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月黑殺人夜 -【女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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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0:59 AM

第四十五章

  阮紅嬌回到家中,心裡誠惶誠恐,只想著一件事:她要敗露了?

  當初若是她能狠下心,殺掉真正的阮紅嬌也就是現在的綠兒,然後易容成她的模樣,那麼如今就不用面對這樣的境況了吧。

  這樣想著,她下意識的盯著綠兒看,綠兒見她望著自己,便問道:「娘子有何吩咐?」

  「萬一我的事情敗露,你知道該怎麼說,怎麼做的?」阮紅嬌挑了挑眉道。

  「奴婢記得,若是問起來,奴婢就說一應全不知道,奴婢是受了娘子的脅迫才調換了身份,奴婢只是一介弱質女流,膽小怕事,愛惜性命,故而才不敢報官。」綠兒道。

  這事早就商量好了,一旦事發,她自然可以逃之夭夭,而「綠兒」則將一切推到她的頭上,反正她什麼都不知道,以溫簡的為人也不大會為難無辜。

  「我叫你把銀子首飾換成金子藏起來,你做了沒有?」

  「奴婢換了也藏好了。」

  阮紅嬌點頭,她環視著這間房裡的一切,從梨木妝台到零花鏡,從垂幔小窗到福壽床,這個閨房她住了快一年,這個酒樓也開了快一年,而這段日子則是她過得最安定的日子了。

  她想著自己是不是老了,為什麼竟會有一些些留念,一些些不想走,或者真是如此,即便人不老心也老了。

  阮紅嬌收回了目光,對綠兒道:「那些東西是我從黑山寨裡面拿的,本就是留給你的,雖然不多,但省著一點也夠你花了,屆時這裡的東西房契什麼的,我怕官府查扣下來,如果真的扣下了,你也別管了,遠走高飛吧……」

  她給的那些錢要比綠兒自己的嫁妝多很多倍,綠兒聽她做的這是分道揚鑣的打算,雖然感謝她為自己打算好了,卻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淚盈盈的道:「娘子,多謝娘子替奴婢安排後路,可是若娘子不在了,我又能哪裡去呢……」

  綠兒在世上已經無親無故,當初就是拿著發還的嫁妝出來投親,結果被人搶了錢財,現在即便給她再多錢,也換不來她需要的安全感。

  「你我算是有緣才會聚在一起,只是我自身難保,你終究還是要靠自己……」阮紅嬌道:「人都是逼出來的,你若不想走,留在太平鎮也可,只是你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獨居實在太難,我們櫃上的李掌櫃年紀雖然比你大,但是個厚道人,他老婆死了很久了,對你又一向照顧,我知道你也是明白人,你若不嫌棄他,他必不會虧待你。」

  李掌櫃對綠兒很好,只是他又胖年紀又大,所以才不敢表露出來,綠兒也佯裝不知,這些阮紅嬌看在眼裡,照說起來他自然是配不上綠兒,可是綠兒需要的也不是風姿翩翩的情郎,而是一個能給她安定生活,讓她倚仗的男人。

  「你自己決定吧。」阮紅嬌歎著。

  綠兒也知道多說什麼都是沒用的,抹了眼淚替阮紅嬌收拾些東西,阮紅嬌站在窗前眺望,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街景,不知在想著什麼。

  約摸過了不到一個時辰,溫簡果然上了全味居的門,手裡提著一個盒子,盒子裡不知道裝著什麼。

  這時候阮紅嬌還沒有走,她自持武功在溫簡之上,又想要再見他一面,心裡也有些微末的希冀,總不想就這麼離開掉。

  溫簡登上了小樓,一步一梯,阮紅嬌就在想,等會他會跟自己說什麼呢?

  斥責、怒駡或者是憤怒?

  溫家欠了她,溫簡不欠她,可是他姓溫,姓溫吶……

  阮紅嬌已經決定了,不論他說什麼她都不會生氣,亦不會動搖,未曾想溫簡進了門,首先卻是將手裡的盒子放在桌上,對她的第一句是——

  「送你的,你不打開看看?」溫簡望著她,臉上沒有怒容,倒是有一些柔和。

  阮紅嬌心中暗暗驚疑,只是面上不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望著溫簡道:「你替我打開。」既然她懷疑溫簡已經識破了自己,自然不會親手去開他給的東西,怕中了算計。

  溫簡倒是沒有想這麼多,伸手啟開了盒子,裡面只放了兩樣東西,一樣是一隻木頭雕的手,一樣則是藕色的軟薄紗手套。

  阮紅嬌走近了兩步瞅見了,更加疑惑的看著溫簡。

  只見溫簡拿起了那一隻木手,道:「整隻手都是老檀木作成的,關節處略略可以有些活動,只是為了看上去不那麼僵硬罷了,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我想你們女子……總是愛美的,故而托了以前的一位朋友做出來,今日方才得到,便想著拿給你看看,你若是配上這隻手,再帶上這隻軟紗手套,相信或許可以聊以彌補心中的遺憾。」說著,他抬起頭問:「你覺得呢?」

  在阮紅嬌被斷了手之後,他就已經書信拜託一位江湖上善魯班術的朋友,請他作這個東西,故而木手的腕部有布帶,可以直接繞上她的手臂,帶著這物並套上手套,不經意的看上去發現不了她的殘缺,這也是他盡的心意。

  「我……我……」這實在是阮紅嬌沒有想到的,竟不知如何說了,只是道:「很貴吧……我……」

  檀木本就珍貴,平常百姓家裡的女子若得一串手串便算不錯了,何況是這麼大一截老檀精雕細作出的東西,當然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這種時候,他突然來這麼一齣,究竟……

  「你只管收下就是,若是見外便沒意思了。」溫簡把檀木手遞給阮紅嬌。

  阮紅嬌見那木雕手木實平滑且有暗香,本來老檀香便是香中的極品,若她只是普通女子,這會兒怕是要欣喜若狂了,可是她不是普通女子,就不得不考慮若是身上沾了這樣的香味,豈不日後更難隱藏蹤跡?

  阮紅嬌心中有鬼,即便溫簡坦坦蕩蕩,仍是免不得心中思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暗示我之前的偽裝,已經被他識破了?

  之前她就是帶著陰息風的機關手來偽裝自己,故而現在才會有這樣的猜測。

  阮紅嬌心裡越發七上八下,外表依舊做出十分感激的模樣,抬頭對溫簡道:「難得你如此有心,只是我的傷口才癒合,新生皮膚過嫩,恐怕暫不能戴上它。」

  「無妨,等你大好了吧。」溫簡並不在意,轉身尋了個椅子坐了下來,道:「另外還有兩件事與你說,一來是我已經在衙門裡請好了假,我們三五日後便能出發了。」

  阮紅嬌將木雕手放進之前的盒子,然後問道:「嗯?哪裡去?」

  溫簡看了她一眼,笑了起來,道:「我與你說過,去衡陽見我母親的。」

  這……阮紅嬌還真把這事給忘記了,心虛之餘掩飾性的笑了起來,做出羞澀的樣子走到門口喊來綠兒給溫簡倒茶。

  「還有最後一件,我想讓你知道。」溫簡說到此笑容收了,面色變得慎重起來,望著阮紅嬌的背影道:「許世卿要離開太平鎮了。」

  阮紅嬌面色一震,轉過頭來的時候卻換上了一副不解的表情,問道:「許仵監要離開了?他去哪兒?也是探親麼?」

  溫簡搖頭,道:「他不會再回來了,他做了一些我不能允許的事情,所以我趕走他了。」

  這下,說到了關鍵麼?阮紅嬌露出更加疑惑的表情,走到溫簡身邊坐下。

  「有些事你有所不知。」溫簡接著道:「他是我伯父派來我身邊的人……相信你也聽說過,我是從京城裡出來的,不過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也不曾對外說,其實我的伯父是忠義侯溫正陽……」

  阮紅嬌聞言,故作驚訝的倒抽了一口氣。

  接下來,溫簡便將自己從京城貶到了這裡的事情,以及伯父派來許世卿的事情,還有許世卿為何針對她的原因說了出來,最後道:「我發現許世卿查你的身世,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成日裡疑神疑鬼,還找到你的舊鄰郝大郎來指認你,結果被我當面撞見,我見他整個人瘋魔了,就把他趕走了。」

  正說到這裡的時候,綠兒端著茶盤進來奉水,先給溫簡端了一杯,溫簡接過。

  「那麼……郝大郎說了什麼呢?」阮紅嬌看了綠兒一眼,小心的問溫簡。

  「今日你路過青石橋的時候,郝大郎正在橋下,一眼就認出了你,倒沒有說別的什麼。」溫簡端著茶杯,用杯蓋撩撥了一下茶葉,吹散了熱氣,低頭抿了一小口。

  阮紅嬌和綠兒不約而同的想起當時的情況,極快的對了一眼,各自都想著,莫不是郝大郎認出了綠兒,而其他人都誤以為認出的是「阮紅嬌」?綠兒明顯鬆了一口氣,而阮紅嬌揮了手揮示意她趕緊下去。

  溫簡也沒有注意到她二人之間的小插曲,歎了一口氣,將茶盞擱下了,道:「我曾對你說過,不論發生了何事,我會保護你的,毋用擔心……許世卿一切作為,不過為了叫我斷了這邊的念想,好叫我順順利利的回去京城,即討好了我的伯父,又寄希望於我日後能提攜他,只可惜他不知道,我對京城裡的明爭暗鬥毫無興趣,我已經決定了,留在這裡,不再回京城裡去了。」

  今天溫簡說的好多事,都是以前不曾提到的,看起來對她倒真是推心置腹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聽起來盡是合情合理,可是卻總讓阮紅嬌有種隱隱不安的感覺。

  「這也是為了我麼?」阮紅嬌不安的道,蹙起雙眉,癡癡的凝視著溫簡:「原本不知,現在卻懂了,你既然是溫家的公子,日後必定是有大前途的,我這樣的女子何德何能能留在你身邊,即便是在此偏遠小鎮,亦免不了一些閒言碎語,真不敢想若有一日你回去了,我……所以,你趕走許仵監是為了我,你不回京城,自斷前途也是為了我麼?」

  說著,阮紅嬌恨不能哭了起來,其實說起來,她倒不怕閒言碎語,怕的是他真的不肯回京,他若執意不肯回去,那麼誰來替他取出烏金盒?又或者她要改變原本的計劃,既不能斷掉對他的控制,又逼得他不得不回去?

  正在思量,阮紅嬌就感到自己手背上一暖,抬眼看,溫簡以自己的手覆於她擱在桌上的手上,將她僅有的那隻手整個包裹住,柔聲安慰著:「也不全然是因你之故,我不過是生在了溫家,打小學些抓捕的粗活,叫我追蹤個把犯人倒是無妨,卻實在學不來那些官場上的阿諛我詐,只不過之前腦袋裡總想著家族家業將自己拘住了,我父親和伯父叔叔們正當盛年,堂弟雖然還小,但旁支裡面也有一些好學上進的子弟,若是伯父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話,他們處事一定會比我更妥當。」

  「我若真是那個材料,也不至於貶到這太平鎮裡來,可能終究我只能做個官差,做不來臣子吧。」溫簡歎道:「不過恐怕你若真跟了我,這一世只能做個清貧的捕頭夫人,當不了官太太了,你可願意?」

  阮紅嬌這才破涕為笑,道:「哪個稀罕那些了,我指望自己能夠不拖累你就好。」說著她將自己的手從溫簡掌中抽了出來,舉袖拭了拭眼睫毛上的淚花。

  「我倒是不怕什麼拖累不拖累,我只怕你不放心我。」

  「我又什麼時候不放心你了?」阮紅嬌問。

  「我是想你放心我,盡信我,不論你之前發生過什麼,但從今日後我都會保護你,不需要你擔驚受怕,我知道許世卿曾令你不安,可我也決計不會讓他人傷害你。」說到這裡,溫簡頓了頓,認真的道:「我告訴你這些就是想讓你知道,你我之前都是各有自己心事的人,難免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但以後我們可以不這樣了,以後你信我我信你,我們可以過得簡單和睦,你覺得呢?」

  如結伴而行的候鳥,不再孤獨掙扎,他們也可以過得簡單幸福,就像尋常人一樣,可能這些就是溫簡所求的,他望著阮紅嬌,這一次換做他來索求承諾。

  阮紅嬌愣了很久,很多事很多念頭很多猶豫很多掙扎從心頭一一閃過,而溫簡耐心的等著她,最後,終於她點了點頭,小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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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1:11 AM

第四十六章

  從太平鎮道衡陽,路上至少要走近一個月,而走水路則能夠節省一半的時間。

  原本這一次出行,阮紅嬌要帶上綠兒的,奈何綠兒暈船懼水,一上船臉色驟變,不多時趴在船沿處吐得膽汁都嘔了出來。

  幸虧此時沒有走多遠,溫簡只好叫船夫開了回去,讓綠兒下船,又找人將她送了回去。只是如此,就只有他和阮紅嬌兩人上路了。

  「算了,反正見過我母親,我們也要成親了。」溫簡這樣安慰著,倒是弄得阮紅嬌更加羞澀了。

  船上的日子就和船下的波濤一樣,晃晃蕩蕩,慢慢悠悠,幹坐無趣,阮紅嬌便向他打聽起他母親的事情來了。

  溫簡想了一想,從頭說了起來。

  「我外祖當年是藥王谷的掌門,卻被自己的下屬下毒致死,我母親雖察覺了其中的蹊蹺,但因敵人勢力強大只得忍辱負重,假作愚昧無知,後來她遇上了我父親,在我父親的幫助下得以報仇雪恨,只可惜藥王谷經此變故,從此四分五裂,無力回天了,於是我父親就將她帶了出來……後來兩人成了親,再後來就有了我大哥……」

  談及父母當年往事,溫簡心中滿是遺憾與內疚,昔日相濡以沫的俠侶,今日已是相忘於江湖。

  母親始終不能原諒父親將二哥溫朔過繼給了大伯這件事,尤其是大哥病故後,母親基本上已經不和父親說話了,到了二哥戰死,自己入了六扇門,母親就出了家,她再也沒有見過他或者父親了。

  溫家的這些個事,阮紅嬌早已打聽清楚,溫母若不是那等行過江湖的硬氣女子,也不會將丈夫兒子說拋下就拋下,所以這次溫簡說要見他的母親,她心裡才會懷疑,溫母都不肯見他們父子了,這會兒帶她去又有什麼用呢,只是他之前不說,她也不好問,現在正好問了出來。

  「咦,這樣說來……即便我們去了慈淨庵也未必見得到伯母?」阮紅嬌輕聲問道。

  誰知溫簡只是苦苦一笑,道:「你以為我母親真的是因為氣我不聽她的話才出家的麼?」

  「嗯?」

  「我母親後來信佛極是虔誠,她不再見我和父親,是因為她在佛前許下誓言,若佛主保佑我與父親平安無事,願意終生侍奉佛主,我母親是在我入六扇門第一日時發下的誓言,也就是當日離開的溫府,現在我不回京城不進六扇門了,老老實實待在小鎮上做個小捕頭,她若知道了必是很高興,加上我帶著未婚妻來求見,多半心一軟就見了。」溫簡說著回頭看了阮紅嬌一眼,目光溫柔滿臉笑意。

  未婚妻這三個字,實在讓阮紅嬌不知作何感想,她低了低頭,引開了話題,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原來伯母所做一切出發點都是憂心伯父和你,在小鎮上當個捕頭,自然不比六扇門日日查要案那麼危險,只是我這陋顏殘軀,怕是會令她失望……」

  「怎麼會,我母親與別不同,昔日也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俠女,她若是見你,又知道我是因你之故而做出的改變,定是歡喜還來不及呢。」溫簡安慰道。

  阮紅嬌也隨之笑了笑。

  外面碧波蕩漾,兩人慢慢敘著閒話,船上的時光流逝緩慢卻有一種嫺靜從容的感覺,好似暫時那些憂慮和矛盾都可以稍稍放一下了,成日裡只需要面對彼此,跟彼此問候和說話,茫茫水面上,再無江湖紛爭,你我廝殺。

  而另一邊,許世卿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正準備離開太平鎮。

  就這樣狼狽收場,他心裡不是沒有怨氣,平心而論,雖然他有想靠溫家提攜之嫌,可自從認識了溫簡以來,所作所為無不是出於善意,結交所付也無不是真心實意,奈何仍是抵不過溫柔陷阱美人懷抱。

  縱然他心裡有氣也無力再圖了,他一邊走著一邊盤算著接下來去哪裡落腳,誰知還沒出縣城門就在大街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確切的說是兩個。

  郝大郎在街上看到了綠兒,喊住她與她相認,誰知綠兒一臉驚慌裝作不識,郝大郎是個直率人,當街就大聲喊了起來:「我說秦家娘子,我是郝大郎啊,與你做了幾年鄰居你怎麼就不認了呢?」

  那綠兒滿臉通紅,斥責道:「你個瘋漢,認錯人了,快走吧。」說著提著籃子就匆匆離開了,正撞上迎面站著的許世卿。

  許世卿古怪的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種抓到破綻的笑容,看得綠兒心驚肉跳,又不敢多說,推開他就急急忙忙就跑掉了。

  許世卿望著她逃走的背影,想著阮紅嬌以前的夫家,好像就是姓秦。

  他明白點兒了什麼,又轉過身去追上郝大郎,拉住他的衣袖不讓他走。

  郝大郎無端被綠兒罵瘋漢,正在窩火,被人拉住了衣袖回身一看,居然是許世卿,立馬就沒好言語了,道:「作甚麼!還不快放開!」

  許世卿腦袋一轉,嘴裡問道:「郝大郎,阮紅嬌剛剛為什麼罵你?」

  郝大郎嚷道:「誰知道她是瘋了還是怎麼了,我不過是好心跟她打個招呼,誰知道她怎麼活像見到鬼似的,這個女人腦殼壞掉了!」

  如此,許世卿暗暗一喜,心道終於明白怎麼回事了!

  這好比摸了一手好牌卻叫別人截了糊,誰知道再一看,對方詐糊,贏面還是他的一般!怎叫人不欣喜若狂!

  許世卿接著問道:「郝大郎,你不是幾天之前就走了嗎,怎麼還在這鎮子上逗留?」

  郝大郎是個實誠人,沒啥心眼,答道:「本是該早走了,誰知道那天在鎮上遇見個遠房親戚,耽擱了幾天,這就準備走呢。」

  「好,好,好。」許世卿說著,就放郝大郎離開了。

  反正郝大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橫豎知道他住哪裡,倒是不急著將他留住,首先要理出頭緒來,再不可向上次那樣莽撞行事了,許世卿想著,也不離開了,揣著包袱直接回了自己在鎮上的屋子。

  許世卿轉身離開之際,街另一邊牆後躲著的綠兒也探頭出來看,但見她滿臉焦急,望著離開的二人心知已是大事不好。

  話說許世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就把手中的包袱往地上一甩,逕自跑到廚房在水缸裡要了一瓢水往自己頭上一淋,再抹了把臉,果然冷靜了下來,然後他找來筆墨紙硯,將一張大紙攤開於堂屋裡的大桌上,揮筆在上面記下了阮紅嬌、綠兒、溫簡、郝大郎等人的名字。

  他對著這幾個名字發呆,思緒陷入忘我的境界。

  真正的阮紅嬌是綠兒,那麼假的阮紅嬌是誰?他想著,提筆在綠兒的名下寫了一個「真」字,在阮紅嬌的名下寫了一個「偽」字。

  她和溫簡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纏住他不放?他又在阮紅嬌和溫簡的名字中間連上了一筆。

  如果之前發生的種種都是她為了接近溫簡而故意設計的,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重要目的,能夠讓她不惜自斷一手?如果說斷手的目的是為了取得溫簡的信任,那麼這個犧牲未免太巨大了,可若說是因為和同夥發生分歧才遭到斬斷,這樣前後又產生了矛盾,不合情理。

  斷手,斷手……

  要是既不是為了洗清嫌疑也不是因為窩裡反呢,那還會有什麼原因造成她不得不設計這一齣呢?

  許世卿是思緒陷進了一個死胡同,關於斷手一事始終無法得到合理的推斷,正在焦慮迷茫之際,猛然想起,關於阮紅嬌的斷手,衙門裡的人在山上尋找,始終都沒有找到!他不禁生出了一個十分離奇的想法,會不會根本就沒有這個東西呢,會不會她本來就是個殘疾呢?

  之前天氣一直是冬日往春日走,那幾個月天氣寒冷,人身上都穿著大衣服大袖子,如果她有心將使個障眼法也不是不可行,尤其是那時候大家與她的關係還沒那麼親近,沒有注意到也是正常的!

  雖然這個想法匪夷所思,但他繼續鑽研了下去,雖說她的手是當著溫簡的面被人砍斷的,可畢竟兩人相距遙遠,加之溫簡受了風寒一直在高熱,若是她那時候動了手腳溫簡察覺不出也情有可原。

  想到這裡,他腦門上的冷汗不禁直往下掉,提筆又在阮紅嬌的名字旁寫了另三個字,馮大夫。

  他不知道馮大夫的真名只記得他姓,而且如果他沒弄錯,至始至終只有這一個人處理過阮紅嬌的傷口,而且又是個外地人,匆匆的來過便離開了太平鎮,現在連找都找不著了,要是說他和她是同夥,那麼……那麼……

  一切便都能解釋得通了!!!

  許世卿仿如無意中破解了巨大的陰謀,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盯著這張已經被自己畫得亂七八糟的紙,現在所有的人名都按照關係牽連了起來,所有的線索最後都彙聚到了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阮紅嬌。

  而阮紅嬌最後的連線卻在溫簡身上……

  宛若一道經歷了一場狂亂的風暴,現在撥開雲霧,線索清明,許世卿終於想明白了她是誰!

  當日溫候派他來到溫簡身邊的時候,他就對溫簡做過研究,瞭解了他的身世、喜好、性格、經歷。在溫簡幾乎可謂是一帆風順的仕途中,有著一件致命的轉折,就是他放跑了一名重要的犯人!

  那個犯人囚禁於一所隱秘的地牢中長達五年之久,她身上牽著著一件曾經轟動一時的大案,而在她逃脫的過程中,曾經一度被溫簡抓住,最後她在絕境中自斷一臂才得以逃生!

  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後來受人猜忌的原因:犯人為何寧可自斷一臂都不傷他!

  很多人懷疑他們之間有私情,而他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

  可是在許世卿看來,事情再明白不過,如果當初溫簡有心放那人走,就不會抓住她不放,令她不得不自斷一手來逃脫了。

  這個女子腦奸巨滑,可能利用了溫簡來施展逃脫計劃,所以溫簡才一度陷入低迷,卻始終不肯為自己開脫一句!

  這個幾乎葬送他全部前程的女子就是——

  許世卿的手因自己巨大的發現而顫抖,他一邊抖著一邊記下了這個犯人的名字,將之寫在阮紅嬌名字的旁邊。

  她、是、白、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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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1:17 AM

第四十七章

  阮紅嬌有一隻綠色的小鳥,因她不耐煩養,所以一直丟在綠兒的房裡叫她養活。

  這隻鳥模樣小巧,有鵝黃色的尖嘴,墨綠色的羽毛,偏偏一雙圓眼是血紅色,平日裡十分安靜,只在吃東西的時候才出來蹦幾下。

  綠兒見它無精打采,就想關上門窗讓它出來飛一飛,可是阮紅嬌卻阻止了她,阮紅嬌說,這種鳥你不要看它嬌小,卻是速度快若電,狡詐非常,最喜啄人眼獸眼,名曰綠鶬,就是老鷹都不敢惹它。

  這隻綠鶬自幼是人血餵養,終生只認一主,你若放它出來,它必將你的眼睛啄瞎,然後啄破窗戶飛出去,飛到那個人身邊去了。

  嚇得綠兒再不敢放它出來,但她又問,這鳥若是放出來,會飛到什麼人那裡去呢?

