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御井烹香 -【出金屋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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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12 PM

15 伏筆

一不做二不休,陳嬌回了椒房殿,又出了半日的神,索性叫楚服過來,讓她去找少府丞,「把未央宮的堪輿圖取來給我看。」

雖然沒有明說,但未央宮既然是皇帝的後宮,管理者自然非帝后莫屬,歷代天子對於自己居住的宮室也一向很上心,也就是劉徹這樣成天惦記著往外跑的少年天子,才會經年累月不召見少府丞了。

皇后有令,少府丞自然很快就到了,他手持一卷光輝的錦緞,恭恭敬敬地為陳嬌展了開來——又暗地裡去抹額頭上的汗珠。

陳嬌見了,倒不禁發一笑。「少府丞辛苦了,這方小說西雖然貴重,也不是不能讓黃門來捧嘛。」

少府丞就抬起頭來——居然是一張年輕的臉,看著甚至還未成人,他很拘謹,連連磕頭謝罪,過了一刻才說,「少府丞因病未至,娘娘索要急切,少府中人不敢怠慢,小人因此自告奮勇,執圖而來。」

陳嬌的笑容不由得就淡了三分,她看了楚服一眼。

楚服容色平靜,一臉的理所當然。

也是,以竇氏、陳氏的威勢同自己的身份,沖少府使些威風,又算得了什麼,楚服這樣的大宮女,就是達官貴人,也要爭相和她結交。

「算了,畢竟是一片慇勤。」她隨口敷衍了一句,便低頭細省這張文華燦爛,繪有宮室百許的秀麗錦緞,「少府丞既然不在,便留個話吧,病好歸值,讓他過來見我,這張圖就留在這裡好了。」

那少年人卻並不肯就退下去,一邊謙卑地叩首,一邊徐徐地道,「娘娘,這張圖畢竟是三四年前所作,這幾年間,宮中變化不少,西宮角落又多了幾扇門、幾棟樓,尚且來不及繪製新圖。小人雖不知娘娘用意,但亦不得不為之陳詞,請娘娘明察。」

這個年紀的少年人,能夠進出宮闈面見皇后的,想必出身必定非富即貴,不是世襲了父親的官職,就是托蔭庇做了皇帝身邊的侍中,就算是對陳嬌說話,態度裡也總帶了根深蒂固的輕慢,雖然不至於你你我我起來,但也總不會謙卑得小人不離口。

態度這樣恭順,膽子這麼大,又這麼會來事。

陳嬌就多看了這少年人一眼。

他雖然態度謙恭,但神色坦然,唇邊含了若有若無的笑意,接受到陳嬌的視線,亦並不特別侷促。這少年生得也算清秀,雖然年紀還小,沒有長開,但已經隱隱可以預想日後成年時的俊朗風采。

「你叫什麼名字?」她一邊彎下腰細細地審視著圖中建築,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今年多大了?」

「小人桑弘羊,洛陽子弟,今歲十三。」這回答似乎相當中規中矩,但在陳嬌耳朵裡,到底還是聽出了聲音中的一線緊繃。

也就是有所求的人,才會這樣患得患失了來,他雖然年紀小,但卻很急於向上爬。

腦海中那聲音也長長地哦了一聲,她說,「原來是他。」

看來,此人在劉徹年間也將是個人物。至少崛起的速度並不慢,在幽閉長門前後,已經得到一定的重用。

陳嬌自覺她求才若渴,渴得還要比劉徹更久一些。

她就又運了眼力,度了桑弘羊一眼。

桑弘羊雖然被她看得有幾分心驚肉跳,但到底還是拿捏住了表情,未曾露出不安來。

「是天子身邊的侍中吧?」陳嬌隨口和他嘮了兩句家常,又說,「既然對宮室這樣熟悉,改日少府丞過來的時候,你也跟著吧。」

桑弘羊面帶喜色,知趣地退出了宮室。陳嬌又低頭細細地看了很久,才讓楚服,「好生把它捲起來,卻不用繫了,用過午飯,我還要再看看。」

楚服就彎下腰來,伶俐輕巧地捲起了這厚重的錦緞,捲到了邊時,又停住不動。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陳嬌的一隻腳壓在了圖邊,並未抬起來。

楚服便順著那精緻的五彩描金襪往上,一路自金紅襦裙往上,望到了陳嬌的眼。

皇后平時打扮隨意,今日只是梳了同心髻,耳垂雙明珠,又略略描過眉,上了一點胭脂。此時靜靜倚在枕邊,支頤望著楚服,雙眼波光蕩漾,似乎正沉吟著什麼。

雖然一語不發,但陳嬌的眼睛似乎竟會說話,楚服驚慌起來,她鬆開手,恭順地將額頭貼上了草蓆,語帶惶然,「楚服做得不對,請娘娘責罰。」

真是個聰明人。

陳嬌不免又犯起了躊躇,她久久都沒有說話。

到底還是那聲音不忍得,先嘆了一口氣,「你就放她出宮也好,她那樣傲氣的人,哪裡禁受得住你的反覆敲打折磨。」

連王太后都當不起這聲音的一句心疼,陳嬌這十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去憐惜另一個人。

看來,當時楚服固然犯了一個絕不該犯的錯,但這聲音對她,畢竟也不是全無情分,畢竟也不是將她只看做劉徹的替身。

陳嬌嘆了口氣,就要說話。

看了楚服一眼,又覺得實在可惜:識看眼色,又識文斷字的宮人,長樂未央兩宮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五個。

她臨時又換了口中的說辭,「讓少府丞過來,不過是心血來潮,一時興起。我怎麼不知道,我竟著急成這個樣子,再三索要,只為了看這張堪輿圖?」

楚服額頭上一下就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她重重地叩了幾個頭,立刻認下了不是,「小人狐假虎威,敗壞了娘娘的清譽,請娘娘責罰。」

說她聰明,真不是陳嬌偏心。一宮的少女,能歌善舞的遍地都是,自從賈姬承寵之後,懂得款擺腰肢在劉徹身邊端茶倒水、掃地擦窗的美貌宮人也多了不少。可懂得用狐假虎威這四個字的人,又有幾個呢?《尹文子》這三個字和尋常宮人說起來,恐怕還當你要捉幾頭小蟲來玩。

「罰你,不必了。」陳嬌淡淡地道,「人還是要多讀書,才能達禮,天祿閣橫豎就在左近,以後得了閒,多去走動走動。」

天祿閣是漢室藏書最多的私家密室,很多外間不得流傳的古冊,天祿閣中都有收錄。太學中的博士視此為聖地,很多人巴結竇氏,就是為了走一走太皇太后的門路,進天祿閣中抄錄幾本古籍。

楚服呆了很久,才起來謝恩,「謝娘娘不罰,謝娘娘提拔。」

陳嬌到底忍不住又點了她一句,「用心做事,不要有不該有的心思。」

話出口,楚服怔了半天,似懂非懂,面上多了幾分冤枉。陳嬌自悔失言,她覺得今天見了韓嫣之後,整個人心緒都有些太浮動。

當晚劉徹回椒房殿的時候,楚服就不肯上前服侍,和陳嬌賭氣,差遣了兩個最嬌媚的少女來給帝后鋪床。

她們也都頗知道上進,跪在地上整頓被縟的時候,身子都要貼到地上了,腰臀還堅持地撅起來,渾圓地擺來擺去,劉徹的目光被吸引過去一瞬,都覺得好笑,問陳嬌,「這兩個小姑娘的腰是鐵做的?」

阿嬌難得被劉徹逗樂,笑了半天,把兩個面紅耳赤的女兒家打發下去,又趴在錦被上,把那張堪輿圖再拿出來看。

劉徹就心不在焉地陪她一起看,看了半天才曉得問,「怎麼想起來看這個?」

一聽他發沉的嗓音就知道,這是被勾起了綺思,迫不及待,想要就寢了。

不可一日無婦人,真是說他不錯,床笫之間需索的程度,甚至讓陳嬌大感辛苦,每個月月事那幾天,劉徹好像得到默許,一夜有時候還要傳召兩個宮人,賈姬得幸幾次,也都在那個日子。

陳嬌有時候都會可以去看韓嫣的臉色,不乏趣致地想:難為韓嫣打熬得好身板。

「我想。」她故作不知,輕聲細語和劉徹商量,「後宮女人多了,永巷那邊和前殿一帶,進出總要有個規矩,不然就像今天,我讓人找少府丞過來說話,少府丞病休,一個小侍中也就被楚服領進來了,都沒有人過問一聲。宮中御女三千,鬧出醜事來,也不大好看。」

凡是帝王,就沒有樂意後宮穢亂的,劉徹也上了心,半坐起來沉吟著看宮室圖,「怎麼忽然想起這件事來了?」

「今天從祖母那裡出來,迎面撞見大姐一家去長信殿。居然是韓嫣領進來的。」陳嬌頓了頓才道,「也不是忌憚他什麼,只是要人人都這個樣子,宮中幽怨的女人又多,鬧出一兩個無父的孩子來究竟是小事。最可慮者——」

她笑著看了劉徹一眼,又拉長了聲音,玩笑一樣地說,「要是你隨處臨幸了哪個宮人,第二天她和別人勾搭上了,孩子生出來,算誰的?」

這倒不是玩笑,這時候除了陌上百姓、百戲侏儒之外,沒有人穿有檔的窮絝,劉徹看上了誰,一掀下裳就可以隨處完事。他要誠心不讓人知道,陳嬌還真很難搞明白,就是身邊這些宮人之中,有誰有寵,有誰無寵。

既然如此,若是有心人能夠勾搭一個侍中,一旦傳出喜訊,萬一又是個兒子……

劉徹的聲色就漸漸嚴肅起來,他坐直了身子,誇陳嬌,「這件事,是我沒有想到,你擔憂得很對。」

又和陳嬌開玩笑,「成親兩年,你才給我出了這一個主意,以後也要常常動腦,為我查遺補缺才好。」

陳嬌懶洋洋地說,「能把後宮管好就行了,別的事,你和侍中們商量,別來問我。」

又說了幾句話,看劉徹這個主意出一出,那個主意出一出,期期艾艾的,好像有話說不出口,忍不住就噗嗤一笑,放了劉徹一馬。「除了賈姬那幾個人之外,還有誰是受過御恩的,你告訴我,改動規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時,這些宮女要先妥善安置起來。」

劉徹頓時又鬆了一口氣,不免有幾分訕訕然:其實陳嬌在這上頭不算妒忌小氣,貴為天子,得閒寵幸幾個宮女又算得了什麼,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提到這種事,他總有幾分心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13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28 PM 編輯

16 麻煩

未央長樂之間雖然有閣道相連,但畢竟距離迢遠,指望太皇太后、太后事無鉅細地過問未央宮中的大小瑣事,實在是有幾分強人所難。不過陳嬌倒未曾想到,即使離開了未央宮,太后還是在第三天就問起了她召見少府丞的事,「是想在未央宮裡添些建築了?」

召見少府丞的事被太后知道了沒什麼,要是自己打算把承受過御恩的宮女遷到一起居住的事都傳到太后耳朵裡了,陳嬌才要哭呢。她閃了劉徹一眼,眼神中多了一縷笑意,倒並沒有說話,劉徹主動解釋,「現在宮裡外男進出很多,宮中幽怨的女子又不再少,為免鬧出醜事,最好是重新做一番安排,至少賈姬她們居住的永巷殿附近是不要再安頓官署了。」

清涼殿和永巷殿之間距離就比較近,文帝時,天子貪圖方便,在清涼殿辦公之餘,時常在永巷召見受寵的妃嬪承恩,久而久之,永巷殿反而成了姬妾們居住的場所,而如今劉徹一到夏天就在清涼殿裡讀書辦公,大臣進出未免頗多不便。太后倒是沒有多說什麼,只道「先帝過世還沒滿一年,別大興土木,把動靜鬧得太大就行了。餘下的事,嬌嬌肯定也是有分寸的。」

雖說婆媳之間也不是沒有心結,但陳嬌和王太后前世又沒仇,自從過門以來,侍奉舅姑也算是盡心盡力,慇勤得挑不出一絲毛病,王太后也就是偶然給陳嬌上上眼藥,再關切關切劉徹的子嗣,更多的精力,還是放在為王家子弟要官這件事上。這樣的小事,她也懶得小題大做,敲打陳嬌。

太皇太后知道得就要比太后更清楚得多了,老人家耷拉著幾乎雪白的壽眉,聽陳嬌輕聲細語地將整件事解釋清楚了,早已經笑得合不攏嘴,很有些樂不可支的意思。

「嬌嬌真是長大了。」靜下來之後,不由得又有了些感慨,「這一點最像娘了,真是越大越壞。」

陳嬌就和太皇太后撒嬌,「我可不明白您的意思——」

館陶大長公主就要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又有些不以為然,「她要是有三分像我,還用得著玩弄這些手段?您看著外孫女是怎麼看怎麼好——偏心了。」

太皇太后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根本都不願意和女兒起一點衝突了。三個子女兩個沒有活過她,碩果僅存的這一個,還不是怎麼說怎麼好?她說,「好好好,你最壞,你最壞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笑完了,太皇太后又漫不經意地說,「這番話要有傳出去一個字,你們就都別活了。」

宮女們頓時噤若寒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館陶大長公主眉頭一皺,揮了揮手,宮人們就都垂下頭來,一個接一個地退出了宮室。

等殿內只有祖孫三人了,大長公主才說,「其實說起來,這點手段也不算什麼,皇太子肯定是要從阿嬌肚子裡生出來的,要是王娡識趣,有些工夫她自己就要先做了。

漢室諸後之中,也就是薄後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得封皇后,卻又始終無寵,自然談不上生育。唯一一個太子妃出身的元後,陳嬌身上承擔的生育壓力真是大到可以把人壓垮,她覺得就是自己能生,現在也都要被嚇得不能生了。

「你是妻母,她是舅姑,你們能想到一塊去,那才是奇事。」太皇太后這一次倒說了一句公道話。「不過,王氏最近是稍微有些忘形了,長壽殿這裡久久不來走動也就罷了,聽說還很有捧田蚡做丞相的意思。」

這句話,才是老人家先發了重話遷怒於宮人,又要和女兒密斟的真正原因。

陳嬌雖然年紀小,但隨著她上位作為皇后,漸漸自然也有了參與密談的資格。只是她立場曖昧,不論是黃老之道還是儒聖之道,都推說一個不懂。太皇太后幾次問起天子的事,她都是含糊以對。老人家心疼外孫女,又不是不懂得陳嬌的難做,倒也沒有特別逼她。

不過今天這件事牽扯到了朝政大權的更替,陳嬌勢必不能不知道個大概,畢竟就是她也明白,竇嬰身為竇氏子孫,又是信奉孔孟的儒生,早已經是朝野上下公認的丞相人選。王家要在這件事上加塞,非但是和竇嬰為敵,更是深深地觸犯了和竇嬰其實並不十分親近的太皇太后。

陳嬌的幾個兄弟都是庸碌之輩,就連大長公主都沒有問劉徹要官的意思。太皇太后身故之後,竇氏就指著大長公主的蔭庇了,老人家這時候把陳嬌留下來,已經是不由分說,將她定為了竇氏第三代的掌權人,一併身兼靠山大樹。連一點商量思忖的餘地都沒有給,陳嬌心底不禁暗嘆:就算是明察秋毫之末的老人家,也有犯糊塗的時候。

她未曾說話,大長公主已經動了情緒,「王娡的心也太大了吧?就是您當年,那也是等到……」

漢室以孝治天下,當年薄太皇太后在世時,薄氏子弟飛揚跋扈,景帝尚且是等到太皇太后魂歸泰山,這才過問了薄氏的輕薄行徑。

陳嬌垂下眸子,靜聽母親和外祖母你一言我一語的抱怨,卻並不出聲附和。

自從諸呂之亂以來,外戚就似乎成了諸位帝王的心頭大患,可就是這樣,也沒能擋得住一個接一個的「以外戚貴幸」大臣的上位。這自然是其來有自,再沒有誰比親戚更能維護帝王的權力了,尤其是劉家人不能用,大臣們都是地方豪強出身,多半和家鄉的地主、富商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能夠毫無保留地為天子著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也就只有外戚了。

可就是先帝臨終時,口中的外戚也就只有「你母親、妻子家是可以信任的」,竇氏身為祖母的娘家,似乎早已經失去了年輕帝王的信任,成了他和他身後新外戚集團的絆腳石……

也難怪祖孫之間,感情日漸微妙,有這樣的兩大集團為了自己的利益,在背後挑唆添話,就是再簡單的事,都要多了幾分利益,更別說劉徹如今日漸長成,早已經雄心勃勃,要在明年新帝元年,為這死氣沉沉的朝局來一次翻天覆地的改革和變化,為了這事,最近是多次和趙綰、王臧兩位先生,藉著講學的名義在清涼殿裡說話。太皇太后不可能一無所知,對孫子自然有所不滿,很多事面上不顯,到了今天,是要藉著田蚡的事,放到檯面上來說了。

親祖孫之間尚且有這麼多文章,說起來,自己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外孫女,平時再疼,到了這樣的時候,也到了站隊的時候。

陳嬌一時竟無話可說,直到太皇太后又一次問她,「天子是吃了多少湯,怎麼就一門心思認準了儒生?幾代皇帝,都是信奉清靜無為的道家,到了他這兒就想著改弦更張?恐怕都是受到那兩個儒生的蠱惑吧!」

這是又一次委婉地催問起了劉徹私底下的盤算……

陳嬌微微一顫,腦海中那聲音亦如響斯應,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很多事,前一世的她,都做了一個錯的決定,可一件事又哪裡只有錯對兩種做法,這一槳下去觸到了礁石,這一世自然知道不能再錯,可該要劃向什麼地方,陳嬌自己都沒有方向。

就算再多思慮,她今年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女,要在太皇太后和帝王之間走出一條路來,真是談何容易。

「要答應,是不能的了。」就和那聲音商量,「徹底倒在祖母那頭,就等於是把阿徹的心,推到再也觸不到的遠處。」

那聲音很有幾分不以為然,似乎又有些酸溜溜的,「就是現在,他也未必很把你放在心上。」

前一世,這時候已經成婚兩年。因為陳嬌毫無消息,劉徹為了子嗣也好,感到和妻子說不上話也罷,後宮中有名號的宮人已經上了二十個,雖然礙於大長公主的反對,連個夫人都不得有,但失寵,已經是陳嬌必須面對的問題。

陳嬌也不以為忤,不和她爭辯。其實她也知道,要問她朝政的事,這聲音的確一問三不知。

她就只知道全心全意令家人滿意,只想著盡快生個兒子,只惦記著維護自己的高貴與榮光,其實她和劉徹一樣,也都很以自我為重。這兩個人格格不入,也沒什麼好令人吃驚的。

想來想去,還是不願令老人家失望,更不敢和老人家翻臉。

她就含糊地道,「儒生都是這樣,一心一意惦記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舅舅安排這兩個儒生做阿徹的老師,恐怕也是為將來布下了一局大棋。雖說囿於國勢,不得不清靜無為,但您也知道,舅舅心裡是很看重儒術的……」

這是把罪過往先帝身上推,又把劉徹給摘了出來。

老人家悶哼一聲,並不吃陳嬌這一套。「等我閉了眼,隨他怎麼鬧,只要我在一天,他就別想聽信這些活該被坑殺的妖徒!」

又問了幾句話,句句都問在點子上,陳嬌有的說了一些,有的只好說,「阿徹也不肯把話說得太明,我實在聽不懂。」

太皇太后也不好逼人太甚,只得給陳嬌佈置功課,「田蚡的事,你告訴天子,就說我的話,我不是妒賢嫉能,衛綰也的確是老病不堪用了。但田蚡無寸功於國,忽然間就做了丞相,憑什麼令眾人服氣?丞相是百官之首,所適非人,後果可不在小。他要哄母親開心,再封田蚡一個侯位,加他的封地,我老婆子也不能說什麼,只是隨他高興好了。要是不滿意竇嬰,選任別的賢能,我也沒有二話,唯獨是要真的賢能才好。」

陳嬌聽得冷汗都出來了,不禁向母親使了個眼色,大長公主難得立刻會意,「娘,句句暗藏機鋒,恐怕……」

「先帝去了。」太皇太后不置可否,「他母親又是個糊塗人,我不教他,難道要讓他任用儒生禍亂了天下,讓又一個霸王來教他?」

儘管老人家面色慈和,語氣都沒有重上一分,又沒有任何一個外人與聞,但陳嬌依然汗濕重衣,伏在地上恭敬地聽完了祖母餘下的話。

太皇太后真龍一怒,的確令人膽寒。

她自然沒有火上澆油,再設法回絕外祖母的要求。可卻也著實為難,出了長樂宮,還一路琢磨回了椒房殿。

才回椒房殿,就又見到楚服和誰竊竊私語,面上竟帶了十分凝重。陳嬌心中一動,不祥感越濃,竟站住了腳,等著楚服念叨完了,過來附耳和她說。「天子今早說的幾個名字裡,有一位楚地來的宮人尹姬,今早去接她時,一時驚慌竟嘔吐了起來,良醫診脈,尹姬是有身孕了。」

陳嬌頓時皺起眉來,多了幾分頭疼,就連那聲音都幸災樂禍。

「什麼都趕著一起了,看你怎麼和劉徹說。」

淡淡的關切,是藏在了濃濃的嘲弄之後,只露出了一點痕跡。錯非陳嬌深知她絕不可能加害自己,恐怕還要當她早盼著自己倒霉了。

阿嬌想,難怪她真不討喜,高傲成這個樣子,真是連自己都難以喜歡自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19 PM

17 眼淚

陳嬌想來想去,還是開門見山。

劉徹平時如果沒有去城外巡狩,多半是會回來和陳嬌一起用午飯,到了下午,沒準就帶著她到宣室殿、清涼殿去,或者是接見大臣,或者是聽儒生講學,就是讓陳嬌乾坐著陪他也是好的。椒房獨寵,真是並非虛言。

陳嬌中午就沒有過長信殿去伺候王太后,而是在殿內等劉徹,天子一進屋,她就直言不諱,「有件事比較尷尬。」

宮中也不是沒有爆發過激烈的衝突,昔年栗娘娘得寵的時候,就經常仗著自己的身份地位,當眾斥責妃嬪女御,最過分一次,連太后娘娘都沉了臉。只是陳嬌為人,一向是綿裡藏針、潤物無聲,很多言行中的深意,需要劉徹細細品味,或是到了事後才恍然大悟,這麼直接地示弱,那還是第一次。

「怎麼?」少年天子不免有幾分興味盎然。「是你和母后之間,有了什麼口角?」

陳嬌忍不住白了劉徹一眼,「我看著就這麼忤逆?」

她也沒心思和劉徹夾纏,索性直說了。「記得你之前叮囑楚服去接的那幾個宮人?有一個楚地來的宮女尹姬,今早起來就覺得頭暈噁心,和去接她的人又發生誤會,還以為是我容不得人……爭執間嘔吐起來,請了良醫入宮診脈,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劉徹亦不禁一怔,喜色才露,見陳嬌面上有些懊惱,又壓了下去,話中多少帶了不快,「是嫌我……」

話說出口了,又覺得陳嬌不是那樣的人。她要真想獨佔自己全部的寵愛,又何苦為自己安排賈姬侍寢?

