜著眼直到天亮。

  這個早晨她難得迷濛著睡了一會,卻很快就被熱醒。「拿碗蓮子湯來,要冰過的。」她坐起來喚婢女。

  值夜的青蘋已經起了,正在外間收拾,聞聲立刻走了進來,看見如瑾一頭一臉的汗,連忙拿帕子給她擦去。「姑娘,還是別用涼東西了吧,雖然天熱,但您脾胃一向虛弱,奴婢給您拿碗溫的來可好?」

  如瑾只穿了一件淡月白色薄綢寢衣,雖然極其輕薄,但也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只覺難受。「打水給我沐浴。」看了看一臉擔憂的青蘋,最後還是聽了她的勸,「溫的就溫的,去拿吧。」

  青蘋笑著去了,幾個近身伺候的丫鬟打了熱水進來,將水兌好,請如瑾到屏風後去沐浴。待到溫熱的香湯浸潤了身子,如瑾這才感覺到舒坦,將頭靠在浴桶邊沿微閉了眼,任由丫鬟替她輕輕擦洗。

  「姑娘,植造房郭婆子一早遣人悄悄來報,說昨日有幾個婆子到錢嬤嬤跟前告狀去了,無意中被她知道消息,趕緊來告訴姑娘。」碧桃進屋遣退了其他丫鬟,貼在如瑾耳邊道。

  如瑾眉頭一皺,剛剛將夜裡噩夢引起的不快平復下去,泡在水中覺得舒適了些,就又有這種烏七八糟的事情來打擾。「告什麼狀?」語氣中帶了些許不耐煩。

  碧桃拿起澡帕輕輕替如瑾擦洗,一邊小心翼翼說給她聽:「郭婆子只是聽聞了風聲,但沒打聽出大概,讓您和太太晨起去請安時小心些就是。」

  「有什麼可小心的,不過是些長舌婦罷了,我們行正走直,難道怕她們惡意中傷?」如瑾閉著眼睛靠了一會,水溫有些涼了,索性不再洗,起身穿了衣服,「我倒想知道是什麼人告的什麼狀!」

  梳洗完畢去見秦氏,藍澤在那邊,兩人也是剛起不久。因為劉姨娘之事,藍澤和秦氏之間略有冷淡的關係也就重新恢復他剛回府的狀態,有一半日子都歇在幽玉院正房。給父母請了安之後,如瑾略略思忖,便狀似無意朝秦氏道:「怎麼今日看母親似乎瘦了呢?想是最近管家勞累?」

  藍澤便也端詳了一下秦氏,之後道:「似乎是瘦了些。」

  如瑾笑言:「父親不知道,母親管家以來夙興夜寐,只為府裡一應事情操心,既要緊趕著熟悉府裡各項事務,又要查補以前因嬸娘事忙而造成的疏忽,這些日子極其辛苦。您也知道,嬸娘以前管著兩個府的事情,難免有精神不濟的時候,底下人就散漫了一些,現如今母親都要一樣一樣管起來。說起來,也難免得罪人。」

  藍澤正用晨起的點心,聞言隨口朝秦氏道:「你注意著身體,有什麼事讓底下人去做。」

  秦氏執起竹林晚照方口壺給他添了茶,謝過他的關心,然後說,「侯爺不知道這些人,似乎偷奸耍滑慣了的,只要主子不留神就要做些不妥當的事情,妾身怎能事事都交給她們。」

  本是隨口一說,如瑾聽了卻暗道,正合了今日之事了,有了這句話在前,若是父親在聽到什麼不好的言語恐怕就會掂量掂量。

  一時兩人用完點心,董、賀兩位和藍如琦又來請了安,藍澤便帶著妻女朝南山居去。陪著老太太說了一會子閒話,藍老太太便突然提起了話題,朝秦氏看了一眼。

  「這幾日恍惚聽著誰抱怨來著,說是給底下人的吃穿用物都不齊全,且比以往次了一等,你留心著些,若是真有其事,一定要補上。咱們侯府堂堂的名聲在外,若是讓人知道對底下人嚴苛,未免讓人議論,傷了幾代人的體面。」

  這是很重的話了。

  自從秦氏管家以來,因為錢嬤嬤婆媳幫襯著,也就等於老太太間接掌控侯府,有什麼事秦氏和錢嬤嬤達成一致就等於順了婆婆的意,因此許多天過去了,老太太從沒在家事上親口說過什麼。

  這次當著藍澤的面提起來,又言及侯府體面,不得不讓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氏連忙站了起來,行禮告罪:「讓婆婆操心是媳婦辦事不力了,媳婦這就去查問是哪裡短了東西,若是有人故意克扣一定要她們給個交待。」

  藍老太太點了點頭,語重心長:「你前些日子查辦各處採買的商戶,做得很妥當,這次也要好好用心,誰敢中飽私囊或者弄權苛待底下人,我都不能容她。」

  「是。」

  如瑾眉頭一動,這是祖母藉著奴才說母親呢。也不知昨日那些告狀的人說了什麼,竟讓祖母疑心是母親在弄權公報私仇。和婉一笑,如瑾朝藍老太太道:「祖母所言極是,您就是不說,母親近日也念叨著要查辦一下這事呢,只是還沒抽出精神來,所以還沒跟您說起。」

  秦氏看看女兒,雖然不明白如瑾為何這樣說,但知道她所慮必是不錯的,便也跟著點頭:「正是,如今得了婆婆吩咐,媳婦更要用心盡力了。您放心,一定不讓底下人再有怨言的。」

  藍老太太頷首,又閒聊一會別的,遣眾人散去了。

  回去的路上,藍澤走在前頭,如瑾在後面扶著秦氏閒話:「母親不知道,昨日是有人跟祖母訴苦了去,所以才有了今晨這番話,我也是無意中知道此事,否則還要納悶祖母怎麼突然說起這事來。」

  秦氏愕然:「原來是這樣,怪道你祖母如此言語。只是日常底下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錢媽媽主管,想必是她事忙忽略了什麼,我去問問便是。」

  如瑾說話未曾刻意壓低聲音,前頭藍澤也聽到了,此時就回頭皺了皺眉:「這些奴才越發不像話,什麼事都去煩擾老太太,難道當你和大管事們都是擺設不成。依我看恐怕訴苦是假,告狀是真。這府裡也真該管管了!」

  如瑾暗自一笑。果然晨起那番話沒有白說,父親向來以洞察世事自詡,此時已經想當然的以為是奴才因不能偷奸耍滑而心生怨憤了。

  輕輕拽了拽母親衣袖,秦氏會意,朝藍澤道:「都是妾身前些年身子弱不能管家的緣故,讓底下奴才們不成體統了,如今侯爺只管放心,妾身自當盡力。」

  藍澤在幽玉院用了早飯就朝外院去了,今日不用上學,如瑾留在母親房裡。說起晨起之事,如瑾道:「幸是上次賞春廳走水後咱們勸祖母留下了郭婆子,她念著咱們的恩,心就向著咱們,知道通風報信。」

  秦氏歎道:「雖然通了氣給我們,但終究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麼話,我們要應對也有些困難。」

  如瑾將垂落的髮絲撫到而後,笑道:「郭婆子既然能來通風報信,定是得了確切消息的,否則不敢亂傳話。依我看,她想必知道告狀的人都是誰,之前沒說大概是不想多惹是非。母親若是盯著她問,她大約就不會隱瞞了。」

  想了一想,又道,「而且能在祖母跟前說上話的,肯定不是底下普通的僕婢,都得有些身份臉面,查起來亦不難。」

  秦氏醒過神來:「對,香綺你這就去問去查。」

  孫媽媽應聲而去,如瑾收了笑,緩緩道:「母親這次一定要拿人立個威,不然以後這種事會沒完沒了。殺一儆百,僭越告狀的風氣絕對不能起來。」

  暑熱難消,未到晌午屋子裡就放了冰。因為秦氏體弱不敢多用,只在角落置了一塊。如瑾陪著母親做針線閒話家常,實在熱了,就去屋角那裡過過冰氣,然後再回來坐下。這樣幾次之後,孫媽媽去而復返。

  「太太、姑娘,郭婆子果然悄悄說了,是園子裡幾個管事去告的狀,當時要拉她一起,她推說突然中暑回家養病去了,現在還在家裡歇著呢。」

  秦氏問:「園子裡大大小小的管事也多,是哪幾個?」

  孫媽媽到門口看了看,見丫鬟們都在外間遠處立著,這才繼續說:「一共五個,其他幾人也就罷了,一個是針線房曹管事,這是多次明著跟咱們作對的,不用想也少不了她。還有三個原是上次查商戶的時候查出她們勾結虧空的事情,想必私下有怨言。但有一個卻奇怪,不是別人,正是庫房裡剛提上來不久的副管事褚婆子。」

  秦氏疑惑:「她?她平日好好的,做事勤謹人又安分,怎會摻和這事。」

  「是呢,奴婢也想著她平日安分守己的,這次為何突然冒出來,特意去查了查,也沒查出什麼不妥來。」

  如瑾撫摸著長榻上櫻桃木矮桌精致的花紋,沉聲道:「連這種暗棋都啟用了,可見東邊又要蠢蠢欲動。平靜了這麼些日子,算一算,也到了她們耐不住的時候。」

  「瑾兒,這褚婆子是怎麼回事?」

  「母親不用管了,此事我來處理。」

  如瑾下地穿了淡青底初蕊玉蘭繡鞋,向秦氏福身告辭就回了梨雪居,叫來寒芳。「抱著你的牛角梳匣子,帶上一罐梳頭水,隨我去東府。」

  碧桃驚訝:「姑娘,這是要去……不是說要留著梳子和梳頭水麼,以防她們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不耐煩與她們周旋了。一次接一次的實在煩人,索性跟她說個明白,真刀真槍對起來,她又能耐我何。以前算計不了我,難道如今失了勢就能長本事?」如瑾一揮袖子抬腳便走,卻沒有直接去東府,而是到庫房叫了褚婆子一起。

  「三姑娘叫奴婢有何事?」褚婆子滿臉堆笑。

  如瑾叫了內院行走的小車過來,登車坐穩,只叫褚婆子跟隨。沿著園子邊緣寬闊的車道行不多時,就來到了東西兩府連通的小偏門,再往前不遠就是張氏的院子。

  褚婆子這一路上臉色很是忐忑,討好了幾句未得回應,中間想裝鬧肚子溜走,如瑾直接讓人將她拎了回來。「鬧肚子也得給我忍著,日後有的是時候讓你養病。」

  如瑾臉色清寒,褚婆子不敢再耍花樣,只得一路跟進了東府。臨到張氏院門口,如瑾下了車回頭瞅她一眼:「你如此提心吊膽,是為昨日的事擔心呢,還是為梳子的事?」

  褚婆子臉色大變,尤其聽見梳子二字之後,上下嘴唇磕碰得直哆嗦,一聲不敢言語。「看來你是知道的。」如瑾面色更寒。

  張氏已經迎了出來,雖是在家養病,一身衣衫卻都鮮亮,髮髻也光滑齊整,不知是整日如此還是聽了她來特意整飾。「三丫頭怎麼突然過來,也不派人說一聲,嬸娘好給你準備點心茶水。」

  如瑾見她又恢復了往日溫和慈祥的模樣,就知她已經轉過了心思,準備東山再起了。只是,她不想給她機會。目光在周圍丫鬟婆子身上一掃,如瑾掛了淡淡的笑:「嬸娘借一步說話。」

  之後也不等張氏相讓,自己走進了院子,徑直進了正房堂中。寒芳拉著褚婆子跟在如瑾身後,張氏一見之下臉色陡變,仔細盯了如瑾兩眼,走進屋後立即遣退了所有丫鬟,只留了林媽媽。

  如瑾一揚臉,寒芳將懷中梳匣放到了桌上,又將淨瓷小罐的蓋子打開,露出裡頭清澈澄透的梳頭水。

  如瑾不待相請就坐在了正中錦椅上,反將張氏晾在屋子當中像個客人似的站著。曲水月圓雙股釵垂下細細銀色流蘇,冰魄雪光,映照她面色清寒。

  張氏張口欲言,如瑾抬手止住了她:「嬸娘不必自辯,你若說不認識這兩件東西,不認識這兩個奴才,我也不勉強你認。只是跟嬸娘通個氣,此事已經由祖母知道,只是錢嬤嬤顧慮她老人家身體,未曾盡數稟報罷了。」

  張氏眉毛高高飛起,目光閃爍。如瑾不等她接話又繼續道,「昨日管事們所行之事還請嬸娘親自擺平,並且記住以後安分守己不要妄動手腳,否則——」

  如瑾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字說給她聽清,「否則祖母所知道的,就不再只是白礬傷我身體,而是白礬加朱砂的陰毒之事了。」

  張氏張大了嘴,臉色瞬間青白,直直等著如瑾,似是見了鬼。

  如瑾唇角彎成弦月弧度:「朱砂彩梳、白礬浸水,日日混合深入肌理,日後我就是個廢人!嬸娘心思之精細真讓人難望項背。」

  眼見張氏冷汗顆顆滴落,如瑾微微前傾身子,又細細補了一句,「只是不知嬸娘這番心思,是否能幫助大姐姐得選宮嬪,耀你門楣。」

  噗通!張氏腿一軟,重重跌坐在地上,鬢髮之上金釵滑落,精心梳理的圓月髻就鬆了半邊下來,另一邊卻被刨花水黏在一起,彷彿月亮被天狗啃了一半。林媽媽趕緊上去攙扶,但拽了幾把都沒能將主子拽起,原是張氏已經完全脫了力。

  如瑾冷笑一聲,轉向早在一邊瑟瑟發抖跪倒的褚婆子。「你以為我不認識你麼?紅橘原是你相中的兒媳婦,你跟她家已經議了親,只等年歲一滿放出來就叫你一聲婆婆。」

  「你、你你你滿口胡言說些什麼……還不快住嘴,我叫人將你打出去!」張氏癱坐在地上,手指哆嗦指著如瑾。

  「好,嬸娘若想讓更多人聽見,不妨多叫幾個人進來,侄女一定如您所願。」

  如瑾盈盈起身,款步走到張氏跟前,居高臨下看著她髮髻散亂的狼狽模樣。「我已經說了,這些事,我不逼著嬸娘認,只要您心中有數就行了。日後您若能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這些上不的台面的事情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明白侄女的意思麼?」

  說著又看了看林媽媽:「還要感謝媽媽,若不是您,我還不知道劉姨娘是被嬸娘指使。」

  「你胡說!」林媽媽臉色大變,立刻跪在了張氏跟前,「太太別聽她瞎說,我絕對忠心耿耿!」

  如瑾淡淡看了她們一眼,揚臉走出了房門。「嬸娘不必相送,侄女改日再來請安。別忘了,昨日的事情您要盡快出手,我替母親先謝過了。」

  寒芳跟在後頭快步走出,只剩了張氏、林媽媽、褚婆子三人或坐或跪的愣在地上,一個個都是臉色鐵青與慘白相交,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張氏眼皮一翻,重重倒在了林媽媽懷中。

  「太太!太太您怎麼了!您醒醒啊……」

  如瑾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屋中林媽媽聲嘶力竭的呼喊,滿院子丫鬟婆子都匆匆聚到了堂屋門前。「太太暈過去了,快去請大夫,快過去——」

  等你醒了,還有一份大禮等著呢,叔父大人就要回來了。如瑾提裙登車,徑自回府。

  *     *     *     *     *

  「姑娘今天真是痛快!」一進梨雪居內室,碧桃臉上的喜色就再也不必掩飾,拍著巴掌只在那裡笑,都顧不得給如瑾更衣倒茶。還是青蘋按部就班做完了一切,扶著如瑾坐在榻上歇了。

  碧桃側身坐到腳踏上,喜色難禁。「要是能親眼看見二太太的樣子就好了,可惜我只在廊下候著沒進屋……不過也痛快極了,聽著姑娘在屋裡說的那些話,要不是顧著院中人多,奴婢當時就要跳起來。」

  青蘋將如瑾換下的衣服塞到她懷裡:「快去打發小丫頭洗衣服吧,只知道說嘴,誰都知道你痛快高興,都寫在臉上呢。」

  「你不高興麼?」碧桃抱了衣服也不出去,繼續坐著說,「尤其是說林媽媽那句,真是絕了,不是姑娘,誰也想不出來這種話來離間她們,依著二太太的性子,想必以後林媽媽有的難受了……」說著又拍了一次巴掌,「要說起來呀,咱們還得感謝范嬤嬤那個堂弟,為了銀錢什麼都敢往出捅,自家姐姐也不顧了,只一個勁兒的幫襯咱們,連劉姨娘私下跟范嬤嬤說的話都被他偷聽告訴進來。」

  她在這裡說得高興,青蘋卻注意到如瑾臉上並無喜色,反而微微蹙著眉頭,只盯著紗窗子不知道在想什麼。她連忙拽了拽碧桃衣袖,朝如瑾努嘴,碧桃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掩口。

  「奴婢去交待小丫頭幹活。」碧桃抱了衣服低頭出去了。

  青蘋將熱茶遞到如瑾手上,拿了素紗團扇在如瑾身邊輕輕扇風,一下一下的,輕柔而和緩。如瑾沉默著坐了許久,偏頭看看她,淡淡笑道:「你也下去休息罷,我一個人靜靜。」

  青蘋柔順起身,將團扇擺在如瑾手邊的矮桌上,「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在外間候著。」說罷福身退了下去。

  如瑾看著她掀開簾子出去,拿起團扇,輕聲歎了口氣,靠在身後柔軟的迎枕上,闔了眼睛。

  日光透過輕軟的天青色紗窗照進來,在長榻上留了虛虛淡淡的光暈。沒有紗窗的地方,陽光透不進來,就將窗欞的影子打在矮桌上,像是不懂繪畫的小孩子胡亂劃下的橫豎線條似的。如瑾嗅到角落博山爐裡散發出的寒梅淡香,這香氣進了口鼻胸腹,卻並沒有將原本的苦澀沖淡,反而越發襯了先前的苦。

  為什麼不能如碧桃一樣歡喜高興呢?為什麼將一切抖落開來,看到張氏面如死灰的樣子,自己心中反而升不起一絲報復的快感呢?

  如瑾只是感覺到無盡的疲憊,像是被很重很重的大石頭壓了一整夜似的,渾身筋骨都是酸痛的,一直酸到心裡和頭腦裡。

  她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覺。

  *     *     *     *     *

  三日之後,秦氏在藍老太太跟前交付了中規中矩的查問結果——底下人吃食用度減少確有其事,原是底下一個管事故意克扣,然後又惡人告狀的來抹黑秦氏。

  這結果由不得老太太不信,因為另外幾個告狀的管事也先後用各種方法跟南山居透了消息,說是受了小人矇蔽,對不起大太太云云,其中一個管事還就此辭了差事,自願在底下做一個小小的雜役婆子,此人便是褚婆子。

  孫媽媽打發丫鬟過去東府給張氏送東西,順便帶了一句話:「感謝二太太為我家太太的分內事如此盡心盡力,雖然交卸了管家權還是這樣兢兢業業,實在讓奴婢佩服。」

  聽聞張氏當晚就又暈了一回,自此真的生了病,東府裡日日都有大夫來來回回的行走著。

  如瑾聽到了消息,心中依然沒有什麼快感。肩上的負擔似乎是輕了些,可是心裡的沉重反而增加了似的……只因為,藍澤最近興致又高了不少,聽品霞表哥興旺打探回來的消息,說是經常在外院書房裡捧著書卷意氣風發的長吟。

  興旺略微認些字,如瑾讓他留意了書卷的名字,都是一些史書。

  這不禁讓如瑾更加擔憂,父親如此留意權謀之事,難道真的要參與其中?以他的手段又怎麼能夠讓人放心……只可惜興旺不過是個小雜役,打聽來這些已經是很吃力了,還略微引起了外院管事的猜疑,要再想讓他做什麼基本是徒勞無功。

  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如瑾的情緒也越發不能穩定。她覺得,這段日子似乎是重生以來最累的一段時光,就連當日和張氏母女對壘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心力交瘁。

  而偏偏,導致她這樣的人,還是她的親生父親……

  著人去問了一次佟秋水,也是沒有什麼眉目,佟太守這種事也不會跟女兒說起。礙於佟太守的暗中盤算,如瑾也不好再去佟府打探,只能日日在自家心焦。

  這樣一直到了六月中旬的時候,藍泯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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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29 PM

081聖旨降臨

  張氏連日來臥病在床,整個人瘦了許多,又因著寢食不安的緣故,臉色蒼白,眼窩青黑,看上去有些嚇人。這日晨起,卻顧不得什麼了,張氏一睜眼睛就讓人扶著她起來梳洗,原是早已聽了趕前回來送信的下人回稟,知道藍泯的歸期。

  丫鬟們不敢怠慢,幫著林媽媽將張氏從床上拽起來,扶到妝台邊坐了。「怎麼不對鏡子?」張氏見梳頭的丫鬟只悶頭給她篦髮,不像往日那樣要放兩面銅鏡在跟前讓她自己瞧著,不禁皺眉。

  丫鬟停了手沒敢吭聲,林媽媽小心翼翼地笑道:「太太閉目養神吧,一會老爺回來好跟他說話,鏡子就先不照了行不行?」

  張氏臉色一沉:「我還沒精神不濟到這個份上,鏡子拿來!」

  林媽媽也不敢再說,只得朝梳頭丫鬟點了點頭,丫鬟連忙將兩面鎏金鏤花的大銅鏡一左一右放在張氏面前,這才接著拿了篦子細細給她篦髮。

  張氏卻在那裡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鏡子裡的人影,滿臉難以置信。「……我、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這是誰,這人是誰!」張氏激動起來,面上顯出不正常的潮紅,一把抓過鏡子貼到自己跟前。

  「太太息怒!」林媽媽帶著丫鬟們跪了一地。

  「怪不得你不讓我照鏡子……原來我現在和鬼一樣,連自己都會被嚇倒……呵呵……」

  張氏淒然笑了幾聲,一鬆手,銅鏡滑落在地,幸有錦毯鋪在地上,倒是沒有摔壞,張氏卻一抬手,又將另一面鏡子從妝台揮落。

  「太太,太太您別著急,等梳完了頭,奴婢親自給您撲粉,一定能讓您和以前一樣好看的,不過是些睡眠不好留下的黑青,用粉一蓋就遮住了,等您睡幾個好覺,自然就好了呀!」

  「睡幾個好覺……我什麼時候才能睡得安穩,家裡這麼不省心,一個個不頂用的奴才,不是蠢得要死,就是要背主求榮,我怎麼能睡好。」

  林媽媽不敢言聲了。自從如瑾說了那番話,這些日子她一直覺得張氏看她的眼光怪怪的,雖然表了幾次忠心,張氏也親口說相信她,但有好幾次張氏睡在床上,她在一旁打扇相陪的時候,偶爾一晃神,回過頭來就會看到張氏睜著眼睛直愣愣看著她。那種感覺……真是讓她驚悚到心裡,每每想起都是頭皮發麻。

  是以,此時張氏說的是寒芳,聽在林媽媽耳裡卻怎麼都覺得是在敲打自己。

  「太太,老爺回府了,先往西邊去給老太太請安去了。」小丫鬟一聲通報讓林媽媽如逢大赦,連忙堆了笑勸道:「太太快梳妝吧,老爺想是一會就回來了。」

  張氏一個激靈:「對,快給我梳頭打扮,你們都在幹什麼,全都跪著誰來給我梳洗,還不趕緊起來!快點!」

  林媽媽帶著人慌不迭起身,梳頭的梳頭、調胭脂的調胭脂、選配首飾的、準備衣服的,一個個都開始忙亂。梳頭丫鬟飛速篦好頭髮,蘸了帶著香氣的刨花水匆匆梳了一個張氏最喜歡的圓月髻。林媽媽上前,將一整套赤金翡翠頭面都給張氏戴上,忙忙的伺候她盥洗完,親自一下一下往她蒼白加青黑的臉上撲粉。

  撲了一層,又撲一層,著重在眼窩周圍打了好幾個圈,又用調好的胭脂輕輕塗在臉頰上,這才將張氏打扮得稍微能夠直視了。林媽媽端詳半天,低頭小心拾起地上銅鏡,擺到張氏跟前:「太太您看看,這樣可好?病色都給遮住了,您不還是美麗溫婉的太太麼,奴婢早就說那一點青黑不算什麼。」

  張氏對著銅鏡左看右看,也覺得比較滿意,她本來眉毛顏色深,也就不用眉黛,便伸手拿了口脂盒子,蘸一點往口上塗抹。玫瑰色的鮮亮點綴了雪白的粉臉,銅鏡裡的影子似乎頓時有了生氣。

  臉上收拾妥當,又折騰著換了好幾套衣服,聽得下人一連聲的通報老爺回來了,張氏這才罷休,讓林媽媽扶著迎出門去。

  藍泯已經進了院子,身後跟著兩個小廝並兩個丫鬟,腳步匆匆往裡走。張氏趕緊下了台階上前,帶領滿院丫鬟婆子向他行禮:「老爺一路風塵顛簸,辛苦了,快進屋去更衣休息,容妾身給您奉茶。」

  藍泯是板著臉進來的,此時見了張氏也沒言語,瞅她一眼就徑直進了屋子,似是一點都不想理她似的。兩個小廝朝張氏請了安自行退去了外院,只有那兩個丫鬟跟主子進了門。

  張氏早知藍泯回來會不高興,丟了西府管家權怎麼也是她的錯,已經備下了說辭要跟藍泯好好解釋。但眼見藍泯當著眾人給她如此沒臉,心中還是十分不是滋味,愣了片刻才起身跟在藍泯後頭。

  林媽媽暗暗拽張氏的衣袖子,拼命朝藍泯身後一個丫鬟呶嘴讓她看。張氏滿心都在藍泯身上,經了林媽媽提醒,這才朝丫鬟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立時就是臉色大變。

  主僕兩個面面相覷,俱都驚疑。林媽媽如臨大敵,揮手讓院中丫鬟都候在屋外,自己攙了張氏進屋。

  藍泯卻不在外間,到了裡間,張氏才看見他正由兩個丫鬟服侍著更衣。兩個丫鬟動作十分嫻熟,似是做慣了似的,又兼都是身量苗條姿容俏麗的年輕姑娘,每一個動作都是輕柔舒緩,雙雙立在藍泯身邊,看得張氏一陣咬牙。

  「老爺辛苦了。」張氏忍著胸中激怒,親手給藍泯倒了一碗茶奉上。

  藍泯換了衣服坐到涼榻之上,一個丫鬟給他往身後墊靠枕,一個蹲下身子就給他脫了鞋,藍泯盤膝上榻,這才接過張氏手中的茶。

  接茶時不經意間掃過張氏的面容,藍泯愕然盯了兩眼,緊接著眉頭就是一皺:「你撲這麼重的粉做什麼,白得嚇人。」然後順著臉往下一看,脖子那裡和臉明顯不是一個顏色,是林媽媽一時著急只顧著臉,忘記了脖子上也要撲粉修飾。

  藍泯不自主就去看身邊兩個丫鬟,然後默默垂了眼喝茶。

  張氏頓時窘迫非常,當著下人的面被這樣說道,真是莫大的羞辱。尤其那兩個年輕丫鬟個個素面朝天,仗著年輕什麼脂粉都沒施,更加對比得她不像樣子。藍泯這一眼兩眼的看來看去,不就是對比著兩方的妍媸之別麼?

  張氏病了這麼多天,身子發虛,羞惱之下差點暈過去,身子晃了兩晃,幸虧林媽媽在身後扶住。

  「老爺,這兩個丫頭不知是誰,妾身看著有些面生。」張氏終於沒忍住,開口問了出來。

  藍泯還沒說話,一個丫鬟率先朝張氏福身行禮:「請二太太安,奴婢是素蓮,跟著老爺一起上京的,太太可還記得?」語調溫柔,滿面含笑,十足十的恭謹妥當。

  張氏扶著林媽媽的手坐到了藍泯對面,勉強擠出一點笑來:「原來是素蓮,怪道我覺著有些眼熟。你是侯爺身邊的丫鬟吧,怎麼過來東府了,是侯爺有話要交待老爺和我麼?」

  素蓮臉色就紅了起來,微微低了頭,往藍泯那邊輕輕瞄了一下,又羞赧得別開眼,直把張氏看得暗暗咬牙。藍泯咳嗽了一聲:「她如今是跟在我身邊的,大哥將她送給咱們了。」

  張氏腦中嗡的一聲。

  自從進屋她就看出不對勁,一直忍著,故意點出西府藍澤,只盼著事情千萬不是那樣才好,誰知藍泯就這麼大咧咧的承認了,直接將她那點微弱的期盼敲了個粉碎。

  「老爺……這、這恐怕不妥當罷?素蓮是嫂子給侯爺送去的人,您這樣要了來,萬一侯爺心裡存了芥蒂……」

  藍泯不耐煩地揮揮手:「大哥一早就知道,一個丫鬟而已,值不得什麼。」

  張氏一口氣憋在胸口,眼前金星直冒。勉強穩住了身子,又去看另外一個丫鬟:「這又是誰?」

  「奴婢爹爹在京中鋪子當差,能伺候老爺和太太是奴婢的福分,給太太請安了。」丫鬟端端正正行了禮。

  好,好,上一次京,竟然弄了兩個近身侍婢回來。張氏胸中氣血翻湧,趕緊喝了一口熱茶壓下去。

  那邊藍泯已經開始問話,想是不願多提這兩個丫鬟:「怎麼我離家幾日,西府那邊你就丟了差事,自己還弄成這樣一副模樣,聽說你是惹母親生氣了?」

  張氏心裡咯登一下,沒想到質問會來得這麼快,也顧不得兩個千嬌百媚的丫鬟了,連忙換了一副笑臉柔聲說道:「是妾身最近身子實在不好,總是停不下藥,無法只得跟婆婆請辭了差事,先一心將病養好了再說別的,不然不但家裡管不好,也沒有精力伺候老爺您了。」

  藍泯抬眼瞅了瞅她,看到那一臉的雪白實在刺目,又連忙將目光移開:「聽說是因為賞春廳失火?」

  「不是。」張氏連忙解釋,「賞春廳失火也是嫂子的事情,她不是接了植造房麼,婆婆怎會因此遷怒於妾身,真的只是因為妾身總是生病,婆婆這才疼惜妾身的。」

  「嫂子那裡不也是常年鬧病,怎麼她就接了權。」

  「嫂子近來已經好了許多,婆婆就讓她先管著了。其實也不是讓她管,還指派了錢嬤嬤婆媳幫襯呢,也就等於是婆婆親自在管。」

  聽到如此,藍泯神色稍稍和緩了一些,停了一會說道:「如此就好,只要不是你惹了母親生氣。」

  張氏一滯,笑道:「怎麼會?就算妾身惹了婆婆,也還有老爺的面子和情分在呢,婆婆怎會因此就厭棄了妾身。」說罷又收了笑用帕子掩住眼角,語帶懊悔,「都是妾身的身體不爭氣,給老爺丟臉了。」

  「無妨。既然身子不好,你就好好歇著。說這麼半天話你也累了,我先去書房歇一會。」藍泯說罷就要起身離開,張氏一愣,連忙叫住了他,「老爺且慢,妾身有話要問老爺。」

  「什麼?」藍泯伸開腳,素蓮上前給他穿鞋。

  張氏就朝素蓮兩人看了看,又看藍泯。藍泯微微皺了眉,揮手道:「你們先出去。」

  素蓮兩人應聲而出,張氏親自蹲過去給他穿鞋,一邊柔聲問道:「璇兒的事不知如何了,老爺這次上京可有見過那個內侍?」

  「嗯,見過,他說自會幫咱們籌謀,只要璇兒出眾,應該問題不大。」

  「璇兒是什麼樣的人才,老爺您還不知道麼,樣貌像您,處事也像您,絕對錯不了的。」張氏總算聽了一個能讓她稍微高興的消息,想了一想,又試探問道,「老爺此事可和別人說過?」

  藍泯起身踩實了鞋,「這種機密事我怎會告訴別人呢。」

  「那……怎麼西府知道此事了呢,是不是……素蓮那丫頭?她本就是嫂子的人,未免要向著那邊,老爺切要留意她啊。」

  藍泯先是詫異,聽到素蓮兩字就又皺了眉,「你別亂猜疑,這事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告訴西府去?想是別人走漏了風聲,你身邊這麼多人也該好好查問,別只顧盯著別人。再說大哥知道又如何,璇兒若當選,也是光耀整個侯府。」說罷大步離開。

  張氏保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勢,臉色極是難看,僵著身子愣怔了半日。

  「太太您……您起來吧……」林媽媽不敢碰她。

  「賤人!狐狸精!」張氏咬牙暗恨,「走時候好好的,回來就怎麼都看我不順眼,都是被狐媚迷暈了心竅!好啊,西府真是本事大了,竟然給我打了這個埋伏,竟然往我跟前塞人!」

  她忽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似是要衝出去找人理論似的,但因身體虛弱,又蹲著猛然站起,一時間氣血就沖上了頭,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太太!」林媽媽眼疾手快扶住,勉強拖著張氏躺倒榻上。

  「狐狸精……賤婢……」

  張氏虛弱的喃喃之聲飄蕩在屋裡,雪白雪白的臉被日頭照著,反射青白色的淡光。整個人就那麼萎頓在一大堆軟墊迎枕之中,眼睛緊緊閉著,似是沒有了生氣。

  「太太您喝口熱茶?」林媽媽試探著。

  張氏不理,只閉著眼睛直直躺著,半晌艱澀開口:「往日回來,都要在這裡讓我揉腿,更衣梳洗什麼不是我親手伺候……如今得了兩個年輕漂亮的,直接將我扔到一邊,我真有那麼老麼?這麼多年給他生兒育女,我……」

  兩行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落在迎枕上一片沾濕。然後,任由林媽媽再怎麼勸慰,她也不說話了。

  藍如璇聞訊趕來,見張氏閉目靜靜躺在那裡,以為她睡著了,就低聲叮囑林媽媽道:「好好看住了母親,別讓她再行什麼事惹了西頭,死瑾丫頭抓著咱們的把柄,千萬不能擅自妄動,先忍著,只待日後時機。」

  「待什麼日後,這樣下去還哪有日後了?」張氏突然直著身子坐了起來,直愣愣盯著藍如璇,「你一定要當選,一定要進宮做娘娘,那時才是我們揚眉吐氣的時候,那時才能把她們踩在腳下。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     *     *     *     *

  如瑾帶著人從秦氏那邊出來,眼見天色還早,日後偏西之後暑熱也不那麼嚴重了,就帶著人繞一段路,想去幽玉院西北角看那幾株新移種的地湧蓮。因為移植的時節不太對,品種又嬌貴,不知道能否長成,如瑾這些日子為了散心,也時常過去看看。

  走到後院夾道的時候,隱隱看見一個丫鬟的身影從前頭不遠處掠過去,腳步匆匆忙忙,似是有什麼天大的要緊事,也沒看見如瑾一行人。碧桃眨眨眼睛,盯著遠去的背影看了又看,「似乎是石竹?太快了,看不清。」

  如瑾眉頭一動:「蔻兒跟去看看。」

  身後跟隨的蔻兒立刻撒開腿朝那方向追過去。她年紀小,在園子裡走動的時候又短,認識她的人還不多,這樣追去也不會惹來什麼閒話,頂多被年長的僕婢們罵一聲不穩重罷了。

  如瑾便帶了人繼續去看那幾株地湧蓮。到了跟前,見一株頂上已經花苞半開,金色嫩瓣包著裡面淡淡的一點盈粉,長勢很好。如瑾忍不住上前碰了碰花瓣,只覺觸手柔嫩。

  「姑娘怎麼喜歡這花呢,一根桿子似的杵著,只頂上一朵花,看著忒不協調。」碧桃嘟囔。

  如瑾笑了笑,指著那朵半開的花苞給她看:「等全綻開之後,中間那淡粉的顏色就是蓮台形狀,和畫上菩薩們坐的一模一樣,這本是佛花。」

  「噢,那麼老太太一定喜歡。」

  「是。她老人家壽辰快到,若是到時這幾株都能開花才是最好。」

  主僕眾人圍著幾株蓮花看了半日,蔻兒一臉紅潤地飛跑回來,在碧桃耳邊悄悄說了什麼。碧桃眉毛挑高:「你可看清了?」

  蔻兒直點頭,碧桃這才低聲告訴如瑾:「是石竹,抱著一個小包裹,跑掉了幾點散碎銀子被蔻兒撿到,是給韓媽媽家裡送錢去了。」

  韓媽媽缺錢?府裡對乳母照顧頗多,她當著三少爺藍琨的乳母,哪裡就會缺錢,還要石竹這麼匆匆忙忙的送過去。「盯著點韓媽媽家裡,這樣著急要錢,有什麼事,估計這兩日也能盯出來了。」

  碧桃點頭:「嗯,這老貨上次被我們打了之後就一直在家呢,連三少爺身邊都沒回去,聽說是董姨娘不讓她回。」

  「董姨娘是聰明的,怕因她惹事。」

  快到了晚飯時間,如瑾不再在園裡耽擱,朝梨雪居方向走去。半路上遇見一個管事婆子,大老遠的就停在路邊行禮,笑瞇瞇地跟如瑾噓寒問暖奉承,如瑾朝她點了點頭,走出老遠之後回頭還能看見她留在原地躬身。

  「自從褚婆子丟了差事,園子裡這些管事算是老實許多了,果然是要殺一儆百,讓她們知道厲害。」碧桃拍手稱快。

  如瑾道:「慎言,這些日子你高興的時候太多了,別讓人說了閒話去,雖然順心,也不能太過眉飛色舞。你穩住了,才能管住底下人。」

  碧桃趕緊噤聲,告了一聲罪。

  這一個晚上,到了半夜的時候突然開始下雨,滴滴答答的聲音將如瑾從夢中驚醒。她睡的淺,側耳聽了一聽,是雨點打在石磚地上。青蘋正輕手輕腳的關窗子,只留了半扇開著,免得風吹進來讓人受涼。

  如瑾坐了起來,把關完窗回身的青蘋嚇了一跳。「……姑娘醒了?要水麼?」說著迅速點了燭火。

  暈黃的光線照亮整個屋子,映出幽篁屏風上俊逸的山石線條,也將如瑾披散的烏髮籠了一層淡淡的柔光。「拿來吧,睡得嗓子乾乾的。」

  青蘋就遞了一盞溫茶近前,如瑾喝了,移過迎枕靠在後頭,拿起床頭閒放的詩集。青蘋低聲勸著:「姑娘還是睡吧,這些日子總是睡不好,臉色都不大好了。」

  如瑾搖了搖頭。夜半驚醒之後不能安眠,已經漸漸成了習慣,索性便不睡了,睜眼等天亮總不如找點事情消遣。隨手翻開詩集冊子,入目的一頁卻是一首宮詞。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如瑾將這頁快速翻了過去。適才並沒有做夢,從睡下就是安安穩穩的,本事好事,可她卻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在心裡,十分不安,還不如往日噩夢纏身的時候。如今見了這首宮詞,越發勾起以往不快的回憶。

  青蘋又點了一盞燈,移到跟前以防如瑾傷了眼睛,然後回外間拿了自己未曾做完的針線,坐到床邊小杌子上低頭縫製。

  如瑾本想打發她去睡,自己無眠不想牽連了旁人,然而側頭看見她低垂著脖頸安靜認真的樣子,卻又將話嚥了回去。這樣也好,漆黑夜裡默然相伴,對著一燈如豆,也是恬靜而溫暖的事情,無端讓心中隱隱的不安消散了許多。

  外面小雨淅淅瀝瀝,潮濕的風透過半扇紗窗吹進來,捲起紗帳蹁躚。

  於是主僕二人就這樣一直對坐,一個看書發呆,一個飛針走線,到了天光微亮的時候,雨停了,青蘋手裡繡製的一雙睡襪也完成了最後一針。

  如瑾拿過來瞧瞧,花樣雖然不精巧,但勝在針腳細密,一絲不苟。「這麼大熱天做睡襪太早了吧,離入冬還早著呢。」

  青蘋含笑道:「不早了,過了夏天就要入秋,春秋時節其實比冬日還要容易受涼,早早多給姑娘備下幾雙,免得到時還要忙亂著現做。」

  如瑾感於她細致妥貼,笑著將襪子遞還給她,起身下床。滿院子丫鬟婆子也都陸續起來做活,寒芳依舊進來伺候梳頭,用了新換的牛角梳,蘸了冬雪親手配置的洗頭水,一下一下梳理如瑾烏黑潤澤的頭髮。

  梳完頭,她沒像往日那樣立刻退走,而是跪下去給如瑾磕了一個頭:「奴婢多謝姑娘大恩,谷媽媽已經在庫房裡當差了,那裡管東西是最適合養老的,要是沒姑娘幫助,這樣清閒的差事無論如何輪不到她。谷媽媽正在做針線送給姑娘當謝禮,做好了就給您送來親自謝恩。」

  如瑾淡淡一笑,打發她去了。自從跟張氏攤了牌,寒芳也就沒有了退路,不怕她會出什麼岔子,如瑾就請秦氏將谷媽媽安排了。這樣的事情對她來說已是小事,感恩不感恩的,她亦不在意。

  因為起得太早,收拾停當後還沒到往日請安的時辰,如瑾在院子裡隨意走了走,隱隱地卻聽見院子外頭有些聲音,似是許多人在奔走的樣子。

  「怎麼回事?」如瑾側耳聽了一會,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蔻兒腿腳快,搶先跑出去打探,隔了一會又跑回來,一臉茫然:「姑娘,說是前頭傳旨呢,大家都去看熱鬧。」

  「什麼?」碧桃沒聽清,追著她又問了一遍。

  「傳旨,說是京裡來了人傳聖旨哪,侯爺和老太太、太太都在外院接旨。」

  如瑾腳步一浮,立刻就栽了下去。

  「姑娘!小心著些……」青蘋碧桃幾人手忙腳亂的拉住了,抬頭間只見如瑾臉上已經沒了血色。

  青蘋急了:「一定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都怪我,不該任著姑娘坐到天亮。」

  「姑娘又半宿沒睡?最近這也太勞神了。」碧桃值夜的時候也多次遇到過這種情況,連忙叫小丫鬟抬了椅子過來,就地扶著如瑾坐了。

  明晃晃的日頭從東方天際升起來,照破半天雲霞,空氣中還帶著昨夜雨水的濕氣,本是一天中最清爽涼快的時候,如瑾坐在那裡,一陣一陣的汗卻漫了上來,只覺胸口發悶,難以呼吸。

  蔻兒再不提什麼傳旨的事情,趕緊退到一邊要去給如瑾拿軟墊,剛跑幾步又被叫住。

  「你仔細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如瑾盯著她問。

  蔻兒嚇了一跳,被如瑾從未在她跟前展現的嚴厲之色驚住了,結結巴巴地說:「奴婢、奴婢不知道……就是問了幾個往前跑的姐姐,都說是前頭有人快馬來傳旨,府裡已經開了大門迎接聖旨。」

  「什麼聖旨?」

  「奴婢不知道……」

  如瑾站起來,急步就朝前院走,唬得碧桃等人連忙追在後頭叫,「姑娘等等,您這是要去做什麼?早晨的點心還沒吃呢。」

  如瑾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點心,只想著立刻沖到前院去看個究竟。蔻兒的話幾乎把她驚暈過去,如果真是有人前來傳旨,那會是什麼旨意?前世瀲華宮那道明晃晃的顏色在她心裡埋藏了這麼久,如今乍然被揭開,就是鑽心刺費的尖刀。

  真有旨意麼,會是什麼?前世這個時節可從沒有過聖旨到家!

