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元長安 -【重生之深宮嫡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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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2 08:38 PM

090以死相逼

  老者道:「還有哪個,公侯伯的名號又沒有重的,自然是甘寧府青州城裡的那個。」

  年輕人微微想了一想,「我倒是曾聽他家下人說過,說什麼襄國侯爺立了大功要進京謝恩,原來這麼快就到了。」

  老者只是一聲嗤笑:「聽說全家都帶來了,還跟著兩位王爺一同進城呢,可這好幾天過去還未得宣見入朝……哎你做什麼去,不陪我喝酒了?」

  老者話未曾說完,年輕人已是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徑直走到那撕扯的中年胖子和兩個侯府下人面前,開口問道:「你家哪位夫人要急著安胎?」

  老者連忙追出去,扯過年輕人在其耳邊低聲道:「襄國侯家你可別沾惹,小心得罪了人。你不在京裡不知道,這番晉王被賜死的事情……聽說朝中有幾個大佬不高興……」

  年輕人只道:「您老放心,我已經是出了宗譜的人,就算惹了禍也不會帶累家裡。」

  「你這是什麼話!兔崽子,難道你……」老者一著急罵起人來。

  兩人在這裡低語,地上躺著的中年胖子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動作之快幾乎不是他這個體重能做出來的。他爬起來就垂首站到了老者跟前,口稱「二爺爺」,十分尷尬,又看了看旁邊的年輕人,眼中露出異樣神色。

  老者瞪他一眼:「還不滾回家去,別在這裡給我丟人!」

  中年胖子縮縮脖子,趕緊應了一聲朝來路走去,那兩個侯府下人急了,一把扯住。「先生先生,別走啊,我家夫人境況不好呢,急得很!」

  「走開走開,都說了我是跌打大夫!」中年胖子死命從兩人手中扯袖子,一時扯不開。

  年輕人上前攔住兩個下人:「你家夫人是哪位?」

  「還有哪位,襄國侯府就一個夫人,侯夫人。」

  年輕人略略猶豫一下,最終道:「別扯他了,我跟你們去看看。」

  兩個下人愣住,上下打量他,那中年胖子率先叫起來:「老九你瞎摻合什麼,都被踢出宗譜了還敢給家裡惹事,小心……」

  「小心什麼?」年輕人笑著看了看他,「如你所言,我已不是你家人,難道你們還能將我怎樣不成?」

  「你……」

  年輕人不再理他,直接跟那兩個侯府下人說:「他醫術遠不及我,你們帶我去便是。」一句話說得那中年胖子滿臉惱怒。

  「小九你……」一旁老者欲言又止,當著侯府下人的面終究沒法說得太直白。

  「二爺爺不必擔心,我有分寸。」

  兩個下人對年輕人的話將信將疑,但一看這場面也知道那中年胖子不會跟他們走了,又想起事先打聽時街坊都說胖子家裡世代御醫,這年輕人與他一家,雖然被踢出宗譜這事有點懸乎,但總歸是個世家出身的,說不定真行。於是兩人對視一眼,都是點頭。

  「那就有勞先生了。」兩人對年輕人行個禮,急忙引路。

  年輕人衝老者作揖一禮算是辭別,跟著兩人快步而去。

  中年胖子湊到老者身邊,瞅著年輕人的背影直皺眉:「二爺爺,他來找您幹什麼,是不是還企圖……」

  「企圖你個祖宗!」老者一巴掌拍在胖子肥厚的後腦勺上,「滾回家裡去,一天天的就知道給我丟人!我告訴你,少打小九主意!」

  中年胖子嘟囔兩聲,捂著腦袋悻悻而去。

  *     *     *     *     *

  夜已經深了,池水胡同的藍家小院裡裡外外燈火通明,下人們不斷奔走著傳信送東西,內院後進正房外更是人影紛亂,屋裡卻是寂靜的很,聽不到誰說話,唯有秦氏昏迷中偶爾的呻吟和藍澤來來回回的踱步聲。

  「連番請了好幾個大夫都說不好,這些傢伙都是什麼醫術,開些個模稜兩可的方子,誰也不敢打包票,一個個只知道騙診金!」

  藍澤走了一會越發煩躁,乾脆坐到椅上罵人。如瑾不由蹙眉,怕他吵著昏睡的秦氏,低聲阻止道:「您別抱怨了,適才已經吃了一碗藥下去,說不定一會就好。」

  話是這樣說,但看著母親一直緊緊蹙著的眉頭,以及額上從未停過的冷汗,如瑾也知道恐怕境況是不好。拿過帕子給母親擦拭額頭,又掖了掖被子,她跪坐在腳踏上擔憂地陪著。

  藍澤長歎一口氣,心裡又著急又憋悶,只覺近來事事不順。

  好好的立了功進京謝恩,路上就遇到了扮強盜的刺客,然後跟著兩位王爺進京本以為會時來運轉,誰知自從進了城開始,這偌大的京城就沒人搭理他,連以前的一些舊交都刻意避著,讓他隱約感覺有些不妙。偏偏上頭又遲遲不定宣見的時間,害他在外面懸著心奔波打探,回到家裡,秦氏的胎卻又出了問題。

  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盼望有個嫡子已經盼了好多年,家裡藍琨雖是兒子,但終究是個姨娘生的,日後要請旨承爵還得費一番周折,哪有正統嫡子來得爽利。何況就算真的襲了爵,庶子出身的爵爺在公侯圈子裡也未免低人一等,哪怕是被嫡母寄養到名下也不行,那日後襄國侯家豈不更在其他公侯跟前沒面子。

  「怎麼就突然有事了,不是一直好好的……」藍澤越想越煩,坐在那裡長吁短歎。

  如瑾突然想到一事,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出來:「父親,您是否能有法子找宮裡的御醫?」宮裡最重要的就是子嗣,御醫中也頗多擅長保胎之人。

  藍澤擺擺手:「不要想那個了,咱們家又不同於京中那些公侯,和宮裡不熟。」

  「話雖這樣說,但公侯家裡有病請御醫也是常事,父親您且去遞牌子問問看,就算沒熟人,御醫們也不會置之不理。」

  「唉,你不知道……」藍澤說到一半話頭打住,不好將自己難處說出來,改口道,「如今是夜裡,宮裡只有當值的幾個御醫在,人家不一定有工夫來,再說就算來了咱們家,若是期間宮中有事耽誤了,咱們怎麼擔待的起。」

  如瑾不由心中惱火,暗想他這樣推三阻四的做什麼,「父親,母親身子要緊,您只去問一聲又能怎樣,行就行,不行再想別的法子,難道您不著急麼?」

  「我如何不著急!」藍澤也火了。

  父女倆眼看就要發生口角,外頭丫鬟匆匆來報:「侯爺,姑娘,又一位大夫找來了。」

  如瑾忙道:「快請進來。」隨口又問了一句,「是哪家的?」

  丫鬟面色有些古怪:「是……是一位御醫世家出身的先生,但……」

  藍澤喝道:「那還不快請,杵在這裡囉嗦什麼!」

  丫鬟不敢再說別的,忙忙返身出去帶大夫進來。連番的請大夫,如瑾心中焦慮都沒有迴避,這次也不例外,直接站在母親床邊等著大夫近前看診。

  湘簾動處,丫鬟引著一位青衫素帶的年輕男子走進了內室,如瑾舉目看過去,一眼之下,微微有些疑惑。

  來者身材頎長,眉目疏朗,目光溫和如身上青衫質樸的顏色,面帶焦急卻仍不失從容分寸,芝蘭玉樹一般氣韻渾然。

  如瑾只覺得似曾相識,耳邊卻聽得身側碧桃低低驚呼:「凌先生!」

  如瑾這才恍然,怪不得看起來眼熟,那次閨中診病,她於簾櫳半合之際曾見過他的背影。繼而卻又疑惑不已,他不是離開青州去遊歷了麼,怎會出現在京城,還這樣巧被下人們找進家裡來看病……

  年輕男子已經朝著藍澤躬身拜下:「會芝堂凌慎之前來看診。」

  藍澤也是一愣:「請起。會芝堂……你是蔣先生那位徒弟?」

  凌慎之點頭:「正是。恰逢來京探親,不想街上巧遇侯府家人找尋大夫,念及同鄉之誼,毛遂自薦前來盡一分薄力。」

  藍澤仍是疑惑:「你是御醫世家?是哪位御醫,怎地你會在青州……」

  「父親,這些稍後再說不遲,先請凌先生給母親看診要緊。」如瑾見是凌慎之到來,一驚之後便是一喜,焦躁的心緒緩和許多,見父親仍在那裡夾纏不清的磨嘰,忍不住催促。

  藍澤瞅了女兒一眼,又看看凌慎之,卻猛然想起前陣子回青州時偶爾聽過的一些風聲,說是這個凌先生與慣與貴門女眷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忍不住心中不喜,朝如瑾道:「你且去後頭避一避。」

  凌慎之垂下眼睛,面上閃過一絲不屑,靜靜站在一邊。如瑾不由心中起了惱意,先前來過好幾個大夫父親都沒特意囑她避開,此番當著人家面說這樣的話,任誰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轉目一看凌慎之,已知道他明白了,不免愧疚,彎身朝他鄭重福了一福:「勞煩先生費心,家母懷胎卻腹中急痛,但求先生救治,我這裡感激不盡。」言罷轉身走去了屏風之後,母親要緊,她不便在小事上和父親爭執。

  凌慎之磊落一揖還禮,朝藍澤道:「可否看診?」

  藍澤好在還不是糊塗到底,也知道秦氏要緊,其餘先放在一邊過後再說,於是點頭:「蔣先生名遍青州,他的高徒定能解本侯燃眉之急。」

  凌慎之也不去管他那些拿腔作勢,徑直走到秦氏床前錦杌上坐了,一旁孫媽媽搭了薄巾在秦氏手腕,凌慎之垂目診脈,凝眉不語。

  片刻後他朝孫媽媽道:「需觀夫人舌象。」

  孫媽媽打起床簾,和丫鬟一起輕輕抬起秦氏頭部,打開下巴讓他看了。凌慎之點點頭,孫媽媽又將秦氏安頓好,重新放了帳子,說道:「夫人方才有出血,現下止住了,可人仍然昏迷著。」

  凌慎之問:「最近可有腰肢酸軟,下腹墜脹?」

  「腰酸疲累是有的,夫人素來體弱,早年懷著小姐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下腹墜脹卻是沒有。」

  「可過分勞累或受過刺激?」

  「最近幾天是有些累,但先前一路車馬顛簸也是好好的,若說受刺激該是在先前二十日左右的時候,見過刀光受了驚,只當時並無異樣。」孫媽媽想起方才的藥,忙讓丫鬟去外頭拿了方子過來,遞給凌慎之,「這是先前大夫開的安胎藥,剛才夫人喝過一碗,先生看是否妥當?」

  凌慎之接過方子看了看,見是枸杞、紫蘇梗等慣用的安胎藥物,並無錯處,藥量雖然稍嫌猛了一些,但依現在的情況看也不為過,便道:「藥是不錯的,若是我開亦是如此。」

  如瑾在屏風後不禁焦慮道:「母親用完藥物有一陣了,境況並未好轉,先生看看是否能有立竿見影的法子?」

  凌慎之沉吟,想了一會方道:「夫人素日體虛,脈象上皆有反應,中氣不足,難以養元,懷胎時會有困擾是在情理之中。但若似這位媽媽所言,近來並無異常症狀而突然胎漏下血,恐怕還要家中諸位仔細回想今日是否有不妥當的事情,我這裡才好對症施診。立竿見影的法子暫且卻是沒有的,情況如此,恢復起來總要一段時間。」

  孫媽媽努力回想這一天的事,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什麼,最終遲疑道:「可是吃了瓜果的緣故?但也沒敢用冷水湃過,都不是涼的。」

  「這卻也難說,不好下定論。」凌慎之站起身來,「既然方才用過藥,這就等一陣子看看再說,不要重複用其他方子了,以免沖了藥性。可以燉些補血養氣的湯水略微服一些,我去外頭候著,若是有事隨時傳喚。」

  如瑾聞言知道暫無他法,於山水屏風之後福身道謝:「有勞先生。」又叫了丫鬟婆子跟去外頭好生伺候著。

  凌慎之出門,青衫消失在湘簾之後。如瑾從屏風裡面轉出來,坐回秦氏床邊擔憂守著。藍澤在一旁歎氣:「唉,這可怎麼好,請了這麼多大夫都是一個說辭,暫且等著,暫且等著,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您安靜一會吧。」如瑾給母親擦汗,對父親這樣不耐煩的性子感到煩惱,「好歹凌先生還說出個緣故來,先前那些大夫哪個不是支支吾吾的。」

  藍澤歎道:「也不知他頂不頂用,年輕人終究不穩重,要不然哪有那些風言風語,要是他師傅在這裡就好了。」說著又叮囑自家女兒,「這次是你母親病了急亂求醫,以後咱們家還是少沾他,傳出去不好聽,你也和他少說話。」

  如瑾只覺心裡怒氣一層層的往上湧,看看昏睡的母親,勉強壓住,只道:「父親若能請來宮裡的御醫,自有年紀大性子穩的妥當人,何至於還在這裡嗟歎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的。」

  「御醫哪裡那麼好請,私下裡咱們又沒熟人,過明面去請的話,你不知道聖上……」藍澤一衝動差點說出了實情,想想還得在家維持一家之長的尊嚴,趕緊又打住,末了重重哼了一聲。

  「父親別只顧發脾氣,母親如今這樣哪裡經得人吵,您若是不耐煩,自請回房等候消息,左右您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如瑾索性開始趕人,一點情面也不講了。

  藍澤眼睛一瞪,立時就要跟女兒發火,賀姨娘在旁連忙攙住他:「侯爺您別生氣,姑娘年紀小,見太太這樣未免慌了手腳,您可別往心裡去。自家女兒任性,您不擔待誰擔待呢,快隨妾身到那邊房裡歇著,您在外頭奔波一天,這麼晚也累了,且去瞇上一覺如何?」

  小妾低聲軟語安慰著,藍澤心中火氣消了大半,坐在這裡也是煩,便任著賀姨娘攙扶著去了,走到門口還叮囑道:「有了什麼動靜可要趕緊知會我。」

  孫媽媽忙道:「侯爺放心,奴婢一定及時稟報。」

  藍澤去了,屋裡這才算清淨下來,如瑾長長出了一口氣,低頭看見秦氏蒼白憔悴的容顏,不免又是暗自垂淚。

  家中事事紛亂,父親又是這樣的性子,她所能依靠和指望的也只有母親,誰想好好的就出了這樣的事,若真是有個三長兩短,她這一生還有什麼意思。

  「母親,您不會有事的,您別怕,女兒陪著您呢。」她輕聲在母親耳邊低語,輕輕給母親擦去額上冷汗。

  孫媽媽去廚房吩咐人熬湯去了,屋裡靜悄悄的,只有秦氏昏睡中偶爾低吟一兩聲。

  丫鬟隔簾低聲稟報:「姑娘,東院大姑娘來看望太太。」

  如瑾臉色一沉:「讓她回去,母親正睡著,誰也不見。」

  丫鬟應聲去了,不一會又回來:「大姑娘說,聽見這邊事情她們一家都擔心,但二老爺和大少爺不便過來,她特意前來,只盼著能幫上一二。」

  「勞她惦記,替我謝謝她,好生送她回去。」如瑾冷笑。

  丫鬟去了再沒回來稟報,想是藍如璇走了,如瑾憂煩的心緒卻因為她的突然到來而漸漸清醒,坐直了身子,默默看住雕花山水屏風上鑲嵌的珠貝,凝神思索。

  母親這腹痛來得太過突然,突然得蹊蹺,難免不讓人多想。加上凌慎之方才一番陳述,還說「今日是否有不妥當的事情」……如瑾心中一緊。

  想起以前凌慎之幫她點明藥量的事情,如瑾知道他不會隨意亂說,必是言有所指。皺眉片刻,如瑾遣退屋中其他丫鬟,獨叫了碧桃:「去凌先生那邊看看,避開人問問他到底診出了什麼。」

  碧桃見如瑾臉色凝重,不敢怠慢,連忙去了。如瑾坐在床邊等候消息,越等越是不安。恰好孫媽媽從廚房回來,說道:「已經吩咐人煮了荔枝紅棗湯,待煲好就送來。」

  如瑾道:「讓妥當人經手,小心些。」

  「姑娘說的是,自從太太有孕,一應吃食上我都留心著。」孫媽媽點頭應了,順便說起之前的事,「今日小彭氏還要去廚房幫忙備飯,被廚房的人打發出去了,她最近總是巴結著討好奉承,這裡幫忙那裡搭手,不知輕重的,也不看看廚房是什麼地方,能輕易就讓她沾手麼。」

  如瑾卻從中聽出了不妥,問道:「小彭氏今日去過廚房?是進去了,還是沒進去,可碰過什麼東西,都和誰說過什麼?」

  孫媽媽微怔,轉瞬也反應過來,臉色一白,「姑娘是懷疑太太不好和她有關……」心裡也沒底起來,仔細回想方才聽廚房婆子們說的情況,言道,「聽說是她進去要幫手,幾個婆子勸她不聽,纏著人家非要做個菜給主子表忠心,後來還是董姨娘路過將她勸了回去,說是沒碰什麼東西。」

  「董姨娘?怎麼還有她。」如瑾不由蹙眉。

  孫媽媽道:「她平日就愛做些吃食不是,慣常總去廚房要食材,出現在那裡倒也不稀奇。」

  「慣常去廚房也就算了,今日不同往日。」如瑾想了一想,道,「媽媽再去仔細打聽,看看今日董姨娘和小彭氏兩人到底說過什麼,做過什麼。」

  孫媽媽去了。如瑾一邊思量,一邊隨手給母親掖被子,冷不防看見新換過的褥子上又是一片殷紅。

  「母親!」如瑾驚了一跳,連忙掀開被子一角看了看,只見錦褥上已經浸透了。

  「來人,快去叫凌先生!」如瑾連忙喊人。

  須臾碧桃帶著凌慎之進門,凌慎之一看此情也是皺眉,搭手在秦氏腕上探了探,言道:「情況不好,若是一直這樣漏血……恐怕胎兒不能保住,且夫人身體亦會大損。」

  「凌先生!」如瑾焦急萬分,一句話未完已是落下淚來,「但求先生相救!」說罷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

  「使不得。」凌慎之連忙起身避開,低頭看見如瑾清淚滿頰,早已失了當日初見時從容端雅的態度,不免心起惻隱。

  方要開口,外頭藍澤聞訊趕到了,進屋一見女兒跪在地上就是皺眉:「快起來,成何體統!」

  如瑾不理他,只看著凌慎之:「但求先生救我母親和腹中胎兒,無論如何一定要保她們無恙。」

  凌慎之沉吟不語,片刻後看了看藍澤。

  如瑾明白他這是有所顧忌,忙道:「先生有話不妨直言,只要能救母親,怎樣都可。」

  凌慎之溫言道:「小姐起來,容在下細說。」

  如瑾這才讓丫鬟扶起,拭乾眼淚屏息聆聽。凌慎之說道:「如今若是不保胎,任由妊血漏盡再調理夫人,夫人身體會損。若是保胎,亦不是無法,但強行固本對母體和胎兒皆會有傷。到底如何還請侯爺和小姐盡早決斷,照這樣下去,不出一炷香這胎就保不住了。」

  藍澤立刻擰眉:「這還要什麼決斷,自然是要保胎,豈能容妊血漏盡。」

  「這正是要侯爺決斷之處。」凌慎之抱拳一禮,「此狀若想保胎,需用銀針刺穴。」

  藍澤一愣:「刺穴?刺哪裡?」說罷自己也反應過來,連忙道,「刺哪裡都不行,夫人身體豈能容你窺探,出去出去!」又招呼丫鬟,「去叫別的大夫過來!」

  「等等!」如瑾上前吩咐碧桃,「去問問那幾個大夫可有妙法,若沒有,趕緊回來報我。」

  碧桃應聲跑出去,藍澤這裡就問女兒:「你要幹什麼?」如瑾不理他,須臾碧桃跑了回來:「姑娘,幾個大夫都說沒辦法。」

  如瑾立刻朝凌慎之問道:「再問先生一句,若是不保胎,母親有損,若是保胎,母親亦有損?」

  凌慎之道:「正是。但無論如何,恐怕以夫人的身子,以後都是不能再生養了。是以在下看來不若拼著保一保。只一點,孩子若能保住,日後生下來也會體弱,需要好好養護著。」

  「保胎有幾分把握?」

  「六七分。」

  「若施針仍不能保住,可會傷害母親性命?」

  「性命無虞,只會大損。」

  如瑾咬緊嘴唇思量一瞬,最終福身下去:「但請先生施針,只求先生保住母親和胎兒。」

  藍澤被晾在一邊,聞言怒向如瑾:「你你你……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你也給我出去!什麼都不懂只會添亂……」

  如瑾臉色一冷,忍無可忍,轉目吩咐自己幾個丫鬟和孫媽媽:「把侯爺請出去!」

  碧桃幾個和孫媽媽一心向著如瑾,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也不顧什麼主僕尊卑了,依命上前架住藍澤就往出「請」,轉眼拖著藍澤出了內室,氣得藍澤跳腳:「反了反了!來人,快來人,快將這幾個犯上的奴才給本侯拖出去打!」

  屋外聞聲進來幾個丫鬟,一見這情景都嚇了一跳,愣愣看了一瞬,有兩個就要上來動手,如瑾走到外間厲喝:「誰敢動!耽誤了太太保胎,誰動手就杖斃了誰!」

  滿院子僕婢都聚到廊下看動靜,賀姨娘正在外頭吩咐丫鬟們做事,一時趕來不知底細,愣在一邊。董姨娘卻是一直在院子裡,聽出了眉目,此時急慌慌上前,帶著哭腔指揮幾個婆子:「還不快把侯爺救下來,哪裡容得這些婢子撒潑,成何體統……」

  「飛雲,帶人給我捆了她,堵上嘴丟回房裡看住了!」如瑾打斷董姨娘,直接發令。

  飛雲是秦氏跟前除了孫媽媽外第一貼心的,自然也心向自家主子,且早就看董姨娘不順眼,聞言立刻帶了幾個小丫頭上前抱住董姨娘。

  「哎你們……你們做什麼……天哪這是要作反麼?」董姨娘哭起來,奮力在丫鬟懷裡掙。

  如瑾看看場面暫時穩住,轉身回了內室,忙向凌慎之道:「先生請快動手。」

  秦氏床鋪上的血跡越來越大,再也不能耽擱。凌慎之看一眼如瑾焦急的臉,上面還有未曾散去的煞氣,眸光一動,鄭重一揖到地:「必不負小姐所托,還請小姐指個人過來幫手。」

  如瑾轉頭叫回了青蘋:「給先生搭手,一切聽先生吩咐。」

  「是。」青蘋上前,依著凌慎之的話解開了秦氏衣襟,找出一幅細軟紗綾覆在秦氏身上。

  凌慎之從懷中掏出一個青絨布包,打開來,裡面是一列大小不一的纖細銀針。

  如瑾提著心在一旁觀瞧,只見他的手骨節分明,極其乾淨,捏起銀針的時候沉穩有力,神情沉凝而專注。如瑾連呼吸都壓得很輕,生怕驚擾了他。

  這個眉目溫和的男子是她此刻唯一的指望和依賴,她也只能依賴他。

  院子裡仍然有藍澤的怒吼和董姨娘的哭泣,夾雜著下人們嘈雜的嗡嗡聲。如瑾生恐他們分了凌慎之的神,想去外面阻止,卻又擔心母親,一時不敢走開。

  凌慎之似乎感覺到了她的不安,一針下完,抬頭說道:「約要小半個時辰才能行完針,小姐且去,莫讓人進來打斷,另外著人備些熱水進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讓如瑾焦躁的心無端放鬆幾分,歉意朝他勉強笑了笑:「有勞先生。」說罷走出了內室。

  叫了向輝家的去準備熱水,並進去內室搭手幫忙,如瑾轉身來到廊下。

  襄國侯藍澤被碧桃孫媽媽幾個拉住,跳腳罵了一會不見成效,已經喊人去外院找僕役進來幫手了。如瑾出來的時候,幾個持著棍棒的外院小廝正從門口走進來。

  「父親這是要做什麼?母親在裡頭凶險萬分,您卻吵嚷著唯恐天下不亂。」如瑾緩緩走下台階,揚聲相問,「叫了小廝拿棍子進來,是要懲罰奴才,還是要行家法打我?」

  持棍小廝們站到了藍澤身後,抬手幾棍子打開了碧桃等人,將棍子往地上一戳,各個趾高氣昂。藍澤頓時有了底氣,指著碧桃幾個喊道:「給本侯將這些不知尊卑的奴才亂棍打躺下了!」

  幾個小廝就要動手,如瑾冷聲:「我看誰敢!」

  如瑾緊緊盯住幾個小廝,目光猶如三九冰稜,一字一字道:「誰打我的人一棍,我日後還他十棍,今日你們要打就打個痛快,否則日後還有沒有命張狂可說不準了。別忘了,我是堂堂侯府小姐,要你們的命,易如反掌。」

  幾個小廝本就沒見過如瑾幾面,又何曾見過她這樣凶厲的模樣,一時愣怔,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連先前那些裝出來的傲氣也都丟在腦後了。

  藍澤氣得大罵:「反了!你是堂堂侯府小姐,我可是你爹!沒我這個侯爺,哪來你這小姐!你你你簡直無法無天,忤逆犯上,簡直……」簡直了半天沒想出能準確表述怒火的說辭,索性不管了,直接上來就要親自跟如瑾動手。

  「攔住他。」如瑾讓孫媽媽碧桃等人擋在藍澤跟前,然後吩咐道,「蔻兒,去外院找何剛進來,寒芳,到廚房拿幾把刀,挑最鋒利的。」

  兩個丫鬟也被如瑾嚇得不輕,立刻忙忙答應著跑去了,蔻兒腿腳不靈便還險些摔個跟頭。

  藍澤都快氣瘋了,被孫媽媽等人攔住又不得近前,只好在原地跳腳指著女兒大罵:「你你你還要拿刀,你難道想要弒父不成!」

  如瑾冷笑:「女兒不敢。父親您要是對母親還有一點體恤之心,而不是只顧著您堂堂侯爺的面子,就請說話小聲一點,以免擾了母親保胎。」

  「保胎?那叫什麼保胎,簡直是淫……」說到此處藍澤總算還顧忌著院中人多,沒敢將話說明。

  「父親不妨再大聲一點?外院隔得也近,幾位大夫想來都還沒走,您說給他們聽聽,也好讓他們出去說三道四。」

  「你……」藍澤氣結,卻終究沒敢再喊。

  此時蔻兒和寒芳都回來了,蔻兒身後跟著何剛,手上臉上都沾著灰土,想是正在幹什麼重活被臨時打斷。他詫異走到院子裡,看見滿院子丫鬟婆子不便抬頭,只跟藍澤行了個禮,然後朝如瑾道:「不知姑娘叫小的什麼吩咐?」

  何剛就是當日敢朝藍如璇吐口水的僕役,如瑾將他叫到跟前,將寒芳拿來的菜刀提了一把遞到他面前:「太太在裡頭保胎,你替我在這裡守著,若是哪個不知深淺的東西想要近前打擾,不必客氣,只管一刀砍過去。」

  何剛聞言就是一愣,轉瞬看了看院中情形,似乎明白了幾分。

  如瑾看他一眼:「日前見你行事,該是個性情耿直的漢子。只是耿直歸耿直,卻不知你有沒有膽量?」

  何剛濃眉一立,抱拳道:「我膽子不大,但卻有報恩的心。是非黑白暫且不提,姑娘以前保我一次,今日我也保姑娘一次。」

  「好,果然我沒看錯人。」如瑾贊歎一聲,將刀遞給他。

  何剛接了刀反身一站,刀刃向外,直接擋在如瑾身前,「誰敢上來,就嘗嘗往日切菜的刀切在自家脖上是什麼滋味。」

  持棍小廝更是不敢動了,幾個蠢蠢欲動的丫鬟婆子也縮了身。藍澤氣得發抖,顫著指頭數落如瑾:「你竟然……竟然竟然敢行此事!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了,我倒要看看這奴才敢不敢殺了侯爺我!」

  他邁步就朝前衝,碧桃、孫媽媽自是拼命攔著。如瑾道:「且退開,放侯爺過來。」

  碧桃一愣,藍澤順勢就衝了過來,何剛在那裡持刀站著動也不動,鋒利的刀刃被簷上燈籠一照,幽幽閃光。藍澤終是沒敢湊得太靠近,站在幾步之外接著數落:「你有本事就讓奴才砍了我,砍啊!」

  如瑾眼見父親如此相逼,全然不顧母親在內受苦,心中悲憤翻湧,冷冷一笑:「父親大人,女兒自然不敢跟您動手,也不忍心給這僕役招禍,耿直之人自要好好活著,我可不會讓他背負弒主大罪。」

  前頭何剛動容:「姑娘……」

  如瑾不理會他,轉頭從寒芳手中又拿過一把刀,似是剔肉的,長長尖尖抵在自己脖頸,「父親若是再朝前走一步,我這裡以命相拼。保不住母親和她腹中胎兒,我活著亦然無趣,只要父親忍心踩著我屍體進屋,我自不吝將這條命還給父親!」

  「你……」藍澤驚住,瞪大眼睛看向如瑾,像是不認識這個女兒似的。

  如瑾唇邊帶著笑意,可那笑意卻如大燕最北邊冰原上刮過的風,寒冷透骨,看一眼就要被凍住。「你敢,你敢……」藍澤抖著鬍子,朝前邁了一步。

  「啊——」一群丫鬟驚叫起來,寒芳立時就扔下手中剩下的幾把刀跪到地上。

  如瑾脖頸上血色頓現,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刀背,一滴一滴灑落在她繡著披葉蘭的領口。

  「世上最容易的事情就是死了。」如瑾唇邊笑意更深,盯著藍澤,「只需侯爺您再朝前走上一兩步,我手上再用力幾分,藍如瑾這條命就交待在這裡。然後您邁過我的屍體,自去房中阻止母親保胎,一切如您所願。」

  藍澤驚愕地說不出話來,不禁手指在抖,連整個身子都開始發顫,踉蹌著一連向後退了三四步,被地上未曾平整的石板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瑾冷冷看他一眼,嫌惡地別開頭,轉向院中眾人。「誰還要進屋的,且走出來讓我看看。」

  一眾丫鬟婆子紛紛低頭不敢言語,幾個持棍小廝直往後縮。賀姨娘怔怔出聲:「……姑娘你……你、你快把刀放下來……」

  如瑾身後簾響,向輝家的和青蘋一臉焦急走了出來:「姑娘您……您快住手,這可使不得!」

  青蘋彎腰就撿起地上寒芳扔的刀子,抬手抵在自己脖頸,說道:「奴婢替您,姑娘您快放下刀。」

  如瑾轉目看她一眼,笑道:「替我做什麼,誰也不用替,咱們都放下。」

  她將尖刀從脖上拿開,又拉開了青蘋,將刀從她手裡奪了過來扔掉:「進去幫手罷,我沒事,母親要緊。」

  青蘋不敢走開,向輝家的將她拉了回去:「姑娘看來沒事了,侯爺哪敢逼迫太緊,咱們快去伺候太太,太太早好一刻,姑娘就少受一刻罪。」

  如瑾脖上的血還在流著,滴滴答答浸透了淡青色的衣領,夜色下看著猶為驚心。她卻不以為意,低頭將地上幾把刀輕輕踢開,曼聲道:「都散去,該做什麼做什麼,別圍在這裡看熱鬧。」

  圍聚的眾人中,吉祥如意對視一眼,率先帶著老太太跟前的一眾人走了,她們一動,其餘各處的僕婢也都紛紛挪腳,不敢再停在這裡。

  如瑾朝那幾個持棍小廝揚臉:「好生伺候著侯爺去外院休息,內院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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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21 PM

091深夜陰雨

  幾個小廝沒主意,愣愣怔怔杵在當地,都去看藍澤。藍澤比他們更沒主意,坐在地上一直就沒起來,半張著嘴盯著如瑾,彷彿養了十多年的女兒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簷下紅綾燈籠在微風裡輕輕晃著,投下一道道暈紅的光圈,和四面屋中透出的燈光交錯著,將不大的小院照得明亮。如瑾站在房門口青石階邊,藍澤坐在不遠處的地上,父女兩個默默相對,一個吃驚難言,一個不屑多談。

  散去的僕婢們各自做事,卻無一不抽空就朝這邊瞟兩眼,院中氣氛頗為怪異。

  於是,董姨娘突然冒出的哭聲就更顯刺耳。

  「……三姑娘你未免太霸道了些,哪有唆使奴才對父親動手動腳的,還要動刀……這個家可是侯爺的啊,不是你的。你們這些奴才快放開我……」

  如瑾側目看飛雲:「怎麼,我讓堵了她的嘴丟回房裡去,這許久還未做成麼,容得她在此聒噪。」

  飛雲幾人剛才去拽董姨娘,卻不想她看起來嬌弱其實頗為難纏,被她拼命掙扎著半日沒捆成,又夾著藍澤在一邊恐嚇訓斥,幾人也不敢太放肆。待到後來如瑾出門行了這一番事,飛雲幾個更是被嚇呆了,一時忘記手中的差事。

  此時被如瑾一問,飛雲醒悟過來,帶著幾人又趕緊忙活起來,拽的拽、捆的捆,也不顧忌藍澤了,只比方才又用了許多力氣,董姨娘掙扎了幾下只得束手就擒,被捆得結結實實。

  她不免哭得更悲慘:「侯爺……侯爺救救妾身,妾身被奴才如此羞辱,您說句話啊……」

  藍澤猶自坐在地上發愣,聽見她喊,只轉頭看了一眼,似乎還處在震驚過度的迷惘狀態,又愣愣的將頭轉了回去。

  董姨娘急了,見這邊不奏效,改為衝著如瑾喊:「三姑娘,我好歹是你庶母,你怎可……」

  如瑾冷笑一聲打斷她:「就憑你,也配讓我稱一聲『庶母』?」

  揚臉看一眼飛雲,飛雲醒悟,連忙掏帕子堵了董姨娘的嘴,讓她嗚嗚咽咽再說不出話來。如瑾這才接著道:「庶母可不是你自封就能成的,得看看你自己有沒有這個體面、夠不夠這個斤兩。好端端的主子你不願意當,整日陰損抽冷子害人,還敢來我跟前充庶母?若不是念著四妹和三弟,今日在這裡我就替母親打了你,你又能奈我何?」

  董姨娘瞪著眼睛,嗚嗚嗚含糊不清說著什麼,如瑾一揮手:「扔她回房,好好的看住了,別讓她再出來聒噪。」

  飛雲幾個推推搡搡的將董姨娘弄回了廂房,留下兩個人看著,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如瑾轉過頭,無意間卻看見通向前院的小門黑影裡,藍如琦孤身一人靜靜站在那裡,不動不言,恍若一尊雕像,也不知站了多久,看見了多少。看到如瑾望過來,藍如琦輕輕轉身走回了前院,幽魂似的。

  如瑾知道方才處置董姨娘一定傷了她的心,但事急從權,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便丟開手不去管她,又朝那幾個小廝看了看。「你們還不出去,留在這裡等著我親自動手?」

  她手裡帶血的尖刀尚未丟掉,脖子上仍在淌血,這樣冷森森一句話立刻將幾個小廝嚇了一跳。如瑾皺眉指了幾個婆子:「去,將他們轟走。」

  幾個婆子不敢怠慢,紛紛上前推搡著小廝們出去。幾個小廝此時也不似來時那麼氣勢洶洶了,看看地上藍澤不理會,就半推半就地裝作被婆子推了出去。

  於是就只剩藍澤愣在地上坐著,賀姨娘看不像話,趕緊上前扶了他起來,又柔聲勸他暫且離開。藍澤打眼看了看秦氏房中明亮的燈火,又看看房門口持刀而立的女兒,半晌一聲苦笑,長長歎了一口氣。

  「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

  一甩袖子,他連聲哀歎著邁步朝外頭走了。賀姨娘連忙勸慰著跟了上去。

  院中這算暫時清淨了下來。何剛轉頭問:「姑娘?」

  「你且在此守著,暫不要走。」如瑾吩咐丫鬟端了一把椅子堵在房門口,自己坐了上去,手中尖刀仍是不肯放下,是要一直守著。

  碧桃孫媽媽幾個急忙圍過來,細看了看如瑾脖子上的傷口,趕緊打熱水找藥膏忙活著給她清理。「姑娘且忍著點,我把血跡給你擦乾淨了好上藥包紮,會有點疼,你要是忍不住就掐我的胳膊。」孫媽媽輕輕拿了蘸熱水的濕帕子擦拭如瑾脖頸,又拿酒來擦了一遍。

  碰到傷口的時候的確是疼,如瑾卻笑了笑:「有什麼忍不住的,割都割了,還怕上藥?」

  孫媽媽心疼不已:「姑娘以後可別這麼幹了,嚇死人了,你看看這傷口多凶險,要是再往裡……姑娘你可愛惜著點自己罷!」

  「再凶險也險不過母親。」如瑾叮囑幾人,「一會吩咐下去,方才的事不必讓太太知道詳細,免得她又擔心我。」

  幾人答應了,碧桃又忍不住道:「姑娘要是不做這些危險事,太太哪用擔心。」

  「我不做這些,難道任著母親在那裡受苦麼。」如瑾看看前頭何剛持刀挺立的背影,無聲歎了一口氣。

  她能用的人還是太少了,尤其是外院,否則何至於自己以身犯險。

  在青州時,外頭就只有小三子和品霞的表哥,暗暗查探事情還可以,大事上全不頂用。此番上京那兩人卻又未得跟來,要不是路上偶然發現何剛,剛才又讓誰來幫她?

  「好了,姑娘,包上了可別再亂動,好好的養著。」孫媽媽手腳俐落將如瑾脖子纏了幾圈白紗,如瑾抬手摸了摸,不免失笑:「真嚴實,要是冬天正好擋風。」

  孫媽媽幾個想笑卻又是心疼,皆是皺眉。如瑾抬眸看見端水的碧桃,想起方才打發她去做的事還未得結果,便揮手遣散了其他人,獨叫她到跟前低聲細問:「可曾在凌先生那裡打聽到什麼?」

  碧桃看看四周,低語回稟:「先生說,從太太脈象看來,若不是日積月累凝成的病症,就是突然用了與胎有損的東西。」

  如瑾握刀的手緊了幾分。

  日積月累自然不是,母親一直好好的,至於突然用了與胎有損的東西……如瑾將孫媽媽叫到跟前,「這兩日母親都碰過什麼、吃過什麼,您仔仔細細回想一遍,一定不要放過每個細微處,都要一一核實了來路。」

  孫媽媽鄭重點頭,叫了飛雲過來,兩人開始認真回憶。

  如瑾坐在椅上,等候著孫媽媽的結果,也等候著屋中的結果。一番鬧騰已經過去了許久,凌慎之那裡卻依然沒有動靜。院中燈火通明,抬頭看去,天上無星亦無月,從下午起就沉著的烏雲依然掛在那裡,夜風偶爾吹動了燈籠,帶著些微的水氣。

  院子裡是平靜的,雖然經過那樣的鬧劇之後,這份平靜有著人人心知肚明的虛假,但所有人也都自願或被迫地努力維持著。侍立的、做事的、下值休息的,丫鬟婆子們俱都安分守己。東院和前院乃至外院,自然也都是沒有什麼聲音。

  於是如瑾就聽見外面街上更鼓響。一聲接一聲,遠遠的傳近,又漸漸走遠。

  「是子時了。」如瑾回頭看看母親房中依然明亮的燈火,擔憂漸甚。凌慎之說過約要小半個時辰,可是已經一個時辰過去了,怎地還不曾見人出來。

  孫媽媽知道如瑾的擔心,她自己也是擔心,終於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說罷輕手輕腳開了門,掀簾走了進去。

  如瑾不能去,她還得在門口守著。尖刀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她捏在手裡,一刻也不曾放下。

  京城裡的更鼓在每條街上敲著,傳進一家家一戶戶,也傳進皇城正中心高高紅牆圍起來的宮城。宮裡自然也有司夜內侍打響的更鼓,比外面的更穩更沉,多了幾分皇家雍容睥睨的氣度。

  聲音傳進勤政殿中,御前侍立的老太監康保抬了眼皮,看向仍在伏案批折的主子。一身明黃團龍繡袍的皇帝眼睛微微瞇著,飛快瀏覽著每一道奏折,有的嗤笑一聲就丟到一邊,有的卻要捧起來反覆看好久。

  「陛下,子時了,奴才伺候您歇著?」在皇帝又將一道折子扔掉後,稍微停頓的間隙,康保試探著出聲。

  皇帝咳了一聲,康保連忙將案邊溫熱的燕窩粥奉上:「您歇一會。」

  皇帝多年勞於政務,患有咳疾,太醫署想了一些滋補的藥膳藥食,這燕窩粥就是每日必備的東西,補肺養氣最是平和。皇帝接了,兩口飲盡,將碗放在一旁又拿了奏折。卻與適才那些不同,是本藍絨素面的,康保掃了一眼低下頭去,知道這是政奏之外的密報。

  「這藍澤卻也並沒有愚蠢透頂,朕還以為他是個愣頭青。」皇帝掃了折子兩眼,嗤笑丟開。

  康保不敢接口,皇帝卻伸個懶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隨口吩咐道:「罷了,去傳旨,明日一早賜他上朝謝恩。」

  「是。」康保應了,見皇帝有休息的意思,連忙招呼殿中侍立的小內侍們上前伺候,又殷勤稟道,「陛下,雲美人在外候著哪。」

  皇帝一愣,這才想起今晚似乎是召了人過來侍寢,後來看折子一時忘記了。「雲美人……」他想了一下,隨手翻的綠頭牌,當時並未注意到底是誰,此時努力回憶,卻怎麼也記不起來,遂問康保,「她是哪一個?」

  康保賠笑:「是上次選秀入宮的,平臨府一名百戶家出身,您還未曾召見過哪。」皇帝當政多年,三年一選秀,宮中妃嬪無數,有許多都沒有召幸過,眼看著下輪選秀就要開始了,上次選進宮裡的雲美人卻連龍床的邊還未沾過,卻也不是奇事。

  皇帝一笑,不甚在意,只道:「讓她去西殿候著。」

  康保打發小內侍去了,見皇帝心情似乎不錯,笑著湊趣道:「您今兒高興,雲美人算是走了運,總算熬出來了。」

  皇帝看看他:「你怎知她就能熬出來。」

  康保賠笑:「雲美人小家碧玉,興許能入陛下的眼。」

  「呵,你收了人家多少禮,敢在朕跟前下這個保。」皇帝邁步朝西殿那邊走。

  康保連忙跟上告罪:「奴才可不敢做這些事,看陛下高興哄你您幾句開心話罷了。」

  皇帝一笑:「那你還不如去哄襄國侯。」

  康保眼珠一轉明白過來,口中卻道,「襄國侯做了什麼事讓您龍顏大悅?奴才可真要去謝謝他,陛下高興可是奴才心心期盼的。」

  雖然燕朝祖宗定下的規矩,內官不得干政,但皇帝偶爾興之所至也會隨口跟身邊人聊上一兩句,畢竟外臣不似內侍日日隨在跟前,想開個心或者發個牢騷,若還要去宮外傳人進來說,那等人進來,什麼興致也都沒了。

  見康保問起,皇帝知他口風嚴謹,也不隱瞞,就道:「明日他上朝謝恩,朕怎會不悅。」

  康保日日伴駕,大略知道一些底細,也慣會揣摩聖意,遂笑著接口道:「奴才似乎是有點明白了……襄國侯爺越是風光得意,幾位閣老越是看不過眼。」接下來的話他卻識趣沒說,只這些已經讓皇帝誇他了。

  「你很靈透,若是外臣,朕一定讓你入閣輔佐。」

  「陛下謬贊,奴才不過是日日耳濡目染,學一些小機靈罷了,哪裡及得上陛下您一根頭髮絲兒。」康保順勢拍一記,見皇帝有談性,又湊趣相問,「只是這些日子您冷著藍侯爺,怎地突然又要召他上朝了?」

  皇帝笑道:「他這幾日在京中所作所為甚得朕意,今夜他家夫人懷胎凶險,他卻不敢進宮請御醫,如此之良臣,朕怎可不加禮遇。」

  康保呵呵賠笑,說話間已是走到了西殿門外。

  一重重輕紗幔帳逶迤垂地,碧波萬頃燈台上明光點點,瑞腦銷金,甜香欺近,環佩叮咚中鵝蕊宮裝的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俯身跪拜下去,金英翠萼的柔光晃了皇帝的眼。

  「瀲華宮美人雲氏叩謝天恩。初承恩澤,萬乞陛下垂憐。」

  康保看看皇帝臉色,朝著一眾小內侍輕輕招手,無聲退了下去。

  春恩殿內,錦綾紅浪,高天夜幕,鉛雲四合。第一聲悶雷隱約響在天邊的時候,宮牆外數里之遙的長平王府內,絲竹管弦正在徹夜而鳴,蓋過遠天雷音。

  長平王敞著衣襟,以手支頤,斜倚在露天涼棚之內。湘妃榻上枕屏靜立,玉盞清酒微漾波光,幾名少女或撫琴或吹笙,紗衣飛揚,在榻前千嬌百媚地施展技藝。佟秋雁跪在一旁,做的仍是她最拿手的烹茶之事。

  長平王聽著絲竹,半瞇了眼睛,昏昏欲睡。夜風一陣急似一陣,捲過花木竹影,簌簌而響。風裡的水氣越發重了,該是雨落在即。

  「王爺,可要回屋休息,夜裡風雨無定,莫要受涼才是。」佟秋雁捧茶近前,輕聲勸告。

  長平王只接了茶,不理會她的言語,佟秋雁只好靜靜退下。片刻之後,青衣小帽的隨從賀蘭卻匆匆跑進涼棚之前,未待稟報,長平王已經抬眼,揮手召他進來。

  佟秋雁跟在長平王身邊幾月時間,仍是不太習慣他的做派,輕易就讓男僕進內院跑來跑去,一見賀蘭進來,連忙側身稍作迴避。

  長平王對此不以為意,斜睨她一眼不做理會,用目示意賀蘭開口。

  賀蘭壓低了嗓子,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稟道:「襄國侯藍家夫人有胎漏之象,藍澤滿街找大夫,後有青州故舊進內診治,藍澤為此與嫡女衝突,被轟出內院,現下藍夫人情況不明。」

  長平王眉目一挑:「什麼衝突?」

  賀蘭將事情細細回稟一遍,長平王半晌不語,最終笑了笑:「好烈的性子。」又道,「功勳卓著的襄國侯爺竟然滿街找大夫,呵,他不曾遞牌子請御醫麼?」

  「不曾。」

  「他這膽子真是小得可憐。」長平王隨口評價一句,用杯盞敲了敲竹榻,思量片刻,點頭笑道,「行事沒有章程已是無謀,再加上膽小如鼠,父皇的疑心也該淡了。」

  賀蘭皺眉思索,「王爺是說接下來……」

  「接下來該是他襄國侯家風光無限的時候了。」長平王坐直了身子,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隨手丟了玉盞在地,突然歎一口氣,「他越是風光,我越是不能啊。」

  賀蘭沒明白這「不能」是什麼意思,卻也不敢多問,長平王揮手遣退了他:「去吧,藍夫人那裡有了消息只管來報,無論何時。」

  賀蘭躬身而退,須臾轉過廊角不見了。樂伎們一曲奏畢,再開一曲,卻是《關雎》。長平王一皺眉:「都下去。」

  樂聲戛然而止,少女們抱著樂器匆匆退下,不敢多留。佟秋雁乍著膽子試探相問:「王爺您……可是要歇了?」

  長平王狀若未聞,默默盯著涼棚下懸掛的四角流蘇宮燈出神。遠方天際一聲悶雷清晰傳了過來,風捲落紅,雨點滴滴終是灑落在地。

  辟辟啪啪的雨聲響在涼棚頂端,長平王抬頭看了看,和衣倒在榻上。

  「王爺?」佟秋雁開口。

  「你也下去。」

  長平王閉了眼,聽著雨打竹簾稀稀落落,就這麼睡了。

  *     *     *     *     *

  池水胡同藍家小院,第一顆雨點滴落在地的時候,如瑾叫了何剛退回廊下,「別淋雨。」

  何剛感激躬身:「多謝姑娘體恤。」

  「這點事算什麼體恤,好好跟著姑娘做事,以後好處多著呢。」碧桃在一旁說道。

  何剛沒答言,如瑾制止了碧桃,只道:「他不是只看好處的人,否則今夜也不必在這裡了。」

  何剛看看如瑾,又守禮別開了眼,悶聲道:「姑娘慧眼。」

  碧桃朝他皺眉,欲待要教訓他無禮,看了看如瑾臉色,終究沒敢開口。如瑾再一次問道:「什麼時辰了。」

  碧桃掀簾看了看屋中銅漏,回說:「差一刻丑末。」

  「快兩個時辰了。」如瑾盯著屋中燈火,焦慮無比。從凌慎之開始施針已經過去這樣久,卻依然沒有結果,孫媽媽又帶了飛雲進去幫手,還是不頂用麼?簷下辟辟啪啪落著雨,聽在耳中,只讓她更加煩躁。

  「姑娘別著急,凌先生做事有分寸,他說能救就一定能。」碧桃輕聲安慰。

  如瑾怎能不急,看著母親房間的窗子只不出聲。窗欞上是綿延不斷的萬字曲水紋樣,寓意著吉祥不斷,福壽綿長,可也只不過是圖個安慰罷了,若真能延福納吉,為何窗內之事如此凶險難料?

  雨聲淅瀝不停,卻總是稀疏模樣,也不曾下大,更讓人煩悶。如瑾只覺得這場雨纏綿得讓人頭疼,這個夜也是那樣的長,長的讓人以為天永遠不會亮。

  「姑娘!」孫媽媽從屋裡匆匆而出。

  「怎樣?」如瑾聲音發澀。

  「成了!成了!凌先生說可以了!」孫媽媽一臉喜氣,幾句簡短的話聽在如瑾耳中卻如天籟奏鳴。

  她抬腳就朝屋裡衝,進了堂屋卻恍覺自己手中還握著帶血的尖刀,忙忙丟到屋外,提著裙子朝內室跑去。

  「母親!」如瑾撲到床前,秦氏卻仍然閉目未醒,妝花藍錦的繡被蓋在她身上,被子似乎太大了,襯得她那樣瘦小。

  如瑾撫著母親蒼白的臉,轉頭去找凌慎之,「先生,可以了麼?母親她怎地還在昏睡?」

  凌慎之額頭有汗,一襲本是潔淨的青衫沾著血跡,眼窩有些青,下巴上也透著點點鬍茬,顯是累到了極點。然而他的雙眼依舊乾淨澄澈,看住如瑾包著白紗的脖頸,以及她衣領上染了鮮血的披葉蘭,眸底閃過一絲觸動。

  「針已施完,且待上一個時辰,若無有漏血出現,那便是切實保住了。」他溫和作答,又解釋道,「夫人腹痛時候過長,失血疲倦,一時難以醒來,且餵些溫補的湯水給她。我再去開個固本養氣的方子,盡快煎好請夫人服下便是。」

  如瑾感激不盡:「有勞先生。」

  凌慎之道:「小姐以命護母,我做這些又算什麼。」

  他轉身離開內室,如瑾回頭握住秦氏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母親,您好好歇著,什麼事都沒有,女兒陪著您呢。」

  一個時辰……如瑾叫人拿了滴漏進來,親自看著那水滴一點點朝下淌落,緊張而焦慮地等待著。丫鬟們早已拿了染血的被褥下去,秦氏身下鋪著雪裡的新褥子,如瑾每隔一會就輕輕掀開被子去看一看,見沒有血色浸出才能放心。

  湯水和藥汁先後來了,如瑾親自拿著羹匙餵進秦氏口中,秦氏昏睡之中不能自動吞嚥,一碗湯餵下去,灑落的就有大半。如瑾不厭其煩的餵了一口又一口,一邊拿帕子擦拭灑下的湯汁。

  滴漏內水珠又掉了一滴,啪的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如瑾卻第一時間聽到,轉頭看了看,臉上頓現驚喜。

  「一個時辰到了!」她喜極而泣,「孫媽媽你看,一個時辰,母親沒再流血!碧桃快看,青蘋,一個時辰過了呀!」

  「是是是,一個時辰了,姑娘,太太沒事了!」孫媽媽也是老淚縱橫,合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屋中眾人無不欣喜,如瑾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您沒事了,小傢伙也沒事了,咱們一家三口好好的都在這裡呢!母親您睡吧,養足了精神再醒來,女兒陪您。」

  說著又想起了凌慎之,連忙吩咐丫鬟:「快去告訴凌先生母親沒事了,讓他就在西間後閣裡歇著罷,他累了一夜,給他備些湯水飯食,我剛才竟然忘了。」

  兩個丫鬟忙忙而去,須臾卻又進來,稟告道:「姑娘,凌先生走了,奴婢們留不住。他寫了一個方子給姑娘治脖子和臉上的傷痕,說是不留疤的。他說近日都在南街盈門客棧住著,若是有什麼事盡管去找他。」

  如瑾愣住,「走了?這麼快。」

  丫鬟道:「他聽說太太沒事就立刻離開了。」

  如瑾不禁愧疚,這是他避嫌的緣故了。沒想到他這樣細心,還給她留了方子。脖子上的傷也就罷了,她臉上的傷還是當日在客棧遇匪的時候被老太太指甲劃的,到現在已經只剩了一道淡粉色的痕跡,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方子,看了看,她並不太懂藥理,只覺得那墨香撲鼻,字跡雋秀圓潤,似他的人一樣溫和。

  當日在青州家裡時,她曾拿了他寫過的方子模仿筆跡,是為了造那桃色的花箋,本以為已經熟悉了他的運筆,卻不想此時再次看到,才發覺這字裡行間的細致溫潤處,她是學不來的。

  他走得利索,她卻還有一句話未曾問他。

  他該是明知行針之事會有多少忌諱的罷,且如此凶險事容不得半點差錯,若是最終未成,他可有想過該如何收拾,又如何面對或許會出現的,別人對他醫術和德行的指摘,以及,藍澤的怒火。

  襄國侯再不濟也是一朝侯爵,他只不過一介升斗小民,這其中的險要關竅,他是否想得清楚?

  如瑾看向窗外,因著為秦氏防風,所有窗扇都是緊緊合著的。她這樣看去亦看不見什麼,何況人已出了院子,即便開窗也是什麼都看不到的,只徒勞看向院門的方向罷了。

  她對著虛空想起他潤澤乾淨的眸、溫和有力的捏針的手,還有染了血跡的青衫。她有一種錯覺,彷彿那點點血痕像是開在青石牆邊的梅花,是不是唯有他這樣的人,穿了沾血的衣衫也不顯得邋遢。

  如瑾在這裡出神,一個傳信的丫鬟卻近前低聲附耳道:「姑娘,凌先生另外寫了條子,讓姑娘避著人看。」

  丫鬟用身體做擋,避開屋中其他人,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紙條,臉色有些古怪,又忙忙補了一句:「奴婢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

  如瑾疑惑,知道丫鬟是誤會了,卻也懶得解釋什麼,直接拿了紙條過來。

  「侯爺立功一事似有內情,萬請勸其慎重行事。」

  如瑾凝眸看完,臉色沉下去,將紙條緊緊捏在手中揉碎了,碎片也籠於袖內。「下去吧,慎言。」她打發了那丫鬟。

  丫鬟凜然應了,閉緊嘴巴提心吊膽的出了內室。

  「凌先生好像還沒拿診金吧。」碧桃突然想起來。

  如瑾只道:「救命之恩,些許診金怎可報答。」

  雨打窗欞,簌簌浸濕了糊窗的雪紙,一點一點留下灰色的印子。是風轉了方向,吹著雨飄到廊下來了。如瑾突然想起站在簷下的何剛,連忙問:「何剛可走了?」

  「聽說太太無恙,早就走了,他還挺有分寸的,知道不能再內院多留。」孫媽媽道。

  如瑾這才放心,囑咐道:「媽媽抽空去囑咐外頭管事,別苛待他。只要我在一日,他就不能有損。」

  「是,姑娘放心,他這樣護著咱們,咱們怎能讓他因此受牽連。即便是侯爺親自下令責罰,咱們也得保住他。」

  提起藍澤,如瑾皺了皺眉頭,不再多說什麼。

  賀姨娘突然帶著丫鬟匆匆進門,看了秦氏躺在床上,一臉歉意低聲說道:「太太這樣,我未能服侍在側,實在是對不住了。姑娘,太太可是好了?」

  「姨娘不必自責,若無姨娘安撫著父親,還不知又要鬧出什麼事來。」如瑾請她坐,點頭道:「胎兒算是保住了,但要好好養著才行。」

  賀姨娘道:「這就好,這就好,只要能保住胎兒就是萬幸,至於調養,咱們家什麼都不缺,人參燕窩盡著用就是了,還有什麼調養不來的。」

  「姨娘說的是。」如瑾輕輕為母親拂去披在臉頰的幾縷頭髮,坐在床前腳踏上,握著母親的手一直未曾鬆開。

  賀姨娘默默陪坐,不言不語的。過了一會,如瑾抬眼看她:「姨娘此時前來,而沒有陪在父親身邊,可是有話要說?」

  賀姨娘看看床上昏睡的秦氏,欲言又止。如瑾站起身來,輕輕放下了床帳子,「姨娘跟我來。」

  說著走到了外間,賀姨娘跟上,如瑾道:「有什麼話盡管說罷,是不是父親又出了什麼麼蛾子,經了方才那樣的事情,還有什麼事怕我承受不住麼。」

  賀姨娘勉強笑了笑,不好多說藍澤什麼,只輕聲照實說了事情:「剛才外院來了宮裡的人,傳旨讓侯爺上朝謝恩去。」

  如瑾一愣:「上朝謝恩?哪天去?」

  「就是今日早朝。」

  如瑾這才醒悟過來,此時已經是新的一天了。卻又突然想起早朝的時辰,忙問:「難道父親已經走了?」

  賀姨娘點點頭,不免回頭看一眼內室。秦氏那裡狀況不明,藍澤卻不管不顧的上朝去了,而且走時十分歡欣鼓舞的樣子,直讓人幫他查看朝服是否妥當、冠帶是否鮮亮。這等事情連她在一旁看著也是心寒,又怎敢跟如瑾說起。

  如瑾卻似並不曾在這上頭想,似乎已經是習慣了藍澤的作態,只皺眉疑惑道:「宮裡來人傳旨,怎地未曾聽到動靜?」她還記得青州宣旨的時候內院諸人是如何騷動,此時院子小,外院隔得又不遠,怎會安靜的連她都未曾察覺。

  賀姨娘答道:「只是一個小內侍匆匆過來帶了口諭,說完話就走了,是以沒有驚動內院,連外院有些睡著的下人都不曉得呢。」

  「姨娘當時可在一旁?是否看見那傳旨的人臉色如何?」

  賀姨娘想了想,「似乎面色如常,沒見有什麼異色。」

  如瑾搖搖頭,知道自己多此一問。傳旨的內侍雖不是什麼高品太監,但也需歷練一番得了上頭賞識才能接此差事,豈會讓人從臉色上揣摩出什麼內情來,自然都是千篇一律的死板面孔。

  若不是外面陰天下雨,此時已經是初曉天明的時候了,早朝想必已經開始了許久,父親該是已經入朝。

  她想起凌慎之的紙條,又想起父親不肯請御醫的推三阻四,以及來京這些日子一直遲遲未到的聖意,心便漸漸沉了下去。牽連了天家之事總不會有什麼好處,此番功業來得太急太虛幻,若是沒有內情反而怪異了。

  只是這內情到底是什麼,又會給藍家帶來什麼樣的福禍,如瑾緊緊攥著袖子,心裡一點底都沒有。父親入朝會發生什麼呢?

