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聶小晚
「見愁師姐在想什麼?」
眼瞧著見愁臉上露出一種恍然的笑意,聶小晚有些不明白,忍不住開口問道。
見愁沒說真話,只道:「沒什麼,只是在想,師父會不會有事。」
畢竟那麼危險的地方。
聶小晚瞪大眼睛:「是扶道山人嗎?」
「是啊。」
見愁說完之後,就看見聶小晚臉上出現了一種做夢一樣的表情。
她不由好奇:「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聶小晚也不知道怎麼說,瞧了見愁一眼,眼底有解不開的疑惑,「你不知道崖山收徒門檻很高嗎?整個中域之中,只有昆吾能與之一比。」
聶小晚的話沒說全,可見愁已經明白了。
她微微一笑:「收徒門檻很高,可你又怎麼知道,我的天賦不高呢?」
這一剎那,聶小晚怔怔地望著她,有一種彷彿這一次才算是認識了她的感覺。
那邊,方才已經在打坐調息的三個人,聽見這一句,都忍不住回頭看了見愁一眼。
這一句話的意思……
好像不那麼簡單。
在他們看來,這就是一個修為極低的凡人,才被扶道山人收為徒弟,然而現在,她竟然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天賦不錯?
許藍兒怔了半晌,一聲嗤笑,直接轉過頭去閉上眼,封閉了五感,懶得再聽一句。
其餘兩人雖然心底好奇,卻也不好多問什麼,也只好強行忍住,繼續打坐調息。
只有聶小晚,望著見愁的目光,漸漸明亮起來。
見愁朝她眨眨眼,難得有點俏皮的樣子。
聶小晚一下有些興奮起來,拽著見愁的袖子:「師姐,師姐你過來,我們聊。」
見愁好笑地任由她把自己拽到一旁去,找了塊還算乾淨的石頭,並排坐下。
這一個夜晚,已經在結束的邊緣。
天邊漸漸有亮光起來,映照在聶小晚的臉上,有一種天真的美好。
「師姐……」
她囁嚅著開了口。
見愁挑眉:「想問我的天賦鬥盤?」
「對。」
聶小晚點頭不迭,眼睛底下彷彿都要冒出小星星來。
「問旁人之前,得先要自報家門。你問我的鬥盤,那你自己呢?」見愁側頭望著她。
聶小晚猶豫了一下,湊到見愁耳邊,悄聲道:「五尺六!」
見愁聽了,一時沒說話。
聶小晚說完,眼神裏卻露出一種滿足和得意,兩隻眼睛眯起來,像是好看的彎月:「我們無妄齋,這一代弟子裏面,就我的天賦最高,只用了六個月就成功築基。聽說就是我師父當初也只有六尺鬥盤呢!」
「……」
五尺六,這一代天賦最高。
見愁琢磨了一下這話裏的意思,再想想自己的鬥盤……
她露出一個有些古怪的表情來:「你師父是六尺鬥盤?」
「對。」說到她師父,聶小晚原本靦腆一些的表情,一下飛揚了起來,「我師父也是中域裏很厲害的修士了,至今已修行一百六十年,如今是師門之中唯一的一個元嬰期修士。」
煉氣,築基,金丹,元嬰。
見愁掐著指頭算了算,又問:「元嬰很厲害嗎?」
「……」
一瞬間,聶小晚不知道應該怎麼跟她說話了。
「原來你真的是什麼也不懂啊……」
見愁半點尷尬也沒有,照舊一副老實人的模樣點頭,道:「的確什麼也不懂,所以才要問你啊。」
「……好吧。」
聶小晚沒脾氣了。
「元嬰期修士……反正是很厲害了,我們無妄齋雖小,可在整個中域左三千門派之中,也能排到前百,我師父就是門中第一高手了。一般來說,十萬個修士裏能出一個元嬰就很了不得了。築基可以禦器,金丹可以禦空,元嬰修士的元神卻是一個小人兒的模樣。人的肉身死了不要緊,可有元嬰就不算死。這樣說,你明白了吧?」
肉身可滅,而元嬰若存,則不能算死。
這就是所謂的「長生」了吧?