再一細思,就覺得不對了。

恐怕是想到自己才提出掖庭內交通方便,恐怕有勾搭成奸的醜事,那邊尹姬就查出了身孕。倒好像是陳嬌預先知道了尹姬的身孕,這才大費周章,做了這一番工夫,要來誣陷尹姬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龍種一樣……

劉徹就不禁細細地看了陳嬌一眼。

陳嬌一向是靜若止水,態度馴善間又帶了疏離,她是冷淡的,即使在劉徹的眼光裡盡情綻放,也不過是帶了微微的溫度。而此時一臉淡淡的懊惱,藏都藏不住,倒讓她一下生動活潑起來,有了十六歲女兒家該有的嬌憨。

天子的心一下就柔軟了起來:陳嬌終究是在意他的,至少,總是在意著他的喜怒,在意著他可能會有的疑心。

正想要出言安慰幾句,心中再動之下,再三尋思,劉徹的臉色就漸漸地難看了起來。

陳嬌不是他的蛔蟲,見到劉徹面色數變,終於漸漸凝重,心下就是一沉。

「連巫蠱都信了。」那聲音就悠悠地道,「這件事,你就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難道還指望他就信了你?」

雖然多少帶了幸災樂禍,但終究也有淡淡的傷懷,好似一場早預知了結果的雜劇再度上演時,還在熱鬧開場,觀眾已經為結果唏噓。

陳嬌心底也不是沒有沮喪的,她轉過頭去,不想再看劉徹的眼色,心中百味雜陳,到了末了,浮上來的還是不服。

做錯的,她可以改,這一生謹小慎微,處處投合劉徹的喜好,甚至連柔順都不敢,怕過分柔順就不夠特別,他容易膩。婆媳姑嫂,可謂費盡心機,太硬不敢,太軟了又怕被別人欺負到頭上來。難成這個樣子……最後難道還是要走回老路,連蜜水都沒得喝?

若說她有做錯,尚且不敢有太多怨言,究竟連陳嬌都不得不承認,她也不是沒有錯處,也許她曾經太傲,曾經太嬌,曾經看不清將來,不明白終有一日,劉徹將成為一語震動天下,將帝王權威帶到高點的九五之尊,封禪之主。而他所需要的並不是一個過分驕縱,對他的志向毫無理解的妻子,可這一次幾乎是從頭再來,她已經處處佔得先機,卻還是錯?

她畢竟也才只有十六歲而已,眼淚已經掛在了睫毛上,抖一抖,就是一滴熱淚掉了下來。

劉徹的心火都要被這一滴淚滴得碎了。

他從來不知道陳嬌居然還有這樣委屈的一面,好像吹一口氣,都要把她給吹得疼了。

「你哭什麼?」他一下就把陳嬌擁進懷裡,幾乎是心痛地問,「傻嬌嬌,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陳嬌如珠寶一樣用在懷裡拍了又拍,卻拍出了她更多的眼淚。陳嬌竟伏在他懷裡痛哭起來,雖然沒有聲音,但眼淚已經迅速地浸透了劉徹的衣襟,透過他並不菲薄的秋服,溫熱了劉徹心口,竟有些燙。

「好了,好了。」劉徹就無奈地說,「知道你不容易,傻孩子,知道你難做,我沒生你的氣!」

只好將自己隱隱的懷疑透給了陳嬌知道,「我是在想,那都是四個月之前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好像還喝得有幾分醉意……」

陳嬌一下就要掙開他,「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再也不要為你著想……動一動就要惹人疑竇,連自己都覺得心虛……我造什麼孽了我,落得這樣難堪……」

無限委屈,真是捂都摀不住,隨著含糊的哭訴,一道就流露了出來。劉徹想到母親話裡話外,只是捏著陳嬌的子嗣說事;幾個姐姐裡,大姐、二姐伺機獻美的慇勤勁兒,幾乎力透紙背;祖母和自己之間幾次角力,陳嬌雖然只做不懂,但承受的壓力不會比任何一個人小,一時間又是心痛又是無奈,只覺得自己硬生生就又矮了一截,好像在陳嬌跟前,免不得就又直不起腰來了一些。

只好放下架子,輕憐蜜愛,也不知說了幾句好話,才把陳嬌哄得沒了眼淚——卻不知道尚且還不全是他的功勞,全賴那聲音在陳嬌耳邊酸了一句,「過猶不及,仔細他又不耐煩。」這才將金尊玉貴的陳阿嬌哄得回轉過來,卻猶帶了幾分委屈,「這件事,再別問我了。你要怎麼辦,隨你,我不多說一句話。」

劉徹還能怎麼辦?只好體諒她的為難。

對陳嬌,他倒真是信任的,以陳嬌手段,要處理掉尹姬,不過一翻手罷了,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還要在掖庭間築牆動土的,來對付一個沒出世的嬰兒。這件事,恐怕真只是巧合而已。

只是疑心既種,他越想越多疑起來,苦思了半天,面色漸漸凝重,又問陳嬌,「這件事,母后和祖母知道了沒有?」

「楚服忠心耿耿。」陳嬌面上倒多了幾分冷嘲,「良醫是從宮外找的,診治時也是別室獨處,事情自然還沒有傳開。」

「暫時就不要讓長輩們知道了!」劉徹就抬起頭來,喊楚服過來,「去找春陀過來。」

春陀是侍奉劉徹的宦官,就好像劉榮身邊使陀螺的小中人一樣,素來是忠心耿耿,很得劉徹的信賴。

等春陀來了,劉徹就當著陳嬌的面問他,「還記得來自楚國,一個姓尹的宮人嗎?大約四個月前,一次喝多了酒——」

春陀就看了陳嬌一眼,面上現出了躊躇。

劉徹說,「你只管說她到底承恩了沒有?有和沒有就一句話,難說得很嗎?」

陳嬌雖然口中說著不理,但面上到底不禁浮現了一點疑惑:到底有沒有真個,劉徹難道沒有一點記憶?至少尹姬是侍奉他過了一夜的,有沒有,難道春陀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她和劉徹行敦倫之禮的時候,雖然殿內也不是沒有下人,但黃門們是從來不許進來的,只有幾個心腹宮人,才能近身服侍……

春陀面上猶豫之色越濃,又過了半晌,竟顧不得陳嬌在前,而是躡手躡腳地走了幾步,到劉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劉徹頓時面色大變,毫不猶豫地道,「既然如此,那她留不得了。」

又細細叮囑,「動靜小一點,別被人知道了。」

春陀便火燒屁股一樣地退出了宮室,陳嬌喊都來不及,也不知是真的沒有聽見,還是恐怕陳嬌問他。

陳嬌就只好啼笑皆非地對楚服使了一個眼色,楚服便會意地追出了屋子,她又回過頭來,望著劉徹不說話。劉徹左顧右盼,就是不肯看她,過了一會,受不得陳嬌的目光,或許也是又恐怕她哭,只好抱住陳嬌討好地道,「嬌嬌,我也有荒唐的時候,以後再不會了,你別這樣看我。」

其實從前他還不是太子,甚至他還不是天子的時候,劉徹是很沒有架子的,他非但喜歡撒嬌,而且很有大男孩的嬌憨,有時候胡攪蠻纏起來,陳嬌亦難免被他逗得輕笑連連。

自從他登基九五之後,少年天子看陳嬌的眼神越來越沉,陳嬌並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外祖母,或者是她的母親,還是與她們陳家往來頻密的竇氏,或者是天子背後的王氏,又或者是他的雄心勃勃……她覺得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更遠離,卻不是漂向了別的女人,而是全神貫注,只在他的劉家天下,就是看自己,都看出了無限的玄機,感情反而退居二線。

這一聲嬌嬌,倒是叫出了登基前兩小無猜,劉徹撒嬌放賴時的感覺。

陳嬌到這時候才知道,其實對於當時的劉徹,她不是沒有感情,沒有留戀。當時滿心只想著將來,想著敷衍,或許已經錯過了劉徹最沒有機心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禁有微微感傷,片刻後又不得不振作精神,輕聲道,「不說也好,免得我聽了心煩。祖母讓我給你傳幾句話——唉……」

劉徹這才知道,原來陳嬌的眼淚其來有自,她到底還是受到了來自太皇太后,這個有實無名,帝國真正的女主人那強大的壓力。

他剛剛興起的那一份強烈的愛意、憐惜和無奈,似乎又悄悄地變了質,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遠,「是舅舅想當丞相的事兒吧?」

陳嬌只好微微一笑,「天子神機妙算。」

笑中的苦澀,落到劉徹眼裡,他想到陳嬌的眼淚,心中一下又是一軟,「這件事純屬誤解,舅舅無功於國,來年衛綰告老之後,讓他當個太尉也就罷了。丞相自然還是非竇嬰莫屬,祖母是白擔心了。」

難得劉徹的態度這樣明快,陳嬌也就懶得戳破:無功於國,乍然得封太尉,難道田蚡就不怕坐不穩這個太尉的位置?叫出丞相這個高價,不過是為了和太皇太后討價還價,之後退居太尉,老人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行反對。

這手段她都看得出來,又怎麼能瞞得過太皇太后。

兩個人就說了一下午的私話,陳嬌又陪著劉徹到長樂宮中,去給兩宮長輩請了安,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對孫兒的孝順,只露了半個笑臉。陳嬌在一邊枯坐,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從長樂宮出來,劉徹又出宮去上林苑「巡狩」,陳嬌和少府丞、桑弘羊一道,商議了一番掖庭改建的事,才歇下沒有一會,楚服進了屋子。

「許了春陀一斤金子,才問出個所以然來。」小宮女的聲音有微微的顫抖。「當晚天子不大高興,喝了很多酒,您身上又不方便,就沒有進椒房殿,在清涼殿裡臨幸了尹姬……」

這也沒有什麼,尹姬就是清涼殿裡服侍的宮人。

楚服繼續往下說。

「可當時帳中還有另一個人,據春陀說,他多次想要告退,可天子……」

陳嬌想到那怪異而綺靡的場景,頓時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噁心,連連作嘔了幾次,才輕聲道,「別說了,那個人,是韓嫣吧?」

楚服默然片刻,才輕聲道,「究竟是誰,春陀就不肯說了。也許未必是韓舍人,不過既然如此,尹姬是肯定不能留的,我幫著春陀一道,將尹姬和良醫一道,都送出了宮去。」

陳嬌不禁一驚,「連大夫都——」

就連那聲音都笑她,「為了穩妥,自然是不能留的了!」

說到人命,她語氣淡然,竟是不露一點惋惜。陳嬌卻總有幾分黯然神傷。

——這還是她手裡第一次沾上人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20 PM

18 諷喻

陳嬌的眼淚畢竟是有一點作用的,田蚡落選丞相一事,雖然令王太后極為不快,但陳嬌本人卻沒收到多少壓力,王太后稍微給她一點臉色,劉徹就當著母親的面說,「嬌嬌平日裡侍奉兩宮長輩,您又不大到長樂宮裡走動,她也不容易,您別老衝著她撒氣。」

劉徹雖然一向很疼愛陳嬌,但還是第一次這樣旗幟鮮明地站到妻子這一邊。

王太后就是一怔,連陳嬌都吃了一驚,看丈夫一眼,才想到尹姬的事,不大不小也是個話柄,雖說人是都已經處理乾淨了,但春陀倒是肯定會把楚服問消息的時告訴主子的,這他不能不未雨綢繆,免得事後自己這邊露了口風,劉徹找起後賬來,春陀恐怕就要有性命之虞了。

怪道自從韓嫣的事傳到太后耳朵裡,劉徹就越來越過分,恨不得身邊的人只是怕他。的確很多時候,恐懼的力量要更強大得多。自己對身邊人素來寬大,雖不說養出一群吃裡扒外的小賤貨,但還要花費心機去拿捏楚服,又怎麼比得上劉徹,根本都用不上一點心思,春陀就老實成這個樣子……

陳嬌只好在心裡嘆了口氣,自己安慰自己:誰叫劉徹是天子,天子天子,當然天生高人一等,他要連身邊人都壓不住,這個天子真是不做也罷。可天子做不成,自己還不是要跟著倒霉。

出身高一點的女兒家,要做皇后,心態不擺正幾分,日子真是難過得很。

她反倒為太后說話,「天子,您這句話,說自己也很恰當呀?」

劉徹才一怔,王太后已經忍不住大樂,「嬌嬌這句話說得好!」

妻子數落夫君,為婆母取樂,做夫君的還能說什麼?只好跟著陪笑,見王太后拿起碗筷,又從陳嬌手上接過了一碗米漿用了一口,便拿眼睛去看陳嬌,神色似笑非笑,似乎在說:你又鬧我。

陳嬌一板臉,理都懶得理他。劉徹只好幹笑。自從出了尹姬這件事,他在陳嬌跟前分外抬不起頭來,幾乎已經成了習慣,王太后看在眼裡,微微有些不悅,想要說他幾句,又想到兒子頂自己卻是駕輕就熟,反倒要到陳嬌來緩和局面,一時間意興闌珊,話就沒有出口,只是酸酸地道,「你也不必老這樣孝順了,還是一邊坐著,免得阿徹看見,又要心疼。」

陳嬌莞爾一笑,對太后她從來都沒有一句硬話,「母后這話是怎麼說的,伺候舅姑是我的本分,不過端一碗羹湯罷了,還能累著我呀?」

就是個石人,對著這樣的媳婦,也都要被感動得從芯裡暖出來。太后要是再不暖上幾分,簡直就要連劉徹都嫌她鐵石心腸了。

她只好滿意地拍了拍陳嬌的手,「嬌嬌對我們長輩真是沒話說。事上撫下,在在都做得很好。」

到底還是綿裡藏針,又刺了陳嬌一下。

那聲音亦不由得在腦中嘆息了一聲,「這一世對她和順成這個樣子,連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她還是有話說,這天底下難道就沒有真正和睦的婆媳?」

曾經她飛揚跋扈,也不大把王太后放在眼裡,因為太后同太皇太后之間走得不近,陳嬌心裡也不是沒有怨言:孝悌兩個字,太后自己都做不好,還拿什麼來要求她?她難道還以為太皇太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老婆子,只能看太后母子的臉色過活?

就是因為考慮到自己是竇氏、陳氏將來當仁不讓的掌權人,現在軟下去,人心向背,恐怕在將來就不能收攏太皇太后留下最大的遺產。她才處處都硬,處處和太后離心。

可人家再怎麼樣,那也是劉徹的親媽,要整你,辦法簡直不要太多,潤物細無聲之間,劉徹和她漸漸離心,很多小事,不能說沒有太后的功勞。別看她面上笑得慈愛,行為舉止無可挑剔,在背後害了陳嬌多少次,真是難以細數。

這一次她要還栽在同一塊石頭上,恐怕連老天爺都要笑她蠢了。

「婆媳之間爭鬥的,還不都是男人的心?」陳嬌就在腦中淡然地回她,「這一次,田蚡輸了聖眷,我們已經是最大贏家。阿徹還要出言不遜,明著偏心我……太后說一兩句淡話而已,聽著就算了,你還真往心裡去啊?」

她一向覺得那聲音很有幾分可愛,眼前步步危局若此,經自己稍微解說,她居然還竊竊地笑起來,好像吃了誰給的一粒飴糖,被甜封住了口,連笑聲都是悶的。

就算實在覺得沒什麼好笑的,陳嬌也不禁被她感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這笑落到劉徹眼睛裡,天子就更心虛了,他少見地帶了一點結巴,「嬌嬌,母后畢竟寡居了有一段日子了,脾氣古怪也是在所難免,你別和她計較不就是了?」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的好我知道,總之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其實說起來,天下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丈夫,劉徹雖然玩得過分了點,居然鬧出了三人同床的荒唐事,但平時對陳嬌也算是盡心盡力,不好再挑他什麼了。如果是一般世俗夫妻,他所求的其實也很簡單,陳嬌甚至沒有立場不給他支持。只是天家事事不同紅塵,夫妻之間的情分又混雜了政事,這才讓陳嬌覺得無依無靠,腳底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頭,錯一錯,來日沒準就要滑跌下去。

「母后是為了舅舅的事,心裡不爽快。這我還是看得出來的。」陳嬌就徐徐地道,一邊挽住劉徹的肩膀,一邊將頭就靠了上去,「她又少到長壽殿去走動,也不明白我為了這件事,在外祖母面前很跌了幾分面子,在我身上出氣,也算是人之常情。」

這句話鞭辟入裡,幾乎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王太后發怒的根本原因。以竇代田,其實是太皇太后鳳顏一怒的後果,但在王太后心裡,她不敢怨望婆婆,就只好遷怒於陳嬌,覺得是她在太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才有了這臨陣換講的一舉。

還是一樣,沒有一句話直言太后的不是,但劉徹身為當局者,誰是誰非,真是一目瞭然。陳嬌越通情達理,就越發顯出了太后的昏聵。

他不免又多了幾分愧疚,「唉,處處周全,你委屈了。」

雖說虧欠太多,也許劉徹反而會更加不敢面對自己,但適當的人情還是要賣,不然出了工不見功,那真是傻子才做這樣的買賣。

陳嬌忽然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她和劉徹已經做了快三年的夫妻了,卻連一點夫妻的感覺都沒有。互相扶持,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落在她眼裡居然是一盤買賣。就是從前她和劉徹鬧得那樣厲害的時候,其實心底又何嘗不是把他當作了自己的丈夫?很多事就是因為是夫妻,所以才理所當然的以為,劉徹不會計較。

她不去理會心底那聲音憤恨而悠長的冷哼,又強行壓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悵惘,不疾不徐地點出了這一番對話的根本目的。「其實母后不願去長壽殿,我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思,恐怕還是擔憂國事,害怕你被魏其侯束縛住了手腳。」

與其說這是在揣測王太后的心思,倒不如說陳嬌在試著描摹劉徹的心思。想要扶植田蚡,主要還是因為血緣關係近一點,田蚡至少想的不會是用自己的相權,去抗衡劉徹的皇權。

陳嬌也是過問了春陀才知道,前段時間衛綰難得行使一次相權,就斷了劉徹招賢納良,令賢良方正、敢於直言進諫的賢者——或者說,是信仰孔孟之道的賢者,直接經過皇帝本人的考試選舉,進入朝廷中樞的念頭。

雖然令自上出,背後肯定還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作怪,但衛綰平時老邁平庸,只曉得唯唯諾諾,難得發威一次,就令到劉徹吃癟,難怪少年天子前段時間格外荒唐,成日裡帶著自己嬉遊,對朝事擺出了愛理不理的態度來,原來還是和太皇太后賭氣。