  也許藍家上下所有人裡,也只有她最明白什麼叫天威難測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息之間天地變換。瀲華宮裡那個深秋早晨的血色漸漸瀰漫在心頭,那一次,也是大約這個時辰發生的事情……

  如瑾看向外頭依舊黑沉沉的天空,忐忑不安。

  「姑娘……侯爺不是不惦記太太,臨走時還曾問起,這不還打發我過來伺候。」賀姨娘看如瑾臉色不好,誤會她是為藍澤的涼薄不悅,直接扯了個謊。

  如瑾苦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回內室去了。

  她沒有什麼辦法,唯有等。等母親醒來也是等,等父親那邊傳消息也是等,父母兩人的事她全都插不上手,她只覺自己力量實在微薄得很。

  *     *     *     *     *

  皇城,外宮,天玄殿。

  恰是大朝會的日子,除了每日上朝議政的內閣大臣和幾位重臣之外,文武百官也都悉數到場,京裡只要夠品級的全都冒雨站在殿外廣場,按著文武分列兩邊,依照衙門和品級一個個順次排開。

  夜雨未停,天光不亮,卻沒有一個人抱怨,更無一人撐傘,俱都垂手站著,偌大廣場上黑壓壓一片人,卻是鴉雀無聲。

  百官之外,兩列內侍提著琉璃宮燈伺候在側,照亮一方天地。從高高御階上朝下望去,能看見明晃晃兩道燈火筆直延伸,璀璨奪目,在這飄雨的昏暗之中更顯光亮。

  皇帝站在九龍階最高一層,錦繡龍袍,冕冠高聳,頭頂上是明黃色的蟒龍華蓋,在十二盞大琉璃燈映照之下金光輝煌。

  這種朝會本不是議事用的,只定期讓百官過來感受一下天威,唱禮行禮畢,略微訓幾句話,也就散了。然而今日卻是不同,冗長繁雜的禮節套路走完,唱禮官卻未讓百官散去,而是站在玉階之上又喊了一嗓子:

  「襄國侯入朝覲見——」

  底下一溜隨禮內官跟著高喊,「襄國侯入朝覲見——」

  一聲一聲的通報下去,傳到天玄門外,全套禮服的藍澤精神一振,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走進宮門。

  兩道璀璨琉璃光陣,雨水中肅立的百官,以及遠處明晃晃的那一團光亮,高高在上,卻又似觸手可及。藍澤甫一走進天玄殿外的廣場,就被眼前這樣的場景震撼了。

  也不是未曾入過朝,也不是未曾見過皇帝與百官,但這樣大朝會的陣勢他真是生平第一次見著。久居青州偏遠地界,他知道自己與京城勳貴公卿沒得比,所謂山高皇帝遠的逍遙,那只不過是封疆大吏才能享受的,之於他,就是不能沐浴天恩的困擾。在一個多月之前,他還從未曾想過自己能有這樣光鮮入朝的一天,就算是今晨驟然得了宣召的聖旨,亦是從未在腦海中勾勒過這個陣勢。

  筆直的甬路,這一頭是他,那一頭是皇帝,而甬路兩側所有肅立的百官,所有持燈的內侍,以及所有披甲挺立的軒昂兵衛,全都像是一個個陪襯的擺件,專為襯托他此時的榮耀而設的。藍澤眼圈一紅,加快了腳步,要快一點離遠處那團明黃更近。

  昏暗的天光,飄忽的風雨,他匆匆走著,還要努力讓自己的步伐顯得端方,所以他並不曾注意到百官最前列幾位老臣陰沉的臉色,也未曾注意到御階之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目光。

  官員之前,御階之下,太子與兩位郡王端然而立。

  藍澤經過幾人的時候,太子微微瞇了眼睛,六皇子永安王一如既往溫和含笑,七皇子長平王側目斜視,繼而舉袖掩口,打了一個呵欠。

  永安王唇形不動,聲音低低傳過去:「七弟昨夜又是軟玉笙歌?端穩些,小心父皇看見。」

  長平王輕輕一笑,放了袖子。

  「臣藍澤叩見陛下,祝陛下聖體安康,威加四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前頭藍澤一撩袍子,跪倒在地三叩九拜,大禮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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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22 PM

092無上殊榮

  一下、兩下、三下,三個頭磕下去,再站起身來,再拜,仍是磕頭三次,再站再拜。隆重而冗長的禮儀形式,日日得見聖顏的官吏們是輕易不需要這樣做的,藍澤久未入朝,又是這樣的領功而來,自然要做足了禮數,才顯得出他有多麼忠心恭敬。

  皇帝靜靜站在高台上,袍底山河萬里的波濤繡紋與御階上漢白玉雕琢的九龍連在一起,居高臨下俯視著,直等藍澤將三叩九拜大禮行完,方才輕輕說了一句:「平身。」

  藍澤俯首再拜一次,恭敬道謝,這才提袍起身。雨地濕滑,他鄭重備好的侯爵禮服已是濕了,內裡半條褲腿也都浸滿了地上雨水,風吹過的時候難免濕涼,但他卻並不曾注意,只一心聆聽著御階上九五至尊的金口聖語。

  「襄國侯揭露晉王謀反之秘事,免了一場刀兵禍患,有功於朝,有功於江山社稷,實乃大燕良臣,不愧為忠義之後。」

  皇帝一席話將藍澤說得熱淚盈眶,躬身高聲道:「臣食君祿,忠君事,雖遠離朝堂卻仍不敢忘卻陛下隆恩,無時無刻不懷以身報國之心,但見一點不利於陛下不利於我大燕基業之事,必不敢蒙眼蒙心視作不見,定當捨身報效!區區微功何足掛齒,陛下恩賞,臣受之有愧。」

  皇帝和顏悅色說道:「卿本有功,何談有愧。此番召你來京卻也不為謝恩,實乃多年不曾見你,朕心掛念。」

  「有勞陛下惦念,臣感激涕零。」藍澤將身子彎得更低。

  皇帝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掃視階下百官,掃過前列幾位閣老的時候,幾人俱都低頭。陰雨之中光線晦暗,看不見眾人臉上神色,皇帝卻也不必看清什麼,只要他們低頭俯首也就夠了。

  注視著官吏們,皇帝依舊和藍澤說話:「此番來京,聽說你帶了家人一起?」

  藍澤連忙解釋:「家眷們久居偏遠之地,不曾見過京都繁華,不知我大燕如何風物阜盛,臣順便帶了她們出來見個世面,更為與臣同沐陛下浩蕩天恩。」

  皇帝頷首,笑道:「既然都來了,那就多留一些時候,若是喜歡京都風光,一直住下去亦無妨。只是聽聞你在京中無有宅院,可別委屈了她們。」

  藍澤回稟:「早年先父在城西曾置辦過一處小院,安頓家人倒也便宜,能得沐天恩已是畢生幸事,何談委屈。」

  皇帝道:「你赤膽一片,居於草棚茅舍亦甘之如飴,朕卻不能任由功臣生活寒酸,以免被人笑話了去。昔年晉王在京時的王府仍然空著,朕就賜予了你,日後那便是襄國侯府的產業。」

  輕描淡寫一句話,卻令階下幾位臣子臉色更為難看。兩個老臣抬頭往御階上瞧了一眼,對上皇帝威嚴的目光,抿緊了嘴唇,又都垂下頭去。

  藍澤又驚又喜,腿一彎又跪到了地上:「陛下,這、這……臣不敢……臣受之有愧。」

  「有何不敢,又有何愧?」皇帝揮袖,「不必推脫,下去吧。」

  藍澤叩首謝恩,站起身來的時候仍然覺得恍如做夢。賜了宅院,又有「一直住下去亦無妨」的言語,皇帝這是允許藍家從青州搬來京城了麼?大燕開國百年有餘,卻從未有過京外公侯能被賜住京都的,這是天大的殊榮了!

  更何況晉王出京就藩前,在京裡居住過的王府可是數一數二的華美,滿朝上下沒有不知道的,全京城裡再也找不出比舊日晉王府更好的宅子了,位置又好,占地又廣,屋舍花園精美異常,除了規制上要比宮裡次一等,奢華處絕對遠超皇宮。

  藍澤看了看天,牛毛似的雨星點點飄落,打在他臉上有著些微涼意,可他卻有一種被金餅子砸到的感覺。趕在大朝會的時候入宮謝恩,已經是他未曾想到的殊榮,卻沒想到皇帝還有這樣厚重的賞賜頒下來,藍家終於時來運轉了麼,他藍澤窩囊了前半生,後半生終於就要揚眉吐氣抬頭做人了麼?

  連日以來在京都中處處碰壁的憋屈早已被忘到九霄雲外,此時此刻,藍澤滿心滿眼裡都是快要溢出來的激動和狂喜。賜住京都、奢華宅院,襄國侯府終於立起來了!

  唱禮官高昂的聲音連番又起,大朝會散了,皇帝回宮,文武百官行禮完畢魚貫走出天玄廣場,藍澤卻依然杵在當地未曾挪動半步,似是還未回過神來。

  「襄國侯,恭喜啊。」黃袍玉帶的太子走近前來,朝著藍澤瞇眼一笑。他有著和生母慶貴妃一樣的媚眼,眼角向上挑的太高。這眼睛生在女人臉上是嫵媚的風情,生在男人臉上就稍嫌怪異,太子喜歡瞇著眼笑,看上去更似一隻狐狸。

  藍澤從恍惚中略略回神,看見一身明黃的顏色走近自己,初時還以為是皇帝,著實嚇了一跳。隨後趕緊定了定神,這才發覺來人是太子,滿朝裡除了皇帝之外唯一可穿明黃袍衫的人。

  「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藍澤慌忙跪下見禮。

  太子一抬手,虛扶了他起來:「襄國侯忠義良臣,不必多禮。」

  藍澤十分激動。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和國之儲君在這樣近的距離下相談,比之於方才高高在上的皇帝,這近在咫尺的太子更讓他心裡踏實,驟聞厚賞後如夢似幻的飄忽也因了眼前這道明黃而漸漸落地,天光一點點明亮,藍澤從雲端回了人間。

  「昔日晉王的府第可是好宅子,稱一聲美輪美奐也不為過,襄國侯得父皇如此看重,孤心甚慰。」太子又笑。

  「皇家天恩浩蕩,微臣無以為報,唯有肝腦塗地,全心效忠陛下與太子!」

  太子揮揮手:「好了,襄國侯忠心孤與父皇皆是明了,雨落未停,侯爺請去,莫站在這裡淋雨了。」

  太子轉身而去,藍澤躬身相送:「殿下萬安。」

  六皇子與長平王站在不遠處閒聊,偶爾轉目看這邊一眼,六皇子調侃:「父皇和皇兄如此看重襄國侯爺,七弟若是對他家侄女有意,不妨求上一求,讓父皇賜個婚豈不是好?」

  長平王負手而立,笑得意味深長:「六哥這就不懂了。」

  六皇子笑道:「有何道理?願聞其詳。」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市井所言誠不欺人,娶回家裡有什麼好,偶爾見上一面,調笑兩句,那才是妙。」

  六皇子忍俊不禁:「七弟哪裡學來的村言粗語,若被父皇聽了,又該一頓好訓。」

  「六哥不覺此話甚為精道麼?」長平王側目。

  六皇子道:「罷了罷了,不說他家,只是你年紀不小,該早日上心婚事才行。」

  長平王灑脫一笑:「這卻不用你我上心,一切自有父皇母后做主,指了誰來,我娶回去便是。」

  兩人並肩出了宮門,各自登車,朝王府而去。

  *     *     *     *     *

  藍澤尚未回到家中,已有跟隨的小廝趕前來報,未曾進門就扯著嗓子在胡同裡喊:「皇上嘉許厚賞,賜侯爺居住京都,賜住京都——」

  池水胡同並非藍府一家,尚有幾個富戶住著,這些天來已經見識了藍家的排場,和藍家下人們也有些許摩擦。京中本鄉本土的人家在胡同裡住的好好的,突然來了一大群人擠進來不說,偏偏還是一位侯爵,底下頗有趾高氣昂仗勢欺人的奴才,短短幾天時間已經因了一些小事屢起爭執。

  能在池水胡同裡居住的也都不是一般富戶,七拐八拐的多少和官場上有些聯繫,略略聽到一些風聲,自都約束著下人們忍住,不要跟藍家正面衝撞。此時滿胡同裡喊著襄國侯被賜住京都,這些人家聽見無不大感晦氣,嗟歎難道以後就要這麼受氣下去?倒是有一兩家還算清醒,醒過神來,想起若是聖旨賜住京都,定然不會久居在池水胡同這樣的地方,怕是很快就要搬家了,於是又是歡欣非常。

  消息傳進內院的時候,秦氏仍舊昏睡著未曾醒來,如瑾守在床邊擔憂陪伴,猛然聽了此信,先是愣了片刻,隨後長出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心情頓時鬆了下去,身子一晃,差點摔下錦凳。

  「哎,姑娘!」碧桃站在身後連忙扶住,「您這是累壞了吧?一夜未睡,先去歇歇好不好?」

  如瑾穩住身子定了定神,擺手道:「無妨,無妨,誰回來傳的信,叫進來我要問話。」

  丫鬟匆匆而去,須臾卻又回來:「姑娘,傳信回來的人領了老太太的賞錢,又回去接侯爺了,一時傳不進來。」

  「領了賞錢就走?」如瑾蹙眉,外院的人越發不像話了,父親也不知約束管教,問道,「祖母那裡神志不清,怎麼還能賞銀子。」

  丫鬟也是一臉疑惑:「奴婢不知,只聽說老太太十分高興,一聽信就賞了下去,賞的不是銅錢、不是銀子,是幾個小金裸子。」

  「金裸子?」如瑾訝然。金裸子哪裡是打賞下人的東西,都是家裡日常鑄了用作小輩見面禮壓歲錢之類,報個信就給奴才賞金子,這成什麼了。

  「祖母現今在做什麼?」

  丫鬟搖頭:「沒做什麼,奴婢路過的時候聽見她在屋裡跟丫鬟說話,似乎很是高興。」

  老太太自從受驚之後就沒怎麼說過話,多是人家跟她說一大通,她回上一兩個字,現今竟然因為下人傳進來的消息自主說起話來,可見這消息於她是有多重要,簡直比靈丹妙藥還管用。

  如瑾聽了丫鬟的話,不太放心祖母的身體,怕她興奮太過傷了精神,欲待去看個究竟,可轉頭一看臥床不醒的母親,皺了皺眉,終究沒動彈,只打發了青蘋帶人去前院看動靜伺候。

  秦氏在床上躺著,如瑾握著她的手,靜靜思量。

  她一直擔心父親上朝會有什麼變故,此時聽見恩賞的旨意,算是暫時能放下心來,但所謂「賜住京都」,到底是怎麼個賜住法呢?小廝傳回來的話不清不楚,她沒能細問,未免著急想知道究竟。

  孫媽媽在一旁歎道:「又得恩賞,總算是個好消息,希望太太能早點醒來罷,讓她也高興高興。」

  碧桃拍著胸口念佛:「上次得了恩賞風光進京,路上卻出了事,這次千萬不要再有別的差池才好。」

  孫媽媽嗔怪:「說什麼呢,還不住嘴。」

  碧桃驚覺失言,連忙跟如瑾告罪。如瑾搖手止住她,卻也被她無心的言語勾起了隱約不安。上次功勳封賞已是虛幻凶險,進京才幾天卻又得了恩賞,越發顯得不真實。

  沒過多久藍澤回來了,帶回來的隨從盡皆喜氣洋洋,外院頓時沸騰起來。小彭氏接了藍澤進房,替他脫下禮服更換了家常衣服,殷勤遞帕端茶的服侍著,然後請藍澤榻上坐了,蹲身下去恭恭敬敬道喜。

  「起來起來。」藍澤笑容滿臉,親自伸手攙起了侍婢。

  小彭氏眼波一動,順勢貼在藍澤懷中,軟語輕聲:「侯爺得了這樣的賞賜,奴婢也能跟著您一起領略京中繁華了,侯爺大喜,奴婢可要沾沾喜氣。」

  藍澤哈哈笑著:「本侯自然有賞。去,西間箱子裡有個檀木匣子,裡頭那套頭面都是你的。」

  「真的?」小彭氏眼睛一亮,「侯爺可別後悔,那匣子奴婢知道,可是赤金鑲翠的一整套釵環,今日侯爺賞了,明日若是心疼要回去奴婢可不依。」

  藍澤大手一揮:「拿去,本侯怎會心疼些許東釵環,日後有的是好東西。」

  小彭氏歡歡喜喜道謝,看藍澤興致好,略略偏頭,婉轉歎息了一聲,「今日侯爺這樣殊榮,若是奴婢的孩兒還在……也能跟著侯爺一起高興了……」

  提起失掉的胎兒,藍澤有些不自在。他雖然看重孩子,但終究是侍婢懷的,又未成形就沒了,有秦氏懷胎在後,他也就沒怎麼在意,反倒還覺得小彭氏後來的行事丟了他的臉,這些日子對小彭氏很冷淡。今日是興致好,小彭氏又是女眷裡第一個迎接的,他才給她幾分好臉,不想她卻冷不丁提起這個。

  「說那些沒用的作甚。」藍澤臉色一暗,放開小彭氏,轉身走到一邊。

  小彭氏嚇了一跳,連忙笑道:「侯爺,奴婢一時糊塗您可別生氣,大喜的日子別為奴婢壞了心情。奴婢再也不提了還不行,日後好好服侍侯爺,再給您懷上三男兩女的還不容易。您歇著,奴婢這就去拿那套赤金頭面,戴好了給您看。」

  藍澤這才轉圜,揮手道:「去吧,不必過來了,我有事情要忙。」說罷就到案邊拿了筆,小彭氏連忙上去磨好墨伺候妥當,這才輕輕退了出去。

  藍澤在紙上奮筆疾書,須臾寫好一封書信,用封裝了,壓了火漆,將一個貼身隨從叫了進來:「著人快馬去青州送信,早讓佟太守知道喜訊。」

  隨從接信而去,賀姨娘進屋來,率先到了喜,又稟道:「太太已經沒事了,胎兒無恙,只是尚未醒來,需要好好調理。」

  藍澤眉頭一皺:「那個凌慎之走了?」

  「早已走了,其他幾個大夫也都散了。」

  「無知小兒,莽撞非為!」藍澤重重哼了一聲,「這等下作東西,就該趕他出京城,青州也不能讓他再待。」

  賀姨娘忙勸:「侯爺,好歹他算是救了太太和孩子一命,功過相抵,您大人大量就別跟他一般見識了,由他去吧。」

  藍澤終究覺得甚為丟臉,擰眉想了半日,想起之前聽說凌慎之是御醫世家的出身,倒也有所顧忌,不敢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情,最後一拍桌子喊人:「去,問問是誰領了凌慎之進來,把那不懂事的奴才轟出府去,再不許進我藍家的門!」

  賀姨娘一見此景,也不敢提讓他進內探視秦氏的事了,略略說了一會就告辭離去。

  回到內院見了如瑾,將她和下人們打聽到的詳細情況說了,如瑾不由愣住:「怎麼,賞賜了晉王舊宅給我家?」

  「是呢,」賀姨娘道,「侯爺十分高興,方才一回來就已經吩咐了下人收拾東西,說要擇吉日搬過去,讓我進來幫著太太收拾內院箱籠呢。」

  荒唐!如瑾心頭電光一閃,終於算是稍微摸清了事情脈絡。

  父親告發晉王,皇帝就恩賜他興師動眾的進京謝恩,父親上朝謝恩,皇帝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賞了晉王的豪宅,還特旨賜住京都。這樣隆重的恩賞,破格的殊榮,難道是皇帝拿了父親做擋箭牌,要轉移旁人視線……將一切都推在父親頭上,人家就不會總盯著皇帝指責他為帝不仁,藉口誅殺親弟。而父親越是光鮮耀眼,就越是能吸引別人的仇視,替皇帝轉移不滿……

  當日進京謝恩已招來晉王餘孽血拼復仇,若是再占了人家舊宅,以後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如瑾思量半晌,越發覺得自己所料不錯,不然這頗有些怪誕的恩賞又該作何解釋?

  須知古今富貴寵臣,無不是外面光鮮,內裡如履薄冰如行利刃,稍微行差踏錯就會引來傾覆之罪,更何況父親所受的恩寵更是虛無縹緲、無根無基,來的突然,恐怕日後也會去的容易。今日越是興高采烈,日後跌下來越是痛徹心扉。她這一生所求,不過是一家人安安穩穩和美度日,所謂隆恩盛寵,要來又有何用?

  「不行,我們不能搬去晉王舊宅。」如瑾站了起來。

  「為何?姑娘……不管侯爺如何,這恩賞總歸是個喜事。」賀姨娘不明白,欲待要勸,如瑾已經匆匆出門。

  「我去見父親,姨娘幫忙看顧母親。」

  如瑾快步朝外院而去,唬得碧桃連忙叫小丫鬟跑出去先讓外院僕役迴避。走過穿堂去外院的時候,恰逢藍泯迎頭進來,當面對上,如瑾不得不站住行禮。「叔父從外頭剛回來?一大早出去散步麼?」

  藍泯臉上帶著鬱悶之氣,還有幾分嫌惡,猛然撞上如瑾,這些情緒都未曾來得及收回,僵在臉上凝了一瞬才硬生生收了,換上一副和藹的笑臉上來,「三丫頭怎麼走出內院了,侯府閨閣小姐可要謹守禮儀才是。」

  如瑾還他一笑:「不勞叔父掛心。」

  藍泯笑容微滯,咳嗽一聲,轉身往東院去了,如瑾抬腳進了外院後門,也不理他。藍泯這番作態不用問也知道,定是貼過去跟父親道喜卻又吃了癟。近日來父親一直對藍泯冷冷淡淡的,是心裡起了忌諱的緣故,待到回青州查事的僕役回來,也許就是徹底決裂的時候了。

  此時如瑾顧不得在這上頭多想,匆忙進了外院父親的書房。院中小廝僕役們早都避開了,如瑾進屋的時候,藍澤正對著一張尺寸頗大的卷軸觀賞,笑瞇瞇的。

  「你怎麼來了?」見到如瑾進來,藍澤一愣,放下卷軸。目光落到如瑾白紗包裹的脖頸上,立時想起昨夜那番讓他倍感憋氣的對峙,臉上笑容就沉了下去。

  如瑾隨意掃了一眼案上卷軸,見是一幅十分精細的工筆畫,山石嶙峋,花木繁茂,亭台樓閣配上小橋流水,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富貴,正是一張華彩園林圖。以前她也偶爾聽過一兩句,說是晉王在京中舊宅十分奢華,聯想起今日的旨意,不禁問道:「這畫上可是京都晉王府?」

  藍澤餘怒未消,硬邦邦道:「是又怎樣?你此番怎地不帶刀來!」

  「父親!」如瑾眼神一冷,「父親見我第一句話不是問母親如何、胎兒如何,卻只顧著質問前事?」

  「你母親有你這樣的好女兒護著,還用的著我問?」藍澤一甩袖子,側開身去。

  如瑾欲待再說,想了想,忍了下去,也不屑再在這事上糾纏什麼,只道:「我此來不為別事,之前如何暫且不提,只想勸父親一句話,晉王府我們不能要,更不能住進去,如今恩也謝過了,京中再無別事可耽擱,早日離京回青州是為妥當。」

  藍澤立目,怒斥道:「這是什麼混帳話!我怎地就養了你這樣不識好歹的女兒,真是家門不幸!」

  「父親只顧重振家門,可卻有沒有想過,這一番功業恩賞到底源自何處,是否能踏實享用?朝堂官場上本就福禍難料,位置越高,越有凶險,父親您可曾仔細權衡考量過一切?」

  「朝堂之事那容得你置喙!」藍澤指著女兒,「一個閨閣女子不知禮儀分寸,家中大鬧還不夠,卻又想來左右外間大事,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如瑾灰心失望到了極點,父親一句不聽,只是剛愎自用一意孤行,滿腦子都是功名利祿,哪有半分冷靜之心。

  「父親,您認真想一想,皇上為什麼要特旨您進京謝恩,為何要賞賜宅院、賜住京都?賞宅子就罷了,卻為何單單指了晉王舊宅給您,這不是明著將您放在火上烤。」如瑾苦口婆心,耐著性子苦勸,「您當日怎麼發現的晉王謀反,可是和佟太守有關?佟太守又存了什麼樣的心思您可知道?這樣不踏實的功業我們不要也罷,一家人妥善在青州待著有什麼不好。」

  「婦人之見,頑童劣語。」藍澤八個字評價。

  「父親,天家事我們不能沾,皇上和藩王之間的恩怨您捲進去作甚,須知……」

  「住嘴,出去!」藍澤甩手扔了一個硯台下來,砰得一聲,點點新墨潑濺出來,染了如瑾一頭一身,「此番正是藍家憑風直上之時,門楣重光指日可待,豈容你一個黃毛丫頭攪擾運勢,給我出去!以後沒有我的吩咐,你不許出內院半步!」

  藍澤甩袖進了內室,因為動作過大,牽動了左肩上未曾癒合的傷口,疼得一咧嘴。

  如瑾盯著內室緊合的湘簾沉默半晌,閉了閉眼,轉身出門。

  「姑娘您沒事吧?」碧桃候在外頭,屋中爭執聽了隻言片語,眼見如瑾一身墨跡走出來,忙掏了帕子給主子擦臉。

  如瑾偏頭躲過,揮手止住了她,一聲不吭往回走。新添墨跡夾著夜來沾染的血痕,將她一身青裙染得斑斑點點。時辰不早,天光依然昏暗,灰濛濛的蒼穹飄下牛毛細雨,濕了她纖瘦肩頭。

  緩步走回內院,轉過影壁就看見藍老太太站在屋簷下,正一臉急切朝外張望。

  「祖母您怎麼出屋了,下著雨呢,快回去。」如瑾愣了一下,收起思緒,迎上去攙扶老人家。

  吉祥如意站在一旁,說道:「老太太等著侯爺進來呢,左等右等不見人,這就非要出來看,奴婢們苦勸不住。」

  屋簷狹窄,又是斜風吹雨,老太太的妝花錦襖都淋濕了,她自己卻渾然未覺,見到如瑾過來只是問:「你父親呢,怎麼還不進來跟我說話,他得了厚賞應該快來報喜的。」

  如瑾看著祖母花白的鬢髮,略顯呆滯卻充滿急切的眼睛,心裡一酸:「您且進屋去等,父親剛得了賞賜,外頭有許多事要忙呢,脫不開身進來。」

  「噢,是了是了,他該是很忙,我知道。」老太太恍然大悟,不住念叨著,「當年老侯爺還爵的時候也是這麼忙亂,整日不能沾家的,如今賜住京城這等榮耀,跟還爵也差不多了,我真糊塗,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如瑾愕然看向吉祥如意,自從客棧受驚之後,她還從未見祖母這麼利索說過話。

  兩個丫鬟也是苦笑,吉祥道:「三姑娘不知道,奴婢們也是吃了一驚。適才那小廝匆匆跑進來報信,奴婢們還要教訓他不知深淺驚了老太太呢,誰想老太太一聽信兒立時就清醒了,張嘴就說了一大通話,吩咐賞金裸子,還清清楚楚記著裸子的花樣,那可是去歲臘月時候鑄的玩意,老太太竟然記得。」

  「快去請個大夫來給祖母瞧瞧。」如瑾吩咐底下婆子,不知該喜該憂,又擔心祖母突然的清醒對身體有損,眼見著老人家一臉歡喜,不忍潑她冷水,只柔聲勸道:「祖母隨孫女進屋等著可好?您不能淋雨,而且咱們需得商量商量,該置辦什麼酒席給父親慶賀,該給下人們打賞什麼,這一切都得您拿主意呢。」

  一句話提醒了藍老太太,她立刻頓足:「哎呀,我真是老糊塗,光顧著歡喜了,竟然忘了這個,快來,我們好好商量商量。」

  老太太拉著如瑾走回屋中,坐下就開始絮絮叨叨地盤算,說此番帶來的廚娘不夠,置辦不出好席面,需得在京城有名的酒樓花錢買回來幾桌,於是就開始品評各家酒樓的招牌酒菜,說了一會,卻又想了想,皺眉道:「不行,我離開京城好些年了,提的都是些老古董,也不知如今哪家最好,還得派人出去好好打聽才行。」

  如瑾知道祖母這是打心眼裡高興,必是以為家族從此就要光耀崛起。原來這麼多年來,心心念念想著光耀門楣的不只父親一個,祖母也是著了心魔。於父親她還能逆耳苦勸,祖母這裡卻不能說什麼重話了,老人家癡愣了許久好容易有所轉圜,她不敢刺激,只順著祖母的話頭應承著。

  一時就有丫鬟進來附耳稟報:「姑娘,太太醒了。」

  如瑾驚喜非常,連忙打斷老太太冗長的絮叨:「祖母您且細細思量著,想出了什麼就讓青蘋給您記下來,她略略能寫幾個字。孫女去後頭看看,那邊還有事呢。」

  藍老太太點頭:「對了,是要記下來,不然一會說忘了。你有事就去吧,在這裡也幫不上我。」然後就招呼吉祥拿紙筆,又拉了青蘋過去寫字,竟是不理如瑾了。

  如瑾歎口氣,知道祖母此番清醒並不是真的恢復神智,叮囑了吉祥如意好生看顧著,這才起身出門。到了後院正房裡,秦氏果然是醒了,只是還不能起床,躺在那裡依舊十分虛弱。

  「母親。」如瑾上前喚了一聲,眼裡滾下淚來。

  秦氏一眼看見女兒脖子上的白紗,虛弱張口相問:「你怎麼了。」

  她聲音很低,是沒有力氣說話的緣故,如瑾跪坐在床邊腳踏上,握了她的手道:「沒事,不小心摔跤擦破了一點皮,過幾天就好了。母親您肚子還疼麼?」

  「不疼。」秦氏注視了女兒脖子半晌,沒再多問。

  「不疼就好。」如瑾將臉貼在母親手心,輕輕蹭著,「胎兒也保住了,您好好養著身體,日後給我生個弟弟或妹妹作伴。」

  秦氏笑了笑。丫鬟端上湯藥來,如瑾親手餵著母親喝了,又服侍著讓她吃了些飯食。秦氏身體極度虛弱,吃了一點東西就很疲累,於是如瑾陪著她輕聲說話,過了一會,秦氏便昏沉沉睡著了。

  如瑾給母親蓋好被子,一顆心終於是放了下來,輕輕吐了一口氣。

  「姑娘您也去睡吧,累了整整一宿,眼看著又過去半日了,總這麼熬著身體受不住。」碧桃輕聲勸道。

  孫媽媽也道:「姑娘要養好精神才行,太太這樣子短時間內都不能理事了,家裡都得指望姑娘呢,你可得好好愛惜自己。」

  如瑾沒做聲,只悄悄示意孫媽媽跟她出去。到了西間後閣子裡,避開了眾人,如瑾才道:「媽媽可曾想起或查出了什麼,母親已經安穩,該是我們思量別事的時候了。」

  孫媽媽勸道:「姑娘先去睡一覺,什麼事都不能熬壞了身子。」

  「不行,眼看著外頭不穩,內宅裡須要快刀亂麻。」如瑾眼中有著隔夜的血絲,目光卻十分堅定,「媽媽有什麼盡快告訴我,不然我是無論如何都睡不安穩的。」

  孫媽媽眼見她如此,略略躊躇一瞬,終是皺眉將事情說了出來:「我和飛雲仔細想過,這兩日太太的吃食用物都無異處,唯有一樣是昨晚疏忽了,忘記叮囑廚房的人,結果董姨娘做的菱粉糕上了晚飯的桌子,若說異常,就是這一樣了。」

  如瑾眉頭一凝:「可查清了?」

  「未曾查清,那些糕點飯時已經用盡,沒剩下一塊。」

  如瑾仔細想了一想,昨日晚飯時卻是有盤菱粉糕,她也吃了一塊,味道還不錯,甜甜軟軟的很是合口,記得母親也吃過,卻未曾想到原是董姨娘做的。這位姨娘日常就愛做些小點心,府裡上上下下的早已習慣了,想是廚房的人一時沒在意,徑直端了上去。若真是她動了什麼手腳,此時糕點已無,又去哪裡查證。

  孫媽媽道:「董姨娘還在房裡捆著呢,要不要去審她?」

  「慢著,父親在家,我們又無實在的物證,不可魯莽。」如瑾想了想,道,「唯有在廚房的人身上下些功夫了,希望渺茫,也只能一試。若是試不出來,就只當是殺殺風氣。」

  很快,廚房上上下下十個丫鬟婆子全都被叫在一起,關在廚房後頭的灶房裡。孫媽媽肅著臉,帶了幾個手持棍棒的粗大婆子,進去朝眾人道:「太太吃壞了東西,險些胎兒不保,你們這些人都難辭其咎。從今日起,就要殺殺你們憊懶懈怠的風氣,好好整頓一番!」

  十個人俱都戰戰兢兢,紛紛求告:「媽媽,奴婢們可都是勤謹幹活的,不敢懈怠傷了主子們啊……」

  「你們慣常偷奸耍滑,克扣採買,貪剝吃食,以為誰不知道麼,只是日常沒空來管你們,此番定是不能輕饒了。今日給你們一個機會,誰日常做過什麼不妥當的事,趁早自己說出來,不然若查到你們頭上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當下就有一個婆子站出來認罪:「奴婢曾經拿過一籃子雞蛋回家,坦白出來,只求媽媽饒恕。」

  孫媽媽一揮手讓她走到一邊:「認了就好,以後改了便是,既往不咎。」

  婆子歡喜道謝,退到一邊。其餘人不知道她是事先被孫媽媽囑咐好的,見她認錯無事,紛紛都認了起來,這個說拿過米麵,那個說會同採買報過虛錢,除了零星兩三個什麼都沒認,其他人全都說出了以往錯處。

  孫媽媽將認錯的人劃到一邊,留下持棍的婆子看守,自己先出去了。回到房中就有小丫鬟來報:「媽媽,廚房一應人等的住處都搜檢過,米麵糧油贓物不少,都是她們來京這幾天盤剝偷拿的,也真本事,才幾天就藏了那麼多東西。」

  「可有菱粉糕?」孫媽媽暫且不理會這個,只問關鍵處。

  「有!」小丫鬟轉身端了一盤點心進來,「在高英屋裡搜到的。」

  孫媽媽驚喜不已,拿過來一看正和昨晚飯桌上的點心一樣,連忙接過來進去後閣給如瑾看。

  如瑾立刻說:「包了出去,著人悄悄去盈門客棧找凌先生。」

  孫媽媽去吩咐了,轉而回來感歎:「還是姑娘有法子,竟真能從廚房人那裡查出來。」

  如瑾道:「媽媽想必也知道,日常備飯她們慣會私藏偷拿一些回去,有時候最好的那份誰都吃不著,沒出廚房就被她們截下了,端上來的都是她們挑剩下的。」

  「誰說不是。這些年她們奸猾慣了,太太接權之後管了幾次還稍微好些,只是時候短,還未有精力徹底管過來。」孫媽媽道,「也幸虧沒管過來,不然她們都不敢藏私了,今日這菱粉糕卻又找誰去拿。」

  約略半個時辰之後,去盈門客棧的人回來傳了信,說是凌慎之已經查過糕點。

  「怎樣?」如瑾提心問道。

  孫媽媽一臉怒色:「裡面真是加了東西的,先生說有碎骨子摻在裡頭。」

  「那是什麼?」

  「是一種催產墮胎的藥物,性味寒涼,最是對孕婦不利。」孫媽媽氣憤,「這個惡毒婦人,菱粉本就是涼性東西,再摻了催產藥物在裡頭,做成的糕點可不就是一劑墮胎藥麼!怪道昨日飯時她總給侯爺夾糕點吃,就是要讓人都吃完了,好不留下罪證。老天有眼,廚房藏私的奴才竟然幫了我們!」

  如瑾沉默不語,只緊緊握了拳。

  早就已經疑心事有蹊蹺,現今聽了結果,她反而並不激動了,甚至連氣憤都只是一點而已。這些人本就處處圖謀,還有什麼好氣的,有那生氣的工夫,還不如當機立斷快些處置了她們,免得日後再生波折。

  「我這就去董姨娘那邊,將點心都摔給她,讓她自己吃下去!」孫媽媽抱著點心就要出門。

  「且慢。」如瑾出聲攔住,緩緩靠了椅背,眸光一寸寸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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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22 PM

093刁奴生事

  「姑娘?」孫媽媽停住腳步,瞅了瞅外院方向,「姑娘可是顧忌侯爺?出了這樣的事侯爺也不會保她。」

  如瑾搖一搖頭,沉吟片刻,臉上換了一副漠然的神色:「我不是在顧忌父親。我只是在想,想著如何才能藉了這事,多牽扯一些人進來。」

  「多牽扯人……」孫媽媽有些吃驚,被如瑾臉上冰冷的顏色和言語裡不帶一絲溫度的鋒利嚇了一跳。她也曾見過如瑾冷然的樣子,尤其是在昨夜,如瑾提著刀割傷自己脖頸時,渾身的寒氣和森然亦將她震撼。

  但是全都不及這一刻,少女清麗的容顏冷到了極致,似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有著操縱浮生生死的冷漠。孫媽媽忽然感覺所處的後閣太過逼仄、光線太過陰暗,讓人十分壓抑。

  「……姑娘,你是想到了什麼?」孫媽媽忐忑地問著。

  「宜早不宜晚,外頭有父親莽撞,內裡有小人猖狂,不能再拖了。」如瑾語氣堅定。

  「姑娘想怎麼做?」

  如瑾看了看被孫媽媽抱在懷中的糕點,緩緩道,「糕點且放下,將董姨娘鬆了綁,請來見我。」

  孫媽媽注意到如瑾的用詞,「請」,雖然不太明白她的用意,但還是立刻答應著,將糕點放在桌上,轉身出去了。

  外頭天光昏暗,後閣裡更是幽黑一片,又沒有點燈,一桌一椅都是烏沉沉的影。如瑾坐在椅上,彷彿也要化進這一片了無生氣的黑影裡,成了其中的一個。孫媽媽去了很久,如瑾卻一直保持著端坐的狀態,眸光清明,不動如松。

  終於,董姨娘來了,卻不是依著如瑾的吩咐被「請」來的,而是依然捆著繩子,嘴裡也塞著巾帕,由兩個丫鬟推著進來,孫媽媽在後等於押送。

  踏進後閣的時候,董姨娘似是不習慣這裡的幽暗,愣了一下才看清椅上端坐的如瑾,然後就掙扎得更為激烈。丫鬟幾乎拉不住,最終將她按坐在地上。

  如瑾淡淡看著她,緩聲道:「本想給姨娘一個臉面,讓您妥妥當當的走進來,原來您自己是不要這個臉面的。」

  孫媽媽遣退了丫鬟,自己上前按住她,皺眉解釋:「一給她鬆綁她就要衝出去找侯爺,若是撤了塞嘴的帕子,她會高聲喊叫,不得已只好依舊綁著她來見姑娘。」

  如瑾微微一笑:「這樣潑婦一般的做派舉止,可還是我那謹小慎微、喘氣都不敢大聲的董姨娘麼?」

  董姨娘嘴裡塞著帕子,嗚嗚咽咽似是說著什麼,然而什麼也說不出來,只瞪著眼睛死命看如瑾,披頭散髮的模樣頗為駭人。

  如瑾不理她,繼續說道,「怎麼不懦弱了,怎麼不膽小了?是不是您害怕母親腹中胎兒損了三弟的地位,所以才心裡恐慌、言行失格,一時急於求成而導致露了本相?」

  董姨娘嗓子裡嗚咽停了一瞬,掙扎的動作也有片刻遲滯,如瑾點頭道:「看來我是說進姨娘心裡去了。那麼這盤菱粉糕裡為何會有墮胎的東西,想必也是這個原因罷。」

  小巧的細白瓷盤,幾塊精致菱花形狀的糕點,被如瑾從桌上拿起來,輕輕舉到董姨娘眼前。董姨娘立刻身子一震,瞪大了雙眼,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姨娘想不到還會剩下幾塊罷?下次再做加了料的點心,您可得數清楚到底做了多少出來,別一時不察被人拿了,最後倒成了您的罪證。」

  如瑾輕描淡寫的說著,董姨娘額上卻層層透出汗來。如瑾將小瓷盤放回方桌,拿帕子擦了擦手,笑道:「孫媽媽放開手吧,替姨娘鬆綁,將帕子撤了,免得讓人以為咱們濫用私刑。」

  孫媽媽依言而行,董姨娘卻是再不掙扎了,也不喊叫,呆呆坐在地上瞅著那盤糕點發愣。

  如瑾笑問:「孫媽媽,我大燕朝的律法是怎麼說的來著,奴才謀害主子該當何罪,婢妾損害主母和嫡出子嗣又該受什麼懲罰?」

  孫媽媽答得毫不含糊:「沉塘、遊街斬首、千刀萬剮,各種刑法一時說不清,總之什麼便宜就用什麼。」說罷又補充了一句,「婢妾所出的子女也要與母同罪,剔出宗譜,終身為奴。」

  孫媽媽說一句,董姨娘身子就往下矮一分,及至最後提起子女,她已經快要縮到了地裡。

  「姨娘,這麼多死法您喜歡哪個,自己隨便挑一個罷,念著昔日情分,我一定如您所願。四妹和三弟那裡您也放心,等入了奴籍,我會幫她們找個好人家。」

  如瑾的話將董姨娘完全震住,她歇斯底里喊起來:「不!不是我!我沒在糕點裡加東西,我沒有……對對對,是你們陷害我,如今這盤子裡的糕點可不是昨日那份,是你們為了陷害我重新做的,我那份裡頭沒加碎骨子!」

  「啊?那墮胎的東西名叫碎骨子麼?我方才可沒說,姨娘怎會知道這樣清楚。」

  董姨娘愣了一下,又惶急嚷起來:「不不,我不知道什麼碎骨子,我不知道糕點裡有什麼東西,你們陷害我的,就是你們陷害我,我要找侯爺說理去!」

  「呵。」如瑾冷笑一聲,揮手將盤子掀翻在地。

  白瓷碎裂的聲音將董姨娘嚇了一跳,叫嚷戛然而止。如瑾緩緩道:「姨娘說這些有什麼用,即便真是我陷害你,那又如何?」

  董姨娘一愣,如瑾微微前傾身子逼視她,「只要有這一盤糕點在,母親私下處置了你,父親又能說什麼,難道你以為憑你那一點點分量,父親會為你不依不饒的查證事實?他是什麼性子的人,松林小屋裡的劉姨娘想必比你體會更深。」

  董姨娘直感覺身上的血一點點冷下去,冷至骨髓,五髒六腑都冰了。劉姨娘的松林小屋她去看過,五姑娘藍如琳的禁足和婚事她也知道,她不笨,她早就知道藍澤是什麼樣的人,對待女人上頭藍澤是十分涼薄的,高興的時候賞這賞那,若是有一點不快,立刻就會絕情丟開手,這麼些年她已經體會出來了。

  如瑾這一番話,刺耳得很,她卻知道真是實情。若是秦氏真的以主母身份私自處置了她,有著菱粉糕做說辭,藍澤興許就真會不聞不問,最多歎息幾句或者罵幾句。是啊,如瑾說的沒錯,即便是她被陷害,又能如何呢?

  何況,她自己還真的做過。

  董姨娘呆愣著,再也不喊了。如瑾這才淡淡一笑,輕聲道:「姨娘不必害怕,若我真想要你的命,也就不和你費什麼口舌了。」

  董姨娘愕然,抬頭看著如瑾意味深長的笑,打了一個寒噤,「你……你在圖謀什麼?」

  如瑾略有訝色:「想不到姨娘這樣通透,竟能猜出我有圖謀,看來這些年,府裡上上下下可真是小覷姨娘了。」

  董姨娘緊張道:「不許你打我孩兒主意!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四妹和三弟亦是我親人,只要她們不招惹我,我也不會動她們。」

  「那你想做什麼。」董姨娘眼睛轉了幾轉,似乎更為緊張。

  如瑾直接道:「我不喜歡小彭氏,亦不喜歡藍如璇,就勞煩姨娘了。這盤糕點姨娘請帶回去,興許會有用處。」

  董姨娘驚疑:「你……你是想我……」

  如瑾道:「姨娘不討厭小彭氏爭寵麼,不恨東府藉衣料讓你無法有孕麼,我不過給姨娘指條路,至於做與不做,該怎麼做,姨娘聰慧過人,想必能夠想通。」

  「若是我做了呢?」董姨娘目光一閃,看看地上糕點,「若是我做了,以往種種可會一筆勾銷?」

  如瑾一笑:「姨娘不必在這裡討價還價。先別想著若是你做了該如何,你首先要知道,若是你不做,今日就不必出這個門了,糕點也會很快出現在父親案頭。四妹和三弟那裡,日後姨娘在天有靈,可要好好護著,保佑他們為奴為婢不要受人凌辱。」

  「你……你威脅我。」

  「比起姨娘處心積慮的好廚藝,我這點直來直去的威脅又算什麼?孫媽媽,送客。」

  孫媽媽已經明白了如瑾所謀,只覺心裡痛快,應聲拽起董姨娘,「姨娘,該走了,回去好好想想如何行事,四姑娘和三少爺可都指望您呢。」

  董姨娘恨恨咬牙,用力跟孫媽媽掙了兩下,緊緊逼視如瑾。

  如瑾平靜與之對視,目光如靜靜流淌的雪水,將董姨娘眸中方要燃起的仇視的火焰不動聲色熄滅。董姨娘終是低下了頭,默默伏在地上,將散落的糕點一塊一塊撿起來,掏帕子包了,塞在懷中。

  「姨娘慢走,五日為期,恭候姨娘佳音。」如瑾含笑相送,董姨娘身子一震,狼狽而去。

  孫媽媽跟在她後頭,直至她出了正房屋門才轉回來,低聲問道:「姑娘可有把握,她真能誠心給咱們辦事,且有能力一舉拿下小彭氏和大姑娘麼?」

  如瑾從椅上站起來,款步走出昏暗逼仄的後閣,只道:「這卻不用替她擔心了。她要是沒本事保命,也怪不得咱們。」

  來到東邊內室,秦氏還在睡著,如瑾走到床邊握了母親的手,無聲低語。您放心,女兒一定會護著您,不管是外頭如何變幻,亦不管內宅有多不安,咱們一定會好好走下去的。

  *     *     *     *     *

  藍澤在外院忙碌,後來又去了外頭不知做什麼,又兼著昨夜內院一場大鬧,是以這一日藍家都沒有在一起吃飯,而是由丫鬟們送了飯菜到各房中各人自用。

  然而晚間的時候,過了晚飯的時辰有一會,秦氏房中的飯菜卻還沒有送來。如瑾心中有事卻也不覺腹中饑餓,直到看了滴漏才發現時候不早,遂問:「不是讓人熬了細粥給母親麼,怎地許久還未見影。」

  孫媽媽不在,秦氏房中幾個丫鬟支支吾吾也說不上來,如瑾便覺奇怪,看向飛雲道,「怎麼了,可是有事?」

  飛雲只得回稟道:「廚房的人忙著準備全家晚飯,一時騰不開手,奴婢再去催一催。」說著就要出去。

  如瑾臉色一沉站了起來,「什麼時候了還在準備晚飯,碧桃,隨我去見識見識。」

  碧桃答應一聲,扶著如瑾往外走。廚房設在正房後頭,大小明暗兩間,外加一間灶房。如瑾甫一轉過正房側面的小門,就聽見孫媽媽的聲音在那邊呵斥。

  「……你們越發不像話了,竟然故意拖延時候,這麼晚了竟連老太太的晚飯都沒備好,太太要一碗粥也需等許久?不讓你們知道厲害,我看你們都要作反!」

  有個聲音立刻接住孫媽媽話頭:「媽媽莫在這裡發脾氣,若不是您老白日來這裡占用了我們備飯的時候,現在晚飯早就給主子們送過去了。您老的厲害我們已經知道啦,您且走開一會,別再礙著我們做事可好?」

  如瑾走進廚灶小院,看見孫媽媽帶著幾個持棍婆子正站在院裡,廚房門口竟也有幾個婆子拿著擀麵杖鍋鏟之類的家什立著,雙方正在對峙。廚房屋內燈火明亮,可以看見還有幾個人隔著窗子注視外頭動靜。

  「姑娘。」孫媽媽最先看到如瑾,臉上有些尷尬。

  廚房持傢伙的幾人一見如瑾進來,大多有些畏縮,其中卻有一個三四十歲的婦人與眾不同,揚了揚手中笊籬,朝如瑾道:「姑娘來啦,可是給太太催細粥?只是孫媽媽攔在這裡讓我們不能做事,還請姑娘將媽媽帶回去,好讓我們給太太熬粥。」

  如瑾沒理她,只看向孫媽媽:「你們手中棍子都是擺著看的?幾根破鍋鏟破笊籬就能將你們擋住,媽媽也太心慈了。」

  孫媽媽身後幾個婆子捏了捏手中棍子,面露猶豫。孫媽媽道:「姑娘且先回去,我這就料理了她們。」

  方才那婦人卻昂著頭跟了一句:「是啊,姑娘快回去,聽說侯爺吩咐了,沒他的允許您不能出內院。昨夜您才忤逆了父親,這幾日還是老實待在閨閣裡最好,不然若是惹得侯爺大怒,跟五姑娘一樣隨便就被指給了芝麻小官當兒媳婦,您的體面可就都沒了。」

  她這番話說出來,幾個拿傢伙的廚房婆子又都蠢蠢欲動。

  這樣沒上沒下的話,碧桃聽了就要上去動手,如瑾攔住她,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不知這位是誰,很有見識啊。」

  孫媽媽道:「她是高英。」

  「噢,偷了董姨娘菱粉糕的那位。」如瑾揚臉示意孫媽媽身後持棍的婆子們,「將她捆了,帶去給董姨娘發落。」

  婆子們略有猶豫,高英尖聲道:「姑娘別在這裡耍威風,小心侯爺回來發火。」

  如瑾冷眼看向持棍婆子:「你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畏首畏尾?」

  婆子們不敢吱聲,如瑾冷笑:「風向變得倒是很快,我們父女間才有一些誤會,大家就以為我失勢了,以為太太失勢了?」

  眾人誰都不敢答言,高英向天翻個白眼。如瑾揚一揚臉,掃視院中諸人,「我和父親如何,太太和侯爺如何,你們這些奴才不需要知道,我更犯不著和你們解釋。只是既然你們開始胡思亂想了,我就告訴你們一句話——現下,此時此刻,太太還是家中掌權侯夫人,我還是侯府嫡出小姐,父親回來怎樣發火都是後話,如今我攆了誰,或是打死了誰,難道你們又有什麼法子可想麼?」

  如瑾一指孫媽媽身後婆子們,「兩條路,一,捆了刁奴高英,每人打她十棍,然後丟給董姨娘處置。二,放了棍子走出府去,你們自此不再是藍家人。」

  持棍婆子們俱都慌張,互相看看,各是咬牙,思量權衡一番,最終掄著棍子就朝高英衝了過去。

  「你們敢……哎,住手!三姑娘你別太過分……」

  碧桃向前一步:「過分又能怎樣,姑娘想處置你就像踩死螞蟻那麼容易!仗著一點小聰明就敢揣摩主子心意,挑唆眾人作起反來,我看你是黃湯灌多了不知天高地厚,自己作死還要帶著旁人一起!你手裡那笊籬頂什麼用,比得過棍子結實?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如瑾彎唇:「長進了,典故用的越發恰當。」

  「是姑娘教得好。」碧桃有些不好意思。

  對峙的兩邊人本就是互相顧忌才不動手,若真打起來,廚房那些家什又怎抵專門打人的長棍管用,持棍婆子們猛然一衝,廚房其他人又被如瑾一番話震住不敢亂動,高英立時就遭了殃。手中笊籬一個照面就被棍子打折,婆子們也是憋了半日心中有氣,此時如瑾撐腰,她們哪有不下重手的,辟哩啪啦就朝高英身上招呼,打得高英嗷嗷慘叫。

  「……三姑娘你好狠!你……你別忘了,奴才也不是隨便就能打殺的……」

  如瑾一笑:「自然不是隨便打殺,不是有你持凶物頂撞我在前麼?目無尊卑,意圖和主子動手,這樣的奴才立時打死了,大燕律法也管不著我。」

  一個婆子下手偏了點,一棍子打在高英腦袋上,立時將她打暈過去,癱軟在地。如瑾揮手道:「好了,別真打死在我跟前,髒了我的眼睛。拖去給董姨娘罷,她偷了姨娘辛苦做出來的糕點,姨娘會好好跟她算帳的。」

  於是一個婆子拽著腿將高英拖了出去,拖死狗一樣去前頭交給董姨娘了。如瑾笑看廚房門口剩下的幾個人:「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姑娘我洗耳恭聽。」

  如此乾脆俐落處置了最扎手的,勢比雷霆,其餘人還敢有什麼說的,俱都是縮著腦袋往後躲。

  啪!一人手中擀麵杖落地,骨碌碌滾了一圈掉在階下,那人跪下就磕頭:「姑娘饒命,姑娘饒命!都是高英挑唆奴婢們,她逼著大家跟她一起作反,奴婢們可都是被迫的,不敢欺瞞主子啊!」

  她這一動,其餘人也都醒過神來,全都扔了傢伙紛紛趴下告饒,「姑娘開恩,姑娘明察啊,奴婢們是被高英所迫,她是廚房副管事……」

  只聽廚房裡頭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卻是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還有刀與案板撞擊聲,碧桃踮著腳朝裡瞅了瞅,抿嘴偷笑,「姑娘,看動靜的那幾個殺才開始幹活了。」

  「算她們有點腦子。」如瑾也不去理會。除了少數幾個愣頭青,世上多是冷眼觀風向的傢伙,這種人只要心裡有個怕處就不會惹事,她們按部就班做工去了,她也不用與之斤斤計較。

  如瑾只看著跪在地上的幾個,淡淡道:「每人十棍,拖到前頭去打,叫了全家下人都來觀刑。」

  說罷走出了廚房小院,再不理會此間事,自有孫媽媽帶人料理。

  片刻後,幾人全都被捆著拖到前頭,防著她們叫嚷驚了秦氏,孫媽媽很細心的在每人嘴裡塞了好幾條帕子抹布。幾條長凳擺在院中,幾人被按上去趴了,身後一眾持棍婆子靜候待命。

  前後院除了吉祥如意照顧老太太,飛雲照顧秦氏,其餘所有僕婢都被叫到了院中,圍站在長凳跟前。孫媽媽見人到齊了,肅臉訓誡道:

  「這幾日事情忙亂,太太身子又不能勞累,未免精神短了些,有的人就心思活絡作起反來,不好好做事不說,還要拿腔作勢頂撞主子。現下這幾人就是例子,大家都看好了,以後該怎麼行事自己心裡掂量著,別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亂揣測。咱們做下人,最重要的是本分!」

  孫媽媽一揮手,持棍婆子們立刻抽打下去,砰砰的悶響迴響在小小院落裡,觀刑眾人俱都凜然。被打的幾人扭動身子掙扎著,然而卻被按在凳上不能掙脫,結結實實各挨了十棍。

  十棍子雖然不多,婆子們又不似外頭官府裡的衙役,自然不會將人打成什麼樣子,頂多腿上青紫幾日罷了。但關鍵是丟臉,這麼多人看著,誰不是府裡經年的老人,一棍子下去多年的臉面就全都沒了,以後在人前再也抬不起頭來。是以十棍打完,幾人被從凳上放下來,都是深深低著頭扎堆站在一起,誰也不敢看周圍一眼。

  孫媽媽讓小丫鬟將日間查獲的贓物都堆在院中,指著那些米麵油食道:「廚房這幾位很有本事,來京安頓才幾日她們就藏了這麼多東西。偷盜主家,送到官府裡就是砍手斷腿的懲罰,太太和姑娘心慈,就不往官府裡送人了,請幾位自己出府,以後藍家僕役冊子上再沒有幾位的名字。」

  「……」幾人俱都震驚,本以為挨了棍子就完了,誰知還要被趕出府,奈何嘴裡堵著東西什麼都說不出來。孫媽媽揮手讓婆子們拖幾人出門,遣散眾人,自去屋裡回覆如瑾。

  如瑾已讓丫鬟服侍著梳洗更衣完畢,正陪坐在秦氏床邊,一邊守著睡夢中的母親,一邊喝茶提神。孫媽媽將她叫到一邊,將院中事俱都說了,最後歎道:「這些人之前好好的,拘了她們問罪也還都算老實,不知後來怎地高英知道了侯爺拿硯台扔姑娘的事,之後就開始不老實,見我翻出了許多贓物,更是不管不顧教唆大家鬧事,太不像話了,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攆了幾個立威。」

  如瑾抬眼看看她,「媽媽素日不是如此嚴苛的,此番攆人,卻不只因嫌她們不像話罷。」

  如瑾目光清亮,孫媽媽被看得低了頭,知道瞞不住,只得解釋道:「姑娘別生氣,我是想著,侯爺正跟太太姑娘發火,咱們別因為一些小事惹他。若只說她們頂撞姑娘而受懲罰,說不定侯爺回來會藉題發揮,乾脆藉著藏私攆走她們落得乾淨,有贓物在,侯爺也說不出什麼。」

  「媽媽方才在廚房那邊不敢用強,顧慮的也是父親發火?」如瑾淡淡一笑,「媽媽多慮了。」

  孫媽媽見如瑾不以為意,有些擔心,忙勸道:「現下太太已經無事,姑娘別跟侯爺對著頂了,想法子慢慢轉圜過來才是,不然日後一家子怎麼相處,侯爺再怎樣不好,畢竟還是堂堂侯爵,一家之主。」

  「堂堂侯爵,一家之主?他可當得起麼。」如瑾哂笑。

  「姑娘心裡難受,我都知道,可……可還是要勸著姑娘一句,太太要緊,大事要緊。」孫媽媽歎著氣,低聲勸著,「姑娘和太太好不容易才掌了管家權,才過了幾天順心日子,經了保胎一事,侯爺怒氣不小,姑娘若是不想法子讓他消氣,他衝動之下奪了管家權,恐怕咱們費心經營的一切立刻要成泡影。也難怪那些奴才亂想亂動,就連我也是擔心得很……姑娘,你心裡難受就哭出來,哭夠了、發洩了,還得振作起來想辦法才是。」

  孫媽媽上前要摟住如瑾,如瑾卻抬手擋住了她,只是笑,「我為什麼要哭,為什麼要哄他消氣,難道不是他弄得家裡一團亂麼。」

  「姑娘……」

  「若不是他,早年母親何至於被奪了管家權,卻被東府鑽了空子。若不是他,家裡這些姨娘姬妾何至於蠢蠢不安,得空就要生事欺負母親。若不是他,我藍家好好的待在青州,哪會跑到京都來蹚渾水。他無德無才,昏聵愚蠢,偏偏還自以為是,癡心妄想著要光耀什麼門楣,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連我這閨閣女子都不如,卻妄圖在朝堂上與人爭長短比高低!」

  如瑾越說語速越快,最後已是滿臉厲色,冷哼一聲,「咱們從一開始就錯了,想要掌握管家權,想要日子過得好,就不該哄他順他。母親送侍婢與他是受了多大委屈,到頭來還不是被他不管不顧。我一心敬他,昨夜他還不是逼著我割了脖子。」

  孫媽媽驚懼不已,連忙揮手遣退了屋中丫鬟,差點沒上來捂如瑾的嘴。「姑娘可別這樣,這些話關起門來發洩一下就好,出去可千萬不要亂說。」

  「事實如此,媽媽難道不是這樣想?」

  「這……雖然是這樣,但是……」

  如瑾道:「沒有什麼但是。董姨娘的陰毒和這些廚房奴才提醒了我,若不再當機立斷,家裡只會越來越亂。我不做些狠事出來,這些人沒個怕處,日後還不知要怎樣欺負母親,碎骨子的事有了一次,難道還能有第二次不成!」