興許還有些差別,不過相去不遠。
見愁算是明白了。
她點頭,想起謝不臣要求的仙,道,長生,一時莫名笑起來:「這回明白了,那你師父也是很厲害了。」
「那是當然了。」
聶小晚把見愁說明白了,心裏有一種很奇怪的成就感,可接下來立刻就想到了自己之前的問題。
「那見愁師姐你呢?你的鬥盤多大?」
「這個麼……」
其實在知道聶小晚的鬥盤有多大之後,見愁已經不想說了,她現在明白扶道真人在瞅見自己鬥盤的時候,為什麼連鵝都不要了。
一時間,見愁猶豫了起來。
聶小晚見她這般,只當她不想說,越發磨人起來。
「我都告訴你了,還把我師父的鬥盤也告訴你了,你卻不說,不公平!說嘛說嘛,又不吃虧。」
「好吧。」
無奈一歎,見愁算是知道自己磨不過聶小晚了。
她看了看那邊看似專心修煉的幾個人,攤開手去,道:「手給我。」
「這麼神秘……」
聶小晚心裏覺得有些大題小做,可還是依言將自己的手伸出去,放在了見愁的手心裏。
見愁握著她的手,只在她掌心輕輕畫了幾下。
聶小晚霎時瞪圓了眼睛:「你、你、你……」
「噓。」
見愁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
聶小晚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心,只疑心自己是看錯了,她有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見愁師姐整個人看上去都很普通,半點看不出是個天才的樣子啊!
一想到她寫在自己手心上的那個天賦鬥盤大小,聶小晚就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瘋了瘋了……
真是要瘋了!
當初她五尺六的鬥盤都在整個中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啊!
外面那個還在修煉的許藍兒,當初仗著自己有五尺一的鬥盤,以為自己天賦不錯,去拜上崖山山門,沒想到當時的崖山長老都沒多看她一眼。
都說崖山門檻高,可沒想到高到這個程度!
不不不,不是這樣……
應該說,見愁不是撿來的湊數的嗎?!
這樣隨隨便便撿來的一個修士,竟然都能有一丈的鬥盤……
果然,這才是崖山嗎?
中域無冕,崖山一劍,橫絕九天!
聶小晚想起師門裏流傳著的那些有關崖山的古老故事,好久都沒有能緩過來。
見愁看她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也不知應該說些什麼,只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道:「你也應該去打坐修煉了吧?」
「是……」
聶小晚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聲音都虛弱得縹緲。
她慢慢起身,就要走過去打坐修煉,可走出去三步,她又停下了腳步,豁然回頭看見愁:「見愁師姐!」
「嗯?」
見愁抬頭看她。
聶小晚兩隻眼睛明亮:「三年之後的左三千小會,你會去的吧?」
那又是什麼?
見愁不明白,還沒來得及問,聶小晚便又自己拍了一下手掌:「師姐這麼厲害的人,肯定會去的。恩,我一定要好好修煉,不能太丟臉!」
見愁一怔。
聶小晚卻沒管她了,自顧自說完,給自己打完氣,就直接自己點了點頭,朝旁邊走開。
於是,一行人之中四個築基期的修士都盤膝坐下了。
見愁坐在半遠不近的地方,支著自己的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
每個人身下都有一個若隱若現的鬥盤,天元,坤線,道子,按著玄奧的線條分佈……
挨得比較緊的幾枚道子之間,有坤線相連,不時有流光劃過,堪稱賞心悅目。
這就是道印了。
思緒,霎時頓住。
見愁腦海之中的畫面,在這一刻被觸發。
站在絕崖之上看見的那個神秘的金色印符,立於山腹之中那巨大的五色球體時,發現的那些朝著四周投射的五色光柱……
不自覺地,見愁回憶起它們的形狀來。
面前就是鋪著細沙的地面,見愁思索著,抬手握住那一根九節翠竹,輕輕在沙地上點畫。
橫,豎,橫,橫,豎……
一個點,兩個點,三個點……
見愁耐心地回憶著,她慶倖自己當時距離那印符很近,看得竟然十分清楚,在將最初的輪廓勾勒出來之後,她便把那些點都添加了上去。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
海面上一輪紅日緩緩躍出,微紅的光,落在了整個海島上,有雪白的海鳥從小島上飛出,一下紮進了海裏,濺起一陣雪白的浪花。