  阮紅嬌古怪的笑了笑,沒有回答,害的綠兒以為自己問錯了話。

  誰知過了一會兒,她自己說了:「綠兒,你記得,萬一我有什麼事,你就寫個小紙條,然後給籠子罩上一層黑布,把手放進去摸著黑將紙條綁在這鳥的腳上,然後才能將它對著窗戶放出去,不過你要記得,一定要是十萬火急,非常嚴重的大事,才可以這麼做。

  綠兒自在街上被郝大郎認出又被許世卿看見,就知道紙包不住火,必然將要出大事了,只是她不過一個尋常女子,遇到這等要緊的事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猛然想起以前那位娘子說過的話,於是匆匆跑回全味居,撕了一張字條寫了幾行小字說明現在的情況,然後用黑布罩在籠子上,在黑暗中綠鶬十分乖巧,待到她將紙條綁在綠鶬腳上後,才扯開黑布對著窗戶將它放了出去。

  綠鶬從窗戶飛出去,快得如一道綠色的影子,眨眼就不見。

  綠兒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念,雖然她並不知道綠鶬會飛向哪裡,但她只希望不論那人是誰,快些來救救那位娘子吧。

  衡陽二十里外有一座山,名曰歸鳳山,山上有一座尼姑庵,名曰慈淨庵。

  溫簡提著兩人的包袱,放慢腳步陪著阮紅嬌步步登階。做戲做全套,阮紅嬌也不時拿出帕子作勢擦擦額頭上的汗或者停下來歇兩步。

  邊走邊歇便歇的花了一個多時辰,兩人才到了一處青磚灰瓦的寺廟,寺廟建有三進三出的院落,又是依山勢而立,故而站在門外一目望去,亦能看到整個大致的佈局。

  此時正是廟裡僧尼打坐念經的時辰,因而寺內鐘鳴陣陣,驚起數隻飛鴉,伴著山中寥寥山霧,看著果然有些世外之境的模樣。

  山門自開,門前有兩位掃地的僧尼,其中一年長的僧尼抬頭見了他們,一手執帚,一手行了個佛禮,嘴裡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大約此人是認識溫簡的,並未多問什麼,只是眼睛在阮紅嬌身上多掃了一眼。

  「淨如師太,」溫簡上前去,也右手執了個佛禮,低頭道:「多時未見,身體可安好。」

  那僧尼大約三十來歲,生著一張寡淡的臉,面色淡淡的笑了笑,道:「多謝溫施主掛念,貧尼侍奉菩薩,自得菩薩庇護。」頓了頓,又道:「溫施主此來是探望淨安師姐的麼?」

  聽起來,這位「淨安師姐」大約就是溫簡的娘了。

  溫簡點了點頭而後身體一讓,示意阮紅嬌上前來,阮紅嬌便過來給淨如師太見個個俗禮,對她身後的小僧尼也見了禮。

  「這一次我帶著未婚妻前來,便是想要拜見……淨安師太。」溫簡說著,落音的四個字尤為輕,可憐當兒子的還得管娘稱為師太,聽得人不禁跟著心酸起來。

  淨如師太聽了他的話,又將阮紅嬌仔細打量,阮紅嬌只低著頭,雖然沒有看到對方的表情,大約也能猜到對方的心思,不過是看她年紀不小又穿著白底青花的素衣,還綰著髮髻,一看就是嫁過人的寡婦,換做任何人都會覺得她配不上他,這很正常。

  淨如師太並未多言,收回目光點了點頭,道:「兩位隨我先進來吧,至於見不見得到師姐,隨緣吧。」

  雖然每次溫簡來淨如師太都不肯見,可是這寺廟得了溫家很多佈施,溫家捐贈的錢糧衣物足夠養活著廟裡上下所有人還有餘,所以又怎麼會將溫簡拒之門外呢。

  以往溫簡來都是獨來獨往,當日來當日離開,今與別不同,溫簡大約想要帶著阮紅嬌在寺廟裡歇上一天兩日的,於是煩請淨如師太安排下了兩間客房。淨如師太自無不肯,一面布下客房一面派人稟告住持師太。

  過會兒主持師太便過來了,住持師太的年紀更長,手托佛珠,面目祥和,兩廂問候之後溫簡將阮紅嬌留在客房休息,請住持師太帶他去見淨安師太。住持師太面有難色的看了看他。

  「住持師太不必為難,我仍是在外候著,只是有些話請住持代為轉達。」溫簡說著,就把自己決意脫離六扇門,再不回京的事情說了,末了又道:「當日因我入了六扇門,違背了母命,才致使淨安師太落髮出家再不肯相見,雖然淨安師太如今侍奉菩薩,可即骨肉天倫,便是菩薩不會不允母子相見,況且這次我帶了未婚妻千里迢迢的趕過來,日後我倆定居太平鎮,與衡陽相隔千山萬水,如若淨安師太今日仍不肯見,怕是以後再要見也難了……鴉尚有反哺之情,羊也有跪乳之恩,畜生如此,何況我為人子的,還望住持體恤替我呈情。」

  溫簡說話的時候,阮紅嬌在一旁看著他,她見過抓捕盜賊時勇猛的他,也見過審訊犯人時咄咄逼人的他,還見過和同僚喝酒吃肉時爽快的溫他,卻獨獨沒有見過身為人子乞母求見時的他。

  此時他低垂著腦袋,聲音低沉、難掩憂愁,一掃平時的傲氣銳氣,不知為何緣故,他這一番話也讓從小失去生母養母的她有一種感同身受的難過。

  觸動阮紅嬌的時候,住持師太也被打動了,點頭肯允,答應帶溫簡去淨安師太的屋外候著,她進去勸一勸,試試看能不能讓這對母子相見。

  溫簡本是想要留下阮紅嬌,待到他與母親和好之後才引見,可這時候阮紅嬌站了出來,問:「我陪你去可好?」

  溫簡望了她一眼,道:「你確定?」

  姑且不論他母親肯不肯見他,即便肯見了,母子相見自有一番話要表,不一定能立時能馬上見她。再說了,溫簡若是想要母親接受一個二十多歲有殘疾的寡婦做自己的媳婦,他至少要先做一番呈情,說服了母親之後才好引見阮紅嬌,才不至於讓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在初見的時候產生隔閡。

  阮紅嬌都這個年紀了,又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知道溫簡怕母子相見的時候冷落到她,所以甜甜的笑起來,上前與他並排,道:「無妨的,我陪陪你。」

  溫簡見她執意若此,也只有回之一笑,帶著她一同去了。

  慈淨庵原本不過是一座只有幾間瓦房的小尼姑庵,自淨安師太在此出家,才在衡陽溫家的捐贈下修成了現在這種三進三出的格局,加上當日是住持師太親自剃度,收了淨安師太為入室弟子,故而其地位輩分超然,有自己的小院子以及佛堂。

  住持師太帶著溫簡及阮紅嬌到了小佛堂前,裡頭有喃喃的誦經聲和敲木魚的聲音傳出,想必便是淨安師太在吟誦經文。住持示意他們停下等候,然後自己進去了,不多時裡面就傳來說話的聲音,以他二人的功力,自是將裡面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盡是些住持師太勸慰的話,言明了溫簡如今脫離了六扇門,承諾再不回京受職,又帶著未婚妻千里迢迢的過來,要她放下心結,去見一見那孩子。

  淨安師太的吟經不停,木魚不止。

  住持又說,京城與衡陽快馬不過三、四日,可是衡陽到太平鎮卻是路途遙遠,今日孩子苦求上門若是不能一見,日後他成了家,有了他的孩子你的孫兒,牽牽掛掛的想見就更難了,難道你就真捨得?

  越說到後面,敲木魚的聲音漸漸亂了,可見淨安師太內心的掙扎。好半晌,木魚聲終於停了,只聽一個低婉的聲音,輕聲歎息,道:「師父你不必多說了,我既然已入了佛門,那些都跟我再無關係了。」

  住持道:「你我雖是避世修行之人,然畢竟自紅塵而出,這世上一花一草、一葉一根都有它的出處,也有它存世的道理,我們修行所謂不過參透佛法自然,行善積德,普濟眾生,若是只因『修行』二字而捨棄了人之本性,未免本末倒置了,我知道你當初是在菩薩跟前發了願的,故而害怕見了那孩子反倒對他不好,可菩薩慈悲,心懷眾生,又怎麼會叫人骨肉分離,令母為子啼,子以母悲……」

  外面等著的溫簡聽到了這裡,再也按捺不住,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大聲道:「母親,是兒子不孝!」

  害怕自己破了誓言令兒子遭到報應,才是淨安師太不肯見溫簡的原因,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兒奔生,母奔死,不論溫簡心中有多少愧疚多少遺憾,總不及甘願在這寂靜深山之中,日日為了丈夫孩子誦經祈福的淨安師太。

  「母親,兒子知錯!當初不該不聽母親的勸告,傷了您的心,您現在不肯見我,待到父親知我不肯回京,怕是也不會再認我,如今兒子已是一個辜負母恩又違抗父命的罪人!母親,兒子知錯了,兒子將於此長跪叩首,乞母一見……」說罷溫簡當真跪著磕頭,重重的磕在石板地上,發出陣陣悶聲。

  當初溫母愛惜孩子,令其不准入六扇門,不准子承父業,可是溫父卻是對他寄予希望,望他能夠繼承家業,入六扇門,官拜朝堂。

  溫父溫母隔閡越來越大的同時,夾在當中的溫簡才是最矛盾的,不是辜負了母親,就是違背了父親,難以雙全。

  迫不得已的話溫簡一句不說,將過錯全攬在身,然而明眼人又豈不知他當時的難處?裡頭的淨安師太聽到他的聲音,已經是揮淚如雨,不能自持。

  外面的阮紅嬌見他在磕頭,也就陪著跪了下來,只是她心思靈活,早看出來這一對母子其實互相惦念,於是想了想,突然就大聲叫了出來——

  「哎!五哥,你頭流血了呀——」

  她這一句話,真好戳中了淨安師太心裡最軟的地方,只當是自己的傻兒子真的磕破了頭,連忙起身從佛堂裡衝了出來。

  這下,時隔五六年,這對母子終於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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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1:26 AM

第四十八章

  門裡衝出一位緇衣女尼,大約四十多歲,合中身材,雖然已受剃度,頭上戴著青帽,但輪廓分明,五官仍是清麗,膚色白若凝脂,自有一股不俗的氣度,想必年輕時必然是十分出眾的,此女大約便是溫簡的母親淨安師太了。

  淨安師太踏出了門便愣住了,一來是曾下定了決心不再見兒子的,這會兒一時衝動就衝出來了,頗為懊惱;二來是時隔五年,兒子的模樣略有改變,比印象中的黑了又瘦了,這一身風塵僕僕,看得著實令她心疼;三來是剛剛明明聽到說他磕破了頭,這會兒見他額上泛青沾有塵土,卻不見血色,就知道是有人糊弄了自己。

  一時之間百感交集,淨安師太站在門下不知該是進是退,然好容易讓她出來,溫簡又怎麼會肯讓她掉頭走掉呢,於是從門外的石階之下,一路跪行,艱難的爬上階梯,跪倒了他母親的腳下,匍匐在地。

  淨安師太望著腳下的兒子,已是揮淚如雨,泣不成聲,她緩緩抽了幾口氣,抹了眼淚,就開始責備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這樣不愛惜自己,究竟是傷你還是在傷我。」

  原來為了以示虔誠,方才溫簡重重磕在地上的時候撤去了內力,額頭上雖不至於破皮流血,可是額上的淤青是跑不掉的,他仰頭看著自己的母親,來來回回也只有一句:「兒子知錯,望母親大人息怒。」

  這時住持師太從裡面也出來了,見這一母一子相見也替他們高興,便說道:「溫施主,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明明知道淨安師太不忍見你不愛惜自己,還跪在冰冷的地上做什麼,還不扶著淨安師太進去?有話也好在屋子裡說,站在外面像什麼樣子。」

  得了這句話,溫簡連忙望向淨安師太,見她猶豫再三最終點了頭,他才站了起來攙扶在她身邊,淨安師太正要轉身進去,溫簡突然想起還一直跪在石階下的阮紅嬌,垂首道了一句:「母親,石階下面的便是兒子的未婚妻……」

  雖說母子相見分外激動,可淨安師太早就看見了這個女子也猜到了她的身份了,只不過她方才將自己哄了出來,令她不快意,這才故意忽略了她,此時聽到兒子這樣說便淡淡道:「石階下的女子,貧尼與你非情非故,倒是不敢受此大禮,還請起身吧。」

  雖然語調平緩,可是話裡的意思未免疏遠,是了,那是人家的娘又不是她的娘,她再跪也好沒意思,阮紅嬌便只好起來,又再看了溫簡一眼,溫簡目含感激的對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介意,她也輕輕點頭表示她明白。

  兩個人的小舉動看在淨安師太的眼裡,淨安師太垂了垂眼,而後轉身進了屋子,溫簡便跟著進去了。

  阮紅嬌站在階下,住持師太走了過來對她安慰道:「淨安他們母子多年未見,難免有些體己話要說,你別介意,不如跟貧尼一起走走,貧尼將你送回去休息休息,有事再派個小僧尼支會你,就不要等他們娘倆了。」

  住持師太一番好心,阮紅嬌無不從命,跟著住持師太一起出去了。

  佛堂裡只餘下了母子二人,淨安師太坐在凳上,溫簡半跪在地,母親捧著兒子的臉,忍不住又是一陣啼哭。

  溫簡心裡難受又高興,對母親更是百般勸慰,不多時淨安師太將他拉到了旁邊的凳上坐著,就開始敘話起來。

  溫簡將這五年來的總總有條不紊的慢慢道來,淨安師太細細聽著,又問了好些人好些事,獨獨不問丈夫。她獨不問,正說明心裡仍是在意,只是拉不下臉來,於是溫簡就自發自動的將父親的情況說了起來,說這些年,其父溫正川留在西閔三地,統領抓捕刑獄台,因公緣故四處奔波,甚少回京,只在年前得見一面,身體尚好,只是兩鬢已經微微有些泛白云云。

  聽到這些淨安師太未免心裡有些發酸,知道那人還好就好,多的她也不想在聽,於是又問了一些瑣事,溫簡一一答了。

  分隔五六年,自有說不完的體己話,一晃眼的功夫,已經從日中到了日落,到了快用晚膳的時候了。

  淨安師太自然吩咐小僧尼將晚膳擺在房裡,她們母子倆好一道用膳,而溫簡想起了阮紅嬌,便對母親道:「母親,兒子帶來的那女子,母親……可還中意?」

  中意……怎麼可能會中意!誰家養出個武功出眾兼之玉樹臨風的兒子,願意配個失婚寡婦的?

  不要說玉樹臨風這個詞牙酸,在當娘的眼裡,什麼玉樹臨風芝蘭玉樹這種詞都是給自家兒子量身造的。

  雖然只是匆匆一眼,淨安師太未必發現阮紅嬌身有殘疾,可是寡婦之相是看在眼裡了的,這麼好的兒子不說配個公主郡主,不說配個大家閨秀,不說配個武林世家的小姐,可好歹配個身家清白的小碧玉呀?尤其是第一次見面第一句話,對方就騙了她,這叫淨安師太怎麼中意得起來。

  所謂自古婆婆看媳婦,就是一千一百個不滿意,儘管淨安師太已經出了家,仍是免不了俗。

  淨安師太沒有說話,溫簡也知道恐怕母親是看不上的,於是又道:「嬌娘雖然未必能入母親法眼,然而只有一件,她對兒子是極好的,性命攸關之時,想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兒子,為了兒子還斷送了一隻手。」

  聽到這裡淨安師太一驚,這人不止是寡婦,還有殘疾?

  溫簡便將當初劉白鳳為了脅迫自己私鬥而綁架了阮紅嬌,然後自己怎麼去救她,她怎麼不顧自己性命的叫自己離開,又怎麼斷送了一隻手的事細細的道來,當然言語都是維護她的,末了他又道:「……所以,母親,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兒子也喜歡她,雖然有些女子生在高門大戶,但她們願意嫁的是溫家這個門楣而不是兒子,兒子如今已經看淡了,一不求富貴,二不求名利,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棄罷了。」

  聽到他這樣說,淨安師太知道他是認定了,又因「白首不相棄」這幾個字想到自己和丈夫之間的種種,不免連連興歎起來,若是這女子真如兒子所說,將他看得比自己更重,大約不會如她這樣硬脾氣,夫妻相處多些容忍,不會到老教丈夫形單影隻吧。

  她心裡這才鬆動了一些,回首往事,思及自己出家了這幾年,未曾在兒子身邊盡到做母親的責任,這會兒他難得有了真心喜歡的,卻又跳出來挑三揀四,未免糊塗了。

  淨安師太是個清楚明白不過的人,加上江湖出身不拘小節,對阮紅嬌的身份雖有遺憾卻也不是完全不能接納,再者仔細一想就通了其中關鍵,她問兒子道:「你說你不回京城了,到底是不是為了她?」

  當初溫母嫁給溫父之時溫家還未發跡起來,但就因她出身江湖,後來溫家發跡了,在官場同僚的夫人之間免不了一些格格不入。如今連她都對阮紅嬌的身份不好接受,何況丈夫叔伯和嬸嬸妯娌這些人?所以思及此事,她不免懷疑兒子不肯回京的初衷,故而有此一問。

  「可說是也可說不是。」溫簡坦然道:「母親最知道孩子的脾性不過,若是覺得孩子能在官場上遊刃有餘,當初也就不會執意勸阻了,這幾年兒子也想明白了,富貴榮辱都是過眼雲煙,人這一世與其拘著性子艱難險阻的過著,不如對自己放鬆一點,至於壯大門楣,自然有比我更合適的人去肩負,兒子固然是這樣想的,可是若不是遇到了嬌娘,只怕也難以下定決心。」

  淨安師太成活的三個兒子裡面就屬溫簡性格最像她,外剛內柔,好俠衝動,這樣的性格實在不適合在官場上混,這也是她最不放心他的緣故之一,聽到這個女子對兒子好,又令他甘願徹底脫離官場,淨安師太心裡這才轉了幾分,最後不甘不願的道:「我看那女子也有幾分狡詐。」原來還是為剛剛一見面的事情計較著呢。

  溫簡聽了笑了起來,拉起了母親的手說:「可是她一片心全在我身上,兒子磕頭的時候,她是真的急了。」

  哎,當母親的還能求什麼的,縱然看未來兒媳千不好萬不好,唯有一樣是讓天下為母者最在意的,就是她是否真心實意對兒子好。如果是,那麼一切不足就都能掀過去了,淨安師太這樣想著,自己雖然今日見了兒子,但仍是出家人,日後還是要長伴青燈古佛的,所以只要他們好就行了。

  「算了,既然你心意已定,母親也不多說什麼了,橫豎到時候你們去得遠,我也眼不見心不煩。」淨安師太說著,喚了個小僧尼進來,請阮紅嬌一會兒過來用晚膳。

  見母親釋然了,溫簡打心底裡覺得高興,只是另有一事趁著阮紅嬌還沒來,需得向母親求一求,此事也是他來此的重要目的之一。

  「母親,兒子還有個不情之請。」溫簡望著淨安師太,神色蒙上了一層陰影。

  「還有什麼事?」淨安師太不解的問道。

  「母親,兒子聽聞昔日外祖仙逝之時,曾留下一味叫做『忘川』的藥,此藥被母親收了,如今可還在?」

  溫簡的外祖是藥王谷的掌門孫洵,孫洵因下屬叛變而死,他身故之後留下了一些極其珍貴的藥物被屬下掠走,後來又經溫正川追回,將其中大部分都還給了溫母。

  而忘川這一味藥是孫洵身故前不久才完成,能有抹殺人的一切記憶的功效,一共只得了兩枚,一枚試藥的時候給用了,一枚留在了溫母手中。溫簡之所以對這藥有所印象,是因為以前父母吵架的時候聽溫母賭氣說過,不定哪日就把忘川吃下,再不記得他們父子就好呢。

  當然是氣話而已,溫母說過就忘了,可是溫簡一直還記得。

  「你問這個做什麼?」淨安師太問。

  「……若是還在的話,希望母親能幫『忘川』給我。」溫簡回答。

  淨安師太認真的看了看溫簡,見他神色嚴肅甚至有些急切,心道只怕是有什麼事情被困住了,忘川一藥非毒非解,這種令人失憶的東西用途也不廣,兒子要它何用呢?

  看到母親用審視的目光看自己,溫簡明白若不能給一個合理的解釋,怕母親是不會答應的。

  對方是自己的生母,他這才敢袒露真言,他走到門口,站在門裡雙眼盯著緊閉的院門,任何人若是要進來,都必從那裡入才行。

  溫簡道:「母親,有一個人……跟我結下仇怨……可是我不想那人死……她也很可憐,我想若是她能放棄仇恨,可能於我與她……才是最好的。」

  「那人跟你有仇?你卻不想害她?」淨安師太聽到這裡就皺了眉頭,原來兒子來找自己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姓阮的寡婦,而是為了這個仇人?若是連仇人都不忍心下手,這孩子未免也太叫人擔心了。

  「她不應該受那些折磨……母親,有些事情請你告訴我,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告訴我了,當年嚴文淵那件案子,到底是不是另有內情?」溫簡轉過身來,因為背對著夕陽照射進來的光,淨安師太看到的兒子就像是被一團黑影籠罩了。

  對於溫簡,將他放逐道太平鎮的不是那道降職的聖旨,而是那一句飄蕩在風中凝固在他耳邊的話。

  ……你記住,有時候你最堅信的事情,才是最大的謊言……

  可是,那到底什麼是什麼樣的謊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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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1:45 AM

第四十九章

  太平鎮幾乎只有冬夏兩季,冬天走得晚,夏天來的遲,當太平鎮的人們剛剛換上夏裳的時候,江南這邊,夏季都已經快要過去了。

  七月流火,許世卿站在船頭,看到傍晚的天空被晚霞映照出一片紅光的時候,心中想的便是這四個字。

  一年當中最熱的時節臨界於頂點時候,往往人們不會想到,酷暑很快會消失,而凜冬將至。

  就像七月還這麼熱,九月卻是已經要披上了寒衣。

  變化,總是發生得那樣令人措手不及,許世卿乘波而來,嘴角泛出冰冷的笑意。當白晚用溫柔陷阱死死鎖住溫簡的時候,當她以為就這樣便可以讓自己狼狽下場的時候,恐怕沒有想到,她自己的冬天會隨著流火而至吧。

  許世卿的船比溫簡和白晚晚了兩日才上岸,一上岸便馬不停蹄的趕往鳳歸山,一來是為了在溫簡面前雪恥,教他明辨是非看清楚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二來也是擔心他糟了白晚的暗算,想要提醒他小心。

  他徹夜趕路,抵達山下的時候,天空漸白,山中彌漫著一股清新的草木花香,著實令他緊繃的神經舒緩了一點。

  山路崎嶇,他只有棄馬而行,將馬匹留在了山下的小店裡徒步上山。雖然舟車勞頓加上一夜無眠,他的身體已經很疲憊了,但他完全感覺不到,離慈淨庵越近他就越覺得亢奮越覺得期待。

  這種感覺好似高手遇強敵在大戰前一刻備戰一般,他腦海裡勾畫著自己挫敗妖女陰謀,而溫簡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那一幕。當然結果是喜聞樂見的,可是過程還是必須細細謀劃的。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如果還沒有太遲的話,溫簡這時候還不知道白晚的真面目的話,那就得先避開白晚,私下去把他找出來,說服他來誘擒白晚。

  可若是遲了,怕是白晚已經對他下手了,那情況就糟了……不過許世卿倒是覺得,白晚花了這麼多精力來對付溫簡,恐怕所圖甚大,非溫簡一人而已,要真是這樣,溫簡還有救,還有救……

  太陽漸漸升起,陽光驅散了山林間的薄霧,許世卿在山路岔口處遇到兩個背著柴火的樵夫,先是作了個揖,向他們打聽慈淨庵從那條路走,還有多遠。

  那兩個樵夫是本地人,鄉間口音加著一些土話,他聽了半天也不明白,不過順著人家指的方向也知道該走哪一條路了,於是道了謝正準備要走的時候,上面的林子裡突然走出來一個人。

  但見那人穿著白底青花的衣裳,綰著的髮髻用一根銀釵固著,她手上挽著一個大籃子,籃子裡放著一把短鋤和一些野山筍,她居高臨下的看著許世卿,頭一歪,臉一笑,笑吟吟陰森森的道:「咦,這不是許仵監麼?真巧啊。」

  許世卿聽了聲音,猛的一抬頭,見了那人心跳都幾乎停了,頓時生出一股命之苦,苦過黃連之歎。

  那人竟是阮紅嬌!

  原說是在庵裡住兩日,溫家母子一和解,兩廂不捨又打算多留兩日。阮紅嬌自然不會有異議,淨安師太對她尚可,而她又慣會做人,聽說淨安師太喜歡吃這林子裡的山筍,偏生昨夜山上又下了一陣小雨,於是今日起了個早,帶著短鋤提著籃子到林子裡面挖筍子來了。

  淨安師太這種連出家都有人伺候的人,未必會被這點小舉動打動,只不定心裡越發會嫌她心思狡詐,會收買人心了,不過阮紅嬌知道,溫簡對這一套很是受用的。

  沒想找到竹林裡一順尋下來,收穫頗豐,不止得了野山筍,還撈到一個遠道而來的小仵作,這話怎麼說來著?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或者是……早起的小仵作被她吃?

  阮紅嬌滿臉笑意,款款下來,走到了許世卿的面前,左右打量了他一番,柔聲道:「許仵監是來找我五哥的麼?」

  我五哥……

  我五哥……

  這個前綴真是……

  許世卿感覺就好比被一條蟒蛇纏住,蛇頭在他左右晃動打量,叫他實在不敢動彈,他定了定心神,微微一笑,鎮定道:「的確是巧了,沒想這裡能碰見……我本是打算回鄉,奈何鎮上又出了官司,犯人傷了人在逃,李縣官令溫捕頭銷假回去破案,正巧我順路就叫我過來送信。」

  許世卿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封信拿在手上遞給阮紅嬌過目,阮紅嬌笑容不變,眼皮一掃看了一眼信上的署名落款,果然是李縣官。

  許世卿這次是有備而來。

  「山路崎嶇難行,經昨夜下了點雨,更加濕滑無比,既然許仵監趕著回鄉,不如將信交給奴家,奴家保證定將此信送到五哥手中。」阮紅嬌輕言細語,慢斯斯的道:「這樣就不必耽誤許仵監回鄉了,你看呢?」

  這是不准二人相見的節奏啊,許世卿想著,這信的封皮上雖然是落得李縣官款,卻是他寫的,裡頭的內容也是他生淚泣下的揭露阮紅嬌就是白晚的推論,故而決計不能給她拿到!