  不自覺的就聯繫起了近日裡父親暗中的行動,難道父親真的不管不顧惹下了天大的禍端,以至於抄家滅族的旨意提前這麼早就下來了?

  如瑾心急如焚,先是疾走,後來乾脆跑了起來,一路飛奔,直把路上其他的丫鬟婆子們看得發愣。閨閣小姐滿園子亂跑,那可是只有以前的五姑娘會做的事情,三姑娘什麼時候也學會了?有人就忍不住腹誹,難道是誰得意誰就會染上這種毛病?

  如瑾顧不得旁人詫異驚訝的目光,一路穿過園子,跑過南山居,直到內外院落相連的一片空地。遙遙還能聽見有尖細的嗓音在前院裡說著什麼,待她跑到院子後門附近,那聲音卻消失了,只有祖母和父親等人的聲音響亮地說著。

  「謝主隆恩……」

  謝主隆恩?謝主隆恩!

  果然是在傳旨……如瑾扶著後門外垂柳粗糲的枝幹,頓住腳步,再也不敢向前一步。到底是什麼旨意,宮裡頭那位無上的至尊又要做什麼……

  「姑娘,姑娘你也要來看傳旨嗎?」碧桃幾個氣喘吁吁圍在身邊。後門外還堆著其他處的丫鬟婆子,都是跑來看熱鬧又不敢進去的,只在這裡等消息。見到如瑾等人這般模樣,都是咂舌不已。

  啪!輕輕一聲脆響。如瑾新近養起來的指甲折斷在樹幹上,掀起了半片與血肉相連的甲蓋,有鮮紅色的血液從指尖透出來。

  「姑娘你怎麼了……」碧桃青蘋幾人紛紛掏出帕子給如瑾包紮。

  如瑾臉色蒼白,感覺不到指上的疼痛,任由她們動作,一雙眼睛只緊緊盯著後門,等待從裡面走出的人能夠解答她滿心的疑惑和驚懼。

  「祖母、母親!」終於,藍老太太被秦氏扶著,從後門裡走出,朝內宅行來。兩人俱都是按品級大妝的誥命行頭,只有在正式場合才會穿著的命婦朝服。如瑾抽出手就朝兩人疾步趕去,指尖剛包好的帕子就掉了下來。

  「瑾兒,你怎麼來了?」秦氏詫異,一眼看到女兒手上滴出的鮮血,面上一驚,「你的手怎麼了!」

  如瑾顧不得手指,看到祖母和母親一臉喜色,連忙問道:「是有聖旨麼,不知是什麼旨意?」

  藍老太太見她如此,有些納罕,上下打量她一眼,只道:「先將手包上再說話,你氣息還沒喘勻,是不是一路跑來的?頭髮都跑散了,哪裡還有小姐的體統。」

  雖然是責備的話,但是襯著一臉喜色,也聽不出什麼不滿之意,反而顯得有些疼寵在裡頭。如瑾愣了愣,仔細看了祖母和母親半晌,整個人頓時鬆了下去,差點倒在丫鬟懷裡。

  還好,還好,看來不是什麼抄家滅族的惡事,反而像是好事?如瑾一直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這才感覺到手指上鑽心的疼痛。

  十指連心,半片指甲都被掀開了,怎能不痛。秦氏看著心疼不已,連忙叫丫鬟扶著如瑾回去上藥。藍老太太道:「我那裡離得近,去我那上藥包紮罷。」

  如瑾正要詢問聖旨的事,就跟著進了南山居,到屋裡讓丫鬟取藥包好的傷口,藍老太太換了家常衣服坐下喝茶,這才含笑說道:「是京裡來了褒獎的旨意,你父親平叛有功,聖上特旨嘉許,賜了良田百傾,黃金一千,並恩准你父親親自入朝謝恩,隔幾日便要動身了。」

  平叛有功?

  如瑾驚愕非常。父親一個在家閒居的閒散侯爺,不入朝堂、不上戰場,平的哪門子叛亂,又哪裡來的功勳?這些日子他雖然總是出去行事,但也只在青州城裡轉悠,連城門都沒出過,何談平亂有功?

  「祖母,是平叛的褒獎麼?父親又不是軍中守將……」如瑾恐怕祖母是聽錯了。

  藍老太太呵呵笑起來,朝秦氏道:「看看,說給誰誰都不信吧?原本我也不信的,跪在那裡接旨,還以為是宣旨的公公念錯了呢。」

  她眼角的笑紋越來越深,飲了一口茶,這才跟如瑾說:「但看你父親那樣子是沒錯的,一定是確有其事,細節處我卻也不知道呢,現今你父親在外頭接待傳旨的天使,待回來之後才能與我們婦道人家細說。」

  說著說著,老人家就是十分感懷,悠悠看著窗外,似是想起了舊事,「我們藍家是有多少年沒這樣榮耀過了,自從老祖宗跟著咱們大燕太祖得了功業,之後幾代子孫就再也沒什麼能人,到了老侯爺那一代還……唉,此事不提也罷。如今總算是咱們苦盡甘來,不但家業逐漸興旺起來,還有了實打實的功勳。賞下的田地和銀錢雖然不算多,但這可是聖旨賞下的,與自己賺出來的卻又不同,是無比的榮耀。」

  如瑾聽罷只是默然,勉強陪著祖母笑了一笑,看看母親臉上也是滿滿的歡喜,心中不由暗暗歎息。所謂功業,所謂恩賞,比那天邊的雲霧也厚重不了多少,風一吹就會散,日光一照就會消失,過眼煙雲說得正是此理。

  曾經在宮裡陪伴著最最至尊的人,曾經親眼看著恩寵從無到有,再由盛轉衰,最後整個家族一敗塗地,如瑾此時的心態,又怎能因為一道褒獎的聖旨就歡喜欣慰?反而是越發的擔心了。

  平叛,既然有叛,涉及的就是朝堂上最最敏感的話題,沾惹到這種事情裡比什麼都危險。今日有功,說不定明日就轉了禍,可歎祖母一生也曾經歷起伏,心思也是靈透,卻終究悟不出其中的道理。

  *     *     *     *     *

  傳旨的消息到了東府,張氏躺在病床上立時就坐了起來,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

  「快!快給我梳洗更衣,我要見老爺!」她忙忙的下了床,支使得滿屋子丫鬟團團轉,片刻後就收拾停當,由人攙著急匆匆去了藍泯歇息的東府前院。

  稟告消息的小廝正在屋外候著,見了張氏進來慌忙行禮。張氏看了看緊合的房門,以及屋中影影綽綽低垂的簾帳,眉頭就是一皺:「老爺還沒起?」

  小廝回道:「已經起了,正在梳洗,聽了聖旨的事情說這就去西府恭賀。」

  張氏忍著心中不快,走到廊下,林媽媽向內通報:「老爺,太太來了。」

  藍泯在內說了一句「進來」,張氏這才扶著人走了進去。屋子裡濃重的薰香氣息撲鼻而來,嗆得張氏頓時咳了幾聲。幾個小丫鬟走來走去的端水傳東西,隔著珠簾,能看到內室裡藍泯坐在軟椅上的身影,旁邊一個俏生生的丫鬟正在給他梳頭。

  張氏臉色立即沉了下去,適才忙忙衝過來的興頭全都消散了,悶不做聲走進內室,坐到榻上。梳頭的丫鬟正是素蓮,福身給張氏行了禮,回過頭去又接著給藍泯梳頭。隔著輕紗的屏風,張氏隱約看見床上散亂的被褥,以及未來得及收拾的衣衫,半幅女人長裙垂在床邊,顏色那樣鮮亮,像是故意嘲笑她似的。

  素蓮梳完了頭,張氏立刻盯了她一眼:「你先出去,我跟老爺有話說。」

  素蓮並不應聲,低頭看了看藍泯,見藍泯點頭才躬身退了出去,看在張氏眼裡又是一陣上火。

  「老爺,西府那邊得了褒獎,還要上京謝恩,恐怕日後恩澤不斷,這家業就要興隆起來了。」張氏想起正事,顧不得計較素蓮,忍了氣開言。

  藍泯臉上本有些喜色,聽了這話眉頭卻微微一皺:「原本是高興的事,若是你不辭了西府管家權,這聖恩我們也能分些。」

  張氏一滯,不提防藍泯提起這個,只覺憋得難受,卻不得不接口勸說:「雖然話是這樣說,不過您認真想想,就算是我繼續管著西府,侯爺得了這個褒獎,也畢竟是侯爺自己的,落不到咱們頭上。賞下來的田地和黃金又值什麼,花一陣子也就沒了。」

  藍泯道:「這次賞的不值什麼,但這個勢頭下去,日後恩寵多了,有進項的地方也就多了……」

  「老爺,此時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張氏真想跳起來罵他一頓,林媽媽在旁拽了拽她衣袖,這才讓她醒過來忍住了氣,「老爺,再多的進項,再多的銀錢,那也是西府的,就算我管著那邊能從中撈些出來,終究還是皮毛零頭罷了,老爺也是老侯爺堂堂正正的嫡子,怎能只盯著這樣一點蠅頭小利?」

  「蠅頭小利?那你說說什麼是大利。」藍泯聽見嫡子這事就有些不耐。

  「老爺,如今最要緊的不是巴著西府要銀錢,而是藉這個機會想想咱們自己,與其一輩子仰人鼻息靠人吃飯,不如咱們自家硬起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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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30 PM

082遠走他鄉

  「咱們自家硬起來?」藍泯重複了一遍,用的是嘲諷的口吻,也不知是在嘲諷張氏的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在嘲諷自己身為嫡子卻不是老大的尷尬。重複完了,還輕嗤了一聲。

  「老爺您聽妾身說完行不行?」張氏耐著性子,盡量放柔了語氣,「妾身知道您的難處,在家不能襲爵,在外無有機會為官,一身本領都埋沒了,只能在一些銀錢庶務上施展些手腳,然而終究是大材小用,連妾身看著都替您難受,怎麼不知道您自己心裡頭的苦呢?」

  張氏的話就像突然襲來的一支利箭,一下子扎進了藍泯的心裡,將他心底深處埋藏了許久,連自己都不敢承認和深想的念頭扎了出來,頓時大為窘迫。

  藍泯待要惱怒,抬眼看見髮妻一臉的哀傷和關切之色,卻又忍了下去。張氏此時沒施脂粉,一臉病容,但反而比上次厚粉撲面的時候耐看了一些,藍泯這一看,剛剛升起的薄怒就成了些許的感動。

  「說這些做什麼。」藍泯道。

  張氏立刻覺察出藍泯聲音中細微的變化,知道他聽進去了,於是又將語調放得更柔:「老爺,此時正是您可以借勢的大好時機呀。侯爺那邊有功受獎,還要上京去謝恩,這是許多年沒有過的風光事了,別說散落在外的勳貴,就是京裡那些也輕易沒這個福分的。所謂聞風而動,想必有許多官宦公卿會前來附和結交,您不趁著這時候給自己鋪平了路,又更待何時?」

  藍泯被說得意動,看著張氏的目光就柔和了幾分,微微沉吟:「那這個路要怎麼鋪才好?」

  「老爺,妾身愚見,第一條是銀錢之路,正好趁著這次將咱們家的商鋪田莊都做得更大些。另一條就是老爺的前程,若是能有機會得個官職最好,若不能,也要多多結交些大小官吏,日後好辦事。」

  「嗯,你所慮不錯。」藍泯笑了笑,「娶妻娶賢,你還真是老爺我的賢內助。」

  張氏不自主的就在心裡補出了後半句,娶妾娶豔。想起素蓮兩個,心中就是一酸。然而面上卻不敢露出來,趁著藍泯心情好,趕緊把最要緊的說了出來。

  「老爺,無論是賺錢還是為官,其實都在其次,都不如身為勳貴體面風光,您現今做不了襄國侯,但也不是沒有其他機會。」

  「你指的是?」

  「璇兒啊。老爺,如今太平年景,封侯封伯靠的是什麼?軍功是靠不上了,都得指望跟皇家結親呢。宮裡頭貴妃往上,娘家就有封爵的希望,嫁給皇子藩王之類也是有指望的,璇兒就是咱們這支日後飛黃騰達的倚靠了。」

  藍泯眼睛一亮,「我這次上京,那位內侍也說,看過咱們璇兒畫像之後,他覺得大有把握。」

  「是呢,所以老爺您趕緊去西府賀喜吧!」

  藍泯起身理了理衣衫,笑看了張氏一眼,滿臉喜色出了屋子,臨走時還囑咐了一句「你好好在家養病」。

  張氏被這一句弄得坐在原地愣了半晌,眼圈不由自主就紅了。自從藍泯從京裡回來,一次這樣的話都沒跟她說過,甚至是盡量連面都不照的,整日不是宿在段姨娘那邊,就是在前院睡,那自然是有近身侍婢相陪的。此時因了她的苦心積慮的出謀劃策,竟然說出了一句關切之語,張氏感動之餘,免不得也重重歎了口氣。若是她不能做這些謀劃,是不是藍泯早就厭棄她了呢?

  林媽媽在一旁看得分明,多少體會出一些主子的心情,小心勸道:「太太不必傷心,老爺離不開您,被那些狂蜂浪蝶瞇了眼不過是一時新鮮罷了,過後還不得丟開手,妥妥的回到您身邊來。別人都是一時,只有您是最長久的,等她們被丟到一旁的時候,您是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所以這時候咱不跟她們置氣,養好了身子最要緊。」

  「對,你說的很對,我就讓她們先得意著。」張氏被這一番話打消了心中哀怨,冷冷一笑,「等我的璇兒成了娘娘,她們這些東西給我舔鞋底都不配!」

  *     *     *     *     *

  明亮天光照進屋子,白玉鸚哥在房簷下尖著嗓子叫嚷「老太太安好」,夾著遠近樹上各種雀鳥婉轉啼鳴,南山居的院子裡雖然無人大聲說話,但也是熱熱鬧鬧的。

  藍老太太含笑端坐,八寶金簪明晃晃閃在花白髮間,一臉喜慶,聽著外頭鳥啼鶯囀,便道:「這些雀兒也知道喜事臨門,一個個叫得歡暢呢。」

  有丫鬟笑盈盈近前稟報:「您要添的菜都已經做好送來了,東間擺好了碗碟,專等您過去。」

  「不忙不忙。」老太太擺手,「且等你們侯爺回來,一家子吃喝說笑才熱鬧。」

  「可不是,這不兒子就來跟您湊熱鬧來了,也給大哥恭喜。」外間響起中年男人洪亮的聲音,寶珠垂地簾一挑,藍泯一身鸚鵡綠淨面杭綢直裰,笑瞇瞇走了進來,俐落上前給老太太請了安,又朝秦氏問好。

  「你來得倒是快。」老太太笑呵呵讓他坐。

  「這樣的好消息兒子怎能不快來恭賀,真是莫大的榮耀啊,咱們家總算揚眉吐氣了。」藍泯一句話說到老太太心坎裡,老太太臉上的喜氣又添了幾分。

  母子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話,藍泯慣會奉承,老太太心情大好,一時熱鬧極了。屋子裡丫鬟婆子們都笑著湊趣,秦氏如瑾母女也含笑聽著。

  一時藍泯又問:「怎麼大哥還不回來,我這裡還等著跟他恭賀呢。」

  「在前頭招待天使呢,估計也快回來了罷。」老太太話音未落,那邊襄國侯藍澤已經進了屋,一臉紅光意氣風發。

  「大哥功勳卓著,光宗耀祖,弟弟給你道喜啦!」藍泯上前就躬身作了個大揖。

  「好說好說。」藍澤志得意滿,坐下來一口氣飲盡了杯中香茶。

  藍泯眼珠一轉,笑著問道:「大哥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聲不響竟然立下了這樣的大功勞,連皇上都驚動了,我們家裡人卻還蒙在鼓裡呢。不行不行,今日大哥一定要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是呢,適才天使在前我也不能深問,你這平亂之功是怎麼回事,趕緊說與我聽。」藍老太太也催。

  心神不寧坐了這半日,終於說到正題上,如瑾屏住氣息仔細看著父親。

  藍澤呵呵一笑:「談不上平亂,是聖旨上太過褒獎了,只是幫著皇上識破了反賊陰謀,讓叛逆們不能得逞罷了。只因我上報及時,免去了一場兵禍,反賊未待行動就已經悉數被擒拿,這才有了獎賞的旨意下來,也是皇上體恤我忠君愛國的拳拳之心。」

  說得十分自謙,卻掩蓋不住滿滿將要溢出的得意。如瑾心中一緊,這樣說來是密告之功了?若是這樣得來的功勞,可真算不得什麼光彩……

  「是哪裡的反賊,可是青州城裡的,怎麼一點動靜都沒聽過呢?」藍老太太詫異。

  藍泯在外行走卻知道一些事,略微一聯想,也是驚訝萬分:「大哥,莫非……莫非是前些日子賜死的晉王?」

  藍澤眉眼飛揚:「正是。」

  「啊!真的嗎!原來這事是大哥的功勞?」藍泯聽到了答案,卻是更加震驚,頓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喃喃說道,「……我從京裡回來的路上就聽到這個消息了,不過是聽聽就算,誰想到竟然跟大哥有關係!這可是莫大的功業啊!」

  如瑾幾乎喘不過氣來,緊緊按住了晨起受傷的手指,讓那鑽心的疼痛狠狠侵襲而來,才勉強保持住了心底一份清明。

  晉王謀反之事!竟然牽扯進了這裡!

  晉王,除了當今皇帝,先帝留在世上的兒子就這一個了,如今竟然因為父親的密告而被皇帝賜死……這天家兄弟之間的恩怨是非,對錯難辨,動輒屍山血海,怎能、怎敢捲進這樣的漩渦!

  如瑾緊緊盯著父親意氣風發的笑臉,恨不得這個生父立刻消失在世上。

  原來這些天神神秘秘的頻繁外出,這些天他滿心期待等待的消息,竟是這樣危險至極的事情,危險到一個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家業傾頹。他一味的想著建功立業、想著重振家族,卻連骨肉至親的安危都不顧了麼?

  他……他竟然如此……

  如瑾猛然想到前世那場荒唐的獲罪抄家,難道……難道也是因為父親某個愚蠢的舉動才導致的麼?只可惜她那時不知底細,什麼都阻止不了……

  而且,前一世時直到她死,晉王都還好好地活在藩王府中,如今卻……如瑾忽然覺得背脊發涼。自從重生之後,有多少事已經偏離了原有的軌跡,又有多少人已經不是前世的模樣?父親這一番動作,恐怕與佟太守有著莫大的關係,而佟太守家中以及他自身的變化,追根溯源,又何嘗不是因了她的改變……

  對於如瑾來說,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她心心念念不能重蹈前世覆轍,然而在一一避開前世那些陷阱的時候,她以為她成功了,可有些事情已經因了她的變化而變化,又生成了新的危機。

  這讓她感到很不安。

  「瑾兒你怎麼了,臉色這樣不好。」坐在旁邊的秦氏突然發現女兒臉色白得嚇人。

  「沒什麼……許是被父親的功勳驚著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如瑾朝母親虛弱一笑,勉強吐出「喜事」二字。

  秦氏覺得女兒有些不太對勁,但滿堂喜慶之下又不能掃了老太太的興致,只得低聲說道:「要是不舒服,你回去歇歇?跟你祖母說是手疼得厲害就行了。」

  「無妨,母親不用擔心,可能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沒什麼的。」如瑾穩了穩心神,將腦海裡紛亂的思緒趕走,深吸幾口氣,覺得稍微好了一些。

  藍澤母子三人說得熱鬧高興,沒注意到如瑾這邊。藍澤正在那裡跟老太太道喜:「……還要恭喜母親。這次雖然恩准我上京謝恩,但期限卻沒定得太嚴,傳旨的內侍說了,皇上親口提起,說似乎是老侯的忌辰快到了,允我給父親祭掃完畢再上京去,也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是以我這裡想著,這個期限,正好不耽誤您的壽誕。」

  老太太立刻眼圈發紅,關注的卻不是自己壽誕:「竟有這種事?皇上還知道咱們老侯爺的忌辰?真是……莫大的恩典。」

  藍泯連忙相勸:「母親您可別哭,這是好事,說明皇上念著咱們這些勳貴後人呢。」

  藍澤深以為然,點頭道:「那麼就這樣定了,先給母親大辦壽誕,之後咱們給父親祭掃後就全家上京。」

  「全家上京?」藍泯驚喜,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大哥藍澤已經先提起了讓他一起上京的事。

  「是啊,正好讓孩子們也見見京城風光,盤桓一段日子再回來。」

  老太太想了想,點頭允了:「倒是也好,我也許多年沒有去過京城了,那裡還有親戚在,隔了這麼多年沒見,想去看看。」

  如瑾愣住。進京謝個恩而已,全家都跟去算是怎麼回事,這個褒獎得來的本就不光彩,難道還要大肆招搖著惹人猜忌議論?

  「父親,這恐怕……祖母的身體經不住長途顛簸,上京這樣遠……」如瑾話沒說完,藍老太太就道:「沒事的,我這兩天硬朗不少了,總在家裡悶著也不行,多出去走走才好。」她是一臉期待欣喜,容不得別人駁斥了。

  「好了,就這樣,二弟你一會就隨我出去置辦壽誕的東西。」藍澤說完又朝秦氏道,「這些日子你抓緊收拾東西,把夏秋的衣衫用物都製備好,算算時候,恐怕要在京裡過中秋。」

  藍老太太吩咐擺飯,一家子在南山居高高興興用完早飯,藍澤帶著藍泯出門去了,藍老太太在這邊又高興地絮叨了一會,秦氏陪著閒聊,見如瑾臉色實在不好,就藉著要收拾東西的理由跟婆婆告辭。

  「快去吧,早些收拾好,別耽誤了行程。」藍老太太滿口答應,催著她快走。

  秦氏帶著如瑾離開南山居,忍不住問道:「瑾兒你到底怎麼了,今晨開始你的神色就不對,還有這手……」

  如瑾搖搖頭:「我沒事,您不用擔心,只是不小心弄傷了手有些忍不住疼,回去養養就好了。倒是母親您,要是有機會就勸著父親些,全家上京這事怎麼想都覺不妥。」

  「為何?」秦氏不甚明白。

  「母親您細想,咱們家多少年都是默默無聞的過來了,驟然得個褒獎就這麼興師動眾的全家上京,豈不是讓人笑話咱們沒見過世面。」深層次的原因如瑾不好對母親細說,只能略略提起體面上的事了。

  秦氏想了一想,也覺得有些不妥,點頭應了,卻又歎口氣:「你父親的脾氣你也知道,不是能聽進勸的人,上次我不過稍微說了一句他就拂袖而去,是以我這次再勸什麼,恐怕也不會有太大成效。」

  如瑾默然,知道母親所言不虛,「您試探著說上一兩句,若是他不樂意就不要深說了,免得又惹了他。」

  「別說這些了,趕緊跟我來歇一會,手疼得厲害是麼?今日不要去上學了。」到了幽玉院,秦氏領著如瑾進去,又吩咐人去藍老先生那裡告假。

  如瑾也是沒心思過去讀書,跟著秦氏到內間裡坐了,滿腹憂慮,卻又不好跟秦氏多談,陪著母親閒話一上午總是心不在焉,用過午飯就回梨雪居去了。

  這邊晚間藍澤回來,秦氏說起上京的事,剛提了一句,藍澤笑道:「什麼笑話不笑話、體面不體面的,那都是虛名,恩賞才是實打實。再者,我這番帶你們上京卻不只是為了風光,還有別事。」

  「何事?」

  「你上次說起幾個丫頭的婚事,我讓你等等,如今就是這個時候了。這番上京帶了她們去,見世面是小,議親是真。」藍澤換了在家的衣服,翹著腿在床頭歪靠了,愜意道,「以前咱們家兒女議親都難,小戶人家我們看不上,高等門第又嫌咱們空有爵名,如今卻是不同,有了實實在在的功業,咱這爵名也就坐實了,誰還敢小看咱們?京裡權貴眾多,此番前去定能給幾個兒女定上好親事。」

  秦氏想起藍如琳來,「那五丫頭……」

  「她不行,性子太不穩重,嫁去高門徒惹麻煩,嫁進縣令家裡還能將就,人家好歹不敢薄待她。且那家的兒子我見過,相貌堂堂,且是個精通事務的,日後興許前程不錯,也不算辱沒她。」

  「那這次上京要不要帶她?婚期是在明年,上京一趟再回來卻也不耽誤。」

  「不用了,讓她安心在家待嫁。訂了親的人還出遠門,讓婆家說我們教女不嚴。」提起藍如琳,藍澤就會順勢想到劉姨娘,心裡總有些不快,也就不願多提了。

  秦氏心裡惦記著如瑾,「要將瑾兒許配什麼樣的人家,侯爺心裡可有打算了?」

  「不急,京中好人家那麼多,去了再看不遲。」藍澤喝完了一杯茶,打個呵欠,站起身來,「時候不早,歇了吧。」說完出門走了。

  秦氏倒不在意他去哪裡歇,此時心裡滿滿都是如瑾的婚事,思來想去總覺得藍澤做事有些沒譜。孫媽媽勸道:「侯爺不動聲色立了這樣的功業,想必在大事上還是有些盤算的。姑娘又是他嫡親的閨女,婚事上侯爺定會上心,您就別擔心了。」

  秦氏歎口氣:「我就是怕他太上心了。」

  夫妻相處了這麼些年,雖然大多時候關係都很冷淡,但秦氏對自家夫君還是了解的,藍澤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重振門楣的遠大抱負,什麼時候也沒放下過,是以才賺下這次的聖恩褒獎。而他帶著兒女上京,一心要議親於高門,替兒女打算的心怕是很少,要結交權貴才是真。若是為了攏絡權門公卿而委屈了女兒……

  秦氏暗暗打定主意,倘若藍澤真尋了好親事便罷,若是拿如瑾去換前程,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應允。

  *     *     *     *     *

  如瑾又是一夜未眠。

  上夜的丫鬟被她遣去外間,自從熄了燭火,她就獨自在窗前榻上坐著,對著外頭烏沉沉的夜色出神。月初時節新月黯淡,天空裡點點星子隨意閃著,星輝落到地上就被簷前燈籠的光暈沖散了。外頭值夜的婆子似乎是打了瞌睡,低低的呼嚕聲間歇在夏蟲鳴叫的空隙裡,如瑾聽得一清二楚。

  這聲音卻沒讓她煩惱,反而略覺安心。她孤身坐得久了,有種自己要沉進濃黑夜色裡的恍惚,而這一點點噪音似的呼嚕,卻時時提醒著她身邊還有人間煙火,她還不能就此化作虛無。

  更鼓聲聲,銅漏輕響,就這樣睜著眼睛直到天亮,青蘋帶著丫鬟們進來將她喚起的時候,她略動了一動,才發現自己整個身子都有些僵了。

  「姑娘怎地呆坐了一宿?」青蘋心疼地吩咐人給她打熱水泡澡,見她面色木然,卻又不敢多勸多問。

  浸在滾熱的水中,如瑾才稍稍有了些活在世上的知覺。昨夜她臨窗獨坐,腦海裡全是前世一幕幕的情景,從府裡到宮裡,從活著到死去,瀲華宮裡的血色彌漫了整個思緒,然後,加上父親日間志得意滿的笑容,她覺得自己又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陰影裡,怎樣也無法逃脫。

  碧桃從外面回來了,近前低聲稟報:「韓媽媽那邊盯出動靜來了,是外院一個小廝跟她要錢,具體為了什麼還不知道,奴婢著人去接近那小廝了。」

  如瑾正靠在桶沿上養神,聽了這個,卻也沒提起什麼精神,只淡淡道:「繼續盯著就是,查出什麼也不要聲張,現下沒時間料理她們。」

  經了昨日一事,她才恍然發現,內宅一切陰私算計都不過是蠅營狗苟的小伎倆罷了,真正的危機是在外面,在她伸手觸不到的地方,那裡是男人們呼風喚雨的戰場,與女人無關,也不讓女人插手,然而任何一個微小的變動卻可以影響女人的一生。

  她在這裡扳倒一個個婦人,又有什麼用呢?父親一動,聖旨一下,她以往所努力的一切似乎都成了笑話,她那樣費勁心力的想要自主人生,想要讓母親和家族脫離危險,卻抵不過父親一個簡單的密告。

  *     *     *     *     *

  接下來的日子裡,家中還算平靜,因為有了這樣天大的喜訊,闔府上下都高高興興的,似乎以前的任何不快都被大家忘在腦後,只一心籌辦著藍老太太的壽宴和藍澤上京之事。連多日臥病的張氏都漸漸好了起來,也開始跟著藍泯往西府這邊來請安奉承,遇見秦氏和如瑾也是刻意討好。

  秦氏這些日子很忙,要打點全家上京的行李,又要招待絡繹不絕前來拜訪的官宦太太們,以前不怎麼走動的人家都特特帶了禮物前來,甚至還有首府那邊的官太太藉故路過青州來「順道」探訪的,都因藍澤受賞的消息傳開之故。

  唯一心有憂慮的是如瑾。她試探多次,最終還是沒能阻攔住父親帶家人上京的決定,行程已經定下了,六月二十是老太太壽辰,二十九是老侯爺忌日,祭掃過後七月初一就啟程上京。

  一直到了六月二十這一天,壽辰正日,早飯後沒過多久陸續就有賓客登門,南山居堂屋裡滿滿坐了一屋子太太小姐,大半都是如瑾從未見過的,一個個笑容滿面朝藍老太太道喜賀壽,上趕著巴結討好。

  如瑾在下首陪坐了一會,佟太太領著秋水來了,先朝上行禮祝賀,又跟秦氏張氏問了安,便挨著秦氏坐下說話。如瑾細看她們母女,發現兩人又瘦了不少,幸好臉上都塗過脂粉,憔悴之色並不明顯。如瑾和秋水各自陪在母親身邊,離得近,低聲說了一會話。

  那邊突然有位翠藍錦襖的太太朝佟太太說話:「好久不見您了,沒想在這裡遇見,怎麼不見您家大姑娘?聽說訂了親,可是已經嫁到婆家去了?」

  佟太太臉色一變,勉強笑道:「勞您記掛。」卻沒回答她的問題。

  如瑾努力回想一下,似乎剛才聽人介紹過,這位藍衣太太是隔壁城裡的太守夫人,說是在青州走親戚恰好遇到藍府壽宴,就來道喜恭賀。佟秋水往那邊橫了一眼,低聲對如瑾道,「她家跟我家向來不睦,原是早年我父親跟他家太守因事起過摩擦,姐姐的婆家和她家也有來往,想是早就知道我姐姐退親的事情了,卻又在這裡故意羞辱。」

  藍衣太太又道:「咱們也算故交,記掛您家女兒也是應該的。您那個親家我認識,改日要是見到,我跟他家老太太說說,讓她們對您家大姑娘好一些。」

  佟太太已經有些怒氣,當著滿堂貴眷卻又不好發作,只裝作沒聽見,轉頭跟秦氏說話去了。那位太太揚眉笑了一笑,似是很得意。秦氏知道底細,連忙和客人們說起別的,拿話岔了過去。

  如瑾就問秋水:「你父親還沒讓外人知道秋雁姐的事麼?」

  秋水搖搖頭:「父親說,起碼等著那位回京,我姐姐能在王府裡落腳再說,就算不能有名分,也得住進府裡才算。這樣在外面漂著,萬一哪天那位丟開了手……」

  如瑾詫異:「還沒有回京麼?他離開青州也有好一段日子了。說起來,那位到底來這裡做什麼,那種身份可是不能輕易出京城的。」

  「聽父親說,那位是跟著哥哥在邊鎮代天巡視呢。前些日子姐姐也送信回來報了平安,說最近似乎就要啟程回京了,父親如今只盼著姐姐能順利跟隨抵京。」

  巡視邊鎮?也沒有巡到青州來的道理,青州雖然地界偏僻,但距離真正的御外邊鎮還是有段距離的。如瑾詫異不已,秋水也是搖頭:「這卻不是你我能知道的緣故了,似乎父親是知道的,但涉及公務之事,他從來不會同家裡人說。」

  如瑾便想到父親和佟太守多次密議之事,「我父親近日來常去你家,似是有事,也不知是什麼事情總要麻煩佟太守。」

  秋水道:「侯爺倒是常來,聽說是在前院跟家父品茶消遣。」

  如瑾便知道,秋水是不了解底細的,想從她這裡探聽出眉目也是沒指望,若真是佟太守參與了機密之事,肯定也不會跟內宅女眷說什麼。

  午間十分壽宴大開,內院裡滿滿坐了好幾大桌的客人,會心堂花廳裡鑼鼓鳴響,大戲唱得熱鬧。外院那裡也開了一場戲,是藍澤和藍泯招待男賓,皆是青州和附近州縣的官宦,滿場恭賀之聲,酒罈子空了一個又一個。

  這是藍府許多年不曾有過的場景,起碼如瑾的記憶中從來沒有見過。藍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連接喝了有三四盅酒,秦氏和張氏勸著才依依不捨放了盅子。戲台上伶人賣了勁地唱念做打,每折戲末尾都有丫鬟端著笸籮往台上撒銅錢,一把一把揚起再落下,堂上就只聽見辟哩啪啦連聲脆響。

  如瑾坐在廳上陪了一會,周圍越是熱鬧,她心裡就越是不安。佟秋水在她身邊,低聲相問:「你是怎麼了,家裡這樣的喜事,你卻整日心不在焉的,我看你似是不大高興。」

  「許是我杞人憂天,可這樣的虛華,只讓我感覺不踏實。」如瑾低低歎了一聲,「不瞞你說,我父親這種功勳很是敏感危險,日後不知會怎樣,總之我是不能像別人那樣高興起來的。」

  佟秋水聽了這話有些意外,看如瑾半晌,才道:「你就為這種事擔心?左右你家還是喜事,我家呢,連我姐姐現今在哪裡都摸不準。」

  如瑾默然。佟秋水都這樣說,恐怕世上沒有人會明白她的恐懼了。難道,真的是她太過敏感,憂慮過甚?