見愁已經停了手,這時她面前的地面上已經有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圖案。
這些圖案,無一不像是星鬥圖。
一個又一個的點,被直線連接起來,有的是方形,有的是圓形,還有的像是一柄勺,甚至像是一棵開枝散葉的大樹……
一個,兩個,三個……
見愁數了數,加上後來在山腹之中看見的,恰好有六個。
「師姐,我們要出發了。」
腳步聲近。
見愁聽見聲音,連忙抬頭,那邊周狂等人都已經結束了打坐修煉,站了起來,與許藍兒、聶小晚一起站在那邊看著自己。
修為最高的張遂朝她走來,站到她不遠處,對她說話。
見愁起身,從沉思之中醒悟了過來,隨意抬腳,將地上那些圖案一掃,便不怎麼看得清楚了。
她對著張遂一笑:「有勞張師弟提醒了。」
張遂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她腳下已經倏忽殘破的種種圖案,一時倒也沒多想,點了點頭。
聶小晚遠遠朝著她招手:「師姐快來,我們一起走!」
見愁笑著走過去。
她一身素衣,烏髮如瀑,身材纖長,有說不出的秀雅,瓷白的手指搭在翠綠的九節竹上,有如玉一般的光澤。
在她走過來的時候,聶小晚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被晃了晃。
許藍兒一聲冷哼:「都別廢話了,我們此刻出發,等到了登天島也是深夜,耽擱不起。」
說完,她直接袖子一甩,便見一道水藍色的劍光飛出,許藍兒身子一下抬高,淩空落在了那一把水藍色的秀氣長劍上。
只聽得一聲劍吟,水藍長劍便從海島上直沖出去,留下一道淺淺的毫光。
聶小晚見了,眉頭皺緊,道:「走那麼急,也沒見飛多快。」
「哈哈哈……」
旁邊扛著大斧頭的周狂一下就笑出聲來。
張遂倒沒什麼反應,反手將背上的劍一拔,便連鞘朝著空中一扔,也踩了上去,道:「我們也走吧。」
聶小晚點頭,左手抬起,露出了潔白的手腕,腕上有一銀質的手鐲,上面刻著各種各樣的紋路,有些老舊。
周狂眼饞地看了看:「這就是無妄齋的明心鐲吧?小晚師妹果然是如今無妄齋最得意的弟子啊。」
「不過是師父疼我罷了。」
聶小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臉頰紅紅。
她左手兩指一併,像是一個起勢的手訣,那一隻銀鐲立時就從她手腕上飛了出去,淩空旋轉起來,眨眼竟然變成了一隻六尺方圓的古銀圓盤,其上篆刻七星法陣,一道又一道的光圈伴隨著旋轉散了出去。
周狂與張遂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聶小晚的法器了,如今卻還是滿眼的驚歎。
無妄齋雖小,可底蘊也不淺哪。
見愁雖不懂十九洲到底是何情況,可也能從周狂與張遂二人的神情上看出一二,這銀鐲化作的圓盤,約莫很厲害。
聶小晚手一指,圓盤便自動飛了過來,停在見愁與她腳邊。
她甜甜一笑:「見愁師姐請。」
見愁沒客氣,踏上了圓盤,這感覺與上次踩著扶道山人的劍又有不一樣,頗為新奇。
聶小晚也跟上來,乾脆地盤坐在圓盤上,手訣一起,圓盤便飛了出去,劃出一道絢爛的銀光。
「走啦!」
張遂踩在劍上,聞言竟淡淡笑了笑,瞥一眼站著瞭望遠方的見愁,也直接從島上拔起,直沖出來。
「哎,你們等等我啊!」
後面一聲大喊,粗狂的聲音傳出去很遠。
見愁詫異地回過頭去,便瞧見在張遂後面,周狂將那一把巨斧朝著天上扔去,斧頭竟然霎時變大,周狂猛地朝上頭一蹦,才算落在了斧頭上,朝著這頭急速飛來。
禦器,似乎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見愁看看這各式各樣的法寶,忍不住低頭看自己手上的九節竹,如果她也能成功築基,這九節竹,是否也能飛起來?
一時陷入奇妙的想像之中。
見愁沒說話。
聶小晚專心地駕馭著明心鐲,張遂腳踩飛劍,一直跟在旁邊,後頭周狂的巨斧也沒落下半點,大家保持著一個恒定的速度,在海面上飛行。
離開斬業島之後沒半個時辰,他們就已經看不見海島的影子了,只有海面下時不時出現的巨大魚群,或者是偶爾露出海面的礁石。
初時見愁還能四處打量,沒一會兒,便知覺得四海茫茫,怎麼看都一樣。
也不知到底飛行了多久,眼見著日頭已經到了正中,前面的聶小晚忽然站了起來,一身戒備:「她怎麼又回來了?」
見愁抬頭看去,只見前方不遠處,劃來一道比深海顏色更淺的水藍色,速度極快。
這不是之前就甩開他們一直走在前面的許藍兒嗎?
竟然回來了?
「後面還有人!」
張遂目光一凝,腳下一點,長劍頓時懸停在半空之中。
他眉頭緊皺,已經看見了後面緊咬著許藍兒不放的四道毫光!
有人在追她!