  孫媽媽被碎骨子三字提醒,也明白過來如瑾所想,只是心裡尚有顧忌,又不知如瑾作何打算,不免忐忑:「姑娘是想……」

  「懲治別人都是虛的,從根上治一治才是。」如瑾看看滴漏時辰,吩咐道,「趁著父親出門未歸,媽媽派個妥當人去請凌先生過來,只說給老太太看病。」

  「這……侯爺吩咐了不讓再請凌先生進府,怕是外院不會讓人進門。」

  「誰敢攔著,就讓何剛砍誰,砍死了找我,我看誰有膽子耽誤老太太的病。」

  孫媽媽見如瑾說得嚴肅,趕緊出去找人做事。

  如瑾回到秦氏床邊,卻見秦氏睜著眼睛。「母親。」如瑾嚇了一跳,雖然和孫媽媽兩人說話都壓著嗓子,又站得遠,但屋中畢竟寂靜,也不知秦氏聽到沒有。

  「母親您什麼時候醒的,怎麼不出聲。」如瑾露出笑容坐到秦氏床邊。

  秦氏只是虛弱笑笑:「剛醒,什麼時辰了?」

  如瑾看看滴漏,「酉時過一刻了,母親餓不餓,爐子上溫著紅棗湯呢,我餵您吃點好不好?」

  「好。」秦氏往起撐身子,「多吃些滋補的,我才能早日恢復。」

  如瑾連忙叫外頭丫鬟端湯進來,伸手扶住母親,在她背後墊了幾個迎枕靠著。飛雲端著添漆托盤進來,如瑾便拿了碗匙餵秦氏喝湯。秦氏嚥東西還有些困難,吃一口就要歇一會,卻撐著將整碗湯都吃完了,額頭冒了一層汗。

  如瑾替她擦汗,外頭廚房恰好送進飯食來,比日常晚飯精致許多,想是孫媽媽殺雞儆猴起了作用,廚房剩下的幾人做事又快又好。秦氏又略吃了幾口飯食,實在吃不動了才罷。

  沒多一會的工夫,孫媽媽回來,一見秦氏醒了也是高興,就道:「凌先生正好來了,讓他給太太看看?」

  如瑾點頭,一時凌慎之邁步走了進來,仍是一身潔淨青衫,竹簪束髮,肩頭有被細雨打濕的痕跡,卻帶著濕潤草木香。昨夜辛勞遺留的疲累之態已經消失了,又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含笑。

  如瑾上前作禮:「昨日幸得先生相救,未曾答謝,今日又要勞煩先生。」

  凌慎之一揖還禮:「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不勞相謝。」

  秦氏靠坐在床上,簾帳未曾放下,看見凌慎之有些疑惑,孫媽媽解釋道:「是青州會芝堂的凌先生,曾跟著蔣先生進過咱們府的,太太也見過。恰逢先生來京,昨夜就是他給太太保的胎。」

  秦氏點頭:「怪道看著面善,以往在青州似乎見過。」又朝凌慎之道謝,「多謝你保我母子平安,感激不盡。」

  孫媽媽將秦氏衣袖撩開,搭了帕子上去請凌慎之診脈。這當口,如瑾用目詢問孫媽媽,孫媽媽搖頭,低聲道:「沒事,外院的人沒敢攔著。」

  凌慎之凝神片刻,抬首道:「胎兒無恙,只是夫人虛弱得很,需得好好調理。」

  「多謝先生。」如瑾稱謝,讓丫鬟帶了凌慎之出外間,和孫媽媽搭手將秦氏安頓躺下,朝秦氏道,「女兒再請先生去看看祖母,您先歇著。」

  秦氏應了,待如瑾出去卻問孫媽媽:「昨夜是怎麼回事,你詳細說與我聽。」

  孫媽媽忙道:「您先養著吧,昨夜沒什麼事。」

  秦氏蹙眉:「你別誑我,瑾兒脖上的傷古怪,你倆方才在窗下嘀咕什麼?」

  孫媽媽直接跪下:「太太養胎要緊,奴婢什麼也不會說,您要是心疼姑娘,就快點把身子養好了。」

  秦氏忙讓她起來,再問幾句,孫媽媽也是閉緊了嘴,秦氏知道無法,只得閉目躺了,到底是身體虛弱,撐著清醒了一會,片刻後又是昏沉睡去。

  外頭如瑾遣退丫鬟,帶了凌慎之進入西間,進門就是一禮。

  凌慎之側身避開,「藍小姐何須如此,我已經說過,治病救人是醫者本分。」

  屋中只有一盞燭台,晃著幽幽淺淡的光焰,倒映在如瑾清澈如潭的眸中。「若是有人無病,我想求先生令其有病呢?」她輕輕開口。

  凌慎之目光一凝,「小姐何意?」

  如瑾請他在鋪著絳紫繡緞的圈椅上坐了,低聲直言相告:「不瞞先生,今日皇上又嘉賞我父親,賜了晉王宅院於他,還特許藍家居住京城。先生曾寫紙條告誡我說,藍家的功勳另有內情,想必先生比我更能明白,此番嘉賞怕是禍大於福。」

  凌慎之聽了,溫和的神色漸漸有了一絲凝重,卻也只是搖頭:「這其中的事情我並不太清楚,先前聽家中長者提過一兩句而已,才提醒小姐留心。日間我又去仔細問過,只是聽說朝中有幾位閣老對襄國侯爺頗多微詞,是以百官不敢沾惹藍府,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閣老們有怨言?」如瑾頗為意外,不禁凝了眉頭,「原來我只道是皇帝和晉王的恩怨,不想還有閣老摻雜其中,如此一來事情恐怕更險。只可惜我身處內宅,對外面朝堂事無知無覺,只能胡亂揣測。」

  她抬頭看住凌慎之,懇切道:「只求先生幫我。」

  「藍小姐有何難處?」

  如瑾鄭重言道:「皇帝對我父恩賞越多,藍家越招人嫉恨,朝堂之事波譎雲詭,而家父脾氣,先生昨夜想必也有了解,他的性子,一旦陷入朝堂爭端恐怕是凶多吉少,我藍家上下只怕難以保全。只求先生一劑良方,能讓家父臥病在床一段時日,躲過眼前事再說。」

  凌慎之吃了一驚,「小姐這是要……」

  「先生聽我一言。」如瑾誠懇坦白,「以藥物害生父臥床,實乃不孝之舉,然而世有小孝與大孝之分,我今日所求失了小孝之禮,全的卻是大孝節義。」

  凌慎之似有觸動,驚訝的目光漸漸變得和煦,溫言道:「何為小孝,何為大孝,願聽小姐明言。」

  「小孝者,順父母之意,行父母所求,無論父母意求是善是惡、是慧是癡,但凡開口,無不應承,此為淺薄愚孝。大孝者,能順、能逆,順以為膝下承歡,逆以為補漏填缺,以一己之不順而補父母之錯漏,以全家族、挽家業,此為大孝。」

  如瑾侃侃而談,又道,「今日求先生一方,我所做的就是要阻止父親入住晉王府,避開朝臣指摘,但請先生相助。」

  凌慎之眸底有激賞之色,待到如瑾說完,已是點頭應了:「朝堂事我不懂,但小姐苦心我卻明白了,讓侯爺臥床並非難事,小姐所求,凌某答應。」

  「多謝先生。」如瑾福身鄭重一禮。

  窗下長桌擱著筆墨,如瑾挽袖研墨,凌慎之揮筆寫下幾味藥材,「摻雜一起搗碎成粉,用在侯爺飲食裡,睡一晚起來就會狀似風寒。」

  如瑾接了方子,詳細詢問:「能維持幾日?」

  「一次三五日,吃了治風寒的藥劑也是不管用的,若想時日久些,再用一次便是。」凌慎之又叮囑,「只是藥物畢竟傷身,不可常用。」

  再傷身也比身首異處強,如瑾對前世種種記憶深刻,捏了方子,只道:「多謝先生提醒。」

  時候不早,防著藍澤突然歸家,如瑾便請凌慎之去前院老太太那裡看了看,然後著人送他回去。

  從老太太房裡出來,如瑾隨意掃了一眼院子,突然發現藍如琦正隔著紗窗朝外看。如瑾看過去,藍如琦就關了窗子,不一會,屋中燈火熄滅了。

  「這兩日著人留意著四妹。」如瑾往回走,低聲吩咐碧桃。已經當眾惹了董姨娘,藍如琦卻不見怎樣,一整日都在自己房裡待著,如瑾想起她那雙眼睛就覺不踏實。

  很晚的時候藍澤才回來,身上還帶著酒氣,似是在外與人飲宴過。他依舊是不進內院,只在外院書房歇了,小彭氏本想去伺候,被聞訊趕來的賀姨娘遣退一邊。

  「侯爺傷還沒好全,少喝些酒吧。」賀姨娘扶著藍澤進內室,伺候著他洗漱更衣。

  藍澤瞇著眼睛,兩頰通紅,晃晃蕩蕩倒在床上。賀姨娘端了一碗甜湯近前:「侯爺喝了再睡,這湯暖胃,也能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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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23 PM

094還施彼身

  藍澤迷迷糊糊地握了賀姨娘的手,只在她保養得宜的掌腕間摩挲,又要伸臂去摟她。賀姨娘連忙躲開,「侯爺喝醉了,趕緊喝了湯歇著吧。」說著用羹匙盛了湯水放到他嘴邊。

  藍澤推開湯匙,湯灑了一領口也不顧,伸手將碗拿過來自己仰頭咕咚咕咚喝了,然後丟到一邊,又去摟賀姨娘:「喝完了,這下可以了吧?」便伸手去解賀姨娘的錦褙盤扣。

  賀姨娘被他酒氣薰著,連忙別臉躲開,藍澤那裡輕車熟路的已經將她上衣扯開,露出裡面玫瑰色的無肩抹胸。若是以往,賀姨娘也就從了,但這一夜一日看到他對秦氏所為,單只旁觀亦是心寒。如今見他這樣酒氣薰天的回來,對懷胎臥病的夫人不問一句,反而抱著妾室求歡,即便自己就是那被寵的妾室,也是大感別扭,下意識的奮力一掙,就將藍澤推到了一邊。

  不想卻碰了藍澤左肩未愈的傷口,藍澤頓時疼得一驚,酒也醒了大半,睜眼看見賀姨娘臉上未及掩飾的嫌惡之色,怒氣頓起,捂著肩膀喝道:「作死嗎!」

  賀姨娘又羞又惱,匆匆掩住衣服,卻不敢頂撞他,蹲身行禮,放柔聲音低聲勸著:「侯爺息怒,是妾身沒輕重,妾身跟您賠罪。您快躺下歇著,累了一天了。」

  藍澤黑著臉倒回床上:「出去出去!」

  賀姨娘告一聲罪,收拾了碗匙托盤退了出去。出外間卻遇上小彭氏含笑打招呼:「姨娘不在這裡伺候麼?」

  賀姨娘掃一眼她刻意裝飾過的容妝,以及拉得過低的領口,只道:「內院有我的地方,我自然不用在這裡歇息。下雨天涼,彭妹妹穿衣謹慎點,小心著了風寒。」

  小彭氏待要說什麼,賀姨娘舉步出了門,徑自回內院去了。小彭氏站在原地冷哼了兩聲,換上一副甜軟的笑臉,掀簾子進了內室藍澤臥房。

  賀姨娘回到內院先去秦氏那裡看了看,秦氏睡著,如瑾見她進來,笑著起身讓座,「甜湯呈給父親了麼?」

  賀姨娘點頭,想起方才外院情形,欲言又止,最終只低低叮囑道:「侯爺喝多了,我這裡沒機會給他說湯是姑娘備下的,姑娘還是想些別的辦法哄侯爺轉圜吧。」

  如瑾笑道:「有勞姨娘,只要父親喝了湯,是誰準備的又有什麼關係,恐怕若是姨娘說出來,父親反而不願意喝了呢。」

  賀姨娘歎口氣,「侯爺性子倔,姑娘身為晚輩多順承一些,父女之間什麼都好說,等侯爺消氣也就好了。」

  「多謝姨娘提醒。時候不早,姨娘回去歇息吧。」

  賀姨娘起身告辭:「姑娘也早點歇著,兩天一宿沒合眼了。」

  如瑾送她出去,回頭看秦氏沉睡不醒,大約是要一直睡到明日天亮了,於是也讓人在臨窗榻上鋪了被褥,自己就在秦氏房中歇了。

  到了後半夜,下了許久的細雨才算是停了,但涼意仍舊沒有消除,即便窗子都關著,如瑾也感到薄衾不抵夜涼,睡得很不踏實。到了天明起床的時候,青蘋拿了一件夾裡的淺孔雀藍褙子進來,低聲道:「今日晨起天涼,不同往日,姑娘穿這個罷。」

  如瑾睡得時候太短,勉強起來只覺腦子昏沉,順手將窗子開了一道小縫去看外頭,頓時感到一陣涼意,人立時清醒了。她連忙把窗子合了以免涼風吹進傷了秦氏,看看青蘋手裡的衣服,「再涼也用不著穿這個,這是春秋兩季穿的。」

  「姑娘還當是夏天麼,都什麼時候了。」青蘋放了衣服,順手整理榻上枕被,口中道,「一場秋雨一場寒,眼看著中秋就到了,穿得太單薄可要受罪。」

  如瑾一愣,「快要中秋了麼?」仔細算算時日還真是,七月初一離的青州,路上耽擱了許久,現下可不已經入了八月。

  青蘋伺候她穿衣,說道:「八月十一了,眼看著就要過節,咱們府上還什麼都沒準備呢。」

  如瑾只覺日子過得飛快,似乎暑熱當頭的時候就在不久前,怎麼轉眼就是秋天了。只怪這些日子事情太多,忙這忙那的,她的心思全在父親和內宅各人身上,哪有閒心去關注天氣時節。

  兩人在這邊小聲說話,秦氏那裡也醒了,如瑾連忙過去伺候。正梳洗的時候,外頭有丫鬟進來稟報:「太太、姑娘,外院叫人去請大夫了,聽說侯爺晨起就開始頭暈。」

  如瑾心知肚明,轉目去看母親。秦氏先是微愣,繼而只是說聲「知道了。」,就將丫鬟遣了出去。如瑾道:「母親別著急,如今時氣變得快,初到京城也難免水土不服,許是父親不小心受了涼,沒什麼的,我一會過去看看。」

  秦氏笑了笑,沒說什麼,穿衣洗漱了,坐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讓如瑾餵了一碗粥,之後伸手撫摸如瑾的頭髮,歎道:「這兩日你累壞了,眼睛現在還有血絲呢,趕緊去吃了早飯再好好補一覺,我已經沒事了,你別累出好歹來。」

  如瑾笑著勸母親放心,自去外間用了早飯,一時有孫媽媽過來低聲道:「今日一大早天還沒亮,董姨娘房裡就抬出了一個人,是廚房的高英,抬回她自己房裡養病去了。我剛去看過,真是……」

  如瑾問:「怎樣?」

  「是。出氣多進氣少,不過一夜工夫,整個人一點血色都沒了,躺在那裡根本見不到活氣,可偏偏身上哪裡都沒傷痕,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一邊碧桃接口道:「董姨娘那麼個不聲不響的人,整日不愛說話,留下力氣可不都用在歪門邪道上了,她要是懲治誰,想必有不露痕跡的好手段。要是沒有高英,她怎麼會落這個把柄給咱們,自然是恨高英入骨。」

  孫媽媽感歎一句:「真是咬人的狗不會叫,董姨娘未免太陰毒了些……姑娘,要不要請個大夫給高英看看,要是她真這麼死了……」

  如瑾臉色冰冷的坐在那裡,沉默了許久。孫媽媽看著她臉色,歎口氣,道:「要麼就算了,她也是自作自受,任由她自生自滅去吧,總之又不是咱們動的手,死了變鬼她也得找董姨娘去。」

  如瑾終道:「她有錯,但罪不至死,找人給她看看罷,養好了趕出府去便罷。」

  孫媽媽答應著去了。碧桃道:「姑娘太心慈了,這等刁奴理她作甚。」

  「碧桃,你這心態不對。」如瑾看住她,悉心教導,「眼下這境況我們是不能心慈手軟,但也不可濫傷無辜。那高英不過是私藏拐帶一些東西、頂撞我幾句,這等錯處,打板子罰月錢,甚至趕出府都不委屈她,傷她性命就是不對了。」

  「那……姑娘還送她去董姨娘那裡……」

  「這是我沒料到董姨娘這麼狠。她喜歡背地搞陰私,明裡卻從來不敢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是以我只道她頂多打高英一頓,誰料……」如瑾想了想,冷笑道,「看來董姨娘此番真是急了,一時瘋起來,明面上也不顧忌旁人眼光。」

  賀姨娘帶人過來,看望了秦氏,又跟如瑾商量:「侯爺那邊讓我打理內院箱籠,姑娘看……」因了如瑾昨日說過不能搬,她自己不好做主動手,先來探口風。

  如瑾便道:「父親不是病了麼,一時也搬不走,先這麼放著,等他好了再說。外院那邊告訴管事的,一切都不用動。」

  賀姨娘為難:「呂管事只聽侯爺或老太太的,咱們使喚不動。」

  「姨娘且去,他若不聽,到時再說。」

  賀姨娘便不再多說,出去吩咐人做事去了。如瑾回房陪著秦氏坐了一會,母女倆聊些家常,秦氏幾次想問這兩日家中的事,都被如瑾將話帶開,只讓她好好休養。一時秦氏累了,如瑾安頓她躺下歇著,這才出去。到西間寫了張東西揣在懷裡,帶了人去前頭看望老太太。

  老人家還是一心惦記著聖上恩賞的事情,又一直沒見藍澤進來,正坐在那裡跟丫鬟絮絮叨叨的抱怨。昨日凌慎之看過診,說是一時好不了,需得慢慢養著,如瑾也無法,眼見著往日精明威嚴的祖母變成了這個樣子,只能歎氣,叮囑丫鬟們好好伺候著,陪了一會,就遣婆子去外院令僕役迴避,然後帶人去了外院。

  藍澤在內室躺著還沒起床,屋裡湘簾換了布簾,窗上也掛著簾子,是藍澤嫌冷。已有大夫看完診走了,留下治療風寒的方子,屋簷下小吊子上正煎著藥。恰好賀姨娘從內室出來,臉上殘留著怒意,看見如瑾才勉強換了笑臉,低聲道:「姑娘來啦。」

  「父親如何?」如瑾對其怒色只做不知。

  賀姨娘道:「侯爺晨起頭暈,身子滯重,還覺得冷,想是昨夜飲酒受寒所致,蒙著被子發汗呢。」

  如瑾在外頭錦椅上坐了,聽見內室裡隱隱傳出藍澤的聲音,彷彿是在發火。因為堂屋與內寢中間還隔著一個房間,所以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賀姨娘聽見那聲音,臉上笑意淡下去,只道:「小彭氏在裡頭伺候呢,姑娘不用擔心。」

  「我自然不擔心。」如瑾揣摩大概是賀姨娘受了小彭氏的氣,不在這上頭多提,只問,「呂管事可聽話?」

  賀姨娘無奈搖頭,如瑾便吩咐丫鬟:「請呂管事進來見我。」

  東梢間那裡有道屏風,如瑾留小丫鬟守在外間,走去在屏風後坐下,不一會呂管事進來了,朝屏風行禮之後問道:「三姑娘有何吩咐?」

  呂管事年近五十,是藍府多年的外宅管事,老侯爺在的時候就頗得看重,與內宅錢嬤嬤是差不多地位的人。如瑾隔了屏風的鏤空花紋打眼看他,發現他瘦了一些,想是近來奔波勞碌。如瑾便道:「管事最近辛苦了。」

  呂管事笑道:「不辛苦,都是該做的。請問姑娘有何事麼?」

  他言語間似乎不耐煩在這裡應承,如瑾笑笑,「呂管事急著下去做什麼呢,可是忙著收拾東西搬家?」

  呂管事回道:「姑娘說的正是。昨日老奴已經跟侯爺去看了新宅子,走了半日才將整個院子走完,咱們要安頓過去實在是有許多事要忙。」

  「管事不必忙了,且歇歇,父親病著一時也搬不了家,這裡的東西不用收拾,那邊宅子也不用去打掃。」

  「姑娘這是何意?」。

  「呂管事照辦就是,尤其不要派人去晉王舊宅收拾。」

  呂管事拒絕得乾脆:「姑娘吩咐老奴不敢遵從。姑娘幫著太太打理內宅是好事,但老奴勸一句,外宅的事姑娘且慢插手,自有侯爺料理。之前何剛的事情老奴看著姑娘面子留下他,但畢竟是外宅事,姑娘以後還是少做一些。」

  這話說得不客氣,如瑾便不跟他囉嗦,直接道:「父親病中不理事,祖母未曾恢復,母親亦在養胎,藍家總得有個說話的,管事不必多慮,一切聽我吩咐便是。」

  呂管事資格老,自然不把如瑾放在眼裡,何況藍澤昨日還跟如瑾動過大怒,他也看在眼裡。而對於小廝們傳說的三姑娘拎刀之事,呂管事只當是笑話,私下還說小廝們窩囊。如今見如瑾跟她擺小姐架子,立刻便說:

  「姑娘這話錯了。侯爺病中也能理事,且外院事務沒有讓女眷插手的道理,再不濟還有二老爺,姑娘請回內院,此地也不是姑娘長待的地方。更何況賜宅搬家是聖上旨意,姑娘怎麼能抗旨不遵。老奴這就下去收拾東西了,這幾日收拾完,侯爺的病也該好了,正好舉家遷入新居。」

  說罷行了一禮就要離開,如瑾一揚臉,碧桃上前攔在了門口。

  「三姑娘要做什麼,這樣的言行可是失了小姐分寸吧?」呂管事一挺身板,捏著鬍子。

  碧桃道:「呂管事,姑娘怎樣也是您能說的?您在府裡年頭多,主子體恤您辛苦,尊稱一聲管事,但您自己可別倚老賣老,忘了主僕之別。」

  呂管事立刻吹鬍子:「你個小丫頭片子,吃過幾年米就敢教訓起我來!」

  如瑾笑道:「呂管事這話是要連我也說上麼,碧桃年紀比我還大呢。」

  「老奴不敢。」呂管事嘴裡說著不敢,語氣卻是生硬得很,沒有半分恭敬。

  「您老資歷深,難免脾氣大些,不將我放在眼裡也是情理之中。」如瑾徑直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笑看著呂管事,「不怪您不拿我當回事,我原也不過是個閨閣女流,眼界淺,沒見過世面,所知所聞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誰家兒子強搶人家閨女,鬧出人命這樣的小小談資。」

  呂管事臉色微變,「三姑娘的話,老奴聽不懂。」

  「聽不懂無妨,您老認字吧,看得懂就行。」如瑾從懷中掏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抖開來,放到桌上,「苦主寫的狀子,畫的手印,您看看上頭被告人的名字是不是呂平,您的兒子?」

  呂管事一把將紙搶在手中,三眼兩眼看完,不禁惱怒,「這是哪裡來的?三姑娘手裡怎麼會有這等醃臢東西!」

  如瑾道:「醃臢麼?我看這狀子乾乾淨淨,出自有名狀師之手,文理十分通達,倒是狀告的事情十分醃臢。」

  「這純屬刁民惡意欺詐,我家孩兒絕對沒有做過這種事。」

  「呂管事不必跟我解釋,做沒做過,狀子遞到官府衙門自有人會查清,您給了苦主銀子以為能壓住事,可人家是不要銀子的,只為討個公道。」

  呂管事臉顯怒意,「這伙刁民人在哪裡?」

  「在哪裡就不用您老操心了,只要狀子送過衙門,大堂相見,苦主自會出來跟您對質。」

  「荒唐。他們明明就是想多訛錢財,污蔑我家,等於是給侯爺抹黑,三姑娘難道要幫外人構陷自家侯府麼?」

  如瑾搖頭:「呂管事,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我不知道此事,難道您老以為憑幾個破銀子就能抵過人命,從此高枕無憂?」

  呂管事幾下撕了狀紙,氣憤道:「三姑娘為了挾制老奴,竟然翻出陳年舊帳來,連侯府臉面都不顧了,這事要是在官府鬧起來,就算是當堂判了我兒無罪,謠言傳出去也對侯爺不利,三姑娘就不怕侯爺大發雷霆?」

  「笑話,侯府的臉面可是靠花錢壓事維持的麼,您兒子有沒有罪,您心知肚明。」

  如瑾注視他,緩聲道,「您老不糊塗,還知道侯爺會大發雷霆。不妨提醒您老一句,如今可是在京城,狀子一旦遞到京兆府,可沒有佟太守幫您壓著。滿京城官吏公卿會因此對藍家作何想法,您老自己想去。若是父親發怒,不知您老這管事還當不當的牢靠。」

  呂管事臉色變了幾變,繼而連連冷笑:「三姑娘拿這個要挾我?影響了侯爺臉面,姑娘就能不傷皮毛?三姑娘不怕損了親父前程,老奴也不怕玉石俱焚,到時一並將姑娘所作所為說給侯爺聽聽。」

  「不怕說給管事聽,我還巴不得父親前程有損,老老實實回青州待著去。」如瑾笑笑,「不過您老是多慮了,僕役犯下的醜事影響不到藍家前程,頂多是給父親臉上抹點黑,激怒他回來懲辦您老。」

  呂管事惱火:「我……我現在就把姑娘作為告訴侯爺去!」

  「請便。您只管告,我可不承認。」

  呂管事氣結,站在那裡喘粗氣,一把花白鬍子亂顫著。

  碧桃就道:「您老硬頂著有什麼用,惹了姑娘事情鬧出來,您老幾十年的老臉可就沒了。侯爺向來重視臉面,何況又是在京城天子腳下,一發火,當場打死您兒子也說不定,您一家子別指望再在府裡享福。」

  如瑾止住碧桃,朝呂管事溫言道:「您老何須如此生氣,只要日後聽從我的吩咐,我自不會與您為難,一如既往尊重您。」

  呂管事杵在那裡,神色不斷變幻,如瑾笑道:「您老不必急著答覆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然後就不再理他,帶了碧桃出去。賀姨娘和幾個小丫鬟正在外間等著,中間隔了次間,她們只聽得裡頭呂管事發火,具體什麼也聽不清,賀姨娘一見如瑾出來就擔心的問:「姑娘和呂管事怎麼了?他是積年的老人,姑娘輕易別跟他硬碰硬。」

  「已經碰了。」如瑾笑笑,朝西間那邊揚臉,「小彭氏還在裡頭?」

  賀姨娘想勸幾句,聽見小彭氏就將要勸的話放下,先說起這個,「藥好了,伺候侯爺吃藥呢。」往日她都能憑著身份將小彭氏打發走,但無奈昨夜不小心惹了藍澤,藍澤不想見她,於是小彭氏又趁機占了先。

  如瑾看她臉色也猜出幾分,便道,「姨娘不必憂心,且忍耐幾日。我先走了,若是父親問起,就說我來看望過了。」

  賀姨娘沒明白「忍耐幾日」是什麼意思,隨口答應著,送了如瑾出去。回來之後藍澤那邊還是不願意見她,外院她又不好多停留,看著小彭氏的笑臉也覺刺眼,便帶了人也回了內院。

  *     *     *     *     *

  一連兩日,藍府都處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明明曾經父女翻臉動了刀子,明明朝上有了那樣的恩賞,然而這兩日,外院內宅都是按部就班的過著日子,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似的。唯有藍澤病床上偶爾的咆哮和老太太一直沒停的絮叨,算是宅子裡比較突出的響動,其餘的,都是風平浪靜。

  內宅裡,僕婢們經了觀刑一事之後,雖是心中各有思量,且有不少人等著看如瑾母女的笑話,但在藍澤未作處置的當口,誰也不敢造次行事,只怕又被如瑾當成了儆猴的雞。而外院裡,原本因了賜宅旨意而喜氣洋洋的眾僕役,也被呂管事弄得有點懵,不知這位向來有分寸的老管事鬧的是哪一齣。御賜宅院的大喜事,呂管事偏偏自作主張跑去外頭請了算命的看卦,說是最近藍府不宜搬遷,需得過上至少一個月的才能籌謀,一下子把搬家日期拖了許久出去。

  藍澤自然是不高興,聽到消息就從病床上坐起來指著呂管事罵了一通,奈何呂管事咬死了這事就是不鬆口,一時老太太還知道了,也幫著呂管事教訓藍澤要信奉神明,無奈藍澤只得暫緩喬遷,於是內外院子收拾箱籠的事情就暫時擱置,誰也不再提起。

  消息傳到如瑾耳中時,如瑾正坐在桌前挽袖持著細毫筆,替秦氏描小兒衣衫的花樣子,聽蔻兒學說外頭的事,只是笑了笑,揮手讓蔻兒退出去了。

  碧桃伺候在一旁,咧著嘴驚歎:「姑娘真把老傢伙挾制住了!這下看他還敢不敢跟咱們擺老管家的款,連姑娘都不放在眼裡。」想了想,又道,「說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問姑娘,告呂平的那家人姑娘怎麼安置的,奴婢一點都不知道呢,是孫媽媽安排的麼?」

  如瑾噗哧一聲笑了:「哪有什麼安排,那家人早被呂管事趕出青州了,現下在哪我怎麼知道,連狀紙都是我自己改了筆跡亂寫的。」

  「啊?」碧桃目瞪口呆,「姑娘您原來是……是徹頭徹尾騙呂管事啊?」

  「也不算騙啊,呂平害人家姑娘上吊確有其事,不還是你告訴我的。」

  「那是小三子在外頭留意出來的。」碧桃怔了半晌才算回過味來,回想當日在外院跟呂管事對峙的情景,只覺匪夷所思,「姑娘真是……呂管事這算吃了大虧了!沒根沒影的事情,竟讓他不得不跟姑娘低頭,姑娘賺大發了呢,按照做買賣的話說,這就是一本萬利。」

  如瑾細細描一筆廣玉蘭花蕊,笑著搖頭:「就你怪話多。什麼一本萬利,恐怕也只是誆騙他一時,呂管事又不是愚蠢到極點的,難免有回神的時候。」

  碧桃咂舌:「到那時他還不得氣得吐血。只是……只是若是他反應過來,再不聽姑娘的吩咐了該怎麼辦呢?」

  「先顧著眼下再說,主要是不能讓他派人去晉王府收拾,那裡咱們絕對不能沾。」

  「為什麼?皇上賞宅子不是榮耀嗎?奴婢一直不懂姑娘是怎麼想的。」

  如瑾搖頭道:「福兮禍之所伏,天家賜的榮耀哪是那麼容易就能享受的。我日常教你們認字,也講些故事給你們聽,你難道不記得其中有許多樂極生悲之事麼?」

  「可是……可是眼下咱們家剛有點光鮮事,也不算『樂極』呀,」碧桃還是不大理解,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嘟囔道,「不說別的,就說現在咱們住的院子,哪有侯爵家住這種地方的呢,比咱們青州時下人住的院子還不如,姑娘,難道這也算『樂極』嗎?再說您教給奴婢們說,得意忘形就會樂極生悲,如今咱們家哪有誰得意忘形。」

  如瑾停了筆,輕輕吹了吹紙上未干的墨跡,廣玉蘭飽滿的瓣蕊只描了一半,已有霓裳盈澤之態,隱隱似有馨香透紙而出,端婉沉靜恰似如瑾被燭光映照的臉頰。「碧桃,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謂樂極生悲,若能樂極之後才有悲愴襲來,那也罷了,好歹總有樂過的時候,尚不算虧本,就怕是剛樂了幾天已有禍事,那才是有苦沒處訴。」

  「……難道我們眼前就有禍事麼?」碧桃長大眼睛。

  「那倒也未必,只是防患於未然,總不能眼看著禍事來了才手忙腳亂想辦法,恐怕什麼都來不及。最好就是從一開始就不沾染險事,一直平安過下去。」

  燭台焰火啪的一聲響,碧桃拿了銀籤子去挑燈芯,又問:「可姑娘也說過富貴險中求的故事呀,若是一直不沾染險事,哪來的侯門富貴呢?侯爺怕就是這麼想的吧。」

  「所以說他糊塗。」如瑾反問碧桃,「就家裡這些事來說,你覺得他有險中求富貴的本事麼?滿天下期盼富貴的人有多少,真正得了富貴的又有幾個,若無本事而強行求取,只是徒惹笑柄,還會身陷泥潭,不若好好的守著家業過日子,不要生那些非分之想。」

  碧桃順著如瑾的話回想藍澤這些日子所作所為,似乎真的沒一件是有譜的,好容易立個功讓人高看一眼,上京謝恩還遭了血光之災,至於內宅種種,那就更不用提了。想了半天,最終碧桃也只得承認:「侯爺似乎不是能將事情辦好的人……考慮事情不周全,還認死理、易衝動,耳根子也軟。」

  如瑾嗤笑:「那是自然,別看東府藍泯心思不正,但伶俐處比他還強些。」

  主僕二人正說著,蔻兒又進來回事,說是外院那邊侯爺在發脾氣,拿了馬鞭抽打小彭氏呢。

  「打死活該!」碧桃先叫了一聲好,忙問,「是什麼緣故知道嗎?」

  蔻兒搖搖頭:「不知道,外院的人怕打出人命,有個婆子進來請太太的示下,但太太睡著呢,賀姨娘也不管,就來問問姑娘怎麼辦。」

  碧桃道:「外院的人真不懂事,這種事問姑娘做什麼,姑娘還能管侯爺打丫鬟?」

  如瑾心中一動,吩咐蔻兒:「去問那婆子,董姨娘在哪裡。」

  蔻兒一臉茫然的去了,須臾轉過來,愕然道:「姑娘是怎麼知道的,董姨娘果然在外院侯爺那裡,聽說哭得死去活來。」

  「已有一位姨娘在那裡做主,又跑來內宅問什麼示下,打發那婆子出去,我這個做女兒的難道能插手父親與侍婢之事?」如瑾淡淡說一句,拿了細毫筆繼續描玉蘭花。

  碧桃跟著蔻兒到門口瞅了一眼,回來說道:「那婆子奴婢知道,平日跟小彭氏走動可近呢,想必是來替她求救兵的。糊塗東西,也不看看小彭氏做的都是什麼事,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誰能管她,打死正好!」

  如瑾不答言,只一筆一筆描繪那銀花玉雪,筆尖蘸滿了淡香烏墨,輕輕一轉腕,就是一道潤澤而柔軟的圓弧,幾筆下來,一朵迎風盛開的廣玉蘭躍然紙上,再描幾筆,是聞香而至的粉蝶和小雀,於花前葉底靈動地鬧著。

  已是亥初時分,半開的窗扇透進些許涼風,大半個圓月在天上掛著,冷冷照著內院,也冷冷照著外宅。

  外宅正房那裡燈火通明,滿院子僕役或隱在燈和月照不到的暗影裡,或有膽子大的直接站在房簷下聽動靜,透著紗窗朝屋裡窺探。時候已經不早,早睡的人家都是休息了,夜裡靜靜的,屋中傳出來的低泣和嚎哭就格外響亮,惹得隔壁幾家好事的下人也跑來院門口偷窺。

  「……賤婢!本侯多年來待你如何,你竟如此蛇蠍心腸,要讓本侯絕了子嗣是麼!」藍澤的咆哮在屋裡響著,夾雜著沉悶的啪啪聲。

  院中聽到的下人無不打寒顫,他們可都親眼看見那麼粗的馬鞭子送進屋去,自然知道是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悶響。有些跟小彭氏熟識的不禁有憐香惜玉的惻隱之心浮上來,暗忖侯爺怎麼就下得去重手,如此抽打那樣嬌俏的美人。

  「侯爺侯爺……奴婢沒有,不是奴婢啊……侯爺饒命……」小彭氏的嚎哭已經弱了許多,聲音早就變了腔調,嗓子都喊啞了。

  藍澤的臥房裡,幾盞燈台將滿屋照得通明,小彭氏披頭散髮跪趴在地上,被藍澤手中粗糲堅硬的馬鞭抽得左右打滾,身上衣服早就破得不能入目,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從頭到腳遍布全身,像是纏繞在瀕死之人身上的血籐。

  那血痕映在一旁董姨娘的眼裡,也是刺得她眼睛生疼,藍澤每打一下,明明不是打在她身上,她也要不由自主跟著哆嗦一次。小彭氏充滿憤恨的目光灼灼盯著她,眼裡的仇恨似乎化成了實質的蛇,要衝過來將她勒死吞噬似的。

  董姨娘不敢與小彭氏對視,也不敢細看小彭氏身上的鞭痕,只能扶著桌案的邊沿勉強站住,望著藍澤低聲哭泣。「侯爺莫要打了,彭妹妹也是一片癡心,她是為了給侯爺生育兒女心切才一時糊塗……」

  「本侯只能要她生的孩子麼?」藍澤又是一鞭子下去,「若是她一輩子生不出來,難道要把其他人給本侯生育的血脈全都害死才行?」

  小彭氏「啊」的一聲慘叫,實是藍澤這一鞭比方才更手重,抽得她幾乎背過氣去。「董香兒你住嘴!假惺惺的給我求情,還不是暗中挑撥侯爺上火!侯爺,侯爺您不能聽她一面之詞就要置奴婢於死地啊……奴婢什麼都沒做……」

  藍澤方才一鞭下手太重,雖是用的右手,但也牽扯了左肩箭傷,不免疼得吸了一口涼氣,扔下馬鞭撫著肩傷皺眉。董姨娘連忙上前扶住他:「侯爺小心自己身子。妾身不要緊的,妾身什麼都能忍,只求您別再生氣了,要是您氣壞了讓妾身怎麼辦,讓琦兒和琨兒怎麼辦呢。」說著,眼淚流得更洶湧。

  藍澤握了她的手:「讓你受委屈了。這麼些年,只有你最細致體貼,下人們背地裡欺負過你,本侯都知道,你是太委屈了。」

  董姨娘低頭倚在藍澤胸口,「侯爺……有侯爺這一句,妾身什麼委屈都不在乎。」

  「侯爺!奴婢真的沒有下藥!侯爺您不要被她狐媚矇蔽!」小彭氏眼見兩人依偎,酸意和恨意一起湧上心口。

  她喊得嘶啞,聽起來還有些磣人,藍澤上前一腳踢開了她,怒道:「不是你?那碎骨子粉怎麼會在你衣箱裡翻出來,到了此時還敢咬牙不認。」

  「彭妹妹,你未免心腸太毒了,我不過昨夜在侯爺這裡伺候一晚,今早你就拿摻了猛藥的湯水給我喝,要不是我沒喝完剩下半碗被大夫認出來,被你害了都不知道啊。」董姨娘拿帕子擦眼淚,「侯爺又是傷又是病的,怎麼可能跟我……我昨夜是在床邊陪坐一整晚,你怎地就能起這種黑心防我有孕。」

  小彭氏氣得七竅生煙:「你胡說!你胡說!都是你陷害我,是你是你!」

  藍澤又是一腳踹過去,董姨娘連忙拽住:「侯爺別生氣,小心閃著身子。您還病著呢,妾身扶您去歇著可好,為這種人不值得您傷身體啊。」

  藍澤打了半日也累了,衝著外頭吼:「來人!給本侯將這賤婢拖下去關起來,不許給她吃喝!」又對小彭氏道,「你給我好好反省!」

  「侯爺……侯爺真不是奴婢啊……奴婢什麼都沒做,奴婢對得起你……」小彭氏哭著要爬過來求饒,早有兩個婆子進屋將她連拖帶拽弄了下去。

  平日在外院裡,小彭氏因有藍澤寵著未免驕狂些,將其他僕婢都不放在眼裡,得罪的人不少,現下這兩個婆子就是巴不得她受難的,幸災樂禍之餘,拖著小彭氏就關到了偏房一間放雜物的小倉庫裡。「姑娘在這裡好好反省,這可是侯爺吩咐的。」婆子帶上門,從外面閂了,揚長而去。

  屋裡狹窄陰暗,又沒有點燈,前頭有偏房的屋舍擋著月光更是照不進來,小彭氏一身傷痕被人扔到地上,舉目四周全是黑暗,剛動一動,就不知碰到了什麼東西,磕得傷口鑽心的疼。

  「董香兒你不得好死,我不會放過你的,絕對不會放過你!」她恨恨罵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因為稍微一動就會牽扯馬鞭抽打的傷痕。

  屋子裡黑沉沉的,經年潮濕的塵土氣直往她鼻子裡鑽。京城地處偏北,八月時節,白日還有些殘留的熱度,到了晚間就是涼,何況她還處在這麼一個常年不見陽光的陰冷屋子裡,自是更加難受,身上又有傷,只覺得地上寒涼刀子似的直往身體裡透,一會不到,全身都涼了。

  「侯爺……侯爺你怎麼能聽信賤人讒言,那個賤人是蛇蠍心腸啊……」小彭氏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無助哭泣。

  門口就有人搭腔:「彭妹妹,不要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日後陰曹地府見了閻王判官,你要是想告狀,可別告錯了人。」

  門閂輕響,董姨娘幽魂似的閃了進來,又將門合上。她手裡提著一盞小得不能再小的死氣燈籠,微弱的光線只夠照出身前一尺。將燈放在屋子角落,正好能給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子填一絲光亮,卻又不會驚動外頭的人。

  「你!賤人!」小彭氏一見她,立刻從疼痛和寒冷交織的半昏迷狀態清醒。

  董姨娘冷冷一笑:「你是在罵自己麼?往自己的吃食裡下藥,這不是你當日陷害太太的法子麼,我也是跟你學了皮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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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23 PM

095狠下毒手

  「你、你怎麼知道……」小彭氏一驚。

  董姨娘輕輕道:「我怎麼會不知道,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猜得出來。你那點小手段,也就騙騙咱們不理內事的侯爺而已。不但這事我知道,當年你師姐的事我也知道,怎樣?」

  小彭氏驚疑,不覺抖了一下,卻又反應過來:「我做過什麼與你何干,你竟然這樣陰險歹毒地害我,我哪裡得罪過你!」

  「沒有得罪過我麼?」董姨娘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支頤細想,「嗯,說起來,明面上是沒得罪過我。」

  「暗地裡也沒有。」

  「暗地裡?那是我防備地嚴實,沒有給你可乘之機。再不然,是你和那起沒眼見的奴才一樣,根本未將我放在眼裡。」提起這點,董姨娘眼中驀地騰起一點火焰,在這昏暗的屋子裡,她的眼睛像是野獸閃著幽光的瞳。

  小彭氏被她驟然帶了陰氣的話嚇得心中一驚,不由自主別開了眼睛不再盯著她,董姨娘卻伸手將小彭氏的臉扳過來,微微一笑。

  「無論如何,今日你也不用再辯解什麼了,有力氣不如留著點,好應付黃泉路上的鬼差。」

  「你……」小彭氏悚然,「你要做什麼……」

  董姨娘一伸手,將小彭氏已經七零八落的外衣扯開幾許,順勢將她腰間繫束小衣的蔥香色汗巾子拽了下來,拿在手裡一轉腕打了個結。

  小彭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一看那巾結,魂都快嚇飛了,「董香兒!我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敢害我性命,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待要躲開董姨娘身邊,但小彭氏身上遍布傷痕,隨便動一動那裡都是痛得鑽心,動作遲滯不靈便,就被董姨娘一伸手將汗巾子的圓結套在了脖子上。

  「彭妹妹還是噤聲吧,周圍沒有人,再喊也不會有人來幫你。」董姨娘手上一緊,巾結收起,小彭氏頓時被勒得說不出話來,赫赫張著嘴直瞪董姨娘,顧不得身上鞭傷,手忙腳亂上去撕扯。

  董姨娘手上又緊了幾分,將小彭氏勒得氣息微弱,「彭妹妹,這可不是我要害你,奈何太太和三姑娘逼迫得緊,我一個出身寒微的妾室又能有什麼辦法,你日後變了鬼要報仇可別盯著我,自去找正主糾纏。」

  她的聲音陰惻惻的,小彭氏已經被勒得手腳發軟,意識也在漸漸模糊,並沒有將她的話聽仔細,只是感覺那聲音飄忽在耳邊,真像是地府鬼差在吆喝新魂。

  「放、放開我……求你……」

  小彭氏拼盡力氣從嗓子眼擠出幾個字,眼中光彩一點點消失。董姨娘不顧她指甲掐劃自己手腕,只咬著牙用力,一下一下將汗巾子勒得緊一點、再緊一點,終於將小彭氏勒得雙眼圓瞪,舌頭也微微外吐。

  「昔為橫波目,今作死魚眼。」董姨娘突然笑起來,竟有閒情逸致念了一句詩,對自己靈光一閃做出的改動頗為自得,「彭妹妹,你慣常喜歡賣弄戲班子學的一點皮毛,跟侯爺吟風弄月的談論詩詞,今日你走了,我也用詩送你。」

  說著,低頭到小彭氏耳邊,細聲細氣說道,「你看,我也是會念詩的,並非不通半點文墨呀。」

  小彭氏圓睜的雙眼顯得無比大,瞳孔中靈動的光芒終於是消散乾淨,化作了毫無生氣的死灰色,掙扎舞動的手腳也慢慢軟了下去,再不能做那些徒勞抗爭。

  董姨娘又緊緊勒著她許久,確定她再無一絲氣息了,方才收了手,嫌惡的看了一眼她呆滯圓瞪的雙目,冷哼一聲,「有本事再陰毒地盯著我啊,方才在侯爺那裡,彭妹妹的目光可是將我嚇得不輕。」

  她將汗巾子從小彭氏脖頸間繞了下來,舉目望望,稍微踮起腳攀住一根牆上橫掛的長木,是僕役放在那裡準備做木架子的,還未曾用到,平白放著。董姨娘看看正合用,比頂上房梁省力,就把汗巾子繫了上去,打個結,又轉回身拖了小彭氏冰涼的身子,將小彭氏的腦袋套進那個結扣裡。

  董姨娘日常頗為怯弱,也不知哪裡來得這樣大的力氣,輕輕鬆鬆就做完了這一切。她站開幾步看了看,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傑作,拍拍手上沾染的塵土,低低說了一句「妹妹走好」,就去牆角將小燈提起,轉身閃出了小倉庫。

  倉庫裡恢復了先前的黑暗,依舊那樣冰冷。偶爾有一兩隻老鼠從牆邊悉悉索索溜過,碰到小彭氏冷透的屍身微微停頓一下,然後又繞開去,繼續向前跑著。

  董姨娘到屋外就熄滅了燈籠,無聲無息轉過倉庫的角落。等候在偏房牆角的丫鬟石竹見她過來,迎上來扶了她,主僕兩個走進外院。

  院子裡已經熄了半數燈籠,先前看熱鬧的僕役們也都先後散去了,各自回房歇息,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兩個值夜的小廝靠坐在窗台下打盹。「姨娘,還去侯爺那裡伺候麼?」石竹輕聲問。

  「侯爺歇了,我們回去。」董姨娘看一眼藍澤房間,並不停留,沿著牆角進了穿堂。

  內院的門已經關了,石竹上前輕輕叩門,有看門的婆子上前問了兩句,開了門,也不理會董姨娘,等她們進來就立刻重新閉門,睡眼惺忪的回去值房繼續睡覺,嘴裡嘟囔幾句抱怨的話。

  董姨娘自是都聽在耳裡,扯了扯嘴角,帶了石竹走開。石竹也見慣了其他僕婢不將主子放在眼裡,司空見慣沒說什麼,只一邊扶著董姨娘走路一邊低聲道:「那庫房陰冷陰冷的,小彭氏在裡頭待一宿定是要生病,沒想到侯爺發了這麼大火。」

  董姨娘彎唇:「侯爺這麼多年,心裡頭最在意的是什麼?一是重振家門,一是子嗣,我還不知道麼。」

  石竹歎口氣:「小彭氏也是活該了,沒想到她平日看著好好的,竟然能做這種事呢。上次她自己孩子沒了,許是她平日做壞事損了陰德。」

  聽見丫鬟這樣感歎,董姨娘也不說什麼,徑自回房梳洗安歇。

  銀盤似的月亮掛在高天,還未圓滿,卻也是亮堂堂的,將內院裡一屋一舍一草一木照得清晰。夜裡漸涼,草叢裡還有鳴蟲延續著夏日高亢嘹亮的曲子,只是聽起來,那聲音也開始透了一些蕭索。

  次日晨起,如瑾在藍老太太房裡遇見了進來請安的藍澤。「父親。」如瑾依禮請了安。

  藍澤正被老太太拉著絮叨恩賞的事情,有些煩卻又脫不開,見到如瑾臉色不由就是一沉,沒有答話,如瑾便自己在下首椅上坐了。

  藍老太太嘴裡一直不停的說著,一時說要大排筵席請客,一時又說要去京都最有名的寺廟裡燒香,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些話已經說過了無數遍,別人都能背下來。藍澤聽了一會,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勉強,這幾日他每次來請安都要被絮叨一邊,即便孝心再重,實在也是耐不住,最後只好打斷了老太太:「母親,我外頭還有事,您且歇著,晚上我再來看您可好?」

  「哦,那你快去,別耽誤了正事,晚上要是忙也不用過來了。」老太太立刻止住了話頭。

  藍澤施禮告退,剛退出門外沒多久,屋中的如瑾就聽見他在院中低喝了一聲。

  「怎麼了?」藍老太太聽見就問。

  如瑾站起來笑說:「想是跟哪個奴才發火呢,祖母別擔心,我去勸勸。」

  老太太道:「攆了那不懂事的奴才。」

  「是,您老人家用早飯吧,別理會這些小事了,孫女這就去攆人。」如瑾安撫幾句,帶了丫鬟出門,只看見藍澤匆匆而去的背影轉過院門口。

  「去打聽打聽,又是出了什麼事。」如瑾臉上的笑容退去,低聲吩咐小丫鬟蔻兒。

  蔻兒腿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應了一聲抬腳就跑。如瑾這才帶著人去後院看秦氏。

  秦氏已經能起床稍微活動,正由丫鬟扶著在屋裡慢慢走著,見了如瑾過來就讓外頭小丫鬟擺飯。如瑾陪母親到飯桌邊坐下,剛吃了沒幾口,蔻兒就慌慌張張的回來,進屋一見主子在吃飯,躊躇著不敢上前。

  如瑾看看她,用目示意她老實候著,陪著秦氏將早飯用完,扶了母親回房,這才轉出來將蔻兒叫到一邊,「怎麼了?」

  蔻兒臉上有驚懼的神色,「彭……暖玉姑娘沒了。」

  碧桃皺眉:「什麼有了沒了的,說清楚點。」

  「是、是死了,暖玉姑娘死了,侯爺在外院那裡發火呢。」蔻兒縮縮脖子。

  碧桃吃了一驚,雖是昨夜口口聲聲說「打死了活該」,但真聽了這信還是一時回不過神來,難以置信,遲疑著問:「被……被打死的?」

  「不是不是,是關在小倉庫裡,她昨夜自己吊了脖子。」蔻兒說著打了一個激靈,畢竟年紀小,心裡害怕得很。

  如瑾坐在一邊聽著兩個丫鬟問答,此時方才開口:「父親那裡發的是什麼火?」

  蔻兒道:「好像是在責怪人不把暖玉姑娘看好了,讓她趁機尋死。」

  如瑾淡淡道:「人是他親手打的,出了事又去怪責旁人。」

  不一會賀姨娘匆匆進來,到秦氏那裡請了安,出來低聲向如瑾道:「小彭氏的事,姑娘可知道了?」

  「知道了。」如瑾點頭,別的不提,只問,「父親打算怎麼處置,姨娘聽到消息沒?」

  賀姨娘臉上有不忍的神色:「侯爺讓拖出去找地方埋了,不許發喪,連裝裹也不許,現下已經拉出去了。」

  如瑾聽了,默了一會,片刻道:「雖是小彭氏她自己罪有應得,父親之涼薄卻也讓人意外。」說完卻又自己笑自己,「有什麼意外的,從母親之事上也能看出來了,正室如此,何況一個婢子,日常再寵也不過那麼回事。」

  又想起留在青州關禁閉的劉姨娘,以及草草訂親的五妹藍如琳,雖則劉姨娘事情首尾都是如瑾自己做下的,但藍澤當日的處置也讓她感歎過。今日小彭氏一事上,藍澤所為與之前如出一轍。

  賀姨娘有些愧意,低聲道,「昨夜外頭有人來請我去說情,我一時念著小彭氏的惡,就沒答應,心裡還叫好,覺得解氣……誰知一早起來人就沒了,她怎麼這樣大的氣性,當丫鬟的挨個打有什麼,偏她總以為自己身份不同,這樣想不開。」

  如瑾明白她心情,平日再怎麼咬牙恨著,也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摩擦,談不上生死大仇,如今人家命都沒了,恨也就跟著消了,何況當時小彭氏挨打的時候著人進來求過情,恐怕此時賀姨娘會覺著是自己見死不救害了人家。

  如瑾就勸道:「姨娘不必自責,父親盛怒之下,您當時就是去了也無濟於事,小彭氏之死與您無關的。」

  賀姨娘只是悔愧不已,連連感歎了一會,如瑾見勸不過來,便將話題移開,「姨娘,明日就是中秋了,過節的東西置辦齊全沒有,我照顧母親騰不開身,家裡瑣事都壓在您身上。」

  賀姨娘這才收了情緒,忙道:「已經備好了,不過是些瓜果月餅,酒席已在外面酒樓訂了一桌,再加上咱們廚房自己的東西,全都夠了。」

  如瑾笑道:「這節過得倉促,出門在外一時也顧不得了。」

  連日來家中事多,上上下下哪有過節的心情,從老太太開始,這個病那個傷的,大半都不好,藍澤和秦氏又幾日沒見面,還不知道這節要怎麼過,底下人也都不敢將喜氣帶在臉上。更有那在路途上因為遇匪失了家人或同伴的,見中秋團圓節日來了,心裡難過還來不及,誰耐煩過節。

  是以到了中秋這日,一直到下午時分整個藍家都沒有過節的氣氛,直到快晚飯時候了,外頭酒樓送了席面進來,丫鬟們忙碌著開始擺桌上菜,這才活泛了些。

  因著過節,又沒有真撕破臉,為著面子的事情,秦氏也叫人去東院叫了藍泯父女三人過來一起吃團圓飯。在老太太的堂屋裡擺的酒席,藍泯幾人都到了,藍澤才施施然晚來,進屋朝老太太和藍泯說了兩句話,也不理會秦氏。如瑾不願意理他,藍如琦向來不說話,一時氣氛有些僵,連不是很清醒的藍老太太都注意到了。

  「怎麼了,一家子過節,你們侯爺又得了恩賞,怎地一個個都沒個笑臉?」

  二老爺藍泯笑道:「母親眼花了吧,大伙可都喜氣擺在臉上呢,怕您罵咱們得意忘形才不敢笑出來。」

  老太太笑罵了他一句,又去看藍澤,藍澤只好也擺了笑容出來,「母親快請上座,咱們全家在京裡過節是喜事,您得多吃些。」

  藍老太太受了驚之後頭腦不靈光,聽了兒子的話就消了心中疑慮,高高興興到桌前坐了,於是眾人各自落座。因是團圓家宴,平日不入席的董賀兩個姨娘也在屋裡,各自伺候在藍澤和秦氏身邊。

  過節喜慶,藍府的習慣是撤了日常規矩,不再講究食不能言,而要大傢伙吃吃喝喝的玩笑才熱鬧。秦氏有孕身子弱,不能說話太多傷了元氣,藍老太太也不去勉強她,只跟兩個兒子樂呵說話。藍泯自然是奉承話順口就來,藍澤心裡再不痛快也講究孝道為先,亦是說些好聽話討母親的歡喜,夾著藍琅偶爾湊趣幾句,一時祖孫三代倒也其樂融融。

  於是就顯出幾個姑娘的沉默來。藍如琦這種場合慣是埋頭吃飯,藍如璇含著笑,眼睛不時往眾人身上瞟,尤其在藍澤和秦氏身上停留最多。如瑾看她幾眼,知道她在幸災樂禍,不屑與之計較,自是服侍秦氏用飯。

  「三妹妹,前幾日伯母胎兒凶險,不知是怎麼恢復的?那日我要去幫手被你攔了,心中十分掛念。」藍如璇忽然笑吟吟開了口。

  她一出聲,正跟老太太說話的藍澤臉色就是一暗,顯是被她提醒了尷尬處,不免朝秦氏剜了一眼。秦氏默不作聲喝粥,似是沒聽見也沒看見。

  如瑾不去看藍如璇,卻朝董姨娘瞟了一眼,將董姨娘嚇得一個激靈,忙低頭下去給藍澤布菜。如瑾這才收回目光,拿了面前一塊製成花瓣形狀的玫瑰月餅,笑道:「勞煩大姐姐惦記。」別的什麼也沒說,將月餅掰了一塊放到秦氏碟子裡。

  藍如璇含笑說道:「妹妹別客氣,一家人原該互相惦記著。妹妹脖子上的傷可還疼麼?利刃危險,妹妹以後可別亂動那些東西,更不該往自己脖子上比劃。」

  秦氏面露驚疑,轉目去看女兒。如瑾連忙朝母親一笑,搖了搖頭,低聲道,「都是小事,回去再和您細說。」

  藍如璇詫異:「怎麼,看伯母這神色竟還不知道麼?哦,也難怪,那晚聽說您是昏迷著。」

  如瑾朝上看了看,見老太太正和藍泯說著什麼,沒注意到這邊,父親藍澤倒是支著耳朵聽著,便道:「大姐姐提那些事做什麼,小心祖母聽見擔心,原本一點小事,姐姐何至於大驚小怪。」

  藍澤立刻接口:「你們姐妹別顧著說話,多吃點。」神色之嚴厲跟言語裡的關切毫不搭調。

  藍如璇一看他臉色,立時笑道:「多謝伯父關心。」然後不敢再提那晚的事。

  秦氏看看她,沒多問什麼,低頭吃了幾口粥,站起來朝老太太道:「媳婦有些累,暫且不能相陪了,您老人家多多用些飯食。」

  老太太知道她體弱有孕,也不留,揮手讓她下去。秦氏便離座告辭,如瑾扶了母親送她回房,臨出門時轉頭看了一眼董姨娘,無聲自去。

  董姨娘就朝要跟著走的賀姨娘道:「妹妹來伺候侯爺,我許久不在太太跟前了,今日過節,且去盡盡本分。」

  藍澤微微皺眉:「都去,這裡不用你們。」

  賀姨娘知道他懶怠看見自己,並不敢留下,於是和董姨娘全都退了出去,到後院秦氏那邊。秦氏剛進屋,正拉著如瑾在那裡說話,一見兩人過來也就住了口,隨意敷衍幾句,剛要將人打發了,如瑾道:「賀姨娘且來照顧母親,我去外頭看看供神的月餅是否妥當。」說著出了屋子。

  董姨娘在秦氏跟前站了一會,也賠笑道:「我去給姑娘幫手。」秦氏微有納罕,卻也沒有多問和阻攔,任由她去了。

  如瑾在院中吩咐小丫鬟擺供桌供品,青州一帶流傳的習俗,中秋節要供奉過路神靈享用香火瓜果。習俗如此,是以到了這一天不管家裡有沒有人信神,信的是哪路神,統統都要在月亮底下設香案擺供品。

  董姨娘過去的時候,一切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如瑾朝她笑笑:「姨娘且隨我一邊說會話。」便將她帶進了西間後閣,由丫鬟在外守著。

  「姨娘辛苦。」一進門,如瑾就在椅上坐下,率先開口。

  因了過節,屋中各處都點著燈火,平日昏暗的後閣也掌著兩盞燈台,燈油裡摻了香屑,燃燒時有淡淡的香味散發。董姨娘感覺比上次進來好了許多,不再覺得這裡壓抑憋悶,可是一看到如瑾的笑臉,她的心還是提了起來。