  壽宴開到很晚,午宴連上了晚宴,一直到天色擦黑的掌燈時方才散去。如瑾在堂上陪坐了一天覺得身子都坐僵了,席面一散,送走了佟秋水就帶著丫鬟早早回房休息。

  泡了個熱水澡將疲憊趕走,換上柔軟的寢衣準備就寢,碧桃卻匆匆帶進了一個口信。

  「姑娘,外頭朋友給小三子送信,凌先生昨日已經離開青州了,讓人轉告姑娘,多謝姑娘以往幫襯。」

  如瑾愣住,從懨懨欲睡的狀態醒轉,「怎麼突然走了?」

  問完卻也有些醒覺,城裡流言傳了這麼久,前前後後好幾個月,雖是壓下去了,但終究與其名聲有累,街頭巷尾怕是總有許多異樣目光,她身在府內無甚感覺,凌慎之卻是日日要與人打交道的。

  果然碧桃說道:「凌先生沒說別的,但那送信的朋友私下跟小三子提起,會芝堂幾個月來病人少了許多,凌先生想必是不肯帶累師傅,藉故出門遠遊,說是出去歷練一番。蔣先生苦留不住,恐怕他這一出去,再回來就不知會是何時了。」

  碧桃退下,如瑾看著窗前蘭桂高幾的方向除了一會神。當日她從半開半合的幔帳之中抬眼,就在那裡看見他一襲青衫的背影。

  僅僅只是一個背影,寥寥幾句對談,她卻感受到他溫和而乾淨的氣質,那是整日與藥材醫書為伴的人才有的,獨特的清韻。

  那樣一個人,因了一次不經意的出診,隨後便背了不堪的污名。他被她牽連,卻還是幫著她奔走施計,替她化解了危機。雖是幫她就等於幫他自己,但此時他能遠走他鄉,當時又何嘗不能一走了之呢。說起來,他本不必給她做那些事。

  想起看診那日,他溫和而精細的對於藥量和火候的叮囑,如瑾想,恐怕後來他做的那些事,也是與當日一樣,只是出於一個醫者最淳樸的憐憫和慈悲罷。

  她為當日自己硬拖他下水而感到羞愧,可惜此時人已離城走遠,她連一句「抱歉」也無有機會再說。

  繼佟秋雁之後,這又是一個被她牽累的人,又是一個她無法補償的過錯……

  對著窗前他曾經停駐的地方,如瑾輕輕歎了一口氣。

  *     *     *     *     *

  壽宴、祭掃,短短十天一晃便過,轉眼就到了闔家上京的日子。

  這一早日頭尚未升起,天際剛有些微明的時候,襄國侯府正門大開,裡面一溜寬敞精致的四輪馬車緩緩駛出,迎著晨曦踏上青州城裡最寬闊整潔的官路。

  前面的車已經轉過了街角,後面的卻還沒有駛出侯府大門,長長的車隊煞是威風體面,甫一走上鬧市區域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天色尚早,街面上行人不多,早起的小販和店家正在收拾攤鋪,見了這樣軒昂的一隊車馬俱都是呆呆注目,好多人張大了嘴巴使勁往前伸脖子,想看看這車隊的末尾到底在什麼地方。

  受了這樣的注視,一眾車夫也覺十分有光,掄起胳膊將馬鞭甩的啪啪作響。跟車的男女僕役衣著都是光鮮,雖是侯府裡最下等的奴才,但那通身氣派也不是街面平頭百姓可以比的,別人越是注視車隊,他們越是挺胸疊肚,下巴高抬。

  如瑾陪著母親同坐一輛車,旁邊還有藍如琦。馬車駛出侯府大門的時候,如瑾掀開車簾回頭看了一眼。高大巍峨的三間朱漆正門,門頂匾上燙金大字,都是新近重新油粉過的,連門口兩枚石獅子都披了紅綵,盈盈喜氣恭送主人上京面聖。

  馬蹄聲聲,車駕離著大門越來越遠,如瑾心中突然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恐懼,彷彿那扇大門以及整個家宅都要離她而去,再也無法得見似的。她緊緊地攥著車簾,差一點就要探出頭去將那門扇看個夠,秦氏攔住了她。

  「瑾兒你在做什麼?」

  如瑾猛然回神,這才省起自己的舉止太不檢點了,車窗錦簾已經被掀起半邊,對於深宅女眷來說,這是十分輕浮的行為。

  「……沒什麼,看那兩隻獅子披紅好看,一時看住了。」如瑾端起隨車小木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掩飾自己牽強的解釋。

  藍如琦坐在靠車門的角落,仍是一身淺藕荷色的素面綾裙,像靜靜開在牆角的柔嫩小花,聞言低低的說道:「門口石獅子掛綵了麼?可惜我沒能看一看。」

  秦氏笑道:「你們女兒家出門的機會少,恐怕那石獅子統共也沒見過幾次,難怪看它掛綵覺得新鮮。」

  如瑾隨著笑笑,看見藍如琦仍有些蒼白的臉色,便道:「四妹身子似乎還沒好全?這次上京路遠顛簸,人多車多又不能快走,約莫總要在路上耽擱一個月左右,不知你吃不吃得消。」

  藍如琦連忙說:「不妨事的,我不要緊。」

  秦氏就說:「你到底是什麼病呢,請了那許多大夫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後來自己又好了,這些日子實在事忙,我沒太多工夫照看你。等到了京裡要是還不好,就找京城的大夫看看,說不定那裡名醫多能檢查出底細。」

  藍如琦低了頭,捏著衣帶子揉搓:「也沒什麼,最近感覺好多了,不用那麼麻煩。」

  秦氏歎道:「要是往日時候,能請蔣先生來看看,說不定早就看出毛病來了,如今……」說道此處醒悟自己失言,外頭流言之事怎能說給藍如琦聽,於是住了口。

  藍如琦卻變了臉色,咬了唇,將頭更深地低了下去

  如瑾覺得很是奇怪,不解為何提起蔣先生她會有這樣的作態,莫非她也知道流言的事情?可往日卻並沒有查出她於此有什麼牽連。想起前幾日關於董姨娘的盯查,關聯的也是另一樁,與會芝堂是沒關係的。這位庶妹到底是怎麼了。

  思量間,車身微微一晃,然後停了下來。外頭有跟車的僕人稟報:「太太姑娘稍待,前面佟太守來送行,正跟侯爺說話呢。」

  如瑾眉頭微微一皺,「哪裡都有這位太守大人,他跟咱們家最近太親近了些。」這樣頻繁而殷勤的接觸,若說他與褒賞之事沒有牽連,如瑾是絕對不信的。

  她能理解此人為女兒為家族籌謀的苦心,但是,卻無法原諒他將自己的父親扯進漩渦裡。如瑾特別想知道佟太守和父親到底做了什麼,可惜她一個閨中女兒,如今根本沒有辦法參與到這些事情裡去。

  車窗外有紛雜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說話聲傳來,有隨從朝裡稟報:「太太,佟二小姐來見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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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32 PM

083客棧血光

  跟車的男僕們都背轉了身子,如瑾將車簾掀開一角望出去,看見帶著輕紗兜帽的佟秋水,一身素衣,亭亭而立。

  「瑾妹妹,此去京城何時歸來?路上當心。」

  「入冬之前應該便能回來了,謝謝你來相送,等我回來,咱們一起去城外山上看紅葉。」

  佟秋水點了點頭,躊躇一瞬,終究還是說道:「此次上京若能遇到我家姐姐,替我看看她是否安好,回來時說與我聽,好不好?」

  如瑾自忖與佟秋雁相見機會渺茫,但見她親自開口,還是應了下來:「若能相見,定會告知你。」

  前面佟太守朝這邊招手,佟秋水退後兩步:「不耽誤你們了,一路保重。」

  車隊重新啟程,順著大開的青州城門緩緩駛了出去,一路走上寬闊官道。如瑾看到佟秋水在後方遙遙揮手,自己這裡卻不能伸手到車外,只得一直注視著那道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遠方,最終放下錦簾。

  秦氏便道:「佟家二小姐如今懂事了不少,說話不像以前那樣孩子氣。經了她姐姐的事,也可憐這孩子了。她家和我家素來親厚,京裡要是真能遇見她家大姑娘,咱們多照應些。」

  「她如今是王府內眷,恐怕輕易見不了外客。」如瑾輕輕歎了口氣。

  車輪轆轆,半里長的隊伍在官道上緩緩向前,除了跟車的男女僕役、家丁護院,因為路途遙遠又有內眷,藍泯還特意請了一家鏢局跟著護送。行車途中沉悶無聊,除了閒聊和小憩無事可做,一直行到了午間時分,隊伍才在一家村落外的大車客棧停駐。

  如瑾姐妹扶著秦氏下車,見這客棧房舍實在粗陋,秦氏便招呼丫鬟先去收拾房間。如瑾無意中一轉頭,看見前頭父親也下了車,卻沒立刻離開,而是回身伸手到車內,又接下了一個人來。

  玫瑰比甲黃綾裙,滿頭烏髮挽成一個垂鬟分霄髻,一束青絲側搭在胸前,身姿窈窕,行動妖嬈。如瑾定睛一看,卻是小彭氏。藍澤拉著小彭氏的手將她扶下車來,小彭氏似乎是害羞,左右看看,抽回手低下了頭。

  這場面有些過於刺眼了,如瑾轉眸看向秦氏,果見母親也注意到了那邊,只看一眼就別過了頭。如瑾不由暗暗責怪父親,小彭氏一個沒有名分的侍婢,父親讓她同坐一車也就罷了,怎就當著這麼多人行這種事。雖是院中諸人各自忙亂,但能看見的也不在少數,一向注重形象的父親此舉實在是不妥。

  須臾房間收拾妥當,如瑾陪著秦氏用過簡單飯食,帶人回了自己房間,路上又看見小彭氏,正拿著一個包裹往藍澤所住的房間裡走,想是要伺候藍澤換衣梳洗。

  暑天午間炎熱,車隊就停在了這家客棧一直到日頭偏西,地上熱氣退了一些的時候才又啟程趕路,然後直到天黑許久之後才到另一家大車客棧歇了。如此一連幾日皆是如此,早晚趕路,午間歇息,到了這一日已經出了本府地界,行至與相鄰省府的交接處。

  夜間歇在客棧的時候,如瑾覺得十分睏倦,連續幾天悶在車中顛簸,天氣又熱,實在是難受的很。躺在床上,鋪的是自家帶來的被褥席枕,但仍能隱隱嗅到床榻間經年的異味。

  「才走了不到十天已經把人累死了,聽說還要走二十多天,吃不好睡不好的,住這麼醃臢的地方,到了京城人也散架了。」碧桃和青蘋歇在屋裡另一張床上,唉聲歎氣的抱怨。

  青蘋就說:「已經不錯了,好歹有張床,底下丫鬟們可都在外頭車上窩著呢。」

  趕路途中多有不便,房間多院子大的大車客棧畢竟是少數,許多時候住的都是這樣的普通小店,馬車只能停在院外,而為數不多的房間被主子們一分,也就輪不到下人了,非近身伺候的僕役們只能在馬車上將就一宿,嫌車裡氣悶的就在露天支個帳子打地鋪。

  碧桃又抱怨了幾句,跟青蘋絮絮叨叨地說著,如瑾心思卻不在這上頭,一直想著這幾日所見的父親和小彭氏多次過於親暱的舉止。

  未免太扎眼了些。如瑾這才省起自己近日來忽略了小彭氏,因著她常在外院書房服侍,又沒名分,也不像幾個姨娘那樣需日日去幽玉院請安。如瑾這些日子一直沒怎麼見過她,又是擔心父親,又是盯著東府和姨娘們,便沒在她身上留心。

  如今看來,卻是要留意一下這個人了。能讓父親如此關注的侍婢,若是心善還好,若是像劉姨娘和張氏那樣,可不得不防。

  這樣想著、躺著,越發覺得屋中實在太熱,床上氣味又薰得慌,於是如瑾披衣起來推門出去,青蘋碧桃忙起身跟著。「姑娘去哪?」

  「隨便走走。」如瑾站到院子裡,抬頭就看見了漫天星斗。

  這是一家孤立在官道附近的客棧,專為遠途行旅而建,前後幾十里都沒有村鎮,房舍簡陋,院牆也矮得只有半人高,住著是太不舒服了些,但站在院中看景卻是毫無阻礙,放眼一望,四周整片荒野盡收眼底,星幕低垂,遠山橫亙,無端能讓人生出天高地闊的豪情。

  如瑾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致。前世今生,不是深閨就是深宮,出門遠行不過是這次加上前世那次上京入宮,但那時是跟著整個省府秀女們一起的,身邊有護衛官兵和宮裡的內官,夜裡不能隨意出門,是以也未曾得見如此夜景。

  野地裡看星星最為璀璨,如瑾有一種伸出手就能觸到星辰的錯覺,亮閃閃的星光冷輝近在咫尺,彷彿暑熱也都消退了。

  「姑娘回去吧?這店家吝嗇,院子裡連個燈籠都不點,黑漆漆的怪嚇人。」碧桃嘟囔著。

  如瑾搖搖頭,興致勃勃看那星斗和荒野。夏日草長有蟲鳴,院子遠近啾啾之聲不絕於耳,野趣盎然。整日處在深宅之中與人謀心,此時見這樣天寬地廣的景致,越看越覺胸襟開闊,連日來蓄積在心中的憂慮和憋悶似乎都散了。

  這樣靜靜站在夜色裡,看著星斗一點一點偏西而去,耳邊蟲鳴漸漸熱鬧起來,且有些聒噪地由遠及近。如瑾失笑:「野地裡草蟲這樣多,夜深了反而越發起勁。」

  青蘋偏頭細聽,有些疑惑:「野地也不應該是這樣,奴婢小時經常夜裡出去玩,可從沒聽過這麼吵鬧的蟲子,而且聽起來怪怪的。」

  碧桃道:「這裡離青州遠了,許是有當地的怪蟲子你不知道呢。」

  主僕幾人這樣說著,蟲鳴的聒噪卻突然停了,又恢復了先前的偶爾唧啾。「好怪。」青蘋道。

  這下連如瑾也覺得怪異了,忍不住凝神細聽,卻只有微微的風聲。星野四合,黑暗無邊,在這樣茫茫的荒野之中,原本閒適看景的心情,也因了方才一番古怪聒噪又驟然停止的蟲鳴,而變得微微不安。

  「姑娘我們回去吧……」碧桃想起小丫頭們閒來無事亂說的鬼魂之事,有點害怕。

  如瑾未及作答,只聽外頭車隊附近驟然響起一聲暴喝。「什麼人!」

  緊接著是幾聲悶響,靜夜裡異常清晰,像是什麼連番倒地。如瑾一愣,剛要下意識問一句「怎麼了」,院外鏘啷幾聲鐵器碰撞後,就是好幾個人大聲呼喊——

  「起來!有強盜!」

  「天哪殺人了……別睡了快跑……」

  「……抄傢伙抄傢伙!快點!」

  碧桃大驚失聲:「有強盜……咱們快躲進屋裡去!」說著就要拽如瑾和青蘋往回走,手卻哆嗦著,腳也不聽使喚,半天沒邁開一步。青蘋也是嚇得說不出話來。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丫頭,整日裡深宅住著,哪裡經過這種陣仗。

  如瑾受驚之下後退兩步,眼見著外頭火把漸次亮起來,呼喝聲、刀兵碰撞聲、慘叫聲、喊殺聲,人影幢幢,轉瞬間亂成一團。許多底下的丫鬟婆子睡在外頭,此時全都大吵大嚷起來,哭聲叫聲十分淒慘。

  「這裡是襄國侯府的車駕,膽敢劫掠侯爵,官兵來時你們全都要死,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武威揚!朋友們哪條道上的,威揚鏢局楊三刀在此,煩請過路的朋友給個面子!」

  藍府護院頭領和鏢局領隊先後喊起來,亮出身份,震懾盜匪。然而兩人連番喊了幾次之後不但沒有任何作用,護院頭領還在幾個賊人圍攻之下被砍了兩刀,要不是有人來救,幾乎就要被砍死。

  院中幾個屋內亮了燈,襄國侯藍澤推開窗子朝外問:「怎麼會有強盜?治世之下盜匪怎會出沒,這裡地方官是誰來著,怎麼當的官!」

  「哎唷侯爺快躲起來,等退了賊再說,這時候顧不得什麼地方官了。」有個管事從外頭跑進來,一身鮮血,見藍澤臨窗而望還大聲呼喝,連忙跑過去關窗阻攔。他的動作倒是十分靈敏,顯見身上的血不是他自己受傷所致,而是別人濺上去的,由此可見外面情況多糟糕。

  「快,讓母親將屋裡燈熄了躲起來!」如瑾率先回過神,一把將碧桃推向秦氏房間那邊,而自己匆匆跑去藍澤那裡叫道,「父親快滅了燭火,這時候不能點燈,以免強盜……」

  嗖!

  鳴鏑尖銳,一柄利箭猝然飛來,狠狠扎在藍澤身側窗框之上,半支箭都沒了進去。只要再往左偏一點,被洞穿的就是藍澤的頭顱!

  如瑾大驚,「父親快躲!」

  那管事嚇得一跤跌在地上,腦袋撞上簷前石階,頓時暈了過去。如瑾正好跑到他跟前,被他一絆,猝不及防也跌在地上。

  藍澤呆呆看著窗框上半截箭羽,竟是直楞楞站著忘記了躲開,一動不動在原地站著。此時窗戶大開,屋中燈火亮堂,他站在窗前,儼然成了人家最好的靶子。

  「點子在這裡!」

  不知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嗖嗖嗖幾支響箭急速襲來,叮叮噹噹釘在藍澤身邊窗框上,有的還射進了屋子。

  「看準了再射!」

  又是一陣箭雨,如飛鳥投林,全都扎向藍澤這邊。「父親!趴下!趴下!」如瑾倒地尚未來得及起身,見此情景急得眼睛都紅了,拼命大喊。

  噗!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藍澤左肩,去勢之強將其一下射倒在地,卻也恰好躲過另外幾支利箭。

  「父親!」如瑾跌跌撞撞站起身來,一腳踢開了藍澤房門衝進去。

  藍澤瞪著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似乎還未從中箭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父親父親……」如瑾驚得踉蹌撲過去,看著藍澤肩頭沒進去多半支的利箭手足無措。

  「……瑾、瑾兒?」藍澤偏頭瞪了如瑾一瞬,彷彿才確定眼前的人是自己女兒。

  這一偏頭,恰好牽動肩頭傷處,利箭扎進去的地方頓時浸出一片鮮血,瞬間染紅半邊衣衫。「……啊……疼!」藍澤終於被巨大的疼痛喚醒,從震驚的麻木狀態回神。

  「疼……瑾兒……快救我……救我!疼!」豆大汗滴從他額頭冒出來,滴滴答答流落在地,藍澤疼得打滾,卻只滾了一下就又直挺挺躺著,因為打滾牽扯的傷口更疼。

  「救命……來人啊,救我……」

  「父親!」

  如瑾呆呆看著藍澤愣了片刻,猛然省起跟車的鏢局武師裡似乎有懂醫術的,趕緊站起來,「父親您忍一下,我馬上叫人!」

  院子外頭喊殺聲一片,驚恐的慘叫和絕望的哭喊不絕於耳,在狂亂搖動的火把照耀下,這些聲音越發毛骨悚然。院子裡已經有人衝進來,黑衣黑褲、黑巾蒙面,正跟攔阻的護院和武師們凶狠廝殺。

  「快去屋裡解決點子!弓箭射不到了,衝進去!衝進去!快!」

  強盜的呼喊伴隨著更為凶猛的衝擊,院子裡頓時也成了血流成河的凶地,周圍房間中都傳出嚶嚶的哭聲和驚嚇的叫嚷。

  一個鏢局武師和人纏鬥正酣,冷不防後面一支利箭穿胸而過,將他直接釘在了地上,與他纏鬥的強盜二話不說,上去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染血的頭顱骨碌碌滾到藍澤門前,被剛要出門叫人的如瑾撞個正著。

  「……啊!」半聲驚呼,如瑾踉蹌兩步扶住了門框才勉強站住,定睛之時跟那頭顱尚未閤上的眼睛對住,如瑾愣了一瞬,渾身血液都冰了。

  她不是沒見過死人,連自己也曾經死過,可、可這樣血淋淋的場景,盡管她兩世為人也是第一次見到。眼見著那頭顱猶自如生的神態,猙獰而恐怖地瞪著眼睛,頭髮染著鮮血糊在臉上……

  如瑾「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再不敢看那邊一眼,聽著屋內父親痛苦的呻吟,再看看院子裡鮮血四濺的慘烈,如瑾咬一咬牙,跌跌撞撞衝出門去,盡量避開纏鬥的雙方,貼著牆角朝外走,一邊走一邊瞪大眼睛,用力在混亂的人群中尋找印象中那名懂得醫術的鏢師。

  然而本就只是見過一兩眼而已,身為護送人女眷的她又沒有必要亦沒有理由與鏢師接觸,本就對那人相貌記得不是很牢固,若在平時還可以勉強辨認一下,此等混亂場面人影紛亂,到處都是鮮血和刀兵,鏢局人穿的衣服又皆是一樣,哪容得她細細找人,一時間根本找不到。

  院子裡衝進來的強盜越來越多,眼見著護院和鏢師們都要頂不住了,已經有兩個蒙面人逼近了藍澤房門。

  「姑娘!姑娘快過來……」一個沒有燈火的房間閃開了半邊門扇,碧桃的聲音在門口焦急呼喚,還有青蘋的言語隱隱傳來。「太太您別出去,外頭太亂了,您……」

  如瑾猛然想起母親。定是她不放心自己要出來尋找。

  「母親快回去,別擔心我,我這就過來。」如瑾貓著腰穿過幾對纏鬥的人,勉強跑到秦氏房門口叮囑。秦氏一見她過來哪裡肯再讓她走,擠開門抓著如瑾袖子就往裡拽。「瑾兒,這樣大亂的你亂跑什麼,快進來!」

  「……母親,父親受傷了,要趕緊給他找大夫。」如瑾一邊往回扯袖子,一邊努力藉著火把的光亮在混亂的人群中尋那鏢師。

  猛然就有人喊起來:「這裡似乎是女眷,衝不過去的兄弟都過來這邊!」

  如瑾一驚,立時反身進屋關死了門。雜沓的腳步聲沖過來,夾著強盜怪聲呼喊,轉眼間房門就被砸得砰砰作響。

  「快,母親躲到床下去,孫媽媽、碧桃你們幾個堵門!用桌子櫃子頂上,一定不能讓人衝進來!」如瑾拽起秦氏,藉著窗外火光的照亮將母親往床邊拽。

  「瑾兒你躲,母親去頂門,你是女孩家,絕對不能讓強盜看見啊。」秦氏反手抓住女兒的胳膊,將她往床底下塞。這個屋子裡面家具少得可憐,一床一桌一櫃另有幾把椅子,連個面盆架都沒有,哪裡都藏不住人。

  那邊青蘋幾個丫鬟剛把桌子搬到門口頂上,外面一股大力踹開了門,連帶著門扇和桌子全都踹飛了起來。

  兩個火把被人扔進來,滾在地上熊熊燒著,一剎那將屋子照得亮堂堂,如瑾等人頓時全都暴露在強盜跟前。

  「果然是女眷!」四五個蒙面漢子衝進來,手中刀劍染血,一個個瞪眼打量如瑾諸人。碧桃離強盜最近,嚇得腿一軟摔在地上。孫媽媽哆嗦著拽過幾個丫鬟擋在秦氏和如瑾跟前。

  「這裡是……是襄國侯府的人,你們、你們是哪裡的強盜,竟敢……」

  「廢話少說!」其中一個強盜抬刀指上秦氏如瑾,「這是你們太太和小姐?」

  秦氏往前一步將女兒擋在身後,「你們是什麼賊人,難道不懂王法麼?搶劫侯爵是什麼罪名你們也敢做,等官兵來了你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不但你們,就連你們的家人……」

  「去去去!誰聽這些囉嗦!」那強盜不耐煩打斷秦氏的話,晃了晃腦袋,「什麼王法官兵的,這荒郊野外等官兵來了什麼都晚了,殺光了人、搶光了金銀,爺爺拍馬就走,誰有本事讓爺死無葬身之地?」

  帶血鋼刀狠狠一揮,「兄弟們上!殺了這勞什子侯爵太太侯小姐,這屋裡錢財都是你們的!」

  「哈!」幾個蒙面人高呼,揮刀而上。

  刀劈劍砍對向一屋子女人,先前進來躲避的幾個院外丫鬟未待逃開,頓時被砍翻在地,鮮血飛濺。她們本以為從院外躲進院裡已經安全,誰曾想這麼快就遭了秧。

  「啊——」其餘人大半暈了過去。

  只有孫媽媽青蘋還抖著身子擋在秦氏跟前,秦氏擋住了如瑾,而那邊碧桃癱軟在地動彈不得,嚇得面無血色已經不能言語。

  「瑾兒、瑾兒你快從後窗跑,床頭那邊有個小窗子通向後院,你快走!快走!」秦氏一把將如瑾推開,自己上前和孫媽媽青蘋一塊攔阻強盜。

  須臾之間,幾柄大刀已經劈到了三人頭上,幾個手無寸鐵的內宅女人怎麼擋得住凶狠強盜,眼看著就要命喪當場。

  「住手!你們這群反賊!」

  電光火石間,一聲厲喝乍然響起。

  明晃晃鋼刀停在秦氏頭上三寸處,為首的強盜眉頭一立,凶惡盯住並未逃去後窗的如瑾。在他眼中,衣衫鬢髮都已凌亂的少女孤身站在那裡,像是暴風雨中的一株再柔弱不過的小花,明明那樣單薄纖細,彷彿再幾個雨點就能將其壓垮,卻突然有了一種神奇的、讓人意想不到的堅韌生出來。

  少女眸底映著火把熊熊光焰,卻透著比數九寒天三尺冰還要厲害的冷氣,被她那樣緊緊盯著,為首強盜手裡的刀就再也劈不下去。

  他這裡一停,其餘幾人也停了手。

  院子內外還在激烈的呼喊著、慘叫著,這屋裡一方小小的天地卻突然呈現一種詭異的寧靜。

  「你說什麼?」為首強盜語氣陰森森的,瞪著如瑾森然發問。

  這突然的變故讓如瑾更加確定了心中所想,她方才不過是絕望之中突然福至心靈,拼著命試探一下罷了,沒想到真的有了奇效。

  如瑾穩住心神,看看仍在強盜刀下的母親三人,知道自己必須鎮定,必須要堅持著不亂才行。

  她慢慢轉過眼睛,對上強盜凶神惡煞一般的目光,卻仍是毫不退縮,不驚不懼,坦然與之對視。

  「你方才說的是什麼?」強盜又問了一遍,持刀的手從秦氏頭頂收回,卻換了一個更加危險的出招之勢。他盯著如瑾,刀鋒卻指向秦氏胸膛,只要一息就能給秦氏開膛破肚,並以迅雷之勢衝向秦氏身後的如瑾。

  而決定他行動的,似乎就是如瑾的回答。

  如瑾看見了他的動作,她不懂刀劍之術,卻也憑著直覺隱約感覺到了強盜姿勢裡的危險氣息。屋中所有強盜都狠狠瞪著她,青蘋孫媽媽也看過來,秦氏叫道:「快走!瑾兒你快走!」

  如瑾沒有走,反而向前兩步,離著母親和強盜的鋼刀更近了些。

  「我說,你們這群反賊,真以為藏頭露尾的裝成強盜,別人就認不出你們了麼?」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晰,盡量放慢語速。看起來是鎮定自若,其實是在拖延時間,等待院中能有護院或鏢師衝進來解圍。她對接下來的事情一點把握都沒有。

  這樣喝破對方身份,似乎還運氣極好地猜對了,可是對方是會知難而退,還是會更加喪心病狂地殺人滅口?她不知道。

  「哈哈哈!」為首的強盜猛然大笑起來,似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他轉過臉去跟同伴笑道,「看這個侯府小姐被咱們爺們嚇瘋了,竟然說咱是反賊,哈哈哈!喂,小丫頭,」他又叫如瑾,「你總之是死到臨頭,難道以為給爺幾個扣上反叛的罪名,爺就能罪上加罪?只可惜爺說了,官兵根本抓不到咱們,再大的罪名也沒用!」

  「既然不怕被人說是反賊,你又為何停手不殺了?」如瑾緊盯著他反問。

  她勾起了嘴角,盡管知道自己笑不出來,但最起碼讓人誤以為她在笑就行了。盡量讓語氣顯得輕鬆,她要從氣勢上壓倒對方。

  「這位自稱爺的,你虛張聲勢這一番話又能頂什麼用?這樣別人就不會拿你當反賊了麼?好啊,官兵抓不到你,你本事,那麼你就將我們幾個一個一個的砍了,然後隨便拿點金銀裝成搶劫,帶著弟兄們揚長而去就好了。是好漢你立刻動手,我藍如瑾脖子伸在這裡,要是皺一個眉頭我就對不起祖宗!只是若你哪天穩坐家中,突然有朝廷欽差從天而降拿了你的性命,到時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別以為人家不知道你是晉王府的餘孽!」

  「晉王」二字一出口,為首蒙面強盜的眉頭立刻擰成一條線,眼神頓時凶惡千百倍。如瑾立刻明白自己賭對了!

  「這位爺動手啊,殺我,殺這屋裡所有的人,院裡院外您可別漏了一個。」趁熱打鐵,如瑾又向前走了兩步,「您可要記得不能留一個活口,若有一人氣息尚存,或者現在已經有逃出去報信的,那您可就糟糕了——我一個內宅閨閣之人都能識破您身份,侯府上下其餘人等就是傻子?到時報上朝廷,被賜死的恐怕就不是晉王一個了,您這條命、您家人的命,還能保住幾條?」

  為首強盜的額頭隱隱反射了火光,如瑾看得分明,那是他額上滲出了汗。如瑾心如擂鼓,在胸膛中砰砰地急速跳著。她頂著一條路將人逼到死角,面上那樣鎮定自若,連對方都被唬住,卻只有她自己知道,此番卻是一場凶險至極的豪賭,若是對方心念稍偏,恐怕這一屋子女眷就要立刻血濺三尺!

  幾個持刀強盜也是緊緊盯著她,眼神飄忽,眉頭緊鎖,尤以為首那個最甚。

  秦氏、孫媽媽、青蘋,連帶著癱軟在牆角裡的碧桃,全都被如瑾的話震驚在當場,誰也沒想到這伙凶狠的強盜竟然是這樣背景。

  一時間,屋子又恢復了方才那樣的詭異,所有人都在盤算、猶豫、驚訝,誰都沒有聽見,院子裡的喊殺聲正在以迅猛的速度減弱著、減弱著,直至消失……

  「哈哈哈哈!」為首強盜又是一陣大笑,但這次的笑聲底氣虛弱,連秦氏幾人都聽得出來了,更何況如瑾。只聽強盜狂笑過後大聲道:「小丫頭年紀不大鬼心思挺多,只可惜爺爺告訴你,你猜錯了!爺就先殺了你,然後將你頭上珠寶身上羅裙都拿出去換錢,捲了你家所有金銀,下輩子吃香喝辣享受大富貴去!」

  如瑾看著他,也發出一陣笑聲:「這位爺,您強盜當得太不像話了,恐怕是第一次手生?劫匪強盜我也聽說過一些,還真不知道有您這樣對著內宅女眷喊打喊殺的。誰不是殺了男丁劫走女眷,帶不走的也不會輕易放過,您要我的珠寶羅裙卻只為換錢?外面鏢師還在,行走天下見得多,您去問問他們,您是不是壞了強盜的規矩?」

  一番嘲笑讓那強盜眉頭擰了幾擰,目光閃幾閃,最終眼睛一瞇揮刀而上。「管你什麼強盜反賊,先殺了你再說!」

  雪亮刀光映著火光兜頭而下,眼看就要砍上秦氏頭頂。

  如瑾大驚,暗道一聲完了,這蒙面人被逼得惱羞成怒,她逼迫太緊了!這樣的逼迫有兩種可能,一是對方知難而退順勢遁走,留不下證據,日後也不能拿他們如何,行事穩妥的人都會做這種選擇。而另一種,就是不管不顧將人全都殺了滅口,再偽裝成強盜打劫,至於會不會走漏風聲被朝廷察覺,都等殺完了以後再說。

  這其中的分寸全在雙方心思角力間的尺度把握,以及對方心性。如瑾賭得太凶,而對方的心志明顯不能承受這樣的壓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殺了再說。這是如瑾最害怕的結果。

  「母親!」她揉身撲上想為秦氏擋住刀鋒,然而刀勢太快,眨眼間已經來不及了!

  母親……如瑾面如死灰。難道這一家的命,真的就要全都喪生在這荒野小店,難道她重生這一世只是一個笑話?

  火光搖曳,地上兩個火把跳動的火焰被如瑾撲來的疾風帶起,呼的一下捲燃了垂地的床帳。熊熊火光之中,如瑾看見那柄雪亮的刀鋒貼上母親髮髻……

  嗖!

  鳴鏑尖銳破空聲!

  眨眼之間,奇蹟般的,強盜手中的鋼刀竟然直飛出去,匡啷一聲撞在牆上,又乒乒乓乓的落地。而那揮刀的強盜卻捂著手慘叫一聲,鮮血噗的一下濺了秦氏滿臉。

  「瑾兒……」一直堅強挺立著為女兒遮擋強人的秦氏,終於在大驚與巨變之下受不住這連番的變幻,身子一軟,緩緩倒了下去。

  「太太!」孫媽媽伸手去扶,卻也是驚懼之下處於脫力的邊緣,抱著秦氏一起坐到了沾滿血污的地上。

  如瑾此時幾乎顧不得去看母親,只怔怔的看著揮刀強盜鮮血淋漓的右手。那裡一支通體烏黑的利箭穿掌而過,正正插在他的手心,就是這支箭,在最最危機的關頭打飛了鋼刀,救下了命在須臾的秦氏。

  如瑾猛然轉過頭,朝著利箭飛來的方向看去。

  屋門之外,滿院子混亂的人群不知去到何處,雜亂舞動的火把也不見了,喊殺聲和慘叫聲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持槍肅立的幾排鐵甲軍士,整整齊齊排列的火把隊伍,以及人群之中,火光之下,那騎在烏駒背上持弓而立的銀甲男子。

  是他……

  院子裡的血跡一直從階下漫延到門檻,與屋中幾灘紫紅色的鮮血相接,彷彿連成一片,成了一地熊熊燃燒的火海,灼燒著人的眼睛。如瑾終於聞到了空氣裡濃重的血腥氣,是她在緊張的對峙中未曾留意到的。

  而今一旦嗅到,瞬間就被那氣息衝進了鼻端、腦海,一直到胸腹之中,那樣的腥味,夾雜著鋼刀鐵刃的氣息,衝得她幾欲作嘔。然而那個持弓的男子,卻靜靜端坐在血腥氣最重的庭院當中,玄色披風像是黑鷹收起的羽翼,座下烏駒與他一樣靜立泰然,似乎還有一些愜意在裡頭,彷彿飄蕩在身週的不是血氣,而是再芬芳不過的花香。

  如瑾想,一定是她恍惚中的錯覺,不然,處在這樣慘烈廝殺過後的地方,腳下殘肢斷臂,怎會有愜意。

  然而,向上,對上那個男子熠熠閃光的眸子,在火光中依然比天空星辰還要明亮的眸子,如瑾卻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人……也許就是會在血腥場裡愜意的異類罷……

  「商……」她還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她已經刻意將他忘了,卻未曾想到,還能在這樣的境況之下再次相遇。

  這真是匪夷所思。

  為什麼,這樣的荒郊野外,這樣的夜半更深,他會出現在這裡,帶著盔甲鮮明的軍士,如神一樣從天而降消滅了所有作孽的鬼怪?

  「啊!啊啊啊!」

  屋中剩餘的幾個強盜突然炸開,似是明白了自己已處絕境,血紅了眼睛揮刀衝向屋外甲兵,帶著與敵人對歸於盡的絕望和瘋狂。

  如瑾一驚,方才的震撼來得太過突然,她幾乎忘記了屋內還有強盜存在。幾人突然爆發的瘋狂衝擊嚇了她一大跳。他們去勢異常凶猛,又是抱著必死的瘋狂,鋼刀利刃反射寒光,而院中那個男子馬前不過才有兩排軍士而已,能擋出如此瘋癲的衝襲麼……

  電光火石間,兩排軍士竟然一動不動,彷彿根本未曾察覺面前有利刃襲來似的,如瑾更是大驚,幾乎就要喊出聲來。

  卻見,馬上男子反手身後,不見怎麼動作就抽出了四支烏箭,緩緩抬臂平舉,緩緩彎弓搭箭,動作慢得讓人捏一把冷汗。強盜們已經衝到第一排軍士跟前,不過一息之間,手上利刃就要朝軍士頭顱砍下,而那些軍士真的從始至終一動不動。

  「……快躲……」如瑾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

  嗖!

  未待她話音落下,一聲銳響驟然劃破空氣,四個強盜就那樣保持著揮刀的姿勢,全都僵在了原地。

  從如瑾的方向看去,四個人的背後都透出了一柄鋒利的箭頭,烏黑黝亮,在火把照耀下閃著烏沉沉的光。而馬上男子的手中已經沒有了利箭,只餘弓弦微微晃動著,發出嗡嗡的輕響。

  眨眼之間,四箭齊發,分中四人!