只這一兩句話的功夫裏,許藍兒已經禦劍來到他們前方。
此刻,眾人終於能夠看清她表情,驚慌至極。
「救我!」
許藍兒一聲大喊,聲音裏帶著倉皇。
後頭追著她的幾個人緊咬著不放,跟著許藍兒就朝見愁等人殺了過來。
張遂臉色頓時沉下,霜寒一片。
站在斧頭上的周狂更是回憶起了還在青峰庵時候許藍兒的伎倆,直接罵出聲來:「臭娘們兒又玩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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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陶璋
當初幾個門派聽聞青峰庵隱界開啟,於是送了各自門下的精英弟子過傳送陣,直接去了青峰庵。沒想到,進去之後遇到種種險象,當時張遂與周狂二人正好與許藍兒一道。
當時他們瞧她修為不高,又是個女子,並沒有怎麼在意。
沒想到,同行不久之後,許藍兒便要獨自出去,沒一會兒就帶回來一波追兵。
正所謂是同道有難,出手相助,他們也不好見死不救,所以就一起幫助許藍兒抵擋追殺她的人。
沒想到,他們在那邊打著,許藍兒竟然趁機逃跑,自己去取隱界之中的某樣法寶,還觸怒了隱界之中那一頭惡獸。
若非大家死傷慘重,到最後只剩下他們四個人,張遂與周狂早就跟這表裏不一的女人翻臉了。
現在看著這熟悉的一幕,周狂直接就忍不住黑了臉。
別看他是條糙漢子,真到這時候下手絕不手軟!
手直接朝右邊一伸,腳下的斧頭一下浮起來,被周狂一手握住,眼瞧著許藍兒飛來,他毫不猶豫直接一斧頭劈出去!
刷!
一道暗紫色的斧影擦著許藍兒俏麗的臉蛋過去!
許藍兒「啊」地尖叫了一聲,嚇了一跳,險險從側面避開,在不遠處懸停了下來,手撫著臉頰,驚詫地望著周狂:「你幹什麼?」
「幹什麼?」
周狂一聲冷笑,毫不給她留面子,「呸」了一口:「老子幹什麼你管!」
見愁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麼神奇的一幕。
雖然早看出這幾個人貌合神離,可她絕料不到這四人竟然在這當口上翻了臉。
反觀聶小晚,竟然笑了一聲。
她悄悄對見愁道:「這女人在隱界裏的時候就耍心機,張師兄和周師兄早看不慣她,不過之前在隱界外有山人在,大家好歹都是中域修士,沒膽子在崖山面前把面皮撕破,所以才忍了。」
見愁點頭,明白了。
所以,現在就是不能忍了。
那邊廂,後來的四個追兵皆一身青色道袍,腳踏一色飛劍,直接合圍上來。
打頭的那一個蒙著左眼,只睜著右眼,分明是男子,眉目之間卻陰柔至極,說話的時候聲音細細地,彷彿一根尖針。
「一年前傷了我左眼,被你逃了;沒想到,十九洲這麼大,竟然又讓我師兄弟四人遇到了你。哼,若你肯自剜雙眼,今日我們便放過你!」
森冷的聲音傳來,讓人不寒而慄。
見愁聞言,眉頭皺緊。
她看了許藍兒一眼,此刻許藍兒胸膛不住地起伏著,神色之間顯然驚慌不已。
她倒沒工夫去計較周狂方才的狂言,只對那男子道:「昔年是你想搶我法寶,害我性命,傷你一隻眼,都是便宜了你。今日封魔劍派、無妄齋、沖霄門乃至於崖山門下的同道都在,且讓大夥兒評評理!」
「崖山?!」
那男子眼眸陡然一眯,面露駭然。
然而,他朝著後面見愁等四人一掃,卻一下輕笑出聲:「原來是嚇唬我呢。無冕崖山,縱橫中域,若有崖山門下,也不是你這等陰險狡詐的小人能結交得上的。我只問你,剜,或者不剜!」
許藍兒恨得咬牙。
周狂與張遂已經自動靠近到聶小晚與見愁的身邊,兩手一抄,直接在旁邊看戲。
聶小晚年紀小,莞爾一笑,輕鬆建議道:「想來是許師姐你舊日仇家尋上門來了,竟連人家眼睛都傷了。天底下的事,都是有因有果,你還是早早剜了,也好逃出一條命來!」
這話雖說得諷刺,卻也不無道理。
有因有果,有業有報。
於修士而言,沒了雙眼,也不過就是丟個面子罷了。
單看眼前這四人的修為,約莫都在築基中期以上,一個許藍兒哪裏能抵擋?
見愁轉眼已經分析出了事情的原委,著重多看了那陰柔男子一眼,而後看向許藍兒。
她會怎麼做?
無邊無際的海面上,巨浪襲來,拍打著近處的礁石。
雪白的浪花飛濺,轟然有聲。
許藍兒的心緒,也隨著海浪的起伏而起伏。
她忌憚眼前那男子至極,又恨方才與自己同行的四人竟然半點不站在自己這邊,屢試不爽的招數忽然失效,如今竟然只剩下自己孤軍奮戰!