  「姑娘哪裡話,都是我分內該做的。」她賠笑。

  如瑾抬手請她坐,親手持了簽子將燈芯撥亮幾分,隨口道:「姨娘分內的事有點太多了罷,殺人也是分內?」

  董姨娘一凜:「姑娘……姑娘說什麼。」

  「姨娘不用瞞我什麼,您也瞞不住。」如瑾將燈籤子扔到桌上,「小彭氏那樣的人怎會自己尋死,怕是一心等著翻身再起報仇呢,她不捨也不敢殺了自個。」

  「她是被侯爺打狠了,覺著沒臉見人……」

  「姨娘當我是傻子麼?下次再偽造人家投繯的時候,莫忘記把勒殺痕跡與繩子勒痕重合在一起,否則屍體脖子上兩道勒痕可要引人懷疑。」如瑾輕輕說出何剛後來告訴她的話。何剛在外院經常幹些苦活,抬屍首這種別人不願做的差事自然落到了他頭上。

  董姨娘臉色大變,嘴唇有點哆嗦:「姑娘不、不是我。」

  「行了,人都沒了,是不是你有什麼要緊,我不會給你捅出去。」如瑾擺手止住她,又道,「只是五日期限已至,你答應我的事可還差了一樣。」

  「姑娘……實在是東院那邊我插不進手,不好行事啊!」

  「姨娘這麼大本事,處置小彭氏做得巧妙隱蔽,一舉功成,還有什麼為難的。」

  董姨娘都快哭了:「姑娘您知道,大姑娘和二太太一個性子,都是精明謹慎得很,她跟前我沒有能接近的人,也找不到機會。」

  「姨娘日常不言不語,對人心揣摩得倒是很透。」如瑾懶得跟她廢話,只道,「品露家裡有個妹妹叫小露的,也跟著在京裡,姨娘不妨去結交一下,是否能成,全看姨娘本事。」

  董姨娘愣了愣,立刻有了喜氣在臉上,忙道:「多謝姑娘指點,我這就想法子去。」

  如瑾笑笑:「姨娘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沒……都是聽從姑娘吩咐。」

  「我可沒吩咐你勒死活人。」如瑾收了笑,揮手讓她出去了。

  董姨娘輕手輕腳退出來,又到秦氏那邊奉承了幾句才敢離開。一時孫媽媽到如瑾跟前低聲,「小彭氏那事真是她幹的?」

  如瑾微微點頭,孫媽媽不禁驚異,「好狠,好大膽子。」

  如瑾冷冷一哂:「是夠膽大的,正常人誰敢親手殺人,還是活活勒死。」這種死法雖然是小彭氏遭的,但如瑾心中總是因了前世留有陰影,感到十分不快。「待到事後,董姨娘此人再不能留,這樣陰毒又大膽的東西,日後必成大患。」

  孫媽媽也是連連點頭,「她差點殺了太太腹中的孩子,絕對不能再給她下手的機會,為了三少爺她不知道還要做出什麼。」

  月過中天,清輝瀉地,將屋中燈火都映得失色了。如瑾整了整衣衫,去秦氏跟前說了一聲,自帶人來到院中。夜裡天轉涼,秦氏不能出來受涼,只披了衣服在屋裡隔窗看著。

  丫鬟端來灑了香花瓣的水,如瑾淨手畢,捻起三炷香點了,朝半空稱誦跪拜,給過往神明敬香。上好的老檀線香煙氣裊裊,隨風逐月而上,似與碧空幾道薄雲連在一起。如瑾朝虛空拜了幾拜,將線香插在鎏金蟾宮三爪爐上,帶了一票丫鬟婆子俯身跪下,合掌默祝。

  院子裡靜靜的,隱約隨風傳來別人家裡團聚歡笑之聲,兼有絲竹,更襯得藍府支離失和。如瑾原本不信神佛,然而親身經了重生之事,隱約對冥冥中看不見的力量也有了感喟和敬畏之心,更兼連日家中事多紛亂,此時跪在蒲團上,就真的期盼著空中會有神靈過路,能聽見她心中無聲的祈祝。

  「願骨肉親人歲歲安康,逢凶化吉,不為小人所擾。願家族祥和,平安長樂,不為朝堂風雲波及。更願母親與胎兒安好,待來年誕下嬰孩,母子俱都康健喜樂。」

  三聲默祝完畢,如瑾俯身叩首,由丫鬟攙了起來。

  仰頭看時,皓月當空,纖雲四捲,秋之夜空澄碧如洗,灩灩長天遼闊而高遠,再低了頭,就只能看見狹窄半舊的小小院落,似是一座囚籠,將如水月光全都鎖在了死氣沉沉的庭院裡。

  檀香氣味夾著長案之上瓜果香甜,鑽進鼻中,甜軟沉溺。如瑾深深吸了一口,伴著秋夜裡微涼的空氣,捲進胸腹之中,再將心口憋悶的濁氣呼出來。

  「好了,你們散去自己玩耍,今夜過節,各屋裡留人照看燈火,其餘不必當值了。」如瑾吩咐下去,一眾丫鬟婆子都是道謝,各自散去。

  如瑾回到秦氏房中,笑著扶了母親在床上坐了,「您還沒恢復好,別累著,早點歇了吧。」

  秦氏笑問:「你方才祝禱的是什麼?」

  「請神明保佑一家平安。」

  秦氏便道:「猜著你也是求這個。我方才站在窗下,也對著香案求了一求。」

  「母親求的是什麼?」如瑾笑問,又道,「我猜一定是保佑小傢伙健康平安。」她將手放在母親腹上。

  秦氏笑著握住女兒的手,搖頭道:「不只這個,我還跟過路的神佛請求,保佑我家瑾兒日後嫁個好人家。」

  「母親……」如瑾赧然。

  秦氏愛憐地摟住她,接著說,「嫁個好人家,不一定要大富大貴,甚是沒有爵位、官職都是不要緊的,最重要是公婆夫君能對你好,知冷知熱,關懷體貼。」

  如瑾聽了,心中微微酸楚。母親這樣的話她又何嘗不知從何而來,全是因為父親傷透了她的心,才使她有這樣的感慨。如瑾伸手抱了母親,伏在她肩頭低聲道:「您放心,女兒日後會過得好,您也會過得好。」

  月光透了窗紙,將欞格的花紋照了影子在地上,因為秦氏先前讓人熄掉了幾盞燈,只留了一盞在床邊,窗外的月光就顯得越發明亮。如瑾默默瞅著地上的月影,耳中聽得秦氏說道:「這幾日家中的事情,你瞞著我,我也能猜出大概。你父親是不頂用的,我們指望不上他,母親身邊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好好愛惜自己。」

  秦氏伸手,輕輕觸碰如瑾脖子上包裹的白紗,眼裡有痛惜和自責的神色。如瑾忙直了身子,將母親的手拿開,搖頭笑笑:「您別擔心,一點都不疼,再過兩日就該拆了這勞什子的。凌先生給了一個治外傷的脂膏方子,塗上去也不會留疤痕。」

  秦氏歎了口氣,「凌先生那人是個好的,早日在青州出了那樣的事,他如今還能上心幫我們。」

  母女兩個說著話,院子裡些微有些腳步聲和人聲,過了一會又消失了,如瑾叫了丫鬟進來問,丫鬟小心翼翼稟告說:「侯爺回來了,在董姨娘房裡歇下。」說完偷偷瞄了一眼秦氏。

  秦氏只是點點頭,就遣退了丫鬟,再也沒說什麼。如瑾岔開話題,跟著母親聊了一會別的,勸著母親早些更衣歇了,才帶人回去自己房中就寢。

  到得房中盥洗完畢,已是亥正時分,如瑾讓人滅了燈燭,自己靠坐在床上看月色。夜裡有些涼,於是月亮照進屋裡也帶了涼意,冷清清的,如瑾卻是看著喜歡,只覺這清光乾淨澄澈,看著看著,連日來心中憋悶竟似漸漸散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待到晨光透過明窗,又是一個好天氣。如瑾昨夜睡得沉一些,醒來精神好,心緒寧靜,未曾叫丫鬟進來服侍,先在床頭坐了一會,隨手拿了小几上的書冊閒翻。

  是本前人遊記,載些山河民風之類,如瑾煩悶時拿來消遣的。翻了幾頁,卻有一張紙從書裡掉出來。如瑾拿起來看,見是一首詩。

  人道秋中明月好,百尺樓台水接天,松排山面千重翠,一杯相屬君當歌。

  各處拆了句子組聯成詩,讀起來倒也通順。如瑾看著龍飛鳳舞的滿紙草書,只覺奇異。遊記她昨日還曾翻過一次,卻沒有這張紙在裡頭的,想是突然加了進去,這陌生字跡一看就是男子手書,驟然出現在她床邊經常翻看的書裡……

  如瑾頓時歇了欣賞詩句和字體的心思,揚聲叫了碧桃進來。「昨日誰看屋子的?」

  「青蘋和寒芳……」碧桃一看如瑾臉色,嚇了一跳。

  「叫青蘋來。」對於寒芳,如瑾還不能完全信任。

  青蘋進了屋,一臉疑惑的看了看如瑾手中的紙和書,愕然道:「昨日沒有旁人進姑娘的房間,奴婢一直在院裡吩咐小丫鬟做事,再不就在堂屋做針線,這……」

  因了以前有四方亭花箋一事,如瑾哪能不上心,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紙張,只是普通宣紙,未得上次花箋做得那樣精細,且詩句也不是什麼冶豔詞賦,卻是奇怪得緊。心中疑惑,不敢怠慢,吩咐碧桃青蘋今日不要做別的,就將屋裡屋外全都翻檢一遍,看看還有什麼可疑東西。

  碧桃趕緊動手,青蘋這邊伺候如瑾起床。如瑾又看了一眼那紙,命青蘋點了燈火,放在燈上燒了。

  *     *     *     *     *

  後院董姨娘房裡,藍澤也是剛剛醒來,因為身上有傷又染了風寒,昨夜還陪著老太太喝了兩杯酒,這一晚睡得就不好,早晨起來暈暈乎乎的,直到董姨娘伺候著他梳洗完畢,他坐在床邊還是昏沉著。

  「侯爺可是身上難受,妾身給您揉揉額頭可好?」董姨娘上前。

  藍澤這才算是抬眼看了看她,卻是愣住,「你臉色怎地這麼不好?」

  董姨娘撫了一下臉頰,知道自己眼下有烏青,勉強笑道:「是昨夜沒睡好。」覷著藍澤臉色,又小心添了一句,「……夢見彭妹妹。」

  藍澤眉頭一擰:「提她作甚。」

  「侯爺息怒,是妾身失言了。」董姨娘告罪,又低聲歎氣,「其實她也是命苦,自己生不下孩子,難免對旁人有怨氣。當年大彭氏落胎的時候,她也說過一些尖酸話,她對師姐尚且如此,何況是妾身這個和她不親厚的。」

  藍澤卻不想她突然提起舊人,順著她的話想起記憶中塵封許久的那個嬌媚女子來,不禁問道:「怎麼,暖玉跟她師姐不是很好麼,當年還為此哭了許多日。」

  「表面功夫罷了,私下裡她是什麼樣的人,侯爺如今還不知道麼。」董姨娘道,「妾身自來不受人看重,底下婆子丫鬟嚼舌頭也不刻意避開妾身,彭妹妹當年曾經說過許多怨毒話,妾身還是有次去東府給二太太送東西,偶然聽那裡婆子閒磕牙知道的……罷了,這些舊事不提也罷,總之彭妹妹已經不在,以後妾身再不提她,免得惹侯爺生氣。」

  她輕輕給藍澤揉著頭皮,藍澤頭腦漸漸清明些,漸漸從她的話裡品出一些不對勁的東西,前後聯想,越想越覺不踏實。「你方才說什麼?暖玉私底下說的話,東府的奴才卻知道?」

  「嗯?」董姨娘一臉懵懂,「是,妾身是聽東府奴才說的……咱們西府裡好像沒聽見什麼,許是妾身誤打誤撞罷了。」

  藍澤沉默著不說話了,董姨娘垂了眼睛,專心致志給他舒緩筋骨,揉完了頭又開始揉背,小心避開他的傷處,將藍澤伺候得感覺舒服許多。

  簾外石竹稟報早起的點心備好了,董姨娘就吩咐:「你進來,去窗下斗櫃裡將那副新筷子拿出來給侯爺用,就是刻著山水畫的那副。」

  石竹應聲進屋,開了斗櫃,還沒找筷子就連忙又將櫃門關上。「做什麼?」董姨娘問。

  「姨娘……這櫃裡不知什麼東西,一股霉味,別薰著侯爺。」

  董姨娘連忙上前,打開櫃子看看,猛然醒悟:「呀,是盒子裡的糕點壞了,我糊塗,把糕點放裡頭忘記拿出來,這麼些天都捂霉了。」

  說著從櫃裡掏出一個半月形鏤雕桃花小盒來,打開蓋子,裡頭花瓣形狀的小點心長了霉斑。董姨娘扔給石竹:「快去倒掉,將盒子好好清洗一遍,這還是太太胎漏那日做的點心,許多天了。」

  石竹抱著盒子出去,董姨娘回頭跟藍澤賠笑:「那點心侯爺當天吃了好幾塊呢,太太也吃了,都說香甜,原是彭妹妹特意給的糖粉加了進去……」說著連忙停住,捂住了嘴,「看我,又提她……」

  藍澤卻立刻沉了臉:「你說什麼?」揚聲叫石竹回來,「將那點心放下,不許動,等我回來處置。」

  說罷早起點心也沒吃,直接去前頭給老太太請安去了。石竹瞅著那堆發霉的點心蹙眉頭:「姨娘這……怪薰人的,真就放這裡不動?」

  董姨娘抓了一把散香扔在爐裡點上,蓋過霉餅的氣味,冷冷抿了嘴,「自然是不動。」

  石竹看她神色,不敢多問,輕輕退出去了。

  *     *     *     *     *

  「姑娘,裡裡外外都翻了,什麼東西都沒多也沒少。」下午的時候,碧桃等人把如瑾房中搜檢一遍,連帶著孫媽媽那裡都背著秦氏將房中查了一次,俱都無事。

  如瑾不禁疑惑,書裡不可能憑空出來一張紙,定是有人放進去的,可這人是誰,什麼時候做的,她身邊這些人全都懵懂不知,查又查不出別的線索,怎不讓人心驚。

  「以後無論是誰留下看屋子,都警醒著點,一隻蒼蠅也別讓飛進來。」最終她只得這樣吩咐,防備日後。

  丫鬟們都凜然應了,一時有蔻兒進來通報消息:「姑娘,青州回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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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24 PM

096鐵證陷阱

  現今如瑾身邊人少,蔻兒就領著跑腿探消息的差事,整日也不當值做什麼,就是藉著養傷當由頭到處閒晃。她年歲小,人家輕易不防著她,更兼著她言語討喜,常把人哄得眉開眼笑的,因此內外院裡有什麼事她都能很快知曉。這日在二門口跟外院婆子閒嘮,聽說外頭一大早就有去青州報平安的人回來,於是趕緊進院報給了如瑾。

  如瑾心中微喜,先把搜檢屋子的事放下,仔細問蔻兒:「可是我們還在路上走的時候,派回去報平安的那一撥人?」

  蔻兒點頭:「就是那一撥。後來侯爺得了宅院派回青州報喜的人,這時節返不回來呢。」

  如瑾頷首,將其餘人都遣了出去,吩咐碧桃說:「去董姨娘那邊看一看,問問她屋裡是否還缺什麼物件,順便帶個話給她,告訴她上心些。」

  碧桃應了,出去吩咐著大家做事,自己找了個藉口,端上托盤給董姨娘送茶葉去了。如瑾自去秦氏那邊陪母親說話,順帶拿了花樣冊子,繼續描些好看的花朵圖紋下來,背著給小孩子做衣衫鞋襪。

  手裡有事,時間就過得飛快,轉眼到了晚飯時候。節過完了,藍家各處又恢復了各吃各飯的章程,有廚房的人將飯食送進房裡來,如瑾伺候著秦氏用飯。

  卻聽前院有些吵嚷聲音傳過來,似乎有男子在大聲說話,如瑾皺了眉,吩咐丫鬟:「去看看怎麼回事。哪個不懂事的在祖母那裡吵鬧,不知道她老人家經不得嚇麼,不管什麼情由,先拖出去打一頓板子再說!」

  丫鬟趕緊匆忙跑去看動靜,不一會又回來,看看秦氏正在吃飯,躊躇著不知道要不要說,秦氏道:「說吧,這家裡還有什麼事我沒見過,不怕的。」

  丫鬟看了一眼如瑾,見她沒反對才道:「是二老爺在那裡哭,求老太太做主什麼的,奴婢也沒聽清到底怎麼回事,只是侯爺也在呢,似乎在跟二老爺發脾氣。」

  如瑾揮手讓丫鬟退下,給秦氏又盛了一碗粳米粥在荷葉雲紋小碗裡,「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母親吃飯要緊,先用過飯再說。」

  秦氏笑了笑,接過碗,慢慢用銀匙舀粥喝,就著幾碟清淡的小菜肉脯,又吃了小半個雪面芙蓉糕,才放了匙箸。如瑾這邊還沒吃完,細嚼慢嚥地又吃了一會,方才示意丫鬟們撤桌。然後母女倆漱口淨手地走了一套規程,拿了飯後滋補的養生湯水細品,坐在椅上歇著。

  這期間,前院就一直有動靜傳來,一會是哭,一會是呵斥,因為院落窄小,後院這邊俱都能聽見。秦氏道:「原來在青州的時候,我只道家裡那些事已經是匪夷所思了,沒想到一路來了京城才算長了見識。」

  孫媽媽心知肚明,只笑道:「您整日待在家裡,連胡同外頭的街面都沒逛過呢,又去哪裡長見識。」

  秦氏便道:「還用去外頭街面麼,家裡的見識就夠我看了。一日一日的,這個也鬧,那個也鬧,鬧完這院鬧那院,幸虧是就這麼大點的宅院,要是再大些,還不要擺上幾個擂台,敲鑼打鼓幹上一場才算全乎。」

  秦氏很少說這種俏皮話,如瑾聽了又好笑,又為母親心境的轉變而感到憐惜,嚥下口中湯水,舉帕擦了擦嘴角,說道:「如今這樣和敲鑼打鼓也沒什麼區別了,一個胡同好幾戶人家,雖是隔了過道圍牆之類,到底離得近,我們家裡這樣鬧,人家哪有聽不見的。」

  秦氏臉上有些不屑的神色:「這就是侯府的體面。」

  孫媽媽不禁感喟:「想當年老侯爺在的時候,家裡才是清靜。如今連老太太都糊塗了,誰還鎮得住這些個人。」

  說起老太太,秦氏歎口氣,吩咐如瑾道,「畢竟是你祖母,他們當兒子的不知體恤老人,咱們總不能真就瞪眼看著,你去前頭替我瞅瞅吧,能勸的話勸著些。」

  秦氏身子沒恢復經不得折騰,何況藍澤在前頭也不耐煩看見她,如瑾就起身道:「那女兒去看看,您就別去了,入秋夜涼。」

  秦氏點頭,如瑾臨走到門口她又叮囑了一句,「勸不過來就別管了,別跟你父親硬碰,免得惹一肚子氣。」

  如瑾讓她放心,自帶了人朝前院而去。到得前後院的隔斷門處,恰逢賀姨娘站在那裡,見了如瑾過來便低聲道:「鬧著呢,姑娘去了怕也不抵事,小心侯爺發火。」

  如瑾一看她站的地方,就知她正進退兩難,她這身份進去勸架也不夠分量,不進去總歸說不過去,如瑾就笑道:「姨娘聽了半日了罷,裡面鬧騰為的是什麼?」

  說話間,二老爺藍泯的哭聲斷斷續續仍然沒停,他嗓門原本就亮,哭起來聲音更是高,惹得好些丫鬟婆子在各處探頭探腦。

  隔斷門上掛著紅紗圓月燈籠,淡緋的光芒打下來,照出賀姨娘臉上的凝重,「姑娘,是為香料衣服的事。」

  「我就知道,回青州的人一過來,就是事發的時候了。父親慣是心裡藏不住事的,一定要嚷出來才罷。」

  賀姨娘點頭:「就是這個緣故,侯爺去東院找二老爺理論了,結果兩人話不投機,二老爺吵嚷著就到了老太太這裡,眼看四十的人了,也不顧在下人跟前的體面,衝進屋裡就是哭。」

  如瑾抬頭看著燈籠上薄紗皴皺的紋路,笑容停在臉上:「他自然要做個撕心裂肺的態度出來,才顯得自己冤枉。」

  賀姨娘水眸中也映著燈火的顏色,彷若跳動在眸底的小簇火焰,卻不是燈籠的緋紅色,似泛著頭頂星空的幽藍,光芒也是冷的。她的聲音不似往日甜美歡快,帶了夜風的涼意,「姑娘,你說那衣服的事情是二太太所為,還是他們夫妻共同做下的?」

  「一人還是兩人,又有什麼關係?」如瑾嗤笑,「他們兩夫妻連帶著藍如璇都不是好東西,何必替她們分彼此,正應了那句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藍泯的又一聲嚎哭從屋中傳出來,聲音之難聽直讓人起雞皮疙瘩。賀姨娘厭惡的皺了眉:「前陣子我們在路上,夜裡聽見老梟過野林子,就是這麼號喪似的叫喚。」

  「也等同於號喪了,父親動了怒,以後他們東府還有什麼好日子過。」

  賀姨娘切齒:「活該!」她被那帶了香味的衣服所害,一直沒有子嗣所出,自是深恨,自從在藍澤跟前揭了衣服的事情,就一直焦心煎熬地等著這一日。

  前頭院門響動,門扇打開,藍如璇帶著丫鬟匆匆而來。抬眼看見後門站著的如瑾,也不理會,急火火要朝屋裡去。

  如瑾上前幾步擋在她跟前,含笑打招呼:「大姐姐一向穩重,這樣風風火火的可不像你。」

  「三妹好寬的心胸。」藍如璇面露鄙夷,髮釵上銀色流蘇急速晃動著,「長輩們吵成這樣,你竟然有心思看熱鬧,連勸都不勸,還攔著我?」

  如瑾不以為然,笑道,「吵了許久了,大姐姐不也是現在才來麼,想是在家半日等不到消息,熬不住了才趕過來。」

  「走開,我不似你冷血,惦記著祖母她老人家呢,沒空與你糾纏。」因了兩人早已等同撕破臉,藍如璇也就不維持溫厚端方的樣子,說話尖刻了些。

  如瑾閃身與她讓路,「大姐姐請便,你是孝順孫女,闔府都知道。」

  藍如璇橫了一眼匆匆進屋,帶來的幾個丫鬟婆子都候在院中,如瑾朝內掃了一眼,回頭招呼賀姨娘:「咱們也去瞧瞧。」

  賀姨娘輕輕走近前來,看看屋中明亮的燈光,點頭道:「去瞧瞧,看看二老爺怎樣唱作,得空我也要添一把柴上去,才對得起二太太平日關照。」

  兩人先後進門,甫一進屋,藍泯那裡又是一聲哭,在屋裡聽著更加響亮,兩人不免都嚇了一跳。如瑾微微皺了眉,和賀姨娘走進老太太內室。

  藍老太太一身妝錦如意雲紋大襖,正靠著幾個背枕在床頭坐著,因為新住進這裡沒多久,許多東西沒置辦,老太太慣常喜歡的羅漢床是沒有的,換了日常歇息的床坐著,不但她自己不喜歡,旁人看了也是別扭。如瑾一進門,就看見祖母歪靠在那裡,別說沒有在家時的威嚴,看起來就像是外頭尋常家戶的老人,癱軟著,沒有精神。

  吉祥如意站在床邊,直瞅著半跪在腳踏上的藍泯皺眉頭。也難怪丫鬟看不過眼,藍泯大半個身子都撲在床上,捏著老太太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一點體統都沒有。侯爺藍澤黑著臉坐在地下靠牆的圈椅上,含怒瞪著自己兄弟。

  藍如璇正在藍澤跟前柔聲相勸:「……伯父您看在侄女面上,先別生氣,有什麼話擺上桌面來說開了,我父親若是有錯,請您念在骨肉親情上原諒他一回,侄女給您磕頭了。」說著就朝藍澤跪了下去。

  她動作很慢很慢,顯是等著藍澤拉她。誰料藍澤卻任由她跪,根本不加攔阻,只衝藍泯又喝了一聲:「還不快從母親身邊走開,她受過驚嚇,哪禁得起你折騰,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了!」

  如瑾和賀姨娘對視一眼,俱都換上沉痛神色,雙雙在藍澤身邊站了。藍澤一抬眼:「你們過來做什麼?」

  「父親,祖母身子不好呢,聽見這裡吵鬧,女兒不禁擔憂,忍不住過來看看。」

  「妾身也是擔心您的身子骨,您風寒未癒,可不能動怒傷身。」

  如瑾與賀姨娘兩人都將先前和藍澤的不快拋開,各自勸慰。藍澤冷冷哼了一聲,擰了眉頭,轉眼又去看藍泯,「你還要怎樣,還不跟我出去,別再在這裡吵母親!」

  藍如璇盯了一眼如瑾,看著藍澤有上去親自拽人的架勢,連忙朝藍泯道:「父親您有什麼委屈只管好好說,別一味的哭惹伯父生氣,祖母也經不得您嚇。」

  藍澤就道:「你挺大的人,還不如自己孩子懂事。」

  藍老太太一直默不作聲,一會看看大兒子藍澤,一會又看看小兒子藍泯,半天不說一句話。

  藍泯丟開老太太,轉頭道:「大哥只顧得罵我,可給我分辯的機會了?我都說了我不知道,你還要硬往我身上安,你若是惱我恨我,只管將我趕出你的侯府,自此老死不相往來,何苦給我平白安那種醃臢罪名,什麼衣服料子,什麼香甜粉麵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賀姨娘頓時面露驚容,失聲道:「衣服料子……侯爺,可是那添加了麝香的衣服,這、這……難道是二老爺所為麼,不是意外麼?」

  「什麼意外無意的,胡家鋪子裡上上下下都說是你們做的手腳,你還要抵賴。」藍澤忽地站起來,要不是看見床上的老太太,真就上去動手了。

  「伯父別被旁人矇蔽了呀!」藍如璇膝行幾步擋住藍澤,「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父親與您同胞兄弟,怎會做那些不堪的事情,他為什麼要害您子嗣,根本說不通不是麼?胡家是外人,您哪能為了外人幾句話,就和親兄弟反目成仇,求您明察細問!」

  如瑾露了愕然之色,疑惑開口:「什麼胡家鋪子,到底是什麼事,我怎地一點都不知道。大姐姐你也才進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藍澤頓時低頭去看藍如璇,沉著臉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藍如璇悚然一驚,知道自己失言,也不敢去瞪如瑾,忙解釋道:「是丫鬟聽了伯父和父親的爭執,私下告訴我的。」

  藍澤盯了她兩眼,抬頭喝藍泯:「隨我出去細說,別在這裡吵母親,你再不顧體統哭鬧,我要叫人進來拽你了!」又朝藍如璇道,「你也跟我出去!」

  「母親您給孩兒做主啊……」藍泯立刻趴在藍老太太身邊乾嚎,「大哥要懲治我呢,不分青紅皂白給我安罪名,母親,我也是您嫡親的孩兒,您不能任由大哥欺負我……」

  藍老太太默默看了小兒子半晌,直到藍澤那裡真的喊婆子們進來拽他,老太太才開了口:「跟你哥哥去,有委屈說清楚,我要睡了。」說罷,翻身躺進床裡頭,背著身子不看眾人。

  如瑾這次真的驚愕了,眼見著祖母行事說話不似往日那樣沒章程,忍不住去看吉祥。吉祥只是搖搖頭,亦是一臉不解。

  藍泯還要去夠老太太的衣角接著哭,藍澤忍無可忍,揮手叫婆子上去拽人。藍如璇一看形勢不對,連忙自己起身跑到藍泯跟前,連番使了幾個眼色,藍泯這才站了起來,不情不願挪出了內室。

  「成何體統!」藍澤罵了一句,囑咐丫鬟們好好看顧著老太太,也邁步跟了出去。

  藍如璇狠狠剜一眼如瑾,如瑾平靜與之對視,不閃不避。終於是藍如璇惦記著外頭藍泯,冷哼了一聲追出門去。賀姨娘跟出,如瑾卻走到老太太床前。

  「祖母,您是不是明白了些?」她坐在床前小錦杌上,低聲相問。

  藍老太太不言聲,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如瑾等了一會,見祖母確實不答言,便接著說了下去:「不管您是醒著,還是睡著,是真的明白了事情,還是依然糊塗著,既然今日叔父在您跟前捅開的窗紙,有些話,孫女就不得不跟您說一說了。」

  「祖母,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父親和叔父爭吵,原是這麼些年來一點一滴積壓出來的結果。有人做了虧心的事,總有被發現的一天,即便您不想看到聽到,即便您使出往日的威風手段強硬壓下這事,也擋不住他們兄弟心中互相的怨恨。您壓得住事,壓不住人心。」

  藍老太太身體略微動了動,但依舊是背著身子朝床裡躺著,身下壓著好幾個五顏六色的迎枕,這樣的姿勢,任誰看了都知道她並不舒服。

  一旁的丫鬟如意面有不忍,想要開口說話,吉祥悄悄拽了她衣角,用力搖頭阻止了她。

  如瑾輕輕的,將老太太身下迎枕一個一個都撤走,一邊撤一邊用溫和的語調說話,像是聊家常似的,「您一心念著藍家光耀繁盛,聽見父親被賜住京城的消息,連前些日子的糊塗都去了大半,可見您是有多重視此事。可孫女覺著,要是一家子內裡是一塌糊塗的,外表再怎麼光鮮都是沒用,家宅不合,兄弟鬩牆,早晚有敗落的一日。這就像是蓋房子,若是根基不牢,上頭再蓋得如何樓舍軒昂都是不頂用,總是要塌。」

  她將這段話說完,也將老太太身下迎枕全都撤掉了,俱都堆在床頭斗櫃上面疊著。寶藍、瑩翠、胭脂紅,各色迎枕擺在一起,都是上好的錦緞刺繡,只在燈下盈盈泛光,與老太太身上雲紋大襖互相輝映。

  藍老太太呼吸聲漸漸變得粗重,丫鬟吉祥臉色蒼白,知道聽了不該聽的話,驚出一身汗,拉著如意的衣角朝門口示意,兩人輕手輕腳全都退了出去,只留了如瑾祖孫兩個在屋裡。

  如瑾又開始替老太太卸頭上簪環,接著道,「父親這麼些年子嗣單薄,與嬸娘送過來的麝香衣服不無關係,您方才也聽到了。其餘還有一些事,以您的通透想必也能隱約猜著幾分。一樁樁一件件累積起來,一旦爆發,東西兩府再想回到以前兄友弟恭的日子比登天還難。您做母親的自然看著難受,但醃臢事情早已發生,如今形勢不可抵擋,您若是心痛,也只痛上一陣就忍了罷,好好的顧著自己身體要緊,家裡再怎麼樣,父親和母親都會奉養您尊敬您。」

  藍老太太的身子一起一伏,粗重喘著氣,卻仍是不肯背轉身來。如瑾將卸下的簪環都放到一旁案几上,站了起來,輕輕歎了一口氣,「別怪孫女心狠跟您說這些。長痛不如短痛,您若是心裡明白著,就早日養好了身子恢復起來,父親和叔父那邊到底如何,也就只有您能說上一兩句了。您歇著,孫女告退。」

  如瑾轉身走出了內室,在外間看到吉祥如意兩個丫鬟,低聲叮囑:「今夜警醒著些,多照看老太太的情形,一有不對立刻去請大夫。」

  如意不顧吉祥拉扯,皺眉朝如瑾道:「三姑娘,容奴婢說句僭越的話,您既然知道老太太身子也許撐不住,為何還要說那樣的話給老人家聽?看老太太的樣子明明就是心裡清醒了,您那些話不是往她心上捅刀子。奴婢雖然是個下人,但也看不過眼,二老爺那樣鬧,您比二老爺又強到哪裡去。」

  「你住口!」吉祥急得臉色漲紅。

  如瑾微微一愣,細看了面前素淨高挑的丫鬟幾眼,最終歎道:「沒想到如意姐姐有這樣的肝膽,有你在祖母身邊看顧著,我也就放心了。」

  「三姑娘千萬莫生氣,是她一心憂心老太太才口不擇言,您看著她忠心為主的份上,大人大量別計較。」吉祥賠笑說情。

  如瑾無奈一笑:「吉祥姐姐不必如此小心,我沒有生氣,是真心感佩你們忠心。錢嬤嬤不在跟前,祖母就交付你們了,還請兩位姐姐精心照料,我在此謝過。」

  吉祥忙道「不敢」。如瑾看看如意,見她臉上仍有不平之色,低聲說道:「姐姐既然知道老太太心裡清醒了,那麼你是否想過,方才叔父一通哭鬧折騰,又牽出了內宅陰私醃臢事,她老人家會作何想法?」

  如意略想了一想,最終搖頭。如瑾便道:「依著父親的脾氣,此番事必定不能善了,不知叔父會被怎樣對待,但無論結果如何,祖母哪有不傷心的?再加上以往兩府暗爭之事她也看在眼裡,幾番加起來,恐怕老人家傷痛憂思之下會作了病。我下劑猛藥試上一試,讓她痛定思痛,祖母是個剛強人,說不定短時間便能轉圜。」

  「那麼……姑娘是說最近這幾天是關鍵?」

  如瑾點頭,「勞煩兩位姐姐上心看顧著,若是祖母轉過彎來,興許就能好了。」又交待了幾句,如瑾便告辭離開,兩個丫鬟連忙進內室伺候。

  如瑾到走到院子裡,問了在外伺候的婆子,聽說藍澤帶著藍泯到外院去了,便帶人也跟了出去。中秋之後月色仍是好的,端端正正掛在高天,將院中燈火都比得黯淡下去。夜晚有些涼,丫鬟要將一頂薄軟的斗篷給如瑾披在身上,如瑾揮手止住了。若說到現在為止,京城裡有什麼能招她喜歡,就是這早晚清爽的涼意了。她深深吸口氣,覺得頭腦清醒。

  帶人進了外院,僕役們早就因為藍如璇的到來而各自避開,院中並無閒晃的人,唯有下人房和值房裡有一些眼睛在窺探。此處院落狹小如此,男女大防是不能守得嚴謹了,如瑾不去理會,徑直帶人進了屋子。

  藍澤卻不在外間,藍泯和藍如璇父女兩人坐在椅上,各自臉色黑沉,見如瑾進來誰也沒理。賀姨娘聽見聲音從裡頭迎出來,低聲對如瑾道:「侯爺動怒傷了精神,頭疼呢,在裡頭躺著。」

  「如何?」如瑾想起凌慎之的藥方,不知在藥效之下,連續動怒會否對身體有大損傷,難免擔心。她雖是惱恨藍澤,狠心給他用了藥,但也還沒想要弒父。

  賀姨娘道:「已經吃了藥,躺下歇一會想必就好了,董姨娘在裡頭伺候著。」

  如瑾不方便進父親房中去,只好在外間等著看境況。一時董姨娘出來,陰沉著臉色,略跟如瑾點了點頭就跟藍泯說話:「二老爺,侯爺精神不濟,特讓妾身過來問您一句話,香料衣服的事情,還有碎骨子糕粉的事情,您到底認是不認?若是認下,侯爺念在多年兄弟情分興許會心慈從寬處置,若是不認,二老爺從此就搬出藍家,不要再沾襄國侯府的名頭。」

  如瑾心中微訝,默默看了一眼董姨娘,知道什麼碎骨子糕粉定是她的首尾,沒做聲。賀姨娘卻不知道這件事的,正要相問,那邊藍泯已經跳了起來,朝裡間喊道:「我都說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定是底下奴才憊懶疏忽犯下的錯事,大哥何必要疑心在我頭上,還說出這樣的狠話來!你早就看我不順眼想趕我出府,直說就是,找這些由頭作甚。」

  裡頭藍澤咆哮了幾句什麼,這裡也聽不太清,董姨娘含了眼淚說道:「二老爺,人證物證俱在您還抵賴什麼,平白惹侯爺生氣。您這麼多年害了侯爺多少子嗣,難道就不虧心麼?幸虧我的孩兒身份低微入不得您眼裡去,不然他們恐怕也早遭了您的毒手。」

  藍如璇眼神一厲,猛然轉過臉來,「姨娘說話要憑良心,別紅口白牙污蔑好人。我看伯父就是受了你們這些人的蠱惑才糊塗錯疑我們。」

  藍泯也道:「什麼人證物證,找個奴才胡亂將東西扔在東院就想陷害我,荒唐!」

  賀姨娘皺眉:「到底怎麼回事?」

  董姨娘到門口叫婆子,不一會兩個婆子帶著一個才留滿頭的小丫鬟進來,五花大綁著,將人丟到了地上。董姨娘就朝藍泯道:「二老爺何須抵賴,東西可不是誰胡亂丟在您那裡的,現下侯爺已經審過這丫頭,她什麼都招認了,您還有何話說。」

  藍如璇一見那小丫鬟臉色就是一變,直接站了起來,「你怎麼在這裡!」

  小丫鬟手腳俱都被綁著,臉上還有殘留的淚水,沾著灰土,一道一道的都是髒污痕跡。她也直不起身來,半臥在石磚地上衝著藍如璇連連磕頭:「姑娘饒了奴婢吧,奴婢真不是有意背叛您,實在是棍子打得疼,奴婢一時熬不住才說了出來,您可千萬不要怪責奴婢。」

  藍如璇一聽這話不好,再看如瑾和董姨娘等人的臉色,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伸出手來指著小丫鬟疾言厲色:「你再敢滿口胡說看我不叫人打死你!」

  「大姐姐一向寬和溫厚,怎地張口閉口就要打死人,想是害怕這婢子說出什麼實情來,洩露了你不敢讓人知道的底細?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婢子似乎是姐姐院子裡的?」如瑾穩穩站在一邊,淡然開口。

  「姑娘饒了奴婢吧!姑娘開恩!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小丫鬟瑟縮著往距離藍如璇遠的地方挪身子,十分害怕。

  藍泯那裡還沒搞清怎麼回事,但見此情景也知不好,立時呵斥那小丫鬟:「你是什麼東西,敢在這裡滿口胡言,挑撥我和侯爺的關係,誰給你這麼大膽子?說,是誰指使你幹的?」

  如瑾瞅一眼董姨娘,董姨娘立刻用帕子捂住眼睛哭:「二老爺難道是說我指使的麼?難道我能指使她送不好的藥給自己吃,我是瘋了還是傻了?」

  「什麼藥?!」藍泯和藍如璇異口同聲喝問。

  董姨娘指著小丫鬟:「你說,將你跟侯爺坦白的話清清楚楚再跟二老爺學一遍,免得他妄想著神不知鬼不覺,不肯招認。」

  小丫鬟縮到董姨娘腳下,對著藍泯和藍如璇磕了一個頭,「老爺、姑娘,你們就承認了吧,那些事侯爺都知道了,你們認個錯興許還能有出路。那碎骨子不是老爺身邊長隨去外頭藥鋪買回來的麼,姑娘親手調製的糖粉給暖玉姐姐送來的,還額外留了一包純粉給她備用……」

  「什麼糖粉?什麼碎骨子,那是什麼東西!」藍如璇聽得差點暈過去,頓覺自己落入了一個幽深陷阱。

  小丫鬟瑟瑟道:「姑娘您也不用說別的了,方才您不在院子裡時,侯爺已經派人去您屋裡翻檢過,就在您妝台裡找到的殘餘糖粉和碎骨子粉。」

  藍如璇一個沒站穩,腿軟坐回了椅子上,氣得渾身哆嗦,「你、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胡說……你不過是我院子裡一個雜役丫鬟,連我屋子都進不去呢,怎會知道我妝台有什麼,純屬污蔑陷害!」

  她這話說得蠢了些,本想說的是小丫鬟不曾近身,若有陰私事也不會知曉,哪知一時急怒詞不達意,頓時被董姨娘捉了漏洞出來,「大姑娘,你自己也說小丫鬟連你屋子都進不去,自然也就不是她故意放東西陷害你,那些粉可真是在您妝台裡找出來的。若沒有此事,我還納悶彭暖玉整日足不出戶,哪裡弄來的那種墮胎催產的陰毒玩意,原來是您這邊備下的,害我不說,連太太也害,險些讓她失了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姑娘你的心怎麼就這樣毒,小小年紀……平白害我們做什麼……」

  「什麼?」賀姨娘驚疑,「太太那日險些胎漏是小彭氏做的,還和大姑娘有關係?」

  「正是呢,就連我那日在老爺這裡伺候一晚,晨起還被小彭氏騙著喝了一碗那東西下去。」董姨娘舉帕拭淚。

  藍泯和藍如璇都驚得呆住,萬萬想不到竟有這樣的人證物證,藍如璇氣結,倒在椅上一時站不起來,藍泯卻是幾步跨到小丫鬟跟前,一個窩心腳就踹了過去,「混帳東西,竟然敢紅口白牙污蔑主子,簡直作死!趁早踢死你了事!」

  小丫鬟正被踹在胸口上,驚呼了半聲就憋了氣順不過來,一時臉色紫漲雙眼圓睜,眼看著就要憋過去,旁邊帶她進來的婆子機靈,連忙將她提起來照著後背狠命拍了兩下,小丫鬟這才長長嗝了一聲,回過了氣息,然而已是驚得面無人色,癡癡愣愣瞅著藍泯。

  兩個婆子連忙上前攔住藍泯,將小丫鬟擋在身後,不讓他再下腳。董姨娘那邊尖聲叫了一聲,似是駭怕到了極點:「啊——侯爺救命!二老爺要殺人滅口!」她捂著胸口咚咚咚朝後退,一下撞翻了牆角立著的檀木高几,上頭陳設的古董花瓶啪的一聲摔在地上,頓時摔了粉碎。

  內室裡藍澤終於耐不住,捂著額頭走了出來,一見地上摔碎的心愛之物,加之董姨娘瑟瑟發抖撲在他懷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朝藍泯吼道:「你還要怎地!鐵證如山還不知認錯悔改,咬牙死撐著,難道你犯下的滔天罪孽就能不存在?」

  「大哥你怎能聽信一面之詞!」藍泯也是怒火中燒,「我什麼時候讓長隨買過藥,我害你的妻妾做什麼,我瘋了嗎?」

  賀姨娘突然接口,幽怨言道:「二老爺沒瘋,反而清醒得很。您害了太太子嗣,再不讓我們這些妾室為侯爺延續血脈,那麼侯爺後繼無人,爵位傳不下去,結果會怎樣?難道不是便宜了您麼?」

  董姨娘伏在藍澤身邊悚然一驚,哀哀哭道:「這麼說,難道二老爺還要害我的琨兒……」

  「想必已經有了打算,還未來得及下手吧。」賀姨娘道。

  「胡說胡說胡說!」藍泯差點背過氣去,虎著臉朝賀姨娘而來,「你不要挑撥我和大哥情分!」

  賀姨娘連忙躲到婆子身後,嚇得驚呼:「二老爺難道要連我也踢死麼?你乾脆連著太太一起,將侯爺所有妻妾都殺了算了,侯爺無子承爵,想必要過繼你的孩子,到那時你也就稱心如願了。」

  董姨娘抽抽噎噎抹眼淚,怯懦開口言道:「哪用過繼孩子啊,若是我們死了,侯爺一時傷痛攻心有個三長兩短的,爵位直接就是二老爺的。」

  這一番話下來,別說藍泯和藍如璇氣得幾乎昏厥,就連如瑾也是暗暗咂舌。兩位姨娘一唱一和的,不管平日關係怎樣,此時倒是真都一致對外,你一言我一語,句句都戳在藍澤心坎上。想是麝香衣料的事情讓兩人恨極了東府,董姨娘陰毒就不必說了,連賀姨娘這不明白碎骨子是怎麼回事的人,都配合著說起誅心之言。

  關於東府屢屢損害這邊的緣故,如瑾曾經很久都沒想明白,一直不知道張氏和藍如璇到底在發哪門子瘋,直到有一次閒翻前朝話本,看到一家過繼子嗣延續香火的故事,她才漸漸覺察推測出了東府圖謀。如今兩位姨娘卻是說得流暢,想來在子嗣事情上要比她通透得多。

  襄國侯藍澤那裡,額頭青筋一直隱隱跳動著強壓火氣,此時聽了兩個妾室的話,再聯想到自己一身又是傷又是病的,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剛剛得來的恩賜和榮耀不全都便宜了自己兄弟?一念及此,藍澤不禁驚出了一身虛汗,被半開窗扇透進的冷風一吹,立時打了一個寒顫。

  「大哥你可不要聽婦人毒語,我根本沒有那個心。」藍泯驚怒之下,猛然醒悟過來這一件一件的事情加起來,恐怕不是他哭鬧暴跳就能含混過去的,更不能像之前想的那樣,藉著委屈去跟老太太求安撫要東西,搞不好大哥這次真要徹底決裂。藍泯趕緊收了怒氣,放緩了語氣跟哥哥仔細解釋。一時又摸不準這陷害之事是姨娘們搞的,還是藍澤故意為止,忐忑不安等著藍澤開口。

  藍如璇看了半日,驚愕之餘終於也意識到情況有多不妙,勉強從椅上撐著站起來,「伯父您可要明察,什麼藥物之事侄女實在是不知道,您不要一時衝動冤枉了好人,妄聽小人之言,傷了骨肉親情,日後可要追悔莫及的啊。」

  卻不想那邊小丫鬟似乎是緩過勁來,猛然就尖聲叫了一嗓子,跟瘋了似的朝藍泯哭:「二老爺你竟然想殺我滅口,你太狠了,枉我還替姑娘遮掩醜事……既然你要殺我,我也不給你們遮蓋了,索性大家攤開了一了百了,你殺了我,你們自己也別想好過。」

  如瑾眉心一跳,暗忖這又是唱哪一齣,不由去看董姨娘,未料董姨娘也是一臉愕然,愣愣瞅著小丫鬟。

  窗外又一陣夜風吹來,打著旋捲進堂屋裡,隔了紗罩,也將台上燭火吹得亂搖亂晃,於是屋中眾人的影子亦跟著舞動起來,晃晃悠悠,晃得藍如璇一陣心慌。

  「小露,你不要信口雌黃,你還想說什麼胡言亂語?污蔑主子,日後要下地獄拔舌頭的!」她指了小丫鬟啞著聲音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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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25 PM

097詛咒人偶

  燈燭明暗,更襯得藍如璇臉色猙獰,猶如寺廟裡鎮鬼的羅漢,更似地獄裡的鬼。她本是姣好如滿月的面容,又因了平日裡總是溫和端方的笑著,更添了幾分潤澤,就像是花好月圓的時節裡籠罩庭院的月色。但是此時,急怒之下,月亮灑下的那層暖暈沒有了,單只剩下一輪死沉沉的圓盤,打眼一看,就是粗糲陰暗夾雜的醜陋。

  她指著小丫鬟小露,疾言厲色逼問著,警告之意誰都聽得出來。然而,半臥在婆子腳後的小露卻依然是一臉近乎絕望的瘋狂神情,彷彿是被藍泯方才那一腳踢得癡怔了,聽見主子的話,也未曾有半分醒轉,反而更加尖聲尖氣的喊起來。她年紀小,稚嫩的童音尚未消退完全,這麼一喊就有些磣人。

  「姑娘,你想現在就拔了我的舌頭嗎,我知道你一定是這樣想的,你一直就是這麼狠毒,比戲台上最壞最壞的惡人都狠毒,跟二太太一樣不是什麼好人,你們娘兒兩個的賢惠全是裝出來的,別人都被你們騙了,我卻知道的一清二楚。」

  藍如璇臉上的猙獰又重了幾分,咬牙切齒,面容有些扭曲,要不是前頭有婆子擋著,看她的神情,必定也是要親自上前踹一腳,「污蔑主子、信口雌黃、以下犯上,這樣的奴才咱們藍府用不起,打死了事!」

  如瑾淡淡看著她,唇角笑意如浮光掠影,剛剛泛起就散了,並不曾被人察覺。

  小露稚嫩的臉上全是憤恨,充滿怨氣的眼睛橫著藍如璇,尖聲道,「姑娘要是不立刻將我打死,我可就要說出姑娘藏東西的事來了,先前我念著主僕情分,也怕你日後報復,沒想也沒敢說出來,但是現在你和二老爺都要殺我,那咱們就一起下地獄,誰也別想乾淨!我年紀小,不過十年的命,拉上一個老爺一個小姐給我墊背,真是很值。」

  小小的丫頭,驟然說出這樣陰氣逼人的話來,不禁讓一屋子人俱都感到驚悚。董姨娘雖是驚異,覷了一眼如瑾,還是捂了帕子在臉上,抽抽噎噎的第一個開了腔:「小露你想說什麼,藏東西的事情又是哪件,不是在妝台裡藏碎骨子的事情麼?」

  「不是,姨娘不知道,我們家大姑娘還有更好的玩意藏著呢!」小露咧開嘴,露出一口細細的小牙,像是山林裡剛剛學會沾染血腥的幼獸,「侯爺跟姨娘不如派人去大姑娘屋子的西南角去挖,一尺深的地方可有好東西躺在那裡。」

  「你……你在說什麼……」藍如璇臉色慘白,似是被一盆帶著冰渣子的寒水淋頭潑下,從頭髮絲到腳趾尖全都凍透了,渾身都是微微地抖。

  她頭上插束的紅玉流蘇嵌寶簪似是承受不住主人的搖晃,漸漸從髮髻上滑了下來,啪一聲脆響,摔落在地面堅硬的石磚上,流蘇摔散了,細米珠子辟哩啪啦滾得到處都是。

  董姨娘嬌怯地看一眼藍澤:「侯爺……」

  藍澤臉色鐵青,朝一個婆子指著:「帶人去挖,去,現在就去!」

  「伯父你信她?伯父!」藍如璇面露驚惶。

  婆子已經應聲出去了,自在院子裡帶了人和傢伙去往東院。

  藍如璇聽著那些人腳步聲遠去了,看向藍澤時,眼中帶了瑩潤的淚,「伯父,這婢子分明就是有意污蔑,侄女從小到大是什麼性情,您難道沒看在眼裡,憑著一個婢子幾句言語您就錯疑侄女,血濃於水,骨肉親情您都不顧了麼?若是最後什麼都挖不出來,您讓侄女如何在下人面前抬頭,而您自己又該如何面對侄女?」

  「若是挖得出來呢?」藍澤只青著臉問她。

  「大哥!」藍泯有一種掉在冰窟窿裡的感覺,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妙。

  「都在這裡給本侯等著,你們兩父女誰也不許離開!本侯倒要看看,這個家到底成了個什麼樣子!」藍澤狠狠跺了一下腳,氣到了極點,怒火沖的頭暈,身子一晃差點歪過去。董姨娘在一邊手疾眼快連忙扶住,將他扶到一旁錦椅之上坐了,輕輕的撫著胸口給他順氣。

  「侯爺千萬保重身體,身子要緊,什麼事都大不過您的安康去。」董姨娘輕聲輕氣的安慰著。

  如瑾握著帕子在手,輕輕撫摸上頭點繡的幾枚雪玉梨花,月光隔著半開的窗子透進來,亦是梨雪顏色。藍澤重重喘著粗氣,藍泯父女氣急敗壞瞪視著小露,而小露卻是怨恨斜睨著他們,董姨娘嬌怯的聲音、賀姨娘幽幽的眼神,還有擋在小露跟前如臨大敵的粗大婆子,屋中一切似是一鍋將要沸騰的水,又似黏稠滯重的蜂膠,混亂不堪。

  唯有如瑾站立的角落,月光落進來,靜靜的,在石磚地投下一道冷色,分界線似的,將她和屋中所有人隔開。如瑾卻從那月色之中走出來,站在搖曳不停的燈光裡,衝著一臉惶急和怨毒的藍如璇微微笑了一下。

  「大姐姐何必著急,不若在椅上坐了等著,清者自清,又何懼小小婢子幾句妄語?自然,若是她言語屬實,大姐姐驚懼上臉也在情理之中。」

  藍如璇狠狠瞪過來,目光似是化了實質的尖刺,要在如瑾身上戳個窟窿才能罷休。

  如瑾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靜靜看著她。屋中出現了短暫的寧靜,藍澤粗重的喘息變得異常刺耳。

  夜風有些急了,衝進紗窗,將半合的窗扇吹得大開,北牆下一張黃楊大書案筆硯陳列,未被鎮紙壓住的卷冊和宣紙嘩啦啦翻捲起來。賀姨娘連忙過去關上了窗子,又將其他幾扇半合的也都關緊閂住,但是風已經吹過,幾盞紗罩燈還是滅了一盞。

  屋中光線微暗,藍如璇臉上晴暗交錯,越發顯得猙獰。

  似乎是有一次月圓月缺那麼長,又似只是幾個呼吸那麼短,前去東院的婆子帶人回來了。進得屋裡來,婆子手中捧著一方粗布帕子裹成的小包,沾染著些許泥土,朝藍澤行了禮:「侯爺,的確是挖到了東西。」

  「胡說!怎麼可能!」藍澤尚未搭話,藍如璇驚疑叫了起來。她立時意識到什麼,轉目去瞪小露,「是你,對不對?是你埋了東西在那裡陷害我!」

  如瑾冷冷道:「大姐姐這樣著急做什麼,是非曲直一會再論,且先看看挖到的是什麼東西,你再叫嚷不遲。」

  「打開!」藍澤悶聲吩咐婆子。

  婆子面色沉重,將小包捧在手心,一下一下打開了帕子的四角,讓裡頭包裹的東西露出來,呈現在眾人眼前。

  巴掌大的布偶小人,頭身四肢俱全,上頭深深釘著五根寸許長的銀針,互相交錯著,似乎成了小人的骨架。

  一瞬間,屋中諸人無不變色,藍澤更是眼睛瞪圓,眉頭擰得像是要團在一起,直愣愣盯著那東西抖鬍子。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啊?你說!」他伸手指著藍如璇。

  藍如璇臉色慘白得不似人樣,微微張著嘴,驚愕看著婆子手中物件,猛然被藍澤一喝,似是回過神來,轉臉就去看小露,「該死的丫頭,你說你埋了什麼在我院子裡,你說啊。你陷害我、你陷害我……」

  小露眼中帶著怨恨,一字一字清晰說道,「不是姑娘自己埋的麼,正子時,遣了值夜的人,親手在房屋西南角挖土放下了這個,現在又來責怪我?我連姑娘的屋子都進不去,一個跑腿雜役的小丫頭,有什麼本事在姑娘院子裡埋東西,說出去又有誰信?」

  如瑾的目光在藍如璇和小露身上來回逡巡,一時摸不準她二人誰說的是真的。看藍如璇的神情,倒是真像落入陷阱被人算計,然而小露一個十歲的小孩子能有這樣的心?如瑾卻也不能確定。抬眸去看董姨娘,董姨娘只是極其輕微的搖搖頭,表示自己對此毫不知情。

  「你一個雜役小丫頭,怎會知道我如此私密的事情,若此事真是我所為,又豈能被你知曉,真真荒唐!」藍如璇的聲音也陡然尖利起來,嘴角微斜著,似是氣憤到控制不住臉上皮肉。

  小露淒然一笑:「姑娘似乎是忘了,我不是普通雜役小丫頭,我姐姐可是姑娘身邊最得力的侍婢,名叫品露的。怎麼,姐姐才離開姑娘幾日,姑娘就全都忘記了嗎?」

  不久前品露當眾被大家看到了手臂上的針眼斑痕,當日就被藍如璇遣離了身邊,後來到京城安頓下之後,藍如璇徹底將之趕出了府去,這件事眾人都知道。聽得小露一說,先前不明其身份的人都是驚愕。

  藍如璇立刻冷笑:「呵,我正要說起這個。你是怨恨我趕走了你姐姐,所以才故意陷害我是麼?伯父,這個婢子的言語可不能信,她與我有仇,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要置我於死地。」

  「我與姑娘有仇?」小露不等藍澤開口,率先頂回了藍如璇,「姑娘向來狠心狠手,我有幾個膽子敢跟姑娘結仇,就不怕姑娘拿針扎得我遍體鱗傷嗎。」

  藍如璇怒道:「你誤會是我扎了你姐姐?她親口承認的是自己扎自己,看來你就是因為誤會了我,才設下圈套誣陷我。」

  小露卻哼了一聲:「用布偶小人詛咒別人,布偶上要寫人家生辰八字的,不知道姑娘詛咒的是家裡哪位主子,但不論是誰,詳細的生辰以我這種身份可不能曉得,侯爺要是不信奴婢的話,看看布偶上有沒有生辰就知道了。」

  一句話提醒了董姨娘,她連忙上前將婆子手中東西接過來,挪了一盞燈在藍澤身側小几上,捧給他仔細看。

  小人做得非常精致,臉上用筆畫了清晰的五官,身上也穿了一件上好錦緞縫製的袍子,腳上還套著一雙小小的鞋子,而頭上使用黑色絲線盤起來的髮髻,還插了一根短小銀針當做髮簪。在搖曳燭光映照之下,這東西有一種陰森氣瀰漫出來,讓在場眾人都是背脊發涼,更何況是近距離觀看的藍澤。

  「快拿開去!」藍澤厭惡別開眼睛。

  董姨娘怯生生說道:「侯爺別急,聽說這種歪門邪道的東西,都是把人的生辰八字寫在身上的,您不妨再仔細看看。」

  藍澤耐著性子看了兩眼,「哪裡有?」

  董姨娘轉目看看小露篤定的神色,心中一動,拿起小人對燈仔細看了兩眼,一用力,將小人身上精美的袍子扯了下來。

  哧的一聲輕響,再看時,那小人身上真的有字,原是被衣服擋住了。「侯爺您看。」董姨娘臉上喜色一閃,慌忙隱去。

  藍澤沒注意到她的臉色,只被布偶身上朱砂色的字跡吸引,瞇著眼睛對燈細看。

  二老爺藍泯一臉驚疑和惶急,在布偶和女兒臉上來回端詳,似乎還摸不準狀況,也在懷疑藍如璇。藍如璇顧不得父親如何,提心吊膽盯著小人,驚怒非常。

  藍澤動了動嘴唇,將布偶上字跡念叨出聲:「……庚辰年……六月二十日……」

  一念到這裡,藍如璇已是搖搖欲墜,焦急嚷道:「伯父!祖母才辦過壽誕,她的生辰闔府上下哪有不知道的,不能因此篤定就是侄女做的呀,一定是這小婢子故意所為。」

  藍澤卻是冷笑了一下,緊盯著布偶,「旁人都知道老太太生辰日期,可除了至親的人,誰知道她老人家出生的準確時辰。你自己看,幾時幾刻都寫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

  藍澤一怒之下,從董姨娘手中一把抓過小布偶,甩手朝藍如璇臉上扔了過去。人偶上扎著的銀針透出尖頭來,恰恰劃在藍如璇額頭上,將她額心劃傷,滲出血跡。

  「大哥你怎能這樣……」藍泯忍不住出聲。

  藍如璇卻呆愣在地,似乎也不知道疼,怔怔眨了幾下眼睛,一臉難以置信。彎下身來,她將掉落在地的布偶撿起,放在燈下仔細觀看上面朱砂小字。

  「這……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我寫的,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她嘴裡喃喃念著,終於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跪坐在了地上。董姨娘低頭看看她,彎身將手中拿著的布偶衣袍擺在她面前,又默默退開站回藍澤身邊。

  夜已經深了,窗欞被月亮投了淺淺的影子在窗台上,一點一點偏移。然而屋中沒有一個人有睏意,驚愕的、憤怒的、怨恨的、欣喜的,俱都提著心睜著眼。

  屋中有一種沉滯的氣息在暗暗流動,將每個人都膠在裡頭,誰也逃不出去。唯一的區別,就是各自喜怒心情不同罷了。

  如瑾一直站在窗邊的角落裡,時候久了,腿有些僵硬。腳上繡鞋也還是夏日的薄錦所製,石磚地上的涼氣隔著腳底透進來,她覺得很不舒服。但是她並沒有挪動,也沒有找椅子坐下,就一直那麼靜靜的站著觀看眼前鬧劇,因為她知道,比她更不舒服更難受的大有人在。