  許世卿腦袋裡思考著對策,手慢慢的伸了過去將信遞給了阮紅嬌,而當阮紅來接的時候他又立馬縮了回來,將信揣進了懷裡,賠笑道:「哎,實不相瞞,徐某離鄉甚久,一直思鄉情切,這次家裡表哥來信,說是家鄉的衙門裡缺了一個仵作,於是我辭了這邊的差事打算回鄉謀個發展,想到這一走不知何日能見,我還是親自上山和溫捕頭道個別吧,也算全了這幾年的情意。」

  阮紅嬌聽著這話又看了許世卿一眼,點了點頭道:「許仵監所言情真意切,一別經年不知何日能見,自然很該跟朋友道個別,不然若是五哥日後知道我就讓許仵監這麼離開了,定是會怪我的,那麼……請跟奴家來吧,奴家給你帶路。」說罷她也不等許世卿應承,逕自轉身,提著裙角步上臺階。

  昨夜山上的確下了雨,在她提起裙角的時候許世卿瞥見她繡鞋鞋面上乾乾淨淨,低頭見自己一雙靴子上已是汙滿泥汙,心道,這是輕功麼輕功麼,她給我帶的是黃泉路麼黃泉路麼,我真的好想回家回家……

  許世卿回頭看了看,剛剛經過的兩名樵夫早已經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離去,他心裡暗暗盤算著,這時候他如果往山下跑,是一口氣跑到山下的幾率大,還是這會輕功的妖女追上他擰斷他脖子的幾率大?關鍵是他就算死在這荒郊野外也無人知啊。

  他使勁兒想,還是不能跑,這會兒好歹還沒露相,尚可賭一把,萬一我一跑她不就知道了我已經察覺到她的身份了麼?那才是死定了。

  他半天不動,阮紅嬌已經走了十來步了,這時候她回頭往下看了他一眼,眼神眯了眯,嘴角噙著冷笑問:「許仵監,你怎麼還不上來?」

  「來了,來了。」許世卿連忙追了上去,伸手去接阮紅嬌提著的籃子,道:「嬌娘你看你身上不方便,籃子這麼重還是我幫你提吧。」籃子裡的鋤頭是現成的兇器啊。

  阮紅嬌嬌媚的睇了他一眼,鬆了手把籃子讓給他,之後依然是她信步在前而他在後跟著,慢慢的相並肩的兩個人又拉開了五六步的距離。

  樹影森森,鴉鳴雀叫,山中不知時日,許世卿心懷忐忑的隨著阮紅嬌走,一直走了很久不見寺廟的蹤影,突然有些不安,心裡打了退堂鼓。

  「嬌娘啊,慈淨庵還有多遠啊,許某平日只知埋頭驗屍,總不曾出來練練腿腳,如今乏力得很,快走不動了,要不我把信給你我回去算了。」許世卿在後面喚著。

  在面前的阮紅嬌嘴角挑出一抹冷笑,目光裡盡是寒意,說出來的話卻是溫柔體貼:「許仵監不要著急嘛,出了這片林子馬上就到了,再說都上到這裡了再下去,豈不是更累麼,再忍忍吧,到了庵裡正好歇息呢。」

  說到這裡,有一陣寺廟鐘鳴的聲音在林間回蕩,因這是山裡處處回音,一處響起四處回蕩,竟然不辨方向,許世卿聽了鐘聲這才信了她的話,至少慈淨庵已經不遠了。

  他心裡這才安穩了一些,林子已經到了盡頭,他蹬上最後一步圓石步階,呈上眼前的卻是一座斷崖,遠處峰險林鬱,積雲不化,帶著濕氣的山風吹過來,令人不寒而慄。

  許世卿吞了吞口水,勉強笑道:「嬌娘……我們走錯路了,前面沒路,我們快回去吧。」

  說完他就轉身,極快的往山下而去,可是他剛剛一抬步,一股極大的吸力將他一吸,他就覺得身子一蕩,眼前一花,在看清楚的時候,他已經湊到了阮紅嬌面前,而阮紅嬌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生生的將他舉了起來。

  許世卿被擰住了脖子,脖子幾乎要斷,人也快窒息了,臉色由白變紅,由紅轉紫。

  阮紅嬌仰頭笑著,笑容還是那麼親切,親切得恐怖,她嬌聲道:「太客氣了。」

  「嗚……嗚……」許世卿掙扎著。

  「我是說你太客氣了,你那麼討厭我,為什麼對我這麼客氣?說話帶著一股小心翼翼的勁兒,你在怕什麼?」阮紅嬌笑問。

  「咳……嗚……」許世卿窒息喘咳,咳又咳不出來,只把雙眼上翻,眼看要死了。

  「如果你不那麼多事,就不會死了。」阮紅嬌收了笑容,目露凶光臉上浮現出殺意。

  她之所以一直沒有處置他,是因為他和溫簡的關係親近又跟她不對付,若是他死了怕是會令溫簡起疑,可是現在他明明是被溫簡趕走了卻突然追到了這裡,怕是發現了什麼呢。

  「我不想殺你的,可你讓我沒得選了。」阮紅嬌一臉遺憾道。

  正待她要用力,許世卿也到了生死一瞬的關鍵,突然許世卿抄起一支短鋤朝著阮紅嬌砍了過去。

  他一直幫阮紅嬌提著籃子,籃子裡放著短鋤,這會兒關鍵時刻不知道怎麼突然想起來了,一手從籃子裡抄起鋤頭就砍了下去。

  阮紅嬌只有一隻手,防禦或者殺人都只有一隻手,但見這一鋤下來,她改擰為扔,生生將許世卿提起來扔了出去。

  脖子上一鬆,空氣灌了進來,許世卿一邊咳嗽著,一邊在半空飛著,眨眼就掉下了……山崖?!

  可不是麼,他倆本來就在山崖上面,阮紅嬌這一扔,直接將他扔下去了。

  阮紅嬌自己也有些錯愕,她最後看到的就是許世卿瞪圓了眼睛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就這麼掉下去了。

  額……阮紅嬌無奈的拂了拂額前的秀髮,將之攬到耳後,然後款款走了過去準備跟著往下跳。落崖這種事情她有經驗,不跳下去補兩刀怎麼能放心?

  便在她要躍下去的時候,林子裡面傳來了呼喊她的聲音,原來是她一早出去太久,兩個女尼奉淨安師太的命令來尋她了。

  事有輕重緩急,她不理她們,可是作勢要下去的時候,一個女尼已經看到了她,大叫道:「阮施主,小心——」

  阮紅嬌背對著她們雙眼往上一翻,露出個煩躁的表情,她握了握拳,隨後轉過身,轉身一霎,襯著青黛遠峰,積壓層雲,露出燦爛的一笑,道:「不礙事,我只是失了竹籃,四處在尋罷了。」

  說罷上前和兩個小尼姑說了幾句話,便將二人引走了。

  此處的斷崖,倒是沒有阮紅嬌當日掉下去的斷崖險峻,斷面成坡狀,有些個突起的巨石,故而許世卿滾落下來的時候瀉了衝力,然後他又險險的在半腰處抓住了一塊岩石,縱然是受了些許割傷,大腿處可能骨折了,然而性命還在,神智也清醒。

  他抓著岩石,既上不去又鬆不得手,還得擔憂那妖女追下來補刀,真是一個苦字不知從何道起。

  過了半晌,他實在沒法子了,張嘴呼救:「救命——」

  「救救我——」

  「有沒有人啊——」

  可憐拼了全身之力喊出來的話,好比那小貓兒嘶叫一樣虛弱無力,很快消失在了群山之間,真是令人傷心。可是這林中少無人煙,又在斷崖之下,即便他嗓門大如吼,除了將他扔下懸崖的兇手,還有誰會下來?

  所以他的命運,就只剩下被補刀或者被補刀了嗎?

  許世卿絕望了。

  就在他絕望的時候,他朦朧的雙眼裡似乎看到一個青色的身影從斷崖上躍了下來,憑著輕功在幾處岩石上稍作停留,最終像天外飛仙一樣落在了他的眼前。

  許世卿以為自己看錯了,長久被命運的玩弄讓他已經不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好運了。

  下崖而來,居然不是阮紅嬌,看上去……這個人怎麼這麼像溫簡?!!

  青衣皂鞋,面容冷峻,那深鎖眉頭的欣長男子不是溫簡還能是誰?

  只見溫簡落在他面前,蹲下來切的問:「世卿,你還好麼?」

  聽到這聲音,許世卿快哭了,道:「要不換你試試,看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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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1:58 AM

第五十章

  溫簡是眼看著白晚被尼姑帶走才下來的,他抓住了許世卿的肩膀將他提了起來,許世卿拖著傷腿爬到了岩石之上翻身坐了下來,靠著山壁喘著粗氣:「讓我歇會……差點沒命……」

  溫簡看他淒慘的樣子歎了口氣,過去坐在他的旁邊,道:「我說世卿,你怎麼會在這裡?若非我在這附近,恐怕你跌下去粉身碎骨了。」

  那許世卿聞言,苦巴巴的道:「為什麼在這裡?我說我是來救你的你信不信?」

  溫簡沒說什麼,只是目光往他身上一掃,再往自己身上一掃,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許世卿當然明白現在是他救了自己,但他救了自己也等於自救,他喘了喘氣,情緒激動的道:「這一次你必須得信我!我是來給你報信的,阮紅嬌有問題,剛剛就是她將我拋下了山崖……我總不會自己跳下山崖冒著生命危險來冤枉她吧!你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

  「她是白晚。」溫簡打斷激動的他,然後低沉的道:「你別說了……我都知道。」

  「……」許世卿傻了:「……你……你竟然知道!」

  溫簡緩緩的點了點頭,望著他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趕你走?我知道她是誰,但我不想你繼續查下去,她雖不至於濫殺無辜,但若有人威脅到她就保不濟了。」他說著從腰間摸出一個小木盒,打開以後取出一枚丹藥遞給許世卿。

  許世卿消化著這個消息,同時接過溫簡遞過來的藥丸,驚奇道:「這麼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對了,這是什麼藥丸?」

  溫簡白了他一眼,道:「我外祖是聖手藥王,我母親當年在江湖上被譽為妙手醫仙,這藥是從我母親那裡拿的,我看你受了傷才給你用,你若是不要還給我罷。」說完當真伸手去拿回藥丸。

  許世卿連忙把藥丸吞了,道:「那定是保命的仙丹,我這一身傷都是受累於你,莫說一顆療傷藥,便是一百顆我也受得起。」

  溫簡聽了這話又暗暗歎氣,湊過去打量了一下他斷掉的腿骨,道:「雖然非我所願,但你弄成這樣我也的確有責任……你這樣子沒法上去了,歇會兒我背你上去,你何苦來哉,若是聽我的離開了不就沒這事了麼?」

  說到這裡許世卿還有氣呢,道:「我哪裡知道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竟然連我也不說,若非是擔心你被那妖女害了,我又何必趕來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跟你報信。」

  他這樣說溫簡也不好再數落他,就問他是怎麼察覺阮紅嬌的身份的,於是許世卿就把那日在街上撞見郝大郎指認綠兒的事情說了,然後再把自己的推論說了。

  大約是心裡的大石頭落下了,他本就日夜奔波又險象環生,作為一個弱質仵作實在是身體負荷太過了,靠在山壁上只覺得渾身鬆懈下來就不想動了,他抬了抬下巴,問溫簡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一個仵作都能想到的事情,我作為一個捕頭若是察覺不出,未免也太沒用了。」溫簡苦笑著道:「我本來覺得她只是性子有些像那個人,所謂當局者迷,所以後來有些事的確也就沒往那方面去琢磨,可是自她陷害你之後我就覺得不對了,你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不然也不會在她家周圍監視那麼久,直到相信掌握了證據才舉報她。」

  這話說到許世卿心裡去了,心道他果然是明眼人。

  這時候聽溫簡又道:「我相信了你所說的是她設計了你,所以我私下調查了起來……你說的對,黑風寨被屠的案子一直沒有告破,殺害劉白鳳的凶徒也依然在逃,這些事彎彎繞繞,若換成了旁人還真難猜出來,可是如果是她,她畢竟少了一隻手……這事就不難猜了。」

  手這個破綻實在是太明顯了,白晚雖然計謀出眾,可是有些事即便沒有確鑿的證據,人心裡卻是清楚的,就像溫簡沒有辦法證明她是她,但心裡清楚她就是她一樣。

  「我看你一門心思想要拆穿她,死活勸不動你,為了保護你免遭她的毒手,所以只好趕你走了。」

  原來他還是好心,許世卿聽到這裡不但沒有感激,反而還氣惱了起來,簡直氣都憋到腦門上去了,他撫著額頭,很有些受傷的道:「我這人難道你還不清楚,即便我是溫候派來的人,可我何曾害過你?你卻說出那等傷人的話,你若是對我說實話,難不成我還會不幫你不成?」

  誰想聽了他的話,溫簡側過頭來露出一個古怪的神色,然後道:「我知道你會幫我,可是我除了想要保你不受她的毒手之外,另外也有一些事情讓我十分顧慮。」

  「什麼?」許世卿不明白他的意思。

  溫簡坐在他的身邊,目光望向遠方,眼神略有迷惑的道:「此處清淨寥無人煙,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那些平日裡我不敢說給人知道的話,也不怕說給你知道了,對了……你知道白晚犯得是什麼罪麼?」

  「?」

  「算了,你身體也快熬不住了,我一口氣說給你聽吧。」

  這事情很有一些複雜,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但若一定要說,那麼首先就必須說到白晚落案的罪名上面。

  白晚犯得是殺人越貨、威逼官員之罪,她本是黑道中人,手上又豈會沒有人命官司?只不過那些同為黑道的亡命之徒本過得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死則死了,不會驚動官府,可是還有一些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佬以及魚肉鄉民的官員,他們的官司還是會在六扇門落下一本帳的。

  白晚犯了法,因此給了六扇門逮捕她的機會,可是她犯的那些案子雖然看著兇險,追查下去一樁一件無不是懲惡揚善的義舉,也就是說六扇門因為追查她的案子,反倒揪出了一系作惡的惡徒以及貪污受賄草菅人命的官員。

  因而她的審判實際上還有轉圜的餘地,這個轉圜只在死刑不死刑上轉圜罷了,所謂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可是無論怎麼判都不至於要關進只關押重罪死刑犯的臨安地牢裡。

  而她之所以會落到那個地步,就是因為涉及到當年參與了「嚴文淵通敵賣國案」的在逃案犯白墨。

  「當時我是她的審訊官,我花了三年時間來查她的案子,越查下去越發現她並非喪盡天良的惡徒,我雖然有心幫她脫罪,可是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供出白墨,而溫候卻是鐵了心的要我撬開她的嘴,溫候那麼急切,讓我忍不住懷疑起來,不過一個在逃的江湖人,為何要對他如此看重?」溫簡說到這裡頓了頓,他眼前彷彿浮現起那幾年發生的事,他已經很久不曾去回憶這些了。

  「溫候是我的伯父,我當時只是懷疑這個案子是不是另有內情,卻是決計不會想到他是否有何私心的,再後來那些事你也聽說過了,白晚利用我對他的同情心逃走了。」

  「恐怕不止是同情吧,咳咳。」許世卿忍不住的嘀咕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山崖下的風有些大,他感到有點冷,於是下意識的縮成一團,溫簡抬頭見他面色發紅,眼神迷離,他的目光一黯,扭開了頭去。

  許世卿抖了抖,道:「我有想過,你大約對她有些心思,不然你當初也不會對阮紅嬌那麼好……對了……對了,你對阮紅嬌態度的轉變……就是從她設計了『斷手』這一齣開始的……你那時候應該還沒……沒對她起疑心。」

  許世卿有段時間是覺得特別奇怪,為什麼溫簡在阮紅嬌好生生的時候不喜歡她,偏偏殘廢了就喜歡了,原來根子在此。想必當初白晚寧可自斷其腕也不肯傷他,令他印象十分深刻或者為之感動了吧。

  溫簡搖頭歎息,自嘲一笑,笑容苦得可以擰出汁兒來:「我花了三年時間來接近她,三年時間來破譯她,我常常把自己當做是她來想她經歷過的那些事,就像是花太濃,酒太醇,賞花品酒的人一不小心就……」

  「陷進去了……」許世卿替他回答,說著還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慰。

  這種感情不是很難理解,一個男人花全部心思來一點一點滲透揣測一個女人的思想,想她的喜怒哀樂,想她為什麼歡笑為什麼悲傷,到最後誰也分不清楚,是他控制了她,還是她反制了他,總之只有用陷進去了來形容。

  關於這一段溫簡不願說得更詳細了,他歎了一口氣,接著道:「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她逃走之後,我懊悔非常,下定決心要捉拿她歸案,在追蹤無果之後,我又重新回頭去查了嚴文淵那件案子,想要從其他方向來找到線索,於是我在刑部調了卷宗,又私下走訪了幾位當時的證人,沒想到這一查,竟然查到了一些前後不通的事情。」

  看到溫簡說得如此艱難,許世卿更加感到奇怪,哆嗦著嘴問:「什麼事?」

  「是案子……有些奇怪……我總覺得這樣大的一個案子,應該沒有這麼簡單才是……而最離奇的是,指證嚴文淵的那些證人在隨後一兩年中接二連三的發生意外死去,我去找他們的親眷和驗屍的仵作,居然……在我找了他們之後,他們都……」溫簡說到這裡,扭過頭來莫名的看著許世卿,道:「他們都死了。」

  一個是在外面被突然發瘋的馬踩踏而死,一個是溺死在澡桶裡,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睡了一覺就再也醒不來了。

  「我能感覺到有人知道我在查這個案子,他們不想讓我查下去,可是會是誰呢?我只在刑部裡調過卷宗……再後來,我來太平鎮的調令就下來了。」

  說到這裡,連許世卿都覺得,這個調令下來的也太是時候了,總有些說不清的意味。

  這時候聽溫簡又道:「說來,嚴文淵的案子當初是我伯父破的,整個朝堂因這個案子掀起了腥風血雨,無數的人受到了誅連……我真的不敢想,如果萬一這個案子有問題那麼……」

  嚴文淵的落馬正是溫家的發家,如果這個案子另有內情,那麼溫家將至於何種境界!所以當時即便是調令不下來,溫簡也未必敢查下去了。便如一扇緊閉的大門在他面前,可他不敢打開它,他害怕一旦打開了,將會發生一些無法挽回的事。一時之間,他不敢再想白墨到底做了什麼,白晚又做了什麼,他只想逃走。

  許世卿只知道白晚是個重罪逃犯,卻沒想到事情可以追究到這個地步,他完全被溫簡所說的吸引進去了,腦中不斷的揣測著他描敘的這些事。

  按照溫簡所說,他重查嚴文淵的案子只可能刑部的知道,因為他調了當年此案的卷宗,所以不想讓他查下去的極有可能是刑部裡的人,那人對溫簡去找的證人接連下了毒手,若非是調令下來了,恐怕溫簡也難逃一劫……或者,調令根本就是為了阻止他調查下去而頒發的?

  難道是溫候?溫候執掌刑部,任何人有什麼舉動都難逃法眼,而且溫家本就是嚴文淵一案得益方,若是不想後輩查下去也情有可原,尤其是那一紙調令頗有些微妙處,既能阻止溫簡查下去,又能保全他的性命。

  許世卿因為想這些聞所未聞的事情太過投入,所以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漸漸的變得越來越虛弱。

  溫簡知道,許世卿的時間不多了,他的眼裡滿是歉意。

  「我知道你是一個好朋友,雖然你有些做法我不認同,但我知道你是出於善意,我趕走你,就是不希望你捲入這一系複雜的事件中,以白晚的性格來說,她雖然不會濫殺無辜,可是也絕對不會放過威脅到她的人,我想要保護你……可是,如果她說的是對的,這場戰爭真是我們溫家先挑起來的,如果真是我們溫家欠了她,那麼……」溫簡迷茫的看著許世卿,道:「她就是無辜的,我就不能……不能再那樣對她了。」

  許世卿聽到這裡,想到他之前說的種種,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驚訝的道:「你,你也想保護她?」許世卿被自己這個想法驚到了。

  溫簡是個正直的人,一個從小被培養成嫉惡如仇捕快的人,如果白晚只是一個一般罪犯也就罷了,可她要是一個被冤枉的罪犯(嚴文淵被冤枉,牽扯進去的白墨自然也是被冤枉的,那麼受到誅連的白晚就是無辜的!),尤其是溫簡對她已經產生了特殊的感情,那麼趕走他的舉動,也有極可能是想保護白晚!

  「是的,只要你不查下去,那麼你能夠平安無事,她也不會有危險。」溫簡終於承認了。

  聽到這話的許世卿突然渾身發寒,他一直以為溫簡被蒙在鼓裡,可是他什麼卻都清楚,如果他真的把白晚看得這麼重要,為了她不惜與自己的家族作對,那麼他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

  許世卿越想越恐懼,猛然想起今天他實在跟自己這個外人說得太多了,這樣一想,終於發現從剛才開始,自己的身體就一直在發虛,本以為是受傷的原因,這會兒想來……

  許世卿猛然住溫簡的衣襟,厲聲質問:「你……我……剛剛到底給我吃了什麼!」

  溫簡張了張嘴,想說但是又難以說出口,過了半晌才道:「是『忘川』,天上地下唯一的一顆,我本是為她準備的,吃了這顆忘川前程往事都會忘記,你的時間不多了,很快你會陷入昏迷,然後失去所有記憶,包括我現在對你說的話。」

  難怪溫簡敢對他說這麼多內幕,許世卿激動的撲過去掐溫簡的脖子,恨聲道:「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許世卿雖然激動,但他虛弱得幾乎已經失去了所有力氣,他拼命掐住溫簡的脖子更像是掛在溫簡身上,毫無殺傷力。

  溫簡推開他,小心的扶著氣喘吁吁的他靠著山壁坐好,道:「我本不想這樣對你,這藥我是給白晚準備的,她受了太多苦,積攢了太多怨氣,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而回來,她說了太多謊言以至於我完全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她,所以我只有用這個辦法……讓她失憶成為真的阮紅嬌,然後我娶她,守著她,你以為我不肯回京是自毀前程卻不知道這件事意義重大,溫家若是欠了她的,我來還,我只有一輩子,不論還不還的盡,我都只有這一輩子。」

  如果那些他不敢查下去的事情,真的給她造成了莫大的傷害,那麼溫簡不確定她是為了自己才回來,還是為了向他的家族復仇才回來。這對於從小被教育要正直要嫉惡如仇要維護「神捕世家」名譽的溫簡來說,的確是莫大的諷刺,可是想到他那些自幼關愛他的親人,他又怎忍將他們置於大廈傾倒,家破人亡生離死別的危險中呢?

  「那你就去哄她吃啊,為什麼要害我。」許世卿恨不能哭了起來,他是個仵作而且還是這一行裡最優秀的,他寧可丟掉性命都不願意失去這身本事。

  「因為你來了。」看到許世卿這副模樣,溫簡的眼睛也紅了,他道:「因為你識破了她。自我知道了她的身份我也夜不能寐,可我不敢說,不敢認她,因為只要這件事走漏一點風聲,她就會萬劫不復,你不知道她吃過的苦,你沒見過她那種模樣,她不能再過那樣的日子,她會活不下去的。」

  「你可知道,如果我失去記憶,我也會活不下去的,你殺了我吧!」許世卿果真哭了起來,對著他嘶吼。

  「我不能殺你,我會找最好的師父來教你驗屍,你底子好,用不著幾年就能恢復你的本事,我會竭盡能力幫你在京城刑獄司謀求職位,助你完成心願……我不敢說彌補你什麼,但這是我僅能夠做到的了。」

  「放……屁。」許世卿哭罵道。

  「對不起。」溫簡慚愧的低下了頭。

  藥效漸漸發作,許世卿身上忽冷忽熱,腦袋也開始發糊,他心裡十分惱怒可是又無可奈何,抬眼看了溫簡一眼,突然大笑了起來,大抵是嘲笑眼前的人多麼愚蠢。

  他哭一陣笑一陣,像是瘋了一般,他最後虛弱的道:「可笑最後我沒有死在白晚手上,卻被你出賣了……溫五啊溫五,你也許以為你重情重義……卻不知自己有多麼愚蠢,嚴文淵一案受益的是你們溫家,受害的是他們姓白的……你們早已成了仇敵,今日你放過她,他日未必她會放過你……現在忘川被我吃了,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辦法能讓她放下仇恨……除非她跟你一樣是個癡情種子……可是,你們是不可能的……溫候絕不會允許這種事……」

  「世上安得雙全法……可笑人間盡癡人……」許世卿說完這句話後便昏死了過去,忘川的藥效終於發作了。

  世上安得雙全法,可笑人間盡癡人。

  溫簡心中默念這這句話,目光從許世卿身上移到的遠處的天和雲。風吹動他的衣擺,令他的長髮在風中掙扎,他在憂思重重和茫然無措中漸漸失去了眼中的焦距,那是一副從來不曾被人在他身上看見的樣子。

  他不再是那個人們眼中可靠穩重,彷彿能在一切危急關頭鼎立天地的男人,而是一個不知所措又步步都錯的男人。

  他不敢想像自己的親人在當年的案子裡扮演了什麼角色,同樣也不敢想像白晚回來背後是不是另有目的。旁人遇事在千萬個選擇裡至少有一個是正確的,而他面前的道路不論怎麼選擇,都是錯的。

  放任白晚傷害自己的親人?放任自己的親人繼續殘害白晚?或者背叛將自己視為朋友的許世卿?

  溫簡低頭看著山崖下綠綠蔥蔥的一片景色,恨不能跳下去一了百了,可他畢竟是個男人,是男人不管多麼苦……他看了一眼身邊昏迷的許世卿,長長了抽了一口氣,收斂起了脆弱無助的心情,臉上漸漸失去表情,目光開始恢復沉著堅定。

  ……是男人不管內心多苦,至少都應該去承擔或者承受那些,就算自己無力承受的未來。

  山崖陡峭,岩石錯疊。

  風往上吹。

  那夾著風中的話語傳進了山崖上那人的耳裡。

  白晚落了一滴淚,而腮邊那滴淚又很快被風帶走。

  她半路折回,已站在山崖邊上不知許久,下面的對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她會聽,會想,甚至會想像如果許世卿沒有出現,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真的吃下了忘川,忘記了一切,那麼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是否「遺忘」了真的能夠獲得解脫?