一種難言的悲憤,讓她紅了眼眶。
聶小晚年紀小小,就站在見愁的身邊,更有張遂周狂兩人在身側。
他們四人所在的位置,正正好,竟然擋住了自己逃跑的路……
聶小晚是故意的!
許藍兒回首看向自己來時的方向,以陰柔男子為首的四人,也早已經把她來時的路也給封死。
頭上,是蒼蒼青天;腳下,是茫茫大海。
可沒有一條,是她能逃生的路。
手指越握越緊,許藍兒知道,孤注一擲的時候到了。
她緩緩沉下心去,竟然露出了嫣然的笑容,近乎妖嬈地看了聶小晚一眼:「小晚師妹說得對,看來,是到了我決斷的時候了。」
聶小晚戒備地望著她。
許藍兒卻沒做什麼,她直接一伸手,接住水藍長劍,側身對著那陰柔男子:「若我沒記錯的話,你是五夷宗門下弟子,陶璋。」
「你記性不錯。」
陶璋彎唇笑了,即便沒了一隻眼,這笑容也頗有幾分驚心動魄的美感,比女人還女人。
「既然還記得我名姓,想來也應該記得你曾趁我重傷,連出十三劍,重創於我,還剜我一隻眼的事。現在你想好,要還我一雙眼嗎?」
「我輩修士,能屈能伸,正如小晚師妹所言,還你一雙眼,你放我一馬,何樂不為?」
許藍兒依舊在笑,她已經持劍而起,似乎要用劍尖對準自己。
聶小晚倒沒想到她有這個魄力,霎時間就決斷出來,倒有些沒反應過來。
可同時,見愁卻皺了眉。
不對勁。
許藍兒不像是這種人。
前方,陶璋淩空而立,衣袂翻飛,注視著許藍兒。
許藍兒拔劍而起,霎時間一片劍光綻放在海面上,周圍海水被熾烈的劍光逼退,竟然朝著四面湧去,以許藍兒為中心,矮下去一截。
一聲輕喝,許藍兒面露決絕,眼見著那一劍就要刺入她眼中。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刻。
她手上法訣頃刻之間一變,藍光熾烈的長劍竟然方向一轉,閃電一般直奔聶小晚而去!
聶小晚就站在四人最中間,身旁還有一個修為低微的見愁,這短短時間內,根本反應不過來,才剛察覺到,劍光就已經到了眼前。
她勉力一個手訣掐出,腳下巨大的鬥盤立刻飛旋而出!
可根本來不及!
太快了!
許藍兒這一劍,來得太快,太險!
就連站得稍遠一些的張遂與周狂,都還沒反應過來。
「小晚師妹!」
滔天劍光霎時間已經淹沒一切,就要將聶小晚吞沒。
她咬緊了牙關,小臉煞白,心底是一片的驚慌。
就這樣?
她第一次出遠門歷練,竟然就要以這樣的結果慘澹收場了嗎?
她還沒有參加左三千小會,還沒有名揚十九洲,還沒有成為最厲害的仙人……
一系列紛亂的念頭閃過,聶小晚忽然發現,她不想就這樣結束!
藍色的劍光,越來越近!
聶小晚眼底泛淚,撐起薄弱的護身光罩來,就要與許藍兒拚個玉石俱焚。
可沒想到,就在這一剎那,一點翠色的光芒,忽然出現在她眼角的餘光裏。
聶小晚愣住了。
匆忙朝這邊趕來的張遂與周狂也愣住了,甚至是遠處的陶璋也沒想到,「咦」了一聲。
這一段時間,說來極長,實際僅有彈指。
僅僅片刻,那通透的翠色便陡然盛放,像是被點燃了一樣,一下橫掃開去,佔據了所有人的視野!
鋪天蓋地的翠色光芒背後,見愁持著九節竹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
此刻她心跳如雷,握著九節竹的手也是顫抖不已。
身體裏不斷地有靈氣朝著九節竹瘋湧而去,她竟然有一種自己就要被抽幹的感覺!
方才情急之下,她直接一揮九節竹朝著許藍兒的劍光而去,卻沒想意外之下竟然將靈力注入,這一注入便再也無法停下。
九節竹光芒大放,原本斑駁的痕跡也瞬間被光芒沖走,變得如玉一般晶瑩!
隱隱約約,所有人竟然在一片翠色的光芒之中,看見了那些光芒幻化出來的竹葉,一片片,一片片……
劍光終於到了!
見愁再不猶豫,握緊了手中的九節竹,狠狠朝前面揮出!
轟!
鋪天的一片翠色與劍光狠狠相撞!
一陣巨大的氣浪排開,以相撞處為中心,所有的海水都翻天而起,掀起數十丈的巨浪,一片沸騰!