其實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這對祖孫已經過了幾招,或者是出於對她的愛惜和保護,雙方居然都沒有把她牽扯進來,直到竇太后被逼到了牆角,無奈之下,這才拉自己下場。

忽然間,陳嬌對外祖母又多了一絲愧疚:她畢竟是把人心想得太狠了。不論如何,外祖母是決不會負她的。就是現在的劉徹,心中有沒有絲毫要疏遠她的念頭,也都還難說呢。

她就微微抬起頭來,眼波流轉,大膽地去窺視劉徹的表情。

劉徹神色間帶了惱怒,也有些笑嘆出來的無奈,這拙劣的遮掩自然瞞不過他,陳嬌這不是借古諷今,而是直接借人喻人,手段大膽之餘,又多了一絲恃寵而驕的嬌憨,就是當著劉徹的面在勸他,可又不想把勸擺上檯面來,讓劉徹可以喊停。

卻到底還是縱容她的,他嗯了一聲,英挺面龐似笑非笑,道,「你猜母后心思,倒是准的。」

陳嬌自己也覺得好笑,忍不住伏在劉徹肩上笑了半天,才續道,「可母后未必想得到,這人是不能一意孤行的,朝中有這樣幾股勢力,盤根錯節。軍隊、外戚、百官,還有各地的藩王,就是貴為天子、貴為太皇太后,想要做成什麼事,也得照顧到大部分人的利益,令大多數人都得了好處,才能順利地把事情辦了。提拔舅舅,可是連外戚都不能完全服氣,更別說別人了,這件事終究還是辦不成的。可魏其侯就不一樣了,他畢竟有功於國,又有軍功,又是外戚,提拔他做這個丞相,軍隊、百官、外戚都是服氣的,太皇太后也是高興的,天子嘛,你喜歡的是儒術,魏其侯又是儒生……」

她又抬起頭來,調皮地看了劉徹一眼,抿唇一笑,狡獪地道,「阿徹,你道我說得對不對?」

她當然說得很對,竇嬰代田蚡,之所以會這樣順利,就是因為劉徹多少也本能地覺出了這個道理。即使貴為君王,在這個時候他也不能任性而為,竇嬰之所以上位,就是因為他能平衡到各方勢力,照顧到各方的想望。

他用一種嶄新的眼神去看陳嬌,沉默有頃,才輕聲道,「你真的就只想管椒房殿裡的事?」

陳嬌的心驟然一緊,她也不知為什麼,居然高高提起,若非自己全力壓抑,整個人都要緊繃起來。一股說不出的惶惑一下就捏住了她,她盡力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聽劉徹繼續說。

「乾脆到宣室殿來,和我一起管管這個國算了,你的說話,可要比那群該死的孔孟、黃老之徒中聽在理得多了。」

原來還是在埋怨手底下的人才太少。

陳嬌一下放鬆下來,她白了劉徹一眼,又露出了劉徹慣見的一點嬌蠻。

「椒房殿、永巷宮之外的事,送給我我都不管。」陳嬌說。「就是永巷宮裡的事,我都還管得不好,以後我要多用心管管永巷,管管你!」

就算陳嬌有千般厲害,那又如何?她畢竟還是個女人,大部分心思,她都忍不住要用在劉徹身上。

劉徹就一面心虛一面得意地大笑起來,一邊將陳嬌攔腰抱起,於她的驚呼聲中,奔進了椒房殿內,他在陳嬌耳邊說,「嬌嬌,我們生個兒子吧,朕的第一個子嗣,當然要從你的肚子裡爬出來。」

其實這句話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實在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陳嬌的心卻直直往下沉了下去,忽然間她很情願從前的絕嗣,是因為有人害她,而不是更淒涼的可能。

她該不會天然就不能生育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24 PM

19 犯邊

     經過陳嬌的妙語排解,劉徹總算是回複了往長壽殿走動的腳步,祖孫間言笑晏晏,雖不說親密無間,但至少帝後和睦,也讓前朝、後朝都安下心來。不至于各自人心惶惶,想要選一邊來站。等到了九月,匈奴人開始滋擾邊境,朝中人的目光也就由朝廷裏的這點子事,轉到了西北邊境,距離長安也就是十幾天路的上苑一帶。

  太皇太後經過場面,還算得上泰然自若,劉徹卻很生氣。

  先帝去世之初,匈奴人自己鬧得也不大像話,並沒有前來燒殺擄掠,說起來漢室邊境也安靜了足足有一兩年的時間,才迎來這一次聲勢不小的東犯。各地將士自然朝夕用命,但長安城裏依然不能不感受到匈奴人帶來的陰影與危機。自從高祖起,秦時榮光不再,對內說一不二一言九鼎的天子,在匈奴人跟前連一句硬話都說不了,劉徹雖然一向寬和,但在這件事上要比祖、父都敏感得多,消息一傳到長安,他就大發脾氣,把自己鎖在清涼殿內不肯見人。正好在清涼殿內陪伴他的兩名美姬,當時就擡出來一個,送出去挨闆子了。

  陳嬌至此,終于完全肯定即使自己已經判若兩人,但或者所有事情的發生,依然都會同金屋之約一樣,由頭至尾,都由不得她來選。

  就算是她,也不禁平添了不少怨氣,並不曾出面去勸諫劉徹,而是在椒房殿後頭的小花園裏,“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未央宮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即使陳嬌由少到大,出入的都是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鈎心鬥角的高門大戶,但她也不是沒有跟著劉徹出宮冶遊,見識過陌間百姓如泥一樣由人踐踏的生活。人但凡沒有毛病,想的總是奮發向上,要她把椒房殿拱手讓人,從這個花木蔥榮水聲盈耳的花園,搬遷到母親那一樣幽雅,卻遠離了長安城的長門園去,她自然是不會甘心的。

由少到大,她也一直都很回避長門園,長到如今十六歲,居然一次也都沒有去過。她覺得自己只要不是被逼到絕路,也不想進去那個充滿了不祥的地方。爲此,她能潛心去學,習得人間百態,洞悉幽暗人心。在那聲音的推波助瀾之下,自少她沒有童稚可言,從小就爲了在劉徹身邊高踞後位竭盡心力。時至今日,她可以確切地講,如今劉徹看她,是要比從前更親密些的。

  從前她無法理解劉徹的志向,而如今他的未央宮裏,只有她懂,也只有她能毫無保留地給他支持。從前她無法容忍劉徹的好色,還未給她留下子嗣,就已經有意令別人生育,而如今他自己都說,想要讓第一個孩子出自她的肚子。從前她仗著自己能夠給他庇護,緩和他和太皇太後之間的關系,便以恩人自居,仗著他的好性子處處任性,如今她自己做得無可挑剔,雖然要在外祖母和他之間折沖樽俎,但所幸也還能做到兩不得罪,而非兩處爲難。

  陳嬌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若要還能再好,除非不入金屋,只是很可惜,這金屋由頭至尾,卻真不是她的選擇。而如今她在這裏,在椒房殿內,爲這個虛假的許諾所束縛,好像一只困獸,她看得到前路,看得到帝王的野心和太皇太後的沉穩,發生最激烈的沖突,看得到自己因爲同兩面都親密無比的關系,不得不成爲兩人之間的緩沖地帶。看得到劉徹因爲不得不托庇于妻子,尊嚴受損之餘,漸漸與她離心……她看得到自己走向長門,皇後袞服已經卸下,而劉徹正在高台上登遠眺望,或者是目送她,他身邊已經換了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

  最好笑是,這一切其實也並不是任何人的錯,外祖母和劉徹已經足夠愛惜陳嬌,不到絕路,不會輕易把她牽扯進來。而母親雖然愚昧甚至不可理喻,但總是她的母親,她沒有想著要害她。曾經她以爲這是自己的錯,是自己太天真太驕縱,沒想到此番卷土重來,她沒有一件事做錯,卻還是眼睜睜不得不看著所有事情發生,沒有任何改變,不以任何人意志爲變。

  她第一次這樣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盡管她身居後宮之首,談笑間可以決定千萬人的生死,但其實和天下比,她又算得了什麼?如果她的命運已經寫在了天下的興衰史中,她又算得了什麼?

  陳嬌緊緊地閉上眼,第一次由得自己在這樣深沉的無力中漸漸溺下去,她簡直再不想呼吸,一個念頭忽然又劃過了腦際。

  不若一死了之,也勝過讓一切重演,再一次承受幽閉長門的羞辱,她還不如去死。

  那聲音反常的沉默,直到此時都不肯說話,即使她已經想到了死,她也依然保持了令人費解的安靜。頭一回,她想要和她說話,可又找不到她,她在腦海心湖中,在最深的自我中四處搜尋,想要找到一個人來給她鼓舞,可回應她的只有最絕望的靜。

  韓嫣就是這樣一種令人窒息的甯靜中,踏入椒房殿。

  他得到的待遇當然不會太好,迎接他的眼神裏雖然沒有太多敵意,甚至還稱得上友善,但眼神深處的一絲輕蔑,韓嫣卻不會錯過。

  的確也是,永巷裏的賈姬可能會羨慕他的得寵,但在椒房殿裏,一個佞幸罷了,皇後身邊得寵的大宮女,都不期然狐假虎威,可以看不起他。

  尤其是那叫楚服的宮人,對他的態度更形微妙,他不知爲什麼,只知道自己並不太喜歡她。

  “娘娘在園中小憩。”她說,“吩咐了我們下人,不可進去打擾。雖然娘娘素來寬大,即使對愚鈍如我等,也不曾疾言厲色,但我們做奴婢的,也要有自己的分寸,不可貿然行事,驚擾了娘娘。”

  意在言外,還是說給韓嫣聽的。

  韓嫣根本懶得理會,他直接說,“陛下心緒實在不佳,就連丞相求見都不得見。把自己鎖在清涼殿內已有幾個時辰了,水米未進,誰勸都不聽。國事耽誤不起,若是椒房殿這裏不成,我等身爲侍中,只好求見太後娘娘、太皇太後娘娘,總要在耽誤大事之前,把皇上從清涼殿內請出來。”

  都知道陳嬌和劉徹親密無間,帝後感情好得不得了,劉徹寵愛她,甚至寵愛到了會爲了陳嬌同太後頂嘴的地步,總不成享受了天子的寵愛,但到了要做事的時候,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吧?

  或者是侍中的身份,終于令楚服想起,除了佞幸之外,韓嫣也不是不做事的。她的態度有了少許松動,退了一步,說,“我去爲你通報一番。”

  韓嫣卻已經失去耐心,他恐怕楚服陽奉陰違,堅持不肯打擾陳嬌,最終逼得他不得不進長樂宮去求見太後。

  金俗這件事,他已經知道自己下錯了一步棋,韓嫣畢竟還太年輕,身邊又沒有個能出主意的人,半年後他已經知道後悔,可惜沒有藥能吃。

  “事急從權,娘娘寬大,自然會饒恕小人的失禮。”他握住楚服的肩膀,只是輕輕用力,就把她提起放到一邊,長驅直入,直接穿過宮殿,進了後花園內。

  只是遊目四顧一番,眼神好像自然被人吸引,他一下就看到了陳嬌。

  陳嬌雙目緊閉,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蕩漾出了誘人的波浪,但令韓嫣爲之屏息的,卻並非此景,而是此情。

  他是熟悉陳嬌的,雖說見面次數有限,但韓嫣對陳嬌的印象依然深刻無比。很多人得居高位,不過是時勢需要,好比昔年的薄後、栗姬,當時他尚且年幼,伴隨劉徹偶然得見數次鳳顔,便覺得這些人雖然眉眼宛然,但同身邊如花似玉的宮人比,除了華服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出的地方。

  而陳嬌就不一樣了,他覺得像她這樣的女人,就是蓬頭粗服,立于一片荒蕪之間,也能將荊棘叢生之地,裝點出深潭一樣的幽和靜。他覺得她能占據劉徹的寵愛,除了自己的出身和爲人,以及同劉徹之間格外深厚的情分之外,其實根本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和劉徹一樣耀眼,只不過劉徹的風采似金烏,而陳嬌卻似玉兔,不是細心品味,很難知道她的過人之處。

  她一向是靜的,只是有時靜得溫婉,有時靜得冷漠,偶然一點波瀾,也不過是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漣漪亦不過片刻就化爲無形,但此時此刻,陳嬌好似一潭沸騰的水,額際甚至有汗珠落下,好似夢魘纏身,她年輕而嬌嫩的容顔上寫滿了劇烈的痛苦,但一應掙紮都絕對無聲。在午後這靜謐的花園內,情與景、景與聲之間強烈的對比,竟讓韓嫣整個人怔住,再作聲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一聲窒息一樣的喘息,陳嬌猛然彈身坐起,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邊去拭面上的汗珠,韓嫣忽然也回到現實,他顧不得男女大防,疾步上前輕聲而緊迫地問,“娘娘,是否要傳禦醫?”

  陳嬌的眼神一片茫然,她望向韓嫣,像是在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的臉,忽然間,這個太特別的女人傾身向前,一把攫住韓嫣的下巴,將她的唇覆了上來,雙手就像是水蛇一樣繞上來,緊緊地纏住了韓嫣的脖子。

  而韓嫣雖然一向矯捷有力,但不知爲什麼,此時此刻居然連推開陳嬌的力氣都沒有,他身不由己地被帶倒在陳嬌身上,唯一一點清明,只是他還能撐得住軟榻,而不使陳嬌承受自己完全的體重。

  在這曖昧而昏沉的時刻,他並不知道陳嬌接下來要做什麼,甚至其實也根本就不想知道,然而——或者讓韓嫣大松一口氣,或者又讓他過分失望的是,陳嬌的軟舌才頂開了他的唇,忽然間又撤退回去,她一下把他推開,自己翻過身去微微喘息,又過了一會,再回頭時,眼底已經寫滿了冷淡。

  她又成了那個冷得像冰,玲瓏剔透的皇後。

  “韓舍人。”陳嬌說,並未顯得有一絲訝異,好像剛才的唇齒交纏,不過是韓嫣的一場白日夢。“是爲了阿徹來找我的吧?”

  韓嫣吞咽了一下,忽然他很想和陳嬌對視,去尋找陳嬌的冷漠中,是否會有一絲裂縫。

  但緊接著,他看到陳嬌的繡履。

  這是一雙太精緻的鞋子,龍紋鳳舞由金線挑出,而盡管商人們也不乏穿金戴銀之輩,但天底下有膽子用龍鳳這樣尊貴的神物,來裝點鞋履的,也不過寥寥數人。

  滿腔熱血忽然變冷,他半跪下來,恭謹地揭過了剛才的那一頁,他說,“皇上把自己關在清涼殿內,不但不見丞相,連我們侍中都不肯見,還請娘娘出面緩頰,免得誤了大事。”

  陳嬌哼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匈奴犯邊,是幾代人的奇恥大辱,陛下怨怒至此,並不稀奇。”

  她的手扣上了朱漆紅柱,緩緩站起身來,陽光射在指上,關節處白得像玉,韓嫣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直視。他目注眼前淺灰色的台階,直到陳嬌華美的雲履踏過,才站起身來,跟隨在陳嬌身後。

  在步出園門之前,陳嬌頓住了腳步。

  “天下從此,又要有一兩年風起雲湧,各方震動的時期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韓嫣在聽,“不過真正的君子,總是善于審時度勢,該說的該做的,心裏都要有數。”

  一邊說,她一邊望著回廊內的楚服,親切地笑問,“楚服你最近看了不少書,告訴我,這句話對不對?”

  楚服面白如紙,她立刻跪了下來,恭聲道,“娘娘說對,就對!”

  韓嫣這才明白陳嬌爲什麼忽然推開自己,他又盯了楚服一眼,陰霾之意,一閃而逝。

  只是當日在清涼殿內,恭敬地跪送陳嬌推門排闥、長驅直入時,他心中不免也回味著陳嬌那句讖語一樣的預言。卻是不免還有幾分不以爲然:她就算再厲害,那也只是個女人,天下大事,陳嬌又能知道多少?

  不想,只是過了十餘日,劉徹便力排衆議,提拔趙綰、王臧兩人並數十儒生,又再次拒見丞相,竟是氣勢洶洶,一副要逼衛綰下野的樣子,一場席卷整個朝廷的風雲改革,似乎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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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2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03 AM 編輯

20 求你

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後宮反而安靜下來

前朝的奪權運動鬧得風起雲湧,衛綰雖然尚未下野,但也已經威嚴掃地,這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似乎也沒有和皇帝對著干的勇氣,雖說太皇太后對他依然信重,但遇到事情,他自己聲音就先小了,丞相漸漸有名無實,有了被架空的樣子。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衛綰的丞相之位,雖然比不上秦國的銅鼎誘人,但天下熙攘者,為的無非名利而已。看中衛綰即將空出來那個位置的人也好,托庇於衛綰麾下的人也好,都為了丞相一位的歸屬奔走起來,太皇太后又一直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漢室一向安穩的前朝,好似一池被一條黃鱔攪渾的水,泥塘裡潛藏的各色魚蝦全都不甘寂寞,各顯神通。

劉徹身為天子,朝中的大小事情,最終還是要應到他頭上,這一向他實在忙碌,什麼「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倒是可以三日無婦人,不可以一日不食——這一點陳嬌倒是心有慼慼焉,人的腦筋一旦動得勤快,就算什麼都不做,也都要比平時餓得更快些。

前朝鬧得厲害,後朝就要平穩很多。尹姬的事,兩宮或許是聽說了風聲,或許是終究被瞞了過去,不論是長壽殿還是長信殿,都沒有拿這樁小小的荒唐來做文章。王太后第一次悉心勾畫眼眉,粉墨登上了前朝的舞台,不免有三分怯場,成日裡不是和武安侯議事,就是同蓋侯、周陽侯一家說些私話,陳嬌去服侍她幾次,蓋侯夫人、周陽侯夫人倒都誇她賢惠,「就是我們自己的媳婦,也都沒有皇后這樣事親至誠。」

陳嬌這樣悉心服侍婆母,其實已經有近三年時間,她賢良淑德的名聲也漸漸傳開了,周陽侯夫人笑著對太后說,「一般的高門主母,很多都問我們,皇后是否真這樣侍奉太后,我們都說,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得到皇后雖然出身高貴,但平日裡真是沒有一點驕矜氣息。還是大長公主教得好。」

會這樣客氣,多少還是因為大長公主就在席間,做伴的還有隆慮長公主並隆慮侯,與未來的堂邑侯及少夫人。

自從太后登基,同館陶大長公主之間,自然漸漸疏遠。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太皇太后的愛女,在朝中也說得上根基深厚、呼風喚雨,一個是皇帝生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只有被太皇太后壓了一籌。兩個人見了面,都是慣了頤指氣使的,要誰讓著誰好?