  襄國侯藍澤似乎是激動得太厲害,氣血上了腦袋,將東西摔在藍如璇臉上之後就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半合著眼睛喘氣,保養完好的鬍子一抖一抖,被氣息吹亂了光滑形態。

  「侯爺您消消氣,您別為了不值當的人氣壞了自己呀!一家子老小都指望您呢。」董姨娘低聲勸著。

  藍如璇聽見她嘴裡「不值當」幾個字,抬頭狠狠瞪了她一眼。賀姨娘拿了帕子抵住心口,長長歎了一口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看著大姑娘是多麼嫻靜端莊,卻原來……是這樣狼心狗肺、陰毒蛇蠍的卑鄙小人。」

  「你住口!」藍如璇臉上皮肉抽搐,惡狠狠瞪過來。

  賀姨娘反而上前兩步,「姑娘氣急敗壞又有何用,陰謀敗露,你惡意詛咒老太太,大逆不道,辱沒了藍家門楣,你要是還有一點良心,就不該再站在這裡巧言狡辯,更應該回去好好反省。」

  「反省什麼!這樣忤逆的東西,合該打死了事!」藍澤忍不住又喊了一句。

  二老爺藍泯插言:「大哥你怎地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事情還沒清楚呢就要打死璇兒,她可是我的女兒。」

  「你也該打,害我這許多年,一頓打也抵不過你的罪,藍家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藍澤,你終於要徹底反目了是麼?」事到如今,藍泯已經知道事情無可轉圜,無論是吵嚷撒賴或者好言相勸,恐怕都不能善了。他也是有脾氣的,平日裡又多看不起藍澤,如今當眾被他指著鼻子罵了許久,再也不能忍耐,直接叫了藍澤的名字。

  藍澤聞言,氣得將眼睛又睜開,挺起身來怒極而笑:「怎麼,連一聲大哥都不屑稱呼了?你這目無長兄的東西,養出一個蛇蠍心腸的女兒,真是血脈遺傳得好!」

  藍泯也是笑,不過是冷笑,「藍侯爺,你見母親疼我,早就有忌憚我的心思,生恐我搶了你什麼。如今你功成名就得了富貴,腰板直了,就敢背著母親給我下絆子耍手段,一樁樁栽贓下來逼我。你也不用罵,你也不用急,你不就是想將我趕出去麼,既然如此,咱們就到母親跟前評評理,看她容不容的你如此欺負我!」

  「你還要到母親那裡去鬧?」藍澤左右看看,順手將桌上燈台朝藍泯扔了過去,「你敢再去打擾她休養,我這就叫人來捆了你好打!」

  燈台裡尚有半盞燈油,連帶著火焰一齊朝藍泯潑了過去,將藍泯嚇得一跳,下意識揮袖擋開,倒是將燈台掃落在地,然而他一幅袖子卻是毀了,被火焰燒了一個大洞,淋了滿滿的滾燙燈油。

  「藍澤你好狠,難道是要燒死我嗎!」藍泯惶急之下一用力將半幅袖子扯下來,胳膊上依然被燈油燙了幾個大水泡,董賀兩位一見他裸了半條胳膊出來,連忙驚叫一聲別開眼睛。

  「滾!給我滾出去!帶著你的好女兒好兒子滾出這裡,不許再進來,捲鋪蓋走人!」

  藍澤一見他不顧男女之防,惱怒更甚,跳起來就喝罵,虧得董姨娘拉拽著才沒衝上去。藍澤又朝院子裡喊,「呂管事,帶人將東院給本侯清空了,這伙人統統趕出去,一個也不許再放進來,老太太那邊攔住了,不許他們進去哭鬧!藍泯你們給我走得遠遠的,別讓本侯再看見。」

  外頭有呂管事的老遠的應了一聲,然後就聽見雜亂的腳步響,想是呂管事在調集人手。卻又有東府的管事吵嚷起來:「呂哥您可別任著侯爺亂來,二老爺也是藍家正統嫡子,說攆就能攆走的麼?您受過老侯爺恩惠,別錯了主意才是。」紛紛雜雜又是一陣嘈雜。

  賀姨娘將窗子開了一條小縫,朝外瞅了一眼,回頭說道:「侯爺,東府的人跟呂管事對峙呢,兩邊都拿了棍子。」

  「反了!」藍澤氣急。

  這次上京因為帶著藍泯,自然也有一群東府僕役跟著,京裡院落狹窄,外院也就沒分彼此,東西兩府的人俱都在一起混雜著應付差事,此時兩個老爺鬧起來,底下人自然也都分成了兩派,藍泯那邊雖然人少,但也都不是省油的燈。

  藍泯在屋裡冷笑:「侯爺要跟我決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您除了頭頂上這個侯爺的名號比我強些,還有什麼比得過我,不過是占著比我大幾歲的便宜,很光彩麼?彼此分開,倒也乾淨!只不過我是母親父親一心疼愛的兒子,豈是你說趕出去就能趕出去的,我就偏不走,你能把我怎麼樣?父親當年置下的這個院子,也有我的一份!」

  說著拉起了藍如璇:「跟為父出去,別與他一般見識。」一腳踹開房門就拽著藍如璇走出了屋子。

  院中僕役亂哄哄站著,藍如璇就被他這麼拽出來,震驚和憤怒之中倒沒心思管什麼男女大防,也站在門口,冷眼看著院中對峙的雙方。

  屋門被藍泯踹得大敞四開,簾子也飄飛而起掛在了門扇上,於是,屋裡的人也能將院中情形看個清楚。月光那樣亮,連院門口那邊門房的神情都能瞧見。

  二老爺藍泯一身直綴揉了好多褶子,沒了體統氣派,頭上髮髻也歪著,但是他站在門口台階上,身板挺得很直,倒是理直氣壯得很。

  「東府的人聽著,侯爺如今要越過老太太,私自將我一家趕出門去,使得那些骯髒手段我也不跟你們細說了,免得傳出去墮了藍家的名聲。總之他仗著自己光鮮了就要害同胞兄弟,我雖然不貪他靠他什麼,但也不能就此去了讓老太太懸心。我是父親骨血,我的兒女也是藍家正統子孫,老太太不發話,他就算仗著侯爵身份、仗著聖上恩寵也不能蠻不講理驅逐我,今日老爺我絕對不出藍家,你們呢?」

  「小的們都聽老爺的!」

  「奴才們也不能出藍家!」

  「奴才到老侯爺墳前哭去,讓他老人家看看侯爺做的狠事!」

  東府下人們各個喧鬧,別說藍泯走不得,就是他們也不想離開侯府,雖是奴才,但侯府的奴才總比外頭一般人家強,他們自是要跟著藍泯死活賴下來,更何況藍泯還說出了那樣冠冕堂皇的理由,無端給人添底氣。

  襄國侯藍澤坐在屋中,聽得院中吵嚷,差點沒背過氣去。「無恥……無恥卑鄙!打出去,給本侯打出去!」他顫著嗓子吆喝呂管事。

  呂管事重重咳嗽一聲,「二老爺,侯爺端方君子從來不做惡事,您不用花言巧語矇蔽下人,大家眼睛長在自己身上,誰心裡都有幾分忖量。既然侯爺說要攆你,必是你做了十惡不赦的壞事,老奴忠心侍主,這就對不住了。」

  老管事臉色一沉,手一揮,後頭拿著棍棒家什的僕役們就動手招呼過去。

  「呂哥你真動手!」東府管事喝了一聲,招呼身後僕役們頓時迎上。

  辟辟啪啪,乒乒乓乓,兩下裡這就攪在一起互相砸打起來,叫嚷聲呼痛聲不絕於耳,響成一片,一些沒參與廝打的僕役們散落在四周,目瞪口呆瞅著場中亂鬥。

  如瑾蹙眉,這鬧得也太過分了,成何體統。轉頭看看藍澤,他那裡還在吆喝呂管事快點辦差,一邊吹鬍子瞪眼一邊捂著腦袋喘粗氣,讓人又可氣又可笑,真不知是該可憐他還是該怨怪他。

  如瑾低聲吩咐碧桃:「去讓呂管事停手。」

  碧桃一直默不作聲縮在如瑾身後看熱鬧,幸災樂禍著,驟然聽見吩咐先是愣了愣,繼而說:「讓他們鬧去,鬧得越不像話侯爺越生氣。」

  「糊塗,更深夜靜的鬧成這樣,藍家的體面還要不要了,淨讓人看笑話。」如瑾發現自己低估了父親的衝動程度。

  碧桃連忙跑出去吆喝呂管事。院子裡亂哄哄的也聽不見她說了什麼,只看見呂管事朝屋裡看了看,遲疑一會就揮手讓僕役們全都退下。東府僕役追著打了幾下也停了手,他們畢竟人少,見對方不動了,樂得不再苦鬥挨棒子砸。

  碧桃跑回來,藍澤卻不幹了,對著如瑾瞪眼:「不是讓你老實待在內院麼,沒我的吩咐你又跑來外頭做什麼?」

  董姨娘連忙道:「侯爺可別再發火了,小心身子,姑娘也是為著您著想,再說萬一吵著老太太怎麼好。」

  藍澤喘了兩口粗氣,想起老太太在內院興許能聽到,臉色稍有緩和,但仍是呵斥了如瑾一句:「回去,別在這裡添亂!」

  如瑾對他對視一瞬,垂了眼睛,掩住眸底不屑之色,側身福禮:「父親注意身子,女兒告退。」

  站起身來盯了董姨娘一眼,如瑾這才帶著人走出屋去。站在台階上,向下冷冷掃一眼亂哄哄的僕役們,繼而朝呂管事含了笑:「您老是積年的老人了,行事說話都有分寸,父親那裡您勸著點,別鬧得一團亂麻讓人看笑話,吵嚷得外頭街面都能聽見。」

  呂管事板著臉沒做聲,如瑾不再理他,偏頭轉向藍如璇:「大姐姐借一步說話?」

  藍如璇瞪目仇視:「你要怎樣?」

  屋裡藍澤又開始喊起來:「還不回去,滿院子男僕,你杵在這裡做什麼!」

  如瑾剛剛因他發怒傷身而起來的一點惻隱,又被他一句句的呵斥澆熄下去,心底無聲嗤笑,眼見事情差不多了,再不願多做停留。

  「大姐姐敢行巫蠱詛咒之事,卻不敢與我交談片刻?那也罷了。」她輕輕說了一句,在藍如璇跟前走過去,徑直走向通往內院的小門。

  藍如璇站在原地臉色變了幾變,終是沒忍住,舉步跟上,將對峙的藍澤和藍泯丟在一邊。藍泯顧不得管她,未加阻攔。

  如瑾轉過後頭小門,剛剛邁進穿堂,衣袖便被匆匆趕來的藍如璇扯住。

  「詛咒之事分明是陷害,你說,是不是是你做的?」藍如璇咬牙。

  如瑾回過身來,低頭看一眼被緊緊拽住的衣袖。袖子是淡碧色的,隱隱繡了幾條柔軟的蔓籐在袖口上,藍如璇塗了丹蔻的手指按在上頭,月光之下,頗為刺目,像是殷紅的血。

  碧桃要上前阻止,如瑾揚手止住了,慢慢抬了眼睛,看向藍如璇咬牙切齒的扭曲臉孔。

  「大姐姐,你的臉型變了。」她含笑說道,仔細打量幾眼,又道,「聞聽青州家裡,姐姐種了幾叢木芙蓉,開得好好的,卻一日之間盡皆凋零。不知那些零落的芙蓉殘花,是否也是扭了花蕊玉盤,恰如此時的姐姐。」

  藍如璇臉上皮肉動了幾動,似是要將神色端正過來,試了幾次都是徒勞,索性放棄,惡狠狠燈住如瑾:「不用你管!你只說,藥粉和布偶的事情是不是你,是不是!」

  如瑾向內院門口方向偏了偏頭,笑道:「大姐姐只提這兩樣,看來是默認了麝香衣料的事情?」

  「你……胡說!卑鄙,陰險……」

  「大姐姐,妹妹我的確不是聖人,但若說到卑鄙陰險,怕是姐姐也沒資格指摘我。」如瑾湊近了她,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緩緩說道,「一切,都得從嬸娘和姐姐的四方亭之事說起,因果牽連,姐姐今日如此境地,只能怪你自己道行不夠。」

  藍如璇身子一震,目光陰冷。

  如瑾注視著她,輕聲道,「大姐姐覺得委屈、憋氣,想要報復麼?盡管來,給我看看你還有什麼手段。當日你們母女得勢的時候且不能將我怎樣,難道今日失勢到底,我還能怕你不成。言語挑撥、背地下手,你的伎倆我也會,此外我還會拼命,你會麼,你敢麼?」

  藍如璇不由自主往如瑾脖子上瞅了瞅,如瑾伸手撫摸一下頸上白紗,笑道:「不過若是再拼命,我的刀子可不會往自己身上招呼了,嘗試砍砍別人興許不錯,也不知姐姐皮肉夠不夠硬。」

  「你敢……」

  「敢不敢的,大姐姐說了不算。」如瑾揚起臉,給她一個輕蔑的眼神,「此刻叫姐姐來,是念著多年骨肉情分,教姐姐一個乖。以後可要端正了心思好好做人,不然誰也救不了你。」

  藍如璇終於按捺不住,抬起手來,朝著如瑾臉上狠狠打過去:「賤人!」

  如瑾飛快揚手,將她的手臂架在半空,側臉去看碧桃。碧桃會意,一絲猶豫都沒有,一個巴掌煽在藍如璇臉上,立時煽出了五個指印。

  啪,那一聲脆響,將隨後趕來的藍如璇的丫鬟驚得尖叫:「你你你、你敢跟姑娘動手,碧桃你這死奴才!」她要衝過來,無奈被如瑾的丫鬟攔住,一時被隔在一邊。

  外院裡藍澤和藍泯的吵嚷還沒有停息,夾雜僕役們嗡嗡的嘈雜,這邊動靜倒是沒人能夠察覺。如瑾握了藍如璇的手臂,看都不看那丫鬟一眼,只道:「我的奴才,比你家主子高貴不知多少,她打了你主子也嫌髒了手,至於我麼,」她端詳著藍如璇衣袖上魚田蝶舞的錦繡花紋,冷冷一笑,「隔著這麼好的料子,也覺得你家主子皮肉髒污,薰臭了我。」

  藍如璇猛然挨了一個耳光,還是碧桃打的,一時怔在那裡還沒回過神,聞聽如瑾言語立時怒火中燒,伸出未被抓住的另一隻手又要打人。如瑾甩手將她摜倒在地,「自不量力!」

  藍如璇磕在穿堂冷硬的石板地上,膝蓋撞得發麻,疼得猛吸一口涼氣,待要開口說什麼,實在又是受不住疼,只努力眨著眼睛不讓淚水掉出來,讓如瑾小瞧。

  如瑾才懶得理她哭不哭,撣了撣衣袖,冷聲道:「大姐姐若不悔改,日後自有受苦的時候,好自為之罷,告辭。」

  說罷帶丫鬟朝前走,走了幾步,想起什麼卻又回來,彎身對坐在地上的藍如璇輕聲道:「忘記告訴大姐姐,藥粉和人偶可真不是我做的,只怪姐姐惡事做盡,樹敵太多,自食其果了。」

  藍如璇膝蓋疼得厲害,臉上也是火辣辣的,因為惱恨激動而湧起的潮紅那樣重,卻也沒有蓋住紅通通五個指印。月亮在西天高高掛這,夜涼如水,卻未將她臉上熱痛減輕半分。

  穿堂門響,如瑾帶著丫鬟們進院去了,獨留她一個人坐在冷硬的石板上,狼狽不堪。她的丫鬟終於能衝過來,焦急得叫了一聲「姑娘」,立刻被她一巴掌扇到一邊。

  「滾,不用你來假惺惺!你們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吃裡扒外的賤婢!」

  *     *     *     *     *

  外院的吵嚷不知到了幾時方才結束,如瑾帶人回了內院,先去藍老太太那裡看了看,見沒有事情,又到秦氏房中簡略告知了原委,秦氏冷笑了幾聲,沒說什麼,打發如瑾回去睡覺了。

  如瑾便也不再理會外間事,待母親房中燈火熄滅,便帶人回了自己房裡,洗浴安歇,很快睡去。一覺好眠,待到醒來時已經是天光大亮了,因為家裡亂了規矩不再講究晨昏定省,昨夜鬧得晚,丫鬟們就沒叫她起床,直讓她睡了一個痛快。

  如瑾睜眼躺了一會,待睏意全都退去,徹底清醒過來,方才叫人進來伺候。青蘋拿了一雙沉碧色的錦口繡鞋走進來,溫言道:「姑娘換了這個吧,天氣越發涼了,襪子也要換了團花絨的才好,免得受寒。」

  如瑾昨夜在藍澤那裡站得許久,也覺涼寒得很,就點點頭應了。青蘋道:「京裡秋日來的真快,往年在青州的時候,這時節還穿單衫呢。」

  如瑾坐起來揉了揉肩膀,感覺有些酸痛,身上也是黏滯著不鬆快,上身一離開被子就感覺到了早晨的涼氣,便說:「是比青州冷些。昨夜想是被風吹著了,睡了這許久,我身上還是酸疼。」

  「是麼?」青蘋關切上前,「要不打熱水進來姑娘泡個澡,興許能鬆爽一些。」

  如瑾伸個懶腰搖了搖頭,「罷了,昨夜才洗過,我現下也懶得動,晚間再說吧。」

  說著推開了被子挪到床邊,趿著鞋站起來換衣服,青蘋連忙幫手。碧桃端了熱水銅盆進來,見如瑾剛起,就把水放下先去收拾床鋪,結果剛走到床邊就驚呼了一聲:「呀,這是……」

  如瑾和青蘋不明所以,順著她目光看去,只見雪裡褥子上暗紅色一片血跡。如瑾唬了一跳,下意識的查看自己身體,沒覺得哪裡有疼痛感,再摸摸脖子,包裹的白紗也在昨夜睡前除了,傷口結痂,哪裡會有血呢?

  碧桃和青蘋兩人的目光卻落在如瑾寢衣的下擺,兩人對視,都是抿嘴一笑。如瑾扭身低頭一看,這才會意過來,不由臉就紅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碧桃看她窘迫,笑嘻嘻道:「姑娘不必害羞,女孩子總要這樣的,姑娘也到了年紀,奴婢有時私下還想著您怎麼還不來呢。」

  如瑾漲紅了臉罵她:「就你話多。」

  青蘋收了笑意上前打圓場,向碧桃道:「快去多打些熱水進來讓姑娘洗洗。」

  碧桃笑嘻嘻朝外走,如瑾趕緊囑咐:「不許聲張。」

  「放心吧姑娘,奴婢又不傻,胡亂嚷嚷這個做什麼。」碧桃笑著出去了,青蘋扶了如瑾坐回床上,柔聲道:「姑娘且歇著,奴婢去拿東西進來,早給姑娘預備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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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26 PM

098討價還價

  如瑾紅著臉沒做聲,她經過前世,自然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姑娘,知道是年紀到了天癸水至的緣故,只因最近一直惦記著家中紛亂事情,心思沒往這上頭想,是以方才一時沒反應過來。及至現在知道了,就發覺身上酸痛確是月事時候的感覺,她記得前世似乎也是這個年紀來著,這件事上倒是沒有什麼波折轉變。只是前世時每逢這幾天身上都是難受得緊,想必此時也不例外罷。

  青蘋出去了一會,沒多久拿著女人月事用的東西進來,如瑾瞄了一眼,發現裡子雪白,背面竟然還繡著幾朵花,臉色不禁更是紅漲。

  「這東西繡花做什麼,誰的餿主意。」

  青蘋愕然:「姑娘不喜歡麼,是寒芳的手藝,她往常繡的東西姑娘都說好,奴婢才讓她幫手繡了花樣上去……」

  如瑾沒再說什麼,窘迫著低頭接過,觸感溫軟,知道裡頭定是墊了上好的綿軟布料,青蘋做什麼都細致,這東西上也沒例外。一時碧桃拿了水進來,備好清洗的用具和澡豆,兩人服侍著如瑾在屏風後收拾妥當,又換了乾淨小衣。因著怕如瑾身上寒冷,青蘋又找了一身綿軟衣裙套在裡頭,裡裡外外伺候如瑾穿了兩三層,這才扶她到妝台前盥洗梳妝。

  剛梳了頭,青蘋那邊又端了一盞桂圓紅棗羹湯進來,打開碗蓋,騰騰冒著熱氣,香甜的味道飄散出來。「姑娘趁熱喝了。」青蘋遞過銀匙。

  如瑾臉上紅色已經退去,總算恢復了正常,不免好笑:「哪用這麼費事。」

  青蘋笑道:「這不算費事,剛去廚房遇見孫媽媽,她聽說了之後趕著讓人燉烏骨雞湯呢。」

  如瑾略感尷尬,趕緊將這事岔過去,提起別的,「昨夜外頭怎樣了?」

  兩個丫鬟見她不好意思,都識趣的不再提這個,碧桃一邊收拾床鋪,換上新的被褥,一邊低聲稟報說:「奴婢早起去打聽了,昨夜一直鬧到子時之後才散的場。聽說侯爺和二老爺吵了許久,後來是侯爺氣得頭暈說不出話來,呂管事那邊又勸著壓著的,二老爺方才帶人回了東院。」

  「回了東院嗎?這麼說,到底還是沒攆走。」甚少主動開口的青蘋都忍不住插言了,昨夜鬧得那樣大,藍澤死了心攆人,竟然也沒成功,不免讓人感歎。

  如瑾慢慢喝著熱湯,舀了一匙輕輕吹氣,緩緩道:「藍泯不是好打發的,若真是糾纏起來,父親一定沒法子鬧得過他,不過仗著長兄和爵位亂耍威風。」

  碧桃恨道:「昨夜幾樁事情加在一起,哪個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結果還是沒能成功。」

  「不必灰心,亦算是成功了,他們兄弟已經決裂,自此東府再不能隨意染指這邊,這就是咱們想要的結果。」如瑾道。

  「可他們一家子還住在東院呢。」

  「住得近又有什麼用,左鄰右舍也住得近,可曾影響咱們半分?自此他們兄弟之間的情分,怕是連鄰居都遠遠不如。」

  碧桃想了想,這才點頭:「倒也是,姨娘們再在侯爺跟前說上那麼一兩句,侯爺必定將他們當仇人似的對待。」

  昨夜裡兩位姨娘夾縫插針的功夫真讓人歎為觀止,事先又沒有商量過,難為她們配合的那樣天衣無縫。提起這個,如瑾叮囑道:「暫且看著點董姨娘,等家裡平息一下,各處都妥當了,我騰出手來再動她。」

  碧桃對此別無二話,咂舌道:「這位姨娘確實有點嚇人,以前看著多膽小的人,如今也不知道怎麼了,行事真真讓人刮目相看,想起來都後怕,這些手段要是用在咱們身上……」

  「所以不能給她鑽了空子,屋裡屋外你們都嚴謹著點,對底下人也都注意著分寸,嚴厲是要的,但別行偏了,惹出小露那樣的人可不是玩的。」

  「嗯,奴婢曉得。」碧桃點頭答應著。

  如瑾收拾妥當,先去正房看望祖母。老太太早已起來了,倒沒似前幾日那樣絮叨著惦記恩賞之事,歪靠在床上半合雙目,似乎在打盹,又似乎是在想什麼。如瑾上前行禮問了安,老太太只是叫起,別的什麼也沒說。

  如瑾轉目去看吉祥如意,兩個丫鬟面無異色,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藍老太太沒抬眼睛,只道:「我想睡一會,你去吧。」

  屋裡彌散著濃重的檀香氣息,老太太許久都不能用檀香了,如瑾聞著這個味道,看著祖母靜靜靠在枕上的樣子,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此時是在青州城的家裡,老太太什麼事都沒有,依然是那個犀利敏銳的老人。

  如瑾定了定神,重新細看,才恍覺祖母面上是沒有以前那樣沉凝威嚴的神色的,額頭上的皺紋似是又深了許多,那一溝一壑中,隱隱透著些許疲憊。

  「您老人家若是累了,且好好躺下休息,孫女讓廚房的人熬藥膳給您備著。」如瑾輕聲叮囑了一句,福身告退。

  藍老太太半合著眼睛沒說話,直到如瑾走了,腳步聲在院子裡越來越遠繞去了後院,她才睜開了眼睛,略微直了直身子,長出了一口氣。

  吉祥抱過來一條絨錦夾被,輕手輕腳給她搭在腿上,「老太太,才吃過早飯,您過一會再睡可好?小心存食。」

  天氣轉涼,人上了年紀腿腳就容易受寒,夾被搭在腿上,藍老太太很快感覺到暖和許多,臉色有些許緩和。她伸手觸摸被面上精致的福壽團紋,摩挲了一會,似在思量什麼。

  「奴婢給您端參茶來?」丫鬟如意柔聲詢問。

  藍老太太擺了擺手,「你出去,讓外頭人離這裡遠些,吉祥留下。」

  兩個丫鬟面面相覷,自從昨夜開始,兩人就漸漸感覺到老太太不對勁,如今聽了這樣的吩咐俱是忐忑。兩人手上的動作都用了短暫的停滯,藍老太太立刻抬了眼睛,「怎麼,沒聽見?」

  「奴婢告退!」如意連忙行了個禮匆匆退出,順手帶上了內室房門,又招手讓外頭侍立的丫鬟們站遠些,窗根底下也不讓人靠近,然後自己坐在堂屋門口的小杌子上,拿著一條絡子擱在手裡打,卻一連打錯了好幾個結。

  內室裡,吉祥覷著老太太神色,輕輕在鎏金爐裡又添了幾塊香錐,笑著問道:「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想吃什麼要什麼盡管跟奴婢說,奴婢這就給您置辦去。」

  藍老太太坐正了身子,搖了搖頭,揮手叫她,「你過來。」

  吉祥心裡忐忑著,維持著笑容走到床前站住,屏息等待老太太發話。

  明亮的天光從窗紙透進來,藍老太太端坐在繡著孔雀翎羽的鮮亮錦褥上,床幃低掛於兩邊銅鉤,從吉祥的方向看去,老太太像是寺廟裡隱在幔帳後的低眉菩薩。

  「吉祥,你去查一查,咱們帶進京城裡的這些人裡,東西兩邊都有誰是沾親帶故的,查清楚了,問問他們願意跟東邊還是跟西邊,一概分配清晰,再不要讓兩邊用同一家的奴才。」

  吉祥心中一驚。老太太端肅的面容,有條有理的吩咐,讓她突然意識到,受驚癡怔的老人是徹底清醒了!

  因血光而呆愣,因喜事而醒轉,到了昨夜一番鬧騰,這滿頭銀絲的老侯夫人算是終於轉醒,這樣的變化,真是有可歎又可憐。

  對於老人清醒之後做出的第一個安排,吉祥不敢有絲毫違拗,連忙答應著:「奴婢這就去辦,您老人家放心等著。」

  她轉身要走,藍老太太道:「慌什麼,還有事。」

  吉祥趕緊站了,「奴婢莽撞了,您還有什麼吩咐?」

  藍老太太抬起眼睛看著窗子,似在思量躊躇,卻終於在片刻之後眼神一黯,開口說道:「事情雖多,一件件梳理就是了。吉祥,你再去問一問如意,現下京裡的人,有誰是三月三的時候在四方亭那裡待過的,除了各處主子近身服侍的人之外,其餘人的名冊都給我報上來。」

  吉祥驚訝,萬沒想到老太太提起這出,連忙應下,心中忐忑地揣摩著這是要做什麼。老太太卻直接給了她答案:「我那妝台櫃裡最底層有個匣子,上鎖的那個,你拿來。」

  吉祥過去梳妝台,在裡頭找出了一個玉堂富貴的推漆小檀木匣,上面鎏金的小銅鎖也雕了細致的花紋。老太太又道:「首飾盒子的下頭是個暗格,你左右推著扳開,將裡頭鑰匙拿出來。」

  吉祥一凜,遲疑道:「……老太太?」

  「做吧。」

  吉祥的心在胸膛裡砰砰亂跳,她雖是近身侍婢,但素來也只是近身服侍而已,這些私密事情從來都是錢嬤嬤分內管著的,老太太從不讓底下丫鬟們沾手,譬如她就從來不知道首飾匣子裡有暗格。

  如今錢嬤嬤年高不能跟來京城,她竟接了這個差事。若是平時,她興許還能暗暗高興,覺得是得了主子的信任,但在家宅內亂的這個當口,她敏銳地感覺到這種信任也許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老太太吩咐在那裡,卻是不能怠慢的,吉祥只得照辦了,在首飾匣子上摩挲了一會,終於將暗格打開,從裡頭掏出一把小巧的鑰匙。

  忐忑著將推漆匣子的銅鎖開了,吉祥揭開盒蓋,將匣子放在床上。

  裡面朱砂色錦絨鋪底,放著幾個小小的荷包。老太太拿起一個鵝黃色繡了春江竹枝的,遞給吉祥:「等那些人的名字查清,將這東西添在她們飯食飲水裡,你親自去辦,不要驚動人。」

  「……」吉祥將荷包接了一半,聽完老太太這句話,手一抖,直接將荷包掉在了地上。

  她曾在青州前任太守家裡服侍過,那太守最後被貶官就是因為人家彈劾他家宅污穢,德行有虧,被上司不喜。太守臨走時遣散了家中一應僕人,她那時年紀小人又機靈,才拐彎托著人情關係進了藍府。自小在那樣烏煙瘴氣的人家待過,吉祥還有什麼不知道的,聽得老太太這樣說,立時明白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

  老太太看看她瞬間失了血色的臉,平靜道:「撿起來。」

  吉祥手指有點哆嗦,可是不敢不聽,用指尖將那荷包捏了起來拎著,不敢握在手裡。

  老太太道:「不是什麼毒物,你不用怕,能讓人拉上幾天肚子而已。」

  吉祥哪裡會信,老太太特特提起以前的事,又將藏得這麼隱蔽的東西拿出來,怎會只讓人拉肚子?那還不如打板子來的管用。然而,她已經沾了這事,聽了老太太的吩咐,要是不應下的話,恐怕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她勉強笑了一下,低聲道:「奴婢曉得。」

  「嗯,去吧。」老太太再無其他吩咐。

  吉祥將荷包攏在袖子裡,動作極輕極慢的將推漆匣子重新鎖上,將之放回妝台櫃中,又將鑰匙在首飾盒暗格裡妥貼放好。她清楚的看到推漆匣子裡還有幾個其他顏色的荷包,這鵝黃的裝的是藥粉,不知其餘幾個裡面又是什麼。大概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吧,她想。

  東西放好,她看了老太太一眼,發現老人家又半合了眼睛坐在那裡不言不語了,便放輕腳步往外走。待到開了一半的房門,看到坐在堂屋裡的丫鬟如意,吉祥心中又是一抖。

  她飛快將門重新關上,回轉過來跪在了老太太床前。

  「奴婢斗膽問您一句,您……您打算怎麼處置如意?」

  藍老太太瞅了瞅她,緩緩道:「放心,她沒事,荷包裡的東西無需給她用。」

  吉祥反而更不放心了,其他人都要被賞了「拉肚子」的藥粉,那麼參與了查問過程的如意呢,豈不是更危險?想起以前主家的各種髒事,吉祥橫了心,低聲勸道:「老太太,如意她忠心耿耿多少年了,您都看在眼裡的不是麼?她口風也緊,絕對不會亂說亂嚼什麼,求您饒了她!」

  藍老太太似乎是笑了,嘴角向上牽了一下,緩聲道:「你不用著急,她和別人不同,就算遣了你,我也不會動她,去吧,好好的做事去。」

  吉祥驚疑著思忖了一瞬,聽著老人家的語氣不像是說謊,然而一句「就算遣了你」也讓她為自己擔心起來。這些私密事以前老太太從不假手於她的,而今也不知是福是禍,若是等她處置了別人之後,老太太再親手處置她……

  她越想越心驚,低著頭站起來,躬身退了出去,再不敢多說什麼。

  外頭如意見她出來,迎上前端詳了一下她的臉色,驚異道:「怎麼了,你臉色這樣難看?」

  吉祥勉強笑笑,「沒事,做錯事被老人家訓了半日,我去歇歇,你且伺候著。」

  如意關切問道:「什麼事訓你的?老太太神智不知道恢復了沒有,說了什麼你也別往心裡去,許是她跟二老爺生氣遷怒而已。」

  吉祥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     *     *     *     *

  如瑾到得秦氏房中的時候,兩位姨娘正在那裡請安說話。賀姨娘近日來協理著院內家務,常在秦氏這裡討個商量,董姨娘卻是不常來的,如瑾進去的時候,聽外間丫鬟說她已經來了好一會,在裡頭一個勁的說個不停呢。

  如瑾朝秦氏行了禮,看母親臉色又比昨日紅潤了幾分,說話也有些力氣,心中不免欣喜,知道母親這是在一日日的變好。坐到母親身邊她用目打量兩位姨娘,只見賀姨娘依舊是往日一樣的穿著,幾件褙子換來換去,都是見慣的,董姨娘卻是破天荒穿了一身鮮亮的顏色,亮橘杭錦的收腰通袖襖,上面遍繡著彩蝶穿花紋路,花團錦簇的晃眼,頭上更是戴滿了首飾,堆了一大捧花在鬢髮間似的。

  「董姨娘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如瑾笑著和她打招呼。

  董姨娘見到如瑾不似前幾日那樣畏懼,臉上是帶了笑的,應聲道:「今日天氣好,早起就歡快些,何況方才見了太太比往日強了許多,我更是替太太高興。」

  如瑾笑容不減,看向她的目光卻冷了,「姨娘言語也比以前俐落不少。」

  「姑娘說得哪裡話。」董姨娘笑笑。

  秦氏不耐煩看她這樣的作態,方才就要打發她走來著,此時見女兒來了更不想外人在跟前,就道,「你們都去吧,我有些乏了。」

  董姨娘還要奉承兩句,賀姨娘站起打斷了她,「那太太好好歇著,妾身去看著外頭人做事,得空再來看您。」

  說完,賀姨娘轉身出去了,董姨娘未免尷尬,也不好再坐下去,只得也站起身告辭。如瑾叫住她,「姨娘且慢走,我還有事要問姨娘,您且去西間等一會。」

  董姨娘笑著應了出去,秦氏這裡就看如瑾,「你跟她有什麼話可說的,她這人不好,少沾她吧。」

  如瑾笑道:「我明白,母親放心,不過是問問她昨日外院的事情,看看父親那裡如何了,咱們也好有個主意。」

  「管他如何呢,礙不著我們什麼。」秦氏對藍澤的事情不上心,隨口說了一句就不提了,只低聲問女兒,「聽說你葵水來了?」

  如瑾臉色微紅,輕輕點了點頭。秦氏道:「你年紀小,別忽視這個,小心讓丫鬟們伺候著,莫著涼,飲食也注意些。一會讓香綺給你身邊的人說說,省得她們幾個也是年紀輕沒分寸。」

  「母親,我都知道,您別說了……」雖是兩世為人,說起這些私密的事情如瑾還是忍不住羞窘,紅著臉打斷了秦氏。

  秦氏笑道:「我是你娘,跟我有什麼好害羞的。」

  如瑾匆匆起身,「女兒去跟董姨娘說話,母親這裡歇著吧。」

  她轉身帶了丫鬟到外間去了,秦氏和孫媽媽對視一眼,都是好笑,孫媽媽道:「一會奴婢就去囑咐青蘋她們,太太放心吧。」

  如瑾在外間對牆站了一會,臉上潮紅褪去,穩了羞窘的心神,這才朝一直等候的董姨娘揚臉示意。

  依舊是正房西間的後閣,依舊是碧桃在外守著,如瑾和董姨娘在這裡開始了連日以來的第三次交談,這次卻是與前兩次不同的。

  董姨娘頭上並排插了幾枚琉璃髮簪,和身上衣衫一樣是亮亮的橘紅色,後閣裡光線並不明亮,但那些簪子還是隨著她每一個動作瑩潤地閃著光澤。

  她的臉上帶著喜氣,到了這裡,並不再掩飾什麼,笑渦浮在臉頰上,玫紅色的唇瓣下面是纖巧的下巴。不得不說,她是漂亮的,有小家碧玉的嬌俏,即便上了一些年紀也風致猶存。刻意打扮之下,更是惹人注目。

  如瑾抬手請她在椅上坐了,隔著小小的圓腳方桌,坐在她的對面。「姨娘今日心情是真的好。」如瑾先開口。

  董姨娘笑道:「方才已經說了,天氣好,太太也好。」

  「姨娘何必打這馬虎眼,你我之間,豈不矯情?」如瑾不似前兩次那樣含笑,容色是冷的,注視她道,「母親因何而不好,姨娘心裡比誰都清楚,如今說這樣的話不覺誅心麼?」

  如瑾是真的動了怒的,當著秦氏的面,董姨娘竟然敢說出那樣的托辭,她是忘了碎骨子和菱粉糕的事情了麼。

  董姨娘今日很鎮定,並沒有因為如瑾提起前事而惶恐,只是笑:「太太安好,我身為妾室為主母高興,有什麼不對嗎,姑娘為何卻生了氣?」

  如瑾微微挑了眉,打量她片刻,心思轉動間略有所悟,眸底不覺又冷了幾分。董姨娘身上帶著桃花香露的氣息,本是好東西,只是她似乎用的太多了些,在這狹小的空間裡,那氣味就有些薰人。

  如瑾沉默了一會,開了口:「姨娘,讓我來猜一猜你今日為何這樣高興,並且,沒了前幾日對我的懼怕。」

  「姑娘說笑了,雖然姑娘比我金貴,但我也用不著懼怕姑娘。」董姨娘語氣很輕鬆。

  如瑾不理她,繼續說道:「姨娘是不是覺得,經了昨夜一事,菱粉糕有了出處,碎骨子有了來源,全都與姨娘脫離的干係,所以我手中再也沒有可以拿捏你的把柄?」

  董姨娘微笑不語,如瑾點點頭,「這就是了。姨娘醒轉的很快,而且真夠聰明。如今無論我再用菱粉糕做什麼文章,父親那裡都不會再相信,姨娘安然無虞。何況既然此事指向了東府,我若再牽扯姨娘,那就是替她們翻案,姨娘料定我是必定不會做的。」

  之前已經撕破了臉,所以這位姨娘連裝樣都不必了,直接把歡喜掛在臉上就是。如瑾歎息一聲,「想不到昨夜最大的贏家竟是姨娘你,既報了東府麝香衣料之仇,又不動聲色將自己嫌疑撇清,姨娘好本事。」

  董姨娘頷首笑道:「還要多謝姑娘,若不是姑娘指了小露給我,怎會有此奇效。」

  「哦,那孩子的確令人意外。」如瑾想了想,「還未請教姨娘,小彭氏之事是怎麼牽連的東府?」

  董姨娘並不隱瞞,直接道出,「這個簡單。讓小露無意中去外院裡晃一晃,露個蛛絲馬跡出來惹了侯爺疑心,將人捆了一問,自是什麼都能吐出來。」

  如瑾道:「關鍵還需姨娘巧妙安排,不然父親疑心的就不是東府,而是姨娘你了,要知道那糕點可是你親手做出來的,最終你卻撇個乾淨。」

  董姨娘微微有得意之色,說道:「侯爺本就一直對他們疑慮著,青州的人一回來更是點起了他的火氣,我省了許多力氣。」

  「那麼,布偶的事情是小露自己所為的,對麼?」說了這半日,如瑾心裡怒火漸漸壓住了,索性認真和她談論起來。

  董姨娘點頭:「姑娘猜得不錯,那小丫頭也讓我嚇了一跳呢,還以為是姑娘安排的,結果事了之後回頭一問,她竟然自己早就備下了那東西,就等著機會發作呢,真真恰好我找了她。小小年紀有這樣的盤算,的確是好的。」

  「也是藍如璇心狠手辣,惹她報仇。」

  董姨娘卻道:「更怪大姑娘不知斬草除根,既然品露都攆了,還留著她妹妹做什麼,不是正給自己找麻煩。」

  如瑾眉頭一蹙,「你把小露怎樣了?」

  「姑娘放心,我喜歡這孩子,不會做什麼殺人滅口的陰毒事情。」

  「陰毒事情姨娘卻做的不少了。」如瑾冷冷一哂,「那麼姨娘怎麼處理的她?」

  董姨娘笑容又深了幾分,耳墜子輕輕搖晃,「想跟姑娘討個恩典,以後就讓小露在我跟前伺候如何?還請姑娘給太太那裡求個情。」

  這是要找幫手了。如瑾想起她跟前的石竹,早知那丫鬟不對她脾氣,現下突然發現了小露,她不想放過也在情理之中。對於小露,因了那孩子昨夜表現出來的心機手段,如瑾對之並無好感,只道:「東府的人,姨娘自己找那邊要去,我和母親這邊是管不著的。」

  「姑娘不攔著就成了,多謝。」董姨娘很是開心,將手肘支在桌上,托著腮坐了一會,問道,「姑娘還有別事想問麼?若是沒有我就告辭了。」

  如瑾默默注視著她的意態清閒,看了一會,一直冷著的臉上浮現虛無的笑。

  「姨娘,我若是你就不會這樣開心,也不會跟曾經威脅自己的人坦誠直言,你似乎是得意太過,有些忘形了,小心傷著身子。」

  董姨娘用力點頭:「姑娘說的是。我在你跟前露了本相,又露了那樣的好手段,你必然不會放過我,我需得謹慎小心才是,不能這樣歡喜。」

  口上這樣說著,然而她臉上的喜意卻仍然未曾褪去,如瑾道:「原來姨娘是明白的。那麼姨娘方才所言所行,是不是有些危險?」

  「當然是了,太太和姑娘金尊玉貴,想要拿捏我輕而易舉,我方才是犯了忌諱了。」董姨娘回答的毫不猶豫,只不過她嗤笑一聲,立刻轉了話鋒,「但是,我對太太做過不好的事情,姑娘拿過我的把柄,我們之間已經是無可轉圜的局面,難道還能似以前沒事時一樣麼?事到如今,我若是依舊謹小慎微的侍奉著,恐怕不但不能躲禍,還會惹來姑娘猜疑,以為我面上乖巧而背地不知又要打什麼主意,反而更加忌憚於我。左右都是禍患,我倒不如坦誠相對,有什麼說什麼,想什麼做什麼,不管太太和姑娘怎麼反應,反正我自己是痛快的。」

  「姨娘倒是想得通透。」

  董姨娘道:「其實,姑娘不必這樣如臨大敵看著我。實際說與姑娘聽吧,姑娘的手段我也領教了,也是甚為忌憚。有姑娘在這裡鎮著,日後我不會再對太太做什麼,而姑娘也看了我的本事,是否還想與我為敵呢?」

  如瑾聞言之意,了然的點了點頭,「姨娘是說,我們日後各自收斂,相安無事就是了?」

  「正是這個意思。家和萬事興,侯爺風光了,我們內裡幾個女人不跟著享福,做什麼還要爭來鬥去的,一起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若是再有大姑娘那樣的人,我們也好捆在一起,一致對外。」

  她看如瑾不做聲,又道,「昨夜這件事裡又不只我一個人得了便宜,姑娘難道沒有痛快報復麼?何況,侯爺那邊我還提了當年的大彭氏,也將火往東邊引了,姑娘那時年紀小不懂事,太太想必會心有所感。我對太太和姑娘可是有助力的。」

  如瑾聽完這句話,只是搖頭笑了笑,「姨娘,我不覺得你有資格討價還價,與我平等論交。」

  董姨娘站起身來,將鬢髮和衣衫重新整了整,曼聲道:「姑娘回去細想就是了,日後我們各自相安,我不會主動冒犯太太和姑娘,也請你們放過我。」

  她並不等如瑾回答,已是抬腳邁出了後閣,輕飄飄走了出去,這等倨傲的姿態從未在人前顯露過。

  如瑾端坐在原處,自己替她補充了未曾說出口的後半句話,「若是我們不放過你,你用在東府身上的手段就要在我們這邊施展了,是麼?」

  屋裡靜悄悄的,碧桃無聲走了進來,見到如瑾一動不動坐在昏暗的後閣裡,輕聲道:「姑娘出來罷,那裡陰涼,您身上不方便,小心肚子疼。」

  如瑾站起身來,扶了碧桃的手走出後閣,孫媽媽掀簾進來,關切問道:「董姨娘說了些什麼,看她的樣子似是很得意。」

  如瑾輕輕笑了笑,簡略將方才的言語說給兩人聽,碧桃立時瞪眼,「她敢威脅咱們!」

  孫媽媽皺眉思忖一下,說道:「依我看,姑娘不能信她的話,她怎會跟咱們相安無事,太太有著身子,她惦記著琨少爺呢。」

  如瑾冷聲道:「自是不能信她,她也沒有和咱們討價還價的本事,且由她癡心妄想地高興幾天去。」

  說著,幾人走出了西間,回到秦氏那邊去。秦氏正在床邊選衣料子,讓丫鬟將幾匹綢緞擺了一桌,如瑾便道:「母親好好歇著,又折騰這些做什麼,等養好了再弄不遲。」

  秦氏只說閒著無事,反過來囑咐如瑾好好休息,說這種日子不能勞累也不能傷神云云,將如瑾說的臉色又有些紅。正好丫鬟捧了一杯熱糖水進來,秦氏道:「給你預備的,趁熱喝了吧,暖腹的。」

  如瑾坐到桌邊,低著頭將水喝了,趕緊提起別的事。

  「母親,昨夜東邊跟父親鬧了一夜,咱們得顧忌著青州家裡,素蓮素荷還在家呢,得著人過去報信,讓她們先防備著。」

  孫媽媽反應過來,忙道:「姑娘說的是,得趕在二老爺送信回家前,不然要是讓二太太知道了兩邊反目,還不得跟素蓮下手,如今老太太又不能理事,沒人鎮著她。」

  秦氏覺得有理,便答應了,讓孫媽媽得空去辦此事。如瑾道:「祖母似乎是清醒了些,但也不知能到何種程度,且看幾天,若是真就此恢復了,也算是藍泯無意中做了一件好事。」

  孫媽媽道:「若是老太太真清醒了,不知會如何處置侯爺和二老爺的事情。」

  「到時再看,祖母不是糊塗的人,兩邊鬧成這樣,她心裡想必有計較。」

  如瑾陪著母親聊了一會,秦氏身子沒完全恢復,精神短,坐了一會就覺得累,如瑾便伺候她躺了休息,帶人退出。其實她身上也酸痛著有些難受,這半日下來更覺疲軟,只想回屋躺著。賀姨娘卻恰好進來,似是有事。

  如瑾無聲指了指內室,示意母親歇了,將賀姨娘叫到一邊,「何事?」

  賀姨娘咂舌:「昨夜鬧了一場,侯爺把東院的奴僕都趕了出去,結果東院那邊自己在穿堂東側另開了一道門,一家子就從那裡進出呢。」

  如瑾愕然,「僕役們也都住進東院去了?」

  「正是呢,有多事的小丫鬟跑過去看過,是二老爺和大少爺帶著僕役們住在前院,大姑娘帶著丫鬟婆子住後院,合著是一家子將東院占上了。」

  如瑾只得佩服他們的厚臉皮,昨夜被藍澤指著鼻子往出攆都不頂用,看來他們是死賴著了,懶得理會,便道,「我們占著外院和西院,他們只有東邊一個小院子,由他們去。」

  賀姨娘卻又說:「侯爺知道了很生氣,趕人又趕不出去,今早直接讓小廝們攔在了穿堂,正讓人壘牆呢,要把穿堂那裡堵死,不讓東院的人過來。」

  如瑾只覺得家裡越來越荒唐,這些人行事真是出乎意料,一個賽著一個新鮮,一時又好氣又好笑,「我看咱們也該壘一道牆,直接將內外院堵死,讓父親自己在那裡過最好。」

  賀姨娘不敢接這話頭,只歎氣道:「姑娘,咱們怎麼辦呢?」

  「讓他們鬧去,跟咱們有何干係,咱們好好過日子便罷,只警醒些別讓外頭僕役趁機進來摸東西就是了。」如瑾不再理會這事,帶了人自往房中去歇著,讓丫鬟叮囑內院各處安分些,不要趁亂生事。

  *     *     *     *     *

  一牆之隔的東院裡面,二十來個僕役在前院亂哄哄地搬東西走動,重新在這裡安頓。因為人實在是多了些,院子又小,藍泯只得騰出了一間廂房給下人住,大家正在那裡收拾房間。藍如璇居住的後院倒是比前院安靜許多,各處服侍的丫鬟婆子都不敢大聲說話,生恐不小心惹了大姑娘發火。

  藍如璇坐在寢房裡,日頭老高了,快到午時還沒有梳洗停當,自從起了床就坐在妝台邊發愣,看著銅鏡裡映出自己臉上一夜未退的掌印,臉色陰沉得嚇人。

  近身服侍的丫鬟們都不敢近前,不得召喚,誰也不會主動進屋去觸霉頭。品霜是品露之下第一人,自從品露走了就補了品露的位置,才高興了沒兩天,昨夜就被藍如璇一個巴掌打得清醒過來,深切體會到了品露的苦楚,有騎虎難下的感覺。

  她臉上也是掌印赫然,守在藍如璇寢房門外,一聲也不敢出,支著耳朵聽房裡動靜。二老爺藍泯突然進了院子,直奔藍如璇房裡,到了外間,一眼看見品霜臉上的巴掌印,不免上火,站在那裡教訓女兒。

  「就知道拿丫鬟撒氣,還不趕緊收拾了,出來跟我說話!」

  藍如璇的聲音隔簾透出,嗓子是啞的,「說什麼?有什麼可說的。父親有工夫不如去拆牆,免得真被人堵死了,日後連祖母一面也見不上。」

  「混帳!說什麼風涼話呢,還不都是因為你。」藍泯氣得立刻罵人。

  屋子裡丫鬟們俱都戰戰兢兢,各自悄悄退了出去,只有品霜立在門口被藍泯擋住,走又走不開,留下來更是害怕,可憐得很。

  藍泯卻指了她,「去,把姑娘給我拎出來。」

  「老爺……姑娘還沒梳妝,您別……」品霜剛說了半句,臉上結結實實又挨了藍泯一掌。

  「你是死的嗎,你不會給她梳洗?趕緊去!」

  品霜捂著臉,連哭都不敢哭,哆嗦著就掀簾進了屋,迎頭卻被藍如璇一個茶杯砸過來。「滾出去,姑娘我不用你們這些賤婢伺候,一個個都沒安好心。」

  品霜額頭又挨了一砸,痛得眼淚打轉,趕緊擦了眼睛跪下,不敢上前,也不敢真的退出。

  藍泯耐不住,掀開簾子自己進了屋,也不顧女兒只穿著寢衣,徑自到她跟前吼:「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發呆,趕緊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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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27 PM

099持刀行凶

  藍如璇鬢髮鬆散未曾打理,身上穿著單薄的寢衣,屋子裡有些涼,但是她連一件外袍都沒有披,孤身在妝台跟前坐著。用茶杯砸了品霜,眼見著丫鬟在地上哆哆嗦嗦跪著,越看越覺心煩,甩手要將茶杯底下的托盤也扔出去,恰好藍泯進屋。

  面對父親的呵斥,藍如璇只是慢慢抬起了眼睛,朝他笑了一下,那笑裡是帶著濃重的輕蔑和諷刺的。

  「父親,您的火氣這樣大,似乎比昨夜還厲害一些,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也只不過在女兒身上發發罷了。」

  她的寢衣是柔軟的暗花水綢,服帖覆在身上,已經發育飽滿的身體曲線畢露,這個樣子實在是不宜見人,然而藍泯怒氣沖沖站在那裡,也不知道避諱。藍如璇自己亦是不在意,突遭變故,她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

  她這裡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又激起了藍泯的怒火,冷笑道,「你們母女兩個平日行的那些事,找了多少麻煩給我,如今出事了就知道自暴自棄,真是無用至極!」

  藍如璇只是用了更加輕蔑的語氣,「母親不在這裡,您拿西邊一點辦法都沒有,被人家說攆就攆了,好意思責怪我們麼?我們行的哪件事不是為了咱們家,若沒有我們,就您那樣大手大腳揮霍的習慣,能維持多久好日子。」

  藍泯怒火上頭,上前幾步揚起了巴掌。

  「怎麼,要打?父親盡管下手。」藍如璇抬頭將臉湊了上去。如瑾打了她左臉,她就伸了右臉給藍泯,「您往這半邊打,那半邊剛挨了三妹妹一掌,還腫著呢,好歹您是當父親的,就當疼我。」

  藍泯聞言,眼看就要揮下去的手臂硬生生停住,站在那裡舉著巴掌瞪眼許久,終於是將手慢慢放了下去。

  「窩囊透頂!」他重重歎了一口氣,回身坐到一邊。見著手邊几案上擺著一盞茶水,也不管是已經冷透了的,拿起來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藍如璇沒理他,又轉回頭呆坐。

  品霜跪在地上,盡量將身子往後縮,不想引起主子的注意。藍泯回頭間卻看見了她,眉頭一皺,在女兒那裡憋的火就撒了出來,「出去!主子說話你在旁邊聽什麼,不知道避諱?」

  方才明明是他一巴掌把人家打進來的,如今卻是忘了,又吼人家出去。品霜委屈的磕個頭匆忙退出,也不敢分辯什麼。屋裡一時沒了別人,藍泯又坐了一會才慢慢壓了火氣,放緩了語氣跟女兒說話。

  「你直跟我說,昨日西邊指證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你們娘兒兩個做出來的?」

  藍如璇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她這態度讓藍泯又是冒火,勉強忍著說道:「若真是你們做過,咱們就想做過的法子,若是他故意害咱們,咱們自然也不能善罷甘休。」

  「不能善罷甘休,父親您又能怎樣?眼見著讓人攆出來了。」

  「你好好跟我說話!」藍泯皺起眉頭,「看你這樣子,難道那些事是真的了?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做出這等事來,讓我以後怎麼立足?!連老太太你都敢下手,你是不是還要詛咒我?」

  「老太太的布偶可不是我做的。」藍如璇臉上閃過一絲陰冷,「什麼墮胎藥也不是我,父親不用跟我發火。」

  「那帶麝香的衣料又是怎麼回事?」

  「好幾年的事情了,我那時候才多大,您問得著我麼?」

  藍泯這一聽,還得找張氏去質問,大老遠的又去哪裡找人,頓時來氣,想了想道,「恐怕你母親也做不出這事,大概是藍澤找茬攆我,真是晦氣!我不能與他甘休!」說著卻又有些不確定,又問了一遍,「你再說一次,那些事真跟你無關?」

  藍泯的一通質問,讓原本有些頹喪的藍如璇漸漸生出怒氣,冷笑道:「我看您跟侯爺真是一家子兄弟,都是出了事就找人亂罵的性子,不知道想辦法解決事情,只管在家裡逞能。無論是不是我做的如今都這樣了,難道您還要帶我去負荊請罪麼?恐怕人家伯父看不上你的求告呢,有質問我的工夫,您不如好好想想以後怎麼辦。」

  「我這不是找你商量呢麼!」藍泯這才想起自己過來是要做什麼,幾乎被女兒氣忘了,「那你說,你只管說,我們該怎麼辦?」

  藍如璇輕蔑嗤笑,卻也被父親勾起了一些精神,看向銅鏡的渙散目光漸漸收攏,停在左臉掌印之上盯了一會,唇角小小扯了一下。

  「伯父那裡的牆想必也壘的差不多了,他們那邊人多,您派人去攔著也是不抵事的。」

  提起這個,藍泯深感窩囊,沒說話。

  藍如璇又道:「壘牆怕什麼,這麼小的院子,這麼矮的牆,放個梯子一跳就過去了,想見祖母有什麼難的。」

  藍泯眼睛微亮,「那倒也是,你說的不錯。」

  藍如璇卻是瞅著他:「您高興什麼,難道您還真要跳牆過去?昨夜還不嫌丟臉麼。」

  「……」藍泯被她堵的無話可說。昨夜他去老太太跟前哭鬧,的確也沒頂用。

  藍如璇伸出手,將銅鏡啪的一下扣在了妝台案上,語氣裡帶了戾氣,「說來說去,伯父到底是襄國侯爺的身份,他要攆人,咱們就算死賴在這裡不走,再也藉不了他的名頭了。祖母那裡渾渾噩噩的不能給咱們做主,說句不好聽的,要是她一直到死就這麼糊塗著,咱們家再也沒有指望。」

  她嗓子啞著,這番話說的陰惻惻的,藍泯聽著都有些發毛,頓了一下才道,「……我怎地不知這個,往日也是仗著老太太偏疼,如今藍澤成了當家的,上面再沒人能說他,我們要想再如往日那樣恐怕是難了。」

  「作甚要如往日那樣,那樣難道就好麼?藉著人家侯爵的風光,事事靠著人家,您自己心裡不窩囊?」

  藍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你要我怎樣!」

  「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與他們摻和便罷。」藍如璇道,「這次不管是伯父自己想攆您,還是三丫頭害我們,結果都是一樣,總之我們是被趕出來了。」她冷哼一聲,「趕出來就趕出來,有什麼大不了的,和他們在一塊時也沒得什麼好。」

  藍泯氣道:「說來說去,這不跟沒說一樣麼。你倒想的輕巧,須不知以後沒了他的名頭,我們各處產業都要受挫。」

  藍如璇卻說:「有什麼受挫的?不過就是官面上少了倚靠,生意咱還照做,賺的銀錢足夠一家子開銷了。沒了侯府名頭,您若是怕有人下絆子找麻煩,花銀子給當官的送禮拉關係就是,平頭百姓經商不都是這麼做。」

  藍泯當然也能想到這點,但是終究覺得不甘心,好好的侯府不能倚靠,偏將他正統嫡子踢了出去,讓他跟平頭百姓一樣在官面上求告,多丟臉,他怎麼想都覺得氣悶。

  藍如璇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心裡在猶豫什麼,藍泯在意的臉面她又何嘗不在意?昨夜被如瑾那樣羞辱,她只覺得天翻地覆,恨不得也拎了刀過去西院鬧上一通,在如瑾身上戳十個八個窟窿才解氣。然而她哪有這種機會,自己心裡也明白不過是平白想想,於是這一夜輾轉反側,翻腸倒肚,根本就沒睡著過,氣憤和怨恨越多,心裡頭越是絕望頹喪,到了早晨就成了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然而,藍泯過來跟她嗆了這半日,惹她生了氣發了火,反而漸漸消散了心中的頹廢情緒,慢慢恢復了以往清晰的頭腦。

  看住父親,她冷笑道:「您也不用灰心,咱們是什麼樣的人,怎會真和平頭百姓一樣做生意,只要穩住一段時日,先將眼前度過去。」

  藍泯一愣:「度過了眼前又能怎地,難道你是說……找別的靠山?」

  「總算您心裡還明白。」藍如璇點點頭,「找到靠山之前,該花的錢花著、該送的禮也送著,暫時維護著各處產業。等日後有了倚仗,自讓那些收了咱們禮的人都把錢吐出來。」

  藍泯仔細琢磨起來,要想好好的維持住各處的鋪子莊子,自然必須要找官面上的靠山,不然今日這個來白吃白拿,那個來查驗貨物,誰再下個黑手,生意怎麼做得下去。然而找誰呢?以往官面上那些關係都是人家看在侯府的面子上,如今鬧成這樣,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哪個當官的還會把他一個被踢出來的人當回事。若說新近結識的關係,也是一路上跟著王爺們和藍澤巴結上的,亦不牢靠。