許藍兒大駭,在劍光撞上那一片翠色的一瞬間,便亡魂大冒。
「噗!」
她一口心頭血吐出來,像是遭受什麼重擊一樣,轟然一下,被這一撞砸進了深海之中!
「砰!」
水花濺起,染紅了一片。
藍光散了。
翠色散了。
漫天的幻象也跟著散了。
見愁手持九節竹,看似平靜地站在聶小晚的身邊,實則已經四肢無力,頭暈目眩,險些就要栽倒下去了。
她旁邊的聶小晚唇邊溢出鮮血來,一張小臉漲紅,氣血一陣翻湧。
勉強笑了一下,聶小晚想要說什麼,沒想到一開口竟然就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小晚師妹!」
張遂周狂兩人也受到了方才一撞的波及,體內氣血不平,卻還能勉強懸浮在空中,一見聶小晚竟然吐血,頓時大驚。
沒了聶小晚駕馭,那一張古銀圓盤霎時變回原形,回到她手腕上。
她與見愁兩人,齊齊朝著海面栽倒下去!
幸好張遂速度夠快,一個俯衝下去將兩人接住,而後險險落在了附近的礁石上。
周狂隨後跟來:「沒事吧?」
張遂搖頭:「還不知道。」
見愁扶了張遂的手一把,勉強還能站穩,她連忙去看聶小晚:「小晚,小晚?」
聶小晚早已經閉上了眼睛,昏迷過去,身上染著血汙,臉上一片煞白,沒有半點意識了。
見愁只覺得心底一片的慌亂,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她一下想起方才出手的許藍兒,豁然回頭朝著海面望去。
方才的軒然波濤,已逐漸平靜下來。
陶璋站在劍上,貼著海面掃了一圈,竟然沒發現半點蹤跡,那剩下的一隻右眼裏,頓時寒氣直冒,整個人森然又陰冷。
「好本事,身受重傷,竟然也能跑!」
跑了?
見愁聽見了,一顆心幽幽沉了下去。
方才許藍兒會朝聶小晚出手,多半是因為她在聶小晚身邊,即便聶小晚是築基中期,可要護住一個修為低微之人,也必定困難。
只要聶小晚出手抵禦,許藍兒就能直接打開一個缺口,從他們這個方向逃跑。
可沒想到,關鍵時刻,見愁手裏還有扶道山人留下的九節竹。
只是……
許藍兒沒有得逞,換了另外的方式逃跑,如今聶小晚卻昏迷了過去。
見愁心裏亂極了,伸手握著聶小晚毫無知覺的手,茫然問張遂周狂二人:「她怎麼樣了?」
「剪燭派的瀾淵一擊,乃是出了名的攻擊力極高,破壞力極強。你這一位朋友,即便有你擋著,也受到了波及,她倉促應對,身無防護,只怕凶多吉少了。」
一道涼涼的聲音,從半空之中響起。
見愁惶然之間望去,看見的只是一身青色道袍踏在飛劍上的陶璋。
陶璋那一隻露在外面的眼眸也一瞬不瞬地瞧著見愁:「許藍兒滿口胡言亂語,沒想到,竟還說了一句真話。你乃中域執法長老,扶道山人弟子,崖山門下?」
其他的見愁不知道,但她的確是崖山門下,扶道山人的弟子。
她不知道對方還想要做什麼,也不知對方到底為什麼要問這一句,只能用已經無力的手,握緊九節竹,強撐著身體站起來,將身後已經重傷的聶小晚擋住。
沒有直接承認,也沒有否認。
見愁的聲音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靜而冷冽:「許藍兒已逃,你的仇人如今重傷了我們的朋友,我們之間有共同的仇人。你想痛下殺手嗎?」
在她話音落地的同時,九節竹泛起了濛濛的翠光,又有隱隱的竹葉紋在光芒之中閃現。
見愁一雙眼眸錯也不錯一樣,緊緊地盯著陶璋。
陶璋的目光,則從她毫無顫抖的手指上一掠而過,似乎在猜測見愁到底是否還有一擊之力。
劍拔弩張。
「呵……」
忽然一聲輕笑,見愁立時警惕。
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大笑。
「哈哈哈,崖山門下,哈哈……」
陶璋負手而立,竟不再多看見愁一眼,只揚長而去。
「崖山,崖山……」
那長笑聲之中,有一種難言的壯闊與滄桑。
見愁聽著那漸漸遠去消逝、混雜在浪濤聲中的聲音,一時有些悵惘。
「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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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寒夜蜉蝣
五夷宗乃是中域之中一等一的大宗門,此刻所有人之中除卻見愁,也就張遂所在的封魔劍派能與之相比。