會在這個時候安排這樣一場宴席,周陽侯夫人又這樣客氣,那又是前朝影響了後宮,王氏一族,可以指望的也就是田蚡了。可田蚡在朝中根基尚淺,處處受人掣肘,要立穩腳跟,當然要拜一拜地頭蛇。

大長公主雖然也不大聰明,但這一點政治上的是非,她還是看得清楚,就笑,「阿徹舅母誇得太過了,我哪裡有教過皇后,她呀,靈慧天生。」

誇起自己女兒,比任何一個人都起勁,一點都不知道客氣兩個字該怎麼寫。天底下若有人能比大長公主更驕傲,陳嬌真是爬都要爬去看一眼。

她面上不禁就浮起一絲紅暈,略帶嗔怪,低聲道,「娘——」

話說了一半,就是陳嬌都無以為繼,王太后看在眼底,面上不禁浮起微笑,她語帶深意,「這就是母女了,大長公主和皇后的性子,真是南轅北轍,偏偏兩人之間,居然這樣和睦,天底下也就只有長輩和晚輩之間的天倫之情,能夠這樣親密無間吧。」

這靈機一觸,有感而發,也實在是感慨得太遠,也太泛泛了一點,眾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幾個公主都顯得一頭霧水,只有陽信長公主眼神一閃,若有所思。

畢竟是出嫁了的女兒家,和母親再親近,回來的次數也是有限的。比不得陳嬌關在後宮,偌大宮廷,和她地位相當的也就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兩三年接觸下來,對太后做事的風格,已經熟極而流。

這還是意在言外,說給她聽的。王太后這是想求和了。

自從劉徹登基,大長公主在椒房殿裡發了一通脾氣,消息傳到太后耳朵裡,她跟著過來敲打陳嬌,陳嬌如響斯應,也第一次向劉徹發作了一通之後。雖然兩宮間並不曾明說,但卻已經你來我往,拳拳到肉地過了幾招。

王太后想要徹底把陳嬌收服,不知是為了自己的權威,還是為劉徹收一個死心塌地的臂助,總之千方百計,還是要建立起自己至高無上、說一不二的地位。只是礙於太皇太后偏疼陳嬌,她自己實在也做得不太到位,孝上比不得陳嬌,三年來在兩個長輩跟前都無可挑剔,先帝去世之前,對她也極牽念。賢上又挑不出陳嬌一點毛病,除非椒房專寵,也算是錯,但陳嬌也不是沒有為劉徹挑選美人,充實後宮……

也就只有拿個生育作為話柄,話裡話外地給陳嬌添一點心事了。

卻偏偏還有個劉徹,非但沒有將陳嬌收服,還儼然有被陳嬌收服的危險,小夫妻言笑晏晏,從沒有一點齟齬,自己這裡逼得緊一點,陳嬌還未亂了方寸,劉徹就先要心疼起來,滿口,「知道您用心良苦,但嬌嬌這個皇后當得也不容易,大家多和睦一點,老人家看了也高興。」

王太后這一番話,就是要告訴陳嬌,母子終究是母子,就好像大長公主雖然處處給陳嬌添亂,但只要她還是陳嬌的母親,陳嬌就永遠不會和她割席斷交一樣,劉徹縱使一時不聽她的話,只要太后當真鬧起來,他終於是會讓步的。

看來,輾轉請母親示意魏其侯,稍微排擠田蚡所代表的王家勢力,真是一舉多得,又拉攏了魏其侯,又使得太后終於沉不住氣了。

陳嬌唇邊就浮起了一抹微笑,她略微直起身子,細聲細氣地說,「母后說得是,天倫之樂,才是人生真諦。如今陛下事母至孝,母后事母也是至孝,孝悌相傳,為天下表率。來,我祝母后一杯酒,願母后身康體健,如壽山福海,安享萬年榮華。」

這番話說得漂亮,王太後面上大有得色,從大長公主起,一殿人都舉杯賀王太后。

平陽長公主意猶未盡,酒盡了才嘆息,「可惜阿徹不在,祖母也懶怠動彈,不然,今兒個人多齊全。」

「你弟弟最近為前朝的事焦頭爛額,也已經很久都沒有進來陪我說話了。」王太后嘆了口氣,很配合地接著平陽長公主的話說下去,陳嬌唇邊掛起微笑,她看著這一對母女一唱一和,表演起來,心底不知為何,居然很愜意。

「愜意什麼。」

許是她的思緒又漏出來,被聲音聽到,她不屑地道,「無非都是做戲,最後,還不是要騙你出面做事,又不肯許給你真正的好處。」

「這種事,還不都是討價還價,你嘴上這樣說,最後還不是討到了好處才肯辦事?」陳嬌卻不以為忤,她怡然地換了一個姿勢,又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現在是人家演戲給我看,不是我演戲給別人看,我又幹嘛不開心呢。」

聲音一如既往,又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只好憤憤地哼了一聲,老調重彈,「你呀,也該有個兒子了。管你是親生的還是抱來的,劉徹登基已經將要一年了,現在還沒有動靜,你就掉以輕心,總有一天,你睜開眼的時候,會發覺全國上下都盯準了你的後宮,覺得你是個妒婦,自己下不了蛋,也就不肯讓別人生。」

「難道你不是?」陳嬌就戲謔地問。

那聲音嘿然一笑,便再沒有說話,正好外頭的戲也演到了盡頭,蓋侯夫人略帶羞澀,也很不好意思地對大長公主道,「還要請您居中多說說話,畢竟魏其侯和武安侯其實尊奉的都是孔子,武安侯從前就極仰慕魏其侯。兩人又不是仇寇,說起來還是親戚,魏其侯不幫武安侯,幫誰呢?」

竇嬰不愧是朝野間打過滾的大將軍,排擠人都做得這樣不著痕跡,田蚡在朝中處處碰壁,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年小德薄,殊不知背後是誰在推波助瀾,還把主意打到了大長公主這裡。殊不知幫他的人,也就是害他的人……

卻也可以見到諸竇的影響力有多猖狂,已經到了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左右朝政的地步。劉徹一心想要親政,想要尊奉儒道,也的確不是沒有原因。

想到昨日桑弘羊傳遞過來的消息,陳嬌的笑容不禁就淡了一分,她又抽離了出去,心不在焉地旁觀著母親和蓋侯夫人打哈哈,一邊在心底掂量著兩個大儒提出的幾項條規。

迎申公、設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以禮為服制。舉謫諸竇宗室無行者,除其屬藉。

哼,六條良策,每一條都能觸動太皇太后的逆鱗,就看劉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什麼時候了。要是他忍耐不住,只要洩露出一件事來,只怕轉眼就是一場風暴,一場她已經開始等待,已經開始準備的風暴。

這一走神,陳嬌就沒有及時地接過話頭,大長公主看了她幾眼,她都漫不經心,可大長公主性子又是那樣驕傲,就覺得王氏有求於人,多低聲下氣一會兒,也屬應當,她沒有催促女兒,只是還裝聽不懂,和蓋侯夫人你來我往,不亦樂乎起來。

王太后見陳嬌難得拿捏自己,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好放下面子,親身向陳嬌說項,「嬌嬌,能幫就幫,田蚡怎麼說是天子舅舅,阿徹會承你這個情的。」

這是又退了一步,把「助田蚡站穩腳跟」這個功勞,徹底讓給了陳家,讓給了陳嬌和館陶大長公主。

也就把自己的難堪,赤裸裸地掀給大家看:一個外戚要靠另一個外戚才能站穩腳跟,對王家來說,這事的確也很不體面……

陳嬌頓時回過神來,微笑著說,「母親何必如此客氣,這件事……」

又有些為難地沉思了片刻,也把戲做到十分,才笑道,「魏其侯性子魯直,恐怕不耐卑鄙陰微之事,不過無論如何,母后都開口了,還是說一說,試試看吧。」

眾人都鬆一口氣,露出笑容,隆慮長公主笑得最開心,一扯隆慮侯,雙雙起身,「我們敬母后一杯,祝母后……」

只有平陽長公主大有不平之色,只有稍稍低下頭來,略作遮掩。

卻瞞不過陳嬌早有準備的雙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25 PM

21 選對

陳嬌病沒有親身去向魏其侯求情:魏其侯雖然輩分高,但堂堂皇后,要親自召見,這件事的規格,也就鬧得太大了一點,容易引來有心人的注意。

就只是托母親給竇嬰帶了一句話:該讓田蚡安頓下來了。

田蚡從前不得意的時候,不過是個太中大夫,而當時魏其侯已經是威震天下,力平七國之亂的大將軍。他侍奉竇嬰,就好像奴婢侍奉家主,一頓飯要起來三次四次,為竇嬰加飯添菜。

當時陳嬌當然還沒有出身,但母親偶然提起往事,都不禁面露不屑:「不是說皇后的壞話,但她幾個兄弟,也真是太會鑽營。」

那時候陳家和王家還走得很近,兩門親事才定,母親尚且要下這樣的考語,可見田蚡的所作所為,也實在是太跌份子。要是一味恭謹到底,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偏偏田蚡自從天子登基以來,仗著天子對他的寵幸,多蓄門客不說,就是對魏其侯,也漸漸失卻了往日的恭敬,雖然不曾頤指氣使,但也露出了不以為然的樣子。

前恭後倨,自然惹人討厭,魏其侯也不是個受氣包,皇后這邊有意思讓他暗地裡為難田蚡,自然是心領神會,配合無比,老爺子一貫對事不對人,到老也終於破了一回例——心裡恐怕並不覺得光彩,硬生生又拖了小半個月,才漸漸安分下來,田蚡周身麻煩一下就少得多了。可魏其侯和堂邑侯兩位列侯,最終還是沒能走得太近。

王太后當時軟話都說出口了,也沒好意思食言而肥,對陳嬌總算露出了笑臉。劉徹又一心鬧騰他的元年新政,衛綰終於漸漸露出撐不住的樣子。時逢春季,太皇太后又犯了幾場小病,有氣無力的,又吃了陽信公主無數好話,問了陳嬌幾次,陳嬌還是搖頭三不知,老人家畢竟年紀擺在這裡了,如今形勢放在這裡,竇嬰相位幾乎已經穩穩到手,所謂的新政六策又還沒鬧到她跟前來……也就漸漸懶得過問前朝的事,得了閒就喜歡和孫兒孫女們親近:館陶大長公主這一向家裡有喜事,倒是少了進宮的腳步。

陳嬌總算是過了幾天安寧的日子,到了六月裡,未央宮裡動了幾次土,永巷殿也真正成了劉徹一人的禁宮內苑,裡頭就是一個黃門出來,都要憑著腰牌登過竹冊。不過,裡頭居住的十多名宮女,以賈姬為首,一向也都很安分,很少有出永巷殿閒逛的意思。

六月裡,衛綰以老病乞骸骨,奏章遞上去,第二天劉徹就披了准字,朝野之間再起震動,未幾,竇嬰為相、田蚡為御史大夫的詔令,經過宣室殿、長壽殿兩道御印,正式發諸天下。這一場元年新政,於是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序幕。

劉徹卻終於得了閒,這一陣子,他似乎反而在害怕什麼、逃避什麼,在椒房殿裡待著的時候又長了起來,雖然永巷殿裡又多了兩名宮女,卻是沒得幾夜恩寵,就已經被少年天子所遺忘了。

人當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幾個月工夫,都沒能盡情享用美色,一開始劉徹是索取了幾夜的,但稍微滿足過後,他倒是更中意陳嬌的陪伴,有時候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要呆在陳嬌身邊,粘她粘得很厲害。

聲音難免有幾分納悶,「奇怪,雖說這一次,還不至於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反常,但從前這個時候,他可沒有把心事露出來過,幾次見面,都是若無其事……」

新婚不過三年,到這個時候,見面次數已經能記得清楚了。

陳嬌連感慨都感慨得小心翼翼,唯恐又觸怒了那聲音,讓她幽怨呻吟起來,自己又要成日成夜不得安寧。

想來也的確是,從前她那樣高傲,又根本不懂得劉徹的志向,說得難聽一點,除了身體,除了出身,劉徹和她在一起,能得到什麼快樂?體貼他得不到,柔順他得不到,解語他得不到……他是天子,他有無數的女人可以選擇,他的偶一回顧,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青眼。在陳嬌這裡得不到,他自然會去別處找,又何必委屈自己?肯首先在椒房殿尋找,都是看在從前的情面份上。

表兄妹從前的那點情分,到了這個時候,也就夠勉強維持著皇后的尊榮了。

她只好避重就輕地答,「從前,他也不知道皇后的難處。」

聲音嘿嘿冷笑,又有不忿,「是你非得要這樣做皇后,才把皇后做得難了。昔年我當權的時候……」

她的聲音又斷在了半路上,陳嬌只是笑,過了很久,才聽到她幽然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真嘆得九曲十八彎。

「是啊,我從前做皇后的時候,頤指氣使、任性妄為,其實根本做得並不夠好……可在那幾年,我畢竟要比現在的你,要更開心如意得多,要更暢快得多。」

可幾年的暢快,是要用一生的孤寂來還的。

陳嬌還是笑,她說,「楚服,倒一杯蜜漿來喝。」

那聲音就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只好哼地一聲,沉默了下來。

劉徹出場接得巧,楚服蜜漿才倒過來,他從淨房走出,一邊由黃門系紐絆,一邊拿起杯子,一飲而盡。陳嬌只好白他一眼,讓楚服再倒一杯過來,自己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啜。

啜著啜著,劉徹的頭就壓到她頭頂——這個人就是撒嬌,都這樣有天子氣概,硬是要壓人一頭。

陳嬌索性放下杯子,沖楚服揮了揮手。

楚服現在是越來越有眼色,不消一句話,已經領著宮人們,退得又快又安靜。

等殿內無人了,陳嬌才問劉徹,「心裡這麼多事?這幾天心事重重,臉上一點快樂都不見。」

劉徹嘆了口氣,一時沒有說話。陳嬌一問不得,也並不再問,她垂下眼來,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得了劉徹耳語一樣的呻吟。

「申公所云三策,實在都是利國利民的王道之策。嬌嬌,可我怕……」

就國,冒犯的是所有列侯,長安子弟長安老,但凡有第二個選擇,誰想到長安之外的窮鄉僻壤,渡此餘生?

除關,冒犯的就是所有藩王,藩王擁地自重,諸侯國內往往關禁重重,商旅往來,要遭受到的盤剝非常人可以想像,而盤剝所得的重利,最終落到了誰的口袋裡,不問可知。

檢舉,冒犯的除了王室、列侯之外,還要多加一個外戚,竇氏、王氏、陳氏三家後族,都是首當其衝。

這三策看似敢為天下先,將矛頭對準了大漢的三個內憂,一旦三策並行,不到十年之內,府庫錢財可以再翻一番,那是可以眼見的,不說別的,就說鹽鐵工商,要是能把諸侯國內征的私稅歸公……那就是一筆驚人的財富。可這三策,也等於是要把皇帝身邊的人都給得罪光了,讓他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他的朝廷來統治天下。昔年賈誼被貶,是因為得罪了鄧通?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眾口一詞,國家尚且積弱,就連天子,都不敢和這麼多原本的朋友、盟友同時決裂斷交?

劉徹現在依然還很年輕,他還很有銳氣,很有雄心,而國家已經漸漸地富強起來,天子的權威也漸漸地更深更重,只要太皇太后保持沉默——就算是糊弄過去,三策一旦推行開來,給國家帶來的好處,是可以眼見的。

偏偏太皇太后經過眾人的勸說,也覺得劉徹既然還尊重竇氏,自己畢竟又有年紀了,和孫兒鬧得太難看也沒有意思,都是隨劉徹去鬧,劉徹的底氣還不是越來越足?陳嬌簡直懷疑,他眼裡還看不看得到長壽殿裡的老人家了。

這一場元年新政的結果,他看不到,她是看得到的。除了失敗,還是失敗。只是陳嬌尚未拿定主意,是要同劉徹一起失敗,還是做一個曾經在他將要失敗的時候,忠言逆耳,點醒他的人。

和他一起失敗,就是他最忠心的追隨者,在逆境中尚且不離不棄,以劉徹重情義的個性,將來自己如果沒有大錯,他是決不會給自己難堪的。

可忠言逆耳,點出他的疏漏,卻可以贏得他的尊重,漸漸地更被他倚重,或者在政事上,他都會放手讓自己去做。

陳嬌轉過頭來,看了劉徹一眼。

她的丈夫正沐浴在一片天光之中,他雖然難得地透露出了心中的茫然與膽怯,但依然是止不住的神采奕奕,少年意氣風發。

忽然間她就有了決定,這一次,她沒有聽心底聲音的抗議,「告訴過你,劉徹此次必定鎩羽而歸,早告訴他,他自然會更看重你。」

而是輕柔地道,「阿徹,你一心為公,為的是天下。只要是為國家好,我想你就只管去做,別人我不敢擔保,陳家是決不會和你作對的,就是母親,也都不會在祖母跟前添話。」

劉徹眼底頓時閃過了一分感動,他的聲音低啞了,「嬌嬌,我……」

其實歸根到底,他還是怕了,不是怕陳家和他抱怨:陳嬌做的這兩個人情,實在還是虛人情,真到了堂邑侯、隆慮侯之國的時候,恐怕列侯們都要走得七七八八了。

他還是怕激起眾怒——不是怕列侯,而是怕藩王。

陳嬌望著劉徹,她眼底自然而然,不用任何偽裝,透出了一片景仰。

和所有人不同,她知道這個少年的天子,可以成就不世偉業,她知道終於有一天,藩王不會是阻礙,列侯不會是阻礙,除了外戚,沒有誰會是他的阻礙,他會站到天下最高的地方,完成他自少以來的夢想,完成大漢四代天子的理想,將大漢的國威,傳揚到萬里之外,令匈奴人畏懼膽寒,不敢南犯。

而她也的確是欽佩他的,只要一想到就是她身邊的劉徹,最終完成了百年來的夙願,陳嬌就可以發自內心地仰望著他。

她說,「阿徹,我不懂得外朝的事,但我知道,辦大事的人,沒有一個是順風順水,總有艱難險阻。可我想辦法總是要比困難更多……我也知道,不管你得意還是失意,我都一定會陪在你身邊。」

她的態度寧靜淡然,好像在說一件最尋常的瑣事。

劉徹忽然一下擁緊陳嬌,他把臉埋在陳嬌發中,好半天才道,「不錯,任何事,都要迎難而上,不然,人生豈不是一事無成?」

話音重濁,呼吸粗礪,顯然已經動了真感情。

陳嬌於是把頭靠到劉徹肩上,將臉埋在劉徹單薄的裡衣上,她微微笑了。

嘴唇上揚的弧度,透過菲薄衣料,很快也傳遞到劉徹身上,令他唇邊也不禁掛上了微微的笑,他望著陳嬌的眼神,終於,終究,漸漸有所不同。

而陳嬌在心底想:我管政事做什麼?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功課也就是劉徹,能把他答好,已經夠不容易。

她覺得這一道二者選一的題目,她就選得挺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26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0 PM 編輯

22 姑嫂

雖然在陳嬌這裡得到了慰藉,但劉徹畢竟是天下共主,要是憑著一介女流之輩的空口白話,他就能下定決心,將自己推到風口浪尖,那他也就不會是劉徹了。

新政,他當然還是要推,要打匈奴,漢室天下內部就不能鬧出太大的亂子。諸侯王是漢室最大的心病,為了削弱這些在一地權柄甚至勝過天子的劉氏宗親,儒家也好、墨家也好、法家也好,誰能為他所用,誰就是他的王道。黃老之道,終於已經被年輕的帝王拋到腦後,這一年八月,他提拔了自己的兩位老師,終於一氣之下拋出三策,鬧開了轟轟烈烈的元年新政。

不要說長安城內,就是長樂、未央兩宮,都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公主、翁主多尚列侯,而列侯們哪個不是在長安城中終老?這就國令一出,這些金枝玉葉們,一想到要離開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到那些個窮鄉僻壤終老,一個個哪還不毛骨悚然?自然是爭先恐後進宮請見,向三位女主人訴苦。

而有了這些公主、翁主們做最好的榜樣,列侯人家的夫人們,又哪裡甘落人後?有身份的自然也都派人入宮求見,沒有身份的,便輾轉託了有身份的人進宮求情,反正所求的無非一件事:封地山高水遠、窮山惡水,路途上就不知道會出多少事情,實在是不願意之國。

「太皇太后是去過代國的,雖然說是諸侯王,但其實城市實在太小,出了王宮,走不過一千步,就能看到城門,要不是集市的日子,連新鮮的玩意兒,都要一個月兩個月才能見到一件。」

陳嬌進長壽殿請安的時候,就遇到一個妙齡少婦,笑盈盈地對她的外祖母解說。「代國怎麼說,還是離京城不遠,我們淮南那一邊,哎喲喲,真是窮鄉僻壤,父親有時候做夢都懷想長安,常常對我們說,就算是做個平民百姓也好,都寧可留在長安。」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聽得很入神,她身後四五個列侯夫人,許多是這輩子都只在長安附近打轉的,聽著少婦的敘說,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一臉的懼怕。

「那時候劉陵尚未到過長安,還當壽春已經是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就算比不得長安,恐怕和洛陽也是可以一比的。」那少婦便掩唇而笑,逗得太皇太后朗聲大笑起來,「沒想到這一來長安,才知道自己已經夜郎自大,成了井底之蛙啦。」

一段笑話說完,她才徐徐起身向陳嬌行禮,姿態優雅,好像一曲流動的笛音,活潑中又透了文雅。「淮南翁主劉陵,見過皇后。」

陳嬌腦中的聲音長長地哼了一聲,輕聲道,「哎呀,原來是她。」

聽起來,她對劉陵也並不陌生。陳嬌不禁起了一絲好奇,多看了劉陵一眼,才微笑著擺了擺手,對大家說,「都起來吧,何必多禮呢?」

一轉頭,自己又恭謹地往下參拜,給皇太后、太皇太后都禮數週全地行過了禮。「嬌嬌參見母后、祖母太皇太后。」

兩宮長輩面上都現出了笑意,太皇太后故意和陳嬌發脾氣,「你母親這一個月,就進宮七八次,你也學她疏懶,這都兩天沒給我請安了!」

皇太后的口氣就慈和得多了。「皇后快起來吧,你也是的,還說別人謹慎多禮,你自己何嘗不是比任何一個人都孝順多禮?」

這是明擺著在誇獎陳嬌的孝敬,炫耀婆媳之間的和睦。——不過,也就是這一句話而已,兩宮親疏,已經顯而易見。

平陽長公主本來坐在太皇太后身邊,論位次,僅僅居於她母親之下,現在陳嬌來了,她還沒有動彈,太皇太后已經連聲道,「還不坐到我身邊來?」

一樣是孫輩,這個外孫女就是老人家的心尖尖。先帝留下的七八個公主,自己姐妹三人,身份自然特別高貴,可是老人家看得就淡了些,和那些個妃嬪所出的公主幾乎是一視同仁,陪著她說話解悶可以,有事相求時候,軟語下些工夫,老人家心情要好,也會幫上一把。只是真個比不得陳嬌,雖然從不曾恃寵而驕,卻是言聽計從,不可少離,娶進宮中來侍奉她還不夠,不過兩天沒見,就思唸成這個樣子。

平陽長公主只好站起身來,往下挪了一個位次,把第三代中最好的位置,留給了陳嬌。

——在她是委屈,在眾人卻是理所當然,就是王太后都不以為意,笑著向陳嬌介紹,「這是淮南王珍愛得如珠似玉的小女兒劉陵,發嫁給長樂侯的小兒子,才成親不久,兩口子一起進京來住。」

這樣的事,在當時也是份屬尋常,雖然諸侯王們被管得緊,連帶的各侯國的男丁,出入京城都有忌諱。但已經嫁為人婦的翁主跟著夫婿到長安城來定居,卻並不觸犯任何忌諱,王太后的口吻甚至還有幾分欣然,看得出來,是挺喜歡這個口舌便給,很會說笑話的淮南翁主。

陳嬌先用眼神歉意地給平陽長公主打了個招呼,才笑著說,「好呀,長樂侯的麼子沒有爵位,翁主就不用之國了,還是可以在長安久居的,又何必害怕呢。」

一句話,就把劉陵和其餘幾個列侯夫人之間割裂了開來。連帶著平陽長公主才愜意下來的心思,又提了起來:的確她是天子的大姐,按理來說,可以最後一批再走,但劉徹為了體現自己的決心,已經親自向大姐打過招呼,想要平陽侯、南宮侯同隆慮侯,起一個表率的作用。

「要不是祖母老了,片刻都離不開姑母。」弟弟的口吻很誠懇,「還想請嬌嬌出面,讓堂邑侯去封地居住呢。」

說得比唱得都好聽,就不信陳嬌捨得她的娘家人長途跋涉,到封地去住!