  這樣的想像只會讓掙扎的人更加痛苦,因為彷彿是老天註定了一樣,戰爭始終不會提前結束。

  白晚緊緊抿著嘴唇向退了幾步,在下面的人上來之前轉身走進身後的樹林裡,最終消失了蹤跡。

  山崖上,冷風吹,樹影動,就如她從沒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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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2:08 PM

第五十一章

  阮紅嬌失蹤了,或者這個時候應該稱她為白晚了。

  她是溫簡將許世卿帶回慈靜庵的那天早上不告而別的,奇怪的是她不見了,身為她未婚夫的溫簡卻沒有太過擔憂,有人問起來也只是歎了又歎,再往下追問,便丟下一句,若她想回便會回的,不必太過擔心。

  若說他不著急,偏偏看著那麼失魂落魄,若說他著急,為什麼又不出去找她,也不讓別人去找,要知道一個女人家在野外是很不安全的。

  旁的人想著小倆口是不是吵架了,或者是因為淨安師太不喜歡那女子,故而那女子才一時想不開就走了。

  他這時候反倒對許世卿的傷病更加關心,因他母親淨安師太就是一位神醫,故而也沒有另外請大夫,直接就把許世卿送到了淨安師太跟前。

  許世卿身上的外傷倒還好,最嚴重的不過是大腿腿骨裂了,好好養著沒什麼大礙,可是他昏迷不醒高燒不退,這一看一把脈淨安師太便知道其中有古怪,於是撇開旁人師太拉住了溫簡,關切的問道:「你那顆『忘川』呢?」

  溫簡低頭不語,淨安師太心道果然如此,就道:「這麼說來你說的這個仇人,便是他?」

  溫簡還是不語。

  淨安師太哼了一聲,似笑非笑的道:「你倒是好,放仇家一條生路也就罷了,居然還把人給我拎到這裡來了,還要我治他身上的傷,反倒是你那個喜歡得不得了的女子,人都不見了也不見你有多著急,這事要是傳到江湖上去,怕是人人都巴不得跟你做仇家,不願跟你結親家了呢。」

  溫簡何嘗不知道這說不通,所以索性什麼都不說。

  淨安師太惱他不言不語,有心事心裡揣著像個悶聲葫蘆似的,活脫脫跟他爹一個樣,就將藥瓶子往桌上一放,翻了白眼兒就走了。

  溫簡把桌上的藥瓶子拿起來,又看了看還在昏迷的許世卿,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按說「忘川」是給白晚準備的,雖然對不起她,可溫簡是個左右為難的夾心人兒,只能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盡全力保住所有人,當然指的是活人,那些已經死去的已經是他能力範圍之外了。

  他能做的也就這些了,可是現在許世卿橫插一筆亂了他的計劃,他不能殺他,又不能放任他給白晚造成威脅,所以只有將「忘川」給他服下了。

  這下被逼成了走一步看一步的局面了,真真步步維艱,可是許世卿說的話也沒錯,這顆「忘川」就這麼廢了,那白晚怎麼辦,即便他願意一輩子做一把鎖鎖住她,那也要看她是不是真的心甘情願肯被鎖才行。

  而白晚的失蹤,恰恰就是一個不好的暗示,溫簡推斷,她無故失蹤,怕就是跟他帶許世卿回來有關,也許……她怕自己暴露了,就這樣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再也不回來?白晚當真有這樣的想法。

  那日在山崖上聽到溫簡和許世卿的一番話,她才知道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其實早已被溫簡看穿。

  溫簡打算做的事,若她還是十六七歲那會兒,就會想著他為了維護家族的利益,想要將她弄得失憶,實在是可惡。

  可是她現在盡嘗人間冷暖,於是漸漸也能體會得到他那種糾結複雜的心情,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為違背了自己的立場。因為她自己是個堅持立場而又對他瞭解至深的人,所以更加體會到其中的艱難。

  這時候,她才在心裡默默的正視了一件事,溫簡,她真的不忍心害他,可是溫家,真的不共戴天。

  白晚從山上跑下來,一直走一直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知走了多久,等她恍恍惚惚察覺天已經黑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來到了那日來的渡口。

  水邊停著幾艘漁船,船艙裡有光亮透出,大約是船家正和家人一起在晚飯,時不時的聽到裡面傳來歡聲笑語。

  白晚站在水邊望著漁船上亮堂窗影,她想,終年跑船打漁能賺得幾個錢?連個茅屋都沒有,成日吃住在水上連身都轉不開……可是為什麼他們居然顯得那麼開心,縱然自己一身武藝,要金有金要銀得銀,便是上天入地也難不住她,可是為什麼自己會覺得這麼孤單,好像除了仇恨之外,再無一物了。

  自然又想到了溫簡,想到溫簡,這一回再也維持不了像平日那樣無動於衷,只覺胸口悶心裡疼,彷彿害了病一般,不由皺眉抬手捂著發疼的心口,蹲下來縮成一團。

  疼,不同於離開佛什峰的那一次那樣撕心裂肺,而是另一種隱隱的、緩緩的,猶如小刀剜心般的疼,紅肉一顫一顫之際,叫人窒息,想要嘔吐,恨不能昏厥,幾乎要哭,可偏偏外表看著好好的,穩穩地,無法表達。

  白晚唇角微微抽動,癟了癟嘴,她的眼睛很乾沒有眼淚,所以唯有自己將自己縮得更緊,好像唯有這樣做才能不那麼孤單,不那麼無助。

  碧波起,浪花輕拍岸,水聲陣陣中,陰息風一騎而來,他找到白晚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她這副樣子,蹲在岸邊縮成一個一團,就像是黑夜裡冷風中一頭瑟瑟發抖的野獸。

  白晚聽到馬蹄聲,她並沒有回頭,她幾乎把自己當做了一棵樹一塊石頭,歷經寒暑風霜,依舊能夠無動於衷。直到陰息風下了馬,沖著她喊了一聲:「小白……」

  白晚彷彿沒有聽見,完全喪失了作為一個武林高手的警覺,直到陰息風走到她跟前又多喊了幾聲,她這才遲鈍的感到有人在叫自己,恍恍惚惚的緩緩抬起了頭,迷茫的雙眼中,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自己身邊。

  「小白,你在這裡做什麼?」陰息風奇怪的問。

  「嗯……我……」白晚呆呆的應著,待看清楚了來人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撥開被風吹亂的頭髮,左顧右盼的看了看,然後極力想要做出一副正常的樣子,道:「我……只不過……好像是睡著了。」頓了頓,她仰著頭眯著眼問:「你怎麼來了?怎麼找到我的?」

  陰息風是從京城快馬加鞭不眠不休的趕來的,綠兒放出的綠鶬飛回了他的身邊,至於他是怎麼找到她的,以他的人脈和手段,想要找到她又有何難?

  他看到白晚這副樣子頗有些驚訝,大概是平日看她耀武揚威慣了,沒想到她也有這種看起來很脆弱的時候。以他對白晚的瞭解,必然發生了什麼事她才會這樣,他這樣想著,丟開手裡的韁繩,坐到她身邊與她並肩挨著道:「我自然是來找你的,你叫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王太尉家的大小子……我已經叫人送到君魔寨去了。」

  河風吹著,水聲一波一波蕩漾,或許是此情此景令人尤懼孤獨,故而白晚沒有回避陰息風的靠近,她只手搭在自己膝蓋上,側著頭看了看陰息風。

  雖然這時候天已經黑了,但以她和陰息風的目力,黑夜中視物自不在話下,尤其今晚夜色濃月色好,因而在月光下,她看到陰息風白衣白髮,面色白的如死人一般,心道他就這樣在外行走,也不怕找人耳目?

  卻不知陰息風連夜趕路,急得連易容的時間都沒有,馬匹在驛站裡換了三匹,方才能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就趕到了這裡,直到看到她平安的霎那,方才真正的鬆弛了下來。

  「為什麼你不親自去送?」白晚問道。

  「你且安心,我差了親信去送,必然不會放跑他。」陰息風又豈會不知道,她從來不會在意自己,只會在意叫自己去做的事情會不會做好。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道:「我聽說你暴露了身份,所以才過來看看你有沒事。」

  「哦。」白晚淡淡的應了一聲,把腦袋回過去,盯著水面嘟囔:「你消息倒是真靈通。」

  「姓溫的那人呢?」陰息風問。

  「在鳳歸山。」

  「他在鳳歸山,你為什麼在這裡?」

  「發生了一些事,然後……我離開了。」白晚不願細說。

  「聽起來不妙啊。」陰息風想了想,道:「既然你已經失敗了,便跟我回君魔寨吧,先躲過這陣風聲再說。」

  失敗了麼?白晚深深的吸了口氣又歎了出來。雖然她的身份暴露了,可是溫簡為了保護自己肯把許世卿弄得失憶,這不是失敗的意思,事實上她離想要的結果更進了一步。可發現溫簡對自己有多在乎並沒有讓她更好受,想著自己已經做了和打算要做的事,她就倍感自己下作。

  白晚鎖緊了眉頭,越來越討厭自己,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定下這樣一個計劃,為什麼一定要利用溫簡,難道就真的沒有別的出路了嗎?

  看到白晚半天不說話,陰息風問她:「你在想什麼?」

  「我想……當時我為什麼要接近溫簡。」白晚望著水面道,眼神迷茫的道:「我好像迷失了。」

  「當然是為了報仇。」陰息風暗暗揣測著白晚的心思,她開始心亂了?

  「我是不是只有這樣一種報仇的方式?」

  「當然不是,你可以跟我一起潛入京城殺掉溫正陽。」陰息風說著,試探性的把手攬過去輕輕拍著白晚的肩膀,以作安慰道:「放心,就算這次你失敗了,等風聲過了我們也能回來這麼做,你早該聽我的,就不會弄出那麼多事了。」

  白晚卻笑了起來,笑得像哭一樣難看:「我查過,當年溫正陽、溫正川和溫正昊三兄弟同隸屬六扇門,嚴文淵的案子破案的是溫正陽,抓捕主犯共犯的是溫正川,溫正昊負責逼供……最後那張對白墨下達的最高級別通緝令上有他們三個的簽名……我們或許能夠殺掉溫正陽,可是其他人呢?就算他們都死光了,他們的勢力人脈都還在,姓溫的家裡總會有個出來住持大局的,他們始終還是兵,我們始終都是賊,就算我們死了,那也是遺臭萬年,他們則是雖死猶榮萬古流芳。」

  陰息風聽到她用「我們」相稱,便道:「我不求萬古流芳,也不在乎遺臭萬年,難道你在乎?」

  白晚則道:「我說的不是你,我說的是我和白墨。」

  這一句話,可真是膈應死人,連陰息風都不禁臉色一僵,然後又冷笑起來,道:「是的……當然是白墨,還會有誰?你這小半輩子可不都是為他活著的?真不知道誰是誰的劫數。」

  若不是因為白墨,白晚又豈會流落江湖?若不是因為他,白晚又豈會被六扇門抓住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若不是因為他,她又怎麼會非要扳倒溫家不可?

  說穿了,她在乎這個人更甚於自己,所作所為也不過是為了怕他被溫家人找到,只要溫家尚在一天,他就一天不得安全。

  洗刷二十年前的冤屈,不過為了那樣一個人能夠自在的走在陽光下罷了,可是她呢?付出的代價會不會已經超過了她能承受的極限?

  白晚又怎麼聽不出來陰息風話裡的諷刺,她頓了頓,道:「你不明白……少年時的荒唐都過去了……可不論如何,他是世上曾經對我最好的人,我的一切都是他給的,他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

  不曾經歷過她經歷過的,就不會明白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就像陰息風或許永遠不懂白墨對她的含義。人都說性格決定命運,可決定命運的正是環境,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她的命運早在親人遭到溫家迫害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呢?

  所以她才不要殺一兩個溫家人解恨,她要他們都垮掉,她要白墨安全,她要為生母和醜叔復仇,還要自己得到解脫,這才是她變成一個冷漠復仇者的全部動力,儘管她越來越迷茫。

  「可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太難了。」陰息風歎道:「縱然你我一身武學已到了極致,縱然我們可以一呼百應,一跺腳名震江湖,可是我們依舊只是草莽,我們沒有權勢。」他想起自己當年如何風光,後來又如何被官府圍剿不得不逃亡的事情。

  「自古以來民不與官鬥,是因為……鬥不過。」陰息風繼續道:「殺一個人何其簡單,想要撼動一個官宦世家又何其難?你不過是個女人,又是一個無權無勢無背景甚至身體殘缺的通緝犯,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認輸?你跟我回君魔寨,我讓你做大當家,我做二當家,我叫寨裡的兒郎給你晨昏三叩首,早晚兩柱香,喝酒吃肉醉生夢死豈不快意?閑了再入中原廝殺一回。」

  溫簡的事情已經讓白晚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她本已經萌生了退意,只是尚在權衡猶豫中,有些東西始終難以放手,聽了陰息風一席話,幾乎就已經堅持不住了。

  她望著陰息風,陰息風攬著她也望著她,他的懷抱就像她的一樣冰冷,在這涼風習習的夜裡,白晚突然不想推開他了。

  因為夜了,因為冷了,因為孤單無助了,因為害怕了,更因為思念了……

  她思念溫簡,這份思念足以讓她退縮。

  「我怕我會不甘心。」白晚哭喪著臉道。

  「你必須甘心。」陰息風伸手,將她被夜風吹亂的頭髮捋到她的耳後,道:「我從京城來,綠兒傳消息給我,姓許的仵作識破了你的身份……」

  「我知道,他現在已經不具備威脅了。」

  「你不知道!」陰息風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道:「我從京城來,我離開的時候溫候已經上書請求離京,理由是探望族裡病重的叔父,但他從家奴裡挑了三十名身手一流的高手帶著,他們不日抵達衡陽,這陣勢明顯不是為了探望病人做準備的……我想他恐怕已經得到風聲了,或許姓許的仵作之前給他傳了書信,總之這一次,有理由相信他是沖著你來的。」

  聽完這件事,白晚傻了,她愣了許久才伸手抓住陰息風的衣襟,呆呆的問:「真的?你為什麼不早說?」

  「這種事我又怎麼會騙你,你以為我為什麼緊趕慢趕來找你,這次我來是來帶你走的,別玩了,結束了。」陰息風抓住白晚那隻手,把它從自己衣襟上面扯下來,包裹進自己的手心。

  而白晚卻掙脫了他的手,突然捂著嘴巴笑了起來,就好像發什麼十分讓她樂不可支的事情,笑得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你看,我多傻呀,我竟然以為我還可以選擇……從來都不是我放不放過他,是他們從未打算放過我……」

  陰息風低頭看著白晚,看著她又哭又笑。

  每次當他想要更靠近她的時候,就會被她推開,也許這就是把一個小姑娘養成狼崽子的代價,但縱然如此,看到她難過他也會想要安慰她。

  陰息風動了動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可還沒等他來得及說,白晚猛然抬起頭來,目露凶光的望著他,她眼睫上的濕潤還未乾,可是短暫的迷失已經離她遠去。

  她說:「息風,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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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2:14 PM

第五十二章

  阮紅嬌失蹤了一天一夜,然後她回來了。

  她是在次日清晨回來的,溫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在許世卿的房裡守了一整夜,許世卿也是天亮之前才退得燒。

  雖然知道是藥效的原因,可是出於內疚,溫簡非要親自照顧許世卿,給他端茶倒水、餵粥餵藥、扶他如廁擦臉,更換冷毛巾退熱等等,許世卿整個人迷迷糊糊,癡癡呆呆,人說什麼他就做什麼,溫簡實在很擔心藥效太狠會影響他其他方面,憂心之下,昨晚就守著他房裡照料,只在凳子上小睡了半個時辰。

  天剛濛濛亮,溫簡尚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外面有人說了一句阮施主回來了,他醒了過來,遲疑了片刻,待到會意過來說的是白晚,立即起身奪門而出。

  阮紅嬌就在門外,她回到庵中聽說溫簡在此就過來了,只是在院中躊躇著,不敢進去,直到有小僧尼看到她問了一句,才驚來了溫簡。

  溫簡踏出房門,看到阮紅嬌就死死盯著,生怕她又不告而別,而阮紅嬌也看著他,熬夜之後的人尤其憔悴,白晚為了趕回來一路風塵,面色蒼白,唇無血色,一雙眼眸盡顯情怯。溫簡也是,他身上不但衣衫皺巴巴,且眼睛充血,連一向乾淨的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許鬍茬。

  不過才分別一天一夜,這兩人看上去倒像是各自經歷了一場苦劫一般。

  阮紅嬌見溫簡盯著自己,想像素日一樣扮出一個溫柔得體的笑容緩解氣氛,可是笑得始終艱難,唇角兩端勉強向上抖了抖,就算是笑了。她還不知如何先開口,溫簡就先說話了。

  「你迷路了?」溫簡道。

  他為什麼這樣說?若還是以前的阮紅嬌,心思多疑,怕是會以為他這話有諷刺問罪之意,可現在的她,心思不知怎麼轉了,便能從這一句簡單的話中,聽出一些對方小心翼翼想要給她找個臺階下的意思。

  她無故失蹤,的確需要給個說法,只是這個理由找得實在太牽強,但如果她這時候說一聲「是」,恐怕溫簡也不會追問,只當這事揭過去了。

  阮紅嬌覺得喉嚨有些哽咽,張了張嘴,道:「我……去了山下的鎮子,遇見了一位……同鄉,所以,所以……才耽擱了。」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沒有底氣,這實在不是她以往的風格。

  溫簡好似沒有在意到,連著點頭,道:「既然遇到同鄉也就難怪了……沒事了,沒事了,看你一臉疲憊怕是起早了吧,橫豎無事,你用過早膳後就去補個眠吧。」

  她看上去哪裡像是起早了,分明是一夜無眠,可他只會順著她的話去說,甚至都不會問一句或者責備一聲。

  「對了。」溫簡突然道:「昨天早上我出去散步的時候,發現了受傷昏迷的許世卿,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來鳳歸山,可能是在上山的時候沒留神失足跌下了山崖,我將他救了回來……可是我母親說,他大概撞到頭了,所以會……失憶。」

  「……」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溫簡又強調了一遍。

  「……」阮紅嬌不知該說什麼,她抬頭見溫簡看著自己,於是低頭道:「嗯……我知道了,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

  「無妨,你的心意是好的,只不過……男女有別,還是我來吧。」溫簡道。

  「……好。」阮紅嬌理解溫簡為什麼不想讓自己接近許世卿,她不怪他,也沒資格怪他。

  「那你現在……」

  「我,我先回房梳洗一下,你……也注意不要太過勞累。」阮紅嬌小聲道。

  溫簡應了,阮紅嬌這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又一步三回頭的離去了。

  回來總比不回來要好,溫簡收回目光,現在許世卿退燒了,她也回來了,倒是叫他鬆了一口氣,他剛剛那樣說,不過是想透露給白晚知道,許世卿失憶了對她再無威脅,叫她安心。

  身份對立,立場對立,一旦挑破了就覆水難收,那將會是怎樣艱難的局面啊,所以他不想讓她知道,他什麼都明白。

  有時候太過清醒,實在不是一件好事,若能就這樣糊裡糊塗的一輩子下去,或許會……更好。

  溫簡苦笑,實在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弄到這種地步。

  在為人處世的事情上,白晚其實更相信溫簡,因為他是一個可靠的人,就算是他的敵人,也願意相信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原則,但在另一些方面,她對陰息風也有別人無法替代的信任。

  陰息風如果說溫候已經知道了,白晚絕無僥倖的心理,可是她還是回來了,不可否認,不論兩個人再如何不合適,溫簡始終就像是一塊磁石一般,對她有著一股莫名的吸引力。

  白晚知道時間不多了,從她回來接近溫簡開始,每天都是帶著面具與人周旋,現在得知他早已經看透,反倒輕鬆了,就好像怕死的人終於接受了事實,開始坦然等死了一般。

  早膳過後,終於安下心來的溫簡又補眠了一個多時辰,起來的之後想起今早的事還怕只是個夢,於是找人又問了一遍,得知阮紅嬌還在庵裡,便鬆了一口氣。

  他的屋子離許世卿的屋子比較近,於是先去了許世卿那裡,卻不想見到十分少見的一幕。

  許世卿已經醒來,正靠在床頭,一位小僧尼端著湯藥湊在床前,由阮紅嬌一勺一勺的餵給他喝。一邊餵一邊還在哄著:「還一口了,就一口了,苦是苦點兒,但良藥苦口,一會兒我去拿酥糖你壓一壓味。」

  許世卿被苦味噁心得直皺眉頭,又被湊到嘴邊的湯藥勺逼得只能一口一口咽下去,他砸吧了幾下嘴,十分嫌惡的道:「這位姑娘,雖然我不記得你……但我是失憶而已,又不是變成白癡了,不必如哄小孩一樣哄我吧。」

  阮紅嬌還是認真的舀著湯藥,道:「我不是姑娘,我叫阮紅嬌,以前你都管我叫嬌娘的。」

  「嬌娘?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難道你是我的妻子?」許世卿睜大眼睛看著阮紅嬌,這口氣絕對不是調戲。

  「……你想多了。」阮紅嬌白了他一眼,將最後一口苦藥連著湯匙塞進他的嘴裡,然後把湯匙抽出來和空碗一起遞給小僧尼,再轉過頭道:「我是你好朋友溫簡的未婚妻。」

  「噢。」許世卿點點頭,他在想溫簡是誰,是不是那個在自己發燒時照顧他的男子,他點頭又搖頭的道:「那你既然是她的未婚妻,為什麼要餵我吃藥呢?朋友妻不可欺,你趕快離我遠一點。」說完還往床裡邊縮了一些。

  阮紅嬌看他這副避嫌的模樣失笑了起來,道:「你剛剛嫌藥苦要把它潑掉,若不是我搶過來餵你,你能喝下去麼?再者這裡是佛門清淨地,你又是個病人,我不餵你喝下去,難不成你要這位小師傅餵你不成。」拜託,若要尼姑庵裡面的女尼給他餵藥,那才更不像話吧。

  「……」許世卿怒了努嘴,道:「你可以叫那個溫什麼的來喂我啊,對了,說好的酥糖呢?」

  「他照顧了你一宿,現下休息去了,至於酥糖啊……我不過是這麼一說,這庵裡都是修行的人,平日裡過得清苦,哪裡有酥糖給你吃呢?」阮紅嬌笑道。

  「哎呀,你這女子可真狡猾啊。」許世卿發現自己被騙了,道:「你這麼狡猾,我一定要提醒我朋友小心點,可別叫你給騙了。」

  ……你已經提醒過了,而且提醒了不止一遍。阮紅嬌心想,這就是所謂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麼。

  裡面正鬧騰,溫簡發現自己站得夠久了,於是乾咳了兩聲,以示他的存在。

  「咳咳。」

  裡面不過三個人,阮紅嬌自然是早聽到有人走到門口了,小僧尼和許世卿聽到他的咳嗽聲才知道他來了,小僧尼拿著空了的湯藥碗沖他頷首,然後就出去了,而許世卿盯著他半晌,然後指著他對阮紅嬌說:「聽到了沒,他咳嗽了,趕緊去弄藥湯,灌他一海碗去,憑什麼只苦我一個啊。」

  沒想到失憶之後的許世卿如此胡攪蠻纏,不過他失憶之前也很難纏就是了,阮紅嬌起身看了溫簡一眼道,回過頭對他道:「他就是你的好朋友溫簡,你的命是他救起來的,你們哥倆平日感情就好,這會兒你若有什麼不解之處儘管問他。」說著又扭頭對溫簡道:「我先回房去了,這人就好生生的交給你了。」

  溫簡剛剛一看到阮紅嬌給許世卿餵藥的時候,還有些擔憂怕她想害他,站著聽了會兒,方才覺得不是,現在聽到她現在這樣說,不免聽者有心,於是略有歉意的道:「……辛苦你了,我過會來找你。」

  阮紅嬌只是笑了笑,沒說話,就與他交身而過出了房門。

  許世卿做的那些事實在太招人煩,可是站在他的立場上,那些事又都是應當應分合情合理的,阮紅嬌雖然不喜歡他,但也不至於恨他,加上眼下溫簡對他心懷愧疚,沖著溫簡的面子,她也只會對他好而不會對他差了。

  許世卿失憶了,自然有許多事想要問清楚,比如自己是什麼身份來歷,又是為什麼到這裡來的,以什麼為生,家中是否還有親人等等。溫簡都一一為他解惑,只是將他來此的目的隱了,說是之前兩人小有誤會,所以他來這裡找他多半是和解的。

  許世卿又問,既然我們是好朋友,那之前到底有什麼誤會?