  如瑾愕然看著那銀甲烏袍的年輕男子,彷彿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他……曾那樣輕浮無禮、荒唐至極的傢伙,怎會有這樣的本事……

  就在如瑾愣怔的時候,那男子又是一回手,從背上箭囊飛速取出利箭,毫不猶豫張弓射出,一道烏沉的光芒就對著如瑾急急襲來。

  噗!輕響。

  如瑾直到順著聲音回頭,看到傷了手腕的為首強盜喉嚨中箭翻到地上,不發半聲就絕氣死去,才驚覺剛才那箭並不是射向自己。那樣的速度,那樣的猝不及防,她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開的。

  馬上男子微微抬了抬下巴,嘴角似乎是牽了起來,如瑾以為他要說什麼,卻見他又一偏頭,轉向一邊的隨從去了。

  「襄國侯傷勢已經處理完畢,現下正在昏迷中,已無生命危險。」隨從用清晰的聲音稟報,如瑾在屋中也聽得分明。

  父親!她回頭看了看母親,見母親被孫媽媽摟在懷裡,毫髮無傷,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也就放了心,道一聲「我去看父親」,就匆匆出門朝藍澤的房間而去。

  「喂,三小姐,本王幫了你這麼大忙,一聲謝謝都不說?」

  馬上男子懶懶開口。如瑾腳步一頓,站在火光通明的屋簷下,轉頭看向他。

  「多謝七王爺。」她鄭重福身一禮,然後起身繼續匆匆向前。

  「這麼沒誠意。」長平王低聲嘟囔一句,如瑾只做未聽見,徑直進了父親房門。

  他救了她、救了母親、救了父親,救了藍府上下許許多多的人,她心中感激不盡,可對上他那雙眼睛,聽到他不甚莊重的聲音,他那樣孟浪輕浮的模樣就頓時讓她不知如何應對。

  如果說方才射箭救人的他是神,此時開口和她說話的他就是……就是最浪蕩最無賴的紈絝。一息之間的轉變讓她猝不及防,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恭謹一禮,表達心中感激,卻不敢失了閨閣小姐的身份。似是心底有什麼人在不斷的告訴她,只要稍微鬆懈一些,恐怕那個人會說出更無賴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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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33 PM

084藍泯父女

  如瑾知道自己這樣非常失禮,但如此情形之下卻也顧不得了,只能先拋下心頭一絲尷尬進了父親房間。房間的門扇已經被踹飛在一邊,窗子也碎落成了一堆木條散在地上,屋中桌椅翻倒狼藉一片,幾灘紫黑殷紅的血跡觸目驚心,尚有幾條長長的血印子通到門口,想是屋中有人傷亡,被人拖在地上拽了出去,也不知此前這裡發生了如何慘烈的爭鬥。

  如瑾煙青色的繡鞋早已滿是土污,此時踏著血痕走進屋子裡,鞋底和鞋幫上就染了紫褐的血痕。「父親。」走至床前,如瑾看到父親面如白紙昏迷在鋪上,衣襟扯開了半幅,左肩包著厚厚的白布,透出殷紅血跡。

  那受傷的地方距離心口如此之近,只差一點,也許人就沒了。如瑾伸出手去想要觸碰那個傷口,臨到近前卻醒過神來,連忙收回了手。

  「我父親他……真的沒有生命危險了麼?」床前伺候著一個醫者模樣的人,正在收拾藥箱子,如瑾不放心的問他。

  那大夫停手拱了拱拳:「侯爺性命無礙,只是傷口太深,需要好生養著,王爺已經指派小人跟前伺候著,小人定會全力照料。」

  「多謝先生。」如瑾深福一禮,大夫連忙側身避開,口中只道「使不得」。

  如瑾轉身,透過破敗的窗子,看見母親那邊的房間裡火光已經滅了,院中其他幾處混亂中起了火的地方也都妥當,是長平王帶來的軍士迅速滅火的功勞,如瑾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院子正中那道身影上。

  略一遲疑,如瑾還是低頭稍微整了整衣衫,走出門去,徑直走到烏駒跟前。

  「王爺大恩,小女銘記在心,他日定當竭誠以報。」她重新斂衽為禮,提裙跪了下去,以見王大禮朝上磕頭。

  一個頭下去,馬上長平王笑了笑:「三小姐不必多禮,請起。」

  如瑾起身又福了一禮,「父親如今昏迷不醒,藍府其他家眷恐怕是受驚非常,不能見禮,請王爺莫怪,小女在此替家人向您道歉,亦感謝您相救大恩。」

  「三小姐何故前倨後恭?」長平王一句話之後,語氣中又帶了慣常戲謔之意。

  如瑾頓了一頓,垂首道:「適才情急慌亂,心中掛念父親,失禮之處請王爺海涵。」

  長平王朗聲笑了起來,在這大亂之後的死寂之中顯得尤為突兀,他卻不以為意,笑了許久才得停下,揮揮手道:「你去吧,看來你家能站著說話的,此時也只你一個了。」

  如瑾被他一通無故的笑聲擾得莫名,若在以前,定要開口問一問他到底笑些什麼,然而此時方受了人家大恩,震驚和感激之情盈滿肺腑,失禮的話卻問不出口了。如瑾欠身,退了開去。

  轉頭走了幾步,忽然聽到長平王又道,「忘記問了,你是如何識破他們身份的?」

  如瑾停步,心念電閃間,還是說了實話:「誤打誤撞,生死關頭急病亂投醫罷了。」

  「投得倒是巧。」

  長平王言語間意味不明,如瑾不好接話,只繼續走了開去。

  此時才發現院中有多混亂,滿地傷亡未曾來得及清理,許許多多的屍體和重傷者交錯著滾在一起,夾著被砍下的頭顱殘肢,血流遍地,修羅場一般。

  如瑾心頭一堵差點又吐了出來,勉強捂嘴極力忍住,朝四處打量家人。父親在屋中昏迷,母親由孫媽媽等人陪著,而包括祖母和叔父在內的其他人卻並不在視線之內。

  長平王帶來的軍士正由一些尚且能夠行動的僕役幫著,將侯府和鏢局中人與強盜們的屍體分離開來,若有尚存氣息的自己人就抬到一邊,由隨軍的幾個醫者照料包紮,若是活著的強盜,多重的傷也就不管了,直接扔到一邊捆起來,兩個軍官模樣的人正在就地審問。

  受了驚嚇的女僕和部分男僕們縮在院牆角落,哭卻不敢大哭,大半盯著滿地血跡和屍體,呆呆愣愣的,幾乎癡傻。一個受了輕傷的內宅管事還算頭腦清醒,正帶了兩個婆子挨個房間詢問主子們是否受驚。

  如瑾看了不禁暗暗點頭,能在此等情況下保持這樣的清醒十分不易,走上前去,她衝那管事問道:「葛媽媽,大家如何了?」

  葛婆子是內宅裡管理人事的一個副手,此時衣衫凌亂染著血跡,鬢髮也不齊整,但禮數還十分恭謹,見到如瑾前來趕緊行禮:「當不得三姑娘一聲媽媽,您稱奴婢葛氏就好,叫葛婆子也好。回姑娘的話,老太太受了驚似乎不大好,剛才奴婢過去見她老人家正在床頭躲避。」

  如瑾不免一驚,適才情急生死關頭,她顧著父親和母親,卻忘了這位年事甚高最需要照顧的親人。深深自責之下,她趕緊朝藍老太太的房間匆匆走去,一面吩咐葛婆子:「你再去看看其他人。」

  「是。」葛婆子帶人去了,如瑾快步進了祖母房間。

  「老太太,已經沒事了,沒事了,官兵來了呢,把強盜都打跑了,您別怕好不好?」

  「老太太您看看奴婢,奴婢是吉祥,是您貼身的丫鬟吉祥啊……您不認識奴婢了麼?」

  吉祥如意兩個丫鬟正圍在床邊,柔聲勸著。如瑾舉目一看,屋中倒是一切妥當,桌椅板凳都在原地,看來未曾被賊人撞進來。然而床帳子卻是緊緊合著,這樣大熱的天合得密不透風,兩個丫鬟蹲跪在床邊卻不掀帳子。

  「祖母她怎麼了?」如瑾詫異之下,緊走幾步上前相問,伸手想掀開床帳看看。

  吉祥卻連忙攔住了她:「姑娘別,老太太不讓人掀帳,不然就會大吵大鬧……」

  如瑾吃驚,這是驚嚇過度的緣故了。「快去外頭找隨軍的醫官來瞧瞧。」沒有照顧受驚者的經歷,如瑾不敢亂動,忙叫吉祥去找人幫忙。

  須臾一位大夫進來,放下一個瓶子:「這裡有一些安神藥散,給老夫人服了哄她睡下,待醒了再看。」

  「祖母她不讓人近前……」

  「無妨,先服藥再說,此時不可讓老夫人持續處於驚慌之下,時候長了恐傷心神,以後不好醫治。」

  此時開方煎藥都不方便,也只得如此。如瑾接了藥瓶,看看緊合的帳子,朝吉祥如意點了點頭。於是三人掀帳,不顧老太太的驚叫,半哄半強迫的將藥散倒進老人家口中,又拿了茶水與她沖下去,一番動作惹得藍老太太驚恐異常地大叫不已,拼命掙扎,絲毫不認識人了。

  「先生,這怎麼辦?」如瑾一邊和丫鬟用力按著祖母,一邊急切詢問。

  大夫搖頭:「藥性要一會才能發作,暫且哄著老人家,待藥性上來讓她睡著就好。」

  如瑾只得跟吉祥如意用力按住,片刻之間已經滿身是汗,如瑾一個不防,還被老太太揮手之時的指甲傷了臉頰,火辣辣得疼。

  「姑娘您臉上流血了!」吉祥驚呼。

  「先管祖母。」如瑾皺眉,用力阻止老太太掙扎,放柔聲音哄著她。

  漸漸的,老人家掙扎的力氣小了下去,緩緩癱在了床上。如瑾這才鬆了一口氣,感覺手臂都酸脹的不聽使喚了,卻顧不得什麼,將大夫叫過來給老太太把脈,聽說無事,這才稍稍放了心。

  「兩位姐姐,祖母勞煩你們了,恐怕這幾天都要好好照料著,不能有疏忽。」大夫走後如瑾低聲和吉祥如意說話。兩個丫鬟忙忙行禮答應,如瑾又看了看昏睡的老太太,道,「我去看看其他人,祖母靠你們了。」

  出了門去其他房間,抬頭卻看見院子裡長平王跟前正站著一個人,躬著身子點頭哈腰的,身形極為熟悉。如瑾定睛一看,卻是叔父藍泯。

  離得有些遠,院中又有其他僕役說話的些許嘈雜,如瑾聽不得那邊那說什麼,只見長平王騎在馬上身形挺拔,似對藍泯的點頭哈腰不甚在意,偶爾動動嘴說一句半句,那藍泯的樣子就更為恭敬,身子幾乎要彎到地上去。

  如瑾見了不禁心頭火起。方才大亂的時候見不到這個叔父,尚且情有可原,但此時事情了了,他毫髮無傷的樣子想是無有什麼大礙,卻不來探看受驚的老太太,反而跑到王爺跟前獻殷勤。

  「去叫二老爺過來,就說老太太驚著了需要人照顧。」如瑾叫住一個路過的僕役。

  僕役匆匆應了,跑過去低聲說了幾句,卻又轉身跑了回來。「三姑娘,二老爺說先跟長平王謝了大恩再來伺候,長平王神兵天降,恩情如山如海,不能怠慢。」

  如瑾臉色一沉,盯了藍泯卑躬屈膝的身影看了看,轉頭走開。此等醜態,他甘之如飴,就讓他自行露丑去。

  又到父母房間裡看了看,藍澤依然昏迷,秦氏受了一些驚嚇,生死關頭還能挺著護衛女兒,此時鬆懈下來人就脫了力,坐在床上站不起來,正由孫媽媽安慰伺候著。

  「你們幫我好好照顧母親。」如瑾吩咐碧桃青蘋。

  「姑娘你沒事麼?」碧桃回過勁來,還有些發顫,但是能勉強說話了。

  如瑾搖頭說沒事,正要接著囑咐幾句,院子那邊卻聽見一陣叫嚷。「怎麼回事,不是已經沒事了麼,誰又吵鬧,驚了老太太怎麼辦。」如瑾皺眉踏出屋子,只見一道嬌黃色的身影在火光中匆匆奔著,後面有兩個丫鬟追趕。

  「大姑娘您快回來,院子裡男子太多不方便,您有事吩咐奴婢們就行了呀!」是品露的聲音。

  那身影正是藍如璇,頭也不回的衝向藍澤房間那邊,口中只道:「伯父受了重傷我怎能安穩坐在房中,事態緊急,還顧得什麼男女大防,看望伯父要緊!」

  聲音雖然焦急,卻比平日裡更為嬌柔婉轉,甚至能聽出幾分媚態來,一向端莊自詡的她可從來未曾這樣。

  如瑾微微蹙眉,看看長平王馬前彎身的藍泯,再看看這位疾奔的長姐,心中陡生一陣厭惡。這是什麼時候,竟然還要起這種心思,投機鑽營也未免太出格了些。

  果然不出她所料,藍如璇那邊疾奔,藍泯立刻轉頭呵斥:「亂跑什麼,王爺跟前這樣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璇兒,還不快來見過王爺!」說著又朝長平王施禮,「王爺莫怪,是小女如璇一時情急,驚了您的駕,萬請您看在小女年幼無知的份上不要怪罪。」

  藍如璇被父親呵斥,猛然站住了腳,眼波流轉,轉過身來微微偏了頭,盈盈打量院子中央一人一馬。

  「還不過來見禮賠罪!」藍泯怒道。

  藍如璇長睫眨動,迷茫的直視著長平王,微微抿著唇,輕移腳步走上前去。「父親,這是……王爺?哪位王爺,好年輕。」她站在馬前仰起臉來,語調中有了五姑娘藍如琳往日那種嬌憨的態度,流露小女兒情態。幾束火把掛在屋簷下烈烈燒著,正好映在她瀲灩的眼波裡。

  如瑾這個方向看去,馬上長平王一直保持著微抬下巴的倨傲,居高臨下俯視著,眉頭似乎是動了一動。

  「芙蓉如面,柳如眉,往常本王只在書上見過詩句,如今算是見到真人了,原來世上真有如此女子。」

  長平王懶散開了口,似是覺察到了這邊簷下的如瑾,微微側頭朝她牽了牽嘴角。

  他的目光浮光掠影般從如瑾身上掃過,只一瞬,又轉向了馬前父女倆。前傾身子,他斜睨著將藍如璇上上下下打量個遍,又道:「只是這位美人鬢髮鬆散,衣襟微敞,驚亂之下成了雨打的芙蓉,風吹的柳葉,更比詩詞中描繪的又多了幾分風韻,本王看來真真是人比花更嬌,即便花神降臨也需拜服在你腳下了。」

  一番話說得藍泯面露喜色,卻又趕緊壓了下去,連忙呵斥女兒:「是長平王爺,還不快些見禮!」

  藍如璇臉紅如霞,夜色中隔得老遠,如瑾都清晰看到了她面上紅暈。

  她似是回過神來,羞赧的低下了頭,口中語氣又帶了幾分嫵媚氣,只喃喃道:「不知是長平王駕臨,小女子失禮了,請王爺多多包涵。」

  深深一個福禮行了下去,她微微抬頭看了馬上玄袍銀甲的年輕男子一眼,臉色更紅,輕聲道,「適才在房間中聽得外面喊殺吵鬧,小女子以為此身就要葬送此處了,已經備了鋒利簪子,只要賊人闖進去,小女就橫了心引頸自裁,絕不讓賊人沾染半分……卻不料如有神降,王爺竟然突至擒賊,小女隔窗看見王爺軍威,心悅折服,感歎不已,正猜測著到底是哪位勇將前來,卻不想竟是位尊貴的王爺……王爺文韜武略,實讓小女子大感震撼。」

  長平王揚聲一陣朗笑,馬鞭一指藍泯:「襄國侯有這樣能說會道的親弟親侄,真是讓本王頗為意外啊。」

  藍如璇恭謹道:「小女向來嘴拙,這……只是肺腑之言罷了。」

  「好個肺腑之言!」長平王又是一陣笑。

  馬蹄陣陣由遠及近,車聲粼粼,隔了矮小的院牆看去,一條火龍朝著這邊急速而來。長平王丟下藍泯父女,轉頭朝那邊看了一看,抬手叫了那邊審問犯人的軍官過來。

  「六哥來了,可審出什麼結果沒有?」

  軍官抱拳行禮:「賊子嘴硬,此地侯府女眷在,不便動刑。」

  「無妨,留著活口帶回去,有的是時候慢慢審。」長平王又看看那條火龍,嘴角帶笑,「何況那是六哥的事了,他一到,你將人交給他的侍衛即可,咱們不操這心。」

  「是!」軍官行禮退下自去盯著犯人,那邊火龍蜿蜒近前團團列陣,一輛四匹馬拉扯的精美大車行至院前。

  一個侍衛躬身跪在車門前,錦簾啟處,玉帶王服的男子踩了侍衛的背走下車來,彈彈衣襟,由人引著走進院中。

  長平王下馬抱拳:「此處血跡未曾清理乾淨,六哥來得快了些。」

  滿院軍士伏跪行禮,唬得侯府下人們也都紛紛跪了下去。如瑾於簷下默默跪倒,抬眼去看被長平王稱作「六哥」的人,也是一張年輕俊朗的面孔,有著天家血脈特有的寬額高眉,卻沒有長平王那樣深刻的輪廓稜角,看上去更溫和一些。如瑾心道,這就是宮中媛貴嬪所生的六皇子了,與七皇子一樣是郡王的頭銜,號曰永安。她前世深居宮中,偶爾見過幾次皇子也都是在闔宮家宴上,遠遠的看過那麼一次兩次,這樣近距離接觸六王亦是首次。

  六皇子開口,聲音醇厚,果然語氣也像相貌那樣溫和:「七弟身子不好,卻率先帶人浴血涉險,我身為哥哥的怎能不快點趕來。若不是車駕拖著,我恨不得也穿了甲,痛快策馬來幫你。」

  「這樣幾個小賊,談得上什麼浴血涉險,六哥要是前來相助就是太看不起我了。」長平王一笑,揮手遙遙指著角落裡捆綁著的強盜活口,「抓了幾個活的,我手下人笨,審不出來,還得六哥費心了。」

  六皇子一身紫袍,金線滾邊,貴氣怡然,笑道:「七弟又要偷懶。」

  長平王鬆了鬆披風帶子,「本來就是跟六哥出來玩,誰想連番遇到這些麻煩事,未免攪人興致。我抓賊樂得痛快,審賊此等憋悶事可不想沾。」

  六皇子哈哈一笑,算是接了這活,他身後侍衛中就走出一個人,自到牆角那邊接管賊犯去了。

  長平王一低頭,笑道:「六哥鞋上沾血了,院子裡不乾淨,六哥一向講究,這次是委屈咯。」

  六皇子擺擺手:「出門在外還講究那些作甚。」

  兩兄弟笑呵呵說著話,那邊卻聽得藍泯一聲高呼:「小人何其有幸,竟然一夜之間連番見到兩位王爺!感謝永安王前來解救藍家上下於水火之中,小人給您叩頭謝恩!」

  砰砰幾個響頭磕下去,回頭又去催促藍如璇:「還不快給永安王爺磕頭!」

  藍如璇跪在地上,嫩黃色裙裾如盛放花朵一樣在地上鋪開,而她就成了花中的蕊。聽了父親吩咐,她朝永安王看了一眼,盈盈彎身伏拜在地,聲如鶯囀,口中稱道:「小女給王爺見禮,多謝兩位王爺大恩大德。」

  六皇子一愣,看向長平王:「這是……」

  長平王目光只在藍如璇身上逡巡,「是襄國侯的兄弟和侄女。」

  六皇子點點頭,叫藍泯父女兩人起來,「你們也受了驚嚇,不必多禮。襄國侯為國有功,功臣蒙難,本王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回頭注意到兄弟的目光,六皇子了然笑道,「恭喜七弟又得佳人,只是這左一個右一個,回京之後你可自己想好說辭,父皇若是怪罪,為兄可幫不了你。」

  「七哥誤會,不是那麼回事。」長平王瞇眼一笑,矢口否認。

  六皇子卻道:「有什麼好藏的,咱們兄弟說些體己話,跟我裝個什麼君子。」

  如瑾跪在火光微弱的暗影裡,靜靜聽著兩個皇子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不免皺眉看向藍泯父女,被人家這樣說道,真是丟臉丟到家了,偏偏那兩人還面帶喜色的聽著,不爭不辯,儼然一副誤會了才好的模樣。

  如瑾暗罵一句,忍著惱意別開眼,冷不防卻對上長平王淡淡看過來的目光,雖只一瞬,卻讓如瑾驚了一下,連忙恭謹著重新低頭跪好。

  六皇子揮手叫起了滿院子跪著的人,詢問幾句襄國侯的情形,又到屋子裡親眼看了看,出來吩咐侍衛們料理院中死傷,然後朝藍泯道:「襄國侯昏迷不能理事,你家可還有主事的人?」

  藍泯堆笑:「回六王爺的話,家母也受了驚不能做主,長嫂體弱,現下只有小人尚能料理了,不過小人定會盡心照顧闔家上下,請王爺不必憂心。」

  「嗯。那你就好好照看著,不知襄國侯何時能甦醒,恐怕還要在此盤桓幾日方能啟程。」六皇子說罷離開,登車放了簾子,再不出來。

  藍泯一直躬身目送,直到六皇子進了車裡才直起身子,看見長平王又恭恭敬敬的行禮道:「王爺也請去歇歇,累了這樣久了,小人心裡甚為不安。」說著又瞅藍如璇,「給王爺行個禮退下吧,也別去你伯父那裡吵他了,有王爺跟前醫官照顧著一定錯不了,你且回屋去。」

  藍如璇盈盈施禮:「小女告退,請王爺早些休息。」然後站直了身子,朝長平王彎唇微笑,轉身行去。

  長平王淡淡點頭,任她離去。不料她走了幾步卻又返身回來,近前輕聲道:「王爺,小女……小女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王爺能否答允。」

  「哦?」長平王微微挑眉。

  藍如璇低下頭,吞吞吐吐的開口:「王爺降臨之前小女已經存了死志,是以王爺解救了藍家,救了小女,對小女來說恩同再造……小女一介閨閣女流,沒有什麼本事可以答謝王爺大恩,若是送上金銀珠寶,一則王爺不稀罕,二則金銀也是藍家的東西,並非小女自身之物……因此小女雖然滿心感激,卻無以為報,思來想去,也只有……只有親手為王爺烹一盞茶,希望王爺喝了小女的茶,能體會小女報恩之拳拳心意……」

  如瑾在一旁聽得眉角直跳。這算什麼,這樣自薦的心思昭然若揭,真是把侯府的臉面都丟盡了,哪有閨閣小姐說出這種話的。

  長平王笑看著藍如璇,眼神不明,「烹茶?」

  「小女知道這有些唐突失禮,但是此番一別,也許再也不能相見,王爺大恩恐怕小女無有機會再報,未免一生遺憾,還請王爺諒解小女唐突冒犯。」藍如璇覷著長平王的臉色,含羞帶怯解釋著。

  如瑾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匆匆走過去朝長平王告罪一禮,轉向藍如璇道:「大姐姐,報恩之事藍府上下自會放在心上,叔父尚且在這裡,待我父親醒了也會有所表示,這等事情我們做晚輩若是插手未免僭越冒犯長輩,且對王爺有不敬之嫌。祖母受驚昏睡,大姐姐還是同我一起照料她去吧。」

  說著拉起藍如璇要走,藍如璇卻掙脫開去,臉上閃過一絲惱意:「你怎地這樣不知禮,伯父謝恩是伯父的,我們謝恩是我們的,你也受了王爺大恩,卻說出這樣忘恩負義的話來,未免讓王爺誤會我們藍家女兒沒有學過聖賢之禮。」

  如瑾氣結,看她一臉堅決和急切,顯見是不會聽勸的,索性丟手不管。「那麼大姐姐就親自報恩吧!」朝長平王施禮告辭,如瑾轉身走開,自去探望府中其他人,再也不理會這雙投機鑽營的父女。

  只聽得身後長平王笑道:「那就烹來給本王嘗嘗。」

  「多謝王爺成全。」隨之是藍如璇喜氣盈盈的聲音,一連聲的催促丫鬟準備器具。

  如瑾不由暗歎父親一番苦心,看來真是奏了效,只不知這樣不知深淺的急切會不會讓父親感到滿意。

  當初要帶著全家上京,秦氏就特意問過是否還要帶東府的人,藍澤當即就道,「帶,怎麼不帶,未嫁的女兒我有兩個,兒子卻實在太小,東府那邊藍琅年紀不小了,正好帶去京裡看看是否有貴門小姐未曾婚配的,結親正好。」還連連感歎幸虧當年藍琅原配生病早逝,不然如今還沒有這機會。

  於是,藍泯帶著兩個適齡兒女一同跟著上了路,果然藍如璇這裡就搭上了長平王。闔家危難之中不說先照顧家人,反而急急巴結天家皇族,如瑾暗道,不知父親醒來知曉侄女置自己安危於不顧之後,會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那邊長平王帶著藍如璇出院去了,似是要到外頭自家馬車裡烹茶,避開這裡的血腥氣。藍泯樂得喜氣洋洋,指使下人們幹活時都掩不住喜色,讓不少下人側目。如瑾只當這父女倆是死人,不去管他們,自帶著幾個尚且能言能動的管事查看各房,又清點府中死傷之數。

  除了藍老太太和藍澤秦氏,尚有藍琅、藍如琦和幾個姨娘躲在房中,如瑾一一去看了,藍琅一直面如土色躲在床底下,強盜進屋時躲過一劫,但是嚇得怕了,此時任人怎麼勸都不出來,還是兩個力氣大的僕役趴下去死拽著將他弄了出來,如瑾又朝適才的醫官要了安神的藥散,給藍琅服了,派兩個人看著他睡覺。

  藍如琦倒是還好,屋中沒進去強盜,聽丫鬟說,出事的時候她一直在窗後盯著外頭動靜。如瑾很詫異,沒想到這個不聲不響的四妹膽子倒是不小,此時看著她依然如受驚小鹿般的眼神,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她知道董姨娘的懦弱大半是假的,而藍如琦,恐怕也並非表面看上去那樣脆弱罷……

  突然就想起前世威遠伯家的事情來。如瑾一直不知道,威遠伯在藍家傾覆的過程中出了力,那麼嫁了他家次子做繼室的藍如琦,在其中到底是個怎樣的境況?

  「三姐姐你不怕麼?我很怕,好多血、好多死人……」

  藍如琦默默坐在桌前,見如瑾一直看她,突然帶著哭腔冒出一句話來。

  丫鬟薔兒叫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姑娘你總算開口了,這半日呆呆的不聲不響,奴婢快被你嚇死了。」

  如此說來,藍如琦並不是有膽色,而是被嚇傻了?如瑾不好判斷,卻也覺得藍如琦怯怯的十分可憐,家中巨變,血色滿眼,這樣的境地下如瑾卻再也不能去想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了。

  「四妹別怕,我再多叫幾個人來陪你,你好好的過去躺下睡一覺,等醒了就一切都好了,好不好?」如瑾拉住她的手,柔聲勸著。

  「三姐你陪我一起。」藍如琦緊緊抓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我還要去看看幾個姨娘,還有祖母,受了驚還沒醒著。你好好的讓丫鬟服侍著睡下,我看過大伙就來看你。」如瑾將她帶到床邊,薔兒連忙重新鋪好枕頭被褥。

  藍如琦小鹿般的眼睛裡閃著淚光:「三姐姐你說話要算話,一會一定要來看我好不好?」

  「嗯,一定。」如瑾鄭重點頭應了,藍如琦這才鬆開了她。

  如瑾叫了幾個尚能走路的丫鬟婆子進來給她壯膽,又囑咐了薔兒半日,看著藍如琦蓋上被子躺下了,這才返身離去。

  藍如琦一直含著眼淚默默看著她,直到她走到門口還低低的叫著:「三姐姐一會一定要來。」

  如瑾被她看得心酸,答應著,親手給她關了房門,暗悔自己方才想偏了,竟然草木皆兵疑心起她來。將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甩開,歎口氣走了幾步,卻又猛然站住。

  回頭緊緊盯著藍如琦緊閉的房門,如瑾心中疑惑陡生。為何,為何藍如琦只顧著說自己害怕,卻連一句親人安危都不問,連她說起祖母受驚的時候都沒問上一聲?還有董姨娘,別人倒罷了,藍如琦為何連生母也不管不問?

  雖說姨娘不算母親,但在藍府裡秦氏向來不在意庶女親近自己生母,也不像別家正室那樣將庶女庶子自小養在身邊,生恐她們和生母太親近。藍如琦幾個從小就是跟著姨娘長大的,其中情分自不必說,藍如琳當日能為了劉姨娘長跪南山居、大鬧幽玉後院,自能說明一切。

  可藍如琦,為何對董姨娘的安危隻字不問?

  她不擔心麼?她真的被嚇傻了麼?能思路清晰地連番叮囑如瑾回頭再去看她,為何想不起自己生母?還是……

  如瑾突然想到藍如琦開口說話的時候,正是她盯著她看了又看的當口,難道,藍如琦在故意裝害怕以消除她的疑心?

  不想讓如瑾發現她的本質膽量麼?想繼續維持自己懦弱膽怯的模樣麼?如瑾深深皺眉,如果裝模作樣到這種程度,雖然心機讓人忌憚,但也太過可悲了一些。

  思量間行至兩位姨娘房中,董賀兩位住在一起,如瑾一進屋,發現小彭氏也在這裡,原來藍澤今夜未曾讓人伺候,她就來姨娘這裡做個伴,不想正好躲過一劫,不然強盜闖進藍澤房中的時候,恐怕她也會遭殃。

  幾個人臉色都是極差,和如瑾說話聲音都還有些抖,尤其小彭氏臉色蒼白的就像失血過多的藍澤一樣,情況看著十分不好。雖然不喜她,但如瑾還是請了醫官過來,不料小彭氏驚叫著跑進了床帳子裡,說是男女大防不能不守。

  醫官未免尷尬,如瑾皺眉:「這等情況還講什麼男女大防,性命要緊,連我都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的,僕役軍士那麼多,要真講究這些,我以後也不用再出來見人了,乾脆拿繩子吊死最好。」

  小彭氏一個沒有名分的侍婢,如瑾說起話來不像對姨娘那樣客氣,惱怒之下未曾留得情面,小彭氏躲在帳子裡哭道:「三姑娘,是奴婢錯了,奴婢不是有意說您……但奴婢真的沒事,就是受了驚而已,用不著請大夫……」

  她磨磨唧唧的不肯出來,如瑾便請了醫官回去,再不管她,叮囑了兩位姨娘幾句,返身出去在老太太、藍澤和秦氏房中來回探看著。秦氏歇了許久,身上有了力氣,讓人扶著過去藍澤那邊陪著,見女兒奔波不免心疼:「你且歇會,我在這裡照看著你父親,你累了半夜快去歇一會,眼看天就亮了。」

  如瑾隔窗看看遠方天際,搖頭苦笑:「已經天亮了。」

  晨曦破開雲霧,在東方遠山後隱隱透出微光來,片刻間照亮了整個荒野。黑壓壓的軍士槍戟閃著寒光,在客棧翻倒的院牆外整肅而立,拱衛著中央兩架明黃幡幔的鎏金馬車。代天出巡,儀制只比帝王親臨低了一格而已,連綿的旌旗在晨風中招展舞動,光彩輝煌,與院中血色一般刺目。

  秦氏低低歎息一聲:「你父親脾氣太倔了,若是昨日聽人勸,在前頭鎮子裡好好的住下,不趕著走這幾十里路,不住在這種荒郊野外的,哪裡會遇見這種事。鎮子裡好歹有些許官兵,有人來襲也會多招架些時候。」又道,「那些人真是和晉王有關的麼,瑾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如瑾從窗前轉過身來,看見母親盯著父親傷口的憂容。夫妻同心,就算多年情分冷淡,看著父親這樣昏沉沉躺在床上,恐怕母親也是心如刀割。知道勸解無用,如瑾只得盡量引著話題,讓母親少些擔憂的心。

  「我也是亂猜,誰想誤打誤撞真猜對了。」

  秦氏道:「你又如何能猜到?我也一樣盯著院中強盜半日,以為是哪裡來的土匪亡命,卻想不到這上頭。」

  如瑾搖搖頭:「亡命匪徒要的是錢財女人,不會專盯著父親射箭毆殺,更不會只殺人不沾女眷,最要緊的是強盜再凶也不會輕易襲擊官宦,何況是侯爵。他們先是一門心思殺父親,衝不進去又來圍殺我們,生生要結果了父親的至親,可見就是和父親有血海深仇。」

  秦氏聽的點頭,明白過來,不免垂淚:「你父親向來以君子自居,輕易不與人翻臉的,哪裡有什麼仇人。要說有,也就是晉王一事的因果了。你一直說他這功勞不妥當,如今果然應驗。要不是王爺突然趕到,我們一家恐怕都要死在這場功勞上。」

  如瑾聽到此處卻突然想起,長平王和永安王怎會貿然降臨,像是從天下掉下來,從地上冒出來似的。這樣荒郊野外的地方,深更半夜,若不是特意趕來,說是巧遇,恐怕誰都不能相信。難道晉王一事還跟這兩位皇子有著莫大的關係?如此可真是更加複雜了。只可惜父親一直不屑於跟內宅婦人解釋這些細節,他到底是如何發現晉王謀反,晉王又是怎樣謀反的,如瑾一直沒有打聽出來。

  賜死一個晉王,就招來這樣凶險的刺殺,跟來的僕役們死傷一半,鏢局武師拼死十之八九,只剩下零星幾人,連頭領楊三刀都掉了一隻胳膊,如今還裹著斷臂在那裡昏迷不醒。晉王不過是一個早已失勢的藩王而已,都導致如此禍患,如果再跟當今皇子有什麼牽扯,那以後藍家的路該怎麼走下去?她們這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們到底還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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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33 PM

085治脾靈藥

  然而這些話卻不能跟母親細說,如瑾心有憂慮,口中說的卻是:「母親也不必太過擔心了,隨軍的醫官說父親性命無礙,我們細心照料著就好,如今賊人或殺或捉,兩位王爺自會處理,定不會再有這樣的凶險。」

  「一次凶險已經差點要了全家性命,再有可就真是作孽了。」秦氏眼裡盈著淚。

  藍澤與昏睡中不時呻吟,想是傷口疼得厲害,額頭上總是有汗,秦氏拿著帕子在一旁不停擦著,眉頭深鎖。

  朝陽破空,金色日光照著院中一地血色,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腥氣。傷亡都已清理出來,傷者自去院外包紮休息,喪命的人已經由軍士們快速在客棧不遠處的野地裡掩埋了。他們行動極是迅速,是皇城裡出來的禁軍,非地方官兵能比,然而這番乾脆迅捷卻讓藍府許多倖存的下人痛不欲生,因為被掩埋的屍體之中不乏他們的親朋,高高興興跟著上京,誰知會一夜之間喪在這背井離鄉的荒野。

  然而王爺的命令無人敢違逆,天氣炎熱,屍體又確實不能久存,藍府僕役們只得帶著悲戚的神色各自做事,明明晴空萬里,院子上空卻像罩著幾層烏雲似的,人人皆是哀痛與壓抑。

  是以,當藍如璇帶著丫鬟眉眼帶笑地從院外歸來的時候,許多僕役都對她側目怒視,有一個性子直的還重重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雖未對著藍如璇,但在場眾人心裡都明白。如瑾站在窗前,看見藍如璇笑盈盈的臉色明顯僵了一下,眼底的興奮也換成了惱火,含怒看向那個僕役。

  「不好好做事,你帶著一臉怒氣給誰看?是不是看著老太太和侯爺都昏睡不醒,你就想作反了?」藍如璇眼見眾人眼角都瞟她,頓感失了顏面,忍不住凝了秀眉呵斥那吐口水的僕役。

  院中下人們大多嫌惡地皺了眉,別開頭去。那個僕役不但沒走開,反而直直看著藍如璇,冷哼了一聲:「大姑娘原來也知道老太太和侯爺昏睡不醒?您一臉喜滋滋的,奴才還以為您有天大的喜事呢!」

  「你……」藍如璇氣結,當著許多下人自感十分丟臉,抬起指頭皺眉指著那僕役,「品露,給我掌他的嘴!」

  她身後品露怯怯看了看周圍都是面有怒色的僕役們,低了頭,輕聲在藍如璇耳邊勸道:「姑娘,咱們回屋去吧,您別跟這種不懂事的奴才一般見識。王爺他們還在外頭呢……」

  藍如璇猛然醒悟,恨恨看了看那僕役,「改日我得閒,讓外院呂管事攆了你出府,府裡容不下你這樣不懂事的奴才!」說著抬腳就走。

  那個僕役白了她一眼,繼續拿鏟子鏟地上深深浸透的血污。如瑾細看那僕役,發現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身量不高,濃眉大眼的,臉上帶著悲憤的神色。如瑾讓丫鬟叫了他過來,隔窗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何要與大姐姐頂嘴?」

  僕役看了如瑾一眼,也沒行禮,只低了頭道:「小的何剛,心有所感,脫口而出,要是冒犯了主子,主子們自將我趕出府就便罷。」

  如瑾道:「說話還有些文氣,讀過書?」

  何剛頓了一下,只道,「些許認幾個字。」

  「你剛才所說不錯,大姐姐今日是輕狂了些,只是滿院子的下人卻只有你敢說,也算是個性情耿直的難得之人。」如瑾話一出口,何剛立刻愣了,又抬頭看了一眼如瑾,卻也沒說什麼。

  如瑾便道:「只是性情耿直是好,有時卻不用顯露出來,免得惹禍上身。此番我自會去呂管事那裡保下你,但以後該怎樣為人處世你自己思量。心中誠直不能丟,內剛而外柔,才是長久之道。」

  何剛沉默片刻,彎下身去朝如瑾深深施了一禮:「多謝姑娘。」

  待他走後,秦氏自床邊走過來,和女兒一起看著藍如璇房間的方向,亦是掩飾不住心中的嫌惡。「你父親非要帶著她們上京,如今怎樣,出了事,她們一家誰來他床前伺候過半刻?一個姑娘家,年紀也不小了,竟然不顧廉恥跑到王爺的車駕裡去。日後傳出去咱們藍家的臉面還往哪裡放,誰會信她真是在裡頭烹茶?」

  如瑾冷笑:「她們本就是這樣的人,母親不值得生氣。此番幸好張氏避著咱們未曾跟來,不然還不知要盤算出什麼樣的事。她們家一心想巴結權貴,如今見了堂堂王爺,豈有不醜態畢露的,連下人都看不過眼。」

  秦氏道:「待到你祖母和父親醒了,知道他們這樣,定會厭棄了他們。」

  「看藍如璇那樣子,似是靠上大船了,還用理會祖母和父親是否厭棄麼?」

  「罷了,不管她們,此時只求你父親和你祖母能夠安然無恙了。」秦氏看見如瑾一身血跡泥污,歎口氣,「你去洗洗,換件乾淨衣服再來。」

  如瑾轉頭看看依然昏迷的父親,點點頭朝秦氏道:「那我一會來替您。」

  回到房裡讓人打了水草草梳洗,將髒了的衣服換下來,回去藍澤房裡時,秦氏一眼看見她臉上的血痕:「怎麼沒洗乾淨臉呢,來我給你擦擦……啊,這是傷?瑾兒你什麼時候受的傷,快找醫官看看。」