好容易劉陵幾句話,把大家逗樂之餘,又令老人家深思起這之國一策不近人情的地方,陳嬌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劉陵的身份給限制住了。她又不用之國,再為眾人說話,難免顯得多嘴多舌。

她看人一向也不是不准,劉陵微微一怔,果然沒有和陳嬌頂嘴,她柔順地道,「皇后說得是,可不是到了長安,就不想走了?」

卻是兩不得罪,又順著陳嬌的話往下說,又最後幫了幾個女眷一把。眾人頓時紛紛露出了感激之色。

陳嬌看在眼裡,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喝彩:這個劉陵,真是會說話。

那聲音就不以為然地道,「這又算什麼了?她口才好呢,長得更好——」

陰陽怪氣地拉長了聲調,卻沒有繼續往下說。可陳嬌已經被她養成了習慣,不禁就在心底追問,「什麼,難不成劉徹連她都睡過了?」

當時諸侯王在封地裡,鬧得多難看的時候都有過,兄弟姐妹之間,過於親密無間,事發被迫自殺的,光是陳嬌就聽說過數例。這些諸侯是代劉家治理天下,天下不是自己的,當然出工不出力得多,真正把封地管得好的,朝廷反倒要生出警覺來。本分一點的,則無不酒池肉林、醉生夢死。一般這樣王室出來的翁主,王子,道德觀念也都有悖於常人,姐弟亂倫,也算不得什麼……就是沒想到,劉徹居然能荒唐到這個地步——

「那倒沒有!不過他倒是耿耿於懷,惋惜她是劉家女來著。」那聲音頗有些幸災樂禍地道,「曾說過,要不是劉家女,其實是皇后的好料子。」

陳嬌差一點要噴出杯中的蜜水,她忙偏過頭微微咳嗽起來,太皇太后大為緊張,才問了平陽長公主一句,「平陽侯的病如何——」陳嬌一咳嗽,就放下了,只是迭聲問,「怎麼,好好的忽然嗆起來了?」

有心人看無心人,怎麼看都有心,平陽長公主不免就想到了劉徹的主意,再看陳嬌時,怎麼看她的咳嗽,都看出了三分不對。

更有一個大膽而荒謬的想法,不禁從心底升起來,很快就越想越有理:讓平陽侯這個病秧子之國的主意,該不會是陳嬌給弟弟出的吧?弟弟對陳嬌一向是言聽計從,愛護有加。兩人又一向面和心不和,自己在母親跟前,可沒有說過陳嬌多少好話。萬一傳到了陳嬌耳朵裡,陳嬌懷恨在心的時候,對景給弟弟添上一兩句話……

想到自己因為欲行姑母獻美故事,累得母親被祖母敲打,更累得自己受了一頓訓斥的事,平陽長公主就很有些坐不住了。

但她很快又收斂了面上的表情,只是露出關切之色,搶著問陳嬌,「這是喝得急了吧?一口氣順出來就好了——」

直到陳嬌喘過了那口氣來,長壽殿內眾星捧月之勢才解,只是太皇太后說了半天的話,漸漸露出疲態,王太后當著眾人的面,很是孝順,堅持要服侍太皇太后用飯,眾公主、夫人只得散去。

平陽長公主一路回府,都在沉思。

過了幾天,劉徹從宣室殿回椒房殿用飯的時候就告訴陳嬌,「大姐送進來兩個美人,我見了也還算喜歡,你領進永巷殿裡,安置一下吧。」

語氣當然很隨意——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用不著做張做致。永巷殿內美人多了,還有劉徹出宮巡狩的時候看上帶回來的,陳嬌可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沒想到陳嬌一聽就沉下臉來,她重重地擱下了飯碗,反倒嚇了劉徹一跳。

「大姐這是什麼意思。」陳嬌說,劉徹從來也沒有見過她這樣嚴肅的表情,她已經不再是一朵正在視線中綻放的花朵,而更好似被冰封的一把槍,銳利而冰冷,槍尖寒光閃爍,肅殺而鋒銳。「我到底是哪裡得罪她了,她要這樣對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27 PM

23 心淡

劉徹自然是嚇了一跳。

陳嬌雖然出身高貴,母為公主父為侯,十五歲就入主中宮,成為皇后,但一向脾氣和順,尤其對於自己,更是柔軟得好像一池春水。就是偶然戳自己幾下,劉徹心裡也清楚:那的確是他沒佔著理。

可就是這樣,陳嬌也一向是綿裡藏針。就算是受了婆母和大姑子的氣,口中也從不添她們的壞話……

難得發脾氣的人忽然發了脾氣,就算劉徹性子再孤傲,也肯定要先想著,一定是別人欺人太甚了,才把老好人都欺負出了怒火。更何況劉徹雖然很有雄心壯志,但對親近的人,他的脾氣一向很親切也很寬大。

「怎麼。」他就詫異地問陳嬌,「大姐是怎麼對你了——送幾個美人罷了,你不喜歡,退回去就是。」

心裡也不是沒有竊喜:陳嬌素來大度賢良,還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她妒忌的樣子。這種事偶一為之,是情趣,不是煩惱。

「自我進宮以來。」陳嬌坐直了身子,面容肅然,若非身著深衣便服,劉徹簡直以為她正隨同自己參謁宗廟。「上事舅姑,下撫宮人奴婢,自問已經殫精竭慮,儘量做到我能做的最好。可我做得好不好,卻不是我自己說,而是要阿徹你來說。阿徹你說,我做得好麼?」

的確,皇后做得好不好,除了皇帝之外,也無人有資格評判。陳嬌從來和他耍花槍的時候,你來我往,儼然不露下風,劉徹有時候倒忘了,她再尊貴,也是為了他而活。

他沒有絲毫猶豫,便發自肺腑地道,「傻嬌嬌,你這是怎麼了——你當然做得好,做得再好也不過了。」

就伸手要去安撫陳嬌,好像要撫平她背上炸起來的毛髮。卻被陳嬌一揮手給架開了。

「大姐獻美,你心裡覺得我是不該發脾氣的,對不對?」她直盯著劉徹,咬字清晰,語調甚至還很穩定。「畢竟母親在舅舅執政初年,也是變著花招地往宮中進獻美人。就是現在,還有些太妃、太夫人,居住在長樂宮深處……」

劉徹心底僅有的幾句嘀咕,也被陳嬌有理有據、態度平和地道破,他多少有些尷尬,只好嗯了一聲,來了個『意若默可』。

「可阿徹你想過沒有?」陳嬌就輕聲細語地說,「母親獻美,那是因為薄後無子,又不能行使後權,未幾被廢。而當時廢太子的生母栗娘娘,隱然為後宮之主,偏偏她又生性嫉妒,不但不為陛下挑選美人,開枝散葉。還陰毒妒忌,但凡誰得到先帝的喜愛,必定排擠加害。使侍者祝唾其背,挾邪媚道……母親身為先帝的姐妹,不得不為先帝考慮,這才進獻美人充實後宮。可等到母后被冊封為後之後,因母后有母儀天下的胸懷,六宮事務,都照料得無微不至。母親也就無須再多操這一份無謂的心思,你自己想想,自那之後,堂邑侯府還進獻過美人嗎?」

她好像說一個故事一樣,語調甚至還很寧靜,眉宇間的怒氣漸漸收斂了下去,好像畫裡的美人,雖然眉目宛然,但神色卻似乎已經被時間氤氳,同世人總是隔了一層,劉徹越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就越是覺得她神色淡漠微妙,說怒氣似乎也有,可說傷心,似乎也說得過去……

他雖然還有幾分不以為然,但也已經覺得大姐的確是做得難看了。不管姑母究竟只是給母后面子,還是的確出於大義考慮,的確在自己被冊封為太子,母后被冊封為皇后之後,就沒有再給父親進獻美人。陳嬌不管怎麼說,總是沒有得罪大姐的,這才多久,就著急上火地進獻美人進來,也的確是掃了陳嬌的面子了……

陳嬌見他面色數變,隱隱露出贊同神色,便又加重了語氣,不乏委屈地說了一句,「再說了,這件事傳揚到外頭,不知道的人,恐怕還要以為我同昔年的栗娘娘、薄皇后一樣,不但不受寵,連心胸都狹窄……大姐該不會是把我當成了薄廢后,認準我一輩子都生不出孩子,才這樣飛揚跋扈地對待我吧?」

依平陽長公主的性子,是不是有欺負陳嬌肚子還沒有消息,始終不散徹底站穩腳跟的嫌疑,是連劉徹都不敢打包票的。他額際就現出了一滴冷汗,唯恐陳嬌再追問下去,忙道,「好了好了,大姐就是這樣,有口無心,你和她計較什麼?她就是看到了好東西,就惦記著弟弟妹妹,得了幾個美人,不送給我,難道送給隆慮侯?你啊,就是什麼事都往細了想!」

陳嬌就似笑非笑地看了劉徹一眼,慢慢地嘆了口氣。

她說,「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是不是?」

劉徹不禁一怔,待要再問,見陳嬌又拿起飯碗,慢條斯理地數起了碗中的飯粒,便也不再多問下去:這件事要這樣就算完了,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到了下午,一進宣室殿,後宮的事頓時煙消雲散,忙到盡晚時分,把大臣們送走了,又命侍中們談一談新政至今的進展與得失,以及將來路上的煩難。

一談就談得興起,直到掌燈時分,劉徹才露出倦意,遣散了一群銳意進取的年輕人,留韓嫣下來陪他用晚飯。

他身邊侍中雖多,但自幼學書起,和他性子最投契的還數韓嫣。近十年相處,韓嫣撩他一眼,就知道劉徹是有心事了,他不多說話,安安靜靜和劉徹相對用了一碗飯,劉徹才若有所思地問韓嫣。「你說,大姐這什麼時候還想著往宮裡送過女人呢?」

韓嫣心頭一跳,頓時知道後宮再起波瀾,這一次,只怕是皇后和平陽長公主隱約對上。

後宮中的事,他經過一次受挫,已經拿定主意不敢多管,想到那天下午在庭院裡午後迷夢般的一幕,更是有幾分心驚肉跳,簡直不敢面對劉徹。當然這種事,也更不是韓嫣可以答得上來的,他嗯嗯啊啊,敷衍了幾句,劉徹索性直接問他。

「你的住處就在平陽侯府附近,總該收到風聲吧?大姐什麼時候又得了出眾的美人,想要往宮中送了?」

平陽侯府和弓高侯府距離的確不遠,下人們也不是無所往來,很多事瞞得了上瞞不了下,要是平陽公主得了出眾的美女,自以為奇貨可居,介於他的特殊身份,韓嫣是怎麼都會收到消息的。

都問得這麼細了,韓嫣只好實話實說。「自從您大婚開始,平陽侯府就廣泛搜求長安近處眉清目秀的女兒家,收進府中教導各色歌舞媚術,這件事街坊都已經習以為常了。至於什麼時候出過出眾的美人,那就不知道了。女人太多,誰出眾誰不出眾,也沒個定論。」

劉徹大婚至今,都已經快三年了……平陽長公主這條獻美之路,走得也實在是太艱辛了。

當然,身為她的幼弟,天子還是領了這份情的,平陽長公主的獻美路走得越艱辛,劉徹就越覺得姐姐真是用心良苦——三個姐姐裡,還是她最疼自己。

所以獻美之策,最出眾就在這裡,一邊給弟媳婦添了堵,一邊又拉攏了弟弟,看似萬用萬靈,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經典招數。

只是劉徹一想到椒房殿裡的陳嬌,心頭就又有些發虛,他不勝遺憾地嘆了口氣,就和韓嫣說起了,「匈奴最近自己內部又鬧起來,消息是隨著商旅一道遞過來的,你聽說了沒有?」

當晚很遲才回了椒房殿,聽說陳嬌已經睡下了,就沒有吵醒她,僅要了兩個小宮人服侍過了,見她們腰肢款擺、眉清目秀,想到平陽長公主送進來,自己尚未謀面的兩個美人,一時不禁大是扼腕,第二天起來,卻依然是和陳嬌表忠心。

「那兩個姬妾,今日就派人送還回去。」

陳嬌正忙著對鏡理妝,由得楚服為她梳理豐潤的長發,聽到劉徹這樣說,她飛來一眼,似笑非笑,「都送進來了,再送回去,豈不是太駁大姐的面子?還是留下吧。」

男人都是這樣,到口的肉,不管他吃不吃,要往回吐總是有些不甘心。這又是劉徹第一次收到美人,不管人品如何,畢竟很有幾分新鮮,能夠不退,他喜出望外,又頓時刻骨地感覺到了陳嬌的賢惠。

就又不禁愧疚起來,拉住陳嬌的衣袖,緩和地叫了一聲,「嬌嬌——」

陳嬌白了劉徹一眼,沒有好氣,「這一次就算了,下次大姐要還是這樣下我的面子……我可就不顧你的情面了。」

這最後一句,她微翹嘴角,說得似笑非笑,卻大有京中貴女天不怕地不怕,飛揚跋扈的意思。

劉徹心中一緊,自然唯唯諾諾,滿口答應了下來。

過了幾天,他享用了這對面貌極為相似的雙生女兒,心滿意足之餘,見到平陽長公主,卻不敢謝她,又不想把陳嬌的那一套大道理搬出來——他嫌膩味肉麻,只好推說,「宮裡女人已經夠多了,這些久曠宮女,幽怨之氣最重,長此以往,恐怕宮中會出現鬼神之事。再說,父親過世還沒滿一年,大姐還是要顧忌著孝道。」

沒拿陳嬌的『滿意』論出來說事,抬出的是更大的帽子孝道,平陽長公主一口悶氣頓時就噎在了胸口,吞下去不甘心,吐出來又不敢,吞吞吐吐半天,只好化為一聲嘆息,「沒想到嬌嬌管你這樣嚴!」

被妻子管得服服帖帖,當然不是什麼好名聲,劉徹自然不悅,正要誇下海口,表明自己從來不懼怕陳嬌,有任何美人,只管送進宮來——

不經意一瞥,卻看到了長公主眼中一閃即逝的得意。

激將法雖然簡單粗俗,但卻也萬用萬靈。

劉徹忽然就感到一股徹骨的厭倦,他雖然好色,但往往好色的人,是最不喜歡別人利用他的好色來做文章。而他儘管好色,卻也畢竟是劉徹。

事至如今,要說平陽長公主不想走大長公主的老路,已經假得連劉徹自己都沒法向自己交待了。但他今年才十六歲,連個女人的肚子都沒搞大過,就想著要行金屋舊事,自己栽培出一個寵姬來,而已經真正的金屋主母、盡心盡力無可挑剔的陳嬌,當作了薄皇后一樣看待……

他雖然沒有正面駁斥長公主的僭越,但卻也轉開眼神,淡淡地嘆了一口長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3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06 AM 編輯

24 發怒

平陽長公主獻上的這一對美人,不到三個月就已經失了寵,三個月後,劉徹索性吩咐陳嬌,“讓太醫給熬一貼去子湯,讓她們去長樂宮中去洗衣服吧。”

  文景兩代雖然厲行節儉,但宮中畢竟還有應有的體面,服侍的人雖不說成千上萬,但數百一千多人,那是有的。讓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去做做漂婦,陳嬌都有點舍不得。

  就和劉徹開玩笑,“難道大姐的眼光就那樣差?這麼不入你的眼呀?說起來,都三個月了,還沒有進椒房殿來,給我看一看呢。”

  劉徹不著意,“還不就是兩只眼睛一張嘴?除了一點內媚工夫,也不見得有什麼過人之處。”

的確,一男一女呆在一起,要是只能做些床笫之事,那也實在太無趣了一點。床笫工夫雖然重要,但劉徹還年輕,他有一腔熱情,還很喜歡傾訴,很喜歡和陳嬌聊天。

  有很多事,他漸漸相信,只有陳嬌知道,才最讓人放心,也只有陳嬌才能理解他的難處,安慰他的艱辛。在外,他是無所不能的天子,對任何一個侍中、謀臣,都要維護他威嚴而無所不知的形象,永遠不能被他的臣所摸透,在內,他是無可挑剔的孝子,雖然也有荒唐之處,可卻永遠都不會令他的祖母、母親失望傷心。

  唯有在椒房殿裏,他可以是牢騷滿腹的劉徹,他的心事在陳嬌這裏,是最安全的——就算太皇太後屢次過問,陳嬌卻連宣室殿裏的一點小事都不大肯和最親密的外祖母說,就是祖母怒發沖冠的那一次,她實在沒有辦法,也是搪塞多過了妥協。事到如今,她當然也不肯把他的私話四處亂傳。

  就越來越喜歡和陳嬌呆在一起,越來越覺得這個沉靜的妻子實在可愛,雖然讓他怕,卻也讓他很離不開。

  “步子還是邁得大了點。”劉徹一邊順著陳嬌的長發,一邊輕輕地給她打著扇子,扇著她半幹的長發,視線所及之處,宮人們全都退了出去,只有楚服在門口守望。就算他貴爲天子,想要和陳嬌說私話,此時此刻,也只好親自給她打扇子。“最近連幾個姐夫都開始抱怨,大姐和我裝聾作啞,推說大姐夫病勢沉重,就是不願意動身。我要派禦醫過去,她又支支吾吾的……”

  陳嬌自己的親哥哥隆慮侯就很不願意之國,幾個親戚裏唯獨挑出大姐來說,是劉徹最近看平陽長公主特別不順眼是真。

  陳嬌不肯跟著劉徹去添長公主的壞話,反而略帶憂慮,“聽你回來說起,這個新政三策,幾乎沒有人說一聲好。就這樣強行推下去,底下人會不會亂起來?”

  劉徹悶哼一聲,顯然被陳嬌戳中了隱憂,靜默了一會,才沉聲道,“這還不至于,七國之亂後,現在的侯國都小得多了,大一點的幾個,那都是兄弟們的地盤。還不至于和我作對的。”

  先帝的幾個兒子雖然各有毛病,但彼此間感情似乎也的確還不錯。好似先梁王劉武,七國之亂的時候就很仗義,死頂了吳王,大大地緩和了長安的局勢。

  陳嬌嗯了一聲,若有所思,“你畢竟是天子嘛,認真要辦什麼事,底下人還是頂不住的。不過,祖母那裏最近真是多了不少訴苦的女眷,我看局面再發展下去,連男丁們都要過去訴苦了。”

  “只會和我作對!”劉徹不禁惡狠狠地發作。“這些列侯是都忘了絳侯的事?管他功勞熏天,讓他之國,他就得去!現在不肯去,來日一個個調任國相,他們還不是一樣要去!”

  所以說,天子認真要辦什麼事,底下人是真的頂不住。尤其丞相禦史和他又還是一條心的時候,這條路走不通,他可以走另一條路,分而治之、曲線救國,要整你,一眨眼就是一個辦法。

  不過這調任國相的辦法,也實在是有幾分捉狹了。

  陳嬌真是難得地被劉徹取悅了,輕笑了半天,才提醒劉徹,“祖母肯見這些人,多少也是個姿態……”

  否則,老人家一句病了,難道這些列侯還敢闖宮不成?不過太皇太後的意思的確也還很模糊,雖然見是都見了,聽是都聽了,但也遲遲沒有出面說話的意思。

  陳嬌就是再聰明,也難免有看不到的地方。

劉徹心中倒是一甜,他吊陳嬌胃口,“想知道祖母真正的姿態是什麼?”