十九洲數萬萬修士,興許是張遂周狂二人閉門修煉,竟然從未聽過有陶璋這一號人,倒是之前的許藍兒很清楚對方的背景。
這人來時如風,去時無痕,只莫名其妙地歎幾句「崖山」,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
可是,張遂與周狂兩人又不得不承認:只「崖山」二字,在舌尖轉一圈,便是整個十九洲無數的傳奇,無數的傳說,無數無數的過往,無數無數的故事……
一時之間,只因陶璋歎這一句「崖山」,二人也跟著悵惘起來。
過了許久,張遂慢慢收回落在虛空之中的目光,回頭看向見愁,臉色又頓時複雜起來。
眼前的這女子,與他們相遇在凡世間,乃是扶道三人隨手拉來湊數的人。
可她,也是崖山門下。
興許不久之後,她的名字,也會與那曾經的許許多多故事刻在一起,成為流傳在十九洲修士之中的一個傳說……
縱使有過大難,崖山,也依舊是崖山。
張遂難以控製自己腦海之中紛繁的想法,倒是周狂性子一根筋,沒有想很多,他看見愁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不由得越發擔心起來:「師姐,師姐?」
見愁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勉力一笑:「沒事……」
「當!」
忽然一聲輕響。
見愁手上一鬆,手中的九節竹竟然直接落了下去,砸在礁石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所有的危機感都消散下去,她早已經無力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
眼前一黑,見愁腦海之中最後的畫面,便定格在了這無邊無際的大海上。
見愁做了一個夢,自被殺以來唯一一個夢。
她坐在農家小院裏,慢慢地縫著謝不臣的衣服,屋子裏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於是,她連忙將手裏的針線活兒放下,朝裏屋走去。
似乎還是夏日。
窗外有知了聲聲,青翠的樹木排在外面,煞是好看。
窗前擺著一架簡單的搖床,在輕輕搖晃著。
見愁走了過去,卻一下站住了腳。
因為,搖床裏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可是整個屋子裏還回蕩著嬰兒的哭聲,清脆又嘹亮。
夢裏的見愁一下慌了手腳,四處走動著,大聲喊著,可又不知到底在喊什麼。
她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屋裏找過了,屋外也找過了,她怔怔然回到了做針線活的屋裏,看見了還沒縫完的那一件衣服,還有放在針線簍裏的小撥浪鼓和……
穿著紅繩的銀鎖。
那一瞬間,見愁忽感萬箭穿心之痛,一點也不亞於當日謝不臣那一劍。
她一下就醒了過來,睜開眼。
進入她視野的,是天上閃爍的星鬥。
一顆,又一顆,綴在暗藍的夜空裏。
空氣裏有腥鹹的味道,是海風。
什麼時候天又黑了?
她似乎躺在一片很平坦的地方,身下並不很硌,只是從她四肢百骸之中,都傳來一種酸痛的感覺。只要她一動,就彷彿有千百根針在她身體深處穿紮。
見愁想要坐起來,卻難以忍受這樣的疼痛,一下跌了回去。
站在前面不遠處的張遂一下看了過來:「你醒了!」
他快步走了過來,看見愁是想起身,遲疑了一下,還是俯身下去,將見愁扶起。
見愁認出他來,只覺頭疼欲裂,嘴唇乾裂無比。
「小晚呢?」
張遂一怔。
之前看見愁與陶璋對峙,氣勢凜然,分毫不弱,他們本以為見愁無事,沒料想陶璋一走她就昏迷過去,原來竟是強撐。
心下,已不由得佩服幾分。
只是張遂更沒想到的是,見愁醒來第一句話,竟然是問聶小晚。
他朝著旁邊看過去。
周狂魁梧的身軀就盤坐在那裏,聶小晚臉色蒼白,身子嬌小,就躺在他前面。
此刻一道深紫色的光芒,從周狂的手上,慢慢地延伸到聶小晚的身上,盤踞在她眉心處,緩緩轉動。
見愁可以看見周狂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彷彿維持這樣的動作對他而言,已經極為艱難。
張遂的聲音平靜又苦澀:「許藍兒一擊傷了她心脈,打亂了她體內靈氣的運行,無法自愈。我與周師弟修為太低,暫時無法。只能竭力保持她傷勢的穩定,等到回到十九洲,去通知無妄齋,興許她師門長輩會有辦法吧。」