  溫簡不如白晚那種將謊話說得比真話還真的人,於是半真半假的道:「是因為嬌娘,你嫌嬌娘的身份配不上我,但我又待她一片真心,故而我們爭辯了幾句……」

  許世卿心道,自己之前原來是這種管閒事的人麼?然後又問了溫簡和阮紅嬌二人的身份,待到聽到說溫簡是神捕世家的人(他不知道什麼是神捕世家,只覺得一聽就很威風)而阮紅嬌是個身體殘疾的寡婦,於是又心道,看來我失憶之前果然是個重情重義,一心為朋友的人啊。

  溫簡解釋完了之前的種種,又寬他的心,道是等他養好一點就帶他一起回太平鎮,在太平鎮住些日子,待到適應一些再做計較,如果說他仍對驗屍感興趣的話,他也可以為他尋一位好師傅教他。

  等到他倆說完話,已經到了申時,溫簡起身告退,從他房裡出來就去了阮紅嬌房裡。

  阮紅嬌見了他,第一句話就是說:「我想下山去買點酥糖,總不能一直叫許仵監說我騙他,你願意陪我下山走了一走麼?」

  頓了頓,大約是怕溫簡不同意,她又加了一句:「山上飲食清淡,山下鎮上的片兒湯麵倒是很有名,現在下山,等到了山下正好是飯點,不如我們嘗一嘗那裡的麵再回來,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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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2:20 PM

第五十三章

  女人的心思如水般細膩,就算是最聰明的男人都無法肯定自己能猜透所有女人的心思。何況溫簡是個傻瓜,所以更加不明白阮紅嬌為什麼看上去這麼開心,難道真的只是因為片湯麵好吃?

  溫簡想這幾天一直在山上吃素,怪寡味的,於是把自己碗裡的肉片挑進了阮紅嬌的碗裡,還要店裡的小二上了一份蔥油五花肉和白麵饃。

  而這個時候,阮紅嬌的心思其實一點都不在食物上面,可是她吃得看起來很香,一邊吃一邊沖著溫簡笑,熱湯的氣水熏紅了她的面頰和鼻尖,熏得眼睛水盈盈淚汪汪的,待她吃完了面還用勺子一口一口舀湯喝。

  「好吃?」溫簡輕聲問:「再來一份好不好?」

  「我肚子快撐破了。」阮紅嬌吃得差不多了,鬆開勺子抿嘴害羞一笑,紅紅的鼻尖微微動了動,難得的露出了羞澀的小女兒之態。

  溫簡心裡只覺得她可愛,眼睛只盯著她看,彷彿再看不到他物,也隨著她笑而笑,心中平靜舒緩了下來,掏出自己的帕子伸手要給她擦嘴。

  阮紅嬌被他這種自發的舉動驚訝了一下,溫簡見了她的表情才猛然覺得此舉孟浪過了,又兼之大庭廣眾之下,於是改把帕子遞給她,阮紅嬌慌忙的接了過來,一低頭胡亂在臉上擦著。

  溫簡略略覺得尷尬,裝作吃白麵饃作掩飾,嘴裡還道:「快點吃吧,不然天黑很了,店家鋪子就關門了,我們還要去買……買酥糖呢。」

  「……嗯。」阮紅嬌默了一下,攥著帕子順著應了一聲。

  溫簡這才發現,人家已經吃完了了,他這話說給誰聽?-_-|||

  正在這時,旁邊給客人倒水的小二正好聽見了,笑容可掬的轉過頭來,道:「客官您別擔心,我們鎮上逢初一、十五都開夜市,今日個正好月半,別的時候可不敢亂說,今日個您只管放心吃,不管採買什麼保准誤不了。」

  溫簡聞言點了點頭,店小二也拎著水壺上別處去了,一旁的阮紅嬌伸手擱在他的手腕上,隔著袖子輕輕推了推,挑著眉躍躍欲試的問:「我們能去逛逛麼?」

  看她很想去的樣子,溫簡故意道:「可是我們還要上山,太晚了說不定會遇到野獸。」

  「你不是有武功麼,若是遇到野獸,我負責害怕,你負責趕跑它,不就行了麼?」阮紅嬌說著又搖了搖他的手腕。

  咳咳,這算是撒嬌麼?溫簡心裡有一丟丟頗受用的感覺,可是又故意搖著頭歎氣:「這也罷,不過太晚回去,動靜太大會驚動廟裡修行的人,還是不妥不妥。」

  「你不是有武功的麼,到時候你從屋簷上飛身過去,給我開門,我們悄悄的溜進去。」阮紅嬌望著他,眨了眨眼。

  「武功是這麼用的麼……溫簡說到一半口氣一轉,笑著道:「那你可得輕手輕腳一點,我可不想明天被母親數落。」

  「那好,你快些吃吧。」阮紅嬌鬆開了他的腕子道。

  溫簡就著麵湯,把白麵饃掰開夾上五花肉放進嘴裡吃了起來。他是個男的,平常幹得又是辛苦的活兒,食量自然不小。

  阮紅嬌就坐在他身邊,也不著急催他,只是有時候眼神莫名有些深邃,好似要把這人看到心裡去一樣,可是等溫簡回望她的時候,她又只是抿著嘴笑,什麼都不說。

  待到吃完了,已到了月上柳梢頭的時候。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天月半,街道上的商鋪今日個都關門得晚,所謂夜市不過是一條街的東頭到西頭,街道兩邊依次擺滿了小攤,小攤的上面連著繩子,繩子下面掛著燈籠,燈影下人頭攢動,吆喝不斷,討價還價聲不停,看上去十分熱鬧。

  街上的年輕男女也不少,看到他們一對一對的出現,溫簡方才想起,自己好像從未像今天這樣和阮紅嬌一起在外面閒逛過,不覺回頭看了身邊的人一眼,她正跟在他的身邊,目光左顧右盼。

  大約是街上人真的很多的原因,有人從阮紅嬌面前穿過,令她不得不停了半步,停下來的時候右手突然向前一抓,隔著衣袖抓住了溫簡的手腕,似乎是為了怕人多而跟不上他。

  這是今天她第二次抓他的手腕了,不同在麵館的那一次,這一次她再沒鬆開手。

  「我們走吧。」阮紅嬌抓著著溫簡的手腕,故作若無其事的向前走。

  這下倒是溫簡驚訝了一下,只因在太平鎮的時候,她怕人說閒話,在外面總不肯跟他太親近,見她難得主動又這樣扭捏,溫簡心裡竟像情竇初開的少男那樣緊張和開心,於是走快了一步,左手用了一招「翻雲手」看似十分隨意,卻不容拒絕了扭轉了一把,直接牽住了阮紅嬌的手。

  阮紅嬌身有殘疾,因而一貫都是廣袖衣裳,她跟溫簡並排一起,在袖子遮掩之下的是兩隻交握在一起的雙手。

  阮紅嬌雖然已經不是少女,可她的感情之路一貫不順,逢場作戲自有逢場作戲的應對,可是她和溫簡之間,分明有些別的情愫已經醞釀了出來。儘管知道這種情況很快就會發生變故,可是越是這樣,私心地就越是想要留下一點兒值得回憶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她一定要溫簡陪她出來的原因。

  阮紅嬌今天與別不同,溫簡感覺得到,他為這種感覺歡欣鼓舞,他裝作若無其事,而實際上全部感知都在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結果因為他倆都太過緊張,握在一起的雙手也不知是誰的掌心在出汗,濕濕潤潤,黏黏糊糊,令人尷尬。

  不行,一定要找件事分散注意力!二人同時這樣想著,於是異口同聲道——

  「看那邊的木根雕——」

  「看那邊的扇墜——」

  兩個人不光是說,更是一邊說一邊朝兩邊的小攤而去,結果造成兩個人牽著手,卻一個往東一個向西,最後都被拉扯住了的奇怪局面。

  兩個人僵在那裡,本來不寬的路便被他們攔住了,後面的人抗議出聲,溫簡忙攬著阮紅嬌退避一邊,連連道歉,然後扭過臉來問:「你要買木根雕?」

  其實木根雕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大老遠來一次歸鳳山,總不至於背個碩大的雕塑回去吧?

  這時候他二人正避在木根雕攤旁邊,阮紅嬌眼睛往攤子上一掃,看到攤子上正好還有幾個雕花木簪就道:「我想看的是木簪……你要買扇墜?」

  阮紅嬌表情也有些訝異,因為買扇墜不稀奇,稀奇的是她知道溫簡一介武人,根本沒有扇子那種附庸風雅的東西。

  「我說的是……劍墜……」溫簡剛剛脫口而出的時候沒有仔細考慮過,這會兒結結巴巴的解釋道:「就是那種綁在劍鞘上的東西,你知道的……劍鞘光禿禿的……」

  「哦。」

  兩個人都沉默了,感覺好像更尷尬了。

  哎,阮紅嬌突然長長的歎了口氣,伸手在小貨攤上拈起一個雕刻成梅花梅骨的簪子,對溫簡道:「你送我這個好麼?」

  溫簡自然願意,只是嫌太素了一些,道:「我們往前面走走,買個玉的吧。」

  阮紅嬌卻搖了搖頭,道:「我嫌金的晃眼,銀的煞白,玉的易碎,我想要一物,既要不俗也要不容易碎的。」頓了頓才低頭婉轉道繼續道:「自己買才沒意思,當然要你送得好。」

  這話分明是要個定情信物的意思,難怪她這樣委婉,可是溫簡看了看那簪子,又實在覺得這物寒磣。

  這時候攤主湊上來了,招呼道:「二位客官,這簪子是老梨花木作的,別看比不得金啊玉,可看看這雕工也是本地出了名的匠人作得呢,若是還覺得次了點兒,我這裡還有上等沉香木雕的簪子。」攤主說著,找出來一個小匣子,打開一看裡面果然放著一根木簪。

  攤主拿起那簪子自賣自誇了起來:「客官且看看這手藝,簪頭上面雕成了一整支石榴花,送給心上人最好不過,而且這又是上等的沉香木,也十分拿得出手,另外這上等沉香珍貴不說,自古也有辟邪趨吉的作用,今天帶上它是極好的咧。」

  攤主嘴巴討巧,倒是真說動了溫簡,他拿起簪子細看,的確是沉香木不假,只是未必是最上等的,然而手工雕刻又的確十分精巧,石榴花寓意多子多福,倒是個好兆頭。

  他看向白晚,白晚笑著點了點頭,他便問了價錢自買去了。

  因溫簡不善於還價,攤主賣了個好價錢,於是一高興,從下面拿出一包元寶蠟燭往前一送,道:「客官,今日七月半,過了今天鬼門就關上了,家裡有先人的一定要燒點冥紙,我這裡也代賣一些祭祀用品,原本是想要送給你們一些,但送的不吉利,不如隨便給兩文錢,我權當是低價賣給你們啦,你們祭拜先人也方便。」

  攤主倒是好心,可是溫簡一聽這話,心下一沉,暗道不好。

  果然阮紅嬌臉色一變,眼睛垂了垂,冷笑了起來,低聲道:「原來今天是七月半,七月半鬼門關,難怪一路上看到許多賣元寶蠟燭的。」

  「正是正是呢,傳說七月為鬼月,月初鬼門打開會有鬼魂出來,到了七月半則是鬼門關上之日,所有出來放風的鬼魂都要歸為地府,所以這段時間要給故去的親人燒些冥紙,讓他們好在地府享用,也不拘在哪,只要在個避人處畫個圈,留個小缺口供他們出入,一邊燒一邊喊著他們的名字,他們就會來拿了。」

  好心的攤主不光把元寶蠟燭塞給他們,還跟他們把風俗傳說解釋得清清楚楚,而他說得越多,溫簡和白晚兩人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他倆剛剛的注意力都在別的事情上,不然一定會察覺到今天賣元寶蠟燭的貨攤比較多,小巷口那裡還有人在背著人群燒冥紙。

  溫簡只是懊惱,怎麼沒留神,偏偏是今天出來?!要知道七月半,鬼門關,這時候燒冥紙遙祭祖先是風俗不假,可是白晚的親人……那都是被溫家害的啊!

  原本他打算找阮紅嬌討個劍墜兒當定情信物,如今也不敢說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阮紅嬌從錢袋裡掏了兩文錢遞給攤主,自己將那一包祭祀用的元寶蠟燭提了起來,溫簡見狀,連忙接過,這時候阮紅嬌沖他笑了笑,可以看出笑得十分勉強。

  阮紅嬌道:「五哥,我想給我故去的家人燒點冥紙,聊表一下心意,可以嗎?」

  之前美好的氣氛,此時因為攤主的橫插一筆已經蕩然無存,既然阮紅嬌這樣說了,溫簡又怎麼會不答應,低著頭一言不發的跟在她身後。

  本來牽著手你儂我儂的兩個人,現在變成了一前一後的朝僻靜的地方而去。

  阮紅嬌再不似剛才那般含情脈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本想最後給大家留下一個回憶,日後大家分道揚鑣反目成仇的時候,總有一些不那麼虛偽的回憶作為念想,作為一個女人,會有這樣的想法不足為奇。

  可是當她剛剛沉浸其中,卻被這些元寶蠟燭拉回現實,她是江湖中人,對神鬼不驚不畏,對鬼門關這個風俗雖然知道卻沒有那麼重視,所以早拋諸腦後了,可是此時被人提醒了起來,簡直就像是冥冥中有什麼在提醒著她和溫家的血海深仇,不由也就讓她對放縱自己沉迷男女互慕之情的行為感到羞恥。

  兩個人一言不發的來到河邊,河水是從山上下來的,水流急而窄,水面上架著一座木板橋,橋邊一顆垂柳樹。

  此處人煙稀少,阮紅嬌蹲下撿了個石頭隨地畫了一個缺口圈,讓溫簡把元寶冥紙放進圈內,溫簡取了火摺子將蠟燭點燃遞給阮紅嬌,阮紅嬌舉著蠟燭去燒冥紙和紙元寶,可是奇怪的是今晚無風,不知為何她只要去點燃冥紙元寶,蠟燭就會自動熄滅,試了幾次依舊如此。

  溫簡這時候已經很不安了,他也勉強笑道:「恐怕是貨攤的攤主不地道,把些受了潮的東西賣給我們。」

  阮紅嬌冷著臉又試了幾次,仍然是燒不起來,她怔然了半天,抬起頭目色幽幽的看著溫簡。

  阮紅嬌就是白晚,白晚乃白墨與蘇素之女,蘇素為溫家率領六扇門所殺,醜叔為溫簡帶人伏殺。阮紅嬌這時候祭奠的親人,自然就是蘇素與醜叔,可是元寶蠟燭點不著,點不著!難道是他們泉下有知,也在不平憤怒?!

  阮紅嬌咬著嘴唇,她的目光讓溫簡心寒,溫簡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波動可是又無可奈何,於是躲避開她的目光,重新點燃蠟燭交給她之後,道:「你再試一試……我們忘記買酥糖了,我先去買。」說完逃也不急的離開了。

  說來也真是奇怪,他走了之後,冥紙和元寶立刻就能點燃了。

  阮紅嬌面無表情的看著火光,眼睛裡的淚水就那麼滴落了下來。

  這一邊阮紅嬌祭奠親人,而另一邊,滿心忐忑的溫簡跑了好幾家店鋪,終於找到了賣點心的鋪子,他包了酥糖和另外幾樣點心之後,提著麻繩困住的油紙包,朝木橋那邊慢慢走去。

  他不敢走太快了,他怕阮紅嬌那邊還沒弄妥當。

  他知道她現在很難受卻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她不難受,橫在他們之間的仇恨從來沒有改變過,不管怎麼想要去遺忘或者忽略,它們就像是叫囂的惡鬼一樣,總是纏繞著他們。

  他希望她能放棄仇恨,可是也明白對於被傷害的那一方來說,這四個輕描淡寫的字,要做到是多麼困難,尤其是任何人都可以勸她,唯獨他沒有資格。

  好似一個死結。

  為什麼會弄成這樣的局面?

  我該怎麼做?或者我能做什麼?

  滿心困惑的溫簡低著頭走路,一轉角就差點撞上一個人,待他抬起頭看清楚那個人的時候,他愣住了,就好像看到了最糟糕的事情正在自己眼前發生。

  「伯父……」溫簡愕然的道。

  他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溫氏一族的大家長,忠義侯溫正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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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2:29 PM

第五十四章

  如果問溫簡,這輩子最尊敬的人是誰,莫過於忠義侯溫正陽了。

  他和這個大伯的關係沒有溫朔與之的關係親近,但他從小就是聽大伯的豐功偉績長大的,比如大伯十二歲的時候被「碎屍大盜」童烈擄走,靠著頑強機智不但挺過去了三天,而且用當時是衡陽捕快的祖父溫明所教的暗語非留下線索,最後童烈落網,他功不可沒。

  因這一案子,後來祖父從衡陽調到了京城六扇門,也就造成了溫家日後發家的契機。

  十五歲的時候,他就已經能隨著祖父一同查案,十六歲的時獨立擒凶,十七歲的時候隻身離開京城去了徐州從一個小捕快做起,十九歲的時就已聲名鵲起,二十歲時連破了「徐州姦殺案」、「血手案」並和鄰地聯手破獲了「兩地一屍」案,名動一時。

  二十一歲直入京城六扇門,頂替了因公殉職的父親在六扇門中的職務,又花了五年時間當上了六扇門總捕。其間提攜了培養自己的兩個弟弟當左右手,如今才有了兄弟三人個個獨當一面,同時又相互照應的穩定局面。

  可以說溫家的江山就是這父子兩代人一點一點打出來。

  身為一個溫家人,若是細數這些過往,無不心潮澎湃,故而他們這些小一輩的子弟,個個都很崇拜這個溫家金字塔頂尖上的人物,而溫簡則除了崇拜之外,更多了一份感激。

  大伯因為沒有子嗣,所以對小一輩的子弟都特別照顧,用視如己出來說也不過分,當年曾發生過一事,在溫簡六歲的時候,經因仇家報復,趁他落單的時候對他下了十分厲害的毒,當時他的父親因公去了外地,母親用懸針法為他保命,可要救回他則需要上少林去求取洗髓經,便是他的大伯趕來,騎著大馬將他抱在懷裡不眠不休日夜兼程上了少林,在遭遇方丈閉關之際,不惜以王侯之尊跪下求見,這才驚動了方丈出面,施以援手救回了他。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後來一直不肯將二哥過繼給大伯的母親最終才同意了過繼一事。

  往事歷歷在目,如今溫簡長大了又經歷了這麼多事,突然見到溫候出現,可想而知心情是何等矛盾。

  溫候這次並非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帶了一個唇紅齒白,笑起來有酒窩的青年,那青年一見到溫簡,就笑著行了個拱手禮道:「五哥,久未見,別來無恙啊。」

  溫簡看他半天才想起他是溫保,溫保的爺爺和他的祖父是兄弟,他倆小時候在一起玩過,只是很長時間不見了,這會兒見到他跟著溫候,心裡有了數,於是點了點頭,然後上前對溫候行了禮,道:「參見溫候。」

  溫候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青灰色流雲錦袍,兩鬢半百,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冷峻中又有一絲絲疲憊,那種疲憊是過去不常有的,在他的印象中,溫候任何時候總是威風凜凜,宛若一尊守護神,只要有他任何邪魔都入侵不得。

  可是自從溫朔死後,衰老和疲倦就一絲一絲的爬上了這個守護神的臉上、身上、頭髮上。

  「現在不是在衙門也無外人,按自家人稱呼吧。」溫候歎著,抬手示意溫簡免禮。

  溫簡便站直了,他看著溫候頭髮和鬍鬚間的花白,心情十分複雜的道了一聲:「……大伯。」

  溫候也點了點頭,道:「溫保你記得吧,你們小時候常在一處玩,不過是後來你上京了這才見少了,去年二叔將他託付給我,他自己也很用功,如今在刑部裡掛了個名,現在二叔他老人家病了,我便帶這孩子回來探望,路過歸鳳山便想順道探望了一下你娘,沒想到能在這遇見你,你也是回來看你娘的麼?」

  以往溫二夫人不見丈夫,不見兒子,自然也不會見溫候等等一干姓溫的人,所以他們說的探望不同於平常的探望,而是帶著銀票去庵裡,找主持問一下她的情況,稟告一聲我來過了,然後把銀票留下人離開。

  溫二夫人儘管入了佛門,可是溫簡的爹也沒再娶,而溫候對於二弟夫妻倆鬧成這樣,也自感負有一定責任,故而人見不見是其次,主要是心意盡到。

  「是。」溫簡忙問:「二叔公病了?我還未得到消息,是什麼病?嚴重麼?」

  這時候溫保上前,滿臉擔憂的道:「我爺爺不過是肺上的老毛病,過年之後斷斷續續發了,現在愈加不好了,母親來信叫我回去看看,若不是很重了,斷不會叫我回去,還勞動了大伯父在朝裡告了假……」

  溫保的爺爺是個老煙杆,年紀大了肺一直不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沒什麼勞動不勞動的,大家都是親戚。」溫候說著,又問溫簡什麼時候來的,來了幾天,母親身體如何,可曾回老家看看。

  溫簡都一一小心應了,只是溫候說,因為明天要趕去衡陽,原想今晚上山去探望溫簡的母親,這會兒既然遇到了溫簡,那正好可以晚上一起上山去。

  這話合情合理,可卻把溫簡急壞了,他和阮紅嬌一起,若是讓溫候和她二人碰面,那如何使得。

  溫候見他面色遲疑,吞吞吐吐,他又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即察覺到了什麼,隨即微微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早就聽說你在太平鎮有一個意中人,只是身份上不大匹配,不過你年紀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這回既不是節又不是年,這時候休了假來看你的母親,怕是你是帶了那女子一同來的吧,看你面色這樣猶豫,那難道那女子也在附近?」說著,看了一眼溫簡手上提著的糕點。

  許世卿的事情既然溫簡已經清楚,溫候就不打算再藏著掖著了,索性挑破了出來,他既然追到了這裡,也就有了十足的把握,見溫簡竟然一時之間啞口無言,又道:「果真在附近?那樣更好,快引見給大伯,讓我看看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你魂牽夢繞。」說罷,含笑上前,一把抓住了溫簡的手腕。

  溫候握著溫簡的手腕,溫簡只覺得手腕被鉗住,掙脫不能,只好被帶著到隨他走,腦門上已經現出了細細的汗珠。

  怎麼會這麼巧的遇上了溫候?

  未免太巧,太巧藏奸!

  溫簡一手被拖著往前走,另一隻手上始終拎著糕點,他突然想到幾個問題,如果溫候不是偶然遇到他呢?如果溫候剛剛說了謊,他其實是特地來找他呢?有沒有一種可能溫候已經知道了阮紅嬌的身份?

  溫簡頓時臉色煞白,目光盯著手上的酥糖糕點,意識到既然許世卿勘破了阮紅嬌的身份,那麼也極有可能在來歸鳳山之前,就已經通了情報給溫候!

  枉費他自作聰明,害得許世卿記憶全失,實際上什麼都可能沒瞞住!

  溫簡幾乎邁不開步,全靠溫候拖著前行,阮紅嬌就在附近,而奇怪的是溫候就像是知道她在哪裡一般,一直往前尋到了木板橋處。

  木板橋,垂柳樹,阮紅嬌果然就在那裡等著溫簡,她背對著他們,腳下是只剩下星點火斑的一堆灰燼。

  溫簡看到她就停住了步伐,再不肯上前。

  這時候溫候和溫簡之間還未撕破臉,加之許世卿的密信當中一直說溫簡是被蒙蔽的,所以溫候雖然這時候已經不信任溫簡了,可是卻也不願意相信他會反過頭背叛門楣,幫助敵人害自己的親人。

  溫候想要知道溫簡究竟在哪一邊,就想要給一次機會他,便對他道:「那女子就是了吧。」

  「……」溫簡遲疑了半天,才認命的點了點頭。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你父親不在你身邊,我這個做大伯的給你相一相也不過分,你過去把人領過來吧,若是個妥當的,大伯不少一份厚重的見面禮給她的。」溫候淡淡的笑著,鬆開了擒住溫簡的手,示意他過去將會阮紅嬌帶過來。

  溫簡只好去了,其實他何嘗不知道溫候這是在試探自己,如果說他真的是沖阮紅嬌而來,那麼周圍必然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何用他過去將人帶過來?

  溫簡一步一步的走過去,步步維艱。

  溫候不是要他去帶人過來,而是要他證明自己的清白的,可是,可是……她怎麼辦?

  阮紅嬌聽到了腳步聲,她知道溫簡來了,也知道來的不止他一個,她已經聽不到周圍的有任何的夜鳥蟲鳴了,這很不尋常,該發生的果然已經發生了。

  不管她多想要留下一個回憶,這個回憶還是無法美好起來,就像他們之間,看似情愫若有若無,掀開來卻全都是傷疤。

  「嬌娘……」溫簡已經站到了阮紅嬌背後,緊張的喊著她的名字。

  阮紅嬌轉過身來看著他。

  「我大伯來了,你……」

  溫簡壓低聲音,神情焦急,最後的關頭他不願再考慮更多,他想叫她快逃,可是他的話沒說完,阮紅嬌救就已伸出右手,以二指封住了他的嘴唇,也封堵住了後面的幾個字。

  阮紅嬌哀婉的笑了笑,輕聲道:「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了。」她說著,目光透過他的肩膀,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兩個人。

  以他們的武功修為,他二人的對話必然盡聽耳中,她不想讓溫簡多說多錯,因為他想要說的,她都明白。

  他望著她,她也回望著他,四目交對的時候,兩個人深深的看著對方,有些語言無法表述的東西在目光中傳達,讓人揪心難過。

  最難過的是他們都清楚,溫簡不惜抹殺許世卿的記憶,來換取的片刻安寧已經結束了,從今以後,誰也無法再逃避。

  阮紅嬌目光若水,她含笑道:「你大伯來了,我……是很應該見一見的。」

  溫簡皺著眉,目光中透露著強烈的阻止,微不可覺的搖了搖頭。

  「怎麼好辜負……你走前面,我跟著你。」她說著推了溫簡,讓他轉過身。

  溫簡轉過身,心裡想著她這話,暗暗思量著,我走前,她走後?這……這樣真是極好的!是的,她素來聰慧過人,我走在前面,她若趁機挾持我為人質,說不定大伯投鼠忌器,就會會放她離開了!