  陳嬌白他一眼,“你愛說不說。”

  過了一會,又忍不住央求劉徹,“說吧,阿徹,就只會逗我。”

  難得軟語相求,又露出幾分不甘心來,劉徹自然被她逗樂,就連聲音都反常沒有譏笑她,她能隱約感到聲音的期待,她和她一道,等著劉徹親身解說,給她一個答案。

  當年雖然她親身參與,傾情演繹,但兩個主角的心思,她依然沒有讀得全懂,尤其是劉徹本人,那時候和她已經離心,又哪裏會和現在一樣,和她有來有往的耍花腔不說,還要粘著她說心裏的煩難。

  劉徹也很高興:陳嬌雖然柔順得不得了,但唯一的遺憾就是太聰明了一點,很少有這樣要求著他解惑的時候。

  精明若他,自然是要挾著陳嬌,又做了些香豔的事兒,實踐了一些陳嬌不肯輕易答應的花式,亂了陳嬌散發著花香味的半幹濕發,攪得發絲纏了兩人一身,從劉徹胸前拖過,又繞到了頸邊,這才喘著氣,心滿意足地望著他身下的陳嬌,憐惜地爲猶自閉目顫抖的陳嬌,順開了一縷調皮的發。

  “列侯、外戚、諸侯國,這是漢室江山上天然的三座大山,只要任何一座還在,富盡管富,可朝廷手中永遠凝聚不出一支精銳的軍隊,在匈奴人手中護住我們自己的江山。”他淡淡地道,“金銀、女人與綢緞,已經再無法敷衍那群無法無天的策馬之徒了,永遠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們的馬兒會在渭水邊吃草。”

  “從祖父時候開始,賈誼也好,竇嬰也罷,其實都看到了問題的實質,祖母曆經五朝,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呢?她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聾作啞的。接見列侯,不過是給他們一個抱怨的地方,連抱怨都不許抱怨,那是真的要出事的……”

  劉徹推心置腹的低語響到了陳嬌耳際,才令到她終于明白,原來這元年新政,祖孫間居然早有一定默契,太皇太後抱怨歸抱怨,但還是樂見劉徹出手改革,一破文景以來四夷未賓,制度多闕(注)的悶局……

  她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好像現在才明白過來:劉徹是天子,也是太皇太後的孫子。外祖母不是呂氏,不可能隨意廢立天子,在將來那漫長的數年之內,其實自己的斡旋也不過可有可無。就是少了陳嬌,少了大長公主,劉徹的日子頂多再難過一點,那又如何?太皇太後難道真的會廢了他不成?他們畢竟可也是祖孫!

  曾以爲這是個天大的人情,曾以爲走到那一步的時候,祖孫之間已經幾乎恩斷義絕,其實這樣看來,明年將會發生的那場沖突,與其說是兩邊撕破了臉,倒不如說是老祖母出面,爲小孫子收拾爛攤子之餘,順便不輕不重,打的幾下屁股……

  要不是劉徹在場,陳嬌簡直要跳起來跺腳,饒是如此,她也不禁在心底狠狠責備那聲音,“一樣的腦子,你的眼珠子長到哪裏去了?連形勢都看不清楚,難怪你——”

  後半句吞了沒說,卻也已經激起一陣頭痛,那聲音似乎很是憤怒,非但冷哼連聲,還在她腦中掀起波濤陣陣,令到陳嬌也忍耐不住,禁不住就呻吟起來,倒是嚇得劉徹一疊聲問,“怎麼,是剛才壓疼了你?”

  一邊說,陳嬌一邊就感覺到他的手珍重撫上來,撫過她的肩,她的發,最後又落到了她的眉心,去試探她的溫度。

  而劉徹的手心是這樣的暖,幾乎一觸到陳嬌的印堂,就驅散了她的疼痛,令聲音的尖叫怒吼頓時噎住,而陳嬌一時間竟又有了些許心疼。

  盡管世易時移,劉徹依然是她的劉徹,她是永遠都放不下這個男人了。

  卻又有幾分警惕:她甯願死,都不想落到那聲音最終的結果。凄涼也就罷了,最恨是落魄,是寂寞,是……是深入骨髓,品嘗了一輩子的失敗。

  然而就算如此,陳嬌還是忍不住向劉徹的手靠了過去,貪婪地汲取著在這一刻,的確對她呵護備至的溫暖。或許是冰凍得久了,連一點點溫度,都能讓她太舍不得。

  一晃眼,就進了劉徹登基後的第二年正月。

  田蚡特地來椒房殿給陳嬌拜年,謝過陳嬌對他暗地裏的照拂。

  雖然宮中的上下尊卑有幾分特別,但陳嬌還是不受他的禮,站起來回避了不說,還讓人給田蚡設了上座,自己向田蚡行禮參拜,道,“舅舅也實在是太客氣了,長幼有別,哪有我受舅舅禮的道理?”

  田蚡居然也就大剌剌地受了,他眯著眼笑,“皇後的確懂事。”

  還沒有當上丞相,就這樣跋扈,將來當上丞相後,難怪要和劉徹鬧得厲害,最後更死得不明不白。

  陳嬌看他就好像看個垂髫童子,她彎著眼笑,又親切地說,“舅舅過獎了!嬌嬌受不起呢。”

  跪坐下來,讓楚服上了浸過柏葉的酒汁,兩人對飲一杯,就算是慶過新春,完了禮節,陳嬌見田蚡尚有留戀之意,只好委婉提醒,“阿徹人還在宣室殿裏,舅舅要等他——”

  田蚡忙搖手說不,這個面目和劉徹有幾分相似,盡顯精幹的中年男子醞釀了一下,終于還是開口道,“這有件事,想要問問皇後的意思。”

  說了這一句,就又閉口不言。

  陳嬌只好讓身邊人都退得遠了一些,田蚡等到宮人們都退到殿門處,才膝行到皇後身邊,附耳問,“如今太皇太後最信重的就是大長公主,其次便是皇後。除了您和您的母親,很少有人可以朝夕侍奉在側,想必對于太皇太後玉體奉安與否,也不會有人比皇後您知道得更清楚。”

  陳嬌腦際頓時嗡地一聲,微微作響。

  不用那聲音提醒,她也知道,這一句問話,已經揭開了劉徹年間鬥爭的扉頁,一場場波瀾壯闊牽連頗廣的政治鬥爭,也將由這一幕開場,而不論是田蚡還是回避到宣室殿去的劉徹,都根本不知道,在這一場鬥爭中,他們都不是贏家。

  一時又覺得劉徹實在做賊心虛得好笑,想知道,他大可直接來問她,陳嬌既然說了會站在他那一邊,自然也沒臉食言。

  可看了田蚡一眼,陳嬌又明白過來:對丈夫談起祖母的健康,不過人之常情,可對丈夫的舅舅,改革派的先鋒人物說起這件事,事情的味道,根本已經完全不同。

  自從那天吃了她一句埋怨後,那聲音一直死寂,而到了此刻,她終于又再出了聲。

  “你說我連形勢,連這個局都看不清楚,”她的語調是蒼涼而滄桑的,揮之不去的傲氣,只剩下一個影子,“你說得對,我是連局勢都沒有看清楚,只因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一步走錯,每一步都跟著錯。從前我還能指點你避過我的錯處,可從今往後,你的路和我越是不同,我能指點你的地方也就越來越少,你以爲,你能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處?”

  面對這冷淡和孤傲的詰問,陳嬌居然一時失語。

  卻也只是一時。

  未幾,她便微微笑起來,這笑既然不是對著劉徹,便和往常一樣冰冷,冷中帶了小小的刺,刺到田蚡眼裏,幾乎令他不能直視。

  陳嬌說,“舅舅這樣問,我不能回答,外祖母身體很好,同年的老人,很少有像她這樣穩健安康的。不過再怎麼說,也已經年屆花甲,要說不爲祖母的康健憂慮,卻也是假話。”

  田蚡面上頓時露出一絲喜色。

  身體再好,也敵不過歲月,太皇太後今年已經六十五歲,算得上是難得的高壽了,就算還吃得下睡得香,但思維遲鈍,懶于理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他擡起頭對陳嬌親熱地一笑,又叮囑陳嬌,“嬌嬌,這件事,不宜讓魏其侯知道。”

  喊她一聲舅舅,還真的把自己當成長輩了,陳嬌做事,什麼時候到他來管?

  陳嬌又耐心地笑起來,她垂下頭說,“舅舅教誨得是,嬌嬌知道了。”

田蚡就滿意地退出了椒房殿。

  過了正月,朝中爭端再起,這一次連平陽侯都受不了了,親自入宮請見太皇太後,或許是因此,太皇太後第一次召見劉徹,祖孫兩人談了很久,卻似乎沒有談出什麼結果來。

  這件事或許是導火索,或許也並不是,總之一兩個月之後,趙綰王臧上書,以劉徹成年及冠故,請還政西宮。

  這份奏書一送到東宮,被念給了太皇太後知道,老人家頓時就砸碎了手中正把玩著的一枚玉璧。

---

注:四夷未賓,制度多闕是班固說的,這裏引用一下。以及,漢代兩宮,未央宮爲西宮,長樂宮爲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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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32 PM

25 政變

老人家發火的消息傳到椒房殿的時候,大長公主正看著良醫給陳嬌把脈。

從前宮中女子,就算承了御恩,沒有美人、夫人名分的,一般也就是在永巷殿裡給她找個地方住著,等到天癸遲遲未至、想酸想辣吃了,再安排太醫進來扶脈。陳嬌前陣子將永巷殿內重新安排後,也就順便定下了規矩,讓入住永巷宮的美人們,都要登記天癸時間,如此一來,誰的天癸錯了日子,就可以及時安排太醫把脈,免得宮人們四處走動,不經意之間,可能損了龍種胎氣。

這其實也是把她自己的做法給鋪開來應用:自從十三歲天癸初潮開始,陳嬌就逐月記錄自己的月信日子。前幾年日期紊亂,往往間隔得要更長,自從成親以來,也許是陰陽調和次數增多,她的月信越來越準,是真的成了『信日』。

陳嬌自覺身體養得很好,但大長公主卻越來越著急,前回進宮一問,這個月月信又如期而至,她終於再忍耐不住,這一次進宮,就帶了一個長鬚飄飄的白髮老者。

「這是霸陵一帶最好的巫醫,」大長公主就向陳嬌介紹,神態熱切中隱含希冀,對陳嬌自然又是隱隱的壓力。「不少無子的人家,都專程上門求藥!」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已經預知到生育上的艱難,陳嬌現在對求醫問藥,壓根已經失卻了從前的熱心。這些巫醫們手段繁多,要價高昂,擺明了就是利用婦人求子的心切牟利,卻也偏偏就有這麼多蠢貨,願意相信在枕下放一束草藥,就能帶來送子的神靈。

再說,劉徹這兩三年來,所臨幸過的女人也有十多個了,自己不曾限制他的求歡,自然更不會刻意處理有消息的宮人。但這兩三年來,也就只有一個尹姬,而她的身孕,還滿佈疑雲……陳嬌有時候也難免會想,就算自己是塊種不出糧食的荒地,但劉徹的種子恐怕也不是沒有一點問題。

只是這句話,也就只能和聲音說一說了。哪怕搪塞母親,也只能用虛無縹緲的,「這都是緣分,緣分到了自然就來」作為藉口。陳嬌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當然更說服不了大長公主。

見陳嬌對這位德高望重的巫醫愛理不理,連胳膊肘都是不情不願才伸出來,大長公主的臉色早有了幾分不好看,待得巫醫把完脈,開出了幾個方子,又要在宮殿四周看風水行堪輿術的時候,陳嬌又說,「宮中的佈置,都是多年流傳下來的定規,自然是正大平和,不可能與風水沖犯的,醫者辛勞了,楚服,賞他兩千錢,讓他退下吧。」

兩千錢而已,大長公主一高興,打賞賣珠人都不止這樣多。

大長公主的臉色就更難看了,話到了嘴邊又吞下去,給楚服遞了個眼色,大宮女很識相,她就藉著要送醫者,領著宮人們全都退了出去。

走到殿門時,老大爺似乎有點不服氣,也似乎是亟欲證明自己的本事,他左右張望了一番,就對陳嬌高聲說,「椒房殿興建了幾十年,恐怕有很多前人的佈置,深意是後人無法領會的。娘娘您在殿中說話,譬如殿內擺設密實,聲音不應當如此空洞迴響。就中的文章,老朽若能仔細參詳——」

話音未落,陳嬌和大長公主都是面色丕變,陳嬌斷然喝道,「一介民夫,膽敢胡言亂語?叉出去,打他十板子!」

大長公主坐直了身子,等楚服率領兩個壯健的宮人,把那位禍從口出的老人家拖出了殿門,她才慢慢地說,「本事是有,眼力就沒,這種話也能隨便亂說?十板子,你是打得少了,依我看,還是再加二百板。」

當時的貴人府邸,沒有不營建密道的,陳嬌自小在堂邑侯府長大,也不是沒有見識過世面,哪裡不知道說話中空有回聲,是椒房殿內有密道的表示?

而都已經在椒房殿內住了三年了,若還沒把殿中應有的玄機握在手心,陳嬌還做什麼皇后,不如直接去長門幽禁算了。

拿這樣的事情出來賣弄,這位醫者就是在找死,固然天家人一念之間,可以給他意想不到的富貴,但富貴也不是這麼好拿的。

陳嬌嘴角動了一下,她勉強地說,「算了,這件事大家心底其實也都有數,十板子小懲大誡,出去後他也不會隨便亂說的,就是說說,也終究不是什麼大事。

大長公主卻很氣憤,「你啊,還是老樣子,為人處事總是太綿軟了,一點鋒銳都沒有,底下人怎麼會服你?到時候背著你鬧出事來,你一點都不知道,就後悔今日的寬和了!」

其實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自己帶來的人不會辦事,覺得跌了面子。

陳嬌心念倒是一動,正要細細思索時,楚服又進了內殿。

明知大長公主母女也許要說私話,但她未經通報居然直接進來不說,身邊還帶了一個黃門。

春陀好像是一路跑過來的,非但面色暗黃,一進殿還就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汗臭,令兩個貴人都不禁蹙起眉頭。

大長公主才要遷怒,就被陳嬌一個眼色止住,她寧靜地望著春陀,似乎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令這位皇后動一動眉毛。

陳嬌說,「春陀,你慢慢說,不急這一口氣。」

春陀卻急得不得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長樂宮裡的事說了出來。

「太皇太后勃然大怒之餘,已經派人出去,著魏其侯、武安侯入宮說話,陛下讓娘娘相機行事,可以度時到長壽殿,緩和太皇太后的怒氣。」

話尤未已,大長公主連坐都坐不住了,立時翻身站起來,在殿內煩躁地來回踱起了方步。

劉徹的這個元年新政,當然怎麼改都改不到大長公主一家頭上,她又不是平陽長公主,要煩做之國表率,所以一向是坐山觀虎鬥,比陳嬌還要悠閒幾分。

如今星移斗轉,陳嬌一頭是祖母,一頭是夫君,一下就做了饃饃裡的肉餡,誰捏一下,都要捏到她,大長公主自然感同身受,一下亂了方寸,也是難免。

陳嬌卻靜若止水,沉吟了片刻,只問,「陛下本人呢?」

春陀擦著汗說,「陛下在清涼殿內和諸位侍中、郎中等人議事。」

也就是說,正在和劉徹自己的心腹黨羽商量對策。

陳嬌真是不懂,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到底,換作她是劉徹,一開始就不會採納這樣的餿主意——要說趙綰、王臧上書沒有他的許可,連王太后都不會信。要不然就做到絕,千方百計,總要把大權奪到手裡。現在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扳不倒祖母,又不肯立刻低頭服輸,還要負隅頑抗——這都什麼事啊!

翻過來一想,又覺得毛骨悚然:劉徹才十七歲,已經可以暗中做到這個地步,要不是終究沒有沉得住氣,恐怕這元年新政,還真被他給做成了。

自己是有人從小貼身教導,略知後事,無時無刻都能和另一個人商討,這個人還偏巧很熟悉劉徹一朝的人事,甚至知道很多人生平的抱負與深藏的才具,而劉徹呢?他只有他自己。

這樣一想,又覺得劉徹實在也夠有本事的了,只是還差了一點火候而已。

陳嬌便吩咐春陀,「替我傳一句話給陛下:輸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最要緊,是輸得漂亮。」

也不知劉徹聽進去了沒有,春陀回去以後,清涼殿那裡就再也沒有傳來消息。大長公主幾次坐不住,要去長壽殿找母親說話,都被陳嬌給拉住了。

卻也沒有放她回去,只是派人回堂邑侯府報了平安,就讓母親在椒房殿偏殿睡下了。

之後兩三天,陳嬌都沒有等到劉徹的隻言片語,桑弘羊更是杳無音信:在這樣的時刻,有一些人當然會遠離皇帝,但還有一些人卻會更加緊密地周旋在皇帝身邊,等待自己的機會。

楚服憤憤然,「提攜他,還不如提攜一頭狗。」

人家求你提攜,還不是求你把他提攜到皇帝身邊?現在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誰還理你。再說,這件事鬧這麼大,一時顧不上過來,也是人之常情,難道陳嬌還有道理怪他?

不過,椒房殿也還不至於就靠個桑弘羊了,就算沒有他,前朝的消息,也還是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陳嬌母女手上。

太皇太后發怒後第四天上午,趙綰、王臧坐貪弊入獄,鈞旨出自長壽殿,並沒有宣室殿的用印,但廷尉並不敢怠慢,已經緊鑼密鼓地調查起了兩位大儒的不法事。

原因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丞相和太尉四天前進宮後,一直都沒有被放出來,人就在太皇太后手裡扣著呢……

清涼殿裡的動靜一下就沉寂了下來,劉徹遣散了侍中們,身邊只留了韓嫣並孔安國兩個心腹陪伴。清涼殿屋門緊閉,他又一次玩起了拒不見人。

自從晉封為太后,王太后第一次親身來未央宮,到椒房殿裡找陳嬌說話。

「你還在等什麼?」

做了這麼多年婆媳,她的語氣還是第一次這樣煩躁,帶了尖銳和不滿。「你還要等下去?」

大長公主都覺得面上發燒,陳嬌臉上卻還是帶了笑意。

這微笑彷彿被蝕刻在她唇邊,是笑也不是笑,更像是她從容的姿態,陳嬌說,「現在去長壽殿做什麼?我是求祖母手下留情,放過阿徹,還是求祖母念在祖孫之情上,主動收手認輸?」

劉徹都沒有認輸,她怎麼能越俎代庖,為劉徹認輸,去講情面,請太皇太后高抬貴手?這場仗只要還在打,就沒有人倫可言。拿人倫去求太皇太后放手認輸,就好比拿人倫去求先帝放過廢太子劉榮。這時候談人倫,只會淪為笑柄,顯得太小家子氣。

這就是天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32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2 PM 編輯

26 登堂

趙綰、王臧二人下獄的第三天早上,陳嬌是在劉徹的凝睇中醒來的。

每當她睜開眼,總有片刻游離,有時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又是哪一個陳嬌,此地是淡紅色的椒房殿,還是已經在記憶深處零落褪色的長門園。但這一天她似乎清醒得很快,一轉頭才知道,她正在劉徹的眼神裡。

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場面,劉徹其實很疼愛她,她畢竟是他的結髮妻子,新婚後有很多時候,他比陳嬌醒得早,就會興致盎然地撐著頭,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她的下顎,有時候還吟幾句領如蝤蠐來戲弄她。

聲音也不是不妒忌的,陳嬌不小心提起的時候,她就酸溜溜地承認過,「從前他可沒有這樣對我。」

究竟是從來沒有,還是已經被時光埋葬,也都說不清了。陳嬌有時候也不是不感慨的,這麼多年來,這麼又一個劉徹,她的愛意卻依然一直沒有褪色,再怎麼恨他,也還是愛他。可越是愛他,他就越不會愛她。反而是她自己,始終守緊一線清明,卻將劉徹的寵愛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只是這清明也不過只有一線而已,和劉徹這樣的人相處,若只是在演,遲早有一天會演出破綻的。

陳嬌任憑迷茫的神色繼續裝點容顏,在心底穩了穩心緒,隨著睡意而被蒸騰走的記憶逐一回籠,她望著劉徹的眼神也深刻起來。

劉徹收拾得很整潔,甚至還刮了已經留有些長度的鬍子,若沒有眼底深深的青黑,與藏不住的紅眼圈,他看起來依然一如既往,還是那樣英俊而年少,在翩翩風度中,又隱約露出一點新機。

但陳嬌是何等熟悉劉徹,熟悉這一份她一生的功課。她能從劉徹的眼角眉梢捕捉到每一個最細微的異常,把握到那份自信後頭的細碎驚惶,她覺得劉徹就好像一個剛失寵的妃嬪,甚至就好像是高祖身邊的戚夫人,當商山四皓出面為太子說話時,她也許連絕望都來不及有,只是苦苦思索著,想著該如何翻盤。