  如瑾輕撫右臉頰上尚感火辣的傷口,搖頭道:「沒事,適才給祖母餵藥時被她指甲劃的,找點藥上了就可以,用不著再勞煩醫官,畢竟是禁軍的人,我們不好亂用。」

  秦氏忙叫丫鬟找了些隨身帶著的傷藥出來,拿帕子洗洗按在如瑾傷口上,「疼不疼?」

  「不疼。您也去梳洗換衣吧,父親這裡我看著。」

  秦氏很快換了衣服又過來,拉著如瑾心疼不已,「女孩子傷了臉可要好好養著,以後千萬別留了痕跡,這是一輩子的事。」

  母女倆在藍澤床邊說話相伴,一會有醫官來換藥,略微說了些外頭審盜匪的狀況,說是這家客棧的店家早就被強盜殺了,屍體丟在後院地窖裡,已經被禁軍找了出來。秦氏這才知道原來昨晚見到的店家伙計都是強人所扮,後怕不已。

  如瑾就問那醫官:「盜匪可承認是晉王餘孽了?」

  醫官只是搖頭:「這些底細小人不能知曉,還需請問兩位王爺。」

  如瑾也明白這樣敏感的事宜恐怕不是下頭醫官能了解的,也就不再多問,那醫官卻又說:「六王爺吩咐在此紮營幾日,待侯爺好轉時再同侯爺一起上京,路上也好作伴,免得再遇強盜。」

  「還要上京?」如瑾不禁皺眉,「我父親身受重傷,此地距離青州較近,上京倒不如回家。」

  醫官就低頭不語了,給藍澤換好藥,告辭離去。如瑾不由心中惴惴,她本以為有了此事,父親上京的行程也自然而然的可以取消了,卻不料六王做出這樣的決定來。

  果然早飯後就有六王的隨從過來院裡知會,說襄國侯貴體受傷,兩位王爺於心不忍,將在此處等著侯爺一起上京。出來相迎的藍泯自是滿口答應,滿臉歡喜,恭恭敬敬送了隨從去了。這種事自然不必與閨閣小姐商量,如瑾沒有辦法阻攔,未免憂懷。

  私下無人的時候碧桃就說:「姑娘,奴婢覺著……能跟王爺們一起行路挺好的,有兵將在一旁跟著,肯定不會再出昨夜那樣的事了。」

  這點如瑾卻也必須承認,與禁軍同行自是安全無虞,若是藍家人獨自回青州,路上會不會再遇災禍確實不能保證。

  可是……

  恐怕這一同行,襄國侯府和兩位王爺的糾葛也就更深了,日後時好時壞實在難以說清。與天家相干的事情,如瑾總是不能放心釋懷。每次看到在客棧院外不遠處駐紮的皇子和禁軍,她都覺得有些壓抑。

  早飯過後不久,地方上的官吏官兵們戰戰兢兢地趕來了,在自家地頭出了這樣的事,地方官和守軍頭領都已經做好了丟掉烏紗的準備,火急火燎帶著手下匆匆奔過來,不斷在兩個王爺車駕前求饒告罪,只盼著不要丟了性命才好。六皇子安撫了幾句,只說一切等聖上定奪,並未透露晉王之事,打發幾人下去了。幾個官員哪裡敢走,帶著手下遠遠駐守在禁軍外圍,只道是要保護皇子平安。

  六皇子不去理會他們,或在車裡歇息,或帶人策馬到周圍轉轉散心,只等著襄國侯藍澤這邊傷勢早日好轉。七皇子長平王卻與他不同,大半時間都待在自己車裡,中間還鬧了兩日風寒,醫官去看過,說是勞累過度的緣故,身體底子弱,稍微受些折騰就禁不住,需得好好調養。

  這日傍晚,六皇子在南邊林子裡騎馬溜了一圈,回來進了長平王的車中。寬敞的馬車裡頭空間頗大,桌椅床榻齊備,皆是精美貴重的用具擺設。長平王穿著一身家常玄錦薄衫,背靠金地青蛟紋雲錦彈花引枕,正歪在榻上閉門養神。

  榻前檀木矮桌邊跪坐一名雲髻高聳的年輕侍女,體態優美,素手輕揚,正持著點漆清心茶具煮水烹茶。車廂裡瀰漫著新茶清氣,六皇子一進去,就覺一股香氣撲鼻。

  「七弟好享受!我正擔心你身子呢,怕你總在車裡悶壞了,誰知你自有樂處在,倒是為兄的多慮了。」六皇子開著溫和的玩笑,踩著西域進貢的華美金絲毯徑直走到榻前,一撩衣擺,在檀木錦凳上自行坐了。

  長平王睜開眼睛坐起了身子,朝著六皇子拱手一禮,笑道:「鎮日閒坐無聊,總要自己找些樂子。」一指那烹茶的侍女,「她煮茶本事不錯,六哥也嘗嘗。」

  侍女便彎唇一笑,輕輕拿起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精致小碗,倒了一點新茶在裡頭,恭敬遞到六皇子面前。

  六皇子接了,放在唇邊細細抿了一口,閉目半晌,連連贊歎:「果然是好。」說著睜眼笑看長平王,「七弟福氣不錯,前幾日襄國侯藍府的小姐親自來為你烹茶,我還以為已是妙事,不想原來你日日都有香茶可飲。」

  「六哥笑話我呢。那日藍府小姐說的可是為你我二人烹茶,是你不肯屈就罷了。」

  六皇子笑笑,「那麼七弟覺得,藍家小姐和此婢相比,誰的手藝更好些?」

  長平王凝眉想了一想,似乎是在回味,片刻後才道:「相差無幾,都是妙品。」

  六皇子頓時忍不住放聲而笑,「只可惜那是侯府千金,父皇最近對襄國侯頗為矚目,卻不是你想領走就可隨意領走的了。」

  長平王笑而不語,拿起一盞熱茶瞇眼品著。烹茶的侍女深深低下頭去,手中點湯持盞的動作快了幾分。

  閒聊一會之後六皇子起身離開,臨別時囑咐弟弟別只顧著喝茶,別忘了晚間還有一頓藥。長平王笑著謝過,送他出去了,回過身來看看那烹茶的侍女,淡淡道:「你有些心思不寧?」

  侍女手中茶湯潑了些許出來,連忙放下執壺用帕擦了桌上水跡,伏身拜倒:「奴婢未曾心緒不寧。」

  長平王揮袖,重新躺回榻上,對她的否認只做未聞,繼續道:「可是六哥提起了藍家小姐的緣故?」

  侍女身子微抖,額頭觸在廂底金毯之上,「奴婢不敢。奴婢……奴婢與藍家小姐身份懸殊,天差地別,是以……不敢妄想。」

  「你知道就好。」長平王說了幾個字之後,從榻邊書案上隨手抽了一本卷冊出來,凝神閱卷,再不言語。

  伏跪的侍女等了半日不見動靜,忍不住悄悄抬眼觀瞧,一見這情景,眼神黯了幾分,沉默半晌,終是輕手輕腳直起了身子。

  待要收拾茶具,長平王注目書卷之餘卻道,「下去。」

  侍女再不敢亂動,欠身說句「奴婢告退」,輕輕退出車門之外。

  下了車,侍女方才直起了一起躬著的身子,來回走動兩步活動著跪得酸麻的腿腳。天邊夕陽漸沉,天空有成群結隊的鳥兒飛過,一一衝進遠方霧靄般朦朧的樹林之中。看一看這荒野四周的天高地廣,再看一看身後雕轅畫壁的鎏金馬車,年輕侍女的目光最終落在不遠處那所破敗的客棧裡。

  須臾,她一雙映著晚霞的盈盈眼波裡,光芒也如夕陽西下的天空一樣,漸漸暗了下去。

  *     *     *     *     *

  在中箭之後的第五日傍晚,襄國侯藍澤終於徹底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的時候不再亂喊亂叫,也不再瞪著秦氏驚恐地叫「強盜」,被人餵了小半碗燕窩粥下去,眼神漸漸清明起來。

  「父親,您可認得出我了?」如瑾坐在床邊緊張地詢問。

  藍澤躺在床上披頭散髮,臉色蒼白,聽見問話,虛弱的朝女兒點頭:「瑾兒。」不料這一點頭卻牽動了肩上傷口,頓時疼得咧嘴。

  「侯爺您別動,大夫讓好好躺著,不能牽碰傷處。」秦氏哽咽著叮囑。

  幾日來她衣不解帶陪在床邊,時候越久,心中越是擔憂,此時看見藍澤終於醒了,喜極而泣,淚濕了眼眶。就算是這許多年來夫妻之間並不和睦,她心底亦對藍澤怨憤頗深,但畢竟是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侶,如今藍澤虛弱衰敗地躺著,秦氏又怎能心如鐵石,不焦不慮?

  「若是你父親能平平安安的和以前一樣,就算是一直被他冷落,一直與他生氣,我也願意。」藍澤昏迷不醒的時候,秦氏心中急痛,甚至和女兒說過這樣的話。

  如瑾心中亦是哀痛,眼見著父親在床上一日日的瘦弱下去,總是不見起色,她對父親的怨怪也漸漸轉成了焦慮憂心。秦氏那樣說,她心中何嘗又不是同樣的想法。只要父親能夠康復,她再也不怪他冒進魯莽了,只要父親活著,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她不再奢求別的。

  此時眼見著藍澤醒轉,如瑾和秦氏一樣也是喜極落淚,連忙叫人去請醫官來查看情況,又連番催促丫鬟們趕緊去做滋補的飯食。一時醫官到了,診了脈、看了傷口,只道病情已經穩定,繼續好好將養就行了。秦氏和如瑾大大鬆了一口氣,封賞那醫官好大的紅包送了他出去。

  須臾藍泯帶著藍琅藍如璇過來,衝著藍澤說了好半天話,說什麼當夜的強盜如何凶殘,這幾日他們如何憂心、夜不能寐云云,聽得如瑾心中起膩。

  「叔父,父親他剛剛醒轉精神不濟,您還是別讓他勞神了罷。」

  藍泯這才打住話頭,默坐著看如瑾餵藍澤喝藥。一碗藥下去,藍澤有些累了,閉上眼睛似是要睡覺。如瑾就朝藍泯道:「叔父和大哥大姐請回去休息,這裡有我們照顧就行了,您要是有空不如去照看祖母。」

  老太太這幾日一直神情恍惚,癡癡呆呆的,見了誰都不認識。大夫說是驚嚇過度,需要日子好好養著別再受其他驚嚇,慢慢的才能好。藍泯去看過幾次,每次都進屋站一會就走了,因為老太太也不認得他,說不上話。

  此時聽如瑾提起,藍泯知道她是暗諷他不在母親跟前伺候,臉上笑容僵了一下,「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大哥了,嫂子和瑾丫頭悉心照料便罷。」說著,帶上藍琅和藍如璇起身就走。

  藍如璇跟著他走了幾步,臨到門口卻突然轉過身來走到藍澤床邊,如瑾心生警惕:「大姐姐何事?」

  藍如璇笑得溫柔:「我父親想是太過擔心伯父的身體,卻把大事忘了。伯父,您先別睡,有件事需要告訴您知道。六王爺和七王爺正在不遠處駐軍相陪呢,您快點養傷好去拜見,別失了禮數才好。」

  如瑾變色,直呼其名:「藍如璇,父親如今這樣你卻要惹他勞神,你安的什麼心。」

  床上藍澤卻猛然張開了眼睛,急切朝這邊轉頭,卻又扯動傷口疼得叫起來。「哎唷……你說……說什麼,王爺在這裡?」一句話斷斷續續說完,額上冷汗冒了一頭,也不知是疼的還是驚的。

  如瑾心疼不已,一把將藍如璇推開:「出去!再聒噪別怪我翻臉。」

  藍如璇在如瑾推搡下朝外走著,臉上卻在笑,一點也不惱,口中還道:「伯父,那晚就是王爺駕臨才救了您,如今王爺為了您刻意停了回京的行程,等著您一起上京呢,您要早點好起來才……」

  砰!如瑾重重甩上房門,將藍如璇父女三人阻在門外,趕緊回頭來看父親。

  藍澤粗重的喘氣,雙目圓睜瞪著秦氏,「王爺在這裡你怎麼……不早說!真是婦人……快扶我起來去拜見王……」

  「父親,您快好好歇著!」如瑾打斷藍澤,急急勸解,「王爺是讓您好好養傷,您現今這樣不顧身子擅自行動,弄得傷情延誤豈不更是耽誤王爺行程!您要是覺得失禮,趕緊好好休息把傷養好,能自己下地的時候再去鄭重參拜,如今讓我們扶了您去,算是怎麼回事,您站又站不穩,坐又坐不住,難道在王爺跟前要躺著麼,那才是真的失禮。」

  一番話說得藍澤愣住,想了一想,似乎確實是這麼回事,且肩頭傷處疼得又厲害,於是也就不再強撐,重重躺回枕上。卻還是不放心,又讓如瑾將當晚和這幾日的事情詳細說給他聽。

  如瑾怕他勞神,簡略說了大概,再三說兩位王爺讓他養傷的苦心,這才將他算是真正勸住了,重新閉了眼睛睡覺,口中還直嘟囔「我得睡覺,我得養足了精神早點下床」。

  他是真的累了,嘟囔幾句就沉沉昏睡過去,呼吸漸漸平穩。如瑾咬緊了牙,隔窗盯著藍如璇的房間,眼神冰冷。

  秦氏也是異常氣憤,給藍澤掖了被子,走遠一些低聲恨道:「她不安好心,你父親才好一點她就這樣,十足不讓你父親好呢!」

  「她是自以為傍上高枝了,才再不拿我們當回事,才敢當面撕破臉。」如瑾緩慢而低聲地說著,看著窗外漸漸烏沉的夜,招手叫了碧桃,「去找醫官要些清熱去火治窩食的藥,就說我心急上火傷了脾胃。」

  碧桃應聲而去,秦氏疑惑:「你最近脾胃不好了麼?」

  如瑾看見藍如璇的房間裡點起了燈,冷冷一笑:「我是給她治治脾胃!」

  祖母癡怔不清醒、父親不能勞神,如瑾暫時動不得東府那幫人,卻也要小懲大誡,讓她們不能再如此亂蹦亂跳的到處惹事。

  這晚上晚飯過後,還未到就寢的時候,藍泯父女兩個就輪番不停地開始跑淨房。客棧本就簡陋,淨房也是髒污得很,經藍府下人刻意收拾了也未曾好多少,這樣連番跑去,不累死也被難聞的氣味薰死了。最後兩人乾脆不去淨房,各自傳了恭桶進屋,每隔一會就有丫鬟捏著鼻子端恭桶出來。

  闔府上下都是納罕,不知這二位到底是吃壞了什麼,就有僕役私底下幸災樂禍,說,「黑心腸不講情義的東西,連神明都看不過眼,不然怎麼吃的飯食茶水都一樣,全府裡偏偏他們鬧起肚子來,活該!」

  還有人說:「今晚可別從他們房間跟前過了,那氣味,隔半里都能薰著,也不知他們晚上怎麼睡覺。哎,不知外頭王爺聞得見不,那日大姑娘剛給人家煮香茶,這回茶香可都被臭味沖散了吧。」

  碧桃忍著笑將底下人嚼舌頭的話轉述給如瑾聽,如瑾道:「他們這次是得意太過,連隱藏醜態裝好人的功夫都懶得做了,所謂原形畢露,下人們都看不過眼。」

  碧桃哼了一聲:「正該讓大家都知道他們的面目。可惜醫官給的藥散味道太重,奴婢怕被察覺沒敢多放,不然一定要他們瀉個痛快!」

  「這也夠他們受了。看樣子,沒個三五天是恢復不過來。」如瑾想了想,吩咐道,「適才醫官給他們開的藥,你找妥當人去煎,藥量減半,拖上一拖。」

  「哎!」碧桃興沖沖去了。

  果然,藍泯父女二人一直在屋裡躺了六日方才能夠出門,但走路還是輕飄飄的虛浮得很,兩人全都面黃肌瘦,走在院裡就跟飄蕩的遊魂一樣。如瑾從藍老太太房裡出來,正好迎頭碰見藍如璇讓丫鬟扶著活動腿腳。

  藍如璇一見如瑾,臉色立刻冷了下去,走過來低聲恨恨道:「這……是不是你……」

  如瑾用帕子掩了口鼻退開幾步,蹙眉道:「姐姐說什麼?我未曾聽清,不如姐姐再說一遍?」

  藍如璇沉著臉就要近前,如瑾連忙擺手攔住她,上下打量一眼,「姐姐可別過來,也不知你身上薰的什麼香,我聞著有些噁心。」

  「你……」藍如璇臉色黑了,咬牙切齒,直直瞅了如瑾半晌才順過氣開口,「是不是你?讓我們這些日子……」

  「姐姐什麼意思?我聽不太懂。」

  藍如璇惱怒,卻還不忘院子裡有僕婦們在做事,強忍著壓低了嗓子:「那天我從伯父房裡出來,晚間就開始……你還裝得這樣無辜?」

  如瑾臉色漸冷,嘴角牽起來:「姐姐的意思是我報復你?可不知你到底做了什麼值得我報復?說出來也讓我明白明白。」她聲音漸高,已經有不少僕婦朝兩人這邊望來。

  藍如璇臉色漲紅,打眼瞅了瞅四周,終是冷哼一聲轉身走了。如瑾在後頭高聲叮囑:「姐姐好好將養著,安分守己在屋中歇著,身子自然就好了。」

  「這次是我疏忽,你等著……」藍如璇喃喃咬牙,腳步虛浮走回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如瑾站在原地,冷冷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內,轉身走進藍澤房中。

  晚間,長平王閒閒坐在車內,一邊看書,一邊聽隨從低聲稟報客棧院子裡的動靜。聽到這一節,他翻書的手停了下來,抬眉笑了笑:「倒是有趣。」

  車門板壁響起輕輕的敲擊聲,柔婉的少女聲音在外詢問:「王爺,點心做好送來了,奴婢服侍您用一些?」

  長平王眼神一冷,看向地上跪著的隨從。

  隨從一頭冷汗,連忙磕頭下去,低聲稟道:「奴才進來時阿朋在外守著。」

  「你知道怎麼做。」長平王淡淡幾個字。

  隨從身子一震,叩首退下:「奴才明白。」

  車門打開,隨從跳下車去,將車門邊駐守的小廝阿朋叫到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歎口氣,「睡前服下。」

  阿朋一見那瓶子臉都白了,腿一軟跪在隨從腳下:「賀蘭哥!我……她是王爺新收的寵姬我才放過去的……」

  隨從賀蘭皺眉:「什麼寵姬寵妾,你真是白跟了我這麼久。如今我也保不住你了,這藥服後無痛,你就當是睡覺好了。」只是,睡下,就再也醒不來。

  阿朋面如死灰,他亦曾見過被這樣處死的人,卻沒想到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個。「賀蘭哥……」

  「不用說了,去吧。」

  賀蘭轉身走回車旁,登車前回頭看去,見阿朋已經踉蹌著走向自己營帳了。那尚未長成的瘦小身影,讓他眼中一酸,卻又立即忍了下去。是他疏忽,沒有帶好這個孩子。

  打開車門重回廂內,長平王正含笑捏起一塊點心,一旁畫著晚妝的侍女持著巾帕伺候,紗袖輕展,素手上丹蔻顏色紅得妖豔,賀蘭只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睛又酸了起來。

  長平王笑看他一眼,並不言語,賀蘭垂首跪倒:「已經辦妥。是奴才的罪過,奴才領罰。」

  「二十軍棍。」

  「是。」賀蘭磕了一個頭,膝行退出門外。

  捧帕的侍女眉頭微微皺起,露出受了驚嚇的神情,「王爺您……不知他犯了何罪,奴婢雖然跟著您的時候短,但也聽說軍棍十分要命,幾棍子下去人就完了,二十軍棍豈不是……」

  長平王笑道:「那是普通人,有些底子的都能挺住。」

  「可……可是也疼呀。」

  長平王捏著點心的手停在半空,手指一鬆,桃花瓣形狀的細餅就摔在了綠玉盤裡。

  侍女一愣,慌忙跪下,伸手將巾帕奉上,低頭告罪:「是奴婢失言,奴婢不該過問王爺公事。」

  長平王拿過帕子擦淨了手,隨手將巾帕甩在她頭上,「去吧。」

  侍女輕手輕腳退了下去,直到退出車門,才敢將頭上頂著的巾帕拿下來,慌亂之間卻帶散了精心梳好的髮髻,

  夜鴉在頭頂上呱的一聲,驚得她剛剛放下的心又跳了起來。

  抬頭看看無邊夜幕,月亮又大又圓,明晃晃的照得原野一片霜白,遠處山巒都顯露了松柏輪廓,不再是模模糊糊一道虛影。而近處,那所破敗的客棧院落也更加清晰,連院子裡值夜的僕婦靠牆打盹的模樣都映入了侍女眼簾。

  她站在那裡想了許久,最終抬起腳,朝著那所矮牆矮屋的小院慢慢走去。月亮將她的影子拉得好長,拖在地上一點一點蔓延過雜草碎石,隨著她朝院子緩緩靠近。

  軍營裡的士兵是不會管她的,到了小院跟前,卻有藍府值夜的僕人攔住了她。

  「請問您是?」見她從王駕軍營中走出來,衣著打扮光鮮亮麗,僕人摸不清她的底細,不敢莽撞,躬身深深見禮。

  「去悄悄通報你家三姑娘,就說,舊人來訪。」侍女的聲音柔和似水,卻是冬日將要結冰的寒水。

  僕人一個激靈,顧不得細想,連忙匆匆來到如瑾窗下報給值守的婆子。

  如瑾已經換了寢衣,在祖母和父親兩處累了一天,身上疲憊得緊,正要上床休息,聽見通報愣了一愣。軍營走出,孤身少女?

  如瑾立刻想起應該是誰。可這樣晚了,她為何要獨自來訪,難道是出了什麼事?

  「快請進來。」如瑾急急披了一件外衣走到窗前,月光之下看到熟悉的身影款步走過來,心頭各種滋味一起湧上。

  「秋雁姐!」女子一進屋,如瑾就忙忙拉她到桌前坐下,一聲呼喚之後眼睛就濕了。

  那女子正是跟了長平王離家的佟秋雁,青州佟太守的長女,如瑾知交佟秋水的姐姐。

  「三小姐。」佟秋雁喚了一聲如瑾,垂眸而坐,半晌無言。

  如瑾亦是不知從何說起,對著她默坐了半日,終於勉強開口:「秋雁姐姐,你……好不好?我家中遭事,這些日子雖是有心,卻分不開身去看你。」

  卻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藍如璇做成那樣,如瑾是不好跟長平王開口詢問佟秋雁的。

  佟秋雁淡淡笑著搖了搖頭:「三小姐無需解釋,府上出了事,我近在咫尺的原是早就該來看你。只是……只是我輕易脫不得身。」

  如瑾聽了這話心中黯然,「我明白你的處境。秋雁姐姐,別喚我三小姐了,沒的生分。如今他鄉再遇實是緣分,請你像秋水姐一樣,喚我瑾妹吧。」

  「瑾妹妹。」佟秋雁沒有推辭。

  如瑾給她倒了一碗茶放到跟前:「路上倉促,有些好茶葉放在車上箱內一時翻不出來,姐姐暫且將就著喝了潤潤吧。」

  佟秋雁謝過,卻沒有喝,捧起來放在鼻端聞了一聞,似有所感,片刻才道:「你這裡沒有好茶,大小姐身邊卻是有的。那日在王爺車內,熱湯一熨,香氣四溢,比王爺日常喝的也相差無幾。」

  如瑾臉色尷尬,一時不好接話,佟秋雁輕輕笑了笑:「你為何這種神色,大小姐得王爺青眼相看,難道你不替自家姐姐高興麼?」

  如瑾抬眸,細細看著她,「秋雁姐姐,以往的你不是這樣的,這種有些尖刻的話,向來是秋水姐在說,你在後面打圓場。這些日子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變成……」後面的話如瑾說不下去了,遭逢大變而性情轉移,即便佟秋雁不說,她也能感受的到。

  「不要說我了。」佟秋雁輕輕擺了擺手,「我不能出來太久,這次來,是要和你說說大小姐藍如璇。」

  「她?」如瑾略一思忖,「那晚她去長平王車上烹茶,你也在場?」

  佟秋雁笑了笑,「何止在場,我們還說話敘舊了。她似是不知道我的事,見到我十分驚訝。回來之後,她沒有對你說起麼?」

  如瑾搖頭,佟秋雁道:「想來也是了。你們姐妹關係並不好,我雖然只去過你家幾次,但也看出來了。」

  如瑾為她的敏感而吃驚。藍如璇在人前向來是厚待姐妹的,沒什麼人會覺得她不好,而佟秋雁幾次做客就窺出端倪,真是難得的細致。

  「姐姐今夜來,是想告訴我什麼?」

  佟秋雁撫著指上丹蔻,凝眉道:「是想告訴你,最好不要讓藍如璇再接近王爺了。」

  如瑾無奈一笑:「多謝姐姐提醒。只是我那日阻止不及,如今恐怕已是晚了罷。藍如璇的相貌性情,秋雁姐你也知道,長平王是什麼樣的人,雖然他救了藍家上下我不好再作置喙,但這兩個人……」

  佟秋雁道:「兩人相見,且在車中對談許久,你覺得已經無法阻止了麼?」

  「恐怕正是如此。」如瑾直言不諱。佟秋雁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活生生就是一個例子,藍如璇又是慣會體察人心,善於討好奉承的。即便她如今著了如瑾的道,在屋中休養輕易不得出來,但日後若是長平王有意想起……

  佟秋雁語氣有些硬:「不管怎樣,你千萬別讓她再接近王爺,她那夜在車中,言語中多次提起藍府中事,言下對侯爺不是很好。」

  「這我也知道,她若是得勢,恐怕就不僅僅是言語間貶低我們了,恐怕還要親自出手。」

  佟秋雁道:「是以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不然日後她若真的……恐怕對侯爺不利。」

  如瑾點頭:「多謝姐姐漏夜前來作此提醒,如瑾感激不盡。」

  「我不需要你感激,曾經相識一場,我也只能幫上這麼一點了。」

  如瑾細細想了一會,說道:「姐姐也無需太為我們擔心,其實仔細想來,藍如璇雖然只是侯府的侄女,但到底和我父親沾了關係,長平王爺若是有意,也要顧及……」

  說道此處驟然驚醒,驚覺自己戳到了人家痛處,連忙賠罪,佟秋雁卻道:「無妨,你說這些都是實情。我家原本地位低微,與你家是不能相比的。所以我來提醒你,也是想讓你從內裡用些力,只要藍如璇這邊不便主動,王爺那裡也是有阻礙的。」

  如瑾點頭:「這就要看我父親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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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34 PM

086滑胎風波

  次日清晨天剛濛濛亮,如瑾在房中尚未起身,院子裡已經有些嘈雜,不像往日此時那樣安靜。如瑾凝神細聽,卻聽見父親藍澤的聲音。

  「……你們鏢局此次出力不小,所有傷亡本侯盡會安置,絕對不會虧待你們。」

  如瑾猛然坐了起來,呼喚丫鬟,「快去看看是不是父親在院子裡。」一邊說一邊飛快穿衣。碧桃跑到窗前朝外看了一眼,立刻驚喜道:「是侯爺!姑娘,侯爺能自己走路了!」

  如瑾趕緊穿好衣服隔窗去看,果然看見父親站在院中正與鏢局首領說話,雖然肩上還纏著厚厚的白布,但說話行動已經沒有大礙。不一會鏢局的人退出院外去了,如瑾也已經快速梳洗完畢,忙忙走到院中。

  「父親,您可以行動了麼?若是不舒服可不要逞強。」如瑾又是擔心又是高興。這兩日父親已經能由人扶著在屋中稍微活動,她卻沒想到他能這麼快出屋。

  藍澤氣色看起來不錯,臉上血色還少,但興致很好,見到如瑾出來笑呵呵的說:「起來這麼早?我沒事了,待兩位王爺起身就過去請安。」

  如瑾打發丫鬟去催廚房的婆子們趕快準備早飯,陪著父親說了一會話,院中其他人也都起身出來了,紛紛和藍澤噓寒問暖。待到用過早飯,藍澤不顧大家勸阻,執意去給兩個王爺請安,回來的時候十分高興地宣告:「今天收拾東西,明日我們就啟程,跟著兩位王爺的車駕一同進京。」

  藍泯立刻恭維:「這可是無上的榮耀,大哥,此番咱們雖然受了驚嚇,但經過此事朝廷必然更有嘉獎啊!」

  藍澤笑而不語,秦氏擔憂道:「侯爺剛剛好轉,是否再休息幾日才妥當?傷勢太重,不能掉以輕心。」

  藍澤皺眉:「難道還能再因為咱們耽誤兩位王爺不成?我沒事!」不容人置喙,行程就這麼定下了。

  藍泯眉開眼笑,直誇藍澤以大局為重,將藍澤說得有些飄飄然。秦氏見不像話,待藍泯走後,私下裡將藍泯和藍如璇這些日子的荒唐透露給藍澤聽,誰想藍澤不但不生氣,反而數落秦氏沒有見識。

  「璇丫頭若能得長平王爺青眼相看,那咱們家就算搭上靠山了,她身份不同佟家丫頭,如今聖上對我又看重,璇丫頭若能進王府,最起碼也是個側妃的位置等著她,正妃也有戲。」

  秦氏被他噎住,勸了一會不但無果,反而惹他生了氣,最後只得說,「聽說長平王慣是喜歡招惹女子的,璇丫頭不一定能進王府,說不定只是他一時興起,侯爺也別高興太早。」

  藍澤聽了自是不高興,數落幾句將秦氏打發下去了。秦氏到如瑾那裡歎氣,如瑾道:「母親憂愁什麼,父親認人不清,還拿東府當親人,咱們替他擦亮眼睛就行了。」

  秦氏疑惑:「你是說?」

  「當日胡家娘子送來的東西,也該用上了。」如瑾冷了臉,看向姨娘所住的房間。

  晚間賀姨娘來訪,在如瑾房中坐了許久,深夜方回。到了次日啟程的時候,因為秦氏勸誡令藍澤不喜,藍澤不讓她與自己同車伺候,如瑾轉目看了看賀姨娘,賀姨娘笑著走上前去:「侯爺傷勢需要人仔細照料著,讓妾身和您一起可好?」

  藍澤沒有阻攔,於是賀姨娘登車,和小彭氏一起在藍澤車中伺候著,全家上下離了客棧,跟在兩王車駕之後尾隨而行。地方官和守軍一直跟在整個隊伍後面,連續幾天,護送著一行人出了自己管轄的地界才敢回去。

  這一路上不斷有官員沿途迎送,參拜兩王之後都要來藍澤車前拜望一回,因此藍澤雖然傷中趕路十分痛苦,但也被這些人哄得興致高昂,一路上見誰都是笑呵呵的。

  秦氏坐在車裡,一邊擔憂藍澤的身體,一邊看著藍泯來氣。這一日又有地方官來拜,藍泯又和往日一樣,站在藍澤車外一邊奉承哥哥,一邊和來訪的官員相談甚歡,秦氏惱道:「真是恬不知恥,權貴要巴結,地方小官也要結交,他比你父親還要熱絡。」

  如瑾笑道:「且讓他去,日後總有他們摔下來的時候。」

  因為跟著王駕行路緩慢,一眾人走了十幾天,距離京城卻還有十天的路。這一晚在一個府城驛館歇下,接受了地方官的拜見之後天色已經全然黑了,如瑾陪著秦氏進房更衣歇息,秦氏洗澡換衣之後不免感歎:「還是驛館裡住著安生,飯食床鋪都乾淨,車馬僕役也有地方安置,沐浴也是方便。」

  如瑾道:「父親想事情太左,之前要不是他一意孤行非要自己找客棧住宿,怎麼會出那樣血腥的事情。只顧著搏個不驚動地方的賢名,什麼都不顧了。」

  秦氏勉強笑了一笑,「我看他這些日子被官員跪拜的很是愜意,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如瑾知道母親這些日子心情不好,對父親也從當初的掛念痛惜漸漸變得心灰意冷,連忙把話說到別處去以作寬慰,母女倆正在這裡說著,突然丫鬟進來稟報:「太太,暖玉那裡出事了!」

  暖玉是小彭氏的名字,秦氏一驚:「什麼事?」

  孫媽媽緊跟著也匆匆走了進來,貼著秦氏耳邊說:「奴婢剛從那邊路過,聽說似乎是滑胎了,底下見紅,正在那裡哭。」

  秦氏錯愕:「滑胎?她……她什麼時候有的胎……」

  如瑾在一旁聽得分明,接口道:「母親沒看出來麼,該是我們從青州出來時就有了,所以父親才會對她那樣看重,這一路上頗多照顧。」

  秦氏緊緊皺了眉:「……你是說,你父親他知道?他知道……卻不肯告知我。」

  孫媽媽知她想起舊事,勸道:「許是姑娘亂猜的,侯爺不一定是防著您。現下還是別想這些了,該去看看小彭氏到底如何。」

  秦氏站起身來朝外走,一邊走一邊問:「侯爺回來了麼,可知道此事了?」

  「侯爺還在外面與本地各位大人們用膳,尚未回來,可要去知會他麼?」

  「暫且不必,我先去看看再說。」秦氏匆匆帶人趕去姨娘們所住的房間,未待進屋就聽見屋內有女子大哭。簷下圍了好幾個丫鬟婆子,院門口也有人探頭。

  「都去做事,在這裡看什麼熱鬧!」秦氏蹙眉。僕婦們一見太太來了,連忙低了頭各自散去。

  賀姨娘匆匆迎出來,一臉凝重:「太太……」

  「怎麼了?」秦氏往屋裡走,一進門就聞見撲鼻的血腥氣味,不禁皺了眉頭。

  如瑾跟在後頭進門,隔著半捲的竹簾看見榻上蜷縮著一個人,身子弓得像是蝦子,不住痛哭,正是侍婢小彭氏。

  董姨娘正在榻邊陪著,見到秦氏和如瑾進來,趕緊瑟縮著退到一旁,小聲叫了一聲「太太」,然後就不言語了。

  賀姨娘上前輕輕碰了碰小彭氏:「太太來了,你感覺如何就跟太太說,讓太太幫你請大夫。」

  小彭氏卻猛然從榻上坐了起來,一張俏麗的面孔上滿是淚痕,蒼白憔悴,眼睛卻瞪得溜圓,直愣愣看向秦氏。

  秦氏不禁皺眉,見小彭氏不說話就去問賀姨娘:「她是怎……」話未說完就看見小彭氏坐著的榻上一片殷紅血跡,有些吃驚,眉頭皺得更深。

  賀姨娘歎口氣:「是……是滑胎了,剛剛清理完。她傷心太過有些神志不清,不讓人近前,也不肯蓋被子,只一味的哭,沒法子才請了太太過來。」

  秦氏看了看榻下散落的棉被,朝小彭氏說道:「你怎麼不懂事,這時候身子最弱,要好好養著才是,雖然是夏日也容易著涼的,快蓋上。」

  賀姨娘也道:「是啊,雖是滑胎,和坐月子也差不多了,體虛傷神,哪經得住你這麼折騰,還一味的哭,這時候最容易傷眼睛。」說著就上前撿起被子,要給小彭氏蓋在身上。

  「不用你們假好心!走開!走開!」小彭氏尖聲叫起來。

  秦氏道:「你亂喊什麼,這裡不是家裡,地方狹窄大家住得近,你這樣叫驚了老太太怎麼辦,她本來這些日子就不好呢。快住了嘴好好躺著,我讓人去請大夫。」

  小彭氏盯著秦氏咬牙切齒:「不要你請的大夫,你請人要來害我麼?害了我的孩兒還不夠,你還想殺了我滅口是不是?侯爺不在跟前,你趕緊把我殺了吧,不然一會讓人知道可不好。」

  「你胡說什麼?」秦氏吃了一驚。

  賀姨娘連忙走到門口朝外看看,果然有些丫鬟婆子在遠處探頭探腦,想必都聽見了小彭氏的話。回身她就呵斥小彭氏:「你瘋了!滿口亂說污蔑太太,你自己丟了孩子怎麼怪起別人來?你的孩子就是侯爺太太的孩子,難道太太不難受麼,說這種話也不誅心。」

  「誅心?呵呵……」小彭氏突然笑起來,「誅心的可不是我!我是沒有名分沒有地位,一個伺候人的婢子罷了,可我的孩子是無辜的,那是侯爺的血脈,你們怎麼下的去手,怎麼會!啊?你們說,說啊!」

  她指著秦氏和賀姨娘連聲質問,董姨娘在一旁似乎受了驚嚇,臉色煞白,蹬蹬蹬跑出了屋子,「我去看看侯爺回來沒,這樣混帳話可不能讓侯爺聽見……」

  董姨娘說著跑出去了,她行動得快,誰也沒來得及阻攔。孫媽媽臉色一變:「快攔住她,她是要去給侯爺報信!」

  秦氏近身丫鬟就要去追,如瑾出聲阻止:「由她去。父親早點回來也好,傷勢沒好全,該早點歇著。」

  孫媽媽一愣,不知如瑾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以為她未曾明白,急忙解釋道:「得先安撫了小彭氏再讓侯爺回來,不然她亂鬧亂說的讓侯爺知道……」

  「父親早晚也會知道,就讓他親耳聽聽。」

  孫媽媽這才醒覺如瑾臉色一直很鎮定,躊躇一下,終於沒叫丫鬟再去。隔著紗窗,如瑾冷冷瞅著董姨娘消失在院門外的背影,低聲道,「她倒是愛湊熱鬧。」

  小彭氏仍舊在那裡尖叫,披頭散髮的蜷縮在榻上,狀似瘋癲,尖尖的手指直直指著秦氏,「是你,就是你,是你早晨那盞六安茶害的,你明知道我事先都會嘗一口冷熱再給侯爺喝,你明知道,所以才下了墮胎的藥在茶裡……」

  孫媽媽忍不住斥責:「你胡說什麼,早膳後的茶連同太太和兩位姨娘在內,還有侯爺,這麼多人都要喝的東西,怎麼會有藥摻在裡頭!」

  小彭氏喊道:「墮胎藥對別人又不會有害,只有我是壞了胎的,她就是沖著我來的!」

  兩人在這裡爭執,突然外頭就響起藍澤的聲音,含著怒氣:「怎麼回事,暖玉說的可是真的?」

  話音未落,藍澤就怒沖沖大步走了進來,因為肩頭有傷姿勢很是僵硬,走得急了似乎也帶動了傷口,進屋時不免皺眉嘶了一聲。董姨娘跟在後頭立刻焦急的說:「侯爺慢點,小心傷著。」

  小彭氏一見藍澤進來,先前狀似癲狂的歇斯底里沒有了,捂著臉轉向一邊,嚶嚶的哭著,肩膀一聳一聳的十分可憐,口中只道:「奴婢對不起侯爺,奴婢沒臉見您了,侯爺請去吧……」