  他這樣想著心裡生出一股希冀,巴不得阮紅嬌快點挾持自己,然後揚長而去。

  他倆一前一後的向溫候走過去,走了大約五六步之後,他心裡越來越著急阮紅嬌為何還不動手之際,只聽得身後一陣衣衫動,他心裡的石頭終於著了地,她果然動手了!

  可是他沒有回頭看,所以沒有看到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阮紅嬌不知哪裡變出一把短匕首向他刺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溫候從腰間解下一掛鐵索,如疾電一般朝著溫簡丟過去,嘴裡大喝:「閃開!」

  溫簡面對溫候,一看到溫候的鐵索向自己飛過來,即便他不提示也自當躲開,於是他一閃躲,那鐵索就正好越過他砸向阮紅嬌,一頭纏住了阮紅嬌的手臂,一頭擊在了她胸口上,打得她口吐鮮血。

  為了阻止阮紅嬌對溫簡下毒手,溫候這一擊可用了全力,阮紅嬌一邊吐血,一邊跪倒在地,而溫候飛身欺上,直接拿住了她的脖子,厲聲怒道:「妖女,找死!」

  阮紅嬌沒有說話,咬著嘴唇,扭過頭目色幽怨的看一邊的溫簡,溫簡這時候才看到她手裡的匕首,方才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

  她剛剛那一招不是想要挾持他,是想要殺了他?!

  溫簡望著阮紅嬌一臉不敢置信的搖頭,旁人或許認為他只是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而真相只有他知道,因為他瞭解她!

  白晚……以白晚的心機,到了這個地步,又怎麼會存心想要殺他?如果真的想要殺他,那麼過去的半年之中,有無數的機會可以下手。

  她知道她現在出手溫候必然會救他,所以她的目的不在於殺他,而在於讓別人相信,她和他之間只有欺騙和利用,她是在用她的方式保護他!

  阮紅嬌看到溫簡的眼神,那眼神清楚的表露著,他明白她的意思。

  阮紅嬌收回了目光,轉過來狠狠盯著溫候。

  溫候看著她桀驁不馴的模樣,冷笑著道:「臉果然不一樣了,好高明的易容術。」說著伸手在她額頭髮際處一摳,沒有摳出易容的假臉卻摳下了一小塊皮。阮紅嬌的額頭立即淌下鮮血。

  「無懈可擊,真是無懈可擊,難怪連簡兒都會上你的當,這易容術果真出神入化了,可是……」溫候贊著突然話音一轉,又道:「早聽說你的姘夫『萬血王』研究出一套與眾不同的易容術,想必你這功夫是他教你的吧,可惜你今天遇上了老夫,任你是牛鬼蛇神,老夫今天都要叫你露出真面目!」

  溫候這時候故意提起「姘夫」「陰息風」這幾個字,就是故意說給溫簡聽的,他說罷另一手罩在阮紅嬌的臉上,控著內力一吸一拔,阮紅嬌臉上的易容針全都從皮肉下破皮而出,帶著鮮血被拔了出來!

  阮紅嬌的臉跟著一變,露出了白晚的真面目!

  白晚臉上的易容針被粗暴的拔了出來,故而傷到了她臉上的部分穴道,此刻滿臉鮮血,看上去十分嚇人。而就在溫候打量她臉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白晚突然嘴巴一張,露出被她咬著的一小截細細的竹管,溫候見狀色變,立即將她丟了出去,與那根竹管中吹出的金焱針險險的擦臉而過!

  原來殺招在此!

  可惜溫候江湖經驗豐富,警醒機敏,以至於終是功敗垂成!

  「不要!」溫簡見白晚偷襲溫候,忍不住叫了出來,在看到溫候脫險之後,方才鬆了一口氣。

  溫候是他大伯,白晚為他所愛,現在這種情形最誅心的其實是他,可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由不得他了。

  白晚被甩了出去,空中施展了一招燕子三縱水,最後穩穩落在了木板橋上,只見她滿臉鮮血,手提溫候的奪命鐵鎖,站在橋上,宛若從地獄爬上來的女惡鬼,這女惡鬼惡聲惡氣的嘶吼:「溫正陽,遲早有一天,我會殺光你們溫家的人,一個也不放過!」

  她的話音還沒落,一直站在人後的溫保吹起了竹哨,溫簡聽到哨音之後面色大變,果然四面八方突然出現無數鐵箭射向白晚!

  白晚也知道時不待她,立即從橋上往下一跳鑽進水裡,可是河水不深,只是借著夜色不能辨別蹤跡,而那一支支的鐵箭卻還不放過她,紛紛射向水中!

  三十名溫候手下的黑衣客從暗中奔向水邊,似乎不將箭筒中的鐵箭射光誓不罷休,不一會就聽到其中有人大聲道:「射中了!射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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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2:34 PM

第五十五章

  聽到有人說射中了白晚,溫簡心裡一沉,箭一般的衝了過去,推開圍攏在岸邊的溫家家奴,探身去看水中。

  此時鐵箭仍然在不斷的射向水中,因為夜色的原因,水面上看不到什麼,但的確能夠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受傷了?溫簡意識到情況不妙,而更不妙的是,黑衣家奴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金絲網,向著水中一拋,勢要將白晚像魚一般從水中撈起。

  溫簡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打撈白晚,只覺得自己從腳底板到脊樑骨都是寒的,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說一句話,因為他怕自己意志力崩潰之後會忍不住懇求溫候放白晚一馬,而溫候是絕對不可能放過她的。

  他必須做點什麼,必須做點什麼!

  家奴一次次的打撈並沒有什麼收穫,白晚還是逃走了,溫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溫簡身邊,他看了一眼溫簡,儘量掩飾著目光中的同情和蔑視。

  作為溫家旁系的子侄輩,他的命沒有溫家這幾個堂兄的命好,如果是小溫侯溫朔或者的溫景當未來家主的繼承人,那的確是無可挑剔,可是溫簡在他看來卻是一個一再被女人蒙蔽欺騙的失敗者,讓他跟著這樣的失敗者是絕對不會心服的。

  在溫簡僵硬的站在那裡望著水面發呆的時候,溫保下意識的挺了挺胸,一隻手擱在腰間的佩刀刀柄上,扭身對溫候道朗聲:「大伯,那妖女受了傷,跑不了多遠!」

  溫候剛剛要派人去追擊,溫簡便如夢初醒一般把手上拎著的糕點丟到地上,雙手抱拳彎腰,極快的道:「大伯,侄兒有眼無珠,誤信奸人,請讓侄兒領人去捉拿她,將功贖罪!」

  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自家侄兒,溫候對溫簡還是有很深的感情,見他模樣誠懇,溫候暗歎了一聲,道:「你快去吧,務必要將人捉回來,若不能生擒就算是屍體也要給我帶回來!」

  溫簡領命,帶著黑衣家奴沿著水流追了過去。

  溫保見狀雖然心中不爽快,但也不敢多說,正要轉身同去,突然被溫候喊住。

  溫保疑惑的看向溫候,溫候卻一邊看著遠去的溫簡,一邊走近他,小聲道:「……阿保,你盯緊他。」

  溫保愣了片刻,才意識到這個他是指的溫簡,忙低頭應了,轉身追過去,轉身之際忍不住唇角上揚,背著溫候泛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看來,溫候已經不信任溫簡了。

  溫簡根本也不在乎溫候還信不信任自己,也壓根沒有想過自己日後前程如何,只想著盡一切能力拖延他們,不讓他們找到白晚。

  溫簡雖然不夠心狠,可是追蹤是一個好手,他一直沒有找到有水下上岸的痕跡,心裡十分焦慮,走過一處的時候見到水下冒了幾個泡,心裡估摸著白晚受了傷,遊到這裡怕是已經體力不支了,於是站在岸邊對率領的家奴道:「那人受了傷不可能遊這麼遠,但也要防備她昏過去了給水沖到前面去了,我們現在分頭去找,你們幾個繼續往前去追,你們幾個往兩邊分散去找,另外怕她狡猾,藏在水裡見我們前去了,就往回折回去,你們幾個再往後面去清一遍,快去吧!」

  溫候讓他帶隊,他的話自然無人反對,於是家奴們遲疑了一下,很快就按照他說的去做了。等到人都散光了,溫簡確定沒人看著了,溫簡才趕忙到水邊的一叢蘆葦叢裡,伸手一撈一抓,誰想果真拎出一個亂髮濕透的人來。

  白晚在水下憋了太久,這會兒一接觸空氣,就急忙貪婪的呼吸著,大口大口吸氣吐氣,此刻她面色蒼白如紙,胸前不住起伏,嘴唇不停打顫,赫然一隻鐵箭插在肩頭,她眼瞪著看向溫簡,頭髮上的水一縷一縷的往下流淌。

  溫簡看著這樣的她,既為她還活著感到高興,又為她生途渺茫而憂慮,她現在還不能上岸,上了岸會更快被抓,也不能折回去,後面的人在沿途找她,更不能再往前遊,她受了傷,能夠遊到這裡已經精疲力盡了,繼續下去恐怕只會沉下去或者被水流卷走。

  溫簡抓著白晚,托著她不讓她沉下去,讓她好休息一會兒。

  「你就不該回來……」溫簡抽了一口氣,看著白晚此刻生不如死的模樣眼睛都紅了,沙啞著嗓子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回來,自由……那是你拼命也想要的自由……」

  這是他從不曾親口問過的一個問題,為什麼她要回來,如果當初她逃出生天,找一個小地方隱姓埋名過一輩子,也好過於現在這樣淒慘,溫簡為她不值得。

  為了怕驚動旁人,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可是白晚的聲音比他更輕,她沒有解釋自己回來的原因,而是吐息一般的道:「那時候……我總覺得……我們會再見面的……你,你記得……黑山寨那一次麼……」

  白晚覺得很冷,很冷,一句話斷斷續續的從她幾乎沒有血色的嘴唇裡吐露出來。

  「我見到你……我很高興……我知道你要去剿匪,所以我才……我在那個屍體背後給你留了信……可是,可是我知道你不會高興見到我……我……我又把它們劃爛了……」

  白晚易容成阮紅嬌的時候,對溫簡百般示好,溫簡都不領情,後來她得知溫簡領命圍剿黑山寨,便大開殺戒,用黑山寨近百山賊的性命,給他送了一份禮。

  溫簡當時在山寨裡找到大當家劉白熊的屍體時,發現他背後隱隱有字,只是後來又被割爛了,當時大惑不解,這光景說起來,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固然不喜她滿手血腥,可是她的一片情意溫簡又如何能將責備的話說出口,他撈過白晚,與她額頭相抵,才發現她身上好冷,冷得像冰一樣,於是展開雙臂將她整個抱住,將她濕濡濡的上半身擁在了懷裡。

  「我沒有不高興。」溫簡抱著她說:「我知道你回來的時候,我,我很高興,我只是害怕,我怕這不是真的……」

  他口中的這,就是指他們之間那些若有若無難以分辨的感情,如果不是在兩年前在她逃亡的時候,她寧可斷腕都沒有傷害他,他也不敢相信這份禁斷的感情是真的。從來不是她欠了他,是他欠她的。

  「呵……五哥……我說過很多假話……最後連我自己都……都不知道哪是真,哪是假,但有一件事是真的。」白晚哆嗦著,伸手撫住溫簡的臉龐,她的臉和他的臉相互摩挲著,她顫抖著道:「如果還能選……我情願……我情願死在地牢裡,也,也不想遇見……你……」

  她的嘴唇吻上他的唇,纏綿悱惻的是叫人窒息的絕望,是炙熱火焰熄滅之前最後的激情,溫簡用盡一切溫柔去回吻著她。

  若一切能回顧,只願此生不要相見。那樣後面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白晚覺得自己這樣活著,並不比當初死在地牢要好過多少。

  但是,但是……

  她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溫保帶著人追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水岸邊一叢蘆葦旁,溫簡背對著所有人低垂著腦袋,不知在幹什麼。

  溫簡心中疑惑,走上前去一拍溫簡的肩膀,只見溫簡緩緩回過頭來,滿臉濕痕,而水中什麼都沒有。

  「五哥,你怎麼了?」溫保不解的問。

  溫簡搖了搖頭,只說了一句話:「……我沒事,我只是……洗了個臉。」

  是嗎?溫保眯著眼總覺得有古怪,這時候,前面突然穿來一陣喧嘩,有人歡呼著:「撈到了,撈到了,她困在網裡了!」

  溫簡面色突變,而溫簡來不及看他的反應便興奮的衝了過去,他輕功不錯,等他趕到的時候,大夥兒已經將金絲網拉了上來,赫然網中奄奄一息的女子就是剛剛對溫候囂張的大放厥詞的白晚。

  溫保一腳踩在她後背上,踩得她哇一口嘔出許多方才在掙扎時喝進去的河水,溫保興奮的笑道:「妖女,你剛剛不是說要殺光我們溫家的每個人麼,你殺呀,殺呀,我看看倒是誰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溫保!」一聲大喝,顯然溫簡趕到看到這一幕。

  「五哥!」溫保回頭也是一聲大喝,聲音居然比溫簡更加響亮。

  溫簡怒視著溫保,溫保卻突然笑了起來,在他的注視下放開白晚氣定神閑的走到他身邊,放低了聲音緩緩道:「五哥,別生氣,抓住妖女的這份功勞,小弟怎麼敢跟您搶?不過大伯還在等我們的好消息,我們該回去了。」

  溫保這一笑,面露酒窩,仍是像小時候跟在溫簡後面玩耍的弟弟,彷彿剛剛敢跟他對吼的姿態,只是錯覺而已。

  河岸邊,清風陣陣,風中帶著一股魚水的腥氣。

  有一人,白衣白髮,猶如遊魂野鬼一般藏在隨風而動的樹葉中,透過樹葉的間隙看著隔岸發生的一切。

  陰息風眼看著這一切發生,他竟然能夠保持靜默,就像一片黏在樹枝上的樹葉一般,隱秘,隨風,讓人感覺不到存在。

  或許,只有一個人,她知道他在看。

  白晚在網中,不發一言,狼狽淒慘,她匆匆的往河對岸掃過一眼,雖然她已經落魄到了這種境地,雖然人聲嘈雜,雖然對岸一片漆黑只有一些森鬱的樹影。

  但是她能感覺到,陰息風正在盡全力克制著自己的殺欲。

  白晚心裡想著,幸好溫候沒有來。

  現在,種子已經要發芽了,好戲才真的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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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2:42 PM

第五十六章

  溫情脈脈的戲碼終於結束了。

  被抓之後的白晚比以往更加冷靜,所有她能夠做的都已經做了,不管她是不甘、不捨、不忿,到如今就只剩下等待。

  陰息風說得對,她只是一個女逃犯,二十多歲,身體殘疾,沒有背景,朋友不多,仇家不少,可是這件事必須要做下去,因為她如果不想藏頭露尾,居無定所,一旦洩露蹤跡就被一群獵狗似的捕快蜂擁而至的話,如果不想某一天一失足就被落大牢的話,不想成天擔憂,不知白墨死活的話……

  局面必須逆轉過來,哪怕是以命相搏!

  白晚被捕之後,未免夜長夢多,將直接被秘密帶回京城關進了溫候府的地牢中,微妙的是作為犯人被捕的她,並沒有被下入刑部大牢。

  於此同時,溫候派出溫保陪著溫簡上歸鳳山,理由是代替自己探望溫簡的母親,實際上是拖住溫簡確保他不會做出愚蠢的舉動。

  溫簡此時已經整個人渾渾噩噩,不知如何是好,他行屍走肉一般和溫保一起回到慈靜庵的時候已經天亮了,因他一夜未歸,並且「阮紅嬌」同他一道下山,此時卻不見人回來,見到淨安師太後不免被多問了幾句。

  溫簡默不作聲,一旁的溫保見狀,便上前如實告知,說那名女子其實是一名逃犯,易容接近溫簡,其心可誅,如今「正巧」在山下被溫候碰見得以識破,現在已經將人擒拿住了,運送回京云云。

  溫保口才了得,說得條理分明一清二楚,而淨安師太越聽下去面色越是難看,等到他說完了,竟然起身拂袖,將小桌上的一個花瓶向著溫簡砸過去。

  溫簡不敢躲避,被砸了個正著,淨安師太仍不解恨,命令小僧尼去拿掃帚,將溫簡、溫保二人打出庵外!

  卻也不能怪淨安師太如此大怒,兒子特地帶未來兒媳婦來看她,她也勉為其難的破了誓言與他們相見,誰想兒子帶回來的竟然是個女逃犯,虧她已經漸漸接受了這麼個人,結果卻是像鬧笑話一樣!

  本來就感到事情古怪的淨安師太並不認為得溫簡是受了矇騙,而是覺得他們合夥騙了她,這叫她如何不怒?

  不等一句解釋,溫保和溫簡被趕出了庵外,溫保十分尷尬,他雖然是有意丟溫簡的臉面,卻沒想到淨安師太連他也趕了出來,於是摸摸鼻子,隨意安慰了幾句就丟下溫簡告辭了。

  溫簡站在庵外,只覺得心中一片迷茫,被母親這樣趕了出來,反倒確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他想要回京城打聽白晚的消息。

  他想到許世卿還在庵裡,怕他也被母親攆出來了,於是找小僧尼喊來住持,懇請她出家人慈悲為懷,收留許世卿幾日,等他養好身上腿上的傷,他再來或者派人過來接他。

  住持同意之後,溫簡便提著劍趕往京城去了。

  這時候的溫簡還沒有想通其中一些事,還以為白晚被緝拿之後必是押送進刑部的,他還有幾個舊同僚,托個人情或者可以進去見一見。

  溫簡出身「神捕世家」,自幼受到的教育讓他恪守律法,故而儘管心中十分難過,也沒有起過劫獄這樣駭人的念頭,只是不知如何是好,鬱鬱不振。

  溫候的人是清晨時候出發,他則是下午出發,到了晚上,他夜宿於林子裡,其實也沒睡著,只是守著火堆靠在樹上閉目養神罷了。

  正在想著心事,突然感到了一陣寒意,他睜開眼,驚了一嚇,竟然不知何時面前站了一個白衣白髮的人。

  那人初一見,模樣實在是嚇人,可是再一細看,便覺得眼熟,溫簡認出了他,就是當日曾在太平鎮出現過的遊醫馮惜月。

  現在的馮惜月,身披月色,一身寒涼,一張蒼白的面容面無表情的看著溫簡,看上去不是曾經那個滿腹幽怨的失意人,倒似個橫眉冷臉的索命鬼,是了,既然阮紅嬌不是阮紅嬌,馮惜月又怎麼會是馮惜月呢?

  「你到底是誰?」溫簡問著,將劍插在地上,手握劍柄。

  「我是小白的朋友。」陰息風雙手攏在袖子裡,冷冷的道。

  「小白?」溫簡念著這個聽起來頗親昵的稱呼,道:「她的朋友不會是無名之輩。」話音未落,但見他突然將劍一橫,從面前的火堆裡挑出一根還在燒的柴火射向馮惜月。

  那根尚在燃燒的柴火去得又快又狠,可是卻在差點射到馮惜月門面的時候,被馮惜月伸手截住。

  當然,人的手是無法握住燃燒的木柴的,可是馮惜月握住了,不僅握住,而且柴火上的火瞬間熄滅,冒煙,然後結冰。

  馮惜月將結冰的木柴丟到地上,冷笑了一聲,問:「猜出我是誰了嗎?」

  溫簡從這一手凝冰手,已經看出了來人是誰,試問江湖上有幾個自稱是白晚的「朋友」並且還練得一身重寒武學的人?

  「陰!息!風——」溫簡從地上一躍而起,寶劍出鞘,劍指陰息風,宛若驚龍,瞬間就衝殺了過去。

  哎。

  陰息風默默一歎,整個人飄然而起,待到溫簡再一看,他已整個人立於他的劍尖之上,而他竟然幾乎感覺不到他的重量,當真是絕佳的輕功!

  溫簡手中一抖,陰息風如秋葉一樣落下,而他的第二招已經祭出!

  但見他的劍光猶如一道月光,以迅雷不及之勢劈向陰息風,這一次,即便是陰息風也不得不還手了,陰息風以指為劍,一邊化解溫簡的招式,一邊道:「你殺不了我的。」

  殺不了,也要殺!

  陰息風殺了小溫侯溫朔,溫朔是溫簡的二哥!

  溫簡本就心中積壓了太多不快之事,這一回遇到了陰息風,全都發洩了出來,他的劍招只攻不守,隱隱有著玉石俱焚之勢,而陰息風意不在殺他,也就只守不攻,居然落了下風。

  「夠了!你若真殺了我,誰去救白晚!」陰息風大喝。

  溫簡持劍而頓,被這話從滿腔鬥志中拉回現實。

  「溫朔想要我的命,那一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自認與他公平決鬥,他雖然死了,但是死得磊落,我也沒什麼叫人不恥的地方!可是你的武功尚不及他,你真的以為我若用全力,你還能活著麼!」陰息風冷喝道:「我是為了小白!她就快給你們溫家的人害死了!」

  白晚便是溫簡的死穴,一戳之下,果然就泄了氣。

  陰息風又道:「你要殺我尚還有機會,可是小白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我聽說溫候抓了她才來找你,我且問你一句,這次溫候出動的是六扇門的捕快,還是你溫家的家奴?」

  派出的是捕快,還是家奴?這問題似乎沒頭沒腦,卻是暗藏玄機。

  溫簡一想,冷汗直冒。

  對了,大伯既然是有備而來,為什麼出動的是自己的家奴,而非六扇門的捕快?

  這,這只說明了一件事,他這一次的行動是以私人名義過來的,也就是說根本沒打算經過官府,他……打算自己解決白晚?!

  陰息風見他的形容,就知道他想到了,於是道:「恐怕這次,她沒機會過堂了,只有你我聯手方才能救她,你幹還是不幹?」

  如果溫候打算私下解決白晚,只能側面的肯定了溫簡之前的疑惑,他之前雖然質疑溫候忌憚白墨以及白晚的原因,但一旦這個推論成立了,他又無法接受,好比一直堅信一個信念,卻發現這個信念可能是虛幻的,這是信念的崩潰。

  而更讓他崩潰的是,他已經到了不得不在家人和白晚中做出選擇的地步了。

  「她不應該死……」溫簡努力維持著冷靜,抬頭盯著陰息風,沉聲道:「既然你也料到溫候對她欲除之而後快,那麼你又怎麼知道,她現在還活著呢?」

  是的,溫簡現在自己也不確定這一點,是不是還是晚了?她是不是還活著?或者他根本就不該猶豫,他當時應該帶著她殺出重圍,而不是眼睜睜的看著她被抓,是他……軟弱了。

  溫簡現在感到無比懊惱。

  「她當然還活著。」陰息風看出他已經動容了,道:「她為了活下去會絞盡腦汁,沒有人有像她那麼強烈的求生欲望,我一直相信她會是我們當中活得最久的人,只要……她熬過了這一關,但是時間真的不多了。」

  「只這一次……」溫簡的寶劍歸鞘,他這次做了足以影響自己一生的重大決定,他要為白晚實實在在的做一件事,他要忤逆他的家族,救她的命!