可人世間有很多事,是人力所無法挽回的,有些事是天意作弄,而有些事,則完全是因為輸家工夫太淺,又沒有自知之明。

劉徹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能仰望他的妻子,他過來這裡,是為了尋找支持、尋找慰藉的,韓嫣和孔安國、趙綰、王臧……這些人可以給他出謀劃策,但他們的權力都來自於劉徹自己,劉徹是給予他們支持和慰藉的人。而真正可以多方面支持他的兩個大臣,現在卻被扣在東宮,連生死都還不知道,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權威在太皇太后跟前,不過一個笑話。

陳嬌就坐起身來,無言地張開雙臂,望著劉徹,她的表情甚至並不深情,還略帶一絲厭倦,然而手卻舉得很穩。

劉徹猶豫了又猶豫,終於,在一片寂靜之中,在晨光曙色中,在椒房殿外雀鳥的輕吟中,他的眼圈慢慢地紅了,堤防終於露出一絲裂縫,他啞著聲音說,「嬌嬌,我——」

一邊說,一邊已經投入陳嬌的懷抱,把面埋到陳嬌頸間,緊緊地將她抱住,好像抱一粒浮木。

陳嬌閉上眼,安靜了一會,見劉徹始終也沒有流淚,不過是肩胛處微微有些抽動,她就說,「好了,阿徹,認一次輸,天塌不下來的。太皇太后畢竟是你祖母,還捨得把你怎麼樣呀?日子還不是照樣得過。」

這麼波濤詭譎的宮廷驚變,在陳嬌口裡,就是簡簡單單的一次祖孫口角。劉徹就算心亂如麻,也不禁被她逗得苦笑起來,他啞著聲音說,「我不怕我自己,嬌嬌,我就是心痛——我心痛底下人……」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不同於他平時漫不經心又略帶優越的口吻,卻是滄桑心酸,字字帶血。

陳嬌欲語無言,想了幾句回話,都覺得反而傷劉徹會更深,想來想去,只好說,「不要緊,阿徹,都會過去的,一輩子還很長。一點艱難算得了什麼,我在你身邊。」

她輕輕推開了劉徹,握住他的肩膀,認真地看進他眼睛裡,問他,「我該去長壽殿了嗎?」

現在這樣的情勢中,她去長壽殿,肯定是去為劉徹求情的,還是那句話,要求情,劉徹就已經是把自己擺在了輸家的位置。

劉徹通紅著眼睛,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態度倒是出人意料的果斷,他說,「我和你一起去。」

大概是心防垮下,他旋即又露出不安,好像一個孩童一樣,牽住陳嬌的手不讓她起來,很擔心,「祖母……祖母該不會已經和我恩斷義絕了吧?」

陳嬌禁不住一抹笑,她輕描淡寫地說,「怎麼會?祖母又不是呂氏,還能隨意廢立皇帝?你幾個姐姐,我們陳家,還有我母親,第一個就不答應。」

這話說得很委婉,但依然觸動了劉徹,他英俊的面容上閃過了一絲陰霾:這新政三策是徹底得罪了諸侯王同列侯,如今京中的權貴,會支持他的人,只怕已經寥寥無幾。

就更不安起來,連陳嬌要去淨房,都恨不得在一邊跟著,陳嬌看得出來,他還是怕。一面是怕認輸,一面是怕認錯,一面,更是怕太皇太后的怒火。

說實話,她也很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說了重話,讓祖孫之間鬧得太下不來台,與老人家倒沒什麼,但她過身之後,竇氏是肯定會受到牽連的。

梳洗過了,陳嬌就命人去偏殿請大長公主。

「母親在椒房殿陪了我幾天,為的就是預防今天這一刻。」陳嬌淡淡地說。「你先在椒房殿裡等著,事情要好,我就讓人回來喚你。」

也不無解釋的意思:陳嬌雖然不肯去長壽殿,但卻不是不肯為劉徹說話,把母親留在宮中,就是為了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劉徹正是覺得眾叛親離、束手無策的時候,身邊的侍中大臣,平時一個個舌燦蓮花、能言善辯,到了這樣的時候,就都成了啞巴。倒是陳嬌雖然口口聲聲,『前朝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管好椒房殿就夠了』,但在這最沒有主意的時候,她卻平靜而從容地揭開了自己的伏筆,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令劉徹不禁就感到了一絲寬慰,好像在這令人快發狂的混亂之中,她是最永恆也最堅固的寧靜。

他的喉嚨有幾分發乾,想要說些感激的話,又覺得和陳嬌之間已經用不著這樣客氣。只好複雜地低喚,「嬌嬌……」

陳嬌於是在他的目光中,一如既往地融化開來,她笑著問,「嗯?」

就好像自己正在椒房殿內閒坐,劉徹帶來了一朵花,而不是一個壞消息,與一件不容有失的任務。

劉徹心房於是猛然一顫,他一下握住陳嬌的手,有了幾分哽咽,「嬌嬌!」

#

太皇太后不愧久經戰陣,她的態度就要比陳嬌想得更平和得多。

陳嬌覲見的時候,她還在和田蚡說話,雖談不上諄諄叮囑,但也沒有多疾言厲色。

「你是外戚,哪有外戚自己造外戚反的道理?大漢開國都幾十年了,那些列侯,哪個不是根深葉茂,和諸侯王互相聯姻?我們這些因為姻親封侯的外戚,就應該緊緊地抱在一起。哪有你和王孫一樣,先把矛頭對準自己人的?什麼揭發諸竇、諸王、諸陳……這件事,你們辦得太急切了。」

田蚡額頭都貼在地上了,雖然太皇太后看不到他的慇勤,他卻一點都不敢怠慢,就是陳嬌和大長公主聯袂進來,也都只博得了他的一瞥。

倒是太皇太后認出了母女倆的腳步聲,揮了揮手,淡淡地道,「下去吧,老莊幾本書,多看幾遍,我是要考問經義的。」

堂堂的太尉大人,儒生的中堅人物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就乖乖地退出了屋子。

太皇太后等他退了出去,才讓大長公主和陳嬌,「都到老婆子身邊來吧!為了國事,你們這麼久都未曾登門,是把我忘了?」

大長公主慌忙說,「就和您說的一樣,那是國事,我們沒有置喙的餘地。天子年紀小,又是恩怨分明,為了嬌嬌,也只好等一等了。娘是能體諒我們的難處的!」

這是和親娘說話,才會這樣無賴撒嬌,太皇太后唇邊不禁浮起一線笑意,她嗯了一聲,「知道,若不知道,哪會這麼心平氣和。嬌嬌,天子的意思是怎麼樣?」

陳嬌平靜地道,「阿徹已經知道錯了,什麼事都聽憑祖母安排,他哪還會有二話。」

「唔。」太皇太后輕聲說,「還算是孺子可教。」

一不留神,她引了孔丘的話,在這樣的場合下就顯得極為滑稽而諷刺,陳嬌險險沒有笑出來,好在太皇太后已經看不見她,老人家自己沉思了一會,就說,「你告訴他,趙綰和王臧不死,是難平眾怒的。王孫和田蚡呢,畢竟一個是丞相,一個是太尉,又都是親戚,雖然官不能當了,倒也不必多加降罪。別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三言兩語,就定下了一個中正平和的基調,又為國家保存了人才,又推出了兩個罪魁禍首殺一儆百,大長公主就是想求情都不知道怎麼求,更何況兩個老頭子的生死,在她看來太無關緊要,她很爽快地哎了一聲,又給陳嬌使眼色。

陳嬌當然一口答應下來,又說,「這一回,您可要好好教訓教訓阿徹,阿徹自己也很後悔。」

「他有什麼好後悔的?他做的又不是錯事。」太皇太后淡淡地道,「我也累了,沒心思教他,先就這麼辦吧,回頭詔書送到宣室殿,他記得蓋印了就成。」

居然和對待竇嬰一樣,連見都不願意見劉徹了。

陳嬌這才體會到太皇太后的怒火與失望。

她看了母親一眼,見大長公主一臉的為難,在心中略作盤算,便膝行到太皇太后身邊,輕聲道,「祖母,這一次過來,我就是為了求情的——」

見太皇太後面上現出了訝色,她趕忙又加了一句,「不是為了阿徹——阿徹那是自作自受,是為了竇丞相。」

太皇太后頓時動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33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3 PM 編輯

27 餘波

自從太皇太后登上後位開始,竇氏一門就有了飛黃騰達的好日子,但畢竟太皇太后本人是從宮人中選拔出來的,出身並不顯赫,幾兄弟也沒有讀過書,竇長君還是從太皇太后發達後才開始練字竇氏一門的老一輩,反倒是太皇太后在宮中的時候隨著女官讀書認字,算得上是最有底蘊的一個了。

雖然在國家紊亂的時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也曾被高祖喊過,也曾被楚霸王喊過,但到了海清河晏政治清明的時候,大部分人始終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小一輩的竇家人才具如何,太皇太后心裡是有數的。除了一個竇王孫真不是池中物之外,沒一個可堪提拔的。

也所以,雖然竇嬰本人為人耿直方正,幾乎是從不給自己這個族姑面子,又幾次壞了太皇太后自己的安排。但太皇太后也從不曾擱置他太久,七國之亂後,梁王武護主平亂的功績不小,立他為皇太弟的聲音漸漸地就起來了,竇王孫卻不聽她的話,反對得很激烈。於是他沒了官在家閒住,可太皇太后還是時常賞賜東西過去,讓他的妻子進宮說話,等到漢武朝形勢一變,立刻就有丞相的位置等在那裡。太皇太后這是縱容了竇嬰一輩子……

可就是再縱容他,現在也要傷心了,竇嬰是儒生,信奉儒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儒生禍國,那是說給底下人聽的,要不然趙綰、王臧能做天子的老師?先帝早在七八年前就開始佈局伏筆,劉徹本人親近儒道,這都是老人家心裡有數的。

但親近儒道,節制外戚,為什麼要先舉諸竇的不法事?的確,竇氏子也不是沒有為非作歹,魚肉鄉里的,老人家也很清楚,等自己過身之後,這些人是一定會吃苦頭的。但她就是捨不得,就是理直氣壯的護短,就是不講理,還有人能逼她?

最失望還是這一點——竇嬰也是仰仗著老人家一次又一次的捨不得,天然的護短本性,才能熬得過先帝一朝風雲詭譎波瀾壯闊的政治鬥爭,換作他不姓竇,光是激烈反對立皇太弟一件事,就能讓他永生永世都翻不了身。靠老人家的護短才起來的,又要去攻擊老人家的護短,這不是吃裡扒外是什麼?也難怪她傷心氣憤得絕口不提竇嬰,看來是已經對這個倔強的族侄,完全失望。

大長公主揣測別人的心思不行,揣測母親的心思,那是手到擒來,太皇太后心裡的彎彎繞繞,她能猜著七成,陳嬌在這時候提起竇嬰,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就是往老人家的傷口上踩!她忙擰起眉頭瞪了陳嬌一眼,就要說話。

陳嬌卻不讓母親開口,她不疾不徐地說了下去,語氣雖然和緩,但始終連貫,連一點縫兒都沒有露出來。

「說句誅心的話,姥姥。您今年都快近古稀了,耄耋之年雖然可期,但也不能不為身後事做準備。您就是再不喜歡王孫叔叔,也得為竇氏留一個掌門人,免得您一闔眼,阿徹就拿竇氏開刀立威,到時候娘和我就是要說話,也沒有王孫叔叔來得理直氣壯……」

這句話,也就是陳嬌這樣親親的外孫女敢開口了。大長公主都嚇得直皺眉頭,不悅之色深重得厲害,就是太皇太后,難免也有幾分不舒服:人老了,就越不喜歡聽到後事兩個字。

可陳嬌就是仗著她對自己的寵愛,明擺著就是仗著太皇太后不會為了一句不中聽的話疏遠自己,這才大膽地將老人家最深的隱憂,擺到了檯面上來講。

太皇太后眉頭頓時一皺,卻沒有露出不悅,沉思了片刻,才緩和地道,「嬌嬌,你不懂,還不是因為他已經指望不上了——」

竇嬰這一次做得最錯,就是不應該拿竇氏開刀,否則一個丞相的位置,太皇太后自然會是予以力保的,可檢舉諸竇行不法事這一條提議,已經讓太皇太后對竇嬰死心:扶你是為了竇氏,連竇氏都不管了,還搭理你做什麼?

陳嬌看了母親一眼,用眼神止住了她的動作,大長公主這些年來聽女兒話聽得慣了,沒有一次吃吃過虧的,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吞下了口中的話語。

「祖母,再怎麼指望不上,他也還是姓竇,血脈是割不斷的,他有什麼不對,您要好好的教。竇氏、陳氏多出不肖子弟,您在的時候還好,要是您一撒手,竇氏沒了靠山,還不知道要怎樣亂呢。就是我們陳氏,嬌嬌的幾個哥哥,那才真叫指望不上,這您也是知道的。」陳嬌輕聲細語,「到時候少不得,還要請王孫叔叔照應,要不然,在前朝可是一個能為我們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門客們再出息,也比不上一個親戚呀。」

提到陳氏的子弟們,太皇太后的神色又是一動,就是大長公主都被觸動情腸,露出沉思神色,陳嬌看在眼裡,真是恨不得冷言冷語,譏刺母親兩句:小時候你不教,榮華富貴又有何用?縱情聲色、行事荒唐,本也不算什麼,最要緊人實在是不聰明,在前朝一點助力都不能給陳家,只會壞事,難怪到最後,兄妹情分已經那樣淡薄。
可也就體會到了太皇太后的執著:再不中用,那也是一家人,沒有放著不管的樣子,就是想不管,人家也不答應。

所以,兩家就只出了這一個竇嬰是有才具的,他再桀驁不馴又如何?女眷們也只好耐著性子去磨、去教了,和他置氣一輩子都不要緊,吃虧的到底還是竇氏。

想通了這一層,太皇太后的臉色就緩和了下來,阿嬌見機閉嘴,倒是大長公主很有趁熱打鐵的意思,對女兒道,「也不必把王孫抬得太高了,我看季須雖然不重用,但你二哥還是機靈的——」

連太皇太后都笑起來,「阿嫖,你也實在是看得起他了。指望他,我還不如指望王孫呢。」

話說到這裡,今天的工夫已經做得差不多了,陳嬌給大長公主使了個眼色,又陪著她說了幾句天氣,還叫了歌女來唱了幾首歌,侍奉老人家吃過午飯,又親自為她鋪了被縟,待她安歇了,兩人才退出長壽殿。大長公主還要去椒房殿,陳嬌卻止住了她,「也該回家了。」

她叮囑母親,「現在正是去魏其侯府上走動的好時機。」

大長公主頗有幾分埋怨陳嬌的意思,「就你多事,還管竇氏做什麼,那群橫行不法的狂徒,連我都看不過眼,你還以為王孫真能在老人家身後護住他們?」

陳嬌再忍不住,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自己可以前見,所以看眼前真是處處危機,還是母親的眼界實在太淺了,這麼多年來處處勸諫,時至今日,依然看得不夠遠。

「前朝總是要有一個能為我們說話的人的。」她疲憊不堪地說,「魏其侯一向孤高自傲,很少搭理我們陳家,偏偏又的確是個幹練的人,有這個結交的機會,為什麼不做?」

還有一句話,礙於場合,畢竟是藏在了心底:讓田蚡飛揚跋扈,對陳家又有什麼好處?

#

劉徹當天自然沒能如願去長壽殿,和太皇太后來一出『祖孫情深』的好戲。陳嬌回來叮囑他,「什麼時候,祖母見竇王孫了,才到你去請安的時候。」

在這之前應當做什麼,她沒有說,劉徹卻心領神會。

自從丞相被扣,御史同郎中令下獄之後,朝臣的奏章都直接送到太皇太后那裡,長壽殿送來的奏章,劉徹看都不看一眼,清涼殿裡就已經蓋了印送出去。平時有了空,就在椒房殿和永巷殿裡消磨時間,連帶著侍中們也被他疏遠了,可以說是徹底修身養性,韜光養晦起來。

陳嬌也沉得住氣,自己經常到長壽殿陪太皇太后說話,卻是絕口不提劉徹,好像祖孫兩個都忘記了,宮中理當還有一位男主人一樣。就是館陶大長公主入宮時,口中也不會帶出阿徹字眼,宮中的氣氛居然一片寧恰,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是悄無聲息,少了個天子而已。

別人都忍得住,劉徹自己也忍得住,但平陽長公主有點忍不住了,先見了王太后,「陳嬌和姑姑也不知道打什麼主意,只怕還是自重身份,擺了架子,想逼母親求她們。」

王太后將信將疑、不置可否,「別的事也就算了,這件事牽連太廣,她們母女還不至於那樣不識大體。只怕真的是時機未至,也難說的。」

平陽長公主雖然沒有說話,但看她的神色,卻是一點都不服氣。王太后看在眼裡,忍不住說她,「知道你是急著立功,挽回和阿徹之間的難堪,但越是這樣,就越要小心才好。」

雖然帝后之間的衝突,幾乎不可能避免,但誰來挑開這層紙,肯定始終還是會得罪皇帝。平陽長公主向太皇太后抱怨平陽侯之國的事,令劉徹大為恚怒,雖然連番風雲之下,顧不得對大姐發火,但幾次在長信殿裡遇見,劉徹的表情都很冷淡,口中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平陽長公主被母親看出心思,雖依然有些蠢蠢欲動,但卻也終究沒敢和陳嬌作對,故意向太皇太后求情。

這番對話傳到陳嬌耳朵裡,令她大為遺憾:「大姐始終還有一點腦子,不是蠢得無可救藥。」

忍不住感慨的這一句,落到了楚服耳朵裡——也沒有第三個聽眾了,椒房殿內的宮人們,早已經被教得機靈而謹慎,楚服在進屋之前,更是已經遣退了閒雜人等。

大宮女動了動嘴,又嚥下了口中的話頭,陳嬌看見,笑道,「說吧,說錯了也不怪你。」

楚服就小心地說,「娘娘,怎麼說,長公主都是陛下的姐姐,血脈至親,哪有那樣容易疏遠……」

比起和平陽,和太后斗,陳嬌似乎更應該沉下心來,和婆婆、大姑子和睦相處,才是為後之道,否則只要她做錯一點事情,劉徹耳邊就要平添無數小話,始終是戰戰兢兢,走不穩路。

這道理陳嬌又何嘗會不明白?她笑了笑,輕聲說,「楚服你不懂,有些人,養不熟的。」

腦中那聲音也贊同地哼了一口氣,難得誇獎陳嬌,「這一世最開心,就是看你將那兩個賤人,擺弄得服服帖帖。」

陳嬌的笑意又有了幾分心不在焉,她動彈了一下,翻過身來,伏在地上,望著窗外高而爽朗的天空,眼神中雖有渴望和嚮往,但過了一刻,還是又收回眼神,低眸盤算了起來。

又過了幾天,太皇太后召見竇嬰,那天下午,劉徹就在陳嬌的陪同下進了長壽殿去拜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手加其頸,撫弄了很久,卻是久久都不曾說話。

後來又去了幾次,終於逗得老人家露出笑臉,教了劉徹一句話,「你要做的事,我知道都是好事,但傻小子,治大國如烹小鮮,你要前瞻後顧,慢慢地來。」

劉徹低頭受教,心悅誠服,「孫子這一次,辦得的確不漂亮。」

於是趙綰、王臧獄中自盡,竇嬰、田蚡免職,柏至侯許昌為相,轟轟烈烈的元年新政落下帷幕,劉徹開始了他夾著尾巴做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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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3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30 02:09 AM 編輯

28 分寵

元年新政不再鬧騰,一干領袖,自盡的自盡,免職的免職,劉徹又開始玩忽職守,對朝廷政事也不再上心,反正什麼事都有丞相和長壽殿中的祖母做主,他也就是看一遍,用個璽,就算是做完了成天的工作。

人一天的時間就這麼多,去年他用意改革,一整年後宮都很寧靜,雖然也多添了十餘個宮人,但卻沒有一個寵姬,多半都是看上眼了,隨手拉過去寵幸了一個晚上,最多不會超過三個晚上,也就忘到了腦後。

現在天子的心思,又從政事轉向了玩樂,陳嬌就覺得未央宮內一下熱鬧了起來。

劉徹倒也沒有自暴自棄,一下就縱情酒色,他還是更多地把精力放到了狩獵遊蕩上,從前那些別無才具,只能陪著他取樂的侍中們,本來已經在建元元年漸漸失寵,現在世易時移,也就更多地出現在了清涼殿內。

如果陳嬌成天到晚就呆在椒房殿裡,這或者和她也沒有多少關係。偏偏劉徹最近對她很是依戀,成天到晚把她攜帶在身邊,要不是他還貪新鮮,有時候也會偷一偷美貌的宮人,陳嬌簡直懷疑一天十二個時辰,劉徹是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和她粘在一塊。