  他突然想起臨行前張氏的囑咐,心中一亮,眼睛不由自主往女兒身上瞟。

  藍如璇見了,微微笑起來,「父親也想到了?」

  藍泯一合掌,就要起身,「我去找人。」

  「等等。」藍如璇叫住他,問道,「父親是去宮裡找,還是去王府找?」

  「自然是先去王府。長平王是現成的,選秀可要等著明年開春,太久了。」藍泯對於利用女兒找靠山的事情毫無羞恥感,只覺得大有希望,十分有興致,當著女兒的面也並不忌諱。

  藍如璇點頭,「父親說的是。只是還要叮囑您一句,宮裡關係也不要斷了,去王府的事情隱蔽些,別被人知道了,否則萬一不成的話,以後別的路也不好走了。」

  藍泯道:「我知道。」他也算腦子轉的快,一旦有了出路,從氣憤絕望的情緒之中走出來,想事情就有了機變靈巧之處。

  藍如璇抬起手,輕輕撫上左臉紅腫的地方,「一切就看您的了。待事成之後,昨夜之仇,定要好好回報他們。三妹妹賞給我的這一掌,我自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藍泯深以為然:「那是自然。藍侯爺怎麼踩的我,日後我怎麼踩回去。因為小了他幾歲而吃過的虧,咱們都得討回來。」

  他掀簾子離開女兒房間,自回房中將渾身上下都收拾了一番,袖了幾張銀票在身,又在匣子裡翻出一些金貴的小物件,準備用作拜門通融的禮金,然後帶上長隨們,從東院昨夜連夜開出的邊門往外去了。

  藍如璇獨自在屋裡頭默坐了一會,臉上戾氣越來越重,最終冷冷一笑,揚聲叫了丫鬟進來。「去著人盡快回青州送信,讓母親安置好家裡事情之後早點來京城相聚。日後,恐怕咱們就要在這裡安頓下了。」

  丫鬟品霜聽了就是一愣,心裡想著,怎麼昨夜侯爺攆了這邊,今日主子不說收拾東西回青州,反而還要接家裡二太太過來。然而她也不敢問什麼,只連忙答應了。

  藍如璇又道:「讓傳信的人不必隱瞞,京裡的事情盡都告訴母親,讓她去信跟外祖父那邊討個主意,特意囑咐著她點,別不把娘家當回事。只跟她說,如今我們不同往常了,日後靠不著侯府的話,一切助力都得用起來,外祖父官職雖不高,但官場上待了大半輩子,總能有些心明眼亮的地方。」

  品霜一一聽了記下,自去外頭吩咐妥當人快馬回青州傳信。藍如璇這才端坐在錦凳上,將銅鏡重新扶了起來,細細對鏡看了一會,然後吩咐丫鬟們進來給她梳洗。

  丫鬟們都是小心翼翼的伺候著,端水、持帕、準備簪環、收拾床鋪,每個人輕手輕腳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藍如璇用泡了花汁子的清水淨手淨面,拿蘸了香露的牙粉擦牙,然後對著銅鏡,不用丫鬟經手,自己拿起脂粉膏黛細細描畫容妝。一筆一筆的,將眉畫得翠如遠山,一點一點的,在唇瓣塗上凝香的紅胭。雪脂勻面,香粉染頰,腮上淡淡掃了似有似無的淺暈,鏡中人影漸漸明麗起來。

  幾個丫鬟見了,各自默不作聲,不敢多看。只因那左臉上紅腫的五個指痕實在破壞美感,配了藍如璇唇角盈出的詭異的笑,每看一眼,都讓人心裡發顫。

  *     *     *     *     *

  如瑾許多日沒歇過午覺了,一來天氣轉涼,沒有了讓人昏昏欲睡的暑熱,二來亦是因為家中事務繁雜,到底讓人無法安枕。然而這一日用過午飯之後,她卻不得不去床上歇著,只因身上實在酸痛,腹間發涼不說,一陣陣的還覺得頭暈乏力。

  這是老毛病,她知道。前世的時候,每當這幾日都是如此,概因體質偏向虛寒,一直調理不過來。當年有恩寵的那一陣子,也曾有幸得了許多御醫看過,最終開了一堆滋補藥品,卻是哪個都不頂用。

  青蘋在床上加了兩條褥子鋪了,拿了厚一些的錦被蓋著,如瑾躺著還是覺著寒涼,又讓加了一條薄毯子壓蓋在腳下。

  其實此時天氣還不至於用這些東西,但如瑾就是覺著涼,捂在被子裡才能舒服些。躺下沒一會,碧桃就看見她額上有薄汗,忙說:「姑娘蓋太多了吧,都捂出汗了。」

  「不多,就這樣吧。」如瑾道。前世每一次她都是這麼過的,即便是夏天暑熱的時節也要裹著棉被睡覺。出汗是不怕的,就怕受涼,被子裡稍微鑽了些風進去就會引起腹痛。

  碧桃上前摸了摸如瑾的額頭,又碰了碰手,皺眉道:「姑娘身上真涼,可怎麼還出汗呢。」

  青蘋聽了默默出去,沒一會拿了一個絨錦裹的湯婆子進來,給如瑾塞進了被子裡。碧桃道:「……不至於吧,別把姑娘熱著,秋日天氣又乾燥,小心上火。」

  青蘋說:「我在家時我娘也是這樣,每次都腹痛難受,抱了湯婆子才好些。」

  如瑾將湯媼捂在腹間,熱乎乎的頓感舒服許多,笑道:「這法子好。」

  碧桃訝然:「這時節用湯婆子,冬日怎麼辦呀?」

  「冬日抱它兩個三個的,都用滾滾的水灌在裡頭,肯定能行,府裡又不缺這些東西。」青蘋說。

  如瑾身上舒服了,閉了眼睛,準備好好睡一會養精神。誰知剛有點迷糊的時候,已經退出去的碧桃又進來了,走到床邊輕輕叫她,「姑娘,吉祥來了,看臉色似是不太好。」

  如瑾一驚,剛迷濛上的睡意俱都散了,「可是祖母不好?」她夜裡跟老太太說了那樣的話,就等著這幾日的動靜呢,一聽碧桃的稟報,立時想到這上頭去,擔憂是祖母受不住出了什麼事情。

  碧桃搖頭道:「她沒說,只說給姑娘送吃的,卻又不肯放下就走,非要當面給姑娘呈上,奴婢忖度著定是有事。」

  如瑾聞言略有疑惑。若真是老太太那裡身子出了問題,也不至於這樣隱蔽,早就驚動內外院請大夫了。「叫她進來,你們在外守著。」

  碧桃點頭出去,吉祥很快就掀簾子走了進來。

  如瑾打眼一看,見她臉上倒是帶著笑,但笑容是有些勉強的,不似往日那樣自然。如瑾撐身坐了起來,招呼道:「姐姐請坐,我身上有些難受,怠慢了。」

  吉祥手裡端著一個小小的食盒,見如瑾起來,連忙將盒子放到牆邊半月桌上,快步上前扶住,替如瑾在背後墊了一個迎枕靠著。「姑娘別說這樣的話,是奴婢打擾您休息,萬望姑娘別見怪。」

  如瑾將被子裹在身上,抱著湯婆子捂在腰腹間,收拾妥當了才跟她笑了笑:「無妨的,我也還沒睡著。」

  吉祥看她捂得十分嚴實,遲疑問道:「姑娘是哪裡不舒服,生病了麼?蓋這麼厚的被子小心上火。」

  「無妨,只是受涼了肚子疼而已,捂一會就好了。姐姐可是有什麼事?請直說吧。」

  吉祥有些吞吐:「奴婢……奴婢的確是有事要跟姑娘商量。」

  如瑾問:「祖母可好?」

  吉祥頓了一下,「……很好。」

  如瑾點點頭,料也不是老太太的事,否則吉祥早說出來了。她等著聽下文,吉祥那裡卻半晌沒吱聲,站在床邊頗有躊躇猶豫之色。

  如瑾有些詫異,「吉祥姐姐素日爽利,到底是遇了什麼為難的事情,連說都不敢說?且請坐下,慢慢說給我聽,要是我能幫忙一定不推辭。」

  吉祥在床邊小杌上坐了,低頭又沉默了一會,最終才似下了決心,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荷包來。

  如瑾看那荷包做得十分精巧,顏色也鮮亮好看,上頭還綴了柔軟的流蘇,打了細密的結子,便問:「這是誰的,做得好活計。」

  吉祥低聲道:「老太太給的,裡頭盛著一些藥粉……讓奴婢用在一些人的飲食裡。」

  如瑾目光一凝,細細打量那荷包,鼓鼓囊囊的,裡頭想是裝了不少。

  「什麼藥粉,要給誰用,祖母是清醒著吩咐的還是一時糊塗,而姐姐你拿來說給我聽又是怎樣想的?」

  一連串的問題,句句都在點子上,問得十分直接毫不避諱,吉祥臉上反而出現了喜色,「姑娘果然敏捷,奴婢沒找錯人。」

  她將荷包打開,露出裡頭裝著的淺紅色藥粉,「奴婢找貓兒試過了,灌下去不久貓兒開始嘔吐抽搐,得了重症似的,半天工夫過去已經死了,不知人用了會如何……」她說起這個聲音還有些抖,似是被死去的貓兒嚇著了。

  如瑾靜靜聽著,沒說話。吉祥接著道:「老太太讓奴婢把東西用在幾個丫鬟婆子身上,這些人,都是三月三那天在四方亭的。」

  聽見四方亭,如瑾被子裡握著湯婆子的手緊了幾分,面上卻還不動聲色,只道,「那日的人不少,帶上京來的怕是不夠。」

  「奴婢查過,如今京裡只有三個。但……但三個也是人命,奴婢不敢做這樣的事,求三姑娘幫幫奴婢。」

  如瑾看住她:「你想讓我怎麼幫你?」

  「奴婢……奴婢不知道,所以才來跟三姑娘討個商量。姑娘,奴婢想來想去,闔府上下能指望的只有您一個,只求您給奴婢出個主意。奴婢不敢違逆老太太,但更不敢害人,奴婢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瑾道:「吉祥姐姐還沒有告訴我,祖母吩咐這事的時候是清醒還是糊塗,又是怎麼說的。」

  吉祥於是就把當時的情形說了,一句一句都學給如瑾聽。她飛快的述說完畢,如瑾默默聽了,最終問道:「如此說來,祖母是清醒了?」

  「是,奴婢看著是的,老太太還像以前一樣。」

  如瑾點頭,沉默著不再說話,細看了吉祥兩眼,靠在床頭靜靜思量。老太太要將兩邊的奴僕分開,大約是要敦促著東西兩府徹底分家了,不但財產之類全都分清,日常也會各過各的。對此她並不意外,她曾經想過許多可能,推測著若是祖母醒了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其中就有這一種。

  然而對於突然翻起三月三春宴的舊帳,還要下狠手處置僕婢,老太太這一手卻大大出乎了如瑾意料。如瑾想不通,隔了許久的事情,祖母為什麼還要重新提起。而吉祥跑過來討主意求助,到底真如她所言是進退兩難的猶豫呢,還是受了老太太的安排,故意過來試探?若是試探,又要試探什麼?

  如瑾與吉祥接觸並不多,摸不準這個丫鬟的行事習慣,是以不好判斷,默默的思量著,一旁吉祥卻有些焦急。

  「姑娘,奴婢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您給奴婢拿個主意行麼?」

  如瑾露出赧然的神情,「姐姐,我正在想著怎麼幫你,但是一時想不出來。」

  吉祥皺眉道:「老太太雖是沒規定期限,但想必是讓奴婢盡快辦了,越快越好,奴婢這時回去能推搪一時,可拖不了幾日,還請姑娘費心幫忙思慮此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懇求姑娘千萬放在心上。」

  如瑾道:「人命關天,我知道。吉祥姐姐自己也想著,免得我想不出主意耽誤事情。」

  「奴婢多謝姑娘體恤。」吉祥站起身來端端正正行了禮,「奴婢這就回去了,姑娘好好歇著。」

  「嗯,姐姐慢走。」

  吉祥退出去,須臾碧桃和青蘋進來,見如瑾沒了睡意,問她是怎麼回事。如瑾將吉祥的話簡略說了,兩個丫鬟都是吃驚。

  「姑娘,老太太怎麼一清醒就做這樣的吩咐,真嚇人。姑娘打算怎麼辦?」

  如瑾搖頭道:「我還摸不清吉祥是否誠心,且看看再說。你們先找人注意著祖母那邊的動靜,到過四方亭的三人也都看著點,萬一此事屬實,別讓祖母真傷了她們性命。」

  碧桃連忙出去安排,青蘋近前將如瑾身上被子掩了掩,見如瑾合了眼睛,悄悄退了出去。

  如瑾覺得精神有些短,方才思慮事情弄的頭疼,再想思量什麼腦中就昏昏沉沉的,只得閉目養神。然而閉了眼睛卻也睡不著,腦子亂亂的,總也想不明白老太太的用意。

  正有些煩悶,卻聽外間吵嚷起來,不知誰在含混不清的喊著什麼,尖聲尖氣的很是駭人,中間還夾著青蘋驚呼的聲音,又是沉悶的撞擊聲和瓶子罐子摔在地上的脆響。

  如瑾猛然睜開眼睛,直起了身子:「怎麼了?」

  「……快來人,快來人拉住她!」青蘋惶急的叫著,被那尖利的聲音蓋了下去。

  「誰也別想好過,大家都死了痛快——」

  院子裡蹬蹬蹬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似是有人沖進了屋子,幾聲驚叫亂嚷之後又是一陣乒乓亂響。

  「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群沒骨氣的,都是混帳!她們欺壓我們,你們都不知道還回去嗎!放開我——」

  尖利的喊叫已經變成了夜梟一樣嘶啞的聲音,歇斯底里嚷著。

  這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如瑾掀被下床,疾步掀簾走出內室。

  「青蘋!」如瑾剛邁出門口就差點被絆倒,低頭一看,腦中轟的一下,幾乎驚倒。

  青蘋倒在門口,肚腹間一片血跡,正用力往起撐身子,眼見如瑾出來急忙說道:「姑娘快……快回去,這裡危險……」

  幾步之外,三個婆子正將一人死死按在地上,踩著那人的手往出奪刀,刀上血跡殷然。

  「青蘋你……」如瑾下意識蹲身想往起拽青蘋,卻被她腹上血跡驚著,猛然想起不能亂動以免碰了傷口,連忙高聲朝外喊人,「快去請大夫,一刻也別耽擱!」

  聽見這邊吵嚷,又有幾個丫鬟婆子跑了過來,俱都被屋裡的情形唬得魂飛魄散,齊齊上前幫著先前的婆子將刀奪了下來。

  有兩個年紀大點的婆子到青蘋身邊看了看,扯過一條鋪桌的軟綢在她肚腹之間用力纏了幾圈,疼得青蘋臉色慘白,幾乎昏厥。

  「人抓住了沒有……」青蘋躺在婆子懷裡,疼得不能轉頭朝那邊看,額頭上全是冷汗,卻還虛弱開口問著。

  「抓住了,你放心,我沒事。」如瑾緊緊抓了她的手。

  青蘋看了如瑾一眼,張了張嘴又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眼睛慢慢合上,頭歪了下去。

  「青蘋!你醒醒!」如瑾嚇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一個婆子伸手在青蘋鼻下探了探,忙道:「姑娘別急,她是暈過去了,沒事的沒事的。」

  如瑾站起來衝到屋外:「大夫呢!快去請大夫!」

  「已經去請了。」院子裡有小丫鬟連忙搭腔。

  屋裡幾個婆子將行凶那人拎到一邊捆了,又用帕子堵了嘴不讓她亂喊,碧桃從後院匆匆趕過來:「怎麼了?!」

  如瑾沒空理會這些,跑回青蘋身邊守著,緊緊抓著她的手。兩個婆子抬了春凳來,將青蘋小心移到上頭,如瑾道:「挪去我床上!」

  婆子們見她臉色不好,不敢說這違了規矩,連忙抬著人到床上安頓了。如瑾坐在床沿上惶急不安,握著青蘋的手一直沒放開。

  碧桃那邊已經看清了行凶的人,咬牙切齒進屋來稟報。

  「姑娘,是高英那個該死的!姑娘好心讓她留在院裡養傷,她竟然敢做這樣的事情!」

  有一個率先趕過來攔人的婆子歎息不已,「虧得青蘋攔在了內室門口,不然姑娘可就危險了,高英這殺才進院時大家都沒注意她,我在那邊掃地呢,偶然一回頭看見她到姑娘房前就掏了刀子衝進來,我心裡著急,離得遠也趕不過來,多虧青蘋……要不然……想想真是讓人後怕……」

  如瑾緊緊咬牙,冷聲吩咐碧桃:「去,審問高英為什麼要做這事,她要是不答,直接給我狠狠的打!」

  碧桃重重點了頭,咬牙切齒的帶人去處置。

  一時老太太那裡和後院的人聽到動靜,都有人過來詢問是怎麼回事,進屋一見此情此景都嚇得不輕,不一會孫媽媽就扶著秦氏到了。

  「瑾兒你可有傷著?」秦氏嚇得臉色煞白。

  如瑾忙讓母親坐了,說道,「我沒事,您別擔心,是青蘋替女兒擋了刀子。」

  秦氏上下打量女兒半日才放了心,近前看到青蘋一身血,唬了一跳,眼裡落下淚來:「這孩子真是忠心,往日看著就不錯,果然她肯拼命護著你。」

  很快大夫請來了,孫媽媽扶了秦氏避到屏風後,如瑾卻一直在床邊坐著,直接讓大夫過來給青蘋看傷。那大夫不敢抬頭,垂首在藥箱子裡匆匆忙忙掏了家什和藥物,讓一個婆子幫著手,將青蘋傷口飛快處理了,就要退出去開方子。

  「怎樣?有沒有危險?」如瑾攔住他。

  大夫道:「沒傷著臟器,性命無虞,但是要好好養著。」

  如瑾這才稍微放了心,「好方子您盡管開,什麼藥材盡管用。」

  大夫連忙應著退出去了,如瑾看著昏迷的青蘋,只覺後怕。幸好沒傷著性命,不然這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失去了這樣好的丫鬟。

  不,不能說是丫鬟,不知不覺之間,青蘋已經成了她身邊親密的伙伴,肯這樣捨命幫她的,又豈是普通丫鬟能做到的。

  碧桃進來回話:「姑娘,高英只亂說要報仇,說些姑娘害她之類的混帳話,您看?」

  如瑾冷冷道:「直接打死,這樣的奴才,當日我就不該一時憐憫留了她。記著堵了嘴,別讓她亂喊驚了旁人。」

  屋中丫鬟婆子們都是一驚,沒想到如瑾處置的這樣乾脆。碧桃答應著,轉身就出去了,眼見著青蘋重傷,她也早就想打死那個殺才,自是沒有二話。

  秦氏和孫媽媽從屏風後出來,秦氏沒說什麼,孫媽媽道:「姑娘做得對,這樣的人,留下她就是害了旁人。」

  如瑾道:「她做錯事,董姨娘懲罰了她,我給她一個悔改的機會,只攆她出府便罷,還寬限了時日留她在府裡養傷,誰知她是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是我錯了,不該一時心軟。今後家裡若還有這樣的奴才,一個都不能留情。」

  這話說給屋中僕婢們聽,說完了,她揮手將眾人都遣了出去。

  孫媽媽道:「姑娘也別著急太過,大夫都說青蘋沒事,咱們好好看顧著她就是,等她好了,多給她一些恩賞。」

  「她已經是一等丫鬟,再能有什麼恩賞,左不過是賞賜金銀,但錢財豈能抵得過她這片心。」如瑾看著青蘋,只道,「日後我將她當做姐妹相待便是,她卻比我那幾個親姐妹好得太多。」

  秦氏歎氣拭淚:「我收了她做乾女兒罷,金銀雖然值什麼,也得賞她。」

  孫媽媽也道:「她是外頭賣進來的,聽說家裡境況不好,咱們多幫幫她家裡。」

  如瑾默默點頭,只緊張的看著青蘋,見她一時不能醒轉,焦急萬分。

  碧桃很快返了回來,說道:「姑娘,處置了,人已經拖出了府。」

  「死不足惜!」如瑾冷冷說道,「當日你要傷她性命,我還說你心思不對,誰想卻是我……」說到這裡她猛然停住,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怎麼了姑娘?可是不舒服?」碧桃忙問。

  如瑾猛然站了起來:「不對!她在後頭養傷好幾日都沒見動靜,為何今日卻偏偏拎刀衝過來要殺我。」

  「瑾兒你……」秦氏疑惑。

  「碧桃,去仔細查問,問廚房的人,問和高英同住的人,看她今日都跟誰說過話,和誰接觸過。」如瑾皺眉吩咐。

  碧桃反應過來,不敢怠慢,連忙出去查問。

  秦氏擔憂道:「瑾兒你是說有人故意挑唆她?」

  「母親,若是平日也就罷了,許是那奴才自己狼心狗肺,可昨夜剛剛跟東府鬧得反目,我不能不往這上頭想。」如瑾道,「您那邊也要千萬警醒著,她們驟然失勢,就怕會做些狗急跳牆的蠢事。」

  幾人正在這裡說著,外頭丫鬟稟告說:「太太、姑娘,老太太來了。」

  秦氏和如瑾連忙迎出去,老太太由丫鬟扶著剛進了外間。地上的血跡還沒擦乾淨,老太太皺眉問道:「這是怎麼了,吵吵嚷嚷喊打喊殺的。」

  秦氏道:「您老人家在屋裡歇著吧,卻又過來勞神,是下人們打架傷了一個丫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藍老太太看著她:「我就在這院子裡住著,又沒在別處,拿這些話來搪塞我。」

  秦氏微愣,只看著婆婆疑惑:「您……您老人家……」她還不知道老太太已經清醒,還以為隨便敷衍幾句就能揭過去。

  如瑾忙道:「祖母莫怪,母親是怕您憂心勞神。您且坐,容孫女細細說給您聽。」

  扶著老太太在椅上坐了,如瑾就將前後事情大略說了一遍,藍老太太聽完點了點頭:「嗯,高英那樣的奴才,打死就打死了,只是你們日後管家要留神,總鬧出這樣的事情也不好。讓人以為咱們家有多亂似的,沒的傷了侯府的體面。」

  如瑾口中應著,心中卻是覺得可笑。連日來這樣的鬧騰,襄國侯府還有什麼體面可言,如今提這個有什麼用,胡同裡住著其他人家,恐怕早已把事情傳得滿天飛了。所謂侯府的體面,原就本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昨夜裡要不是她讓呂管事壓著,還不知道要鬧出怎樣的事來。

  賀姨娘從後院匆匆過來,進屋連忙告罪:「我在午睡,一時睡得沉了沒醒來,剛剛知道這樣的事,姑娘你可有傷著哪裡?」

  「沒有,姨娘不必擔心。」如瑾答著,見了賀姨娘,想到董姨娘並沒有來,也不知是何緣故,難道連這種表面工夫都不屑於做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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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30 PM

本帖最後由 vichaho 於 2014-3-13 09:31 PM 編輯

100亂點鴛鴦

  賀姨娘進內室到青蘋跟前看了看,也是嚇得不輕,退出來想要感歎幾句,見著藍老太太在場便住了口,她這樣的身份自是不敢亂說話,輕輕走過去站在了秦氏身後。

  藍老太太端坐在主位上,氣度沉凝,嘴角緊緊抿著,儼然有了往日的威勢。秦氏親手奉了一盞茶上去,她接了,便往秦氏腰間看了看,問道:「你身子如何,腹中孩兒可安穩?」

  秦氏身子素來瘦弱,入秋後穿的衣服也不似夏日單薄,且月份不深,此時是看不出來的,只似平日一樣。見婆婆問起,秦氏下意識用手撫了撫肚子:「勞您掛心,媳婦一切都好,孩兒也不錯,每日用著安胎的藥物飲食呢。」

  藍老太太點了點頭:「嗯,這樣就好。你們侯爺一直未有嫡子,這次是個男嗣才好。」

  秦氏臉色略有尷尬,只低了頭沒做聲。老太太拿起茶盞慢慢抿了一口:「子嗣要緊,你好好養著,家裡事情就不要操心了。」

  如瑾眉頭微蹙,暗自忖度祖母這話是什麼意思。秦氏未曾聽出話外之音,聞言依舊恭順答說:「這些日子是沒怎麼管家裡的事了,都是賀姨娘和瑾兒在操持,媳婦只一心養胎。」

  老太太點了點頭,抬眼看一眼賀姨娘,將之看得深深垂首,又看一眼如瑾,說道:「她們畢竟年紀輕,沒怎麼經過事,家裡瑣事繁雜難免照顧不周。這些日子家宅不太安寧,也是她們疏忽了。」

  這話聽著不好,賀姨娘嚇了一跳,連忙告罪:「不關三姑娘的事,一切都是妾身的過錯,讓老太太和太太憂心了,妾身一定更加勤謹。」

  「每個人生來就是有分別的,比如那雀兒飛不上高天,泥鰍也入不了深海,再努力也不頂用。」老太太立刻接了一句,讓賀姨娘臉色紫漲。老太太又道,「瑾丫頭一個姑娘家,眼看到了出閣的年紀,總操持家裡事情也不好。」

  秦氏此番是徹底聽明白了,驚疑萬分,知道婆婆這是有奪權的兆頭,連忙穩住心神賠笑:「您老人家說的是。不過賀姨娘很是伶俐,媳婦多指點她一些就是了。瑾兒那裡媳婦和您想的一樣,覺著她快要到了嫁人的年紀,若是什麼都不懂,以後到了婆家未免讓人恥笑,是以先讓她拿家裡的事情練練手,免得日後手忙腳亂。」

  老太太冷冷盯了秦氏一眼:「你如今說話也利索了許多,我說一句,你能說上一大通。」

  「……媳婦不敢。」

  老太太道:「不必多說了,從今日起,你安心養胎,瑾丫頭老實在房裡待著,讀書習字做針線都是好的,家裡的事情我來安排。」

  屋中眾人都是吃驚,賀姨娘連忙去看秦氏和如瑾,驚異不已卻又不敢說話。

  「婆婆,您身子才好些,怕是……」

  秦氏剛說了半句,老太太已是打斷:「我身子無事,難道你們覺得我不頂用了麼。」

  孫媽媽忙堆了笑替秦氏說話:「太太是擔心您老人家的身子骨,一路從青州到京裡奔波勞頓的,家裡瑣事又多,怕您累著。」

  「主子們商量事情,你插什麼嘴,有你說話的份麼?」藍老太太臉色一沉。

  孫媽媽是秦氏陪嫁進來的,地位與別的奴僕並不一樣,即便秦氏未曾管家的那些年,府裡上上下下也都給她一些體面,哪有人當面這樣不留情面的。

  聽著老太太這樣說話,孫媽媽臉色窘迫,卻不得不跪下告罪:「是奴婢失言。」

  秦氏忙道:「請婆婆息怒。」

  藍老太太扶了吉祥的手,從椅上慢慢站起來,「家裡連番出事,一日也不曾清靜過,我倒是想息怒,想安穩享幾日晚年的清福呢,誰知底下並不給我享福的機會。既如此,我也只得撐著這把老骨頭出來動一動,鎮鎮這些不安分的牛鬼蛇神。」

  她這話一說出來,滿屋子人誰都不好接話,一剎那寂靜至極。老太太抬腳緩緩朝外走,一邊走一邊道:「這裡是京城,又不是青州那小地方,你們需得知道,在這樣的地方丟人可是丟得徹底,所以都給我注意著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收斂收斂,莫在我眼皮底下抖落了。」

  瞅了瞅如瑾,她又道:「你有空可去你四妹妹那裡坐坐,她那裡安靜,便於休養心身,閨閣女孩子就得這樣才好。」

  老太太扶了丫鬟的手,帶著人回了自己房裡,留下秦氏等人在屋中面面相覷,各自思量。

  賀姨娘歎口氣,先過去將孫媽媽從地上扶了起來,揮手將外間侍立的幾個丫鬟都遣了出去,低聲抱怨道:「老太太這是鬧哪齣呢,家裡亂糟糟又不是咱們弄的,無端朝咱們發什麼脾氣,有精神不如去管管東院的人。」

  孫媽媽低頭拍打著自己裙上沾的灰土,方才顏面盡失,一時尷尬。秦氏皺眉道:「婆婆她看起來似乎是清醒了,怎地行事說話卻這樣沒有方寸,難道是前番受驚過度留下的尾巴。」

  下意識她就去看女兒,這些日子她早已習慣了遇事聽從如瑾的見解。如瑾扶著母親到椅子上坐了,墊了軟軟的靠枕在腰上,沉思一會,緩緩道:「祖母不是沒有方寸,她大約是思量好了的,打定主意要整治家門。」

  想起吉祥暗地過來說的那些話,如瑾越發篤定。孫媽媽拋開自己的尷尬,趕緊跟著思慮想主意,擔憂道:「看老太太的意思,似乎在責怪我們,難道是有誰在她耳邊亂嚼舌頭,說了我們的壞話?」

  如瑾道:「說不說壞話的,幾場鬧騰都明擺在這裡,老人家找誰問問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祖母她向來精明,不是能被幾句閒言左右的人,此番她想拿回管家權只能是她自己的主意,不會是別人攛掇,也沒人能攛掇得動她。」

  幾個人想了想,都覺如瑾說的有理,孫媽媽道:「太太好不容易才重新掌家理事,才過了幾天,定然不能就這麼將權放了,咱們得想個主意才是。總算沒了二太太搗亂,老太太又跑出來插什麼手呢。」

  「媽媽錯了。祖母她要接權就讓她接,這家裡她最大,父親也不得不聽她的,我們又有什麼辦法能改變她的主意。」

  「可是……」

  「媽媽不必憂心,以祖母的手段和習慣,必定是要將家裡好好整治一番,這和我們最初的目的一樣,我們又何必阻攔。」如瑾看向秦氏,「何況母親如今確實不宜勞神,不如就讓祖母自己做去,我們倒能省事了。」

  秦氏雙手交疊在腹部,是自從她有孕以後不自覺生出的習慣,「瑾兒說的也對,我並不是非要這個管家權不可,當初也不過是為了讓咱們日子好過一點罷了。如今東府被侯爺訓斥了,再不能插手禍害這邊,咱們以後想必會安穩許多,交了權出去,不操心也罷。」

  孫媽媽仍是不能放心,皺眉道:「就怕老太太一直偏疼東府,站出來理事之後,又會逼著侯爺跟東府和好,兩邊再摻和在一起。」

  如瑾想起夜裡自己在祖母床邊說過的話,又想起吉祥透露的東西府分奴才的事情,仔細將這兩日的所有事情聯繫在一起想了一想,雖還不能確定吉祥所言真假,但也能從中忖度出一絲方向,大概是要行一些嚴苛的事情出來整頓家裡風氣。

  如瑾便道:「媽媽放心,父親此番是為了什麼和東府決裂的,難道媽媽忘了麼?都是惡毒的忌諱之事,放在祖母那裡也是不能饒過的,何況還有藍如璇的布偶,直接指向的就是祖母自己,若是這樣情況下祖母還能不計前嫌,她就不是祖母了。」

  「可即便沒了東府,咱們自己院子裡也是不太安穩……」

  「祖母要管的不就是這個?」如瑾安撫道,「總之媽媽不必擔心就是,待祖母將家宅整頓好了,咱們跟著他老人家享清福。」

  賀姨娘在一旁聽了一會,只提了一件:「太太、姑娘,容我說一句,別的我都不擔心,就怕老太太跟咱們這邊過不去。聽她老人家剛才的話音,似乎是有些誤會了,將家裡亂事怪責到咱們頭上。」

  如瑾道:「這也是情有可原的。祖母她畢竟糊塗了許多日,沒曾親身經歷這些事情,待到如今清醒了,一看家裡成了這樣哪有不憂心的,會遷怒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咱們倒是不必緊張,畢竟源頭是由東府而起。她老人家要說點什麼發洩由她去,咱們聽著就是。」

  秦氏聽完這一番對答,不由點了點頭,感歎道:「老太太畢竟心疼的是侯爺兩兄弟,見著兒子們鬧成這樣,遷怒兒媳也是必然的,疑心是兒媳婦暗地動手腳,才讓親兄弟反目成仇。」

  「自然是兒媳婦動手腳,但卻不是母親您,而是我那好嬸娘。總之這事咱不用理會就是了,由著她老人家自己處置去。只是有一樣,她剛剛清醒,這樣勞神傷心怕會損了身體,需得囑咐身邊人好好照顧著。」

  如瑾惦記著內室裡躺著的丫鬟,見母親安心不慮了,就要轉進去看顧青蘋,勸著秦氏回房休息去。秦氏打發孫媽媽去叮囑吉祥如意小心伺候老太太,和女兒一起回了內室,只道:「我不累呢,在哪裡都是歇著,我就跟你一塊守著這孩子,到底看著她醒了我才能放心。」

  青蘋臉色蒼白躺在床上,依然未曾醒轉,昏迷中不時皺起眉頭似是疼得厲害。寒芳進來在床邊伺候著她,給她擦汗餵水,不時查看一下傷口。

  如瑾陪著母親坐在一旁,靜靜守著,屋中一時靜謐無聲。

  事發之前如瑾本在躺著休息,身上還因月事難受著,鬧騰了這半日,又驚又急的,連帶著思量老太太的行事又傷神,當時還能撐著,此時稍稍一鬆下來,坐在那裡就覺得頭暈氣虛,腰上十分酸疼,腹部也寒涼著隱隱作痛。

  秦氏很快發現女兒臉色不好,忙問:「你怎麼了,可是驚著了?」問完又想起如瑾正在小日子當中,不免心疼,「這種時候最怕折騰勞神,真是的,怎就出了這種事。」忙叫丫鬟拿了毯子過來給如瑾蓋在下身,又重新灌了滾熱的湯婆子進來讓她捂著肚子。

  如瑾後背也墊了兩個軟軟的背枕,緩解腰上酸痛,抱著湯媼坐了一會方才覺得好些,笑向母親點了點頭:「沒事的,您不用擔心,倒是您該小心別累著。」

  秦氏摸摸她頭髮,柔聲道:「靠著瞇一會吧,等青蘋醒了我叫你起來。」

  如瑾便閉了眼睛,歪在軟枕上,坐在椅上假寐。其實卻是未曾睡著的,合上眼,還是思慮著家中事情。方才雖然用各種理由安慰了秦氏等人寬心,但對於老太太的舉動她仍然有所擔憂。

  老太太到底要怎樣行事呢?想起吉祥掏出來的藥粉她就覺得不安,恐怕老人家一時急怒之下做出不好的事情來。而臨走時老太太提起藍如琦又是因為什麼,這丫頭不聲不響的,家裡連番有事她也不往前湊,整日就是在房裡待著,但願老太太只是見她安靜一時提起的,不要因為別事才好……

  *     *     *     *     *

  京都裡頭最熱鬧的幾條街市,每日都是人來人往,繁華昌榮,店鋪鱗次櫛比的沿著寬敞道路延伸出去,老遠都望不到頭。

  藍泯慣常喜歡在街上逛,或者騎馬,或者走路,怎麼舒坦怎麼來。但這一日帶著隨從出來,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沿街亂晃,而是急匆匆直奔了一間有名的金玉鋪子。

  迎客的伙計見他穿得體面,笑呵呵將人接了進去,藍泯沒聽伙計胡扯,直接去櫃上指了一套六稜草獸酒器,「將這個用鮮亮盒子盛了,給老爺我包起來,快點。」

  坐堂的掌櫃趕緊笑著招呼伙計去收拾,眼珠一轉,朝藍泯躬身笑道:「承蒙老爺惠顧,這套酒器是咱們店裡頂尖師傅打製的新款,老爺真有眼光。不瞞您說,上次一位老主顧來,身上銀錢沒帶夠,咱們都沒敢給他優惠,實在是東西太好,少一兩都對不起這個器形。」

  藍泯臉色不悅,冷哼道:「少跟我裝腔作勢,老爺我不少你一文錢,實說吧,多少銀子能賣。」

  掌櫃抱拳:「都是十成十的足金,老爺定然識貨,所以價錢麼,這個數。」掌櫃的伸出三個指頭。

  藍泯身後長隨瞪眼睛:「誆誰呢,那一整套東西也不夠百兩金,你卻敢要三千兩銀子!」

  「小哥這話說得有趣,要是換金子您直接跟人換去,何必到金玉鋪子裡來呢。咱做的又不是金銀兌換的買賣,難道東西有多重就跟您兌多少銀子不成?」掌櫃的笑著指了指門外牌匾,「咱家的字號全京城誰人不知,出了這個門,您再找不到跟這裡一樣的款式,您不妨出去打聽打聽,高門貴戶裡許多人家都用的是咱家器物,三千兩銀子實在不虧。」

  這話面上客氣,配著掌櫃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有了夾槍帶棒的意味。藍泯臉色呵斥了長隨一句:「不懂別亂說話!」

  伙計已經包了酒器收拾妥當,掌櫃的接在手中,笑瞇瞇看著藍泯。藍泯從袋裡掏出三張銀票甩在櫃上,掌櫃的拿過來細細看了幾眼,臉上笑容徹底綻放了,恭恭敬敬將盛了錦盒的包裹雙手遞上。

  藍泯回身便走,長隨趕緊上前接了包裹匆匆跟出去。到了店鋪外頭,走出了兩個街口之外,藍泯臉上的怒意還未曾消退。眼看著出了鬧市擠擠挨挨的人群,他翻身上馬一甩鞭子,驅著坐騎快步前奔。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等老爺發達了,滿京城裡看你們還敢不敢小覷我,老爺我登誰家的門,誰就得給我點頭哈腰伺候著!」

  他帶怒策馬在街上跑著,惹得行人紛紛避讓不迭,還差點踢翻了兩個路邊攤子,一路而去,身後行人紛紛戳他脊梁骨。

  就這麼一直到了長平王府附近的街道上,眼看著就要進了府第範圍,遙遙已經可以看見有披甲的兵卒在路口巡邏,藍泯這才勒韁停住了馬,掛了鞭子,翻身下馬。後頭隨從們紛紛趕上來,跟在他身後探頭向前張望。

  雖然曾經進京許多次,但這裡藍泯卻也沒來過,皇族地盤,尋常人沒事不會輕易接近,以免不小心惹禍上身。如今站在這裡,遙遙看著前頭肅靜寬闊的青石大路,看著高高院牆裡隱約露出的軒昂樓閣,藍泯不覺心生嚮往,隱約有了一種錯覺,似乎那裡頭正住著他的女兒,而他此來就是以岳家的身份前來探望。

  這想法不禁讓他十分興奮,剛才在金玉鋪子裡惹下的悶氣也頓時散了,挺了挺胸膛,滿面期待的就朝前方行去。只消轉過前頭的路口,就是王府正門的街道了,他袖中攏著給兵卒和門房們的見面禮,都是金貴玩意。

  然而這裡才走了幾步,前頭路口處的兵卒們卻齊齊停了巡邏,矮身參拜了下去。藍泯猛然一驚,難道是長平王心有所感,竟然也恰恰出府麼?

  卻見兩隊持槍甲兵從街口轉出來,隊列嚴整,甲胄鮮亮,隔得老遠就讓藍泯感受到了肅穆之氣。他連忙帶著隨從們牽馬退到牆邊,以免擋了人家的路,剛到牆根站好了,前頭甲兵之後轉過一輛明黃穹頂的四輪馬車,一水的棗紅色高頭大馬拉轅,連馬蹄踏下的聲音都是齊整的。

  藍泯心中興奮與驚疑交加著,眼睛驟亮。車頂敢用明黃顏色的,普天之下也就那麼兩尊,地位比長平王還要高,他暗忖自己這是走了什麼運,竟然誤打誤撞的迎面碰見。

  二話不說,前頭馬車還有老遠,他這裡已經帶人跪下了,恭恭敬敬迎候在牆邊,心中不住默默念佛,只求那馬車裡的人能注意到他。

  十丈、五丈、兩丈、一丈……

  甲兵路過藍泯的身邊一直前行,馬蹄聲聲已至近前,車輪轆轆碾在青石路上,藍泯卻感覺是碾在自己心頭,每一聲都碾壓出一灘血來。

  「怎麼還不停,就要過去了嗎,難道不會注意我嗎,不屑於理會我麼?」他嘴唇扇動著無聲嘟囔。

  幾匹高頭大馬踏過前頭去了,車輪子也從他低垂的視野裡碾過,他看到了車後甲兵的靴子。

  唉!罷了!就當沒這回事吧。藍泯心中滴血,無聲長歎。總之也沒什麼損失,等這隊車駕過去,他再直接去長平王府拜門就是。

  他膝蓋微動,已經有了起身的準備,不料須臾之間那車輪聲和馬蹄聲,以及甲兵皮靴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音全都停了下來,四周出現了讓他恍惚的寂靜。

  他眨了眨眼睛,尚未反應過來,一雙白底皂靴匆匆而來,出現在他的眼前。

  「你是誰?」尖聲尖氣的聲音響在他頭頂。

  藍泯心頭狂喜,幾乎就要跳起來,他強壓著激動抬起頭來,順著那雙靴子往上看,看到了一身綠衣的宮款直袍,在上面是一張白淨無鬚的面孔。

  內侍!藍泯激動的朝前頭瞅了一眼,那明黃頂蓋的馬車靜靜停在那裡,車蓋四角垂下的流蘇尚在微微晃動,迎著日光,迷了他的眼睛。

  「你是誰?」方才的聲音又重複一次。

  藍泯連忙回神,衝著內侍堆滿一臉笑容,謙恭道:「公公有禮了,下官檢校水部主事藍泯,青州襄國侯胞弟。」

  內侍聽前頭「檢校」二字,知道他是虛銜的掛名官職,心中已起輕視之意,待到聽說是襄國侯府的人,目光一動,含了笑點點頭算是招呼,匆匆回去稟報了。

  藍泯不免轉頭去看,見那綠衣內侍在車邊跟一個紅袍內侍低語幾句,紅袍內侍就躬身朝車內說著什麼。須臾,紅袍內侍揮了揮手,綠衣內侍又跑了過來。

  「藍主事請起,太子殿下召您車前回話。」內侍的臉上帶了笑,已經沒有先前最開始的倨傲。

  藍泯心頭砰砰直跳,「太子殿下」幾個字猶如黃鐘大呂,將他震得暈暈乎乎,差點沒給內侍叩頭謝恩,好在還不算糊塗透頂,及時反應過來,沒做出這樣丟臉的事情。

  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起了身,藍泯將隨從們都留在原地,獨自一人虛飄飄跟在內侍身後朝馬車而去。不過三丈左右的距離,藍泯卻覺得如同走完了一生,最後榮登極樂世界似的,而這短短的三丈石板路就是那接引極樂的虹橋。

  「微臣檢校水部主事藍泯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千歲!」直到跪在車外說完了叩見敬語,磕頭參拜完畢,藍泯仍然覺得一切猶如夢境。

  「藍主事不必多禮,且請起來說話。」

  太子的聲音在車內響起,語音不高,且這嗓音對於男人來說是略嫌尖細了一些,比方才那內侍也粗不了多少,頗為陰柔。然而停在藍泯耳中,那就是如同天籟。

  他跪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這才慢慢站了起來。車門車窗俱都關著,他什麼都看不見,但也仍然不敢抬頭直視,只垂首規規矩矩的站著,口中說道:「微臣有幸得見太子玉鑾,感激涕零,不勝欣喜,實乃畢生之大幸。」

  太子呵呵的笑聲傳出來:「襄國侯與我朝有大功,能夠路遇他的胞弟,傾談一二,也是孤之樂事。」

  藍泯聽見「襄國侯」三字只覺刺耳,面上卻不敢露出任何不悅之色,只道:「為國盡忠,報效朝廷,這是微臣家中世代相傳的祖訓,微臣等人絲毫不敢忘記皇恩,時刻準備著赤膽報恩,哥哥立了功業得聖上獎賞,微臣這裡除了羨慕與同沐皇恩的欣喜外,也更加堅定了為國為民的報效之心。」

  太子放聲大笑起來,笑了半日,擊掌贊歎:「藍家盡是忠誠赤膽之人,孤心甚慰。」

  藍泯還想要繼續奉承,太子卻主動轉了話題,問道:「不知藍主事因何到這裡來呢,可是要去拜訪七弟?」

  藍泯心頭念頭轉了幾轉,最終一橫心,陪笑將來意直接說明:「殿下所料甚是,微臣正是要去長平王爺府上拜望,只因當日從青州來京時一路與王爺同行,多得王爺照料看顧,實在心懷感激。更兼王爺於藍家有救命之恩,微臣家中小女亦曾與王爺同車烹茶而談,無論於公於私都是交情,是以微臣此來,一為答謝王爺,二則也是探望王爺安好。」

  他說出這番話來,其實是有一點賭博的意思在裡頭的。

  他心想著,當著太子的面說出了女兒和長平王的事情,有襄國侯如今光彩的臉面擺在那裡,太子礙著體統,想必不能容忍此事不了了之,不然長平王戲弄功臣之女的事情傳出去,與他們皇家的名聲可是大大有損。這樣一來,可比他親自去長平王府上轉著彎暗示求告來得痛快多了,事成幾率大大增加。

  車中太子沉默了一會,方才又開口道:「路途上的事情讓你們侯府受驚了,如今父皇已經盡誅叛賊餘黨,也算給藍家一個交待,功臣無辜遭殃,實在是令人心痛不已。」

  「有皇上和殿下恩澤庇佑,微臣一家上下感激萬分,即便遭了凶險也是甘之如飴。」藍泯馬屁拍得快。

  「藍主事好會說話。」太子笑了一笑,話鋒一轉,「方才聽你說起什麼同車烹茶之事,孤倒是未曾料到兩個弟弟與你們通行一路,還行出這段故事出來,也算一段佳話了……」

  藍泯聞言心中驚喜,暗道自己賭對了,果然有門。

  太子問道:「藍主事家中的女兒很會烹茶麼?」

  藍泯忙躬身回答:「只算略略懂些皮毛,殿下跟前不敢稱『會』,小女在家無事時只那些琴棋書畫消遣著,烹茶一道也是女孩子打發時間的玩意罷了。」

  「哦,還精通琴棋書畫,實在難得,襄國侯家果然世代書香,養出來的孩子都是出眾。」

  「不敢當殿下誇獎。」

  太子沉吟片刻,笑道:「藍主事興許不知道,孤日常事忙,倒是不在這些消遣上留心,但孤的六弟卻是個雅人,慣愛書畫,喜歡奏琴品茶之類的事情,與你家女兒倒是很像。」

  藍泯一愣,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怎麼說著七皇子卻提起六皇子來了。他狐疑著沒敢立刻接話,暗忖莫不是太子口誤,將「七」說成了「六」?

  卻聽太子又道:「不如這樣,孤來給你們做個媒,就將你家女兒配與六弟如何?從此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品茶吟詩,豈不是神仙生活。」

  藍泯腦中轟鳴,頓時驟驚驟喜,唬得說不出話來,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沒找機會開口,太子卻主動提出了婚配之事,這根本簡直就是天上掉金餅,地上冒珍珠啊!

  「殿、殿下……這……」他舌頭打結,一時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了。

  太子呵呵一笑:「怎麼,藍主事對孤的想法有什麼異議麼?」

  「不敢!微臣不敢!」藍泯一個激靈,甩了甩腦袋,將恍然如夢的迷濛之感甩掉,連聲否認。

  「那麼藍主事覺得如何?」

  藍泯趴下就磕頭:「微臣謝殿下成全,殿下大恩,微臣一家上下感激不盡、感激涕零、感……」

  「好了好了,起來吧。」太子笑著打斷他,「多大點事,有什麼可謝的,孤慣來喜歡成人之美,只要藍主事不嫌孤亂點鴛鴦譜就是。」

  「微臣怎會作此想法,微臣心中實在是欣喜萬分哪。」藍泯爬起來,口中奉承話就像倒豆子似的倒了出來,「家中小女資質淺薄,微臣就是做夢也想不到能和王爺攀親,還有太子殿下作保,這簡直就是三生三世也修不到的大福分,微臣真是不知該如何感激殿下大恩,唯有更加堅定一顆報國赤誠之心,為我大燕、為皇上、為殿下盡忠報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一旁幾個內侍眉頭抽了抽,紛紛垂了眼睛,要不是日常修養功夫練得好,恐怕就要笑出聲來。一個靠銀子捐出來的虛銜而已,被殿下給面子稱呼一聲「藍主事」,就忘乎所以敢談什麼盡忠報效,還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拿自己當內閣首輔了麼?就是內閣首輔怕是也不敢這樣嬉皮笑臉的說盡忠。

  太子顯然也是修養極好,聽到這樣的荒唐之言也沒笑話,反而很認真的說道:「藍主事且慢感激於孤,有件事需得說與你知道,你聽了再做決定不遲。六弟已經冊過正妃,你家女兒若是到他身邊,是沒有正室位置可做的,這一點藍主事不覺得委屈麼?若是為難,就當孤方才的話沒說過。」

  藍泯到了現在,才明白太子真的不是口誤,原來一直說的就是六皇子永安王。因為六皇子曾大婚迎娶過正妃,而七皇子尚未婚配,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太子再口誤將「七」說成「六」,也不會誤到將兩人婚事都說顛倒,看來是真的在給六皇子說媒。

  藍泯感到很疑惑,為什麼明明是在長平王府附近,兩人先前聊得也是長平王,最後太子卻給永安王保起了媒,這唱的是哪齣戲?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然而太子已經將話說到這裡,他也感激涕零的答應過了,如今卻不能再有什麼反悔之意,否則傷了太子的面子,那他以後恐怕就沒什麼好果子吃了。而至於正室不正室這種事情,能跟王爺扯上關係已經是了不得的喜事,是不是正妃又有什麼所謂,何況以他這個身份,又不是正統的侯爵,想讓女兒當王爺的正妃豈不是癡心妄想。

  當下藍泯心裡念頭電轉,毫不遲疑就開口道:「殿下過慮啦,小女有幸服侍在王爺身邊已經是畢生大幸,豈敢妄想正妃之位,就是給王爺做個侍婢都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怎麼會覺得委屈。」

  「呵呵,藍主事太過謙了,你是襄國侯的胞弟,你家女兒是襄國侯至親的侄女,又怎能只給六弟做侍婢,豈不讓天下人恥笑我們皇家薄待功臣。既然你無異議,那麼這件事就這樣定了,孤讓六弟那裡盡快擇個吉日。」

  太子言畢,藍泯躬身拜謝:「殿下做媒,微臣榮幸之至,這就回去給女兒置辦嫁妝,訓誡她恪盡女德,日後好好服侍王爺,莫要辜負殿下盛恩。」

  這話聽著別扭,又是服侍王爺又是不辜負殿下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家女兒要一女侍二夫。幾個內侍又是暗自忍俊不禁,板著面孔直往藍泯臉上瞄。藍泯卻未曾注意到旁人眼光,只一個勁的興奮不已。

  太子在車內道:「那就這樣,時候不早,孤要回去理事了,藍主事自便。」

  車邊紅袍內侍揚聲:「起駕——」

  前方甲士步履如一,揚戈而動,四輪馬車再次轆轆碾過青石大路,東宮太子的儀仗就這樣從藍泯跟前駛過,漸漸消失在遠處街角。

  藍泯跪伏在地恭敬相送,只道車隊轉過路口看不見了,才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怔怔望著街角車駕消失的地方,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有一種如墜雲端如在夢境的感覺。

  「老爺!老爺?」隨從們從那邊跑過來,連聲呼喚呆愣的主子。

  藍泯回頭一把抓住一個隨從:「快,掐我一下,掐我啊!讓我看看是不是在做夢,我是不是在做夢!」

  隨從們嚇了一跳,被抓著的那個張大了嘴又驚又怕地看著他,「老、老爺您……您別嚇唬小的……小的可不、不敢跟您動手。」

  「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在做夢,啊?你們說老爺我是不是在做夢?」藍澤抓著隨從胳膊猛搖,將人搖的七葷八素。

  其餘幾個憐憫地看著被搖的同伴,結結巴巴回覆:「老爺您怎……怎麼了,可別是中邪了吧。」

  「哈!你們這群蠢材!」藍泯放下了隨從,三步並作兩步,一路小跑奔向自己的坐騎,然後翻身上馬甩了鞭子猛抽,「駕!快走!快走你這畜生,跟老爺我回家!」

  「哎……老爺您不去長平王府了麼?」幾個隨從趕緊各自上馬追在後頭。

  「去什麼長平王府,哈哈哈——」藍泯一路咧著嘴往前跑,意氣風發,不能自已。

  隨從們拼命策馬追上去,眨眼間全都跑了個乾淨。王府前頭的甬路上恢復清靜,只有風捲了幾片落葉飄搖而舞。

  *     *     *     *     *

  長平王府內,後園,錦繡閣。

  秋日午後暖陽的餘暉是橙金色的,夾著幾縷暈紅,似是美人醉後酡顏,透過窗前懸掛的輕而柔軟的櫻霞紗照進屋裡,落在光可鑒人的青金色磚地之上。

  長平王盤膝坐在湘妃榻上,一頭墨色長髮鬆散披垂著,與他身上玄黑寬袍融在了一起。賀蘭躬身垂手立在幾步遠的地方,低聲稟報著王府之外剛剛發生的事情。聽得太子將藍泯之女配給了六皇子,長平王斜飛入鬢的長眉略微一動。

  「太子做的好媒,呵呵,不錯。對了,襄國侯那個侄女叫什麼來著?」

  賀蘭回答說:「叫藍如璇,是藍老太君長孫女。」

  「嗯。」長平王微微點了點頭,想起當日在回京路上的那一次邂逅,笑道,「她烹茶手藝還算可以,六哥那裡素好雅事,肯定是會喜歡太子這樣的安排。」

  賀蘭低聲提醒:「太子殿下是聽說藍家大小姐曾與王爺同車烹茶之後,才將她配給了六王的,依小的看來,是要挑起王爺和六王的嫌隙。」

  長平王不以為意:「我這個三哥向來都是如此愚蠢,見怪不怪。我跟六哥去外頭玩了一趟,他是心裡害怕了,生恐我們聯手對他不利,這些日子對我無端親近許多。如今一得機會就要挑撥,總之是要分離我們。只可憐六哥啊,這襄國侯府的燙手山芋,他不接也得接了。」

  賀蘭言簡意賅:「藍家大小姐才貌上佳。」

  「哈哈哈,賀蘭你也學壞了。」長平王仰頭大笑,「罷了,去準備賀禮吧,等六哥那裡喜事一定就給他送過去。」

  「是。」賀蘭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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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32 PM

101王府貴妾

  太子指配婚姻的消息傳到永安王府的時候,兵部侍郎宋直正在王府裡做客,與六皇子在書房商議事情。宋直不是別人,正是六皇子正妃宋氏的親生父親,六皇子的岳丈。東宮內侍前來傳信,宋直不願與之相見,直接到書房內室裡躲避去了。

  東宮內侍進了屋子,正是在太子車邊跟隨的紅袍宦官,太子的貼身侍從之一,名叫程信,見了六皇子他率先躬身行禮,問了安之後抬起頭來,帶了一臉的笑。

  「奴才此來是給王爺帶喜訊,厚著臉皮討王爺賞了。」

  「哦?什麼喜訊,說來本王聽聽。」六皇子含笑,端坐與書案之後,拿起茶來慢慢喝了一口。

  程信又是彎腰一禮,笑道:「襄國侯府藍家的大小姐,閨名叫做如璇的那一位,曾與王爺一路上京同行,不知王爺是否還記得?」

  六皇子心中頓生警惕,面上卻是依然笑著,點頭道:「倒是有那麼一點印象,只因當日救了襄國侯之後,這位小姐曾經為了感念七弟恩澤,登了他的車駕與之談笑半夜,要說印象,想必七弟比本王更深些。」

  「然而七王爺卻不如您有福。」程信咧嘴。

  「此話怎講?」

  「奴才恭喜六王爺了,適才太子殿下偶遇藍大小姐生父,就是襄國侯的胞弟,說起藍大小姐的才學容貌,太子殿下深覺此女出眾,念及王爺府中姬妾不多,便跟藍主事說起,將藍大小姐配給了六王爺,藍主事喜不自勝,已經回家準備嫁妝去了。奴才特來給王爺道喜。」

  一番話說完,六皇子臉上笑容凝了片刻,然而也只不過是一瞬間的工夫,又重新鮮活起來。六皇子笑道:「三哥真是顧念本王,倒讓本王有些惶恐了。」

  程信道:「太子殿下一直掛念著六王爺,雖然平日事忙抽不開身常來與王爺相聚,但時時刻刻不念著您。一聽說藍大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善於烹茶雅事,殿下立刻想到王爺身邊缺少這麼一位紅顏知己。」

  「三哥幫著父皇協理朝政已是繁忙不已,怎敢勞他這般惦念。你回去轉告三哥,就說本王十分感激他的情意,改日一定親自前去東宮謝過。」

  程信笑瞇瞇應了,又問:「那麼藍大小姐進府一事……」

  「三哥盛情,本王若是推卻,豈不傷了三哥的心,自是要接受他的好意了。」六王面露欣喜,說道,「只是襄國侯家畢竟是經年的勳貴,藍大小姐身為藍侯爺嫡親侄女,身份自與一般人家的女子不同,藍侯近來又得父皇賞識,本王卻不能委屈了藍大小姐。給她一個什麼名分,還得需進宮裡問過父皇母后之後才能定奪。」

  程信道:「王爺所慮極是。王爺先忙著,奴才告退了。」說著躬身行禮。

  六皇子點頭,又招手吩咐一旁侍立的下人:「給程領侍封個上等包帶上。」

  程信笑著謝過,跟了下人出去。

  內室裡簾子猛地一掀,宋侍郎從裡頭疾步走出,臉上隱隱帶著怒氣,向六皇子道:「太子這一手真是又蠢又笨,實在可氣。」

  六皇子抬手請他坐了,笑道:「岳父何必生氣,三哥自來如此,行事上是不管不顧了一些,但正因他如此,咱們才不會沒有指望。」

  宋侍郎冷哼:「想藉助一個女人挑撥王爺和七王的關係,他真是異想天開,有誰看不出來他這手段麼?」

  「本王看得出來,七弟也不是傻子,而父皇,就更加能看得出來了,這件事與本王是沒有損害的,且由他去。」

  宋侍郎道:「雖然無傷,只是太噁心人了一點。襄國侯藍澤是什麼境況,滿朝都等著看他笑話呢,平白和他扯上了關係,老夫真如吞了蒼蠅一般。」

  六皇子寬容一笑,對岳丈大人略為直白的言語並未生氣,只說:「岳父放心,這藍大小姐進了門,越不過伽柔去。」

  伽柔即是六王妃的閨名,宋侍郎反應過來,忙收了怒氣說道:「王爺誤會,下官氣的不是這個,內宅之事無所謂,下官擔心的是王爺沾了襄國侯之後的事情。」

  六皇子笑笑:「有什麼可擔心的,這人是三哥塞進本王府中來的,岳父閒來無事時,多跟閣老同僚們抱怨幾句就是,大家都不是笨人。」

  宋侍郎點頭,歎口氣:「只得如此。太子開了口,即便皇上對此事有什麼想法,明面上也得維持著儲君顏面,是不會追究的。王爺您若是不接,恐怕反而會引來皇上猜疑。」

  「所以三哥也並非行事莽撞,有些時候,他看似蠢笨的手段還是有無賴的一面,讓人即便心知肚明也不得不忍氣認了。」六皇子淡淡的說著,收斂了笑容,「他這樣愚笨的法子使出來,父皇不但不會惱怒,還會更放心。」

  宋侍郎一驚,細細琢磨著六皇子的話,越想越覺大有含義。皇帝又多疑又心狠,在他底下當儲君也不是那麼舒服的,太笨了不行,太聰明了亦會遭到猜疑忌憚,唯有稍微聰明上一點,不至於誤了朝政,又得蠢笨一點,時時露出一些孩童把戲來博他一哂,方能寬他的心,這儲君之位才能做得長久。而這聰明與蠢笨之間的尺度到底如何把握,實在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宋侍郎自忖自己大概是拿捏不好分寸的,然而回想這些年來太子所言所行,倒是隱約真有那麼一點遊刃有餘的苗頭,越是想,越是讓人心驚,不免對這位大多數人公認的有些不稱職的儲君有了新的看法。宋侍郎朝上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女婿,他一直覺得永安王鋒韻內斂,溫和寬厚,是他這把年紀都遠遠及不上的,待聽了永安王這樣看待太子,更覺自家女婿高深莫測,不禁暗自慶幸能有這樣的女婿實在是家門大幸。