  「暖玉。」藍澤一臉急痛,大步到她跟前,用未受傷的手扳過她的身子,讓她朝向自己,「你別哭,怎麼回事,孩子怎麼就沒了,你說給我聽。」

  小彭氏用袖子擋著臉,只露出一雙飽含淚水的眼睛,哽咽著看向藍澤,秀麗的眉頭皺在一起,一味只是哭。藍澤將她摟在懷裡,臉色沉重。

  這樣作態讓一屋子人臉色尷尬,兩個姨娘還有些許失落。秦氏冷著臉,別開了眼睛。

  藍澤卻突然回過頭來,直瞅著秦氏:「剛才暖玉說什麼墮胎藥,怎麼回事?」

  秦氏氣結,也轉目瞪著藍澤:「妾身毫不知情!侯爺這樣問,難道是信了她的胡言亂語,要懷疑妾身麼?」

  藍澤怒道:「你這是什麼態度!既然你說自己無辜,那就好好解釋,跟我亂吼什麼?」

  秦氏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氣又傷心,恐怕一開口就要變了聲音,緊緊咬了牙不再說話。藍澤更是生氣,朝向小彭氏:「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那茶裡真有墮胎藥?」

  如瑾搶在小彭氏前頭率先開口:「父親,此時小彭氏身子虛弱,要緊的是請了大夫進來看診調理身子,其他的事先放放再說不遲。」

  藍澤這才注意到如瑾:「你怎麼也在這裡,這種事小孩子摻和什麼……」

  「侯爺,三姑娘說得有理。」賀姨娘上前柔聲勸道,「先不管茶水到底如何,反正太太也在這裡,您要問的話什麼時候都不遲,但彭妹妹的身體卻耽誤不得了,滑胎對女人傷害最大,若是調理不及時,以後再難懷胎都是有的,您要是真疼她就先請了大夫再說別的。」

  藍澤這才忍了火,又一疊連聲的催促丫鬟:「快去請大夫,都杵在這裡幹什麼!」

  賀姨娘朝自己丫鬟使個眼色,那丫鬟忙忙答應著去了,不過片刻就帶了一個大夫等在門外,連藍澤都頗為驚訝:「怎地這樣快?」

  賀姨娘道:「侯爺忘了,這是驛館,平日就有大夫在這裡的。」

  藍澤醒悟,忙道「快傳進來」,一屋子女眷趕緊走到屏風後暫避,丫鬟引了驛館大夫進門。那驛館大夫看起來五十左右,舉止穩重,說話恭謹,藍澤見了很是滿意,等他見了禮就催著他看診。

  大夫卻有些為難地朝上看了看,又低下頭去,口中說道:「請病人平躺或端坐,才好診脈。」

  藍澤這才醒起自己還將小彭氏摟在懷裡,也是頗為尷尬,咳了一聲放開了手,走到一邊太師椅上坐了,任大夫診脈。

  小彭氏也知身子耽誤不得,停了哭泣,老老實實坐著讓大夫看診。大夫低頭診完了左手又診右手,半晌才收了脈枕躬身回稟:「請侯爺知道,貴眷身體底子好,此番雖是滑胎傷損了些,但只要好好調養著一定能很快恢復。小人這裡開一帖方子,每日按時服用便是。」

  藍澤臉色稍緩,點點頭,讓丫鬟封賞了,就要打發大夫下去。小彭氏卻突然道:「侯爺,且讓這位先生等一等。」

  藍澤疑惑,小彭氏欲言又止,朝屏風那邊瞅了一眼,藍澤會意,上前坐到榻上。小彭氏就附耳低聲:「剛才說起的藥物之事,侯爺若是不信,早晨的茶水還剩了一些在車裡,奴婢還沒來得及收拾,現下正好是個證物了,侯爺不妨讓這位大夫瞧瞧。」

  藍澤一愣,繼而點頭應允:「你說得對。」起身便叫了那大夫出外間。

  屏風後眾人走出來,秦氏和兩個姨娘臉色都不太好。屏風是厚紗的,能隱約看見另一邊的情形,適才在後頭她們也都見到了藍澤和小彭氏貼耳私語的場面,各自心有所感。小彭氏不理會眾人,只繼續掩住了臉低聲抽泣。

  賀姨娘率先打破了沉默,數落小彭氏:「你失了孩子傷心,大家都能體諒你的心情,但你污蔑太太卻又是怎麼想的,這些年來你雖然沒有名分,但也不是太太壓著你,原是老太太不喜歡你的身份,太太對你可算不錯,你怎就污起太太來?」

  小彭氏只哭著不理會,也不做解釋,只是一副悲憤委屈的神色。董姨娘在人後低低的開口:「也許是她怪太太送了素荷在侯爺身邊罷。」

  「你胡說!」小彭氏這才出聲,瞅了瞅外間的方向,卻又住了口。

  沒過多久藍澤又走進屋裡來,手中端著一盞翠堤春曉玉白茶壺,臉色陰沉,重重將壺摔在桌上,盯著秦氏不語。

  秦氏看看那壺,正是早晨沏茶用的,心裡明白了幾分,冷冷問道:「侯爺這是何意?」

  「何意?」藍澤擰起眉毛,「這茶是你讓人沏了給大家喝的,說什麼飯後化食,現下在裡頭發現了墮胎的藥物,你作何解釋?」

  秦氏揚起臉:「我作何解釋?侯爺是說我故意害她的胎麼?可我又怎知她懷了身子,侯爺,您苦苦瞞著不讓我知道,現在出了事卻來怪我,我卻不知道天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藍澤一巴掌拍在桌上,將茶壺震得歪斜,裡面殘存的茶水汩汩流出來,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我就是怕會如此才沒聲張,誰想到千防萬防還是出了事!」

  小彭氏抽泣著哀聲哭道:「當年師姐的孩子就是莫名沒了,如今我也保不住侯爺的孩子,難道我們就是這樣的命不成……」

  提起大彭氏,藍澤臉色又沉了幾分。秦氏怒到極點:「茶水是我讓人備的,也是我請大家喝的,但藥的事情我一點不知,侯爺要是硬安在我頭上,我無話可說!」

  「你無話可說?」藍澤眉毛一擰又要發作,賀姨娘開口道:「侯爺且息怒,這事太蹊蹺了,還是慢慢查清了再說。容妾身問彭妹妹一句,這茶是晨起在客棧用飯時沏的,大家也都喝了,可怎麼現在還留著不少,難道不該早就倒掉清理了麼?從客棧裡帶出來,一直留到現在,這其中卻不是太太經手的……」

  小彭氏臉色一變:「姨娘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我故意往裡下藥?難道我為了污蔑太太,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麼!」

  賀姨娘忙道:「我可沒說這個,我只是說,茶壺離了太太的手時間那樣長,中間被人拿過也未可知,怎就能怪太太。」

  小彭氏道:「原是我看侯爺喜歡這茶才拿了到車上,備著侯爺路上喝的,中間一直就在車裡,從沒經過別人的手。」

  賀姨娘用手沾了沾桌上灑落的茶水,疑惑道:「這裡真會有墮胎藥物?晨起時我也喝了,卻沒覺得有異味,我不信這裡會摻了東西。」

  藍澤怒道:「大夫就在外頭,親自查出了這裡有藥物!」

  「妾身不信,妾身去問問再說。」賀姨娘起身就朝外走,不顧藍澤的呵斥,徑直走到外頭去找那驛館大夫了。

  屋裡眾人面面相覷,藍澤怒火難消,只盯著秦氏。秦氏一臉不屑之色,解釋都懶得解釋,只覺得心灰意冷。旁人不敢亂說話,屋中一時靜了下來,只有小彭氏低低的抽泣。

  外頭卻突然一聲驚叫,是賀姨娘的聲音:「……你說什麼!你說的是真的嗎!胡說……我不信……」

  藍澤被這聲音點起了火,瞪了秦氏:「怎樣?還要嘴硬麼?」

  不料蹬蹬腳步聲響,卻是賀姨娘衝了進來,撲到藍澤腳邊哭叫:「侯爺!侯爺給妾身做主啊……侯爺……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不知道……」

  她這樣把一屋子人都驚了一跳,藍澤愕然:「你做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

  「妾身不知道這衣服有問題,妾身這麼多年一直穿著,根本不曉得裡頭有什麼……所以那日見彭妹妹沒有換洗衣服才給她穿了幾天,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不知道這樣會害了彭妹妹的孩子啊……」

  她沒頭沒腦一番話,除了秦氏如瑾孫媽媽三人臉色各異,其餘人都莫名其妙,藍澤是完全聽不懂的,皺了眉讓人去外頭問是怎麼了。須臾就有丫鬟傳了話進來:「姨娘到大夫跟前沒說兩句話,大夫就說姨娘身上的香氣古怪,姨娘卻說自己未曾用香料,是衣服自帶香氣。後來大夫仔細一聞,說是衣服的香氣裡有極其隱秘的麝香成分,經常穿在身上會致人不孕,若是有孕,穿了就容易滑胎。」

  「什麼!」別人還未說話,董姨娘率先叫了起來,臉色一白,搖搖欲墜,怔怔道,「這……這衣服我也有……侯爺、侯爺,妾身這幾年未曾得孕……」

  賀姨娘也哭:「侯爺,妾身伺候了您好幾年無有所出,原來是這衣服的緣故!妾身不懂事,只以為它異香奇特,就常常穿在身上,誰知……」

  藍澤臉色極是難看,「這、這衣服是哪裡來的?」

  董姨娘顫聲道:「是前幾年府中製備的,我們都有,只是衣料花色不同。」

  許久未曾開言的如瑾說話了:「……原來這些年我未曾再有弟弟妹妹,是這衣服的緣故?母親也有一件的,似是當年叔父在外得的新奇料子,嬸娘說是珍貴,特意做了幾件衣服送來。」

  一句話戳中了藍澤最在意的子嗣之事,臉色不由變了幾變,不知想到了什麼。

  孫媽媽及時道:「奴婢記得當年二太太說是衣料很少,給太太和姨娘們做完就不剩下了,因此連她們東府都沒的穿,先盡著咱們西府,那時候老太太還誇二太太懂事大方來著。」

  藍澤手掌緊緊握著圈椅扶手,愣在那裡半晌不言。小彭氏先前也是發愣,卻突然醒過神來:「侯爺,這……這是兩回事……不管衣服怎樣,今晨的茶水裡的的確確是有墮胎藥的,妾身雖是穿過那衣服幾日,但滑胎卻是今夜……」

  藍澤猛然醒悟,從混亂的思緒中回神,又看住了秦氏。

  秦氏氣得臉色發白,「侯爺,早晨那茶水我也是喝了的!」

  小彭氏淒淒慘慘說道:「墮胎藥對常人關礙不大。」

  如瑾冷冷一彎唇角,從秦氏身後走到了小彭氏榻前,淡淡看著小彭氏,朝藍澤說話:「父親,容女兒問幾句話,母親有沒有做過害人之事也就清楚了。」

  藍澤沒答言,如瑾就當他默許了,直接問道:「你說你將茶水帶上車後,就再也沒有別人經手過?」

  小彭氏被如瑾看得有些發毛,但還是很肯定的點頭,「自然。」

  「那麼要是在茶水中放藥,定是在茶水上車之前了。那之前是早飯的時候,眾目睽睽之下母親自然不好動手,要摻東西,必在茶水端來之前。你說是不是?」

  小彭氏直覺有些不妙,卻又想不明白哪裡有問題,如瑾問得緊,只得點了點頭,又補充道,「茶水是太太親手端來的……」

  如瑾再問:「你喝了這茶水,晚間就開始肚痛。所以你滑胎是因為這茶?」

  「難道不是麼!」

  如瑾笑了:「你緊張什麼。你若覺得是,別人再說什麼也無用。只不過我想說的是,你替父親試探茶水冷熱,只嘗了一小口就導致滑胎,那麼我母親當時喝了整整一盞,卻絲毫無事,你還要說是這茶害了你麼?」

  「墮胎藥不會太過損害常人身體,太太喝了怎比我,她是沒有……」小彭氏猛然停住,看著如瑾的笑臉,腦中轟然一聲,似乎明白了什麼。

  如瑾睨她一眼再不理會,轉過身朝向秦氏:「母親,您還不肯說出來麼?」

  秦氏臉色微微一紅,別開眼睛,卻不肯說話。孫媽媽才道:「侯爺,太太也是有孕在身的。」

  「啊?」董賀兩人異口同聲叫了出來,滿臉不敢相信。賀姨娘反應快連忙收了驚訝之色,說道,「恭喜太太。侯爺,這下太太可是清白的了,她本就懷孕,自己難道還給自己下藥麼?太太喝了整整一碗茶,大家都是看在眼裡的。」

  「不可能!」小彭氏失聲。

  如瑾道:「父親,大夫現就在外面沒走,自可請進來給母親診脈。是非黑白,立時可辨。」

  藍澤猶自沉浸在秦氏懷孕的震驚當中,聽了如瑾的話只是呆愣地點了點頭,如瑾就叫丫鬟去請大夫,又跟著兩個姨娘避到了屏風後。驛館大夫很快看完了診,恭賀道:「侯爺大喜,侯夫人已經有了兩月身孕了。只是夫人身體弱些,需要好好調理著,小的這就下去開固胎的方子。」

  大夫匆匆出去,如瑾從屏風後走出來,將秦氏扶到椅上坐了。藍澤怔怔問秦氏:「……既是如此,你一開始為何不說……」

  秦氏別了頭,臉上怒色仍然未消,淡淡道:「我自然清白,只是想看看侯爺疑我到什麼程度。」

  藍澤臉色尷尬,正室有孕本是天大的喜事,然而經了這一場鬧騰,卻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愧,心裡羞惱交加,轉頭就盯上了小彭氏:「都是你不知輕重,滿口裡污蔑太太,不分青紅皂白將事情弄得一團亂!」

  「侯爺,奴婢……」小彭氏尚未從秦氏有孕的消息中轉過神,突然受了藍澤的疾言厲色,一時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賀姨娘上前道:「侯爺息怒,太太有孕是大喜事,您該高興才是。如今太太是清白了,那茶水在飯時可是沒有藥物的,彭妹妹之後拿上了車,期間想是發生了什麼,容後再細查吧,如今太太受了驚嚇,先讓太太調理休息為好。」

  秦氏神色冷冷的坐在那裡,藍澤看了只覺尷尬,順水推舟就道:「你且先回去歇歇,讓大夫開了保胎藥喝著。」又招呼如瑾好好送母親回去。

  秦氏沉默著福身一禮,轉身走出了房間。如瑾看看呆愣的小彭氏,又和賀姨娘對視一眼,邁步跟上母親。

  屋中賀姨娘就對小彭氏道:「妹妹別在這裡呆坐了,剛落了胎身子虛弱,你又哭了這半天,身體再好也是受不住的,趕緊過西間去休息吧,讓丫鬟們好生伺候著。」說著就扶小彭氏起來。

  小彭氏突然撲到藍澤腳邊跪下:「侯爺,不管怎樣,奴婢的孩子確實是被人害沒了呀,奴婢……那是侯爺您的骨血,您要替奴婢和那可憐的孩兒做主……」

  藍澤心中思緒凌亂,被連番的變故弄得頭大,此時再見小彭氏的啼哭就覺得煩惱。賀姨娘見他眉頭又擰了起來,連忙招呼丫鬟們將小彭氏連拖帶勸地弄到了西間去。

  屋裡清淨下來,賀姨娘幽幽歎了一口氣:「唉,可憐見的,好好的孩子就這麼沒了,難怪她傷心。墮胎藥的事情也是奇怪,既然不是太太,那又會是誰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藥下在侯爺車裡……」

  董姨娘半晌不做聲,此時盯了賀姨娘身上的衣服,低低開口道:「這衣服……真的有……」

  賀姨娘臉色又變了頹然:「也許,她墮胎跟這衣服也有關係罷……那夜客棧盜匪損壞了不少東西,她的行李箱子也沒了,我見她沒衣服替換就借她穿了好幾天,都怪我多事……」

  董姨娘慘然一笑:「我們又怎知道這衣服有問題,還只覺得香氣好聞,經常歡歡喜喜穿著。」

  「好了,不說這些了。今日得知太太喜訊,我們該為侯爺高興才是。」賀姨娘擦了擦眼角,朝藍澤道,「您也累一天了,妾身伺候您過去休息可好?」

  藍澤滿腹心事地讓她拽著回了房間,沉著臉讓她伺候著梳洗更衣,待到鋪好了床躺下,賀姨娘要走時藍澤突然拽住了她,卻又不看她,只拿眼睛直直瞅著床帳子頂部,瞅了半日才悶聲開口:「你的衣服,真是二老爺尋的料子,二太太特意送來的?」

  賀姨娘毫不遲疑答得飛快:「正是,每年每季添新衣府中都有記檔,侯爺回去翻了冊子就知道。」

  藍澤又默默發了一會呆,鬆開了手,「你去吧。」

  賀姨娘行禮告退,輕手輕腳走出了房間。出門來到廊下的時候,簷角燈籠在夜風裡飄著,賀姨娘仰頭看了一會,眼角漸漸滑下水光。她擦擦眼睛,朝著藍泯等人歇息的院落盯了一眼,默不作聲走回了和董姨娘同住的房間。

  如瑾將秦氏送回屋裡,陪著她坐著閒話許久,用家常瑣事吸引她的注意,引著她漸漸消了氣,這才起身告辭。

  黃銅澆製的燭台線條簡單,無有紋飾,和驛館裡其他物件擺設一樣樸素,在燭光下閃著溫和的光。秦氏卻一直盯著它看了許久,直到如瑾告辭才移開了眼睛,看住自己的女兒。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秦氏問。

  如瑾臉色一紅,有些尷尬,笑了笑答道:「是離家沒幾天的時候,您總是臉色不好,我擔心,就私下問了問孫媽媽。」

  孫媽媽在一旁連忙告罪:「奴婢是怕姑娘憂煩,這才告訴她真相的,太太恕罪,除了姑娘奴婢和什麼人都沒說過。」

  秦氏無奈搖搖頭:「罷了,既然已經人盡皆知,我也就不藏著了。」

  如瑾道:「您本就不該藏著,這樣高興的事情合該讓大家都知道才是,如今您好好養著,待來日給我添個弟弟或妹妹作伴。」

  秦氏嗔了她一眼,將她打發出去了。如瑾笑著和母親作別,又叮囑了孫媽媽好生照料,帶著丫鬟自回房間去。

  收拾妥當將要就寢時,有賀姨娘的丫鬟來訪:「姨娘擔心太太和姑娘,打發奴婢過來看看。」

  如瑾笑著問她:「太太那邊你去過了?」

  「去過了,太太已經睡了,奴婢就來看看姑娘。」

  如瑾將她叫進了內室,眼前無人,丫鬟才低聲道:「姨娘讓奴婢告訴姑娘,侯爺親口叮問了衣服是否是東府特意送的,顯見已經起了疑心。姨娘說,姑娘放心,她有機會還會跟侯爺提上一兩句。」

  如瑾點頭:「讓姨娘費心了。」

  丫鬟道:「姑娘別這樣說,若不是姑娘,姨娘現在還蒙在鼓裡呢。姨娘說,如今東府要是攀上了高枝得了意,日後還不知道會行出怎樣的事來,是以一定要盡快將他們拉下來才好,這不是幫姑娘,是幫姨娘自己。」

  如瑾道:「東府心黑,我們本就應該同氣連枝。只是其他人都各懷心思,唯有賀姨娘是明白人。你回去轉告姨娘,日後若有什麼難處只管開口,我們都是一體。」

  丫鬟點頭應了,如瑾又道,「請姨娘幫忙繼續盯著小彭氏,她此番雖是未能成事,難保會生出其他心思,需要時時防備著。」

  丫鬟記下,告辭而去。如瑾上了床安歇,將晚間事情又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確定並無遺漏,這才放心。

  碧桃和青蘋陪侍在外間,兩人擠在一張床上,天氣熱睡不著。聽著裡頭如瑾呼吸均勻睡著了,碧桃低聲和青蘋說話。

  「小彭氏今日算是栽到家了,活該,這種心思不正的人就該好好倒霉一回。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她竟然有這種心思,拿自己肚裡的孩子去害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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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35 PM

087王爺恩賞

  青蘋雖然從始至終都知道首尾,今夜也親眼見了小彭氏的言行,卻仍是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事,直到現在還覺得有些恍惚。聽了碧桃在那裡解恨,許久才道:「她真是拿自己的孩子……雖然月份淺胎兒未成形,但也是條性命,長在自己身上,她怎麼就……」

  碧桃翻個白眼,「你是不知道她。以前在戲班子的時候,她就很能做些歹毒事情。先前有個師姐比她身段功底好,悟性高,大師傅偏心了些,結果沒過多久那師姐就被炭火燙傷了臉,留下好深的疤痕再也上不了台。誰都知道是她幹的,可師傅也沒辦法了,要是懲罰了她,底下越發沒個接班的,最後只得不了了之,連查都沒查。我記得清楚,那年她才十二歲。」

  「那麼小?」青蘋吃了一驚。那樣小的年紀心腸就那麼毒,如今做下這樣的事,也不算稀奇了。

  「可不是。」碧桃道,「後來到了侯府,我們幾個戲班子出身的都互相幫襯著,就只有她一心往上爬,從來不管我們。所以那天賀姨娘一說她有些奇怪,我就覺得她沒安好心,果然姑娘稍微留心就盯出了她。嘁!打得好算盤,自己見了紅還裝沒事,要不是姑娘警醒先布置下,今晚她這一齣,太太可就要倒霉。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了,就順水推舟嫁禍給太太,想得美呢。」

  外頭傳來驛館打更的聲音,偶爾還有快馬得得蹄聲來了又去,是往來傳信的官差,雖然後院裡聽得不甚清晰,但總是不安靜的。青蘋翻個身,越發睡不著。

  碧桃仍在絮絮說著:「說起來,她落胎何嘗不是因了自己心腸歹毒,老天看不過眼的緣故。否則為何同樣是經了盜匪,為何太太往日身子那樣弱,受的驚嚇比她更大,腹中孩子都沒事,她身體好好的卻驚了胎氣見了紅。見紅就見吧,還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要是早些看大夫說不定沒事,她非要暗地裡謀害太太!」

  青蘋歎口氣:「你說,她為何要起這樣的心思……只不過一個侍婢,比你我強不到哪裡去,跟太太差著十萬八千里……害了太太又有她什麼好麼?」

  「她那種人,生來就是算計別人的,害人還要什麼理由。」碧桃對此不以為意。

  青蘋半晌沒做聲。

  「喂,你睡著了?」碧桃碰了碰她。

  「沒有。」青蘋又翻個身,低低說道,「我只是在想,侯門大戶裡頭怎麼會有這樣多的是非。我統共才來了一年不到的時候,前前後後,從姑娘到太太,這中間就有多少事。」

  碧桃扯著髮辮梢把玩,聞言輕輕哼了一聲:「姑娘往日裡不是說過麼,越是富貴人家越能藏得住髒污,反而不如貧寒人家乾淨直白。」

  青蘋默默點了點頭,想起自己以前在家的日子,雖然窮得一連幾日揭不開鍋,但一家人卻親親熱熱,互相盡讓,比起侯府裡各位主子們之間的情分不知深厚多少。就是鄉野四鄰誰和誰有了矛盾,頂多也是糾結大家的親戚互相打上一場架,也有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但都是明面上能看得見的傷……哪裡像侯府這些人,臉上都是和和氣氣的笑,暗地裡卻不知多毒多狠。她進府著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算是徹底見識過了。

  青蘋突然有些想家。她自己孤身一人在這裡,簽了賣身死契,離那些雖然窮困卻乾淨的日子越來越遠,生是侯府的奴婢,死是侯府的鬼魂,一輩子都不會再有跟親人團聚的日子,她覺得很孤單。而且,也有些害怕。

  「你有想家的時候麼,想過以後要怎樣麼?」她問碧桃。她羨慕碧桃心直口快乾脆俐落的做派,雖然有時莽撞,卻一直又主見。她自己沒主意的時候,就想聽聽碧桃的說法。

  不料碧桃卻道:「我哪裡有家,打從記事起就在戲班子裡了,那個整天讓我幹粗活的戲班子我可不想。以後麼……以後跟著姑娘唄,當下人的想什麼都是白扯,不如不想。」說到這裡,碧桃突然記起如瑾說過要給她找個好歸宿,於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青蘋頓時醒悟過來,「是啊,當下人要聽主子的,什麼也不用多想。」姑娘去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好了,想那些沒用的作甚。於是,因為小彭氏之事而產生的對於未來朦朧的隱憂,也漸漸散了,閉上眼睛躺著躺著,就慢慢進入了夢鄉。

  月光照進來,夜越來越深,白日的暑熱一點點消退。偶爾經過的快馬與花圃中的蟲鳴交雜著,形成官家驛館獨有的天成之音,越是喧鬧,越是寂靜。塞滿了整個偏院的車馬,或者明亮或者漆黑的一間一間的屋子,外圍重重疊疊的禁軍與地方官兵,這方方正正的驛館籠在夏日潔白的月裡,靜臥如遠方山巒。

  次日晨起,依舊是早早的用膳收拾了,藍府上下跟著王駕朝京城繼續前行。秦氏有孕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下人們伺候得更為謹慎殷勤了些,一大早候在秦氏房前賀喜不說,上車前又安置了許多軟墊靠枕在秦氏車上,伺候得十分小心。

  下人們殷勤如此,本該最是高興的藍澤卻被襯托了出來,反而顯得不是很上心,只晨起見面時淡淡和秦氏說了幾句話就各自登車,一直到午間歇息的時候也未曾再有其他關懷。

  如瑾陪著母親坐在車裡,因為藍如琦怕擾著秦氏,跟了董姨娘那邊同坐,車裡再沒有旁人,如瑾就勸解道:「父親想是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面對您罷了,待過些日子事情淡了也就好了,您別往心裡去。」

  秦氏笑了笑:「你放心,他向來如此我也習慣了,不會為他傷心。」

  「母親……」秦氏越是這樣,如瑾越知道她心裡放不下。

  她略微能理解母親的苦處,若是一直冷淡著也就罷了,偏偏母親為了掌權要與父親修好,然而夫妻之間又豈是單純的互相利用的關係,這麼多年過下來,哪裡會一點情意也無?要修好,就要接近,不管真情假意,冷了多年的心也就漸漸捂熱了。

  然而,一樁樁的事下來,剛剛捂熱的心一次次遇冷,忽冷忽熱之間,是心中最苦的時候。如瑾貼在母親身邊,將手放在她尚未顯懷的腹部輕輕捂著,「母親,您有我呢,還有這個孩子,不用為別的人別的事煩惱。」

  秦氏將手蓋住了如瑾的手,微微閉了眼睛,靠在身後鴛鴦絨萬字曲水引枕上。

  如瑾看了母親一眼,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也側身靠在了引枕上,陪母親靜靜度過這車中百無聊賴的時光。

  有一句話,自從她得知母親懷孕就一直藏在心裡,卻一直不敢問出來。孫媽媽只說母親身子弱,胎未坐穩時不好聲張,以免萬一不能保住讓人空歡喜一場。她卻想問一問,母親刻意瞞著,是不是也有心灰意冷緣故,不想與父親共同享受這份喜悅。

  然而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問的,恐怕一問就要勾起母親更多的感傷,唯今她只有好好勸解著母親寬心,精心照料著讓母親將這一胎平安生下來,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是她至親的人。家中事情越多,她越發覺得孤單,眼看著一個個所謂的親人做出各種惡事,彷彿偌大的家中就只剩了母親與她相伴,其餘人都是靠不住的,連父親亦是。若是再添上一個小生命,如瑾想,就是這家中另一份溫暖罷。

  到了傍晚的時候行至另一處驛館,接近京城,驛站漸漸多了起來,聽說接下來的日子都能住在驛館之中,這對於有孕的秦氏來說無疑是好事。大家下了車,早有地方官員前來迎接,照例又是一番見禮參拜。如瑾隨著內眷們遠遠站在後頭,等著前方禮畢方才進入驛館院內。

  藍如璇的步子放得很慢,一直往遠處看著。如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遙遙的,能看見華紫傘蓋下一身玄色衣袍的那個人,氣度天成,隔得遠也似能感受他與生俱來的貴氣。

  「大姐姐,還想過去烹茶?這次想好由頭了麼?」走過藍如璇身邊,如瑾淡淡一笑。

  藍如璇臉色一紅,回頭狠狠盯了如瑾一眼,不甘心地跟著眾人進了院。碧桃在如瑾身後低低嘲笑:「這些天大姑娘著急得很呢,定是以為跟著王駕行路能日日與王爺見面,誰想到一路走過來,人家王爺的車駕隔著咱們老遠,中間還有軍隊擋著,也就上下車的時候能遠遠看上一眼,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如瑾被她逗得撐不住笑:「哪裡來這些刁滑的話,快閉了嘴進去收拾罷。」

  碧桃笑嘻嘻應了,跑進房間裡整理用物去了。如瑾站在廊下看著眾人各自安置妥當,這才走上台階準備回房,卻不料院門那裡叔父藍泯走了進來,臉色不是很好。

  因為驛館地方狹小,兩位王爺又占了大院子,餘下的偏院也就沒那麼多地方分隔男女,藍澤藍泯都是跟著大家一起同居一院。是以藍泯進院並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個時辰。

  若是以往,遇上官員相迎必會備有酒宴,兩個王爺是否出席完全看心情,藍澤卻是場場必到,也是結交官吏維護人緣的法子。這時候,藍泯必會跟著哥哥出席,每場都不落。今晚他卻獨自回來,如瑾訝然之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叔父怎地未同父親一起,今日回來的甚早。」如瑾迎上去,笑向藍泯打招呼。

  藍泯收了臉上鬱悶之色,乾笑兩聲:「今日有些累,我就早點回來歇著了。」

  如瑾只做不知,笑道:「是麼,那叔父快請進屋歇息去,養好了精神,明日再陪父親飲宴不遲。」

  藍泯「嗯」了一聲匆匆回房,如瑾笑了笑,去藍老太太那邊探望一番,這才回房休息。老太太仍舊有些呆愣,比往日好的地方只是稍微認得人而已,說話仍不俐落,年紀大了,要恢復需要很長時間。

  進屋梳洗更衣,用了外頭送進來的飯食之後,如瑾準備到母親那裡陪坐一會就回來休息,不料一個內宅管事婆子卻抱著一個精巧的紫檀木鏤雕花鳥匣子走了進來,行禮稟道:「三姑娘,長平王爺賞賜了禮物進來,這是姑娘的。」說著將那小匣子放在了堂中黃楊四方小桌上。

  「長平王賞賜?」如瑾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無故賞賜東西過來做什麼。同行了這麼多日子,除了第一次見面藍如璇到人家車裡烹茶之外,長平王和藍府內眷之間並沒有其它接觸。這突然的賞賜……

  如瑾看看那匣子,十分精巧別致,不是日常所見四四方方的模樣,而是做成了一枕瑤琴形狀,線條流暢,約有半臂長,一端還仿著真琴的模樣做了幾個凸起,彷彿安上弦就能彈奏樂曲似的。

  「什麼名目的賞賜,是闔府皆有麼?」如瑾看了半晌,抬頭問那婆子。

  「說是地方官員獻上的奉禮,王爺隨手就賞了咱們府裡,聽說侯爺與二老爺那邊各是一方湖硯,太太和幾位姑娘都是首飾用物。」

  如瑾點了點頭,打發婆子下去了,坐在桌邊。碧桃湊過來:「好精巧的盒子,單是盒子就值許多錢吧!」

  如瑾伸手打開金製的扳扣,將匣蓋揭了起來。「哇!姑娘,好漂亮!」碧桃瞪圓了眼睛。

  紫檀木的匣子,碧青色的素錦鋪底,匣中靜靜躺著一枚赤金攢花雙股流蘇簪。燭火照耀之下瑩潤光芒流淌,幾枚丹朱色的寶石點綴其上,襯得那簪上花與蝶幾乎要飛起來。如瑾將簪子迎著燭光舉起來,兩道細細的流蘇就輕輕晃動著,反射盈光如碧波流動。

  「真好看,不愧是貢給王爺的東西,那些當官的平日沒少撈錢呢。」碧桃大發感慨,指著簪子道,「姑娘您看,這是十足十的赤金呢,再看這寶石,我都沒在咱們侯府見過,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想必價值連城。花樣也精巧,手工也細致,放在外頭鋪子裡不知道要賣多少錢。」

  如瑾細細看了一會,卻是臉色一沉,甩手將簪子扔進了匣中。

  「姑娘?」碧桃不明所以。

  如瑾坐在椅上沉默半晌,吩咐道,「去打聽藍如璇和四妹那邊得的是什麼,快去!」

  碧桃嚇了一跳,忙忙去了,青蘋在一旁瞅著那簪子盯了一會,「咦」了一聲,遲疑道:「姑娘,您看這簪托的花樣可是……可是一對鴛鴦?」

  如瑾微微蹙眉:「如何不是。」

  重重花蝶疊交出精美的紋樣,花團錦簇之下,簪托卻是一對交頸相偎的鴛鴦,纏綿之態,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送給內眷的東西卻用這樣的花紋,長平王到底是怎麼想的!如瑾不由想起最初兩次見面時他的輕浮隨意,暗暗著惱。

  青蘋臉上微紅,也是明白男子送女子鴛鴦髮簪的意思,知曉了如瑾生怒的原因,想了一想,勸解道:「說不定是無心疏忽,不是官吏貢奉的東西麼,許是王爺未曾好好看過就賞了下來。」

  如瑾思忖一會,歎口氣:「但願如此。」

  不一會碧桃回來了,她和各處小丫鬟混得都熟,打聽事情頗為方便,進來稟道:「大姑娘那裡是一只玉鐲子,四姑娘那裡也是,奴婢詳細問了問顏色花樣,竟是一樣的,想來是一對拆開了賞的。太太那邊是一柄玉如意,東府大少爺也是一方硯台。」

  如瑾眉頭蹙得更深,所以說,就只是她這裡是一枚髮簪?

  碧桃又道:「奴婢特意問過,除了姑娘和太太的東西是用匣子盛著,其他幾人的都是統一用托盤端過去的。」

  這又是何意?如瑾想不明白,隱隱覺得這樣的特殊不是什麼好事。

  「其他人的東西都是什麼花樣?」

  碧桃道:「鐲子沒有花樣,就是聽說玉質很好。幾放硯台是山水人物之類的雕刻,太太的玉如意刻著一座送子觀音。」

  「送子觀音?」如瑾詫異,「這麼說,王爺也知道母親有孕了。」

  「想是聽咱們府裡底下人說的吧,住得這樣近,兩邊下人們也有來往。」

  這種內宅的事情藍澤當然不會特意告訴王爺,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個解釋了。

  可是,母親的觀音如意送得這樣巧,自己的鴛鴦髮簪卻是對方無意疏忽麼?如瑾怎麼想都覺得不安。若說無意,為何只有她們母女與眾不同,還特特用匣子盛了。若說有意,那……鴛鴦花紋的簪托到底是什麼意思?