要不是陳嬌自己提出來,要把受過恩寵的宮人們都放到永巷殿去看管起來。宮廷內一時還沒有避嫌的概念,要知道此時在長安城外,每逢仲春三月,還有不少平民男女隨意在原野上盡情相會,隨意歡愉。陳嬌跟在劉徹身邊見上幾個年輕男子,宮廷內外當然也沒有人會說閒話,只有平陽長公主酸溜溜地,「管別人嚴厲得很,現在連清涼殿都不放過了,阿徹上了朝,都恨不得跟在身邊。」

王太后就要比女兒看得清楚更多,「是她跟著阿徹?阿徹跟著她還差不多。你也多少收斂一點,你弟弟的氣可還沒消呢。」

平陽長公主哼了一聲,頗有些悻悻然,「阿徹還不都是被她帶得和我們娘倆離心?」

劉徹雖然氣平陽長公主壞了他的大事,但畢竟骨肉至親,又有王太后這個做母親的人居中調停,雖然見了長公主,還是沒好臉色,但對平陽侯和小侄子,還是同以前一樣客氣。

王太后就算再不喜歡陳嬌,也要承認她對著劉徹,是從來沒有說過夫家人一句不好。就是現在,劉徹多少得靠著她討老人家的歡心時,她對自己也還是那麼恭順。

就算是自己的大女兒,心緊貼心的親近,王太后也沒法附和這句話了,她白了平陽長公主一眼,多少話要說,又還是算了。

都養成這樣了,多說又有什麼用?孩子都那麼大了,管不動啦。

「和你弟媳婦作對,沒有一點好處。阿徹和她情深愛濃,你要從中挑撥,只能自討無趣。」她又警告了平陽長公主一遍,「美人更是不要送了,宮中並不缺人,陳嬌自己看到美貌的侍女,還會提拔到身邊服侍。在這種時候,你討好她還來不及,還想著和她作對?她一句話,阿徹起碼又要和你離心幾分。」

為了平陽公主送的那一對雙生女,陳嬌第一次發了大火的事,雖然劉徹極力隱瞞,陳嬌自己也未曾在人前說起,但錦緞包不住火,平陽長公主也不是死人,陳嬌的冷淡,她當然能感覺得出來。

心底也不是沒有後悔的:陳嬌所說,句句在理,自己居然佔不到一點上風,無形之間就已經理虧。要不是熟知姑母為人,恐怕還真要以為他們陳家人光風霽月,處處從大局考慮。

可就是明知道事情並非如此,倉促間也是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不管人家本心怎麼樣,至少做是做到了十分……

再不情願,平陽長公主也只好頷首說,「放心吧,不會讓您在她面前難做的!」

王太后放過猶自濃厚的不甘心,笑而不語。

#

平陽長公主也是個人物,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安頓宴席,拉劉徹,「很久都沒有到姐姐家裡坐坐了,這段日子又物色了兩個上好的廚子,家裡的梅花也正開得香甜,冬天冷,上林苑也沒有什麼好打的獵物,跑到城外做什麼?帶上阿嬌,過來玩吧!」

這個大姐,素來是心高氣傲,很少這樣柔和地說話,劉徹看到平陽長公主這麼低聲下氣,心下不由得一軟,就想到了小時候自己和兄弟們拌嘴時,長公主為自己出面說話的事。

「嬌嬌這幾天人不很舒服!」他說,「我回去問問,若來,給大姐送信。」

人命無常,很多人就是由一點小小的不舒服發展起來,轉過天沒了性命的都有。平陽長公主心中才是一驚,又有些微微的歡喜,再一想卻終於明白過來:劉徹這是在委婉地表示,原諒不原諒,得看陳嬌的意思。

堂堂的天子,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除了他還有誰?偏偏就這麼心甘情願地被陳嬌拿捏住了,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現在還要靠陳嬌在老太婆跟前說話,肯定不會對她有任何一點忤逆了。平陽長公主真是氣得都懶得氣了,她嘆了口氣,心灰意冷,「也好,就看嬌嬌的意思吧。」

劉徹眉頭一皺,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溫厚地笑了。

回頭去椒房殿看陳嬌的時候,就和陳嬌抱怨,「說你不舒服,還以為我是託詞!」

陳嬌是的確有些不舒服,正靠在屏風上,讓一位年紀老大的御醫把脈,老人家本來凝神靜氣,劉徹一進來,手底下力道頓時沉了幾分。她微微皺起眉來,噓了劉徹一聲,天子頓時就不敢再說什麼,只好興致勃勃地坐到陳嬌身邊,低聲問,「是好消息?」

今年都十八歲了,三年來女人無數,連一個好消息都沒有,唯一的好消息還充滿了疑雲,劉徹雖然看著不急,但這句話,到底還是洩露了他的心思。

就好像現在,心底的無數委屈和憤怒,面上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好像他天生就沒有太大的志向,一心想的只是走馬章台,唯獨對自己反常的依戀,洩露出了一點他的惶惑與不安。好像陳嬌就是他夢想的支柱一樣,走到哪裡就要帶到哪裡,免得一眼不見,所有大志全都成了夢中的一朵花,轉過眼來,便再尋不見了。

陳嬌在心底淡淡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難得和聲音同時同調,好像一個人嘆出的兩口氣,連心情都是一樣的,無限惆悵幽怨中,也帶了絲絲縷縷的憤懣。

她就不相信,自己難道真的生不出來了?母親一輩子生育幾次,是看得到的,外祖母也至少生育了五次,兩個孩子夭折罷了。父親更別說了,這些年來和母親有所疏遠,更是可著勁的給自己添庶弟、庶妹。劉徹的父母更是絕無問題,她就想不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和劉徹兩個人,生育上會這麼艱難?

「恐怕不是,是經水一時艱難,行經前有幾天腹痛。」再不情願,也還是要打破劉徹的念想,見劉徹表情微微一滯,又振奮起來,陳嬌在心中嘆了口氣,並不說話,等人都散了,才說,「大姐那裡,你還是去吧,姐弟之間,哪有解不開的過節。我就不去了,肚子不舒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一轉眼到下個月初,又有很多事,你也走不開了。」

劉徹嗯了一聲,把陳嬌攬在懷裡寬慰,「還年輕,不著急。」

十五歲,是年紀還小,這都十八歲了,成婚三年還沒有消息,她不著急有什麼用?人生這麼無常,少年夭折比比皆是,有的人吃多了甜瓜,轉天都能腹痛而死,不儘早留下子嗣,第一個最著急就是王太后,其次就是劉徹自己,就是館陶長公主都委婉催問——逼她尋醫問藥,被陳嬌堅決頂回去,她的方式就更特別了,成天到晚,就是要保佑劉徹和陳嬌長命百歲,勿讓皇位他落。

陳嬌猛地一咬下唇,眼淚撲朔朔就落下來,她靠在劉徹懷裡,無須特別做作,已經無聲哭泣起來,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好像被雨敲打的花朵,嬌嫩得叫人懷疑下一瞬,是不是就會片片零落。

劉徹就算真有一點心急和埋怨,也要心疼得碎了,他一下擁住陳嬌,輕聲說,「傻孩子,哭什麼?是去年我太忙,所以在你身上用心就少了——」

陳嬌還把臉埋在他脖子裡,她搖了搖頭,聲音都是模糊的。「阿徹,這幾天我不方便,你該多臨幸賈姬她們了。」

她抬起頭來,面上猶帶淚水,卻已經露出了一個哀傷的微笑。「我是你的妻子,滕妾們的孩子,同我的孩子也沒有什麼兩樣。當務之急,不是要我誕下皇嗣,而是你要有個孩子。是我生的最好,不是我生的,難道我就不疼了?」

劉徹還有什麼話好說?只好將陳嬌抱在懷裡,再三憐惜地輕吻,「傻嬌嬌,那你哭什麼?姬妾就是姬妾,就算有了孩子,和你比也是天上地下、螢火明月,不過是解悶的東西,你還往心裡去?」

在劉徹來說,能說出這一番話,他對陳嬌心意如何,已經不消再提。可陳嬌的淚卻依然止不住,一邊笑,一邊又掉下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為誰,為什麼落淚,只是望著眼前這深情的夫君,俊朗的天子,就有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沒有你這句話,能不往心裡去?」還是那聲音嘟囔一句,最終才把陳嬌逗得破涕為笑,靠近劉徹懷裡,讓他為自己拭去了滿腮珠淚。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想哭。」她對劉徹說,多少是帶了愛嬌的,「我還是不夠賢惠,是不是?」

「不賢惠好,不賢惠好。」劉徹滿口說,「我就喜歡不賢惠的。」

還是年紀小,不知道哄女人,必須反其道而行之,她越說自己不賢惠,你就越要誇她的賢惠。

陳嬌眉頭一皺,酸溜溜地。「不賢惠,討了你的好,可討不了母親和姐姐們的好,這麼多人都等著我不賢惠呢,我做得這麼好,你還嫌我不夠賢惠?」

「夠賢惠、夠賢惠,賢惠得不得了!」劉徹一頭都是汗,只好又改了口。陳嬌再忍耐不住,肩膀一下又抽動起來——這一次,卻是為笑聲帶動。

當晚,劉徹就沒有睡在椒房殿,而是在永巷殿內召了賈姬侍寢。又過了幾天,他到平陽侯府走了一遭,似乎覺得有意思,一整個冬天,都在三個姐夫並姑母、舅父等親戚的府邸別院中遊玩享樂。

那聲音很著急,埋怨陳嬌,「你啊!就不應該讓他過去!就是他要出去,你也該跟著出去!明知道結果,你還犯錯!你果然又犯了錯!」

陳嬌卻很從容,她只是笑,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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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eloves 發表於 2016-1-28 05:39 PM

本帖最後由 modeloves 於 2016-1-28 07:34 PM 編輯

29 一問

一轉眼就到了春三月。

  孟春時節,長安城有些大膽的仕女已經穿了輕薄的夏裳,就是生活在阡陌中的百姓們,也都卸下了層層厚重的獸皮衣,在長安城外,上林苑邊上的漫漫青草地中,還沒等到巳日,就已經在渙渙的河水邊說說笑笑,先把上巳節過了起來。

  劉徹帶著陳嬌從上林苑打馬回來的時候,就被這樣的景色吸引,遠遠地駐馬站住了,望著遠處歡笑歌舞的人群,笑著對陳嬌道,“看來老百姓們去年的日子不錯。”

  上巳節當然也不是年年都這麼熱鬧的,去年收成不好,很多人就沒有過節的心情了,要是今年的雨水還不夠好,大家更是著急生計,哪會同現在這般盛裝打扮,到郊外來踏青賞花。

  陌間百姓,素來都是蓬頭垢面、旦夕且死,陳嬌多次出入宮廷,見到的都是惶恐而卑微的面孔,忽然間看到這一群快樂的人,不禁使她的唇角也帶上微笑。見到劉徹撥馬想要過去,她攔住了他,難得地調侃劉徹。“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阿徹是迫不及待,要去找自己的清揚美人了?”

  皇後難得說個笑話,伴當們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捧場大笑起來,劉徹想要惱,又忍不住要笑:陳嬌就是妒忌,都妒忌得很可愛。

  “就是過去看看,也摘一朵花給我的美人。”他故意不滿地瞥了陳嬌一眼,“這裏的景色雖好,但野牡丹卻開得疏疏落落的,都快被人給采完了。”

  陳嬌都還沒有說話,韓嫣就笑著搶過了話頭,命韓說,“爲公子去采一枝野牡丹來!免得公子親身過去,被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纏上了,回來說不清喲!”

  在春日裏可以打馬郊遊,無疑是很愉快的一件事,衆人都哄笑起來,劉徹索性下了馬,命衆侍中們,“想要過去找個姑娘的,就過去一道跳舞吧!我和嬌嬌在這兒坐坐就回去了。”

本來就有很多年輕小夥子,已經按捺不住,偷看起了河邊的美色,現在得到劉徹的許可,便都下了馬踏歌而去,和上了遠處樸素而歡快的歌謠。卻也有幾個殷勤的黃門和侍中,已經爲帝後在樹蔭裏鋪好了一張錦毯。

  陳嬌前後兩輩子,很少有這樣清靜天然的時刻,她和劉徹在毯子上坐下,笑著指點劉徹看,“你看,小韓舍人手裏一拿著花,就被幾個少女纏住了。”

  劉徹果然張大了嘴,看得很是入神,幾個侍中們,有的也漸漸把持不住,露出了神往之色,鬼鬼祟祟地往河邊潛了過去,好幾個年輕俊秀的少年郎,已經拉著少女隱沒在了山林之間。

  陳嬌也看得興緻盎然,忍不住捂住口,在劉徹耳邊說,“哎呀,就在野地裏做那件事?髒死了,蟲蟻爬進去可怎麼辦?”

  劉徹也被她罕見的幼稚逗得大笑起來,兩個人又興味盎然地看韓說,手裏擎著一枝上好的野牡丹花,想要從人群中過來,可他年輕俊秀,被幾名少女挽著手唱著歌,擋在了跟前,急得遠遠看去,都能看到他面上的通紅。

  韓嫣忝爲韓說的兄長,越看越覺得韓說不爭氣,他跺著腳說,“我去把小弟接回來!”

  “又不是高門靜女,還要人接!”劉徹哈哈大笑,站起身道,“算了,我看韓說和那名穿黃衣的姑娘眉來眼去有一陣子了,嬌嬌,牡丹花,還是我親自采給你吧!”

  也沒等陳嬌回話,便一路小跑,欣然沖進了載歌載舞的人群中。他年輕英俊,意氣風發,頓時也被一群多情的少女團團圍住,唱起了引逗情郎的歌謠。

  樹下的氣氛卻一下古怪了起來。韓嫣木著臉呆立在陳嬌身側,不敢走遠,又不敢放松下來。

  要不是侍中們已經逐一溜走,幾個小黃門也進了山林間自顧自地玩耍,陳嬌身邊已經無人看守,他說不定都要追著劉徹過去。免得一旦和陳嬌對上眼,就打從心底不自在出來。

  在椒房殿後的那片刻溫存,距今已經快一年時間,可有時候韓嫣午夜夢回,依然難忘唇上片刻的冰冷。他往往隨之醒來,滿身大汗,總要恐懼片刻才想起來,這件事並沒有第四個人知道,否則,他早沒命了。

  劉徹雖然寵愛他,但也決不會縱容他和自己的妻子胡搞,陳嬌和尹姬的區別在哪裏,韓嫣清楚得很。這件事發生的那一刻,他一點都沒感覺到不妥,甚至整個人全被撩撥起來,還想要更進一步,事後卻是越想越怕,對這個冰一樣冷漠而剔透的皇後,他已經發自肺腑,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陳嬌平時也並不過多地搭理他,對他的態度自然而然,幾乎沒有任何不同。就好比現在,她雖然盤坐在韓嫣身側,但眼神卻一直粘在劉徹身上,注視著他的背影沒入了人群之後的山林,想來,是去采擷又一朵牡丹花了。

  也是,雖然民女多情,但皇後就在身邊看著,天子自然是很識趣的。

  “你要是再這樣束手束腳的。”

  陳嬌開始說話的時候,韓嫣都要怔一怔,才發覺她是向著自己開口。只是陳嬌依然目注劉徹,好像正在自言自語,直到後半句話,才把眼神拉回來,放到韓嫣身上。“阿徹遲早都會起疑心的,你還是太小看他了。”

  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對于曾經發生的事似乎沒有一點後悔,而韓嫣口中發苦,他從心底苦笑了起來,也學陳嬌,調轉眼神去找劉徹。

  劉家這兩夫妻都好像磁石,只是簡簡單單坐在那裏,都能吸引得人的眼光發彎,粘到他們身上去。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些情不自禁妒忌劉徹,還是情不自禁,妒忌陳嬌。

  “微臣日後定當更加謹慎。”他幹巴巴地說,“不使娘娘爲之煩擾。”

  陳嬌又把眼神收回去,望向劉徹消失的方向,她淺淺地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好像故意要和那個火熱而纏綿的午後作對一樣,她的態度加倍的疏離冰冷,似乎同韓嫣之間的那一瞬間,對于陳嬌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麼。

  韓嫣暗自揣想,他想知道陳嬌到底知道不知道,這樣的態度只會讓男人更好奇,更想要證明在她冰冷的外殼下,蘊藏的熱情依然如火,沒有褪色。

  或者陳嬌知道,或者陳嬌根本就不在乎,她很明白不論自己是永遠都不敢去證實自己的猜想的。就算天子對他幾乎百依百順,他都不敢多此一問。

  可陳嬌畢竟還是激起了他的征服慾望,他雖然沒有表現出任何身體上的進犯意圖,卻還是在精神上逼了她一句,韓嫣聽見自己問,“娘娘自少受到兩宮寵愛,父爲列侯,母爲公主,及自長大,母儀天下,椒房獨寵。可爲甚麼總是郁郁不樂呢?”

  這問題唐突而直接,沒有絲毫鋪墊,就好像一柄劍,忽然間已經刺到陳嬌眼前。韓嫣也不是沒有壞心眼的:他幾乎從來都沒有看見陳嬌驚慌失措的樣子。除非有一個杯子碎在眼前,不然就是再大的事,也似乎都沒法讓陳嬌動上一根眉毛,言語上的攻擊,更是如此。她應對得實在太得心應手,使得他不禁由衷地問出這一句話,而這句話也因爲他的真誠而分外誠懇,分外有了鋒銳。

  是啊,就是因爲她太得心應手,太大度賢惠,才令得韓嫣由衷奇怪,由衷好奇于她的不快樂。父母千恩萬寵,太皇太後、皇太後多次誇獎她的孝順,丈夫會在回家的路上停下來,跑上幾百丈路,特地去爲她采一朵野牡丹,陳嬌又爲什麼不快樂呢?

  這一句話也果然奏效,陳嬌面上好像忽然籠了一層輕紗,使得她的情緒一下被遮蔽在薄霧之後,令人看不分明,韓嫣用盡全力也捕捉,卻也只能朦朧地感受到陳嬌的一點點情緒。

  而那一點點情緒,又實在是太複雜了,甚至于喜悲難辨、愛恨難分,令他只可以意會到其中的苦澀與甜蜜,卻無法言傳。

  “或者是因爲,這幾年間。”出人意料地,他居然得到了他的答案。

  陳嬌依然目注前方,她揚起了淡淡的笑靨,望著手中擎花,緩緩步來的劉徹,口中的語氣終于也有了一點溫柔。

  她說,“這幾年間,快樂對我來說,都太奢侈,一時無法顧及。”

  這幾年間?爲什麼是這幾年間?

  不知爲什麼,韓嫣對于奢侈一說,居然心有戚戚焉,他只是不懂得陳嬌爲什麼非得要把她的不快樂,限定在這幾年。

  他沒有來得及多想,隨著劉徹的到來,已經自動自發退到一邊去,把舞台讓給了年輕的帝王。

  陳嬌要起身迎接,卻被劉徹用眼神止住,他站在陳嬌身前,親熱地彎下腰來,將一朵輾轉盛放,極盡姿妍的野牡丹插到陳嬌發間,又在陳嬌耳邊低語幾句,逗得她噗嗤一聲,嬌笑聲融化了寒冰。她把嘴湊到劉徹耳邊,也和他咬起了耳朵,而劉徹注視著她,眼神中慢慢的愛意與寵溺,真難以錯認。

  韓嫣心想,此時此刻,就算陳嬌極力否認,她也依然是快樂的。

  那一天他們都玩得很盡興,韓嫣也沒有去約束韓說,而是任得他在山林間野,自己陪同劉徹夫妻倆,緩緩馳馬回了長安城。

  他本來要自行還家的,但劉徹讓他陪著自己,一道去清涼殿看奏章。“字那麼多,誰看得過來,天色又晚了,你得過來幫把手。”

  與其說是要幫手,倒不如說是不耐政事,爲飲酒作樂找了個借口。

  韓嫣看到陳嬌眉頭飛快地皺得一皺,好像春水上一個小小的漣漪,但很快又松開了。她若無其事地轉過眼神,好像沒有聽到劉徹的說話。

  他忽然間,似乎有些明白陳嬌總是罕有歡容。

  劉徹對她已經足夠好,但似乎尚未足夠愛。

  他也不敢再推辭,只好隨著帝後一道,從邊門進了未央宮。

  才一進宮門,就遇見一個小小的宮女,她似乎守在宮門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見到陳嬌、劉徹進來,頓時滿面歡容,上前抱住陳嬌的腿,陳嬌便彎下腰來,聽她在自己耳邊喁喁細語。

  韓嫣都沒有來得及好奇揣測,她就又直起腰來,忽然一下笑容滿面,豔色甚至壓得過鬢邊的牡丹花,歡喜是如此真誠,打從眼睛裏直放出來。

  他聽到陳嬌說,“恭喜陛下!下午太醫進永巷殿扶脈——賈美人有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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