  六皇子站了起來:「本王這就進宮去,跟父皇那裡打個招呼,探探他的意思。」

  「要伽柔進宮去給貴嬪娘娘請安麼?」宋侍郎也隨之站起。

  六皇子搖了搖頭,「本王先去看看便是,兩人同去未免太過興師動眾,刻意了一些。」

  宋侍郎聞言深以為然,這事其實可大可小,往大了說是皇子和襄國侯沾了關係,往小了說不過是王爺納個女人罷了,又不是正位王妃,有什麼大不了的,若是皇帝不準備將之當回事,他們便當小事處理便罷。

  宋侍郎便告辭:「下官這就去幾家親厚同僚那裡坐坐,將事情和他們隨便聊聊。」

  「岳父慢走。」六皇子點頭,讓底下人送了宋侍郎出去,這便去內室更換入宮的袍服。

  剛換到一半,卻有王妃跟前的侍女前來送點心,隔簾在外轉達了六王妃的關切之意後,小心翼翼問起:「聽聞襄國侯府有女要送入王府,不知事情可是屬實?王妃讓奴婢跟王爺探聽個主意,需要準備什麼樣的聘禮,她好早些置辦。」

  六皇子眉頭微皺,「多大點事,她急什麼。待本王稍晚回來再說,下去吧。」

  侍女不敢再說什麼,行禮告退而去。六皇子不禁有些不悅,他這王妃什麼都好,賢淑穩重持家有方,但只在女人之事上太過敏感了些,總行些失了分寸的事出來。剛剛有個要來新人的消息而已,就巴巴打發人來探聽動向,提什麼聘禮,未免小家子氣。

  須知婚姻之禮,迎娶正妻自是聘禮不能含糊,正妻之外的妾室之類就沒這麼多講究,即便是王府之中有側妃之位,但妾室就是妾室,好端端提起聘禮這一宗來,明顯就是在打聽要給新人什麼位置,這急火火的事情哪是王妃合該做的。

  六皇子不再理會內院如何,換了袍服收拾停當,出門登車往宮裡去了。進宮時已經是掌燈時分,皇帝剛用過晚膳,正叫了嬪妃在跟前閒聊解悶。內侍進去通傳,六皇子候在殿外的時候,廊下一溜侍立的內侍裡有一個朝他使了個眼色,六皇子立刻明白,太子已經來過了。

  須臾皇帝宣見,六皇子整理衣冠,垂首而入。到得外間時還能聽見屋裡有女子嬌語,待他進屋人已經不見了,唯有甜軟的脂粉香氣縈繞在屋中,想是嬪妃已經避開到了屏風之後。六皇子不敢抬頭亂看,只垂首跪下給皇帝問了安,然後就恭敬肅立在一邊。

  皇帝捧著一盞參茶,靠著迎枕坐著,問道:「這麼晚了,老六過來做什麼?」

  「得了一塊好玉,給母后雕成了一柄富貴玉如意,又做了一條手釧,拿來呈給父皇過目,父皇若是喜歡就留下,是兒臣的福氣。」說著招手叫外間候著的隨身內侍捧了東西上來。

  兩個漆雕匣子,一個長而扁,一個四四方方,六皇子一一打開了給皇帝放在桌案上,裡面上好的通透翠玉製成的東西,玉如意做了鹿老捂蝠的紋樣,手釧則是顆顆玉質飽滿,瑩潤可愛,燈下瞧著都是喜人的樣子。皇帝抬眼看看,點了點頭,「是不錯,朕就留下,難得你一片孝心。」

  「多謝父皇。」六皇子恭敬行禮,溫和含笑,問道,「父皇近日身體可好?晚上燕窩粥可都吃著?」

  皇帝有咳疾大家都知道,每到春秋兩季就會犯上一陣子,需用燕窩潤著,見兒子問,皇帝道:「還不錯。」

  他向來是不苟言笑的人,在群臣和兒女跟前甚少有笑容,不板起臉來訓人就是好的,此時這樣坐著說話,已算是心情好顏色和緩的時候。

  六皇子微微抬眼看了看他,見他臉上沒有不悅之色,方才笑道:「兒臣送了父皇東西,也要跟父皇討個賞。」

  皇帝喝了一口參茶,沒有意外之色,只道:「老六你甚少跟朕玩笑,這次卻要討什麼賞,說來給朕聽聽。」

  六皇子道:「也沒什麼大事,只是今日三哥體恤兒臣府中無人,玩笑著亂點鴛鴦,將襄國侯家的侄女說給兒臣了。」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他覷著皇帝神色,見父皇並無不悅,這才接著說道,「兒臣私下想著,雖然三哥是一時興起做了媒人,但襄國侯家畢竟是積年的侯爵,又是太祖當年特賜的幾家世襲罔替之一,更兼著近日襄國侯立功,是以兒臣不能草率行事,即便是他的侄女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接人進府,總要顧忌著襄國侯的臉面,因此想讓父皇替兒臣拿個主意,看是給這藍家小姐什麼名分才好。」

  皇帝聞言,嘴角朝上勾了勾,就算是笑了,頷首道:「你所慮不錯,是不能薄待了勳貴功臣。」

  六皇子心中大石放下,「只求父皇給個主意。」

  「你已經說了一通,又讓朕拿什麼主意,何況這等事去問你母后她們便是。」

  皇帝雖然這樣說,但六皇子明白必須講話挑明的,於是試探道:「那麼,給藍家小姐側妃之位可好?」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沒說話。六皇子垂首,又道:「畢竟不是侯府正統的嫡女,只是藍侯侄女,側妃之位是太高了些,那麼就做貴妾吧。」

  皇帝「嗯」了一聲算是答允,指著那玉如意道:「時候不早,給你母后送過去,早些回府。」

  六皇子答應著,收了玉如意的盒子,躬身行禮退下。到得外間方才舒了一口氣,帶上隨身內侍朝皇后的鳳音宮走去。

  內宮不能擅自進入,皇子們平日進去給皇后或母妃請安,都是沿著外宮的牆邊轉一圈,到了鳳音宮或是母妃宮院前頭的巷子裡才拐進去,直接沿著巷子走,其他的岔路是不能隨便亂逛的,以免衝撞了宮妃御嬪。

  永安王走在長長的甬路上,除了身邊帶著的幾個王府內侍,前後左右都沒有旁人,只遠遠的看見巡邏的侍衛和值夜的太監們一隊隊走過去,朦朧得看不清人影,更顯得周圍寂靜。月亮剛從天邊爬上來,斜斜照著禁宮內院,將連綿不斷的紅牆在地上投下陰沉的影。永安王抬頭看看遠方鳳音宮露在牆外的幾角簷宇,隔得遠,仍能看見上頭金粉繪出的紋飾在月亮底下反光。

  「不早了,本王不去打擾母后,你們去將東西放下即可,替本王給母后問安。」他淡淡吩咐內侍。

  *     *     *     *     *

  京城西面池水胡同的藍家東院裡,早晨還是上下愁眉苦臉的,到了此時,已經俱都換了喜氣洋洋的樣子出來,而且全是打心眼裡高興,眉毛眼睛都擠在一起,嘴巴要咧到天上去。

  這其中是以藍泯為首的,自從在長平王府外辭別了太子,他的嘴就沒合攏過,騎著馬一直咧回來,又咧到現在。跟從的長隨抱著金玉鋪子裡買的東西,到跟前討他的示下。

  「老爺,您看這東西該怎麼處理才好。」本來是要送給長平王的,但如今連王府的門都沒進去,怎麼處置隨從卻做不了主了。

  藍泯大手一揮:「給大少爺送過去,賞他了!區區三千兩銀子的小玩意,老爺我不在乎。」此時的他,早已經將在金玉鋪子裡惹出的閒氣拋在腦後,更無了當時掏出三千銀票時深切的肉痛。

  長隨高高興興答應著去了,到了藍琅跟前一頓奉承,將那一套金製酒具誇的天上僅有地上無雙,藍琅一開心,就賞了他一個小銀錠子。

  東院裡的僕役們再也不像昨夜和今晨那樣垂頭喪氣,各個都趾高氣昂了起來,見到穿堂新壘的牆跟前看守的西院小廝,他們都是一臉不屑。

  「哎呀,這牆壘得好,省的他們過來沾咱們的光,朝咱們家老爺討賞。」

  「就是,給咱家老爺省了許多賞銀,最後都便宜了咱們,哈哈。」

  「你還別說,摸不準一會這牆就拆了,侯爺得親自過來跟咱們老爺賠禮道歉。」

  「切,我看侯爺拉不下這個臉,昨夜拿著棍棒把咱們攆了出來,今日就好意思貼上來,不怕丟了襄國侯的體面嗎?」

  「唉,衝動真是害死人吶,不過差了一個晚上,侯爺要不是火急火燎趕走了咱們,今日還能沾光呢。」

  一眾人不時在穿堂新牆跟前晃晃,扔下幾句風涼話,弄得西院幾個小廝莫名其妙,他們看著更是得意。

  不多時就有人報給了外院的藍澤,說東院二老爺那邊好像有了什麼喜事,而且還是天大的喜事,一家子人都跟一步登天了似的,又將僕役們說的風涼話學給藍澤聽。

  襄國侯藍澤動怒傷了身子,一整天都在書房內室裡躺著,頭上搭著一條白收緊,形容憔悴。聽見小廝的回稟,他抄手就將桌幾上的茶壺朝門口扔了過去。匡啷一聲脆響,茶壺飛過簾子摔在門外碎了,將簾外稟事的小廝嚇了一大跳。

  「什麼雞毛蒜皮的破事也來煩我,滾!」一聲怒吼嚇退了小廝,自此再不敢有人進來回稟東院事。

  藍澤捂著腦袋哼哼,只覺頭疼不已,靠在床頭呲牙咧嘴。跟前服侍的是董姨娘,最近賀姨娘不怎麼沾藍澤的邊,小彭氏又沒了,她倒是得了便宜。見藍澤頭痛,董姨娘趕緊上前,將手放在他頭皮上緩慢而輕柔的揉著,「侯爺跟奴才生什麼氣呢,不值當的,妾身給你鬆緩著筋骨,您就好好歇了吧,足足的睡上一覺,明早起來什麼都好了。」

  藍澤只管靠在迎枕上悶聲叫喚,平日裡董姨娘揉著都挺管用的,但今日不知怎麼了,試了好幾次他都不覺得舒服,只覺腦袋裡一陣一陣鑽疼,像有什麼往裡頭扎似的。董姨娘揉了幾下,他就不耐煩的將她推開:「去去去,一點用都不管,別煩我。」

  董姨娘笑容一滯,憋了口氣在胸口,卻也不敢違逆,只得退到一邊暗暗咬牙,藍澤自己在床上哼哼著,屋裡氣氛十分沉悶。

  與之相對,東院藍泯一家那是相當開懷。此時藍泯和藍琅都聚在藍如璇那裡,父女三人笑瞇瞇說著話。

  「妹妹進了永安王府,以後父親可就是王爺的老丈人了,這名頭,嘖嘖,說出去別說是青州城了,就是半個京城的人也得唬上一跳,誰人敢不尊敬您。」藍琅一臉嚮往。

  藍泯摸著鬍子,嘴依然咧著:「那是自然,這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昨夜惹了一肚子氣,誰想老天垂憐,今日就賞個大金餅子給咱們,可見你爹我命有多好。」

  藍如璇抿嘴笑道:「卻是伯父命不好了,平白得罪咱們,以後他可沾不上父親的光。」

  「哪裡是沾我的光,是沾你的光才對。」藍泯此時看女兒只覺越看越順眼,早已沒了晨起時想扇女兒一巴掌的衝動,笑呵呵道,「是我養了個好女兒,才有今日的福氣呀,哈哈哈!」

  「您說的太對了,都是您教女有方,咱們全家才沾光。」藍琅得了一套金器喜不自勝,從未得過父親這樣的大賞,自是得空就要拍個馬屁。

  藍如璇道:「女兒的相貌都是父母給的,若無父親儀表堂堂,哪有女兒的花容月貌,只怕永安王也看不上我。」

  藍泯被一雙兒女拍的暈暈乎乎,翹起二郎腿美滋滋喝著茶,撫掌道:「雖然是太子點的鴛鴦譜,但憑著我家璇兒這樣的人品才貌,這樣的伶俐通透,永安王爺怕是十分喜歡,連正經的王妃都顧不得了。」

  「王妃算什麼,妹妹你不知道,哥哥我今日高興,就教你一個乖。」藍琅十分高深莫測的說道,「這男人對女人啊,看得可不是誰是正室誰是側室,主要是看自己喜歡誰。若是不喜歡,就算是皇家公主娶進來做了正室,那也是沒用的,依舊獨守空房。若是喜歡,即便一個沒名分的丫鬟也能在家裡挺胸抬頭過日子,正室主母都不敢欺負。這是什麼,這就是男人的喜好,女人的依靠。」

  「混帳東西,說的什麼胡話,這些沒正經的昏話也敢給你妹子聽!」藍泯佯怒而斥,卻渾然忘了方才自己說得那些話也失了當父親的體統,當著女兒的面講什麼永安王顧不得正妃。

  藍琅一縮脖子不敢再說,藍如璇笑道:「父親別罵人,哥哥說的這些雖然聽起來似是粗語村言,但道理是對的,女兒心裡都知道。」

  藍泯點點頭:「你聰明有主見,以後進了王府,不管是什麼名分,想必都不會吃虧,為父我十分放心。」

  藍如璇道:「永安王雖然有正妃,但是您方才也說了,他的姬妾不多,那麼女兒進去就不用留心那麼多人,只好好的應付著王妃就是的。她若與我合得來,那邊罷了,若是她心生嫉恨不能容我,那麼我也不是吃素長大的,自有應對的手段。」

  藍琅接口道:「即便她能容你,也搶了她的正妃位子才是。妹妹這樣的才貌,滿天下有幾個能比得上的,屈居人下豈不委屈。聽說那永安王妃的父親不過是個侍郎,也不是積年的老貴族,家裡沒什麼底子,怕她作甚。」

  藍泯斥道:「這話卻不能亂說啊,出去讓人聽見,你吃不了兜著走,平白給你妹子招禍。」

  「兒子知道,這不是關起門來自家人說話嘛。」

  藍如璇舉帕按了按鼻翼的輕粉,笑盈盈說道:「哥哥所言也不無道理,一切等我進了王府看看風向再說,若是真有機會,我會留意著的。」

  藍泯沒做聲,默認著支持了女兒的想法。

  藍如璇朝西邊的方向瞅了瞅,又道:「父親,咱們家得了這樣天大的喜事,西邊那頭可還沒人知道呢。雖然伯父他不顧親情攆了咱們出來,但咱們可不能和他學,對不對。有了喜事,自然要全家共同歡喜開心才是,不能關起門來自己獨樂,何況還有祖母呢,不理別人,您也得告訴她老人家一聲才是。」

  「嗯,所言極是!」藍泯這半日只顧著高興,想起藍澤就覺得解氣,卻一時沒想到只有分享了喜事給人家,看著對方的懊悔神情,那才是真的解氣,一聽藍如璇的勸解就立刻點頭同意,二話不說站了起來,「我這就去告訴老太太,給她老人家樂一樂。其他人麼……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就不跟他們計較了,自然都得告訴他們一起高興高興。」

  「女兒跟您一起去。」藍如璇跟著站了起來。

  「兒子也去!」藍琅趕緊湊熱鬧。昨夜鬧騰的時候他沒敢近前,但此時是去找場子揚眉吐氣,他自要摻和進去。

  藍泯大步朝外走:「去,都去,有福大家享,喜事大家樂嘛。只可惜你們母親不在跟前,不然咱們一家子都能好好樂一樂。」

  藍如璇緊跟在父親身後,笑道:「女兒白日已經派人往青州送信了,母親不日就會啟程來京,只是沒想到父親這邊事情辦得這樣快,也不知道王府裡擇的吉日是哪天,母親還來不來得及趕上。」

  說話間三人已是全都出了院子,走到東西兩院連通的穿堂處。白日新壘的牆赫然而立,磚縫裡頭新泥尚未乾透,幾個小廝守在那頭以防這邊有人推牆,一見東院父女三人全都過來,連大姑娘藍如璇都不知道躲避男僕,後頭還跟著一大群丫鬟婆子小廝僕役的,西院這幾個小廝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藍泯走到新牆跟前,隔著牆頭朝幾個小廝吩咐道:「去報給侯爺知道,就說我有事要找他,讓他派人把牆盡快平了,好好的請我過去說話。」

  小廝一聽立刻覺得莫名其妙,別說侯爺不讓推牆,就是推了,難道還能「好好的請」藍泯過去說話?幾個人奇怪的看著二老爺藍泯,跟看稀罕似的。

  「怎麼,不通報是麼,那要是侯爺以後怪罪起來,你們可別後悔,只怪自己不聽我話吧。」藍泯也不跟他們多說什麼廢話,直接帶著兒女退到一邊,然後一揮手,後頭十幾個身強體壯的僕役就衝了上來,二話不說開始用各種器具砸牆。

  白日新壘的磚牆,黏連處都還沒有黏合好,且壘的不是很厚,只有一層,單單薄薄杵在那裡,哪裡經得起十多個人這麼凶猛的破壞,眼看著就搖搖欲墜要倒了,牆頭也被砸下去大半邊。

  西頭幾個小廝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跑著往外院裡找人:「快來人哪,東院砸牆呢,快來人幫手!」

  其實白日西邊也是有許多僕役在牆根守著的,概因東院早晨阻撓一番未果之後,接著一整日都沒有人再來牆邊搞破壞,於是西頭也就鬆懈了,僕役們各自都有事情要做,誰能一整天啥都不管專在這裡照看圍牆,後來就陸續散了,只留著幾個小廝在這裡看守,誰想到東院突然就來勢凶猛。

  等著幾個小廝在外院叫了人拿傢伙過來,東院一眾僕役早已將牆拆倒了,也將西院的院門踹開,護在門口,任由藍泯父女三人走了進去。

  呂管事聞訊而來,上前就將看守截牆的幾個小廝一人賞了一個耳光,「叫你們看著,怎麼弄成這樣,侯爺怪罪下來你們都得挨板子!」

  藍泯已經走進了西院門裡,聽見呂管事的話就站住腳,笑呵呵轉身,「呂管事也別教訓奴才了,大哥怪不怪罪還得另說呢。」

  東院的僕役們拿著家什堵在門口,擋住了西院的人,而且離著老太太的房間太近,呂管事也不敢帶人衝撞,只道:「二老爺既然進了內院,老奴也不能說什麼,一會自有侯爺做主。只是勸二老爺注意些分寸,讓僕役堵在門口終究是不成體統,若是讓他們窺探了內院,二老爺您臉上也無光。」

  藍泯笑道:「這個好辦。」他抬腳將院門踢上了,兩張門扇一合,外頭僕役再怎麼堵門也看不見裡頭情形了。於是父女三人自帶了丫鬟婆子來到老太太房前,留下一眾僕役在院子外頭狹小的穿堂內對峙著。

  「母親,兒子來給您請安。」藍泯站在窗外就揚聲自己通稟。

  西院裡一眾丫鬟婆子都是奇怪,不知道他又想幹什麼。如瑾住在老太太正房邊的廂房裡,正在內室守著青蘋。青蘋方才醒來過一次,如瑾親自餵她吃了些藥和食水,現今她又睡了,如瑾就在床邊守著,秦氏也在跟前一直沒走。聽見院子裡吵嚷,如瑾就問:「怎麼了?」

  碧桃進來回稟:「是二老爺帶人拆了牆闖進來,要見老太太呢,大少爺和大姑娘也跟著。」

  秦氏道:「真是臉皮厚到了極點。」

  如瑾身上不爽快,夜裡又涼,正圍著被子在椅上坐著,湯婆子一直沒離開手。聽了這事也懶得出去管,只抱著湯婆子走到窗前,將窗子開了一道小縫朝外看看。只見藍泯父女三人都站在老太太房門口,一個個穿得光鮮,燈籠的光芒打在她們臉上,映出喜色。

  如瑾微微覺得奇怪,這些人拆了牆闖進來就罷了,該是帶著怒氣或者委屈之意找老太太哭告才是,怎地三人都是喜氣洋洋的,連著身邊帶來的僕婢都臉上帶笑。

  「瑾兒,怎麼樣?」秦氏也來到窗前。

  如瑾輕輕搖了搖頭,她還沒琢磨出來到底是怎麼了。此時只見老太太房中有了動靜,吉祥掀簾出來,說道:「請二老爺、少爺和姑娘進屋,老太太允見了。」

  藍泯裝模作樣咳嗽一聲,整了整並不歪斜的衣衫,待吉祥打了簾子,踱著方步走進了屋。身後藍琅緊跟著,再然後是藍如璇。邁進門裡的時候,藍如璇朝如瑾這邊看了一眼,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似是察覺了窗後的人。

  秦氏皺眉:「她們怎地這樣做派?」

  「不曉得。」如瑾將窗子關上,扶著母親走回床邊,「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去,老太太清醒了,自己有主意處置他們,咱們樂得清淨。」

  一時藍澤在外院聽見呂管事的稟報,一聽藍泯拆牆進了內院,不覺又是怒火上頭,抱著腦袋就從跳下了床。

  「真是恬不知恥,竟然還敢拆牆。」董姨娘趕緊上前給他傳下,藍澤罵完兄弟又罵僕役,「這些人都是怎麼做事的,就任由他拆嗎!」

  「侯爺您別著急,頭還疼呢,要不就……」董姨娘勸了半句,看見藍澤轉臉憤憤盯著自己,趕緊將後頭的話嚥回了肚子裡。

  藍澤披上外衣,將頭上勒的抹額又緊了緊,掩蓋頭痛,匆匆走出門朝向內院而去。

  「滾開!」東院的僕役堵在門口,藍澤火冒三丈上去踢翻了一個,其餘人也不敢深攔,由著他踹門進去了。

  藍澤不等通報,自己徑直走進老太太的房間裡,進去的時候藍泯父女三人剛剛問了安起身,還沒待說上話。

  藍澤進去,看見母親,壓著火氣施了一禮,然後怒向藍泯道:「你還有臉過來,又要吵鬧母親麼?」

  藍泯笑呵呵的,看見藍澤衣衫不整的樣子就覺得很高興,笑道:「大哥誤會了,兄弟並不是來跟母親吵鬧的,倒是大哥沒穿好衣服就進來,卻是對母親不恭敬了。」

  老太太端坐在床上,朝大兒子道:「且慢發火,將衣服繫好。」

  藍澤極重孝道,聽見母親吩咐就將藍泯暫且放在一邊,轉身將外衣穿好系上袍帶,收拾妥當。藍老太太又朝藍泯道:「今日不來鬧我了?」

  「不鬧不鬧。」藍泯笑道。

  「那麼都坐下吧。」老太太朝兒孫們揚了揚臉,抬手吩咐他們坐下。

  藍澤等人俱都在下首椅子上坐了,藍泯一家俱都含笑,更襯得藍澤臉色鐵青。老太太看了看幾人,看到小兒子藍泯要說話,揮手止住了他:「你們都不用說什麼,家裡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且聽我吩咐。」

  藍澤不違逆母親,藍泯等人是成竹在胸,又不是來賠罪求告的,自不在乎誰先說話,便由老太太率先開口。

  藍老太太肅著臉孔,緩緩道:「今日我已經把東西兩邊的奴才盤點清楚了,一會就將他們都叫到院子裡來,你們各自問清楚,誰願意跟著哪邊,以後就全家都在哪邊,切不能一家子人分開兩邊服侍,拖泥帶水的鬧不清楚。」

  這話出乎所有人意料,藍澤藍泯俱都一愣。「母親您這是……」藍澤尚未知道母親醒轉的事情。而藍泯一家互相對視一眼,都沉默著沒做聲,只等老太太把話說完,看她到底要行何事。

  藍老太太打斷大兒子的詢問,自顧自說下去:「青州那邊也是,日後我們搬進晉王舊宅之後,青州的僕役們大半都要挪過來,到時也是如此,兩邊各自分清楚了,再不互相牽扯。」

  「還有京中和青州幾處的鋪子,早年和前些時候都已經分開給你們各人了,田莊也分開了,那麼就按分開的章程走著。僕役分開,產業分開,以後侯府一家住進晉王舊宅,若是不想讓泯兒跟過去,這池水胡同的宅子就是泯兒的,等我將地契找出來交給你。」

  「至於我,我跟著侯府住。要是哪天想到二兒子跟前瞅瞅,泯兒你別嫌棄我就是。」

  一通話說完,眾人都是驚訝,連藍泯一家臉上的喜氣都不見了。

  「母親您是要徹底給我們分家了?自此大哥不沾我的邊,我也不沾大哥的邊?」藍泯問道。

  「正是如此。與其窩在一處整日吵鬧,索性徹底劃清了乾淨。」藍老太太點頭。

  襄國侯藍澤也跟著點頭:「母親所慮甚是,兒子沒有異議。」

  藍泯臉上露了出一絲怒意,雖是他有喜事,但一碼歸一碼,這邊母親毫不留情的分割著實讓他感到傷心和憤怒。

  「母親,兒子沒想到您會做這樣的決定,難道大哥誣陷我的幾件事,您都聽信他一面之詞全都相信了麼?您慣常說偏疼我,卻原來真正偏疼的是大哥。」

  「住口。」藍老太太臉色一沉,轉而盯了藍如璇一眼。

  藍如璇毫不退避,與老太太對視:「祖母,您看孫女做什麼,莫非您真的相信是孫女詛咒了您?您也不想想,我有什麼理由要害您。」

  老太太目光銳利:「誰做了什麼我都心裡明白,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用多說了。」

  藍如璇鼻孔出了口氣,似乎是在嗤笑,再也沒分辯,只道,「您老人家這樣做,日後莫後悔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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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34 PM

102驅邪除妖

  藍老太太眼睛一瞇,眸底的冷意似乎凝成了冰錐,直朝藍如璇射去,「怎地,你還要威脅於我,這麼些日子沒好好聊過,不想我養的長孫女倒是多了許多本事。」

  藍如璇欲待要反駁回去,想了想,卻又忍住,只道:「孫女不敢威脅祖母,但憑祖母吩咐,您怎麼說,孫女照辦就是。」

  藍泯卻道:「母親您不如好好再思量一番,咱們一家子人要是就這麼分開,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以後再想轉圜和好就難了,即便再合,也是彼此尷尬。破鏡難圓,母親今日摔了鏡子,日後再想什麼法子黏上呢?」

  襄國侯藍澤冷哼了一聲:「二弟話說得很是輕巧,只是不知道你行那些事情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什麼一家子,想過破鏡難圓的道理。這鏡子可不是母親今日摔的,而是你許久之前就已經將之弄碎了。」

  「大哥,兄弟還是那句話,事情不是我們做下的,你就是咬死了污蔑我們,兄弟我也不會就這麼認了。」藍泯也哼了一聲,聲音比藍澤更大。

  藍老太太一皺眉頭:「好了,又要吵吵什麼,難道昨夜還嫌不夠亂麼,還嫌不夠丟人麼,偏居這裡跟著平頭百姓混在一起,已經是沒了侯府的體面,你們卻偏偏還要行出荒唐事來讓人恥笑。」

  藍泯馬上接口頂回去:「母親若是不偏心大哥,昨夜的事就不該怪在我的頭上,是他命令奴才們拿著棒子趕我走的。母親,兒子我也是您親生親養的,大哥不顧念兄弟情分,難道您連母子情分都不顧了麼,虎毒不食子,您要是就這樣把兒子踢出去,就一點都不心疼,就能保證日後不後悔嗎?父親若是尚在人世,只怕也會傷心欲絕。」

  大少爺藍琅跟著說道:「但請祖母三思。」

  提起兩個兒子過世的父親,昔年的襄國侯,老太太眼中閃過一絲哀慟,但是又很快掩蓋住,依舊是冷冷的神色,看著幾個兒孫,沒有一點歡喜。

  「罷了,不用多說了,我心意已決,徹底分家的事情就這麼定了。」老太太揮了揮手,很用力,像是也在最後說服自己似的,「都怪我早年心太軟,不忍讓泯兒出去吃苦,只道在跟前照看著你們才能放心,都是我錯了。」

  「母親不必傷懷,二弟他不學好,不配為我藍家子孫,愧對您多年教導,讓他出去好好反省才是。」襄國侯藍澤此時顯得心腸很硬。

  藍泯冷冷一哂,似乎懶得與之爭辯。他一雙兒女也是一樣,用又憤怒又有些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著藍澤。

  兩兄弟的爭執算是告一段落,以藍泯的沉默而告終。然而藍老太太那裡卻還沒有吩咐完畢,揮手讓吉祥去香爐裡添了幾塊檀香,待那煙氣裊裊而起,老太太深深呼吸了幾次,似乎這樣就能將心中的憂煩全都驅散。

  片刻之後,老太太又看向小兒子藍泯,緩緩道:「家宅不寧,多因主母不利,沒本事將家事管好,才讓男人在外頭也不得清淨。」

  藍如璇聞言,猛然抬眼看向祖母。老太太卻不理會她,只跟藍泯說話:「所以你不用怨怪母親和兄長,要怪,只怪當年老侯爺一時糊塗,給你說了這樣一門親事,以致我們家裡多年來事情不斷。」

  「祖母,您老人家這是什麼話?」藍如璇終於沒有忍住,陰沉著臉看向老太太,不掩飾自己情緒,只說道,「當著旁人的面,當著我們兒女的面,您這樣指摘我的母親,到底是何用意?母親她多年來操持著兩個府裡的家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地您一句『一時糊塗』就連我父親母親的婚事都否定了?如今我家中兄弟姐妹這麼大了,您此話說得是否太不妥當?」

  「這樣跟我說話,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祖母麼?」老太太慍怒,「能教出你這樣的女兒,可見你母親是何等樣人,還需我多說麼。」

  藍如璇鼻翼煽動兩下,緊緊抿著嘴唇,胸口起伏,顯然十分生氣,但是卻沒有繼續接話頂撞,也不知是為何能忍下去的。她父親藍泯說道:「母親這話是什麼意思?」

  藍老太太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當母親的要心疼你,今日母親給你做主,自此你就休了張氏,我們藍家再也沒有這個媳婦。」

  「祖母!」

  「母親?」

  藍泯和藍琅一臉震驚,難以置信地看著老太太,唯有藍如璇一聲冷笑,眼中閃著陰冷的光芒。

  襄國侯藍澤卻也未曾想到這一點,臉色變幻不定,咳了一聲,終道:「母親所慮倒也妥當,二弟以前不是這樣的人,許是被弟妹帶壞了。」

  「伯父,這樣的話也是您能說的,不丟人麼?」藍如璇厭惡的看了他一眼。

  因了大哥藍澤的話,藍泯最初的驚愕瞬間轉成了憤怒,對於休妻與否他其實並不在意,只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從椅上直接站了起來,怒道:「母親,您若是非要這樣做的話,不如讓大哥也把嫂子休了,大哥拿棍子趕我出家門,誰知不是嫂子在背後煽風點火的緣故呢?昨夜我們兄弟吵鬧的時候,大哥兩位小妾在旁添油加醋的煽動,三丫頭也在一旁看笑話,他一家妻妾兒女可沒有一個好東西!」

  說著,又將女兒藍如璇拽了起來,送到老太太床前,將藍如璇依舊腫著的左臉給她看:「您看看,這是昨夜三丫頭打的,到現在還沒消呢,可見下手有多重,用心多歹毒。我們父女受了這樣的委屈,您卻一味偏袒著大哥一家子,到底拿兒子我當什麼了,我還是不是您親生的骨肉!」

  藍如璇站在祖母跟前,冷冷瞅了老太太一眼,轉而拉著自己父親往後退:「父親,如今這樣子怕是祖母糊塗了,我們不如先回去,等她老人家清醒了再過來不遲。」

  藍泯還要說話,藍如璇暗中朝他遞了一個眼色,蹙眉示意他忍住。藍泯不明所以,然而經了白日藍如璇給他出主意的事情,對這個女兒也有了一些信服之意,於是忍了忍,終於將後面還要質問的話嚥回了肚子裡。

  襄國侯藍澤一拍桌子:「怎麼跟母親說話呢,你還有沒有點孝心!」

  藍泯咬著牙悶悶哼了一聲,在女兒目光的示意下忍著沒頂嘴,回身重重坐回椅子上。藍如璇看看祖母,又看了看伯父藍澤,緩緩說道:「祖母和伯父這樣對待我們一家,實在讓人心寒,父親多年打理著家中庶務,母親管理兩府內宅,到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深吸了一口氣,卻被濃重的檀香味道嗆了一下,咳嗽幾聲方才繼續說道,「父親是絕對不會休了母親的,如果祖母非要逼迫,孫女只有一死來請祖母收回成命。」

  藍泯嚇了一跳,連忙道:「你可別做傻事,我絕不會聽你祖母的。」

  藍如璇眼中微微含了淚光:「若是父親將母親趕出家門,那我們兄弟姐妹可都要被人恥笑到底,再也沒有臉面活在世上。」

  藍泯道:「我絕不會,絕對不會。」

  父女倆在那裡聲情並茂的對答,藍老太太沉了臉,朝小兒子道:「怎麼,你是要忤逆到底了麼?」

  藍泯梗著脖子回道:「母親要趕我出門,我沒有怨言,但若讓我休了髮妻,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此事您不要再提了,否則兒子也只有一死。」

  他與張氏多年夫妻,要說沒感情那是瞎話,但說為了張氏尋死,他也還不至於。只因藍如璇要死的話放在前頭,有了永安王那一遭,他怎麼也不可能讓女兒出事,是以才有這樣強硬的話丟給老太太。

  藍老太太沉聲道:「妻子不賢,家門不幸。我一心為你著想,你卻不識好歹……」

  「請問祖母是否還有別的吩咐,若沒有,那麼我們一家就告退了,也好早些回去收拾箱籠,離開伯父一家遠些,免得祖母掛心此事。」藍如璇打斷老太太的話。

  藍老太太面沉如水,冷冷盯著長孫女許久,藍如璇含淚回望著,比起之前,眼中多了幾分淒惶,少了憤怒和強硬,她哽咽道:「祖母這樣心狠不留情,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讓我們走,我們就走,池水胡同這個院子我們也不要了,全留給伯父當產業去,我們一家自去外面找房子住。只是有一樣,在我們搬走之前,咱們還算是一家人,請祖母和伯父顧念多年情分別到處宣揚什麼,給我們留個體面。至於母親的事情,如若祖母逼迫,我們一家死在你跟前就是。」

  一番話說完,藍如璇眼裡的淚終於落了下來,似是不勝淒涼。

  藍老太太默不作聲盯著她,從臉上神色來看是不信她這番聲情並茂的,然而,過了一會,老人家看看小兒子,又看看一旁驚愕不已的長孫,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好,張氏的事情暫且擱下,既然兒子不領情非要守著惡妻過日子,我也不操這份閒心,只是日後若是被她害苦了,泯兒你可莫要責怪母親沒給你機會。」

  藍泯立刻道:「兒子自不會反悔。」

  「那麼吉祥去將東西兩院的人都叫來,讓兩家分一分吧。」藍老太太揮手。

  吉祥就要出去,藍如璇道:「且慢。不用這麼麻煩,想必我們分家之後,想跟著伯父的人比要跟我們的人多,伯父這邊連問都不用問,我們自己回家去問奴才便是,誰要過來西邊的,我們不會強留。」

  藍泯聽女兒如此說,微覺詫異之後便也沉默,自不提太子和永安王的事情。藍老太太沉吟一瞬,點頭道:「也好。」

  「那麼孫女一家就回東院安排去了,祖母和伯父好好安歇著。」藍如璇行禮告辭,藍泯和藍琅相繼跟上,儼然藍如璇成了東院一家之主。藍老太太看著有些奇怪,但也沒管這個,由著他們去了。

  到得外頭,藍如璇冷冷吩咐門口候著的僕婢:「咱們回去。」一眾丫鬟婆子見她臉色不好,都是不明所以,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院門口的東院僕役們還在那裡跟外院的呂管事等人對峙,各自都不相讓,藍如璇走到院門口,朝東府管事問道:「你們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沒有?」

  東府管事一臉莫名,趕緊琢磨這「不該說」的是什麼東西,加上揣摩藍泯等人陰沉的臉色,心念電轉之間有點明白過來,立刻回稟說:「主子們還沒說破,奴才們自然不敢先討了這個頭彩,這半日只是說點風涼話寒磣寒磣他們罷了,他們都蒙在鼓裡呢。」

  藍如璇點點頭,「做得對。叮囑下去,沒老爺和我的吩咐誰都不許亂說話。我們走。」

  東府管事連忙在前引路,招呼一眾奴僕跟在後頭,全家人俱都回東院去了。呂管事在一旁聽得幾人言語,只覺東院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然而一時不得要領,只得先帶著外院僕役們回返,私下再找小廝們仔細打聽。

  「呂爺爺,這牆怎麼辦?」有個小廝遲疑地指著被推翻的磚牆發問。

  呂管事不耐煩地擺手:「都已經推了還能怎樣,將碎石都搬到一邊放好,別亂亂的惹主子心煩。」

  *     *     *     *     *

  碧桃一直在外間門外站著,面上是在當差侍立,其實是注意著老太太房裡的動靜。然而屋中幾人說話聲音都不高,她在廂房這邊也聽不得什麼,只看著藍泯一家子出來了,趕緊回去跟如瑾稟報。

  「太太、姑娘,她們走了,看起來臉色都不好,想是沒討得什麼便宜。」

  如瑾點點頭,「看來祖母該是徹底想開了,之前吉祥來說分奴僕的事情,我還有些不信。」

  碧桃道:「應該是真的,吉祥今日一直帶人在院子裡查問各處人等的關係。奴婢在廚房那邊的時候正好撞見。」

  秦氏道:「侯爺也是動了大氣,老太太再狠心,東府這次是沒有什麼便宜可占的,只是不知道她們一家方才來時,為何人人都帶著喜氣。」

  「管她們呢,總之她們高興就沒好事,讓祖母處置她們便罷。」如瑾看看依舊昏睡的青蘋,向碧桃道,「一直擔心著青蘋,我還沒來得及問你,今日查出什麼沒有,高英那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氏也道:「是誰指使挑唆她做的麼?」

  碧桃面有羞愧之色,低了頭道:「太太和姑娘恕罪,奴婢無能,沒有查出什麼來。奴婢將平日與高英有接觸的人都問了,大家都說沒在意她,甚至她什麼時候從下人房裡出來的都沒有人知道。」

  孫媽媽在一旁歎口氣,朝碧桃道:「也不怪你,是我那邊疏忽了,只告訴過廚房那新提的代領管事留意她,卻沒交待清楚要仔細盯著,想是她們沒當回事。」

  如瑾問:「東院沒有人過來找她麼,或者哪個跟她接觸的人和東院走得近?」

  碧桃搖頭:「沒查出來。」

  如瑾沉思。這事情實在是有太多可能,之前沒著意盯著,一時查不出來也是情有可原。即便不是高英自己一時衝動,現放著東院反目的事情,難免不是她們那邊懷恨報復,而董姨娘也在院子裡未曾處置,是她做了什麼也說不定。只是最近事情太多她忽略了細微處,才鬧出這樣的事,最終如瑾只得道:「暫且算了。以後需得更加留意院中人事,母親和孫媽媽那邊千萬警醒一些。如今只盼著青蘋早日好起來罷。」

  孫媽媽道:「姑娘放心,太太我會照看好的。」又道,「姑娘別因青蘋的事情一味自責,實在是近日家中變故太多,您獨自一人支撐著已經很辛苦了。連日來處置了小彭氏,又讓侯爺摒棄了東院一家,院子裡各處的人更是老實了許多,這些都是姑娘的功勞,姑娘且想開些。」

  「嗯,我知道。」如瑾抱著湯媼蜷在椅子上,周圍一堆小巧軟枕圍著,淡淡點了點頭。

  秦氏看著有些心疼,也跟著勸:「母親這些日子也多賴你照顧呢,你小小年紀,做這些事情十分不容易,不要對自己太嚴格了,青蘋沒傷性命,以後咱們好好待她就是。」

  正說著,青蘋那邊動了動,牽扯了傷口,疼得輕輕叫了一聲,如瑾趕緊過去看,見她醒了。「青蘋,你感覺怎樣?」

  青蘋呆滯了一會,回過神來,虛弱笑著答話:「姑娘別擔心,奴婢沒事,姑娘沒傷著就好。」

  「我沒傷著。」如瑾心中一酸。

  碧桃上前握了青蘋的手:「你可嚇死我了!你放心,姑娘沒事,大家都沒事,那個行凶的奴才已經處置掉了,姑娘說要給你漲雙倍月錢,太太還要收你做乾女兒呢,你快些養好傷起來,才能讓主子們安心,我們看著也放心。」

  青蘋忙道:「不可這樣,姑娘,奴婢當不起這樣的賞賜。」

  如瑾輕聲呵斥碧桃:「說這些做什麼,再多賞賜也抵不過這份心,你糊塗呢。青蘋你好好養著,別在意這些。」

  青蘋道:「奴婢躺在姑娘床上已經是不合規矩,旁人不知道怎麼說呢,其餘的賞賜可別給奴婢了,奴婢也是一時情急而已,當不得姑娘和太太如此。」

  「好了別多說話了,小心傷元氣。」如瑾按住她,叫了寒芳拿湯藥進來,向輝家的又過來給青蘋換藥,大家忙了一陣。如瑾看時候不早,勸著秦氏回去休息了,自讓人挪了一張輕榻進來放在床邊,就在青蘋旁邊安頓著睡下。

  秦氏從如瑾那裡出來時,順腳去老太太房中點個卯,藍老太太正和藍澤說什麼,沒留秦氏多待,說了幾句話打發她走了。直到如瑾房中燈火熄滅了,藍澤才從老太太房中出來,到外院書房裡去歇著。董姨娘迎上來伺候著他盥洗,見他臉色不似出去時那般難看,就試探著問:「二老爺又去找老太太告狀了麼,老太太可有埋怨侯爺攆他?」

  藍澤道:「無事,老太太看樣子是徹底恢復了,已經讓兩邊徹底分家,還讓藍泯休了張氏。」

  董姨娘臉上一喜:「她老人家英明,二太太早就跟咱們這邊動手動腳的,是該受懲罰。」

  「人家的事別議論了,藍泯休不休妻與本侯無關。」藍澤方才在內院不覺怎樣,回了自己房裡一鬆懈下來,感覺頭疼更加嚴重了似的,靠在床頭直皺眉,讓董姨娘揉了半天也不管事,十分煩躁。

  「侯爺喝了藥早點歇下吧,說不定睡一覺就好了。」董姨娘端了藥過來。

  藍澤不耐煩她用羹匙餵,自己接過來一口氣喝了,翻身準備躺下,簾外卻有小丫鬟稟報:「侯爺,呂管事求見。」

  「求見什麼求見,多晚了還來煩我,這呂管事是越老越不頂用,我看他近日辦了不少糊塗事。」

  藍澤惱火的將小丫鬟罵走,不一會又換了一個才總角的小廝在外頭回稟:「侯爺,呂管事是有要事,十分緊急,請您一定要見見。」

  「混帳。」藍澤那裡頭疼一陣緊似一陣,聽了只覺煩躁不已,又要將人喝走,還是董姨娘先反應過來,乍著膽子勸道:「侯爺,恐怕是有什麼要緊事,呂管事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東院才被老太太弄的沒臉,可別是他們又出什麼麼蛾子,您還是去看看吧。」

  藍澤聽了也覺有理,只得揉著額頭坐起來,披了外衣去往外間。

  呂管事一臉焦急進門,禮都沒曾行完就惶急道:「侯爺,事情不妙啊,東院二老爺那邊攀上了貴人,恐怕與您不利。」

  藍澤一愣:「什麼貴人?」

  呂管事舉起袖子擦腦門上的汗,趕緊解釋道:「今晚他們那邊一直喜氣洋洋的,上下都帶笑,老奴就疑惑怎地被侯爺攆了還能如此,別是有什麼不好的算計,方才就讓孩子們拐彎抹角的去打聽,正好那邊有個奴才喝醉了酒,一時失言吐了出來,說是……說是二老爺要跟皇上做親家呢!」

  「……胡言亂語。」藍澤聽完立刻嗤笑,「一個奴才酒後說幾句混帳話你也當真,呂管事你是不是年歲太大,不宜當差了?要是精力不濟,不如早點回家養老去。」

  藍澤對於呂管事請人算命阻止喬遷的事情耿耿於懷,這些日子一直沒給他好臉色,此時見他深夜死氣白賴的求見,竟是為了說這樣的混帳話,更是怒火上頭。

  「侯爺,這是真的啊,不只那醉酒的奴才如此說,老奴悄悄派人去牆根偷聽了一會,聽見其他幾個值夜的雜役也在私下議論此事。」

  藍澤頭疼的厲害,越發上火:「還不住嘴,奴才們的戲言你就巴巴跑上來報,真是可笑!就算是藍泯真的說了這話,也不過是人到絕境的癡心妄想罷了,理他作甚。」

  「侯爺您……」

  「呂管事,本侯念你多年辛苦,又伺候過父親他老人家,所以給你幾分臉面,可你不要仗著資格老,行事沒了分寸。」藍澤打斷了還要再說的呂管事,甩袖子走回了內室。

  呂管事在原地愣了一會,最終重重歎口氣,轉身出去了。

  *     *     *     *     *

  東院,藍如璇房中的燈火很晚還沒有熄滅。藍琅早回到自己那邊,拽了兩個丫鬟進屋歇息去了,藍泯卻一直在女兒房中商討事情。對於兒子的行為,他向來是放縱著,覺得無傷大雅,私底下還有些羨慕兒子沒妻室管著反而自在。

  藍如璇也不去管哥哥房裡的事情,如今更是一門心思都在今日新得的喜事上頭,因為有了老太太那樣的安排,她不得不跟先按捺住喜悅,跟父親商量之後的事情。

  丫鬟品霜添茶上來,又放了幾碟點心在桌上,給主子們當宵夜的吃食,然後輕手輕腳退了出去,不敢在跟前伺候。藍如璇和父親兩人坐在房中,低聲商議。

  回來許久了,藍泯的火氣還沒有消,一直坐在那裡念叨老太太偏心。藍如璇勸道:「父親不用這麼生氣,咱們一家子原本就沒靠著他們西府,自己產業自己打理,分就分了,怕他作甚。」

  「雖然分了乾淨,但總歸是心裡氣悶,憑什麼好事都讓他們先占了,好容易咱們有個喜事,還要惹一肚子氣回來,真是晦氣!」

  藍如璇勸了半日見無有成效,不免皺了眉頭:「父親,此時難道是抱怨的時候麼,難道要一直糾纏著老太太和西府,您就不知道想想要緊的事。」

  藍泯道:「什麼要緊事?」

  「自然是永安王那邊,不然我為什麼不讓您在西院把事情說出來,還要叮囑下人閉嘴?」

  「難道還有別的緣故麼?」藍泯道,「不是為了先隱忍著,等最後再揭出來讓他們悔青腸子?」

  藍如璇無奈,喝口茶壓了差點要騰起來的火氣,才耐心解釋道:「父親真是糊塗。讓他們懊悔有什麼要緊的,如今關鍵是要捂蓋住消息,別讓侯爺那裡知道太早,不然他要是發狠阻攔起來,事情黃了怎麼辦?」

  藍泯被說得一驚,「是了是了,他如今死活要決裂,恐怕不會藉此跟我們和好沾光,還得阻撓一番。」說著就是頓足,「咱們開始想錯了,不該跟他去炫耀。」

  「開始沒有錯,當時咱們還不知道老太太這麼硬的心,只道說了此事之後,侯爺懊惱之餘會跟咱們和好,但如今看他們鐵了心的樣子,咱們恐怕是要小心防範了。」

  藍泯頓時驚醒,惶急起來,突然意識到永安王那裡恐怕會有波折,原本人家要藍如璇就是看在襄國侯的面子上,如今兩邊決裂,他們一家被踢出了侯府,若是人家計較起來反悔了怎麼辦。

  藍如璇道:「父親不用著急,分家的事情咱們拖著,管好下人別亂說引起侯爺的警覺,然後等著王府那邊來了消息,我進了府門住進去,這邊再怎麼鬧也都無妨了。」她對於自己獲得永安王的歡喜十分有信心。

  藍泯搖頭道:「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分家的事你就算穩住了老太太和藍澤暫時不說,底下人也能猜出來,若是被外頭人知道告訴了太子或永安王……唉,再說你要進王府的事情,咱們不說也有王爺那邊的人說,早晚會傳到藍澤耳朵裡去。」

  「所以咱們搶的就是這個早晚。我早一點進王府就是了。」

  「哪有那麼容易,得人家擇日子,難道咱們還能催著王爺不成?」

  「自然是不能,若是讓王爺知道我急著進府,未免會輕視我,以後日子不好過。」

  父女兩個商議半日沒有什麼主意,畢竟是不能左右高高在上的王爺,最終藍如璇道:「且先等等看,王府一旦來了消息,父親就趕緊找機會暗示他們把日子定了。這幾日父親先給我準備嫁妝,雖然不是正室名分,嫁妝也不能薄了讓人笑話。」

  *     *     *     *     *

  中秋一過,天氣一日涼似一日,前些日子管著家中大事小事,心思在事情上,如瑾尚未有心情體會京城秋意。待得老太太接權管了家中事務,如瑾又身上不舒坦,整日在房中窩著,這便越發覺得天氣寒涼起來。

  自從拆牆那晚之後,東西兩院倒是一連幾日沒有什麼動靜,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家中一時平靜下來。雖然這平靜有些異樣在裡頭,但鬧騰得實在太久了,這份平靜也是著實難得,不但老太太秦氏等人覺得稍微舒坦些,連底下僕役們心情也不再那麼戰戰兢兢,總覺得天要塌了似的。

  如瑾坐在大圈椅裡,滿身周圍墊了幾層軟墊子,不舒服的日子已經快要過去,她輕鬆了一些,靠在椅上閉目養神。

  青蘋在床上睡著,碧桃坐在一旁小錦凳上低聲說著話,將這幾日家中的事情說給如瑾聽。

  「吉祥姐姐得空找奴婢說話了,將那晚他們拆牆過來的事情透露了一些,說是老太太要徹底分開兩邊,二老爺也回去清理奴僕,卻不知為何沒有人願意過這邊來,許是他們暗地不肯放人,老太太就將和東院有關係的人都送到了那邊。」

  這事如瑾知道,這幾日家中有好幾個婆子丫鬟去了東院,她還納悶祖母是何用意,原來卻是這個緣故。她靜靜聽著,碧桃又說:「那日老太太還讓二老爺休了二太太呢,是大姑娘以死相逼攔下了。」

  如瑾微微張開眼睛,沒想到祖母這次竟然如此狠心,看來真是徹底想開了。她想了想,最終只是一笑:「總之都分家了,藍泯休不休妻有什麼要緊,且不管他。」

  碧桃低低說起別的,都是老太太整頓家風的事情,今日打了這個婆子,明日攆了那個僕役的,都是平日裡憊懶慣了的人,一時讓其他奴僕也都打起了精神。

  如瑾默默聽著,這些事情都在她意料之中,祖母幫她做了整肅奴才的事情,讓她省了不少力氣。

  為了不吵著青蘋,碧桃的聲音太低了,低得如瑾也迷濛起來,昏昏欲睡。正當午時,陽光晴好,最角落的窗子開了一道小縫透氣,一陣風過來,恰恰把金黃色的落葉捲到紗窗上掛了。

  如瑾半合著眼睛,朦朧間看到那片落葉,歎道:「京裡樹葉落得早。」

  碧桃停了敘述,見如瑾有些心不在焉,就勸著她暫且睡一會。如瑾突然想起前世最後的那個秋天,也是在京城裡,也是寒涼的讓人不想出門。

  過了中秋,就快到九月了,她記得臨死的那一天就是九月的時候,瀲華宮前庭幾棵花樹的葉子都掉光了,一夜起來就是一層落葉,小宮女拿了掃帚日日要掃乾淨。兜兜轉轉的,怎地她又到了京城呢?

  興許她不該到京裡來,這陣子家裡真亂,是不是京城不適合藍家人居住?如瑾有些懊悔,當初別任著父親上京謝恩就好了,若是在青州時候就給他用上那樣的藥,拖一拖時日,說不定會有別的轉圜。

  只是此時說什麼都晚了,已經到了京城,秦氏的胎經了那一晚的凶險,自此又要好好養著,再經不得勞累,短時間內恐怕藍家是不能回青州去了。如瑾暗暗歎口氣,只能讓父親病上一段時候了,看看動向再作打算。

  她迷濛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卻被一陣嘈雜吵醒。

  張開眼睛凝神聽了聽,是院子裡的聲音,有含糊不清的說話聲,還有叮叮噹噹的不知什麼動靜。如瑾回頭看了看青蘋,發現她也被吵醒了,不免蹙眉叫了丫鬟進來:「院子裡做什麼呢,日頭正午的該是全家午休的時候,誰這麼吵嚷。」

  蔻兒吐了吐舌頭:「姑娘,是……是外頭請來的天師作法呢。」

  「什麼天師,誰請的?」如瑾愕然。

  「老太太請的,說是近日來家中不乾淨,怕是有妖邪作祟,因此請了京郊無為觀的道士進來驅除妖孽,肅清宅院。」碧桃聞聲進來,低聲稟報。

  蔻兒點頭:「嗯,聽說無為觀是個香火很旺的地方,京裡很出名的道觀。」

  如瑾走到窗邊朝外看,果然有一個穿著八卦長袍的中年道士在那裡行事,手裡舉著木劍來回比劃,一會點燃符紙,一會上躥下跳的,口中嘟嘟囔囔念著什麼,周圍四個小道士站位輔佐。

  「老太太不是信佛麼,怎地叫道士進來了。」如瑾詫異不已。

  秋風將院中桌案上燃著的香燭氣吹過來,不免嗆人,如瑾關了窗子,轉回身來哭笑不得,「誰給老太太出的主意,真是荒唐。家宅不寧跟妖邪有什麼關係,都是人心不足。」

  碧桃低聲道:「吉祥姐姐說是老太太自己的主意。」

  院中做法的道士折騰了約有小半個時辰才停下,期間各種怪異響動,還不時一驚一乍的呼喝著,十分吵鬧。蔻兒一直在門口扒著看熱鬧,直到道士走了才回來說是老太太賞了好大一個封包,道士們自稱妖邪都清除乾淨了,但還需加持作法鞏固兩日,做滿三日才能徹底保全日後平安。

  晚間秦氏過來探望青蘋,和如瑾說起此事,歎道:「我怎麼覺得,這回你祖母清醒之後,行事不同以往呢?今日這樣荒誕暫且不提,這些日子裡對待底下人也過於嚴苛了一些,而且有點著三不著兩的,有時罰得狠,有時又輕,讓人摸不著頭腦。」

  如瑾道:「怕是她年紀大了,又是受驚,又是傷心,加上管家勞神,所以才偶爾犯個糊塗,且看一陣子再說,您只管養身子,別在意這些事情。」

  秦氏說道:「我自是不能管著她,只是也太可笑了,作法不說,還要一連做滿三日,這院子就這麼大,道士們一進來人人都不能出屋了。」

  果然到了第二日午間,又有幾個道士進來驅除妖邪,只是換了人,不再是前日那一大四小。問起來,這幾人就說,前日那幾個有別的事,換人也是無妨的,他們都是同樣的傳承。於是老太太放了心,讓人在院子裡設香案又開始驅邪。

  如瑾在房裡坐著,不去管外頭如何吵鬧折騰,只跟青蘋說話。青蘋可以下床走動,就不肯總占著如瑾的床,但凡不太疼的時候就下來走走,兩人站在長桌邊看寒芳用絹紗紮的花卉打發時光。

  突然院子裡門匡啷一聲響,似是被什麼人踢開了,就聽藍澤在院裡大聲道:「本侯家中沒有妖邪,無需作法,你們速速退去。昨日本侯頭痛在床沒來收拾你們,今日你們還敢來誆騙老太太,還不走開!」

  隱約有老太太的聲音怒斥,聽不太清,大約是不滿兒子所為。如瑾剛要議論兩句,猛聽得扒在門口看熱鬧蔻兒一聲尖叫,接著就是藍澤的呼喝,院子裡叮叮光光一陣亂響。

  「怎麼了?」如瑾快步走出外間去問蔻兒。

  誰料蔻兒慌慌張張就把屋門關緊了,白著臉往裡屋跑。「做什麼呢,小心撞著姑娘!」一旁碧桃拽住了差點扎進如瑾懷裡的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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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36 PM

103血腥禍亂

  「……快、快躲起來,姑娘躲起來,快!」蔻兒磕磕絆絆的一臉惶急,拽著如瑾就朝裡屋跑。

  「做什麼呢這是?」碧桃將之拉住,皺眉呵斥。

  院子裡幾聲婆子丫鬟的尖叫,還有男人呼喝的聲音,就聽襄國侯藍澤在外大喊:「來人——快來人——」

  如瑾推開蔻兒,飛步走到窗邊開窗探看,一看之下唬得不輕。

  院中幾個道士正舉劍追著藍澤砍,手中拿的不再是驅邪的桃木劍,而是真正寒光閃閃的利刃兵器,劍劍都往藍澤身上招呼。

  「無恥卑鄙之徒,陷害我家主人,這就殺了你給主人滿門報仇雪恨!」

  「狗屁的襄國侯,還敢大搖大擺住在京裡,要占我們的宅院,一劍捅死你,看你還有沒有命住進裡頭!」

  幾個道士發狠砍人,劍光閃閃直逼藍澤。

  藍澤跌跌撞撞到處躲著,繞著香案和院中花木跑,在道道劍光下左右閃躲,片刻之間已是十分危急。

  幾個做雜役的婆子本在院中立著,此時全都愣在那裡,嚇得動彈不得。就見幾個道士在追砍藍澤的過程中,沿途遇見誰就往誰身上捅劍,可憐那幾個婆子無一倖免,瞬間都做了劍下之鬼。

  院門口伺候著藍澤的長隨,原本是藍澤帶來驅趕道士用的,幾人不便進內院,只在外頭候著,此時聽見喊殺聲起,幾人已經推門跑了進來。一見藍澤被人追砍,幾個長隨驚慌失措,有兩個會些拳腳的還算警醒,連忙拎了牆角處放置的雜役用的鐵鍬花鏟等家什迎了上去,轉眼間跟道士們絞在一起。

  「快去外頭叫護院!」這兩人跟道士一照面已經落了下風,鐵鍬花鏟怎比利劍,險象環生,兩人頓時全都掛彩,連忙招呼同伴出去找幫手。

  其餘幾個隨從這才反應過來,連滾帶爬跑到外院去叫人。

  如瑾隔窗一看外面情形,聽見道士口中言語,知道又是晉王一事的餘毒,眼見著場面凶險,連忙匆匆走到門口將房門打開:「父親快過來!」

  兩個長隨攔住了兩個道士,還另有三個在追藍澤。恰好藍澤跑到廂房附近,一見如瑾這邊開門,趕緊跌跌撞撞就近衝了過來。

  砰!如瑾待父親進來立刻將門重新掩住,然而未待她閂門,後頭緊追的道士已經一腳踹翻了門板,連帶著如瑾一起踹在地上。

  「狗藍澤,納命來!」

  劍光閃閃當頭而來,藍澤正往內室跑,如瑾是撲倒在地的,正好迎上道士的劍鋒。

  「姑娘!」碧桃和蔻兒眼見救護不及,蔻兒立時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噗!