  「之後我們再為仇敵!」溫簡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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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怕夜長夢多,白晚可以說是日夜兼程被鎖回了京城,最後裝在箱子裡掩人耳目的運到了溫候府的地牢中。

  對此她並不感到吃驚,早在陰息風跟她通風報信的時候,她就猜到了他會這麼做。

  京城龍蛇混雜,一向是是非之地,朝堂爭鬥愈演愈烈,王太尉對他們溫家又虎視眈眈,恐怕這個時候,溫候也不敢再讓其他人見到她。

  地牢中,牆壁上的火把燃燒冒出熏人的黑煙,白晚被鎖在一根鐵柱之上,她很用心的想到底用什麼辦法可以拖到陰息風將溫簡帶來,如果在那之前她就做了刀下亡魂,那麼一切則都白費了。

  她不停地想著許多許多事,強迫自己不要因這裡的環境酷似那座將自己關押了五年的地牢而感到害怕,因為不管她的意志力有多麼堅強,她的身體仍然記得那份絕望以及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鐵門嘎吱一聲響,溫候終於出現了。

  溫候看著她,她也看著溫候,時光一霎那之間彷彿倒轉,回到了當年她被捕的時候,也是如此這般的被綁著,也是如此這般的被審視著。

  「我知道想要從你嘴巴裡撬出什麼很難。」溫候道:「所以我只問你一次,你身上怎麼會有太尉王敬的信物,你怎麼會和他勾結上?」

  原來白晚早就將王太尉的信物貼身放著,就是想讓溫候抓住她的時候被發現,以圖不會輕易殺她。

  「呵,」白晚沙啞著嗓子笑道:「很難理解麼,仇人的仇人當然就是朋友。」

  溫候聽到這話,目光中竟然透出一抹古怪之意,頓了許久才道:「他絕對不是你的『朋友』,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被利用的傻瓜而已……他將你派到簡兒身邊,到底有何目的?」

  白晚笑了起來,輕浮的道:「目的?男歡女愛也是目的麼?話說回來,你們溫家的男子個個俊俏,不能怪我喜歡他們,我這人沒啥缺點,就是好男色……我有告訴過你嗎?你侄兒溫簡的定力可比溫朔差多了,如果不是你攪合進來,他怕是現在都迫不及待娶我過門了呢。」頓了頓,她又遺憾的歎了口氣,補充了一句:「可惜侯爺你年紀大了,若是年輕個十幾二十歲,我一定會喜歡死你呢。

  口味略重,階下之囚大放厥詞,竟然連年長威嚴的溫候都敢出言調戲,也虧溫候修養好,喜怒不流於形,但也不禁像看怪物一樣看她。

  「你真是白墨的女兒?」溫候難以置信的問:「你可真給你爹長臉。」

  提到白墨,這次輪到白晚色變了,一臉恨意的盯著溫候。

  溫候長長的歎了口氣,又道:「你以為老夫真的是喪心病狂之徒麼,我有三十六種酷刑叫你開口,可是我知道那些對你都沒有用,你在臨安地牢已經證明了你有多能忍,所以……如果你不說,我是不會折磨你逼你開口的,但換而言之,你對我也沒什麼用了……」

  對於溫候而言,任何肉體的殘害以及精神的折磨,都是為了得到有用的信息,所以一旦他認為任何手段都無效,那麼比起虐待,他覺得直接弄死對方要顯得更有誠意得多。

  而白晚,無論他多麼討厭這個女人,他覺得至少在頑強和嘴強這一點上,她比多數人要強,所以她值得……給她留一具全屍。

  溫候用惋惜的目光看了白晚一眼,轉身要走,沒想到這一次,白晚開口留住了他。

  「等等——」白晚道。

  溫候沒有止步,心裡覺得這女子就有這麼點討厭,太自大了,以為別人一定會按照她想的去做,溫候現在已經不想再給機會她了。

  「有人會來救我!」白晚叫了起來。

  溫候本不想理她,可是聽著這話突然想起了什麼,腳步不禁停住了,面上皺起了眉頭,轉過身喝問:「誰?」

  「當然是你想到的這個人。」白晚很肯定的道:「他來中原了,我見過他,他如果知道我被你抓住了,一定會來救我,恐怕你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了。」

  這話看似沒頭沒腦,但是溫候一定聽得懂。

  是陰息風!溫候沉著臉默默念著這個名字。

  陰息風殺了溫朔,溫朔是他的過繼子也是他最疼愛的兒子,自溫朔死後他常常會夢見他,夢回他小時候的點點滴滴,醒來之後則越發難過。只可惜陰息風一直躲在關外君魔寨中像個縮頭烏龜一樣不肯出來,令他不止一次飲恨自己不能親手為兒子報仇,所以如果這次能有這麼個機會,他溫候又如何會放過?

  「我是個貪生怕死的女人,也死不足惜……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萬血王就是迷戀我,所以如果我死了,他一定會傷心欲絕的回到君魔寨裡,然後龜縮個十年八年不出來。」

  陰息風果然瞭解白晚,為了活下去她會絞盡腦汁不惜一切,甚至用他做誘餌。但她的話的確正說中了溫候的心思,她能看出溫候在猶豫,然後她繼續道:「十年八年那麼久,你現在已經這麼老了,到時候說不定已經死了,還有誰會替英年早逝的小溫候報仇呢?溫景?」

  「哦,對了,他也死了,那麼……溫簡?只怕仇人跟他擦肩而過他都認不出來呢,呵,你的小侄女兒溫情?聽說她是第一女捕快呢,不過這種性格火辣的女子,正好是萬血王會喜歡的類型……」

  白晚看到溫候的肩膀在發抖,不信惹不毛他,笑了一笑,接著道:「對了,小溫侯死後你有沒有夢見過他?」

  「我倒是夢見過幾次,每次都是渾身是血,模樣淒慘的在那裡喊,我死得好慘,我死得好慘——」

  溫候終於忍不住轉過身來,氣勢洶洶的走到說得正起勁的白晚面前,一揮手「啪」的一聲打在了她臉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唇角流血。

  白晚再抬起頭的時候卻笑了。

  溫候老成持重又自持身份,一開始就一副我是江湖前輩我是朝廷高官的姿態藐視她,表現得十分不屑與她見識的模樣,這會兒居然也忍不住了,還真有趣。

  溫候怒視著白晚,他當然知道這個女子是故意的,但是這個邀請……的確讓他無法拒絕,所以這就讓他更加生氣,最後怒哼一聲,拂袖離去。

  隨著鐵門再次關閉,白晚知道溫候放棄殺她了,不然就不會這種反應。

  她感到臉龐微微發腫,於是舔了一口唇角的鮮血,然後將血沫啐在地上,目光中是如狼似虎的狠毒與狡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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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4 12:53 PM

第五十七章

  天陰,京城郊,破廟中,蛛絲牽繞。

  一陣風吹來,吹得腐爛的窗欄呀呀作響。

  溫簡站在一堵牆前,抬手用一片破瓷碗的碎片,刮去牆壁上的黑黴與淡斑。

  他的身後放著一張破木桌,木桌上有墨,有筆。

  待到粉塵盡落,溫簡丟掉瓦片,冥想片刻,轉身提筆飽蘸墨汁,細筆揮毫,落筆處起承轉結畫下的是閉著眼都能想起的記憶。

  一筆一筆,不一會兒整張牆都變成了一章畫紙。

  他的工筆劃在有生之年第一次排上了用場,陰息風從後面走近,站在他的背後,看到牆壁上的那幅《忠義侯府邸全景圖》,不由得暗暗贊起溫簡在繪畫上的造詣。

  他不僅生動的勾勒出了全貌,連一棵樹,一口井都不放過,當然還有設置在隱秘處的暗哨。

  「你應該當個畫師。」陰息風贊道:「這樣不會浪費你的天賦,我們也不用為敵了。」

  「那你就應該當個死人。」溫簡頭也不回的道:「當死人不需要天賦,我們也一樣不必為敵。」

  「有道理。」陰息風並未生氣,他道:「只要我們其中之一死去,我們就不是敵人了,只是那人未必是我。」

  這時候溫簡已經畫完了,他轉過身來將筆擱下,道:「等救出她,我們再一戰不遲。」

  陰息風笑了笑,眼神中的輕蔑不言而喻。

  溫簡不是他的對手,論單打獨鬥不是對手,經此一事之後,他將在公門無立足之地,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

  溫簡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說的不是救出白晚就立即一戰,他需要時間去磨礪成長,他將失去他的職務以及前途,會有更多的時間來刻苦鑽研武學,他的目標是十年之內,戰勝陰息風,為溫朔報仇。

  不過他的打算也沒必要說出來,現在的重點也不是口舌上的勝負,他轉過身手指著一個地方,道:「這個屋子下面是一座地牢,她會關在這裡。」

  「你確定?」

  「我對溫侯府了如指掌,我以往每年都會在溫候府住至少兩個月,我非常確定大伯會將他認為重要的威脅藏在哪裡。」溫簡肯定道。

  陰息風走過去細細看著,道:「那麼你去將她帶出來,我帶人引開他們的注意力,這招叫什麼?聲東擊西是麼?」能將白晚帶出來的也只有溫簡了,因為他熟悉地形。

  「不錯,你……你們有幾個人?」

  「六個,六個頂尖高手。」

  「他們可信嗎?」溫簡問。

  陰息風沉默了片刻,道:「他們曾是昔日我烏鴉衛的一員,我逃往關外的時候讓他們分佈在了不同的地方藏身,現在他們已經發展壯大成了我中原的耳目,他們是我最忠心的下屬。」

  他的大本營是君魔寨,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他現在在中原能調動的也只有他們了,同時他們也是最強的。

  溫簡明白了,轉過身繼續指著自己的畫中景物,道:「我現在告訴你侯府的守衛分佈與暗哨在哪裡,屆時你必須得從幾個不同的方向進攻,考慮到我們人手有限,可以選擇三虛一實,三處佯攻一處實攻,務必要將侯府中人的注意力引開,這樣我才能在裡面救人並帶出來。」

  「同時,我們還要弄到京城守軍巡邏的時辰表,一般來說一個晚上守軍要經過這附近三次,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這一帶巡邏的領兵應該是謝領兵,這人和我有舊交情,為人有些貪杯……在第一次他們經過這段路之後,我會設法請謝領兵到一處私院喝酒,我還需要一些迷藥,把迷藥下在酒裡將他迷倒之後塞到女人的床上,這樣他的下屬就不敢貿然去叫醒他了,我就可以悄悄折回溫候府。」

  所謂的私院就是私妓所,朝廷明文條例,不允許京官出入風月場所,所以一些小的私妓所尤為受到官員們的歡迎,而且他們只做熟客的生意,相對比較安全。溫簡把謝領兵哄騙到私院,用藥酒迷了往妓女床上一送,他手下的兵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衝進去喊醒他,溫簡深知這些朝廷兵的習性,頭領不在,下面的人自然就逕自耍樂去了。

  不得不說,因為溫簡六扇門捕快出身,他很謹慎小心,也很懂如何因地佈局,若是落了草,定然會是個好手。

  陰息風這樣想著,接口道:「明白了,那我的人等你回到侯府再開始動手。」

  「是的,兩個時辰之內這一帶會成為盲區,侯府在城北,獨佔了半條街,相鄰的將軍府如今空置著,所以你只要確保裡面的人出不來,那麼這段時間不論你幹什麼都不會引來官兵。」

  「嗯。」陰息風點頭而笑:「居然會這麼容易,真有趣。」

  溫簡瞥了他一眼,煞風景的道:「可是你也別太得意了,溫候府裡高手如雲,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必然加派了不少警備,最關鍵的一點是,我至今沒有想到什麼辦法可以引開溫候。」

  溫簡是溫家人,自幼在侯府出入自如,不會引起旁人的懷疑,可若是溫候本人就另當別論了,溫候現在已經不信任他了,如果溫候在府中,一旦府邸受到了攻擊,溫候一定會將他牽制在身邊,這樣他就沒有機會去救人了。

  陰息風突然笑了起來,道:「倒是不用你操心,我收到消息,聽說明天晚上國師宴請忠義侯,這倒是個好機會,國師相邀,忠義候也不敢不給面子。」

  陰息風的消息一向靈通,他這種口氣說出來的事,就一定是確認過了。

  這下溫簡驚了一訝,國師?哪裡冒出來的國師?他以前從不曾聽說朝廷封了國師呀?

  「國師就是『菩薩手』水回春,也就是曾經的御醫監領事,半個月前太子染惡疾,性命垂危,整個御醫監的御醫們束手無策,皇帝便下令,誰能救活太子,就封誰當國師,水回春就這樣當的國師,事情才發生不久,你在太平鎮那種蔽塞的地方還沒得到消息也很正常。」

  陰息風笑著道,他頓了頓,接著道:「水先生一向很受皇帝信任,這一次一步登天,也有人說皇帝是故意封他當國師的,畢竟現在太尉王敬獨大,費相爺自從費貴妃被貶為昭儀之後就開始韜光養晦了,局面一邊倒了,對了,好像你們溫家一直都說費相爺一系的呢,局面對你們不妙啊。」

  陰息風寥寥數語,看似平常,而溫簡曾經在京城官場上混過,自然能夠嗅出不尋常的意味,只是這些彷彿離他已經很遠了,他突然想起陰息風化名馮惜月的時候說過「菩薩手」水先生是他的師父。

  溫簡便問:「水回春是你師父?」

  陰息風搖頭,歎道:「事實上……我沒見過他,在太平鎮的時候你查我的底細,我只是被你問煩了,便隨便說的罷了,反正水先生那樣的人你也不可能去他那裡求證。」說著還翹起小指頭,挖了挖自己的耳朵,故意將指甲縫裡的耳垢彈了彈,一副無賴的模樣。

  「……」

  「總之,宴無好宴,可是水先生的宴請溫候又不能不去,倒是便宜了我們,給我們爭取到了時間,你要我守軍巡邏表和迷藥我都能給你弄到。」

  「……甚好,雖然時間進了一些,但看來我們必須明天動手了。」溫簡道。

  就像溫簡和陰息風有自己的計劃一樣,溫候也有自己的計劃,如果陰息風真如白晚所說那樣會來救她,那麼整個侯府就會變成一隻甕,他要捉住或者殺死陰息風這隻鱉。

  侯府的實力的確不容小覷,整個府邸幾乎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崗,設下了天羅地網等著獵物自投羅網,可是唯獨他沒有料到的是溫簡會反水。

  畢竟在他看來,溫簡可能有些感情用事,或者優柔寡斷,或者心不狠手不穩,可是那也是正統的溫家子孫,從小學習各項追蹤技能,以維護家族容易為己任的孩子。

  所以真驗證了那句話,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第二天日落時分,溫候帶著隨從坐著馬車離開了溫候府,前去赴國師的宴請,國師相邀,他的確非去不可,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將家中的一干事宜交給了溫保來看顧。

  溫保得知重托恨不能感激涕零,重重的道,盡全力不辱使命。

  卻就在溫候走了之後,溫簡就來了。

  溫簡是自家人,門房見了他也不攔著,直接請進了屋子,所以溫保是正坐在大堂上喝茶的時候,看到他朝著自己走過來的。

  「五哥?」溫保放下茶杯,不禁起身問道:「你怎麼來了?」

  溫簡顯得十分憔悴,道:「我是來找大伯的,大伯人在何處?」

  溫保想了想,大約是在想他來的原因與白晚是否有關,因此遲疑了片刻才道:「大伯赴宴去了,大伯母尚在家,我叫人去通報一聲。」

  溫簡點頭入座,這時候香茗也端上來了,就手喝了幾口,派去通報的人說大伯母請五少進去相見,溫簡這才跟著隨人進去了。

  一切如預料的那樣,溫簡見了大伯母,隨便搪塞了幾句就說累了,回了溫候府中給自己預留的房間。

  接下來,陰息風的人就開始圍住了溫候府……

  天氣陰沉,有風,無月。

  溫候整晚都心緒不甯,然而國師大人看起來興致很濃。

  水先生一向是個低調不喜奢華的人,但是今天不但準備了精美的酒宴,而且還精心準備了別開生面的歌舞,他興致如此好,旁人也只好陪著。

  宴會設在聽泉閣裡,一共有九位客人,這九位客人都與溫候關係融洽,有的在朝廷裡屬於中立派,有的是親費丞相一系的,總的說來從一開始就其樂融融,似乎沒有半點不妥的地方。

  大家都不願意得罪皇帝寵臣,朝廷新貴,自然和睦了。按照他們的想法,水先生此舉也是想要拉攏他們,畢竟水先生的根基不深,而在朝廷這樣一個誰深不見底的地方,多個朋友好過於多個敵人。

  水先生坐得離溫候最近,他年約三四十多歲,相貌清俊,氣質儒雅,只是身體未免太過單薄,聽說自他幼娘胎裡帶著寒症,故而體質很差,一遇變天就咳嗽,就連這七月的天氣,桌子上還架著一燈小爐,爐子裡溫著淡酒。

  真不知這樣的人,怎麼會是神醫,難不成真應了那句話?能醫人而不能自醫?

  「咳咳。」水先生咳嗽了兩聲,用帕子慢條斯理的擦了擦嘴,端起熱酒對身邊的溫候道:「侯爺見笑了,在下體質羸弱,只能喝熱酒。」說著舉了舉杯,抿了一口。

  溫候急忙回禮,飲盡了一杯,而後勸道:「國師大人不善飲便罷了,畢竟身體重要。」

  因飲酒的緣故,水先生蒼白的臉上才紅了一些,他點了點頭,道:「侯爺所言極是,不善飲不便多飲,不過侯爺還是要盡興才是,對了,侯爺,可嘗出今天的酒有何不同未?」

  溫候低頭看了看淡黃色的酒液,道:「不知怎地,入口綿軟,回味的時候卻又一股隱隱的藥香。」

  水先生笑了起來,一手放下酒杯,一手伸了出來,因為他二人的座離得近,故而他伸手便意味深長的拍在了溫候的手背上,水先生湊攏了一些,低聲道:「是的,我的酒與眾不同,別的酒喝多了傷身,可是我的酒喝了不但不傷人,還對身體大有益處呢,侯爺應該多來幾次國師府,你我多親近親近,大有益處啊。」

  這大有益處含義甚為甚遠,溫候只是笑笑,應酬幾句不敢往深了說。

  聽泉閣裡觥籌交錯,有意思的是諸位大人們所帶的隨人都不在其列,另外備了酒席,閣樓外也全部都是國師的人。也就是說不光裡面的人不敢出來,外面的人也闖不進去。

  陰息風和他的人攻擊忠義候府的時候,聽泉閣裡的人正在醉生夢死之中。

  溫保這時候可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夜襲進來的人比預期中的多也更為難纏。因為陰息風帶入的人其實不止六個,準確的說是六個當年的烏鴉衛,另外還有一批烏鴉衛各自的親信下屬,在兵力上猛增了一截。

  敵人從幾個方向下手試圖攻入,對侯府的地形異常清楚,令裡面的人很吃了一虧,溫保急得滿頭大汗,派出去求救的人都被打昏丟了回來,一時之間倒不像是他們請君入甕,更像是敵人將他們與世隔絕。

  溫保這時候已經顧不上了溫簡,或者還天真的以為他去了別的地方守衛,殊不知他已經闖進了地牢之中。

  白晚雖然知道,這個計劃必定有溫簡才能實施,然而只有見到他出現的時候,心中的石頭才落了地,同時……沒有同時,她已經什麼都不願再想下去了。

  溫簡放開了白晚,白晚鬆綁的那一刻就撲上去抱住了溫簡,他們忘情的親吻著彼此,宛若一對分開許久的戀人。

  「你來了?」白晚凝望著溫簡道。

  「嗯。」

  溫簡來不及多說,一手提著寶劍,一手牽著白晚往外面走,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一出地牢,就看到溫保帶著人守在外面。

  「溫簡,我就知道不會這麼巧,你前一刻來到這裡,後一刻就發生了夜襲,你這樣對得起大伯和二伯嗎!」溫保怒道。

  「沒有定罪之前的犯人叫做嫌犯,定了罪之後叫做罪犯,不論嫌犯或者罪犯都是官府進行評判,你們把她抓來私自關押,不經過官府,所以她現在既不是嫌犯也不是罪犯,那麼我帶走他,就沒有犯下劫獄罪,我既然沒有犯罪,為何對不起他們?」溫簡反問。

  看來國法和律法是死死嵌在溫簡腦袋裡的戒條,即便是做出了救走白晚的舉動,仍然狡辯自己無罪。

  「可她是白晚!」溫保喝道。

  「她如果是白晚為什麼你們不將她送到刑部!」溫簡也吼道:「這裡是忠義候府不是刑部大牢!」

  雖然溫保也不解為什麼溫候不將犯人帶到刑部去,卻下意識的覺得溫候做的任何事都是有他的道理的,故而大聲道:「你胡攪蠻纏什麼!你若趕快把她押下去,我還能在大伯面前替你求情。」

  誰知他的話音剛落,一條黑鐵鍊飛了出來,將他打昏了過去。

  黑鐵鍊是白晚甩出來的,就是之前用來困住她的那條,她現在可沒襯手的兵器,故而走的時候順手拿了。

  白晚提著黑鏈,黑著臉道:「這人打架的本事比吵架的本事弱了好多……」

  雖然溫保的武功比溫簡又低了一層,可是如果沒有弄錯,她剛剛那招屬於偷襲……

  溫保倒下,溫簡只好和剩下的人混戰了起來。

  事情好像出了意外,原本的計劃是陰息風帶人聲東擊西,溫簡趁機帶著白晚逃出去,可是現在聚集到溫簡這邊的人越來越多,令他不禁疑惑,難道陰息風那邊出了事不成?

  為什麼人都朝著自己這邊過來了?

  溫簡固然疑惑,可是卻沒有那麼多時間讓他思考,他和白晚兩個人寡不敵眾,只好且戰且逃,屢次衝出去卻被逼回來之後,兩個人躲在了小花園的假山處,這裡入口窄小,易守難攻,可是僵持在這裡也不是長久之計。

  「你走吧。」白晚在溫簡的身後,面上浮現了古怪的神色。

  溫簡沒有回頭,他看不到白晚的表情,只能聽到她關切的聲音,他握著白晚的手緊了緊,道:「要走一起走,我不會把你留下。」

  「可是我們已經……」

  已經無路可退了,白晚心道,除了隱藏在這座府邸之下的密道,那條書房裡面和密室連接在一起的密道!

  果然,溫簡遲疑了很久,才道:「跟我衝出去,我們一定能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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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5 11:31 AM

第五十八章

  就像跳舞,舞伎婀娜曼妙便是為了落幕前一旋舞的光彩奪目,或如小調,曲子起伏婉轉就是為了最後那一跌宕的情懷抒發。

  事情往往如此,只有極用心下了極大功夫的人,才配享受道最後最美味的勝利果實。而越是艱難,成功的時候就越是欣然。

  溫簡牽著白晚在刀光劍影中廝殺,讓她一瞬間產生自己就像是一個柔弱女子被自己的英雄守護著保護著的錯覺,但她知道,他其實是不想讓她來動手,因為他下手有輕重,出手只在制敵而非殺人,可她就不會這樣了,她會殺光阻礙她的人。

  說到底,這裡現在與他交手的那些人,其中大部分都和他認識甚至說過話,有些還曾經跟他並肩作戰過。

  現在,他成了一個叛徒,只因為她。鬼才知道他到底是中了什麼邪,連他自己恐怕也沒想過自己會走到這一步。

  可白晚知道,她花了一年時間來布這個局,花了更多的時間來攻佔對手的心防,現在到了她來品嚐勝利的時候了,而她心裡竟然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興奮,她感覺自己就像是掉入深淵的一顆石頭,只能一直往下掉往下掉,沒有半分選擇的餘地。

  溫候的書房一向是侯府的禁地,也是守備最森嚴的地方,可惜為了抓住陰息風,溫候此前修改了佈置,調走了一半人用於外防,故而溫簡算是比較順利的放倒了此處的守衛,帶著白晚闖進了這裡,趁其他人還沒來之際,扭動書櫃上的香爐,打開了密道之門。

  只是,侯府的密道會這麼容易麼?

  答案是當然不會,前一次白晚也是闖到了這裡,然後再進不去了。

  因為密道之門打開之後,牆壁之後是一間石室,這石室除了一面牆壁上懸有一支火把之外空無一物,只是那四面牆壁外加地板和天花板上卻有無數的刀劍印痕。

  當初機關門門主墨松在造這間密鑰的時候,用了很巧妙的心思,一般密道開啟的機關要麼是一個物件,要麼是幾個相互作用的連環局,通稱為密鑰,也就是「解開密道之鑰匙」之意,而他則是造了一整間石室來充當密鑰。

  那些地上,牆上以及天花板上的刀劍印痕,其中蘊含了一套溫家家傳武學中的一招「穹頂之蒼」,而這一招對功力的要求是極其嚴苛的,為了發揮最大的效果,速度、力度甚至是角度都要分毫不差,所謂差之毫釐、謬之千里,也就是說如果功力不到家,就算是會這一招,都是無法開啟密道之門的。

  「忠義侯府是在當年滇王府舊址上新修的,當年我大伯無意中發現了此處地下有一條通往城外的密道。」溫簡說著,拉著白晚走進石室內,取下牆壁上的火把,用自己身上的火摺子點燃之後,回身在懸掛火把的鐵架上一摳,石壁瞬間落下。於是這裡與外界隔絕,成了一間密室。

  侯府禁地,溫候不在,家奴們也不敢擅闖,即便他們闖進來他們也不知道密道的事情,所以他們暫時安全了。

  「滇王?就是前朝那個『不死滇王』?」白晚問。

  這是一件前朝的傳聞舊事,說是前朝的皇帝因猜忌自己的兄弟滇王,將其騙回京城,然後賜了一壺毒酒給他,滇王果真飲酒猝死,之後屍體卻在自己的京中府邸之中不翼而飛,數月後滇王活生生的現身封地之中,起兵造反,拉開了前朝十餘年紛亂的序幕。

  滇王因何故逃生,實令人不得而知,傳聞有說是賄賂送酒的大太監逃生的,也有說滇王是真正的真龍,故而有神靈庇護才大難不死的,甚至還有說滇王乃紫微星下凡,在過奈何橋時被趕到的九天神女救回……不管怎麼說,這些傳言為當時的滇王造了不少勢,他又因此被人稱之為「不死滇王」。

  「是。」溫簡舉著火把看了看那些刀劍印痕,道:「所以,當年滇王是假死,然後從這條密道逃走的,大伯發現了它之後,不但沒有將之毀掉,還找來能工巧匠,重新修葺了一遍,加了這間石室,開啟密道的鑰匙就藏在這間屋子裡。」

  「你能打開它嗎?」白晚有些緊張的問。

  「……能。」溫簡說著,將火把遞給白晚,然後抽出了劍,立於室內正中央。

  其實溫簡心中並不確定,他知道怎麼打開密道,卻從來沒真正開過,但是少年時隨著溫朔一起曾進去過一次,當年溫朔一半為了驗證自己的「穹頂之蒼」是否練就到了家,一半因為好奇,所以帶著他來此,試了三次就成功了,後來他們就一起私闖了密道。

  溫簡閉上眼睛,進入冥思狀態。恍惚之間,他彷彿感覺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自己站立的地方,他展開雙臂,揮劍如影,宛若一隻盤旋於穹頂之上的鷹。

  溫簡追隨著心中的那道影子,施展出了那一招,他自己看不到聽不到,可是白晚卻看著每當他一劍滑落或者一躍而起的時候,一道道劍氣刺進那牆壁間的痕跡縫隙之中,契合的令人歎為觀止。

  那些數不盡的刀劍印痕中,他彷彿就是能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道。

  令白晚又一驚的是,這一招穹頂之蒼十分的精妙,一招一招看似緩慢,實際上是以慢制快,後發而先至,她的注意力逐漸從觀察招式上面轉移到破解招式上面,在溫簡施展的時候,她眼前也彷彿出現一道身影,與溫簡餵招。

  最後,當溫簡收招的時候,她竟然一頭冷汗,不論內功只憑招式而言,她竟然還輸了一招半!