  如瑾看著那精致的紫檀匣子,半晌不說話。

  青蘋道:「姑娘莫要煩惱,您和太太身份不同別人,是侯爺的至親,賞賜特殊些也是必然。至於那花紋,王爺一個大男人哪裡會注意這種細微處,想是疏忽了,並非有意冒犯您。」

  如瑾沉默不語。無意便罷了,若是有意冒犯,那人向來就是如此不檢點,難道她還能為此找他理論不成,也只有默默忍了。

  「算了,東西好好收起來,王爺的賞賜別弄壞了就是。」坐了半日,如瑾索性不再想了,將匣子丟給侍女收著。他畢竟是她家救命恩人,她於情於理都不能生這種閒氣,就當是對方無意的疏忽罷了。起身進了內室,熄燈安寢。

  第二日早晨一起來,如瑾就看見藍如璇腕上戴了一個瑩翠通透的玉鐲子,是往日不曾見過的。碧桃低聲說:「大概就是這個了,是長平王爺賞的。」

  如瑾只看了一眼就沒再理會,藍如璇卻徑直走了過來搭話,「三妹妹,聽說王爺賞你的是支髮簪?怎麼不戴呢。」她往如瑾頭上打量,只見到如瑾簪了一枚素淡的珠釵,是日常見過的舊物。

  說話間藍如璇故意抬起手臂撫了撫鬢髮,衣袖滑落半邊,露出雪腕上那枚澄透的翠玉鐲子,在晨光輝映下越發通透光潔。

  如瑾淡淡一笑:「大姐姐許多日不曾與我好好說話,今日特意走來,卻是問這個。」

  藍如璇眉頭一挑:「這不是好好說麼?怎麼,三妹妹的簪子不肯戴出來,莫非是質地不好?」

  她特意提到質地,自是對玉鐲的品質十分滿意。如瑾又看一眼那鐲子,的確是盈翠溫潤,碧汪汪的無有雜色,是難得的好玉。如瑾道:「大姐姐怎會有此等想法,王爺賞賜的東西質地不好?姐姐太小看皇家了罷。我不戴出來,只是覺得貴重想好好收存,不忍褻瀆恩賜之物。」

  藍如璇笑容微滯,褻瀆二字聽在耳中只覺扎得慌,偏偏藍如琦從那邊走來,如瑾叫住她笑道:「四妹也未曾戴上王爺的賞賜,不知為何?」

  藍如琦小鹿般的眸子看看兩個姐姐,繼而眼波一轉,低聲道:「是怕胡亂戴著弄壞了,未免對王爺不恭,是以好好珍藏在箱籠中。」

  如瑾頷首而笑,偏頭看住藍如璇。藍如璇紅唇仍然彎著,笑得卻有些勉強了,下巴一抬,「我素日行動有分寸,什麼東西都不會弄壞,好東西自然不用束之高閣。」

  如瑾看一眼藍如琦,又道:「大姐姐可知道四妹也是得了鐲子?」

  「自然知道。只可惜我這鐲子玉質已達極致,不知四妹那枚又是何等模樣?」

  藍如琦怯怯看著她,小聲道:「和姐姐的一樣。」

  藍如璇眼神猛然厲了起來,「……怎會」

  「怎麼不會,鐲子本是一對,哪有一只的道理。」如瑾隨口接話,那邊秦氏收拾妥當出了房門,如瑾便不再理會這邊,迎上前去攙扶了母親。

  藍如璇站在原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彎起的唇角終於垂了下去,狠狠瞪了一眼藍如琦,轉身走回自己房間。如瑾隱隱聽見她在裡頭呵斥丫鬟,似是嫌丫鬟收拾東西的動作太慢。

  「璇丫頭越發不穩重了。」藍澤從房裡出來,隱約聽到一些,不禁皺眉。

  如瑾沒接話,自讓父親尋思去。他已經起了疑心,昨日遣回藍泯不讓其隨同赴宴,也是生了戒心,接下來若是再起了厭惡之心……如瑾冷冷看了一眼藍如璇的房門,也不知她們還能得意多久。

  片刻之後全家都收拾停當,出了院子登車啟程,整個車隊又浩浩蕩蕩向著京城進發。京中地處偏北,越往前走,反而不如前幾日那樣炎熱了,早晚還有了些微的涼意。於是秦氏坐在車中也舒坦了不少,只要不在正午日頭當空的時候行車,車廂中就不再悶熱的難受。

  這日坐了一會秦氏困倦,倚著引枕迷糊睡去,如瑾也陪在一旁打盹。官道上行人紛紛躲在遠處避讓這支車隊,四周並無嘈雜,清靜得很,只有車輪轆轆碾在塵土路面上的聲音,夾雜著馬蹄聲聲,以及車夫偶爾揚起的鞭響。

  這些聲響越發催人入眠,如瑾靠在枕上,迷迷糊糊睡得正香,耳中卻聽得一聲隱隱的駭叫,驚得她睜開了眼睛。

  「什麼聲音?」秦氏那邊也醒了,茫然發問。

  如瑾這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側耳聽了聽,外頭車輪馬蹄依舊,並無有異樣的騷動,只覺納罕。

  「莫不是聽錯了……」秦氏聽了半日也沒發覺什麼,側身又睡了過去。

  如瑾凝神聽了半日,又悄悄掀開車簾一角朝外看了看,確實沒有異常,這才放下心來,靠著車壁默默坐著,散漫地想些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卻又是一聲驚叫,這次聽得真了,是從車後頭傳過來的。秦氏也睜了眼睛,不免皺眉,「是誰在亂叫,哪個不懂事的丫鬟吵鬧,失了體統。」

  如瑾卻不是這樣想,現今已經在路上行了許多天,再不是剛出府時看外面什麼都新鮮的時候,丫鬟們早就不再胡亂玩鬧了,整日窩在車裡大多都在睡覺。何況剛才這兩聲驚叫十分駭人,後半段又似是生生停住的,不像是玩鬧時互相推搡的嬉戲叫喊。

  午間在路邊就地休息的時候,碧桃幾個丫鬟過來這邊伺候,如瑾悄悄問她:「之前可曾聽見有人驚叫?」

  碧桃朝後看了看,點頭道:「聽見了,奴婢們的車跟在大姑娘車後,聽得真切。」

  「是她車裡的?」

  「是。」

  如瑾默默靠了引枕,細細思量。片刻,朝碧桃笑了笑,「你又有事做了。」

  碧桃立刻雙眼放光:「但憑姑娘吩咐!」

  車隊停留一會,眾人用了飯食又休息片刻,正要再次啟程的時候,卻有藍澤身邊的小廝匆匆跑到秦氏車前來,磕個頭稟告:「侯爺吩咐,請幾位姑娘和大少爺去前頭謝恩。」

  「謝恩?謝什麼恩?」秦氏問了一句,卻又立刻想起來,忙問道,「可是去當面謝長平王爺的賞賜?」

  小廝道:「是。侯爺正在王爺跟前說話,請姑娘和少爺快去。」

  秦氏不禁皺眉:「王爺那邊軍士頗多,大少爺還好,可姑娘們怎好過去,侯爺未免太冒失了。」

  小廝面露難色,低頭道:「其實……其實也不是侯爺的意思,只是與王爺說話的時候提起昨日的賞,侯爺說大家很喜歡王爺賞的東西,王爺一時高興,就允許少爺和姑娘們當面去謝賞。」

  如瑾在一旁聽了只覺哭笑不得,這是什麼毛病,難道還是父子相傳了?皇帝恩賜父親千里迢迢上京謝恩,如今這長平王又恩賜她們去謝恩,這對天家父子行事未免……

  小廝有些著急,覷著秦氏神色:「太太?」

  如瑾道:「好了,讓去就去,莫要駁了王爺的面子,讓父親在那邊臉上也不好看。」說著就讓那小廝去後頭叫藍琅等人。小廝看秦氏沒有反對之意,高高興興行個禮去了。

  秦氏拿了風帽給如瑾,「多讓幾個婆子跟著,離那些軍士遠些。」

  如瑾戴了帽子下車,用輕紗將面目都遮了,安慰母親不用擔心,便等著藍琅等人過來。須臾藍琅並藍如璇藍如琦都到了,幾人點了一些隨侍正要往前去,先前報信那小廝又帶了一輛小車並一匹馬過來。

  「王爺說了,從這邊到那邊路途頗遠,顧念幾位小姐腳力有限,特許坐車過去,並大少爺也可以騎馬而行。」

  如瑾朝前看了看,遠處旌旗招招,目測總也有將近一里之遙,若真要走過去還真是辛苦。登車之時卻又覺得別扭,只覺長平王此人頗為怪誕,哪有備了車召人家去謝恩的,這算是怎麼回事。

  如瑾和姐妹坐在車裡,藍琅騎馬在側,十餘名僕婦跟車隨行,片刻後車馬穿過拱衛的軍士們,來到長平王車駕之前。藍澤正在車外站著,微微欠身向裡面說話,一見幾人到了,連忙伸出未受傷的手臂將幾人召過去。

  朗朗笑聲由車上傳來,「不過幾個小東西而已,卻還要當面來謝,倒叫本王深愧所賜之物太輕了。」

  襄國侯藍澤笑道:「王爺賞賜貴重無比,豈有禮輕之說,不讓孩子們當面謝過又怎能對得起王爺眷顧之心?」

  如瑾只聽得哭笑不得,不是長平王本人透露的意思要她們來謝禮麼,卻又說這種場面客套話作甚。跟在兄姐身後走至車前,隔了風帽輕紗朝上望去,只見鎏金瑞獸車駕裡簾帷大開,長平王一身玄袍斜靠於金地青紋引枕之上,輕袍緩帶,支肘含笑。

  隔著紗巾,如瑾卻覺得他那雙深如夜空的眼睛正看向自己,光華熠熠,意味不明。如瑾不由心頭突的一跳,連忙垂首下去,隨著兄長姐妹一起朝上行禮,口稱「多謝王爺厚賞」云云。

  長平王一抬手:「不必多禮,請起。」

  幾人起身站到藍澤身後,長平王的目光在幾人身上逡巡一遭,笑道:「怎麼只有藍大小姐戴了本王的賞?」

  話未說盡,大家卻都明白了。藍如璇面上不由一喜,襝衽為禮,不覺將戴了玉鐲的皓腕又露出幾許,笑盈盈說道:「昨日一見鐲子就歡喜不已,從未見過這樣好的玉,又是王爺特賞,是以要日日戴在身上,才不辜負王爺美意。」

  如瑾聽得眼皮直跳。這話說得太不檢點了,日日戴在身上,豈有如此不顧臉面的。

  側目去看父親,果見父親也微微皺了皺眉頭,如瑾暗道他這下可是當面見著藍如璇是如何荒唐了,往日母親與他說,他只當是母親意有偏頗。

  長平王聽了藍如璇的話,未置可否,依舊含笑倚坐著。藍澤輕輕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開口道:「王爺賞賜貴重,孩子們想是怕弄壞了,不敢隨意帶出來。」說著又佯怒看向幾人,數落道,「你們雖然心思是好的,但前來謝賞,總也應該戴上給王爺看看,知道嗎?」

  藍琅連忙道:「伯父教訓的是,是侄兒幾個疏忽了,但請王爺莫怪罪。」

  長平王揮揮手,「一點小事,本王是那麼沒有度量的人?」

  藍琅賠笑:「自然不是。」

  長平王卻又看住如瑾:「你覺得呢?」

  如瑾一愣,沒想到他點到自己頭上,看來想默默行禮退下是不成了,於是只得開口:「王爺賞賜小女子不敢亂動,已經著下人妥貼放在箱籠裡,適才過來得急未曾捧來,王爺寬宏大量,自然不會怪罪。」

  一番話不討巧也不死板,只是中規中矩的回答,長平王聽了倒也沒說什麼,轉頭又跟藍澤聊起了別的。

  藍如璇卻暗暗橫了如瑾一眼。她恭維奉承未得長平王贊譽,反過來長平王卻單獨點問如瑾,再加上彼此禮物的差異,怎能讓她不吃心。

  如瑾感受到她的敵意,只做不知,靜靜站在那裡。

  長平王與藍澤說話之間,卻淡淡往這邊掃了一眼,沒過多久結束了談話,讓藍澤帶眾人回去了,只說別耽誤了行程。

  於是車隊又浩蕩啟程,逶迤蜿蜒沿著官道朝前行去。

  晚間宿在驛館裡,藍澤白日興致好下車騎了一會馬,似乎是累著了,這夜就未曾出席地方官吏備下的晚宴,早早回到房中歇息。外間飯食備好送了進來,秦氏正要吩咐分送到各房裡去,如瑾攔道:「正好今日父親難得在跟前,我們全家好些日子沒在一起吃晚飯了,不如都擺到堂屋裡去,叫了大家一同用飯豈不是好。」

  秦氏也覺得好,就讓人將飯擺在了正房堂屋裡,須臾擺好,安放好凳椅碗箸,便打發丫鬟去各房請人。藍澤無可無不可,在哪裡吃都是別人服侍他,因此同意了,直往堂屋這邊來,坐在了中間正位。

  藍泯很快也到了。這幾日藍澤似乎冷落了他,他費解之餘卻也想著臨行時妻子的囑咐,想盡辦法要跟藍澤修好,一聽要一起吃飯,豈有不來了,還忙忙地催著自己兒女趕緊過來。於是片刻後藍琅、藍如璇、藍如琦也都到了,如瑾扶了母親坐下,眾人紛紛落座開席。藍老太太自從受驚後不能忍受身邊人多,因此這等場合是絕不出來的,已經著人去給她送了飯。

  藍澤身後是賀姨娘在服侍,其餘人等身後都是貼身丫鬟,幫著傳遞盤碗,布菜添湯。雖是一起吃飯,但藍府自來的規矩,飯時不言,大家也無甚交談,靜靜用飯便是。

  吃到一半的時候,廚房又送了一份熱湯進來,一個小丫鬟用紅木托盤盛了端進來。丫鬟個頭不高,年紀很小,湯碗卻是有些大了,盛滿了湯也沉得很,她端著的時候就有些歪歪斜斜的不妥當。

  近了跟前,她端著托盤挨個走到眾人身後,各位貼身服侍的丫鬟就拿了湯匙去湯碗裡舀了盛在小碗中,給主子擺在面前。半圈下來到了藍如璇這裡,服侍的是品露,拿過湯匙剛舀了一勺還未曾倒淨,那端湯碗的小丫鬟卻撐不住了,手臂一鬆,托盤傾翻,整碗的熱湯嘩啦一下子全都潑灑在品露身上,燙得她「啊」的一聲尖叫起來。

  匡啷幾聲響,托盤連帶著湯碗,還有品露手中的小碗小勺全都摔在地上。小丫鬟驚得臉都白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就是磕頭告罪,品露卻被滾燙的湯水燙得發抖,雖是賠罪跪下了,卻疼得嘶嘶直吸氣,忍不住連連用手去拽衣袖衣襟,好讓衣服上的熱湯離皮膚遠些。

  小丫鬟哭著請求主子寬恕:「……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知道錯了,求侯爺太太饒了奴婢吧!」然後突然看到一旁跪著的品露,小丫鬟嘴一扁又哭出來,「品露姐姐你千萬別怪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你沒燙壞吧……」

  說著,小丫鬟戰戰兢兢一伸手,一下子掀開了品露的袖子。

  「哎!你幹什麼!」品露嚇得一驚,慌忙將掀開半邊的袖子往下蓋,小丫鬟卻張大了嘴,當場呆愣在那裡。

  「品露姐……你、你胳膊上……」

  這樣鬧騰,桌上吃飯的眾人早都皺眉看了過來,藍澤正要開口呵斥兩個丫鬟,卻冷不防看見了品露裸在外面未來得及遮掩的手臂。

  「……什麼東西!」藍澤驚了一跳,連灑湯的事情都忘了。

  品露連羞帶惱的將袖子放下來遮住了胳膊,慌亂之中不忘抬頭覷了一眼藍如璇。藍如璇臉色已經鐵青,瞪著她罵道:「還不快出去,笨手笨腳的在這裡擾了大家用飯。」

  「是!」品露趴下磕個頭,慌慌張張就要往出走。

  「等等。」

  如瑾緩緩從椅上站起身來,門口侍立的丫鬟立刻攔住了品露。品露急切不得出,無奈又回頭去看藍如璇。

  藍如璇皺眉:「三妹妹,她是我的丫頭,回去我自會管教,就不勞煩三妹妹了。」

  如瑾只看著品露,看著她極力遮掩的手臂,曼聲道:「這不是管教不管教的事情了,品露,你手臂上是什麼,老實說出來,不然府裡可容不下你。」

  品露身子一抖,後退幾步貼住了牆,十分害怕。

  藍如璇怒而起身:「三妹妹請慎言,我的丫鬟我自會料理,你這般咄咄逼人做什麼?」

  「大姐姐錯了,我並非逼她,也不是與姐姐你過不去。」如瑾掃視桌上眾人,鄭重說道,「她手臂上瘢痕點點,像是什麼極為怪異的病症,若是不解釋清楚,少不得請個大夫進來看看了。否則要是什麼怪病染給了別人,我們全家上下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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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35 PM

088腹痛怪病

  一句話說的其他人也都害怕起來,方才品露手臂上的模樣眾人也都是看見了,血紅色的點子密密麻麻布滿半條手臂,看起來還有些腫。剛那小丫鬟只是不小心撩起了她半截衣袖,看那樣子,若是再往起撩,上臂處應該也是有的。

  兩個距離品露比較近的丫鬟不由朝旁邊退了退,看向她的目光都帶著害怕和厭惡。品露撲通一下連忙跪倒在地,朝著如瑾拼命磕頭:「不是病症!三姑娘,奴婢不是得了病,是……是胎記,對對,就是小時候就有的胎記……」

  如瑾輕輕一笑,碧桃上前道:「你也太能編瞎話了,什麼小時候的胎記,以前怎麼沒聽你說過,再說誰家胎記長成這樣?何況,下人們能進府伺候的,事先都是經由大夫和管事們查看過的,身上沒有病症和怪異東西才能近主子的身,若是你從小就有的胎記,這樣可怖嚇人的怪樣子,進府時早被管事嬤嬤趕出去了,還能讓你在大姑娘跟前伺候這麼久?」

  如瑾揚臉朝門口伺候的婆子吩咐:「去找驛館大夫來。」

  婆子應聲而去,這邊品露嚇壞了,連連告饒:「三姑娘!奴婢真的沒病,求您開恩!」如瑾不理她,只看著藍如璇,品露又朝藍如璇求告,「姑娘救救奴婢……」

  藍如璇臉色變了幾變,狠狠瞪了品露一眼:「哭叫什麼,還嫌不夠亂!」

  品露嚇得噤聲不敢叫了,含著眼淚縮在門邊跪著。藍如璇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朝座上幾位長輩告罪:「是我太疏忽了,最近沒注意這丫頭。但想來她也不是得了什麼染人的怪病,不然她日日在我身邊伺候,我早就被染上了,還請伯父伯母和父親不要擔心。」

  藍泯也被品露手臂上的瘢痕嚇得不輕,此時聽到女兒這樣說才反應過來,連忙也跟著道:「璇兒說得有理,大哥大嫂放寬心,且等大夫來了一切就能明了。」

  藍如璇道:「一家子吃飯,何必為了一個婢子擾了興致,我這就帶她下去,等大夫來了過去我那邊給她看診就是了,若真是不妥當的病症,從今日起就讓她離了我,再不出現在大家面前。」

  藍泯連連點頭:「正是,你快帶了這丫頭走開,別讓她耽誤主子們吃飯。大哥大嫂,咱們別理了,安心用飯便是。」

  藍澤正為剛才那一眼感到渾身不舒服,不想再看見品露,聞言立刻應了:「快將她帶下去,沒的在這裡攪亂興致。」

  藍如璇臉色一鬆,立刻走到品露跟前斥她:「還不快起來跟我走,杵在這裡繼續惹大家生氣麼?」

  品露忙忙爬起來,跟在藍如璇身後就要出去。

  如瑾面色沉靜站在原地,並不阻攔,任由她們主僕二人離去。碧桃低了頭抿著嘴,低聲數著「一、二……」

  才數到三,藍如璇一隻腳剛剛邁過門檻,先頭出去那婆子領著大夫到了,還沒進屋就朝裡喊著回稟:「侯爺,驛館大夫來了。」

  大夫跟著婆子走到廊下立住腳步,低頭躬身站著,卻將要出門的藍如璇擋在門口。

  「大姐姐,還不快進來暫避?」如瑾輕輕一笑,又去呵斥那婆子,「怎地不先通稟一聲就將大夫帶進來,滿院子女眷,你怎麼當的差。」

  婆子連忙跪在門口告罪:「是奴婢疏忽了,光想著趕緊讓品露姑娘看診,怕她衝撞主子們,奴婢該死……」

  「好了,也是你一片忠心,起來吧。」如瑾叫她起身,朝藍如璇道,「既然大夫來了,姐姐也不必下去了,回來大家好好吃飯。讓大夫就在廊下給品露看看,得了結果也好及時知會,好讓大家放心。」

  藍如璇就要說話,如瑾朝藍澤道:「父親,您看可好?」

  「那就這樣。」藍澤不想再多理會此事,身後賀姨娘連忙添了幾樣菜到他碗裡,於是藍澤重新舉箸,繼續用飯。

  於是藍泯趕緊呵斥女兒:「還不快回來坐下陪長輩用飯,為一個婢子鬧成這樣。我看就算她沒病也不用再伺候你了,趕緊配個小廝送出內院去。」

  藍如璇臉色變幻,一時想不出用什麼理由搪塞,繼續站在門口顯得太突兀了,只得慢慢挪回來。那邊婆子已經拉了品露到廊下去,避開門口以免主子們看見心煩,就地讓大夫給品露看起診來。

  藍如璇心神不屬回到桌前坐下,另有丫鬟替代了品露給她布菜添湯,然而她雖然吃著,但眼睛卻總是朝門外品露那邊瞟,只是被門窗阻隔著也看不見,未免更顯得坐立不安。

  如瑾看在眼裡,也不說話,默默坐著用飯。須臾飯畢,丫鬟們捧了漱盅巾帕伺候,又將桌上碗碟盡數撤了下去,藍澤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才算是結束食不能言的狀態。

  於是就有先前那婆子進來回稟:「回主子們,大夫已經走了,品露姑娘的病症查出來了。」

  藍澤忙問:「到底是什麼?」

  如瑾餘光一掃,看見藍如璇緊緊捏了帕子,人雖是端端正正的做著,但髮上金釵的流蘇卻是亂晃不停。

  婆子飛快覷了藍如璇一眼,低了頭如實回稟:「大夫說,那些瘢痕是針眼。」

  「針眼?」藍澤尚未反應過來,擰眉想了一想,「那是什麼病?」

  其餘人倒是都比他強些,已經明白過來,秦氏臉色難看至極,解釋道:「侯爺,那不是病,那是被針扎的。」

  「嘶——」藍澤大為吃驚,終於琢磨過來,忍不住連連喝問,「怎麼回事!誰扎的!叫那婢子進來說話!」

  婆子將品露帶了進來,品露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地,瑟瑟著身子不敢開口。

  藍澤已是大怒,瞪著她道:「你照實說,你胳膊上針眼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出來本侯給你做主!我們藍家世代書香,以德治下,從來沒出過這樣苛責奴僕的事情,真是荒謬至極!你只管說,不管是哪個管事懲治你,本侯都攆了她去!」

  品露眼淚流了滿臉,吞吞吐吐不能成言,忍不住去看藍如璇臉色。

  眾目睽睽之下她這一眼自是沒逃過眾人眼睛,藍澤側目就去看藍如璇,藍如璇立時喝道:「伯父給你做主,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你是我的丫頭,出了這樣的事卻不告訴我,難道是懲治你的人來頭甚大,將你嚇怕了?今日伯父在這裡,你只管照實回稟,就算是內宅裡最大的管事嬤嬤也大不過伯父去。」

  品露愣了一瞬,繼而目光閃爍,似乎是在盤算什麼。如瑾臉色一沉,到了這般境地,藍如璇竟然還想嫁禍於人,真是好快的機變。

  方要開口,卻聽那邊坐在最下首的藍如琦怯怯出聲:「真嚇人,竟然下這麼狠的手,將胳膊都扎腫了……品露日日在大姐姐身邊,姐姐竟也沒發現她身上的傷?」

  藍如璇眉毛一立:「她傷在袖子裡掩著,我難道會去掀奴才的衣服麼。」

  「可看她這樣子,不應該只是傷在手臂一處罷,要麼叫個嬤嬤帶她下去驗驗,看還有哪裡有傷。」

  如瑾垂眸。藍如琦果然靈透,這麼一會的工夫已然看出了眉目。

  品露跪在那裡,聽了藍如琦的話身子就是一抖,不由自主又去看藍如璇。藍如璇瞪她:「總看著我做什麼,現在是伯父給你做主,有什麼話自跟伯父去稟。你要知道,此時干係不小,只要你開口,恐怕就要牽連某位管事嬤嬤,你一定要小心回話。」

  品露遲疑,似是十分害怕,卻又眼珠子轉來轉去不知在琢磨什麼。如瑾側目看一眼藍如璇,抬手扶了扶髮間珠釵,也跟著開了口:

  「品露,大姐姐說的沒錯,你要小心回話。雖然你主子是大姐姐,但今日有侯爺給你做主,你也不必有什麼顧忌,更不用怕事後會有人報復你的家人,侯爺既然開口,自會保你一家平安,堂堂襄國侯爺豈會連幾個奴才都保不住?因此,該怎麼說話你自己想清楚。」

  品露剛剛想好的念頭就被這一番話堵了回去,看看藍澤,再看看藍如璇,目光閃爍,拿不定主意。如瑾慢條斯理又道:「你只管說,咱們大家也想聽聽,到底是哪個內宅管事那麼大本事,竟能把手伸到姑娘房裡,拿大姐姐的貼身侍婢作筏子。」

  碧桃在一邊接口:「要是傷在手臂還好,奴婢們跟內宅嬤嬤們也常見面,哪位嬤嬤偶爾趁人不備下手也是有的,但若身上其他地方還有傷,恐怕就不是嬤嬤能做到的了。隨便掀開袖子扎人跟脫了衣服扎人可不一樣,得有隱秘地方才能下手。我們近身婢子整日跟在姑娘們身邊,哪個管事會有這樣大的本事將人帶走行事?」

  「主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地方。」如瑾輕輕斥了一聲,卻眼見著父親藍澤臉上出現若有所思的神情。

  藍如璇臉色一變,急急朝品露道:「你怎麼半日不言聲,難道不是管事嬤嬤們動的手麼?難道是……」她目光一閃,逼問道,「難道是你有什麼隱疾痛苦異常,所以……」

  品露愣怔半日,似乎終於抓住了救命稻草,聽完此話連忙朝藍澤磕頭:「侯爺,是奴婢自己扎的,是奴婢自己!奴婢近來常常腹痛難忍,又不能聲張,怕主子們以為奴婢有惡疾遣奴婢出去,所以奴婢忍耐不住時就拿針扎自己緩解腹痛……」

  好一對患難與共的主僕!

  如瑾心下驚異不已,萬沒想到此二人竟然當眾串出這樣的供來。這樣荒唐的解釋真是蹩腳至極,也虧藍如璇想得出來,更難得是品露竟就這樣認了。

  身側碧桃張口欲言,如瑾向上看看父親神色,微微搖頭止住了她。

  該說的都已說了,該讓人看見的也都看見了,她們拿得出荒唐的解釋,信不信卻是由別人,大家心裡都有個眉目,自己這邊逼得太緊,反而落於刻意,讓父親生出旁的疑心來。

  秦氏欲待要說話,一眼看見如瑾阻止碧桃,稍微思量也明白了一些,於是閉口不言。那邊藍如琦默默打量著兩個姐姐,特意看了藍如璇一會,抿了唇也不說話。

  二老爺藍泯的神情早已由愕然轉了焦急,想是猜出了事情大概,不住拿眼往哥哥藍澤那邊瞟,生怕藍澤為此生氣,正想著拿什麼話來圓場,他身邊大少爺藍琅卻愣愣的開了口,盯著品露難以置信:「你、你竟然把自己扎成那樣……胳膊都扎腫了,那你的腹痛該是有多嚴重啊……」

  如瑾就聽見身側碧桃嗆了一下,偏頭看去,見這丫頭緊緊板著臉,皺緊眉頭一臉嚴肅,便知道方才是她差點沒忍住笑,此時正在那裡裝相。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如瑾繼續端坐。

  藍泯已經開始罵兒子藍琅:「自然是痛得相當厲害才會如此,你什麼都不懂別亂說話!」又朝品露道,「你這腹痛多久了,可看過大夫沒有?」

  品露吶吶而言:「……有些日子了,奴婢怕、怕被主子趕走,不敢聲張,一直沒看大夫。」

  四姑娘藍如琦突然說道:「今日在路上,恍惚聽見大姐姐車裡有人慘呼幾聲,想必就是品露你在發病了?」

  品露臉色一白,似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連忙點頭:「正是……是奴婢突然腹痛。」

  藍如璇疑惑道:「什麼時候的事?我在車上大多時候都睡著,卻是沒聽到。」

  藍琅在那裡回想一瞬,接口說:「……好像是上午,我似乎也聽到一兩聲。」藍泯狠狠盯了兒子一眼,將他嚇得一縮脖子不敢再言。

  襄國侯藍澤眉頭緊鎖,轉目看向先前請大夫的婆子:「方才驛館先生不是給她看過,除了針傷,還說她有其他病症沒有?」

  婆子忙道:「大夫給品露姑娘診過脈,說姑娘身體無恙,只是外傷,大夫下去配置外敷藥去了。」

  藍澤臉色沉了下去,品露連忙哭道:「奴婢真的腹痛難忍,想必是驛館大夫看的匆忙沒診出來。」

  「一個沒診出來,那就多看幾個,路上不方便,等到了京城有的是大夫,就一一請來給你看,倒要看看你為何腹痛!」藍澤語氣十分不好。

  藍如璇起身賠笑:「不過一個婢子,既然有怪病就攆了她出去便好,哪裡需要勞動伯父給她請大夫,她面子也未免太大了些。伯父且寬心,侄女這就帶她回去,再不讓她到跟前伺候,等去了京城安頓下來,盡快將她遣出去完事。」

  藍泯也道:「璇兒說的是,大哥何必為一個奴才動氣,鬧了這大半日,傳出去叫人笑話。大哥想是也累了,不如早點回去歇著。」

  藍澤沉著臉不語,如瑾起身勸道:「父親且請去歇著罷,明日還要趕路呢,您傷勢未曾好全,不要動肝火才是。」

  賀姨娘便上前輕輕扶住藍澤,軟語勸慰:「侯爺,妾身送您回房?」

  藍澤掃視屋中眾人,默了一瞬,重重哼一聲,帶著賀姨娘走了。藍如璇頓時鬆了一口氣,忙忙招呼品露:「丟人的婢子,還不跟我下去!」

  藍泯朝秦氏拱手:「嫂子且歇著,我這就帶孩子們離開,不擾您了。」

  秦氏道:「二弟慢走。」

  藍泯帶了藍琅藍如璇快步出屋離去,屋裡一時只剩下秦氏這房的人。先前打翻托盤的小丫鬟還瑟瑟跪在角落裡,如瑾揮手叫她起來:「去吧,沒你的事了。」

  小丫鬟磕頭說了一聲「謝姑娘開恩」,站起身飛快退了出去。丫鬟們端茶上來,藍如琦坐著抿了幾口,抬起眼睛低聲說道:「母親、三姐姐,品露她真是自己扎自己麼,那傷口太過嚇人,自己怎會下這樣的手。」

  如瑾只道:「所以大哥說得對,她該是腹痛難忍至極。」

  藍如琦眼睛眨了眨,沒再說話,陪坐一會就告辭離去。如瑾這才扶著母親進了內室,落座遣退了其他人,秦氏問道:「今日的事又是你安排的?」

  如瑾抿嘴:「母親看出來了。」

  秦氏歎口氣:「你又不同我說。」

  「母親,您現在可是雙身子,留著點精力照顧小傢伙吧,在這些雞毛蒜皮上費什麼心思。」如瑾笑著給秦氏揉肩膀,「您只管好好養著,瑣事有我呢。」

  秦氏無法,只得由女兒做主,卻又不由想起品露手臂上斑斑點點的紅痕,皺眉歎道:「也真是下的去手,好好的丫頭給扎成那樣,讓她娘老子看見了,得有多心疼。」

  如瑾道:「您說的沒錯,她娘夜夜在家裡哭呢,偏生品露怕極了主子,不讓聲張。」

  孫媽媽端著一盞紅棗羹進來,放到秦氏跟前晾著,接口說道:「看方才大姑娘那樣子,換了誰,誰也不敢聲張,還得幫著她圓謊,不然回去還不得被她揭層皮下來。這種陰私事,侯爺哪裡知道厲害,再怎麼做主也是不頂用的。」

  又道,「幸好咱們姑娘警醒,當場逼回了她們的算盤,不然品露滿口亂咬起來,不知又要牽連哪位管事媽媽,侯爺盛怒之下,誰被咬誰倒霉。」

  秦氏用銀匙慢慢攪著那羹湯,才吃過飯也用不下去,只一點點攪動晾著,歎道:「品露也是可憐了,挨了這樣的苦不但沒處訴,還得自己認下來。」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品露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孫媽媽道,「她平日幫著那邊可沒少做壞事,二太太跟前是林媽媽,大姑娘跟前就是她了,現今這個報應也是罪有應得。這回她肯定丟了差事了,大姑娘那樣狠毒的人,以後哪裡還會體恤照顧她,周大林現成的例子放著呢,她要是不丟了命就是好的。」

  秦氏點頭:「倒也是,她沒少摻和著害咱們。」

  如瑾親自替母親解了髮髻,用梳子輕輕給她通頭,勸道:「母親別為這些費神了,坐一會消了食就早點歇著,好好養身體要緊,理她們作甚。」

  孫媽媽也道:「這次看侯爺的樣子,心裡沒有不起疑的,哪會相信品露的鬼話。以後想是徹底對東頭淡了,太太正該高枕無憂養胎才是。」

  秦氏笑了笑:「行了,不用你們勸了,我都明白。」

  如瑾放下梳子,換了齒密的牛骨桐花篦子,替母親將頭髮裡裡外外篦順,挽成鬆鬆的垂髻。「母親明白就好,咱們安安穩穩過日子,什麼都不用愁煩憂心。」

  她蹲下身子,將頭輕輕靠在秦氏肚腹之上,低聲問:「小傢伙,你說是不是?」

  秦氏嗔著將她推開,有些窘:「快回去收拾你自己去,別在我這裡鬧了。」

  如瑾笑著起身,和母親作禮而別,帶人回了自己房間。碧桃等人伺候著她梳洗更衣,主僕幾人閒話一會也就到了就寢的時辰,丫鬟們熄滅了燭火,輕輕退出外間去了。

  如瑾獨自躺在床上,紗帳只垂了半幅,窗子開著兩扇,能看見外頭月色下蔥蘢的樹影。驛館裡一切都按規制來,後院花圃也只是小小的一方,種些耐活的花卉圖個鮮亮,香氣不濃,屋中聞不見花香。所植的樹木也多以松柏為主,且都不甚高大,映在紗窗上的影子線條直硬,如瑾卻也看得津津有味。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麼都是歡喜的。

  母親的胎已經漸漸穩固了,連日車馬勞頓也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如瑾打心眼裡高興。自從重生以來,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眼看著不少人不少事漸漸偏離的原來路徑,安心躲過陷阱之餘,她其實是擔憂多於欣喜的,概因兩個最無辜的人被牽扯進來──佟秋雁和凌慎之,讓她對於未來有了朦朧的畏懼,生怕再牽連到別人。

  然而母親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成長著,讓如瑾又漸漸拾起了面對未知的勇氣,讓她知道,未來還是可以期盼的。

  沒有人會知道,前世秦氏的這一胎其實在月餘之後就失掉了,就像現今的小彭氏一樣。那時候,雖然父親從京城歸家的時候晚些,但母親也是在父親到家後沒多久有了身孕,只是,很快失去了。

  如瑾記得清楚,當時董姨娘曾摻雜其中暗暗推波助瀾,也像現今她摻和小彭氏的事情一樣,站在角落裡,冷不丁就說出一兩句讓人多心的話。只是如今世易時移,她摻和的習慣依舊,可惜被她摻和的人,卻不在是母親了。父母之間雖是仍有嫌隙,但終究不像以前那樣,隨便被人挑撥一兩句就能冷戰許多天,像董姨娘這樣的人再也不會明裡影響父母之間的關係。

  如瑾想著前世,越發對現今的境況感到欣喜。事情在漸漸變好,雖然仍有許多阻礙和隱患,但母女兩人的路卻是越走越平坦了。只要一直走下去,如瑾想,未來的日子只會更好罷。

  她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然而另一個房間裡的藍澤卻是久久不能入睡,屋中燈火熄了好久之後,他還瞪著眼睛看頭頂承塵。

  賀姨娘今夜留在了他身邊,陪侍在側,知道他不曾睡著,默默的躺了一會,輕輕問道:「侯爺怎麼還不睡,明日還要趕路呢,您得早些休息才好。」

  藍澤不言聲,賀姨娘又道:「您可是為方才的事情生氣?依妾身看您不必操心了,她懲治自己屋裡的丫鬟,您做伯父的也不好開口教訓,畢竟不是自家孩兒,且由她去罷。」

  藍澤這才有了反應,「怎麼,你也覺得是璇丫頭做的?」

  「侯爺,誰也不是傻子,怎會看不出來,只是顧著大家顏面不說破罷了。她們主僕對了說辭,誰還真和她們較真去。」

  藍澤就又沉默,半晌歎了一口氣:「璇丫頭往日看著好好的,穩重懂事之處比我這幾個孩子都強,誰曾想……是這樣的性子。」

  賀姨娘聲音有些哽咽,也是歎氣道:「何止是她,東府二太太往日裡不也是和氣親熱的人,要不是驛館大夫偶然發現了端倪,誰會知道那衣服的玄機。」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垂了淚,吸著鼻子默默哭泣,「妾身跟了侯爺這麼久,心心念念地想給侯爺添個一兒半女的,原來全都是癡心妄想……聽說,用久了麝香,以後懷孕也是難了,妾身真是……您說她們怎就有這樣的黑心呢!這不是害您斷……」

  話說到這裡賀姨娘止住了口,藍澤哪有不知道後半句的,不由的心裡煩亂,習慣性擰起了眉頭。

  「他們許是不知道罷。」藍澤嘴裡這樣說著,可語氣中深深的不確定,誰都能聽出他心中的懷疑。

  賀姨娘泣道:「妾身聽底下婆子們說過,那料子是好,但原本是沒有香氣的,是二太太特意送去鋪子裡染了香。」

  藍澤一驚:「哪個婆子說的,真有其事?」

  賀姨娘道:「也記不清是誰說的了,只是早年恍惚聽過一兩句,侯爺您要是想知道實情,著人回青州綢緞鋪子裡打聽就是,就是給咱家針線房供應布料的胡家鋪子接的活。」

  藍澤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牽動肩上傷口,忍不住叫了一聲。賀姨娘連忙起身,輕手輕腳將他按下去:「侯爺您別著急,此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日後慢慢查就是,現下快睡覺養精神罷。」

  藍澤撫著傷處側身躺下,卻還哪裡睡的著,一整夜都在那裡胡思亂想著,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會,很快又到了啟程的時辰,不敢耽擱忙忙起了床,精神十分差。

  如瑾登車前見到父親臉色灰暗,眼中還有血絲,知他為東府憂煩難安,不免有些心疼。倒是秦氏想得開,路上安慰女兒道:「早點讓他明白才好,長痛不如短痛,不然這一日一日的,東府總出些麼蛾子,我們總防著也不是法子。」

  這日啟程前,藍澤就派出了幾個僕役策馬回青州,說是往家裡報平安,但如瑾看到賀姨娘微笑地與她對視時,也就明白了大概,於是心中又放鬆不少。日子真的在一點點變好了,不是麼。

  車隊又行了幾日,到了這日傍晚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了京城高高的城牆。兩位王爺吩咐下來,就地休整一晚,明晨啟程再走上一兩個時辰就可進城。於是這一夜,大家全都歇息在京城外一處驛館之中。

  城牆根下的驛館與外面又是不同,地方寬敞了許多,一應用物吃食也都更為精致,連日來倍受車馬勞頓之苦,中間又遭了那樣的血腥事,眼看京城就要到了,藍府上下連主子帶僕役都是歡喜,高高興興進了驛館安頓下來。

  如瑾陪著母親用飯歇息畢,正坐在屋中閒話,丫鬟進來通稟說是小彭氏求見。秦氏皺眉:「她來做什麼。」

  如瑾安撫母親坐好,獨自站起來:「我去看看。」

  丫鬟打起落地竹簾,如瑾走到外間堂屋,看見小彭氏一身素衣正在簷下站著。燈籠暈黃的光照在她身上,乍看上去也有幾分可憐之意。

  「叫她進來。」如瑾在堂中圈椅上落座,神色淡淡看著小彭氏低頭進屋。

  「三姑娘萬福。」小彭氏一進來就給如瑾請安,恭恭敬敬的。

  如瑾不想跟她多說什麼,只道:「有事就說,無事請走。」

  身後碧桃言語直白,直接就說:「暖玉姐姐要是只為請安的話,如今安也請了,不如快些走。在我們這裡待久了,萬一再出什麼事,我們可擔不起干係。現如今太太和姑娘十分怕你,我們底下人更不敢走近你身邊半步,唯恐被你賴上。」