  利刃入肉的聲音。

  「……姑娘」碧桃嚇得渾身發抖。

  如瑾被翻倒的門板壓在地上,一時未曾站起,眼瞅著雪亮的劍鋒就朝自己劈過來,眼前一黑,以為自己就要命喪當場。

  卻不料,揮劍砍過來的道士竟然猛地停住了動作,鋒利劍尖恰恰停在如瑾頭上一寸之處。

  道士眼睛猛然睜大,像是兩盞烏慘慘的燈籠,噗的一聲,他噴出一口血來,全都淋淋濺落在如瑾臉上。

  血雨當頭,如瑾眼前殷紅一片,黏稠的液體蒙住了雙眼,她下意識舉袖抹去,道士手中跌落的長劍卻落在她的手臂上,鋒利的刃口將她半邊袖子劃開,刺破臂上肌膚。

  匡噹,長劍落地,緊跟著倒下來的是持劍的道士,重重砸在如瑾身旁,壓住了她半邊衣裙。寒光閃閃的匕首插在道士後心,半個匕刃都沒了進去。

  「楊某救護來遲,藍侯爺恕罪!」

  院子裡響起粗聲粗氣的大喝,一個魁梧漢子揮刀從房頂跳下來,身後跟著一個動作靈敏的精瘦男子,輕盈躍下,眨眼間欺到幾個道士跟前。只見那男子抹手腰間,再甩出時一道寒光飛出,如瑾房門口另一個道士又是應聲而倒,依舊是後心口深深插著一把匕首。

  魁梧漢子揮著鋼刀左劈右砍,幾下放倒了跟長隨們糾纏的兩個道士,於是轉瞬之間,行凶的五個道士只餘下一個還在如瑾房門附近站著,是剛才一起來追藍澤的。

  一見同伴全都倒地,這道士二話不說提了劍就往院門口跑,卻被那精瘦男子又一柄匕首飛出,正好扎在小腿上,撲通倒地。魁梧漢子上前卸了他的劍,噗噗幾刀下去,在道士雙手雙腳各自砍了一道傷口,讓他再不能跑也再不能動手殺人,然後拎起他的後衣領,拖狗一樣拖了過來。

  「讓藍侯爺受驚了!」漢子在如瑾房門外又一聲呼喊。

  那個精瘦的男子一直默不作聲,抬腳進屋將兩個中了匕首的道士拎出去,就放在門口試探了兩人鼻息,然後掏出腰中短刀,一下一個,將兩個道士的頭顱全都割下,從懷中拿了一條巾子裹了拎在手裡。

  撲通!不遠處目視了這一切的碧桃頓時倒在地上,一聲驚叫都沒發出,就悄無聲息暈了過去。

  又是匡啷兩聲響,院中兩個長隨手中鐵鍬和花鏟落地,瞪著精瘦男子說不出話,顯是被嚇得慘了。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去外頭叫人的隨從剛剛領著護院們返回來,一群人衝進門口的時候砍殺已經結束了,道士死的死傷的傷,眾人卻都恰好看見精瘦男子割頭的一幕。

  幾聲慘叫響起,是有的人忍不住奪路而逃,還有的人腿軟坐到了地上,僅剩下幾個能站住的也都是面無人色,看鬼一樣看著那男子。

  如瑾就倒在門口,自是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眼睜睜看著兩個道士頭顱被砍,餘下的身體從腔子裡汩汩冒出血來,瞬間染紅了房門口鋪地的石磚。那一片殷紅的血,那兩顆裹在巾子裡的人頭,清晰映在她烏黑的瞳孔之中。

  她感覺全身都僵了,整個人都凍在那裡,胸腹之間卻翻騰得猶如滾水,哇的一聲,她忍不住吐了出來。

  這一吐,幾乎連膽汁都要吐淨了,如瑾伏在地上,盡量將目光從門口別開,然而眼前依然是殷紅的血色,看什麼都似在看屍體和人頭,她不住的嘔。

  她緊緊握住拳頭,讓指甲深深陷在掌心裡,用尖銳的疼痛來阻止自己暈過去。

  「姑娘、姑娘……」青蘋捂著肚子從內室挪出來,她動作慢,這一切都發生之後,她才從內室裡掀簾走出,眼見如瑾伏在地上乾嘔,她急切想往前走,卻動一動就會牽扯腹部的傷口,偏又挪不動,只管乾著急。

  「別過來,別看這邊!」如瑾勉強撐著從地上坐起來,腿卻被方才門板翻飛的衝力撞得生疼,一時站不起來。

  魁梧漢子的聲音又響起,似乎帶了一些畏懼,是對那精瘦的男子說的:「兄弟別嚇著人,院裡有女眷呢。」

  精瘦男子默不作聲,魁梧漢子忙朝屋裡問:「藍小姐你沒事吧?別怕啊,行凶的都沒了。」他手中拎著的道士撐不住四肢傷口的疼痛,哀哀地哼哼著,被他不耐煩的扇了幾個耳光,「閉嘴!在出聲也滅了你。」

  如瑾用帕子捂住嘴,強自壓下胸口的翻騰,朝門口魁梧漢子看去。

  「……楊領隊?」她遲疑發問。眼前的漢子似曾相識,如瑾覺得他好像是來京時候一路同行的鏢局領隊,但當時接觸並不多,她不能確定。

  魁梧漢子哈哈一笑:「沒想到藍小姐還記得我啊,在下正是楊三刀,救護來遲,讓侯爺和小姐受驚了。」

  果然是鏢局的人,如瑾稍稍放了心,這才敢轉目去看楊三刀旁邊的精瘦男子,卻依舊不敢往下看,以免無意瞄到他手中拎著的人頭包裹,以及他腳下無頭的屍首。

  精瘦男子年紀不大,也就是二三十歲的樣子,相貌並不出眾,但一雙眼睛十分銳利,精光內斂,讓人見之難忘。見如瑾看過來,他不躲不閃,徑直回視,明亮的眼睛不自覺釋放出一種壓迫感,讓如瑾呼吸猛然一滯。

  幾乎在對視的一瞬間如瑾就篤定,這絕對是一雙經歷過無數火與血的眼睛,見慣了殺伐血腥,以至於含著一種對生死的淡漠,無形中就釋放出讓人窒息的煞氣。

  如瑾勉強穩住心神,深吸了一口氣,才吐出四個字:「多謝相救。」

  這四字卻讓男子目光微微一動,頓時,讓如瑾感到心悸的那股壓迫感不見了。如瑾幾乎要以為方才感受到的煞氣是自己恍惚的錯覺,因為這時候再看那男子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和普通人一樣,除了明亮一些之外,並無異常。

  「姑娘你……沒事吧。」青蘋虛弱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她正努力朝這邊走,但一時並不能挪得太快。

  如瑾轉頭看看她,「你先別過來。」

  然後如瑾對那拎著人頭的男子請求道:「恩公能否將這些處理一下,院中女子太多,唯恐驚了她們。」

  「你不怕麼?」精瘦男子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很低沉,但是並不難聽。

  如瑾盡量讓自己不去注意他手中的東西,只看著楊三刀道:「我也怕,所以懇請恩公處置了那些人。」

  她知道自己聲音在發抖,身子也在抖,但是她控制不住。血淋淋的場面,雖然死亡的人數沒有荒郊客棧那次多,但駭人處並不亞於當時。尤其是眼睜睜看著精瘦男子面無表情的割人頭顱,她能出聲說話已經是十分勉強,再不能有更多的力量控制自己的顫抖。

  精瘦男子再沒說什麼,將手中包裹扔到一邊,一手拎了一個屍首拖離了門口。

  血色依然在,但總算沒有可怕的東西了,如瑾咬牙忍住腿上的悶疼,撐著一旁的桌子站了起來。桌上有壺茶,如瑾匆匆倒了一杯灌進口中,壓住胸口的翻騰,努力告誡自己要穩住心神。

  這場血腥來得太快,根本來不及讓人反應,她勉強穩定了情緒,開口跟楊三刀說話:「楊領隊怎麼會在這裡?」

  楊三刀言道:「在下正好到這邊街面上有事,路過府上,想起上次侯爺待我們不薄,在下跟府上幾位兄弟也合得來,就想來跟兄弟們打個招呼,誰知剛走到附近就聽見這邊喊殺,在下一時著急,門也沒走,直接從外頭翻牆上房跳進來了,幸好來得及。」

  「多謝楊領隊,上次來京路上多得領隊和鏢師們照應,這次又是領隊救我們一家於劍鋒之下,實在是大恩無以為報。」如瑾右腿被門板撞得站不直,但還是扶著桌子,鄭重朝楊三刀福身道謝。

  楊三刀連忙擺手:「藍小姐別這樣,在下是粗人,這可當不起。」

  兩人說話間,內室那邊門簾一動,藍澤探了個腦袋出來,臉上驚惶未定,抖著嗓子發問:「賊人可都捉住了?」

  如瑾這才想起父親來,方才一切太過血腥,她一時忘了這茬。

  說起來,最開始還是她開門讓父親進來躲避,才招了幾個道士追到跟前。可是,後來道士揮劍行凶時,藍澤卻一直往內室裡跑,而且躲到現在才出來,竟是不顧女兒生死的。此番再見,如瑾一時百感交集,只覺心裡發寒。

  是父親一直背著身跑,沒有注意到後面的情形麼?如瑾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可終究,事實是她開門相救,父親卻沒有管她,反而是從未謀面的陌生人飛匕首救了她的命。兩相對比之下,如瑾突然覺得,那精瘦男子反而沒那麼可怕了。

  她轉過頭去,不再看父親,雖然替父親找了藉口,但心裡終究是別扭的。

  楊三刀將手上拎著的人放到一邊,隔著門口和藍澤搭上了話。青蘋終於挪到了如瑾跟前,額頭上全是汗,想是傷口疼的厲害。如瑾扶住她,正要說話,寒芳一臉慘白的哆哆嗦嗦走了進來。

  「姑娘你沒事吧,嚇死人了……」寒芳說了一句就哭起來。

  她本是在後院秦氏那裡送東西的,此時一見她,如瑾忙問:「母親如何?」

  「太太聽見動靜要過來,孫媽媽死活拉住了,見這邊消停了才打發奴婢過來看。」

  如瑾連忙往外走:「我去看看。」腿上很疼,她走路歪斜,寒芳趕緊上來扶住。走到院中,看見精瘦男子正將兩具屍體掩在一叢花木後頭,遮了無頭的脖子,餘下腿腳露在外頭倒是不那麼嚇人了。

  對面藍如琦的房間,窗子吱呀一聲開了,然後聽見丫鬟薔兒的聲音:「姑娘,沒事了,沒事了……」

  老太太房裡有吉祥的聲音在喊:「……您老人家醒醒啊,醒醒!」

  如瑾吩咐寒芳:「去祖母房裡看看,我自己去後頭即可。」她扶著牆往前走,寒芳去老太太房裡了。

  到了後院,孫媽媽正拉扯秦氏:「您身子經不得折騰,等寒芳回來再說。」賀姨娘臉色慘白跟在一旁,滿院子人都是驚魂未定的樣子。

  一見如瑾過來,一眾人更是膽戰心驚。「瑾兒你、你……你怎麼滿臉是血,你腿怎麼了……」秦氏身子一晃差點摔倒。

  如瑾這才想起來臉上噴濺的鮮血,看看一旁有澆花的水放著,連忙拿來蘸濕了袖子擦乾淨臉,趔趄著走到秦氏跟前:「沒事,是別人的血,我的腿就是磕了一下有點疼,根本沒事的。」看看自己手臂上有道傷口,如瑾連忙拽拽袖子遮住。

  秦氏嚇得不輕,抱過女兒哭起來:「都是我不好,瑾兒你可不能有事,不然母親怎麼活啊……」

  「您說什麼呢,我好好的。父親也沒事,您快放心吧。」如瑾連忙安慰,扶著母親進屋,讓賀姨娘招呼眾人躲在外院別出去,等外頭血腥處理了再說。

  秦氏讓如瑾坐到榻上,掀開裙子看她的腿,只見右邊小腿上一片青紫,一會功夫已經腫起來了,想是磕得不輕。秦氏心疼不已,連忙拿了散瘀的藥膏給如瑾敷上。

  如瑾坐著歇了一會,略略說了一下外頭情形,略去了血腥的部分,秦氏恨道:「你父親求功心切,淨做些不妥當的事情,當初你說這場功勳不踏實,果然是不錯的。路上遭了那樣的事,剛安穩幾天,家裡又來了報仇的賊人,咱們一家的性命夠幾回折騰的!」

  如瑾深深歎口氣,看向窗外正午刺目的日光,沉思不語。

  外頭沒多久就來了西城兵馬司的指揮使和吏目,帶了人在外頭詢問詳情、整治場子,藍澤對著那指揮使發了一大通脾氣,再不久,總司的指揮使也心驚膽戰的到了,藍澤自領人去外院交涉。

  事發的地方畢竟是內宅,兵馬司的人不能久留,由底下吏目稍稍問了幾個丫鬟婆子當時的情況,然後就帶人避了出去,將一應屍首人犯也都帶走。雜役僕婢們戰戰兢兢收拾了院子,地上血腥一時弄不乾淨,都拿了灰土在上頭蓋著。

  如瑾和秦氏再到前院的時候,得知一共損了五個雜役婆子的性命,重傷了兩個,便命人將傷者好好照料著。到了老太太房裡,老太太見了血腥的當時就暈了過去,醒來之後神情懨懨的,驚魂未定,如瑾便吩咐人去請大夫。

  藍老太太見了秦氏和如瑾,從床上坐起來想要說什麼,如瑾心中有事,留秦氏在這裡坐著,自己告辭出去了。青蘋一直在前院,兵馬司的人來時還詢問過她,如瑾回屋讓她坐著歇下,問道:「楊三刀他們兩人去哪裡了,你知道麼?」

  青蘋道:「跟著侯爺去外院了,似乎是說他們熟悉當時的情況,兵馬司的人要詳細問問,侯爺為此還不太高興,說兵馬司救人不行,專會添亂。」

  如瑾蹙眉:「好端端跟兵馬司的人較什麼勁,他們雖然負責著京畿治安,但也不可能哪裡出事就能立刻從天而降,如今趕來得已經算快了。」

  碧桃和蔻兒已經被人叫醒,臉上還帶著驚懼之色,如瑾讓她們照顧著青蘋,自己去外頭叫了寒芳吩咐:「你還記得威揚鏢局的楊三刀領隊吧?去外院叫他進來,就說我找他,悄悄的,別驚動人。」

  寒芳答應著去了,如瑾便到院門旁邊的小值房裡等著,過了許久寒芳才領了楊三刀進來,趁著院子裡人少,沒人注意這邊,如瑾將他請進了值房裡頭。

  「楊領隊請坐,冒昧叫領隊過來是有事請教。」如瑾客氣地請楊三刀坐下,又讓寒芳端茶過來,就遣了她出去門口守著。

  楊三刀面有疑惑,站在幾步之外拱手道:「不知藍小姐有何事吩咐,但請直言,這樣……這樣總是不方便。」他抬頭打量一下四周。

  小值房背著南牆而建,只有一扇窗子朝北,屋中十分狹窄,幸虧是中午十分外頭光線明亮,是以才不顯得屋中太過昏暗,但一男一女對坐在小房間裡,又是侯府內眷和外頭行走江湖的鏢師,怎麼說都有些尷尬。

  如瑾歉然一笑:「讓領隊為難了,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問,還請領隊不要見怪。請領隊來到這裡,一是外院人多我不方便過去,內院有女眷也不方便您停留,只好權宜暫避在此。二來,也是想避開父親和兵馬司的人。」

  楊三刀聞言詫異:「不知小姐何事要避開侯爺和兵馬司?」

  「領隊請坐。您是我家恩公,總這樣站著我心裡不安。」如瑾伸手指向一旁的椅子,自己在另一邊坐了。

  楊三刀遲疑著坐下,言道:「小姐請直言,在下不便久留,一會兵馬司的人可能還會找我問話,要是發現我離開外院跑來這裡,實在是尷尬得緊。」

  如瑾點頭:「那麼我就直說了。我想問的是,楊領隊今日真是偶爾路過麼,那位同來的伙伴又是誰,對於幾個道士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楊三刀面色微變,皺眉道:「藍小姐可是在懷疑我?」

  「不,恩公誤會。」如瑾道,「領隊出手救我一家性命,我怎敢懷疑領隊。只是我這裡有些計較,覺得事情可能沒有面上看起來的那樣簡單,只求領隊實言相告,我也好多些推斷的依據。」

  楊三刀方臉上的濃眉抖了抖:「藍小姐說的話我聽不大懂,我是粗人,只知道揮刀救人,其他的彎彎繞繞可是全然不知道的。小姐若不信我的話,那我也無法。」

  「領隊不想說,那我只問領隊一句罷,您那位同來的伙伴是誰,上次來京路上並沒有見過他。」

  楊三刀道:「是我們鏢局新來的鏢師,以前跑江湖的,下手重些,不知輕重驚了小姐,但小姐也別懷疑他。」

  如瑾搖頭道:「我不是懷疑他,救了我們,他自然不是壞人。但我看他是經過許多殺伐的人,您對他似乎有些恭敬,不是領隊對鏢師的態度。」

  楊三刀乾笑一聲:「哈哈,小姐說得對,我是有些怕他,他功夫太好了。」

  如瑾道:「楊領隊,您這樣兜圈子卻是為何,既然出手救我們,為何不讓我知道緣故。今日這賊人蹊蹺,父親似乎沒有察覺,我不免擔心襄國侯府在外頭的形勢,您若是知道什麼但請說與我聽,也好讓我早作打算。」

  楊三刀打哈哈:「藍小姐說的是什麼,在下……」

  「小姐說賊人蹊蹺在哪裡?」低沉的聲音響在門口,先前那個精瘦男子無聲無息進來,身後寒芳一臉畏懼地墜在後頭,想攔又不敢攔。

  如瑾微驚之後,揮手讓寒芳退了出去。那男子走到跟前,幽黑的眼睛看住如瑾。

  「請教恩公大名?」

  「不必客氣,在下崔吉。」他灼灼看著如瑾,眼中大有審視之意,凌厲的壓迫感又無形散出,讓一旁楊三刀都捏了一把汗。

  如瑾被這樣的目光盯著,忐忑的心反而定了下來,整理了一下思緒,她直接說道,「崔恩公,今日多得二位相救,但實不相瞞,我覺得今日的賊人有些古怪,還請恩公解惑。」

  「請說。」崔吉的話很短。

  「當時情形凶險,但現在細細想來,賊人似乎下手殺僕役時動作很利索,到了父親那裡就有遲疑,幾次都被父親躲了過去,我覺得,按照父親跌跌撞撞的速度,若是他們下殺手,怕是躲不過去,因此我疑惑,他們似乎並不是真要來拿父親性命的。」

  崔吉目光一動,只道,「當時小姐險些喪命。」

  「賊人殺我時也並未遲疑,為何偏偏幾次三番砍不到父親?若真是晉王餘孽,可比當日上京途中的差了太多。」

  崔吉道:「就算賊人真有古怪,又能說明什麼。」

  「朝堂之事我了解不多,但藍家的功勞牽扯了皇族和大臣,會有什麼事發生實在難測。所以今日,兩位恩公若是肯透露一些底細給我,我感激不盡。」

  楊三刀轉目看崔吉,顯然是做不了主的。崔吉點頭道:「我明白了。」

  說完,竟是直接轉身走了出去,依舊和來時一樣無聲無息。楊三刀匆匆跟上,只朝如瑾抱了抱拳。

  如瑾坐在原處,眉頭慢慢蹙起。賊人來的古怪,這兩位救人的也是古怪,她和他們說出疑惑之處是冒了風險的。世間之事波譎雲詭處頗多,她在宮裡的時候深有體會,對你好的不一定是好人,看似是壞人的卻不一定是敵人。然而她不得不冒這個風險,父親那裡不可靠,外間處理成什麼樣子還不得而知,她這裡對外間事所知太少,想要保全家族豈是容易的。助力少到幾乎沒有,她不得不憑著直覺賭一賭,賭這兩個人沒有惡意,能透些消息給她。

  然而崔吉轉頭走掉又是何意,他明明是聽懂了她的話的,也明明知道一些事。如瑾苦思卻不得其解,直到寒芳進來提醒,才慢慢起身走出了值房。

  到了晚間,聽說藍澤那裡已經上表給朝廷,陳述被晉王餘孽殺入家門之事。如瑾去探望老太太,聽見父親正在那裡跟祖母敘述,頗有眉飛色舞之態,渾然已經忘了白日是如何被人追得抱頭鼠竄。

  「……都是賊人害了無為觀的道士,冒充喬裝進來的。您請道士作法的事情,兒子竊以為不妥當,但和賊人無關,您也不必自責,總之皇上已經下旨嚴懲不貸,連帶著兵馬司的人都吃了排頭,還賞了咱們許多東西以作寬慰壓驚之意。」

  如瑾請了安坐下,藍澤依然滔滔不絕的說著:「此番也算是因禍得福,上頭派了兵馬司許多人在附近巡查,又有披甲軍士在周圍護佑著,我們家算是高枕無憂了。皇上還令咱們早日搬到晉王府去住,以免再出這樣的事情,顧念著兒子有病,家人短缺,晉王府那邊已經派了宮裡的人去整飭,收拾好就能搬過去。」

  老太太自從午間之後一直躺在床上,精神不太好,聽見藍澤在那裡說了半日,最終她只道:「這就好。」

  藍澤見母親精神實在不濟,也就住了口。如瑾卻聽得忐忑,怎地因了這一事,皇上還親自派人去整治晉王舊宅了,她本想著因了父親的病拖上一拖,若是皇帝親自關懷此事,恐怕不是生病和算命就能拖住的。

  到了晚間就寢的時候,如瑾思量著事情不能入眠,隨手翻開床邊書冊,卻發現書裡又夾了一張紙。

  「無虞,且由他,顧好自己便是。」

  簡短幾個字,依舊是中秋那次一樣的筆跡,如瑾驚訝萬分。這樣的口吻,到底是誰在和她對話?中秋時是一首賞月的詩,而這次分明就是知道白日的事情,又是這樣悄無聲息的放在她的床邊卷冊裡,雖然從字面看來對方並無惡意,但這樣時時被人以這樣的方式接近,怎樣都覺得心裡不安。

  如瑾坐起來,將紙在燈上燒了。

  焦糊的氣味瀰漫著,一片片烏黑的灰屑落在桌上,如瑾輕輕吹口氣,全都散落了。

  「顧好自己便是」,這樣親近輕鬆的口吻,好像是摯友對談似的,來的這樣莫名其妙,然而不知怎地,如瑾從白日起一直懸著的心竟漸漸落了下來,似乎有些踏實。

  她不禁心中苦笑,難道是實在無人可以商討,無有依靠了,才對這樣奇怪且有些危險的紙箋生出踏實的念頭來?她趕緊打消了心中雜念,定住心神,仔細思量起日間事情,以及這突如其來的紙條背後到底有何目的。

  *     *     *     *     *

  長平王府,外院書房。

  這一夜,屋裡依舊沒有燈火亮著,只有簷下的羊角燈籠散著暈黃的光,在風裡輕輕的飄著。站在書房院子裡,能隱隱聽見內宅裡傳出的絲竹聲。七皇子長平王素好歌舞飲宴,經常一夜玩樂到天亮,大家都習慣了。如果某一天內宅裡沒了絲竹聲,人們反而會覺得奇怪。而坐在書房裡攬卷讀書,那更是不可能發生在長平王身上的事情。

  然而,這個夜裡,書房中卻是有人的。

  屏風之後的暗間裡,光線昏暗得幾乎不能視物,唯有屋簷下羊角燈籠的光線隔窗透進來,又經了屏風一道阻擋,到了這裡,就是極其可憐的,微弱到可以忽略的暗光。

  一人盤膝坐在榻上,長髮不曾挽起,鬆鬆披在腦後,玄色衣袍和昏暗的房間幾乎融為一體。地上站著一人,跪著一人。站著的是賀蘭,正用極其細微的聲音稟報著。

  「……無為觀的觀主以前是杜尚書家攆出去的僕役,還是在杜尚書未入仕的時候,如今很少有人知道此事。」

  榻上長平王淡淡道:「既然你能查出來,別人未必查不出來。」

  「王爺說得是,只是時候早晚的差別而已。」

  長平王道:「杜暉在戶部位置上坐的時間太久了,早有人在打他的主意,這次用襄國侯借力倒是巧妙。」

  賀蘭又稟告說:「活著的道士交到刑部衙門去,未待審問已經重傷而亡,因此衙門裡是什麼都沒問出來的,因為行凶時幾人喊叫的言語,已經定了是晉王的餘黨報復。」

  「又是晉王餘黨,左一次報復,右一次報復,晉王一個窩在家裡整日琢磨賺錢的藩王,哪有這麼多的餘黨出來攪事。」長平王語氣微冷,指著地上跪著那人道,「關亭,你說。」

  地上跪著的關亭磕了一個頭:「回稟王爺,那邊兄弟問的清楚,是都察院御史張寒的安排。」

  賀蘭問:「能確定麼?」

  「能,審問的兄弟自有手段,沒有問不出的口供,小的敢以性命擔保。」

  賀蘭道:「王爺,張寒此人家中產業在晉州那邊,與晉王是有買賣來往的,晉王一倒,他家產業受挫,懷恨襄國侯也在情理之中。」

  「張寒這個名字似乎以前聽過。」

  賀蘭記性十分好,當即說道:「去年曾經上折子彈劾過禮部尚書段騫,那時候段尚書還是侍郎,張寒彈劾他在家衣冠不整,身為禮部重臣卻不以身作則,當時鬧得尷尬,從此段尚書與之結怨,伸手壓著張寒在都察院的前程,連番兩次考績都只給了中等。」

  「杜暉、張寒、段騫。」長平王念著幾人名字思慮一會,「去查查張寒和段騫的關係,本王料著沒有這麼簡單。」

  「王爺難道是懷疑段尚書?」

  長平王言道:「一個小小的御史,做幾句驚人之語博個虛名罷了,是最會見風使舵最沒膽子的人,偶爾幾個膽大的不過是讀死書的愣頭青,何敢為了家中產業冒殺侯爵。」

  賀蘭立時明白過來,接口道:「……何況此時還隱隱指向杜尚書。段尚書在禮部順風順水,想更進一步的心思怕是不淺,他又是王首輔一派的,與杜尚書有隙……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查。」

  長平王揮手,賀蘭下去了。卻不是從書房正門走,而是在後牆邊繞了一下,不知怎地就從屋中消失了。

  地上跪著的關亭一直沒動,直至賀蘭出去,他的頭垂得更低。

  長平王說道:「腿可酸了?」

  關亭低聲:「習武之人,這麼一會不至於腿酸。」

  「可知本王為何讓你跪。」

  「屬下知道。」

  「說來聽聽。」

  關亭俯首下去:「是屬下下頭的兄弟辦事不力,傷了王爺叮囑要保的人。」

  長平王沒做聲,關亭等了一會,不見上頭答言,額頭微有細汗透出,想了一想又說道:「是屬下用人不當,屬下甘願領罰。」

  長平王終於搖了搖頭:「你做的並沒有錯,只是少做了一些事。你將手下身手最好的派出去,這是對的,但是你忘了交待他怎麼做事。」

  關亭叩首:「願聽王爺訓誡。」

  「崔吉此人,本王略有耳聞,也知道他的毛病,驕傲是好,但他已經不是昔日的獨行者,既入了你的麾下,你就得教他怎麼聽命。差事辦得俐落是一樣,怎麼辦的又是一樣,你不知道轄制底下人麼,太多自作主張的事情可是不好。」

  關亭低聲道:「……他並未自作主張,藍家小姐的請求他是拿回來讓屬下定奪的。」

  長平王聲音冷了幾分:「單只這一件事麼。在藍家內院裡頭,當著院中女眷的面切割人頭,處置屍體,是你教他這麼做的?」

  「屬下沒有,屬下不知此事。」

  「你不知道,我卻知道。」

  關亭身子伏在地上,額上冷汗一陣緊似一陣。這是他嚴重的失職,無論是在調教底下人上,還是在監督下屬辦差上。「王爺息怒,屬下這就換人去藍家。」

  「人卻不必換了,他已在那裡露面,換個人去,你又要怎麼安排?何況他主見雖多了一點,辦事倒是讓人放心。」

  關亭道:「屬下這就叮囑他謹慎,要將以前的血腥習氣都改了,不能驚擾別人。」

  「你又錯了。他這般做卻不是血腥氣不改的緣故,恐怕是想試試自己保的人值不值得他出手。」長平王訓誡道,「招攬能人入麾下你做的不錯,但如何體會人心,怎樣收攏這些人謹慎聽命,你還需要努力。」

  關亭誠服頓首:「多謝王爺指點,屬下定當加倍盡責。」

  長平王揮手:「去吧。」

  關亭道:「底下兄弟惹了禍,屬下難辭其咎,屬下自去領罰,自領四十軍棍。」

  長平王沒言語,關亭拜了一拜,站起身來,無聲退出。

  暗閣裡靜了下來,連呼吸聲都沒有一絲。榻上人影靜靜的坐著,一動不動,許久之後伸手按向榻邊一個碧玉獅子。修長的手指觸到獅子後腦,須臾,一身黑衣的瘦高男子從賀蘭退出的地方悄無聲息進來,朝榻上行了禮。

  「王爺,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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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發表於 2014-3-13 09:38 PM

104無眠之夜

  長平王的聲音近乎飄渺,「唐允,你去將杜暉、張寒、段騫這三個人的底冊調出來,能在什麼地方使力的,報與本王聽。」

  「王爺,恕小的多問一句,請問要使幾分力才算數?底冊上大事瑣事頗為繁雜,王爺給個分寸,小的也好挑揀合適的事情。」

  長平王默了一會,道,「等賀蘭那邊的消息出來,御史張寒那裡斬草除根,杜段二人,誰的首尾讓誰致仕。」

  黑衣男子唐允聞言靜默,須臾道:「恕小的直言,咱們手中現下的力量尚且不夠,時機也不成熟,做這樣的事情實在危險。御史雖然品級不高,但這些人很有影響朝堂風向的本事,倘若傷了一個,恐怕會引出別的事情來。而尚書大人們更是根基深厚,感知敏銳,輕易動他們恐會傷了咱們的根基,這些年經營下來不易,若是有差池實在可惜。」

  「無妨,去做。」長平王似乎不以為意。

  唐允卻有些著急,顧不得頂撞之罪,又接著勸道:「王爺,您在這些事上比小的思慮透徹,如今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是事出有因,小的不敢不從命,但仍然想要多嘴勸您一句,還有什麼事比王爺積蓄力量重要呢?一時不忍,恐有後患,王爺,退一萬步講,傷了根基咱們可以重頭來過,但若是因此被人察覺您的底細,形勢恐怕不妙啊!」

  長平王的聲音了帶了一絲笑意,「你跟隨本王多年,赤膽忠心,本王知道。這根基是本王的,亦是你的心血,你不忍用其涉險的心思本王明白。」

  唐允連忙躬身道:「小的做任何事都是為了王爺,不敢居功。」

  長平王說道:「只是有一樣,你手中掌管的一切,行的本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所圖是險,所行是險,一旦用起來也沒有不險的道理。」

  「可是……可是若這般用上……總是太倉促了。」

  「你是覺得不值罷?」長平王道,「你是不是認為,為著一個襄國侯,不值本王動用力量去沾惹高位大臣?」

  「小的不敢腹誹王爺心意。」

  「襄國侯是不值什麼,父皇雖然恩賞有加,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一切都是虛華,本王不會為他做什麼。但是本王想保一個人,亦不許旁人冒犯這個人,你懂麼?」

  最後一句,長平王的聲音是低沉的。屋中光線微弱,唐允只覺得夜來的涼意重了幾分。這樣的幽暗對於練過武的人來說,視物不是障礙,他忍不住朝上看了一眼,立刻觸到榻上人平靜幽深的眸。

  「王爺……小的懂了。」唐允垂首。

  「嗯,還有一事。」長平王淡淡吩咐道,「將城東那邊放個人出來,挑好的,放到池水胡同去。」

  唐允身子微震,城東那處的買賣養出來的都是什麼人,著實花了他不少心血的,普通的也就罷了,還要挑好的過去,這吩咐一出來,對於那人在主子心中的分量,唐允又有了新的認識。

  只是他一直弄不明白這是為何,然而卻是不便細問的,只立刻應了下來:「小的明白。」

  「去做事罷,以你的本事,想必輕易不會因此動搖了自家根基。」

  唐允斂容:「小的必當盡力,力求萬無一失。」

  唐允悄聲退出,一身黑衣如隱退在暗影裡的魅,隔間裡又恢復了最初的寂靜。夜風吹過樹梢有蕭瑟的輕響,隔了緊合的窗子傳進來時,就變成了牛毛細雨似的沙沙微音。長平王又坐了片刻,有幾不可聞的低語溢出。

  「這回竟是疏忽了。」

  比竹葉飄落在地還要輕微的語聲,只有一句,便再無息。若是有人聽了,恐怕也會誤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榻上的人終於長身而起,緩緩走到先前幾人轉出的地方,也是轉眼消失。王府內院錦繡閣邊吹彈的樂伎似乎又賣力了幾分,絲竹聲傳出好遠,連府外街面上值更的人都隱約聽見了。

  *     *     *     *     *

  這個夜裡,池水胡同藍家的內院外院一直沒有平靜,不斷有人從夢中尖叫著驚醒,然後吵醒了更多的人跟著一起害怕。偏偏又是月底的時候,月亮只剩了細細的一彎掛在遙遠天際,本就光線微弱的可憐,天空上還有一層薄雲籠著,那月便蒙在雲霧裡,越發顯得有些陰氣。

  各處的燈籠都是亮得不能再亮,平日夜間會熄滅的幾盞也都徹夜燃著,紅紗的、青紗的、琉璃的、羊角的,大大小小照得滿院子都是光圈。各房各屋的燈火也都是亮著的,即便屋裡人熬不住睡著了,燈燭亦是不熄,裡裡外外點個齊全,恨不得將每個角落都照得雪亮。

  這樣的緣故,只是因為大家心裡都害怕。

  白日遭了那樣的血腥事,死了好幾個人,重傷的一直躺在床上哼哼沒停過,滿院子沒有不害怕的。外院還好些,男人多,互相壯膽勉強能熬過去,內院裡除了太太小姐就是丫鬟婆子,全是女人,誰又能安慰誰?尤其是前院一些在事發時躲起來的僕婢們,更是親眼目睹了幾個婆子是如何命喪刀下,目睹崔吉如何手起刀落地割了人頭,心裡頭的恐慌畏懼就不必提了,不是根本睡不著覺,就是睡著了噩夢不斷,尖叫而醒。

  如瑾所居的廂房房門被毀,雖然事後匆匆裝上了新的,然而屋裡和門口都死過人,血腥氣還瀰漫著,讓人心生畏懼,踏進去就有陰惻惻的感覺。秦氏不放心她自己住在這樣的屋子裡,加上實在是為白日的事情感到後怕,便留著如瑾在自己那裡睡了。

  如瑾睡在秦氏的西間,外頭有好幾個丫鬟和婆子,或在榻上,或席地鋪了褥子,算是互相陪伴著值守。如瑾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覺才迷濛了一會,就驟然驚醒了。

  是被不知哪個屋裡的女人尖叫聲吵醒的,如瑾坐起身來呼喚丫鬟:「又是哪裡在喊?」

  碧桃走進來,衣衫都完整,想是和衣而睡的,近前輕聲道:「聽著是前院一個婆子的聲音,想必也是做了噩夢。」

  沒過一會那喊聲沒有了,大概是被人安撫了下去。如瑾道:「睡前就聽見好幾聲,才睡了一會又是這樣,今日大家都嚇得慘了。」

  屋子裡的燈燭也沒有熄滅,兩個曲徑燈台的托盤上都注滿了燈油,燃到天亮也不會熄。碧桃遞了一杯未曾冷透的溫茶過來:「姑娘睡吧,要是害怕奴婢就在這裡不走。」

  如瑾看看她通紅的雙眼,焦黃的臉色,歎道:「你是不是一直沒睡著?白日嚇壞了。」

  「奴婢沒事。」碧桃嘴上否認,神情卻是有些害怕的,走到幾邊將燈火都挑得更亮,中間一個不小心,差點讓籤子撥倒了燈台。

  「別怕,如今這院子周圍都有防守的兵卒,你雖然看不見他們,但牆外前前後後可有不少人。日間不是說了麼,兵馬司的巡卒,京兆府的衙役,還有特旨派過來的京營軍甲,咱們是在重重保護之下的。」如瑾安慰她,其實也是在安慰自己。

  碧桃小聲道:「奴婢知道,再不會有賊人來了。」

  正說著,外間又是一聲哭喊,冷不丁的響起來,將兩人都嚇了一跳。「是蔻兒。」碧桃匆匆走出去。

  小丫頭蔻兒睡在外間地上,此時直直坐了起來,閉著眼睛只顧哭:「鬼!殺人了!殺人了……別過來……」青蘋幾個正急切的吆喝她醒來,無奈蔻兒睡魘了,根本聽不見別人叫她。

  「蔻兒?蔻兒醒醒,別嚇著太太和姑娘!沒人殺人,更沒鬼……」碧桃過去呵斥她,說到「鬼」字時自己也是一個激靈,連忙轉頭往四下看。燭台上火焰恰好跳了一下,驚得她一連退了好幾步。

  蔻兒一個勁的哭,秦氏那邊孫媽媽走出來,幫著叫了一會也是不頂用。此時如瑾掀開簾子來到外間,一見這個場面,看了一會,發現一旁盆架上的小水盆裡還有一點冷水存在裡頭,如瑾過去拿了,蘸濕了帕子,然後將帕子按在蔻兒額頭上。

  冷水十分涼,驟然受了,誰也要打個寒顫,何況又是睡夢中。蔻兒經了這一下,渾身抖了抖,眼睛卻是睜開了,茫然瞅著四周,愣怔了好一會才看清身邊都是誰。

  「姐姐……有鬼……」她嘴一扁撲到飛雲懷裡哭起來。

  「做噩夢了?別哭,小心嚇著太太和姑娘。」飛雲摟著她安慰。蔻兒抽抽噎噎的不敢大聲哭,小臉卻是慘白,腦門子上全是冷汗。

  如瑾將帕子扔回盆裡,站起來歎口氣,惦記著秦氏,走到東間去了。秦氏果然醒著,坐在床頭靠著,臉色不太好。「母親您沒事吧?」如瑾怕她受驚傷了身子。

  「沒事。」秦氏讓女兒在身邊坐了,歎道,「裡裡外外嚇壞了不少人,這一晚上就沒消停,連我方才瞇著了還做了噩夢。」

  如瑾給母親倒了杯熱水,說道:「您別怕,我這裡陪著您呢。」

  孫媽媽安置了蔻兒返回來,接口道:「要說也是奇怪,上次在路上的客棧裡,場面比今日慘多了,也嚇人多了,怎麼上次就沒這麼多人受驚。」

  「媽媽糊塗了吧。」如瑾道,「上次事發後的幾日,我們才有幾個人住在客棧裡頭,大部分下人都在院外睡的,誰做夢吵嚷咱們也聽不見。而且當時王爺的禁衛們就在旁邊駐紮,看著讓人心裡踏實,所以害怕的人也少些,不像這次。」

  孫媽媽反應過來:「原來是這樣,我竟沒注意。太太和姑娘快睡一會吧,眼看著時候不早了,再不睡天都亮了。」

  秦氏靠在迎枕上,歎口氣:「睡不著了,索性說會話。」她看向如瑾,「今日在你祖母房裡,她喋喋說了不少話,都是抱怨自己不該請了道士進門,說自己給家裡招了禍,反反覆覆念叨了許久,我看著有些顛三倒四的,恐怕也是受了大驚。她上次受驚才好,這次可別又出什麼事。」

  「上次安神的藥祖母現在還用著呢,總該管用些吧。」如瑾回想晚間去探視的情形,「我看她精神有些不濟,但是樣子還算正常,不似上次。」

  秦氏道:「她老人家才剛清醒了沒多久,剛要施展拳腳整頓內院呢,還沒整治完就出了這樣的事,真是……人到了這個年紀還要連番受罪,看著可憐。若是等我老了也要經受這些,還不如早點死了乾淨。」

  「母親說的是什麼話,肚子裡還懷著小傢伙呢,何必說這些傷心之語。我聽人家說,孩兒沒落地的時候也是有靈識的,若是他知道母親這樣的心境,恐怕要不開心。」如瑾知道秦氏在感懷什麼,趕緊用胎兒的事情岔開,免得母親多思多慮。

  然而秦氏撫著腹部,仍是說道:「這孩子也是可憐,還在娘胎就受了那麼多苦,顯然是個命不好的。」

  孫媽媽皺眉:「太太別這樣想,哪有說自家孩兒命苦的。」

  「怎麼不命苦?」秦氏歎道,「連帶著瑾兒都是命不好的,攤上這麼一個父親。」她說著眼裡泛了淚光,「瑾兒,我問過青蘋她們了,當時在你屋裡的時候,是你開門救他,然而賊人揮劍傷你的時候他卻只顧自己逃命,這哪裡還是一個父親,簡直是……青蘋還知道拖著重傷的身子救你呢,他卻……」

  秦氏說不下去了,如瑾聽母親提起這個,白日已經壓住的,勉強不讓自己去想的那種心寒之感,又慢慢湧了上來。

  「母親,人在生死關頭,總會有些惶急失措罷。」如瑾卻不能說出心裡的難受,只得先安慰母親,「恐怕當時他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腦子裡想是一片空白的,一時疏忽,才沒顧上我。再說,當時賊人動作快,他就算想做什麼也是來不及。」

  秦氏搖頭:「你不知道他,我跟他過了這麼多年,總是比你了解多一些。他是自私的人,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以前我還會有些妄想,總想著他興許是不得志,所以心情脾氣才差些,若是我稍微轉圜一點,許能改善。可如今呢,如今他是得志了,還不是和以前一樣,甚至更加不如以前。從青州出來到現在,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就算是再燙的心也讓他澆冷了,我還指望他能做什麼好事麼。」

  秦氏將如瑾摟在懷裡,緊緊的抱著:「他連女兒的性命都不顧了,瑾兒,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怕。倘若楊領隊再來得晚一點,母親如今就看不見你了。」

  她的眼淚落在如瑾衣領上,滴滴答答浸出一片水跡。孫媽媽在一旁聽著,無話可勸,也是忍不住舉帕子擦眼角。

  如瑾貼在母親懷裡,輕輕蹭了蹭,柔聲道:「母親,我好好的在這裡呢,您怕什麼?以後的路還長,您和小傢伙都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咱們一家三口開心過日子,管別人做什麼呢。別人是好是壞,都不值得咱們憂心。」

  秦氏抱著女兒,淚水連接不斷往下淌,雖然秋日穿的衣服厚了一些,片刻之後,如瑾還是感覺到了肩頭的濕跡。她沒有阻止母親無聲的哭泣,只是伸出手臂,也抱住了母親。

  這些日子以來,母親心裡太苦了,如瑾十分明白。如果這個當口母親依然沉默著什麼都不說,也不在人前露出傷痛的神情,如瑾反而會擔心。

  母親和她是不一樣的,並沒有經過家門傾覆骨肉盡沒的慘痛,心腸終究硬不起來,遇到難事更多的時候是哀慟,即便狠心咬牙的決定奪權,本性也是善良軟弱的。其實這性子她也遺傳到了,只不過,她曾經歷過那樣的事情,是以不斷在警告自己要冷一些、狠一些、不擇手段一些。

  然而她也明白,重生之後的這些日子裡,她雖然一直在努力著,卻也還沒有修煉到家,還沒有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那種人。家中連番有變,她需得更努力一些才是。

  *     *     *     *     *

  一夜無眠的時候,總覺天光亮得太早,似乎只是一會的工夫,月亮就換成了太陽掛在天上。如瑾跟秦氏說了大半夜的話,到天亮時秦氏終是熬不住,歪在迎枕上睡著了。

  如瑾輕輕將母親安頓著躺下,替她掖好了被子,又在薰爐裡撒了幾片安神香,囑咐孫媽媽在跟前照看著,自己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外間丫鬟婆子們都已經起身,夜裡誰都沒睡好,個個臉色蒼白焦黃,沒精打采的強撐著。再看看院子裡,早起的幾個灑掃婆子們也都是腳步虛浮的走動著,彷若重病未癒似的。這死氣沉沉的家宅,讓如瑾重重歎了一口氣。

  「姑娘,您去歇一會吧,太太那裡有奴婢和孫媽媽呢。」飛雲正在給秦氏熬安胎藥,見如瑾出來連忙上前來勸。碧桃幾個也都低聲勸著,青蘋靠在榻上,雖然傷口疼得不敢亂動,但也含笑看著自家姑娘。

  如瑾掃視眾人,心頭漸暖。即便秋日早晨寒涼沁人,那一點暖意也在眾人的笑意裡漸漸闊大。她們的臉上都有疲憊之色,眼下有淡淡的青痕,看上去是憔悴的,然而就是這一張張憔悴的容顏,卻讓如瑾感受到充盈的力量。

  這大半夜在屋裡和秦氏聊著家中的變故,母女兩個都是心底淒涼。如瑾抱著母親的時候,覺得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們母女三人了,最多,再加上一旁侍立的孫媽媽。然而此時見到屋中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如瑾恍然大悟,原來她想錯了,她們母女的身邊,是有這麼多人跟著的。

  雖然都是下人,但心地是和身份沒有關係的。雖然沒有血緣親情,但血緣又有什麼用呢,家裡那些所謂的親人不也就是那個德行。眼前這些人,是一直陪伴著她們母女的,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以後的路,她也許沒有父親,沒有祖母,沒有姐妹,但她有她們。

  如瑾這樣想著,就不由自主的,在唇角漾開一個柔和的笑渦,她朝眾人說道:「謝謝你們陪著我和母親,今日沒什麼事的話,你們也輪番休息著罷,別熬壞了身子。」

  她這一聲謝謝讓眾人都是莫名其妙,但看她精神似乎不錯,大家也都放了心。碧桃說道:「姑娘是不是一夜沒睡,奴婢聽見您好像和太太說話來著,等下吃了早飯,您回床上好好睡一覺。」

  如瑾點點頭:「我先換身衣服,梳洗收拾一下,去看看祖母。」

  又掃視了眾人一圈,如瑾含笑進了內室,臉色雖是帶著倦怠,眸光卻溫和而堅定。

  眾人各自做事,碧桃扶了如瑾進西間坐下,然後準備出去打洗臉水伺候主子梳洗。如瑾卻叫住了她:「且等等,囑咐你一件事。」

  「什麼事,姑娘請說。」碧桃停住腳。

  鬢邊有海棠玉簪垂下的細細流蘇在晃動,如瑾覺得礙眼,將簪子拔了擱置在雕花小桌上,叫了碧桃到跟前,放低聲音細細說道:「或者你去,或者打發別人去,總之悄悄的不要引起旁人注意,到外院找何剛,讓他暗地找一件小廝衣服交付進來,要短小一些的,可著我的身量找。」

  碧桃訝異,睜大了一夜未曾好睡而泛紅的眼睛,「讓他找小廝衣服做什麼,還要比著姑娘身量?」

  「我要出去。」如瑾靜靜道。

  「出去……啊?姑娘你……」碧桃初時沒反應過來,等到明白了如瑾到底在說什麼,立刻驚訝地叫了出來,如瑾連忙止住她。

  「輕聲,別讓人聽見。」

  碧桃也知自己失態了,下意識的趕緊用雙手捂住嘴巴,瞪著眼睛盯住如瑾,滿臉茫然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如瑾解釋道:「我要去外頭找凌慎之,父親定然不會讓我出去的,只好喬裝一下。」

  碧桃愣了一下,繼而問道:「姑娘找凌先生做什麼,可是要找他看病開方子?打發人去就行了,您怎麼能自己出去呢,您的腿昨日傷了還沒好呢。」

  「不是開方子,我去找他問些事情,你不用勸了,替我去找何剛便是。找了衣服不算,我出門還要他幫忙,讓他想法子帶我出去。」

  碧桃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怎麼聽都覺得是天方夜譚,哪有侯府小姐自己一個人往外頭亂跑的,還要喬裝成小廝,不成體統不說,萬一遇到什麼事該如何是好。碧桃將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姑娘別讓奴婢做這種事,奴婢死也不答應的,要是打聽什麼事找人去不就成了,譬如何剛就可以,您為什麼要自己親自去。外頭街上那麼亂,出了事怎麼好啊。」

  「碧桃!」如瑾微微皺了眉,「若是隨便派人就能辦成,我何至於自己出去,你跟了我這麼久,不知道我做事的習慣麼?我視你為心腹親近人才著你去辦這事,你若不去,日後也不要在我跟前了。」

  如瑾臉色沉了下去,碧桃唬了一跳,連忙告罪:「姑娘別生氣,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不敢不聽您吩咐……只是,只是昨日出了那樣的事,姑娘出門奴婢怎麼能放心,眼見著家裡都不安全呢。」

  「讓何剛跟著我,無妨的,有事也能照應。」如瑾面色沉靜,顯然是已經打定了主意,眼見著碧桃猶豫,便耐心跟她解釋,「就是為著昨日出了那樣的事情,我才要出門去打聽情況。我們坐在家裡,整日兩眼一抹黑,對外間事根本是一無所知。父親……」

  說起「父親」二字,如瑾不由心中微痛,只覺這兩字念在口中十分別扭,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他那人連你都知道是不能依靠不可指望的,他在外頭惹了什麼事,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他從來不跟家裡提起。而且恐怕就是提了,憑他的腦子也是覺察不出什麼的。若是他做下什麼錯事,到頭來承受後果的可不只他一個,而是咱們全家上下。」

  如瑾腦中陡然又想起前世的事情來,抄家滅族、屠戮滿門,這樣血淋淋的事情,雖然她並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且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但照著今世境況看來,恐怕就是父親惹下來的了。她又怎能在家中安坐著什麼都不做,只等著父親再惹禍端?

  碧桃聽了如瑾的話,想起的卻是昨日的劍光和血光,以及路上客棧深夜的那一次,不禁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崔吉舉刀割人頭的場景,那恐怖的一幕讓她渾身發麻,「姑娘說得對……侯爺惹的事,是要連累咱們受苦的……」

  「所以,我只能去找凌慎之,求他告訴我外頭的事情,求他幫咱們打聽消息,能不能成還是難說,他知道多少也是難料。然而在這京城裡頭,我們在外是沒有別的助力的,只有前去試上一試。」如瑾抓住了碧桃的手,注視於她,「所以你要幫我,如果連身邊的人都不能理解我的焦慮和擔憂,我又能去找誰?」

  「姑娘……奴婢明白,奴婢幫您。」碧桃愣了一會,終於是點了頭。

  如瑾鬆了一口氣:「去吧,悄悄的別驚動人。」

  錦簾飄起,碧桃淺杏色的裙裾如風捲的落紅飄出房門去了,如瑾喚了寒芳進來伺候梳洗。特意用了冷水洗面,以驅散昨夜未曾睡好的疲倦,又在臉上淡淡掃了一層薄粉,掩蓋眼下淺淺的青黑,換了衣服,梳了簡單的髮髻,如瑾匆匆用了一些湯水點心,就去了老太太那裡點卯探視。

  到得前院的時候,看見自己所住廂房的門扇的敞開的,為了散去屋中的血腥氣,一整夜都沒關門。隔了門看去,裡頭翻倒的桌椅已經各自放回原位,被撞碎的東西和飛落的門板也都早已清理了,屋裡靜悄悄的似乎還是以前模樣。只是門口一層厚厚的灰土攤在那裡,時時提醒著路過的人,那底下是掩蓋著的血痕,那裡曾經死過兩個人。

  如瑾轉過頭去不再看,扶著丫鬟的手走進了老太太房中。外間靜靜的,只有幾個小丫鬟侍立著,一個個都是臉色蒼白,神色倦怠,顯然是昨夜都沒有睡好。裡間傳出女子輕聲說話的聲音,如瑾凝神一聽,竟是藍如璇。自從那夜東院和老太太鬧翻之後,她們家裡已經沒人過來了,怎地今日卻這麼早出現。

  「三姑娘來了。」內室門外的小丫鬟朝內稟報。

  丫鬟掀開松石綠團壽紋的錦簾,如瑾走了進去,迎頭看見藍如璇精致裝扮過的臉。眉黛和胭脂的顏色,將她本就姣好的五官描得更加鮮明,頭上髮髻烏黑油亮,簪釵髮梳上點綴著珊瑚色的寶石,細碎米珠綴成的流蘇輕輕晃著,用一句明豔照人來形容亦不為過。

  目光對上的一剎那,如瑾從她眼底看見未加掩飾的笑意。「三妹妹,多日不見,你可還好?」率先開口的是藍如璇,聲音很柔和,如同往日一樣。

  「我還不錯,勞姐姐掛心。姐姐的臉好了麼,可還疼?」如瑾淡淡回應。

  藍如璇臉上溫和的神色凝滯了一瞬,有鋒銳的厲色閃過,下意識的想抬手去摸左臉頰,立時又反應過來及時忍住。「讓三妹妹惦記了,我很好。」這幾個字說出來,就沒有方才的從容。

  如瑾不再理她,轉目朝祖母那邊看,卻意外的發現四妹藍如琦也在這裡,不免微怔。這些日子家中規矩頗為混亂,大家在老太太跟前晨昏定省的請安也不論時候,各自請各自的,多是碰不到一起。日常藍如琦又總是在自己房裡待著,說實話如瑾已經好些日子沒見著她了。

  「三姐姐好。」藍如琦對上如瑾的目光,從錦凳上站了起來,低聲打招呼。

  依然是往日有些怯懦的樣子,說話聲音帶著柔弱,淺藕荷色的衣裙到了秋日也不換,若不是知道她大多衣衫都是這顏色的習慣,就要讓人誤會她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

  「四妹好。」如瑾朝她點了點頭,福身朝床上坐著的藍老太太拜下去,「祖母安好,您昨夜睡得可安穩麼?」

  藍老太太一身寶藍緞松鶴暗紋長褙,頭上幾枚赤金簪珠,斜簽著身子歪靠在兩個大迎枕上,額上皺紋似乎又深了些,被烏藍色抹額上鑲嵌的翡翠一襯,更是被盈透的玉石反照出肌膚的黯淡。

  見了孫女行禮,藍老太太只是略略抬手讓如瑾起來,神色依舊是懨懨的,倚靠在迎枕上十分疲倦的樣子,也沒有回答如瑾的關切詢問。

  還是床邊侍立的吉祥開口替她說了:「多謝三姑娘惦記著,老太太昨夜睡得還可以,就是中間被外頭人叫嚷吵醒了幾次,所以早起有些睏倦,奴婢讓廚房燉著老湯呢。」

  如瑾點點頭,「還要勞煩吉祥姐姐多多照顧祖母。」說完在一旁錦凳上坐了。藍如琦也跟著坐下,依舊是沉默著不言語。

  如瑾看向藍如璇,「大姐姐好幾日不曾過來了,今日卻是為了什麼?」

  「探望祖母安好,還要找理由麼?」藍如璇唇邊露出笑容,「昨日我坐在家裡,聽著這邊院子裡吵嚷嘶喊的,驚得不輕,事後才知道是又來了刺客,所以擔心著祖母她老人家。但是昨日有衙役和兵卒裡裡外外的亂晃,我也不好過來,今日這不一大早就來探望。」

  她說得十分輕鬆,語氣愉快,顯然是在幸災樂禍,如瑾淡淡道:「昨日是有官差進來,收拾了局面,也清查了院子,都是例行的查辦,無有異常,也沒在屋簷底下挖出什麼東西來。」

  藍如璇臉色一黯,嘴角抽了抽,待要說話,那邊藍老太太總算是開口了,是朝向長孫女的,「你們那邊都收拾好了沒有?」

  藍如璇聞聽這話,看了老人家一眼,臉上笑容沒維持住,只道:「還差一些東西沒整理好,今日來一是探望您老人家,看看這邊有什麼可以幫手的,二來也是跟您老人家說一聲,恐怕還要寬限幾日。」

  藍老太太「嗯」了一聲,「那就多寬限幾天,你們著緊一些。」

  如瑾聽了這兩句對答,知道祖母神智是正常的,並沒有像上次那樣被驚出好歹來,還知道繼續維持自己的威嚴和以前的決定。

  藍如琦好奇的看著屋中幾人,輕輕問道:「寬限什麼,大姐姐,你們那邊在收拾什麼呢?」

  老太太主持將東院分出去的消息並沒有公開告訴眾人知道,家裡有些人打聽到了或是猜到了,還有一些蒙在鼓裡,藍如琦就是那個不知情的,是以有此一問。但如瑾看看她的神色,似乎是好奇茫然地過頭了,反而不像是一無所知。對於這個一直隱在人後不聲不響的妹妹,如瑾一直產生不了好感,甚至覺得她反而不如五妹藍如琳。

  藍如璇沒做聲,顯然不喜歡回答這個問題,老太太道:「你叔父他們要回青州去了。」

  藍如璇愕然盯了一眼祖母,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言語。藍如琦是十分驚訝的:「祖母,您也要和父親一樣把他們趕走麼?聽說大姐姐用人偶詛咒您,可是請您看在她年輕的份上,給她一次改過的機會好麼?」

  藍老太太臉色一沉,斥道:「小孩子不要亂插嘴。」

  藍如琦害怕地住了口,卻被藍如璇狠狠盯了一眼。如瑾覺得有些煩,家裡出了這樣的事,這兩個姐妹還在這裡勾心鬥角,更令人驚異的是她們竟然都不害怕。藍如璇不在場倒還罷了,難道藍如琦當時沒看見院中的情形麼?

  「祖母,您老人家好好歇著,孫女先告退了,母親有著身子又受了驚嚇,孫女去陪陪她。」如瑾站了起來。見著老太太沒事,她也就不想在這裡多留。

  「你去吧。」藍老太太點頭。

  「三姐姐,我送送你。」藍如琦站了起來。

  如瑾道:「不用了,前院到後院幾步路,送什麼。」

  藍如琦還是跟在她身後走了出去,一直進了後院的門檻,似乎還有跟著的意思。如瑾停步問道:「四妹有話要同我說麼?」

  「沒有。」藍如琦連忙道,「就是許久不見姐姐了,也想去給母親請安。」

  「母親昨夜沒睡好,如今歇著呢,若是請安,晚間你再來吧。」如瑾阻止了她,帶人回了秦氏房中。走進屋門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還能看見藍如琦站在門口躊躇的樣子。

  如瑾沒理她,徑自進屋去了。不一會碧桃就回來,手中拿了一個小包裹,進了如瑾歇息的西間,低聲道:「姑娘,衣服來了。何剛說他接了一個外頭跑腿買東西的差事,您可以辦成小廝跟他走。」

  「嗯。」如瑾打開包裹,將裡頭一身青衣小帽拿了出來,貼在身上比了比,大小還差不多。

  「姑娘,出了外頭倒是好說,可這內院您怎麼出去呢,若是被人看見小廝進了內院,還不得人人吵嚷起來。」碧桃皺眉。

  如瑾道:「這個好辦,只是我走了之後,你要在床上躺著替我,若是有人來找,就說我睡著呢,讓寒芳在屋外給你守著,輕易不要讓人進來,知道麼?」

  碧桃沒想到裡頭還有自己的事情,愣怔一瞬,「這、這行麼?」

  「不行也得行了,到時候你換了我的衣服朝床裡躺著去,別讓人看見臉。」

  「走吧。」如瑾將髮上簪釵除了大半下去,只留了兩枚挽髮的簪子,耳環也拿掉,將衣帽重新用綾子包好,招呼碧桃抱了跟上。先去秦氏房裡看看,看母親還睡著,如瑾略略坐了一會,叮囑了孫媽媽幾句,就輕手輕腳退了出來。

  外間後閣裡有青蘋坐在椅上,輕聲問道:「姑娘去哪裡?」

  碧桃揚了揚手中包裹:「去前院廂房裡找東西,順帶把姑娘換下來的衣服拿過去。」屋中其他伺候的人聽了也沒說什麼。

  到了前院自己住的廂房,關了房門,如瑾利索的將外頭上衫除了,穿了小廝的袍子在裡頭,又將長一些的褙子掩在外面,裙下也套了小廝的靴子褲子,將裙子往下拉了一點遮住腳,慢慢走動倒也看不見裡頭的布靴,然後將帽子疊了幾疊攏在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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