  溫家不虧是「神捕世家」,她一直小瞧了他們,以他們的家傳武學來說,若是練就了上層,在武林中也少有敵手,可惜他們一家都是當捕快的,捕快抓捕講究的是結果,而非過程,因此常常合圍、伏擊、圍剿,令人忽略了他們在武學方面的成就。

  白晚尚在冒汗,溫簡已經收招,而這時候四面牆壁中有一面緩緩的從中裂開了一道縫,隨即便有光芒透進來。

  這一次,真正的密道終於打開了,溫簡成功了。

  牆壁的縫隙越來越大,待看清楚了,他們才發現石室之後是另一間房間,房間裡堆放著許多東西,發出光芒的是十二顆鴿子蛋那般大的夜明珠,而房間的另一端連接的一條幽暗得深不可測的暗道。

  溫簡帶著白晚走進去,然後停在了夜明珠面前,踩熄了火把,改取了其中一顆珠子,道:「這是當年……聖上賜給我伯父的。」

  應該說是當年聖上封溫正陽為忠義侯時一齊賜下的,但溫簡不想讓白晚聯想到那一段往事,故而沒有說。

  他又道:「大伯以六扇門起家,而六扇門又是朝廷鷹犬,不止捉拿匪盜,也逮捕一些犯了事的朝廷官員,因為那些年見得太多了,故而留了個心眼,重新修了這條密道,怕萬一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可以用到。」

  在這繁花錦盛的京城裡,歷朝歷代不知多少人前一刻春風得意,下一刻卻悽慘收場,便如當年的滇王,若不是靠這條密道逃出京城,恐怕也不會有後來之勢。

  溫簡說這些的時候,白晚環視著這間房間,果然在一個角落中看到了「烏金盒」。

  未免引起溫簡的注意,她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這裡除了烏金盒,還堆放著一些兵器,裂了縫的開山斧,染了血銀影槍,斷了刃的疾風刀、暗淡無光的月牙劍等等一些,大多已經蒙了灰層。白晚認出來了,這些兵器的主人都曾是江湖上聞風喪膽的黑道人物,令人沒想到的是,溫候府中的密室,竟然沒有堆滿了金銀珠寶,而是放著這些失了主人又已經不值錢的兵器。

  溫簡彷彿知道白晚在詫異什麼,他道:「我大伯在官場之中,雖不算清廉,但也一直以行事正派而受人稱道,這間密室之中,這十二顆夜明珠足夠價值連城,但也是御賜之物,其他的則是這些年來大伯偵破的大案中罪犯用過的武器,他曾說過,自己就像是一把刀,一把刀放任不管則會生鏽,這裡的這些東西都代表這他一部分的成就,時常看看它們能打磨自己身上的銳氣,讓他明白自己到底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至於在仕途中迷失自己……」

  原來這裡竟然是溫候的收藏室?白晚真沒想到,她以為這裡應該會放著更多不能見人的東西,甚至應該放著滿屋子的金銀珠寶。

  溫候跟她以為的……不一樣。

  或者說溫簡眼裡的溫候和她眼裡的不一樣。

  「沒有時間多說了,他們現在闖不進來是因為大伯不在,而他隨時會回來。」溫簡說著,走到角落將牆壁上的一塊磚頭往裡一推,磚頭就凹進去了。

  接著,他一手牽起白晚,一手舉著夜明珠,往裡面的密道深處走去,白晚隨著他走,邊走邊不解的問:「你剛剛是開啟了什麼機關麼?」

  既然她問了,溫簡只好邊走邊道:「是的,裡面的密道有障眼法,若是不知情的人闖進去會走向左右兩邊的死路,只有在剛剛那個房間按下機關,中間的生路才會顯現出來,這條密道是為了防止遭遇不測而逃生用的,所以一路上並沒有什麼暗箭之內的機關,設置兩道障眼用的死路,也是為了拖延追兵的時間罷了。」

  拖延追兵是一樁,這機關不打開,那麼即便是從另一頭潛入也是無法進入侯府的,所謂居安思危,溫候著實用心良苦。

  接下來便是很長一段狹小的通道,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就到了一處三岔口,溫簡帶著白晚走中間,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隱約可聽到水聲,只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等終於到了盡頭了,出口處卻不見光亮,僅僅是一間沒有出路的石室。

  又是石室?白晚狐疑著,暗道難道又有機關不曾?

  溫簡舉著夜明珠,在螢光的照耀下,他們看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個圓形的洞,洞裡面是水,原來聽到的水聲是因為他們正在地下河道的下面。

  白晚蹲在地上用手在水中繞了繞,抬頭不解的問:「這又有何奧妙?」

  溫簡笑了笑,道:「這就是出口了,出口連通護城河,這裡跳進去出來就到城外了,我記得你水性不錯,應該難不住你,等到出去之後……出去之後……」說到這裡他臉上閃過一絲迷茫的表情。

  出去之後該如何呢?從此亡命天涯?

  拋棄責任,不再有許多的顧慮?

  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可是……他學了這麼多年如何破案如何抓捕罪犯,他已經不知道怎麼當一個普通人了……

  白晚這時站了起來,催促道:「出去之後的事出去再說吧,你也別想太多,事已至此,我們必要先逃出去再說。」

  她催促溫簡快點下水,而正當溫簡拋開雜念,準備躍入水中之際,耳邊突然聽到破風的聲音,當他意識到有人偷襲自己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眼前一黑已栽倒了下去。

  白晚站在他的身後,偷襲溫簡的正是她。

  夜明珠從溫簡手中滑落,滾在地上一隻滾到了牆邊。她撿起地上的夜明珠,最後看了溫簡一眼,轉身朝著剛剛來的通道走去。

  因為怕在暗道中走錯了路才跟著溫簡至此,現在時間不多了,她要趕快回去取烏金盒。

  取烏金盒交給太尉王敬,借勢向整個溫家復仇,這曾經是白晚頑強下來的動力,而如這件事她更加勢在必得,因為她……已經付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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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師水先生的宴會上,溫候心不在焉,隱隱有著極不安的感覺,奈何水先生一反常態對他表示親近拉攏之意,令他無法找藉口離開,等宴會散了,水先生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待到溫候回府卻已經晚了。

  陰息風受傷逃走,白晚憑空消失,而且據溫保報放走白晚的是今晚突然而至的侄兒溫簡。

  這叫溫候如何不怒,待到聽說他們逃到了書房便消失不見,他忙打開密門,證實了那二人果然是從這裡逃走了。

  若說之前他還有些弄不清的事情,那麼當他發現自己收藏物品中丟失的兩樣,就已經心中有了數了。

  丟的那兩樣東西,一個是打不開的黑盒子,另一個就是從白晚身上搜到的「白請令」。

  他一直不能確定黑盒子裡面是何物,但如果重要到需要白晚冒險進入侯府來將至盜走,那麼勢必就十分要緊了。

  溫候帶著溫保下到密道之中,一路追趕,最終在盡頭發現了倒在水洞邊昏迷不醒的溫簡。

  溫候是何其精明之人,見這溫簡這幅模樣就知道是受了妖女的蠱惑和暗算,當真是怒其不爭,一怒之下拽住溫簡的頭髮將他按進了水中。

  溫簡經冷水一浸,鼻子裡又灌了水,立即醒了過來,只覺得一股大力將自己按在水中使他不能呼吸,溫候不理會他的掙扎,一直將他按在水中就像是恨不得將他溺斃一般,看得連身旁的溫保都害怕了起來。

  直到溫簡奄奄一息,溫候才鬆了手,溫簡得了解脫立即滾到旁邊又咳又吐又嘔,原本心中十分憤怒,等到他看清楚來人之後,縱使再怒也不敢做聲了。

  一時之間,發生的事情在他記憶力浮現,他想起來了,在自己昏迷之前有人偷襲自己,可是當時這裡沒有旁人……難道是……難道是……

  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知道密室裡面不見了什麼嗎?」溫候怒問。

  溫簡茫然的看著他,搖了搖頭。

  「一樣是白請令,另一樣就是你當年在佛什峰帶出來的東西!」溫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瞪著溫簡道。

  溫簡還是茫然狀,白請令他自然是見過的,至於另一樣,他雖然記得自己曾經從佛什峰帶回來一個古怪的黑盒子,可是卻根本不知道裡面有什麼。

  「溫保,你去外面守著!」溫候雖然不覺得現在是向溫簡揭開一切的最佳時機,可是如果繼續隱瞞下去,只會讓這孩子更加的迷途不知返,於是突然對身後的溫保下令道。

  溫保也猜到他們接下來的談話內容只怕是十分重要,可是既溫候下了令,只好退了出去。

  溫候走到溫簡身前,看著一身是水,爛泥一樣倒在地上的溫簡,心裡越想越是生氣,彎下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低喝道:「你不是查過嚴文淵的案子麼?你不是自以為知道了什麼麼?你以為那些人是我殺的?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把你弄到偏遠小鎮上去躲避風頭,你早就跟那些人一樣被滅口了!」

  溫簡怔怔的看著溫候,從未見過他如此的憤怒與失態。

  「好,既然你想知道,就讓我來告訴你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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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11-15 11:40 AM

第五十九章

  一個人的最終選擇往往與初衷大相逕庭。

  溫正陽年輕時也和溫簡一樣,是一個心中有著正氣,以懲惡除奸為己任的青年,他也會同情弱小,也會為了不平之事站出來出頭。那時候的他就和現在的溫簡一樣單純,總以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世界一片清晰、乾淨。

  他救過的人不計其數,抓到的罪犯也不計其數,他在捕快這個行業裡得到愉悅和成就感,這讓他十分驕傲,而一切的改變都是從那一樁嚴文淵通敵賣國案開始。

  「……當時毓王帶兵造反,外面正在打仗,朝廷裡動盪不安,毓王每次回朝暗地裡總要見一些人,朝廷裡大半的官員都收過他的禮……這些都是私下進行的,彼此心照不宣罷了,內鬼一定有,不然時機不可能那麼巧合,可是到底是哪個人或者哪些人呢?聖上因此而憂心忡忡,宣我覲見,給我半個月的時間來抓到那人。我回去之後便找了你父親還有你三伯,當時情形那麼亂,唯有他們是我最相信的人……」

  石室裡僅有溫候和溫簡兩個人,溫候早已派人去追白晚了,並在太尉府周圍的盯梢又加了一倍的人數,所以他們現在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溫候說的這些往事已經有很久都沒跟人提起過,便是當年參與的溫家兄弟三人,都不約而同的對這事閉口不談。

  「你以為我是胡亂給嚴文淵定罪的麼?當時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雖然他不是京官,可是他是京官出身,身後不乏黨羽,由於受到聖上寵信將他派任安西節度使,掌管全國最多的兵力,一年當中奉召回京的時間長達四個月……最重要的是查案要看證據,證據顯示出他是當時最大的嫌疑人,加上當時時局緊張,聖上催促得急,我不得不將我查到的結果匯報了上去,結果第二天嚴文淵就被召見,接著就在朝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被扯去官衣官帽落下大牢!」

  那是一段腥風血雨的歷史,現在溫正陽說出來的時候,溫簡不禁全神貫注的聽著,這些經過每一句在當時都是一場軒然大波。

  「我和當時的你一樣,不懂政治,只懂查案,嚴文淵被關進大牢之後,我連夜審他,我本來堅信自己的懷疑沒有錯,我辦過許多的案子,人家能破的我能破,人家不能破的我也能夠破,現在想來一開始我實在太過自信,可是在審問的三天之後,我漸漸迷惑了,我覺得有些事說不通,可是就在我繼續往下追查的時候,一道聖旨下來……後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嚴文淵被抄家滅族,而我成了那件事的『大功臣』。」

  溫正陽苦笑道:「案子還沒徹查清楚,嫌疑人就已經被處罰,這實在不合乎常理,我求見聖上,聖上卻說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帝王心術我當時不懂,過了很多年之後才明白,聖上那麼做是因為他必須將一個人作為典型來給所有人看,處死嚴文淵是為了告訴大家,通敵叛國的人會有什麼下場,同時結束人心惶惶的局面,而且當時嚴文淵的兵力太多了,聖上是抱著寧可錯殺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的心思,他不可能將這麼多兵力交到一個他不放心的人手上。」

  「後來嚴文淵被白墨救走,這件事你知道……聖上大為震怒,對外卻公佈嚴文淵畏罪在天牢裡自盡了,而後頒下密旨,命令我去找到嚴文淵以及劫獄之人就地正法,帶人頭回來覲見。」

  這就是整件事最開始的過程,一切並非溫正陽一手策劃,事實上很多事情不受他的控制,如果說他有錯,那也是不該在案情尚未定論之前將嚴文淵上報上去,可是那時候皇上急催,而嚴文淵又的確是最大嫌疑人。

  那麼最後變成這樣,過錯真的在他嗎?

  可這才只是個開始,真正讓他彌足深陷的是後面一系列發生的事。

  「所以……你以為是我害了嚴文淵,害得他滿門抄斬,害得白墨受到追殺通緝麼?不,是時局!是時局害了他!」溫正陽激動的道。

  「大伯……對不起……我以為……我真的以為……」溫簡望著溫候站了起來,他突然對自己懷疑溫候這件事產生了愧疚,站在溫候的立場,當時的事情發生的太快太不受控制,在其中擔任著鷹犬角色的大伯,他所做的並非是自己以為的那樣迫害忠良,這讓他既慚愧又心安。

  因為沒什麼比大伯無辜更好的消息了,從小頂著「神捕世家」光環長大的溫簡,實在無力承受自己家族有一段血腥的發家史。

  他站在溫候面前雙膝一矮,跪了下去,低頭認錯道:「對不起,大伯,我錯了,我不該誤會你……」

  可是等他跪倒一半,竟然跪不下去了,他疑惑的抬頭,只見溫候暗施內力,制止了他跪下去的舉動。

  「起來!」溫候面色卻更加不好了。

  溫簡只好站了起來。

  「事情並非就這樣結束,我的確可以只告訴你這些,可是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知道的並不止是這些,你也長大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所以我要你聽清楚想明白,如果你是當時的我,在後面發生的事情時,你會不會做出比我更好的選擇!」溫候冷冷的道。

  溫正陽當時年輕,武功出眾又身負皇命,查起案來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很楞,簡直是楞死了。

  他本來在追劫獄那人的線索,可是某一天醒來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屋裡的桌上被人用刀刻了一個名字。這讓他大驚失色,他確定睡覺之前桌子上是沒有被人刻畫的,那麼也就是說有人趁他睡覺的時候偷偷潛入了。

  那人幸好只是刻個名字而已,如果是在他脖子上抹一刀,恐怕他現在就死了。

  溫正陽本來覺得自己的武功不錯,可是現在一比,簡直被人打了臉。

  不過他不是那種嫉人有恨人無的性格,他吃驚的同時也對桌子上的人名產生了興趣,那人既然半夜偷偷潛進來留下信息,說明這條信息十分要緊。於是他馬上追著這個人名開始調查。

  那一段時間,他給半夜潛入的那人起了一個代號,叫做「夜行人」,因為他常常在夜晚出沒,有時候是留下地名或者人名甚至是物品,有一次竟然留下了女人用了一半的胭脂盒子,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夜行人」的武功之高,也遠非他所能想像,他不止一此的佯裝睡著等那人現身,可是只一眨眼的時間,桌子上又會出現「夜行人」留下的信息。有一次他明明坐在床上睜著眼盯著門窗,誰知道到了後半夜手一摸,竟然在手邊發現了那人留下的字條。

  當真是神出鬼沒!

  而與此同時,他根據「夜行人」給的線索順藤摸瓜的調查下去,結果他發現,自己查來查去又回到了原點,就是嚴文淵的案子。

  這時候他已經猜出了「夜行人」的身份,就是白墨!

  但是這時候他已經抽不了身了,他的發現太驚人了,幾乎推翻了自己之前一切對嚴文淵一案的推論,他雖然明明知道自己在和通緝犯合作,但作為一個捕頭的正義感和責任心,讓他無法不對自己的發現繼續調查下去。

  或許白墨就是看出他是這樣的人,故而才鋌而走險,引導他來為嚴文淵翻案。

  那時發生的事情簡直匪夷所思,經過一段時間的鬥智鬥勇的偵破,他和「夜行人」基本上可以說產生了默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兩個基本不見面的人只靠著一點點信息的傳遞,對同一系的事件展開了調查,他們既像是對手又像是朋友,這種感覺就像是你比別人都善於做某件事,別人佩服你讚美你,可是沒有人瞭解你跟得上你,所以你一直孤獨。

  而「夜行人」就是那個瞭解你也跟得上你的人,從某方面來說,簡直是知己,而且是人生難得一遇的知己!

  最後,他總算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找到了為嚴文淵翻案的確切證詞、證供和物證,他和「夜行人」都能感覺到在這一系列的事件當中,其實是有一個幕後推手的,那個人極有可能才是和毓王相互勾結的人,也是設計讓嚴文淵背黑鍋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又發生了兩件事改變了整件事的發展,第一件是毓王戰敗,死在了涼山,第二件事就是聖上對溫氏三兄弟皆有嘉獎,更封六扇門總捕溫正陽為忠義侯。

  那一天正下著雪,他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趕回家中,身上帶著一個六扇門專用來存放證物的木匣,木匣中就是這些時日找到的證明嚴文淵無辜的證據,並還有一張他親筆寫的案件陳情書。

  當時他回到家裡,看到宣旨太監站在院子裡,全家老少跪在地上領旨,他渾渾噩噩的跟著跪下,聽到聖上封他為忠義侯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在雲裡霧裡,領旨之後還要進宮謝恩,他的二弟三弟見他傻了,就擁著將他推進了房裡換衣裳,二弟溫正川為他披上蟒袍,三弟溫正昊給他換上金冠,太監留在院子裡等帶他們進宮謝恩。

  這時候他才對兩個兄弟講了自己查到的事情。如果說嚴文淵是無辜的,那麼他這個侯封的才像是個笑話,他不怕撤封,怕的是這時候報上去打了皇帝的臉面,令皇帝惱羞成怒!

  他清楚的記得他的三弟溫正昊聽到這件事後露出驚懼的表情,告訴他今天除了下旨給他封侯之外,聖上根據之前他們報的和嚴文淵走的近的官員名單大開殺戒,很多人受到了牽連,輕者丟官罷職,重者直接丟進了大牢,還有兩名官員更是直接被賜死。

  二弟溫正川則說,因為毓王的事情,之前聖上怕引起朝廷動盪所以一直忍著,現在毓王死了,就開始大換血了,一些人落馬的同時對另一些人加以提拔,尤其是對大哥,將大哥樹立為忠君愛國的正面形象,和那些在這場戰爭中立下功勞的官員們一起收到提拔和嘉許。

  重要的是,聖上是真的認為通敵賣國的是嚴文淵,他一切的人事調動都是立於這個基點之上,這時候如果聖上知道了嚴文淵是被冤枉的,那麼……後果不堪設想,嚴文淵被抄家滅族了,眾多官員因此受到牽連,那麼誰去為這件事負責?誰能夠負責?當初把嚴文淵的名字報導御前的可正是溫正陽自己!

  溫正陽害怕了,溫正川和溫正昊也害怕了,溫正陽正當盛年,嬌妻美眷前途無量,溫正川的大兒子溫景已經三歲了,溫正昊的女兒溫情剛剛出世……溫正陽一人要逞英雄撥亂反正,可到時候雷霆一怒,浮屍千里,難道要溫家老老小小為他的英勇行為殉葬麼?

  想到這些三兄弟不知所措,都僵在那裡煞白了臉冷汗直冒,同時在院子裡等著帶他們進宮的太監也等得不耐煩了,頻頻派人來催,緊要關頭溫正陽做了一個決定,一個他從未想過的決定,不能翻案!不止不能,任何人若要為嚴文淵翻案他都要不遺餘力的制止!

  因大太監等急了,已經來到了屋外親自催他,他兄弟三人來不及銷毀溫正陽帶回來的木匣,於是召來一個心腹,要他帶走這些證據銷毀,然後他們三兄弟匆匆進宮謝恩去了。

  人的際遇就是這麼奇妙,最終的選擇總是和初衷大相逕庭,溫正陽一輩子除暴安良,卻沒想到到最後,他會成為掩蓋真相,陷害忠良的那種人。

  可是,這是他的錯嗎?

  「我的確錯了,只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我只知道一切朝著無法挽回的趨勢在發展,我自認為自己是個有良知的人,最後卻丟了自己的良知。」

  溫候搖頭苦笑道:「我這輩子做了許多的好事,救了許多人的性命,我幫助他們改變自己的命運,我約束自己的言行也從不敢懈怠,可是一千件好事也抵不上一件壞事,就因為我做個那個決定,所以……我就是那個最惡之人麼?」

  最諷刺的莫過於此,一個素有善名的人做了一件壞事,就成了虛偽的偽君子,而一個惡貫滿盈的人,最後關頭一念之仁做個一件好事,就成了有俠義之心的善人。

  溫候所說的經過,實在是溫簡難以想像的,他的是善惡觀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他不禁想,大伯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自己當時處於這種境況又會怎麼做?

  一方是自己無辜的親人會被誅連,一方又是沉冤待雪的臣子屍骨未寒,如何取捨才對?

  他這樣一想,只覺得萬般艱難,想也不敢想下去了。

  可溫候還沒有說完,他退後了兩步,靠在了石壁上,他一向是個讓人感覺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硬漢,可以現在看上去卻那麼不堪重負,溫簡看著眼前已過天命之年的大伯,看到他已經頭髮花白,一身疲憊,只覺得心裡像是被什麼壓得死死的那麼難受。

  「……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其實遠遠沒有,就像是惡夢一樣纏著你永遠不會結束一樣。」溫候繼續道:「我和你父親還有三叔從宮裡出來之後才知道,我帶回來的木匣在銷毀之前就不翼而飛了……我知道這一定是白墨幹的,他一直跟著我,他一定看到我穿著蟒袍金冠進宮卻沒有帶那些我和他一起收集到的證據,他當時一定明白了什麼……」

  「年輕的時候,我以為我可以保護很多人,至少是大部分的人,年紀老了才知道,在這個險惡的世道,我真正能做到的,只是保護那些對我很重要的少部分人。」

  因為一旦開始就無法回頭,白墨已經不再是他的知己,而是危害他和他親人的敵人,故而他開始追殺白墨,白墨二十年來從不曾從六扇門通緝榜第一名的位置上退下來過。

  他用盡一切辦法來找到並且剷除他,有幾次差點得手,於是後來有了蘇素的死,白晚的出生,白墨的沉寂,白晚和溫朔之間的故事,接著就是白晚的被捕和逃走以及子午醜的死。

  「我心中相信人應該有正義和正氣,我就是這麼教育朔兒的,還有你哥哥景兒,還有你……我希望你們跟我不一樣,你的確跟我不一樣……所以我又有什麼資格怪你?我只是沒有辦法承擔後果而已,你……能嗎?」

  「現在,我告訴你白晚纏上你的原因,因為不知什麼緣故,她把白墨的舊居透露給你,你在那裡找到一個奇怪的黑盒子並帶了回來,那個盒子裡面裝著什麼我一直不敢確定,但我現在幾乎確定了,裡面藏的就是當年被白墨偷走的,他和我一起收集到的為嚴文淵平反的證據,其中還有我親筆寫的陳情書。白墨是個極聰明之人,他設置的機關我破不了也沒人能破得了,但是白晚一定有辦法能打開那盒子。」

  「你是否又知道,白晚這次不是孤軍作戰,她和如今朝中的太尉王敬勾結上了,所以如果黑盒子裡面真的是『證據』那麼她一定會交給太尉王敬,姓王的想要剷除我們已經很久了,這相當於她把刀柄遞給了王敬,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能承擔這個後果嗎?」

  溫候很輕的問出這個問題,不是斥責也不是質問,而是真誠的想要知道答案。

  溫簡,當你開始同情白晚,當你開始懷疑自己的親人,當你自以為是的正義感開始作祟,當你將你命中注定的敵人擁入懷中,當你讓一切發生……

  雖然你沒有做錯,但你能承擔自己造成的後果嗎?

  這個問題,對於溫簡而言太殘忍了。

  他不知道真相這麼的殘酷。

  面對這一切他只恨不能瘋掉,可是他沒有瘋掉,因為當溫候說出最後一段話之後,他會比瘋掉更崩潰。

  「呵,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再多告訴你一件事。」溫候傾訴了壓抑在心裡多年的秘密,竟然覺得異樣的輕鬆了許多,他冷笑道:「你知道當年是誰設下這個圈套讓我鑽進去的麼?這麼多年過去,我也不算全無頭緒,只是一直苦無證據所以奈他不得,他就是……」

  「當朝太尉……」溫正陽帶著一絲惡毒的意味,道:「……王敬。」

  當朝太尉王敬?!那不就是指使白晚來盜黑盒子的幕後黑手麼?!

  五雷轟頂也不能形容溫簡此事的感受!

  那麼白晚知道這件事麼?!

  如果這事是真的,那麼她知道自己現在正在為自己的仇人賣命麼?!

  「她只是個被人利用的傻瓜,王敬從來不是他的朋友,她眼裡就只有對我們溫家的仇恨,別說我現在沒有證據空口無憑,即便有證據她也不會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所以現在……我們來看看你的小情人,下場會比我們溫家強多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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