  小彭氏臉色紅了又白,很是難堪。如瑾抬手止住碧桃,緩聲道:「婢子不懂事,說些不知輕重的話,你不要往心裡去。」

  小彭氏咬了咬唇,低頭道:「奴婢不敢。」

  「那麼有事就說罷,快著些,我還有事。」如瑾作勢起身,小彭氏連忙道:「姑娘且慢!姑娘……煩請跟太太通傳一聲,奴婢是來賠罪的。」

  「賠罪?」

  小彭氏用力點頭:「奴婢先前一時慌亂錯疑了太太,如今醒悟過來悔愧不已,奴婢想跟太太當面賠罪,求太太寬恕。」

  如瑾站起來,笑了一笑:「就為這個?那麼你且去吧,你的話我自會帶給母親聽。」

  「求姑娘讓奴婢進去見一見太太……」小彭氏眼裡含淚,滿是愧疚,「奴婢真是對不起太太,只想跟太太當面說一說。」

  如瑾依舊笑著,言辭卻是不客氣:「母親是堂堂侯夫人,你又是什麼東西,你想見就能見?讓你站在這裡說話已經是給足了面子,你最好不要得寸進尺。」

  「……」小彭氏愣住,未想到如瑾這樣不留情面,滿屋裡還有好幾個丫鬟伺候著,都拿眼看她,頓時讓她紅透了臉。

  如瑾再也不看她一眼,徑自扶了丫鬟的手走進內間。屋舍狹窄,秦氏在裡頭聽得分明,朝女兒點了點頭,十分滿意她這樣的處置。

  如瑾坐在母親身邊重新捧了茶碗,笑道:「咱們不理她。」

  秦氏最近閒來無事,正在給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服,如今正擺弄著一件玫瑰紫的錦襖,放在桌上拿著繡線比對顏色,要在領口上繡幾顆翠葉櫻桃。母女倆就挑了幾種綠色的絲線在燈下看,商量哪一種顏色配上去更好。

  外間丫鬟們勸著小彭氏離開,細細碎碎的低語著,半晌過去,還在那裡說。如瑾不免微微蹙眉,碧桃於是走出去開口道:「暖玉姐姐還不走麼?太太就要休息了,你總杵在這裡立什麼規矩,難道是不想讓太太好生安歇。」

  幾個丫鬟苦勸不走,又顧忌著小彭氏的身份不敢用強力拉扯,正在那裡愁眉苦臉,一見碧桃出來齊齊鬆了一口氣。小彭氏卻依然不肯走,往內室房門口又近了幾步,揚聲哀求道:「太太,您就讓奴婢見一面可好?奴婢別無所求,只求您寬恕奴婢不懂事犯下的錯處。」

  不懂事?如瑾一哂,她是太懂事了才對。

  碧桃攔在內室門口,語氣嚴厲了幾分:「暖玉姐姐,剛才姑娘說的話你難道沒聽見?咱們做奴才的最要緊是別忘了自己身份,不要得寸進尺。」

  「太太……」小彭氏不理碧桃,流淚哭著朝裡頭喊。

  秦氏終於是生了氣,扔了下手裡絲線。孫媽媽走出去,衝小彭氏道:「太太不想見你,趕緊出去,別在這裡攪人興致。」

  小彭氏還不走,孫媽媽朝幾個丫鬟揚臉:「拖了她出去。」

  丫鬟們得令哪有不動手的,都巴不得她趕緊出去別在這裡聒噪,於是這個拉胳膊那個拽衣帶,推推搡搡就將她弄出了房門,然後兩個丫鬟往門口一站,再不讓她進來。

  藍府上下同住一院,秦氏房裡有動靜,其他人也都聽見了,於是先後有丫鬟婆子探頭往這邊看。小彭氏被趕出房門,哭得哽咽,卻不肯走,腿一彎反而跪在了門口石階上。

  「奴婢但求太太饒恕。奴婢一時糊塗無心之失,求太太賞臉寬恕了奴婢吧……您不看奴婢,只看在奴婢那未曾出世的孩兒身上,發發善心可好?給奴婢一個贖罪的機會,奴婢日後定當好好伺候您和侯爺,再不出一點錯處。」

  她說話的聲音較高,哭哭啼啼的,這下全院子的人都聽見了,不少丫鬟婆子在遠處指指點點。須臾藍澤那邊簾響,賀姨娘走出來,過來皺眉道:「你這是幹什麼,還有沒有體統了?」

  「姨娘,求您跟太太說說情,奴婢真不是有心的,實在是那日突然出事被嚇壞了。」小彭氏哭著抓住賀姨娘裙角,「當時奴婢糊塗,錯疑了您和太太,只求您寬恕奴婢,幫奴婢在太太跟前說一句。」

  賀姨娘扯了幾下裙角沒扯出來,氣得很想踹她兩腳,想了想終於是忍住了。

  屋裡秦氏聽得外頭鬧騰,再也沒了縫衣繡花的心情,將錦襖擱在一邊,氣道:「她真是不嫌丟臉,一張嘴把什麼都說出來了,喊得人人皆知。這又不是家裡,驛館還有打雜的下人呢,讓人聽見算怎麼回事。」

  如瑾嗤笑:「今日父親回來的早,她這是哭給父親聽呢。這些天父親沒怎麼理她,她想是吃不住了,到這裡搭台唱戲。」

  秦氏就要站起身來去外面說她,如瑾按住母親:「您急什麼,丟人也是丟父親的人,他比您更急。小彭氏這回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唱戲也不看個場合。」

  果然須臾就聽見外頭藍澤怒喝:「滾回去!」

  一聲就止住了小彭氏的啼哭。如瑾不免好笑:「方才那麼多人勸著都不頂事,還是父親威風。」

  秦氏也被女兒說的笑起來,不那麼生氣了。只聽外頭小彭氏怯怯地辯解:「……侯爺,奴婢是、是來給太太賠罪……」

  「是來賠罪還是添堵?」院子裡,藍澤氣的罵人,「太太有著身子,哪裡經得起你這樣哭鬧,還不快滾回去老實待著!」

  「侯爺……奴婢是真的愧疚啊,那日奴婢不是有意冒犯太太,只是突然失了侯爺骨血,奴婢心裡著急,這才……」小彭氏顫顫巍巍站起來,走到藍澤跟前舉帕拭淚,「侯爺息怒,奴婢這就走,奴婢對不起您,保不住您的骨血,從此以後奴婢日日在菩薩跟前給您和太太誦經,只求太太和孩子平安,求您子嗣興旺……」

  她哀哀的垂淚,聲音柔婉而纏綿,睫毛上點點淚珠映著燈火,一雙潤濕的眼睛盈盈看向藍澤。

  藍澤見她未施脂粉,素顏素衣,燈燭映照下更顯十分嬌弱可憐,臉上怒氣不由消了下去想起往日情分,又想起她痛失孩兒的苦,再開口就不似方才那樣呵斥,「快些回去,別在這裡吹風,讓人看了不好。」

  賀姨娘在一邊看得分明,臉色一黯,上前幾步扶住了藍澤,不動聲色將小彭氏隔開,柔聲道:「侯爺快回去歇著,明日起早還要進城呢,妾身伺候您沐浴安歇。」

  說完,賀姨娘又朝院子裡其他丫鬟婆子喝道:「都去做事,別在這裡看熱鬧看個沒完。」

  下人們低眉順眼散到各處去,賀姨娘回頭看向小彭氏:「妹妹快些回屋,把臉上眼淚擦乾淨了,別讓人看了笑話。這裡除了咱們家的人還有驛館僕役在呢,再那邊還有王爺住著,若是傳出去讓咱們侯爺的臉往哪擱。」

  一句話提醒了藍澤,讓他猛然省起自己出院子裡是要做什麼,看著小彭氏的時候臉色就又有些不豫,只道:「快回屋。」

  小彭氏低頭應了,福身朝藍澤行禮,那邊藍澤卻已經在賀姨娘攙扶下轉身回屋了。小彭氏僵在當地,瞅著賀姨娘的背影直搓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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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37 PM

089胎氣不穩

  其他各房裡都是寂靜無聲,想是大家都在聽著院裡的動靜,此時藍澤一走,小彭氏站在院子中央,直感覺四面八方有許多目光在暗暗窺探著、嘲笑著,讓她十分難堪。

  如瑾和秦氏坐在屋裡,讓丫鬟稍稍開了窗子,透過紗窗正好將院中動靜看個分明,眼見著小彭氏被賀姨娘晾在一邊,如瑾不由感歎,「賀姨娘是個伶俐人,比那幾個強多了。」

  秦氏點頭道:「她進府這幾年倒是沒跟我鬧過什麼矛盾,一直恭恭敬敬的,日常處世也算得上八面玲瓏,底下丫鬟婆子們都說她好。要說強,那是比別人強了太多。」

  「所以這樣的人用著才放心,小事上知道機變,大事上不錯主意。」如瑾將秦氏扔在桌上的小襖又拿起來,重新比線,隨口說道,「這話原不該我說,但既然說到這裡,母親也別忌諱,想開著些就是,父親身邊左右人多,您自己應付不來要是想找幫手,賀姨娘此人是不錯的。這些日子我觀察著,她是可用之人。」

  秦氏輕輕嗤笑一聲,指著如瑾手中一根煙翠色的繡線,「就這個吧,這顏色夠鮮亮又不扎眼。」將那根線挑出來放到小襖上頭,又去挑繡櫻桃的紅絲,一邊挑一邊道,「我還有什麼可忌諱的,也沒什麼想不開的,有你在身邊陪著我就知足,至於其他人,她們愛怎樣爭就怎樣爭去,我好好做我的正室夫人便罷。」

  如瑾含笑:「母親這樣想最好,旁人都不相干,我們母女三人好好過日子就是。」

  抬眼看向窗外的時候,小彭氏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開了,各處丫鬟婆子們來來回回端水打掃的忙碌做事,院中又恢復了日常平靜,就好像方才那一場鬧劇,不過是驛館外偶爾傳來的快馬蹄聲,過去了,也就沒人再提起。

  *     *     *     *     *

  次日一大早,天還濛濛亮,藍府上下已經收拾妥當準備登車了,因為兩位王爺那裡要早點趕回去,待皇帝那邊下了早朝就去拜見。其實若是他們先走,藍家在後面慢慢收拾進城也可以,但藍澤不想失去與兩王一同進京的機會,一大早就催著闔家眾人快些動身。

  不多時,兩王那邊軍士們吹響了號角,旌旗招展,開始啟程了,藍澤連忙招呼自家車隊跟在後頭,沿著平坦寬闊的官道朝城中進發。

  京郊的官道又與別處不同,一大早已經有許多車馬人來人往,但遇著這樣浩大的天家隊伍自然都要避讓,老遠就有清路的軍士在前驅趕,待到如瑾看到那些行人的時候,就只能見他們拉著車馬躲在距離官道老遠的地方跪拜等候著。

  如瑾看了一會,沿途都是這樣的情形,便將微微掀起的車簾角又放下。秦氏沒有責怪女兒失儀,只是笑著問:「看見什麼了?」

  如瑾搖搖頭:「沒什麼,不過一些田地和行人。」

  秦氏道:「京中風物阜盛,行人也與別處不一樣的,你仔細看看,是否他們衣著比我們在其它地方看到的光鮮?」

  「那倒是。」如瑾回想方才所見,確實如秦氏所言,又道,「這只是京郊,若是進了城,街上行人還要比這裡光鮮幾分。」

  秦氏笑:「你又沒進過京城,說得好像親眼見過似的。」

  如瑾笑著低了頭,沒有接話。

  她自然是到過京城的,那一年跟著省府的秀女們進京,車進城中的時候已經是入夜時分,滿街的華燈人影,熱鬧繁華之處比許多城鎮的白日還要讓人驚歎。許多秀女忍不住偷偷掀開車簾子去看,每個人都很興奮。

  如瑾記得,那時她也是十分欣喜的,為著從未見過的異地風華。坐著車一路看過去,只覺時間過得太快,她還未曾看夠就已經到了下榻的驛館。然後,在館中休整了幾日,一次也沒得機會再出去見一見街市風貌,然後就進了宮,再然後……那一生便全在宮裡結束了。

  如今想起以前那些事,真是恍如一夢。

  京城高高的城牆越來越近,漸漸都能看清那城頭高聳的碉樓。越是近一分,如瑾恍然的感覺越甚。想不到就這樣再次進了京,城牆依舊,進城的人卻是不同了。

  她忽然想起莊周夢蝶的故事來。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她的前生與今世,到底哪一個更接近夢境,哪一個才是真實?她在這裡回想著前世,不知前世的那個她,是否也正在苦苦期盼來生?

  「瑾兒,你在想什麼?」秦氏發現女兒有些愣怔的模樣,不由出聲相問。

  如瑾從恍惚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看見母親溫和的臉就在眼前,溫柔的笑著,還帶著淡淡的憂慮。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伸出手來摸一摸母親的臉。於是她就那樣做了。溫熱的觸感,將她有些冰涼的指尖捂熱,漸漸蔓延到心裡。

  然後,方才迴旋在心中的那個問題,讓她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立刻就有了答案。

  真實與虛幻本無界限,對莊周來說蝴蝶是夢,對蝴蝶來說莊周亦是夢,不管她的今生是周是蝶,只要她正在真切的活著,母親也真切陪在身邊,所謂夢境與真實的分別又有什麼意義呢?母親就是全部的意義。

  如瑾輕輕笑了起來:「母親,我在想,這樣真好。」

  秦氏被女兒突然的動作和言語弄得莫名其妙,但看到女兒臉上滿足而明亮的笑容,也就笑了起來,伸手將女兒摟在懷中。

  車輪轆轆,車廂在行進中微微顛簸著,如瑾靠在母親身邊,但覺一切靜好,天與地,人與物,莫不如是。

  *     *     *     *     *

  車駕終於在一個半時辰之後來到了城門口。京城西門名為順德,城牆高聳,烏門大開,早有宮中並兩王府的內官帶人來接,因為是皇子代天巡邊,前來相迎的還有兵部幾位官吏,俱都排在城門兩側等候著。

  兩王車駕來至城門前,眾官吏上前參拜了,便有人策馬在前引路,其餘人都在車後相陪,簇擁著永安與長平兩位王爺行進城中。街道已被肅清,京城兵馬司的軍士們列成兩隊在街邊阻隔人群,長長的車隊就沿著寬闊道路向前行進。

  藍府車隊跟在後面,自然也享受著這樣肅街的待遇,隨行僕役莫不有些飄然,有些人早已忘了這一路上曾經遭遇過什麼凶險,只貪戀這一刻被京都百姓圍觀的虛榮,雖是方才已經走了許久腿腳勞累,仍是保持著昂首的姿態跟在車旁。彷彿百姓們探頭擁看的不是主子,而是他們。

  這樣的情況卻是如瑾沒想到的,她本還想看一看沿途街市繁華,不料此時卻只能聽見街邊人群輕微的嘈雜,未免有些悻然。偷偷掀開錦簾一角朝外看看,也只能看見綿延不到頭的肅街軍士,以及軍士後面百姓簇動的人頭,什麼意思都沒有。

  這樣無聊地走了許久,快到城中心的時候,兩個王爺要回府然後進宮,藍家卻不能與之同行了。車隊前頭打馬跑來兩個隨從,到藍澤車前轉達了王爺們道別的客套話,又打馬跑了回去,前頭王爺的車隊便浩蕩著朝王府街的方向進發了。

  藍家的車隊停下來,藍澤下車目送兩王遠去,僕役們也都恭恭敬敬的垂手站著。那一隊浩蕩的旌旗和車駕在軍士簇擁下越來越遠,藍澤立在原地看著,微微有些失落。同行了這麼久,日裡一路走,夜裡宿在一處,原以為總會有些親厚之情在裡頭的,可到最後也不過是幾句客套就分道揚鑣,這與他最初設想的風光進城不大相符。

  說起來風光倒也風光了,可那是王爺們的風光,與他藍家好像毫不相關,連那些迎接的官吏們也沒有一位前來與他交談寒暄,彷彿都當他不存在似的。讓他感覺自己墜在王爺們的車後,像是跟班的隨從。現如今肅街的軍士們也都撤去,街市又恢復了人來人往的熙攘,藍家的車隊停在道路當中,顯得那樣突兀。

  就有不知情的行人連聲抱怨:「這是誰家的車隊,好死不死擋在路中央,還讓不讓人走路了。」

  「誰知道呢,先頭跟著王爺進城的,想是哪家大官吧,別說了別說了,小心惹禍上身。」

  藍澤將這些抱怨聽在耳中,心裡有些憋悶。

  「走。」他黑著臉重新登車,招呼僕役們趕車前行。

  他在這裡失落,卻不知已經走到另一條街的皇家車駕中,長平王也在那裡神色悻悻。

  寬大的車廂中紫霞博山爐煙霧裊裊,伽南香氣瀰漫氤氳,卻因為行車時微微帶起的風而飄忽不定,一如長平王忽晴忽暗的臉色。

  朝雲色裙衫的侍女佟秋雁伺候在旁,拿了素銀的榴花籤子輕輕撥弄爐中的香塊,偶爾不慎發出磕碰的輕響,長平王眉頭便是一皺。

  兩次之後佟秋雁再不敢動,放下了銀籤,斂息屏氣跪坐到一邊。長平王微微合了眼睛,靠在引枕上不知在想什麼,手指在榻沿上一下一下的敲著。篤篤的悶響停在佟秋雁耳中,每一響,都讓她的心莫名跳一下。那敲擊不合節拍,於是她的心也胡亂跟著跳動。

  上好的伽南香縈繞鼻端,卻並未提神醒腦,反而讓她覺得空氣被這香味膠住了似的,呼吸是那樣的不暢。

  「王、王爺,您要是心煩,奴婢給您煮茶喝可好?」許久之後她終於鼓足了勇氣,試探著說了一句,聲音卻因為忐忑而低得不能再低。

  長平王嗤的笑了一聲,「眼看著進府了,煮什麼茶。」

  佟秋雁一陣冷汗,深深懊悔自己沒話找話的蹩腳。好在那持續的敲擊聲卻因為這一打岔而停止了,她才稍稍感到好過一點。

  「唉——」長平王突然長長歎了一口氣,伸個懶腰,「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啊!」

  佟秋雁呼吸一滯。

  王爺口中的詩她知道,關雎之章,寤寐之詞,他這是在思念誰家女子?

  正思忖著要不要接話,長平王自己念完詩卻看住了她,笑道:「你這身份卻也有好處,召之即來,不必費心。」

  佟秋雁猶如心口被刺了一刀,尖銳的疼了起來。「召之即來」,這話也太折辱人了!她的臉層層潮紅,深深低了頭,努力眨動眼睛以便逼回眼裡的淚。在他眼裡,她本就是微不足道,甚至他可以當面這樣說她,不必考慮她的感受。

  佟秋雁默不作聲,努力將窘迫和委屈壓在心底,略微安定之後,卻又從長平王的言辭裡琢磨出了別的意思。

  她因身份低微而讓他無所顧忌,那麼他顧忌的又是誰?他的求之不得,又是哪一個?

  佟秋雁的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漸漸現出一個窈窕的身影來。緩慢而優雅的動作,恰到好處的笑容,正是藍府的大小姐如璇。那一個血與火彌散之後的夜裡,就是她在這車裡烹煎香茶,巧笑軟語……

  *     *     *     *     *

  藍澤雖然奉旨進京,但真要進宮謝恩,還要等上頭安排時候,是不能跟著王爺一起進宮的。是以目送前方車隊走遠之後,藍府的車馬就拐上另一條街,朝著城西緩緩而去。藍家早年在那邊池水胡同置辦過一處不大的宅子,此番進京就在那裡落腳。

  沒有了肅街的軍士,如瑾這才漸漸領略到京都熱鬧,然而已經過了鬧市區,所見畢竟是差了一等,沿途不過是些小攤小店,不似之前幾條街道那樣招牌林立,只是來往車馬行人多得出奇。看了一會,如瑾有些索然,便將車窗的簾縫合上,靠在枕上與母親閒話。

  幾炷香之後,馬車在一個烏漆門口停了下來,就是藍家在京都的小院子了。院門已經大開,台階上搭了行車的踏板,車夫趕著車一直進了院子才停下,然後男僕們紛紛背身避開,女眷先後走下車來。

  如瑾扶著母親下車,往後看了一眼,看見一溜僕人的後背不覺好笑。路上這些日子頗多不便,底下不少小廝男僕也來不及避嫌,因此內外宅分得不是很清楚。如今到了這個算是家府的地方,一切規矩又都自然而然立了起來。

  藍澤正在一邊吩咐外宅管事打發鏢局的人,藍泯和一眾女眷們就在院中等著。如瑾往四處看了看,只覺院落十分狹小,外頭載東西的車還沒有進來,只有幾輛載人的車就將院子填得滿滿的。

  朝上是五間正房,左右廂房各是三間,正房西側有小門通向後院,一圈房舍並無迴廊連通,只是個簡單的普通院落罷了。院子地上鋪的石板也有破損處,屋子門窗上的清漆還有些許剝落。

  一時藍澤那裡吩咐完了,走過來招呼眾人進後院。「這裡並非居住正院,我之前在京時也沒叫人翻新,就這麼放著了。」

  說話間他領著一家大小穿過正房西側的小門,如瑾過了小門才發現,原來後頭是一個東西向的穿堂,穿堂對面還有兩個院門。藍泯跟藍澤打個招呼,按照青州府第裡的習慣,自領著兒女往東邊院門去了,藍澤一家則扶著藍老太太進了西門。

  進門先是一道影壁,鶴鹿同春的雕紋裝飾著,繞過影壁才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南牆根院門左右還有兩間小值房。

  藍澤將藍老太太引進正房堂屋裡坐了,笑著說道:「您就住這裡。」

  老太太仍然有些癡怔,聞言只是點了點頭,就坐在那裡讓丫鬟服侍著擦臉擦手。藍澤看了歎口氣,秦氏道:「京裡好大夫多,明日就找人來給婆婆看看,好好調養著總能恢復的。」

  藍澤也只得點頭,安頓好了母親,又帶著妻女出了正房,進到後一進院落。前後兩進的小院,老太太住了前院,後院就是藍澤一家的住處了。藍澤與秦氏自然住在正房,剩下兩個廂房,秦氏道:「前院老太太的東西廂房還空著,瑾兒和琦兒就住過去,不然跟著咱們也是不方便。」

  藍澤點頭同意,於是兩個姨娘就住了後院的廂房。一家子這算安頓下來,丫鬟婆子們便開始搬東西打掃房間。藍澤自去外院吩咐事宜,內院布置之事他並不管。

  秦氏有孕不能勞累,指使下人做事的活就分給了賀姨娘,如瑾扶著母親進屋休息,小彭氏湊上來行禮道:「太太,奴婢跟在您身邊伺候可好?您屋裡丫鬟上夜也算奴婢一份,奴婢定當盡心。」

  秦氏微微皺了眉,立即拒絕:「你是侯爺身邊的丫鬟,我這裡不缺人,用不著你。」

  「太太,奴婢一定……」

  小彭氏還要表忠心,如瑾出聲打斷了她:「你是怕自己沒地方住?卻也不必這樣拐彎抹角的問詢,往日在府裡你住外院,如今還是在外院就是。」

  秦氏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方才安置眾人時把她忘了。她身份不同丫鬟,卻也不是姨娘,既不能跟丫鬟們擠在下人房裡,也不可能特特自己獨占一房,聽了如瑾的話,秦氏便道:「就是如此,你去吧。」

  賀姨娘笑吟吟走過來:「彭妹妹不必憂煩,侯爺雖然忘了安置你,有太太和我在這裡,一定不會讓你委屈。」

  小彭氏臉色一滯,被她一句「忘了」說得尷尬,賀姨娘那裡卻還沒說完,又接著道:「說起來侯爺也是,彭妹妹最近正是身子不好的時候,一路車馬勞累著,到家就該好好歇息,侯爺卻偏偏把你忘了。妹妹千萬別往心裡去,侯爺整日思慮的都是外頭大事,一時疏忽也是有的,咱們體諒些就是。」

  小彭氏臉上掛不住,低低應了一聲就不再看她,只轉向秦氏道:「太太誤會了,奴婢不是想請您安置,而是真想伺候您,您就拿奴婢當自己丫鬟使喚可好?」

  「那當然是不好。」秦氏答得乾脆,「賀姨娘說的在理,你最近要好好調養身子,別在這裡多說了,去外頭安頓著歇息了要緊。我也累了,你自去,不要再來擾我。」

  說罷,秦氏扶著如瑾的手轉身進了屋子,小彭氏在原地愣了半晌,被賀姨娘打發丫鬟轟走了。

  如瑾對於母親突然的快言快語感到有些驚訝,扶了母親坐下,笑道:「您對她真是不客氣。」

  秦氏道:「我向來不愛理她們,何況又是這樣的人。她以前倒是還算本分,最近不知怎地變得愛往前湊,她願意唱戲,我可沒工夫相陪。」

  如瑾坐在母親身邊,替她在後背又墊了兩個小軟枕,「許是有了身子恃寵而驕的緣故罷,何況這兩次出來,侍婢裡帶的唯有她一個,連新近的素荷都留在家裡,她怎會不由此生了妄想。人想頭一多,行事難免就沒了分寸。」

  提起素荷,秦氏歎口氣:「要不是為了讓她照看素蓮,這次也把她帶出來了,否則哪裡還輪的到小彭氏上躥下跳。」如今說起幾個姬妾的事情,秦氏也不刻意瞞著女兒,有什麼說什麼,一是為了和如瑾商量,二來也是真的不將這些放在心裡了,說起來像是論及別人的家事。

  這次上京之前,張氏給藍泯出了不少主意,藍泯對她漸漸也好了些,臨行時也就順了她的意將素蓮兩個侍婢留在了家中。秦氏這邊雖是有把柄拿捏著張氏,但也怕她不管不顧的行事傷了素蓮,就將素荷留在家裡,一為照看內宅,更是照看素蓮。

  如瑾道:「您不用擔心她們,左右一兩月之後我們也回青州了,這麼短的時候出不了什麼事,張氏如今不敢再招惹咱們。」

  這一個下午到晚上的時間,整個院子裡的人就在忙著收拾房間,清點用物。因為路上遭了盜匪,燒了幾輛拉行李的車,因此各屋的東西都不是很齊備,賀姨娘忙乎著將缺少的東西都一一清點記錄,列了單子給秦氏看,還很周到的將必需之物和非必需之物分列開來。

  秦氏對她的細致感到滿意,看完之後指著必需之物的單子道:「明日就讓人出去採買補齊,其餘的等商量了侯爺再說,如今我們客居京城,能省則省罷。」

  等到一切安置妥當,已經是掌燈時分了,藍澤在外面不知忙什麼,出了門尚未回來,秦氏就安排著眾人用了晚膳,又去老太太那邊陪坐一會,這才回來梳洗歇息。如瑾待母親安歇之後帶人回到自己屋中,卻並沒有收拾入睡,而是將此行帶來的所有丫鬟婆子都叫到屋裡。

  除了碧桃青蘋,如瑾還帶了蔻兒和寒芳兩個小丫頭,另有兩個雜役婆子,冬雪則留在了青州照看梨雪居院內事務。一路上因為屋舍狹小多有不便,如瑾身邊只隨侍著碧桃青蘋,其餘人都是跟在車隊裡和其他下人們一起行動的。那夜在小客棧裡遭遇強盜的時候,一個雜役婆子殞命,蔻兒左小腿上也受了傷,如今走路還不是很靈便。

  如瑾將她們傳到跟前,在五人身上打量一圈,開口道:「今日我們算是安頓下來了,這一路奔波凶險自不必我多說,如今我們安安穩穩坐在這裡說話,就是天賜的福分。我珍惜這點福緣,也希望你們珍惜。」

  五人都是點頭,如瑾看向那個僅剩的雜役婆子,「向輝家的,你和劉勝家的是我院裡最妥貼的兩個,帶你們上京本意讓你們瞧瞧京城風光,未曾想劉勝家的……」如瑾停了一會,心中也是酸楚,歎口氣道,「她遭了事,府裡自會撫恤安置她的家人,另外我這裡也從體己銀子裡拿些給她,每月月錢還是照發,等回了家一並交給她家裡,就當這個人沒走,還在我跟前服侍著。」

  向輝家的不免眼中落淚,哽咽著說:「多謝姑娘憐憫,奴婢替她謝您了。」

  如瑾道:「不用謝我,原是我對她有愧。若不是帶了她上京,她如今還好好的在家裡,哪會遭此橫禍。那點月錢抵不過人命,只當我替她照顧家人罷了。你和她素來親厚,等回去後你問問她家人,若是想要在府裡解決差事的只管跟我說。」

  向輝家的連忙跪下磕頭:「姑娘仁慈……」

  「起來。」如瑾又看向蔻兒,「你的腿別耽誤了,這一路上不方便,今日也沒顧上,明天一早我就著人到外頭找大夫去,這次底下傷了好些人,都一並給你們看了。」

  蔻兒也要跪下道謝,如瑾皺眉拉起她:「腿不方便總是跪個什麼,你若是真想謝我,就早點養好傷過來伺候我。」

  說罷,如瑾又朝眾人道:「你們此番跟我上京都吃了苦,我本意是給你們幾人都漲些月錢,但考慮到還有其他各房的下人,我不能只顧了你們而壞了別處平衡,若是全都漲錢,需得商量了父親得他允許才行。」

  碧桃道:「姑娘自己也吃了許多苦,別只管想著奴婢們了,奴婢們不需要漲錢,現今的月錢已經不少了呢。」

  「等我跟父親母親提提再說,你們且等等。」如瑾道,「若是父親不能同意,我也想法子私下給你們一些補償,總不能讓你們白白吃這番苦。」

  寒芳開口說:「姑娘待我們好,我們都明白,日後定會好好伺候姑娘。」

  如瑾道:「只要一心跟著我的人,我絕不虧待一分。」

  寒芳連忙低頭:「奴婢絕對一心一意侍奉。」

  *     *     *     *     *

  接下來的幾日也是頗為忙亂,繼續收拾整理房舍院落,給老太太請醫看診,將各房剩餘的僕婢們理清人數重新分工,置辦採買用物,等等諸多瑣碎事務頗為勞神,即便有賀姨娘和如瑾幫著,秦氏也十分勞累。這一日晚間飯後,如瑾正陪著母親說話,秦氏突然臉色蒼白,腹痛起來。

  「母親!」如瑾嚇了一跳,眼見著秦氏頭上滲出一滴滴的冷汗,捂著肚子眉頭緊皺,如瑾驚得不輕。

  孫媽媽經過事知道些,忙道:「可能是這兩天累壞了,太太體質素來又弱,快請大夫來看看才是。」

  如瑾連忙叫人出去請大夫,扶著母親上床躺著,又招呼丫鬟端熱湯來。秦氏緊緊咬著唇伏在枕上,冷汗片刻就濕了鬢髮,幾縷頭髮濕答答沾在臉上,襯得臉色更加青白。

  「母親您感覺如何……您忍一會,大夫馬上就來,馬上就來了。」如瑾攥著秦氏的手連聲安慰,急得一頭汗。

  「孫媽媽,母親這幾日腹痛過麼?夜裡睡得好不好?」秦氏疼得不能答言,如瑾趕忙詢問孫媽媽。

  孫媽媽想了想:「沒有疼過,夜裡也沒見怎麼不好……是不是方才吃瓜受了涼?」

  方才飯後廚房送了新鮮的瓜果進來解暑,秦氏稍微用了一點,但也沒多吃,如瑾想來想去也弄不清,只得一邊安慰母親一邊等大夫。

  誰想天色晚了,醫館不同其他買賣,許多地方都關了張,外頭僕役跑了好幾家才找到一個坐館未走的大夫,待到帶回家裡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後了。秦氏面色蒼白倒在床上,氣若游絲,如瑾和聞訊趕來的兩個姨娘與四妹藍如琦連忙避到屏風後,讓大夫盡快診視。

  那大夫隔著巾子給秦氏診脈,許久才道:「無事,且待我開一貼安胎的方子就好。」

  說著走出了內室到外頭開方去了。如瑾從屏風後出來,不免皺了眉頭,朝孫媽媽使了個眼色。孫媽媽會意,跟在外間去和大夫說話。秦氏那邊境況還是不好,須臾孫媽媽回來,將如瑾拉到一邊壓低嗓子說話。

  「姑娘,大夫當著太太不好開口,方才私下告訴了,說太太胎氣不穩,恐怕……」

  如瑾心裡一緊:「恐怕什麼?」

  「恐怕若不能好好調理,會……會保不住。」

  如瑾腦中轟然一聲,咬緊牙關:「怎麼就會保不住,一直好好的!」

  孫媽媽臉色也是難看至極:「大夫方子開好了,已經著人立刻去煎。」

  「將這位請到別處避開,再去找其他大夫來看。」如瑾立刻吩咐丫鬟。

  外頭跑腿的僕役們連忙滿街去找大夫,這邊秦氏虛弱躺在床上,冷汗一層一層的冒著,飛雲不住用帕子擦,濕了一條又一條帕子。

  「母親您怎麼樣?您能說話麼?您別急,大夫說了沒事,等一會藥好了您喝下去就不疼了。」如瑾跪在床邊五內如焚。

  一直好好的怎麼就突然腹痛起來,若是累著了,這些日子也該有個先兆才是。何況當日客棧鬧匪受了那樣大的驚嚇都沒事,一路車馬勞頓亦是無恙,怎地如今安穩下來反而傷了胎氣。

  賀姨娘在一邊自責:「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再能幹一點,讓太太少操些心,何至於累成這樣。」

  董姨娘眼角濕潤,一臉焦急:「這麼些年,太太好容易是懷上了,怎麼就……這要是萬一保不住……」

  「你才保不住!」如瑾猛然轉臉看她,「滿口裡說的都是什麼,出去!」

  董姨娘嚇了一跳,眼見著滿屋丫鬟都怒視她,臉上燒紅,急道:「姑娘別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姨娘,出去吧。」藍如琦扶了她胳膊,朝如瑾歉意點點頭,帶著她出去了。

  如瑾被董姨娘一句話說得更加焦慮,秦氏躺在床上微微蜷著身體,張開眼睛朝女兒虛弱笑了笑,「我沒事。」

  她發不出聲音,如瑾只能從口型看出母親是在安慰自己,忍不住紅了眼圈。「我知道,母親您沒事的,您睡一會好不好,睡著就不疼了。」

  秦氏慢慢眨了眨眼睛以示同意,然後合了眼。

  不一會又來了一位大夫,如瑾焦急,這次沒再到屏風後避嫌,直接讓大夫上前診了脈。

  「如何?」待大夫診完,如瑾直接帶了人到外間細問。

  大夫搖搖頭:「境況不好,主脈孱弱,副脈幾乎不可尋,夫人這胎恐怕是凶多吉少。」

  如瑾緊緊按住桌面才讓自己穩住身子,盯住大夫道:「您開方子,不管怎樣一定要保住!」

  「老夫盡力而為。」大夫不做保證,只是低頭開始寫方子。

  如瑾將兩位大夫開的方子放在一起比對,又將以前驛館大夫開的保胎藥拿來細看,發現所用藥材有相通處,只是之前保胎藥多用溫和滋補之料,如今兩方用的卻是藥性強烈的,且分量不輕。這說明,母親此時的情況十分不好。

  打發人將新方子也煎了,如瑾卻猛然聽到房中一聲驚呼。

  「怎麼了!」她匆匆走進去。

  一個丫鬟呆呆指著秦氏床鋪,結結巴巴:「血……太太流血了……」

  如瑾驚悸,撲到床邊一看,秦氏身下暈染出一片鮮紅的血痕,浸濕了錦褥。

  孫媽媽大驚:「這、這是見紅了!」

  「母親!」如瑾去喊秦氏,然而秦氏雙目緊合,已經昏迷過去,聽不到女兒呼喚。

  「去請大夫,把附近能請的都請來!快!」如瑾一疊連聲催促著,緊緊握住了母親的手,「不會有事,我不信,絕對不會有事!」

  丫鬟們匆匆跑出去通知僕役,內院外院立刻忙亂起來,恰好藍澤剛從外頭回來,一聽此信也是驚了一跳,連忙趕過來。

  「怎麼回事,一直好好的如何會這樣?」他匆匆走到床前,見到那片血跡臉色立刻黑了下去,「這、這、這……」

  *     *     *     *     *

  池水胡同三條街外的一家小小酒館,燈火通明,仍未打烊。京師裡除了最熱鬧的兩條街市常常通宵不停業外,其他街上店鋪也會經營到很晚,概因城中富人閒人旅人樣樣不少,晚間出來消遣的大有人在。

  這家小酒館地處街邊,生意只能說是過得去,此時大堂裡零散坐著幾桌客人。臨窗的一張小桌上只有二人對坐相談,桌上擺著一盞瓷壺、一個酒杯、幾碟小菜,年紀大的長鬚老者持杯飲酒,另一個年輕人卻只端著茶盞以茶代酒。

  老者喝了一盅,似是十分暢快,笑呵呵道:「沒想到還能與你在此對坐,你離開京城這麼多年,我卻是日漸年高,只道此生再見不到你。」

  年輕人似是十分感慨,舉目看了四周半晌才道:「這家小店竟是還在,桌椅格局都沒有變過,酒水也一如往年。」

  老者疑惑:「你又不喝酒,怎知酒水依舊。」

  「聞也聞出來了。」

  老者大笑:「你的鼻子和小時候一樣靈。不過看你此番回來,性子卻變了很多,不像當年那樣總是沉默一言不發,看來離開京城對你是好的。」

  年輕人點頭道:「這些年我過得很清靜,遠離家中是非,一心於醫藥,心情不錯,性子自然會變好。」

  「那你怎麼又回來了?」

  「想回來看看母親,十年了。」

  老者想了一想,恍然道:「真是十年了。」說罷又是歎息,「唉,十年,家裡那些不爭氣的依舊還是不爭氣,這麼些年,一個成器的都沒有。早先我就說過,以後咱們家還得指望你。」

  年輕人搖搖頭:「我已經不在宗譜,且對做太醫更無興趣,這家裡……」

  說到此處,店外街上卻傳來一陣嘈雜,兩個人拖著一個中年胖子一個勁往前拽,吵吵嚷嚷的催著,中年胖子死活不肯走,就在地上讓人拖。

  「咦,是老四。」老者放下酒杯盯著那胖子看了幾眼,「果然是老四,這是做什麼?」

  「我不去……都說了我不去……我是跌打大夫,你們聽不懂嗎!」中年胖子躺在地上撒賴大叫。

  他胖大的個子往地上一躺,拽著他的兩人再也拽不動,急的跪下來就朝他磕頭:「先生行行好跟我們去吧,我家夫人那裡急著呢。」

  「我是跌打大夫,不管保胎安胎!」

  那兩人都快哭了:「你怎麼是跌打大夫呢,附近人家都說你給婦人安胎最好了,給我家看病有的是診金啊,不會虧著的。」

  酒館裡老者皺眉冷哼:「又在訛人家錢財,老四越發不像樣了,當街打滾成何體統,真是丟盡了我家的臉!」

  「不去不去,別說十兩,就是百兩千兩我也不去!」中年胖子躺在地上就是不起來。

  拽他的兩人連聲求告:「你要是不稀罕銀子,想要什麼只管說,我們家是襄國侯家,襄國侯爺知道不,絕對不虧待你就是!」

  「我是跌打大夫,侯爺也不能強人所難哪!」中年胖子一個勁擺手。

  酒館裡老者臉色一變:「襄國侯?如此說來……老四不是訛錢,是真的不能去。哼,算這小子腦袋警醒!」

  年輕人卻放下茶盞站了起來:「哪個襄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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