不過,有一句話張遂沒有說。
那就是即便聶小晚能保全一條命,修為也會倒退。
不過看見愁狀態並不好,所以張遂不忍告訴她。
見愁沉默了良久,才道:「一定會有的。」
她強撐著,艱難地從原地站起來,只深深望了還毫無知覺的聶小晚一眼,而後朝著四面望去。
這裏並不是她當時昏倒過去的狹窄礁石,而是一處巨大的島嶼。
現在見愁就站在這島上一處小石潭旁,腳下是丈長石塊,因為靠近水潭,有青苔已經爬上石塊,覆蓋在表面。青苔上有淺淺的痕跡,是剛才見愁躺在這裏的時候被壓下的。
更遠一點的地面上,有深深凹陷入地面的線條。
見愁認出來,那是一座傳送陣,不過上面有不少碎石,像是被人破壞掉了。
「見愁師姐暈倒之後,我與周師弟商議了一下,當時距離第十三登天島已經不遠,所以一人帶了一個,就把見愁師姐和小晚師妹一起帶到了登天島。」
張遂慢慢敍述起見愁昏迷時候的經過。
「我們以為,在登天島有先輩們留下的陣法,我們身上也正好還有傳送符,一定可以回到十九洲陸地,尋求師門幫助。可沒想到……」
見愁的目光,從那已經有些年頭的傳送陣那邊收回。
「沒想到,這傳送陣竟然被人破壞了,是嗎?」
「是……」
張遂打量著見愁,其實有些沒想到她思維如此敏捷。
他從袖中掏出一物,遞給她,道:「我與周師弟在傳送陣旁發現了一些血跡,還有這個東西。」
見愁手中的,是一小塊碎片,玉質,觸手溫潤,邊緣處斷口鋒銳。
「這是什麼?」
「是一塊用過的傳送符。」張遂也說不清那一瞬間心裏到底是挫敗,還是無奈,「還是剪燭派的傳送符,你看右下角。」
右下角?
見愁垂眸看去,手指輕輕一挪,便瞧見了先前被她擋住的那一枚印記。
兩扇窗的圖紋,與之前她在許藍兒的衣服上看見的徽記一模一樣。
「你的意思是,她與我們交手,不知使用什麼秘法逃脫之後,沿著先前的路線,竟然搶先我們一步,來到登天島,在使用過傳送陣之後,用特殊的方法毀去了傳送陣?」
傳送的時候發生波動,會影響最終傳送的結果,這一點見愁已經深有體會。
「她應該也用了陣法輔助,反正先傳送走了自己,再破壞掉了傳送陣。」張遂聲音沉重,「想必,她應該能算到小晚師妹身受重傷。如此破壞傳送陣,分明是要置人於死地……」
心如蛇蠍。
今日張遂算是領教了。
一切都已經說完,現在的狀況見愁應該也算了解了。
張遂一下提不起任何精神來。
見愁打量著這一座島,問他:「這登天島經過的人多嗎?」
「不很多。我們近暮時候到的,現在還沒一個人經過。」張遂搖頭,「再說,經過也沒用,不會有人願意帶我們,也應該不會有人能修復傳送陣。」
傳送陣事關空間法則,沒有那麼簡單。
如此一來,見愁也忽然沒了話說。
這一座島嶼,明顯比之前的斬業島要大上很多,一眼望不到頭。
也不必去想這島上還有第二座傳送陣的可能,若見愁是許藍兒,不會犯下這種大錯,若見愁是張遂,也不會忽略這種救命的可能。
她冥思苦想,竟不能有任何解決的方法。
「咳咳……」
一陣咳嗽聲忽然傳來。
見愁與張遂聞聲同時望去,卻不是聶小晚已經醒來,而是周狂咳嗽著,艱難地起身。
「怎麼樣了?」
見愁連忙問道。
周狂走過來,臉色黯然而沉重,搖搖頭:「我修為有限,無能為力。而且……而且她傷勢太重,不能再拖了,我們必須儘快回到十九洲,才能找到人救她。」
「……」
儘快離開這裏回到十九洲,談何容易?
張遂也覺一片苦澀。
見愁的目光,從二人的臉上慢慢劃過,最終落在了聶小晚的身上。
她還記得初見時這姑娘的羞澀,後來的俏皮,得知她的天賦鬥盤有一丈時候的震驚,還有說左三千小會時候的可愛……
如今卻悄無聲息地躺在這裏,連呼吸都很微弱。
眨了眨眼,見愁慢慢垂下眼簾,轉身面對周狂張遂兩人:「這一路上,見愁與兩位師弟素不相識,卻能得二位出手相助,實在幸甚。」
張遂下意識地皺了眉。
周狂沒說話。
他們都知道,見愁應該有話要說。
「只是如今小晚重傷,實在刻不容緩。見愁知道,以兩位的修為,自己渡海而去,返回十九洲,應當無虞,可若帶上兩個人,只怕無以為繼。」
見愁的聲音輕輕緩緩地。
周狂一下意識到了她要說什麼:「見愁師姐,我們——」
聲音戛然而止。
周狂回過頭去,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張遂,他對他搖了搖頭。
見愁見狀微微一笑,心裏一下輕快起來,對二人道:「不過,我還是要為難你們一下,請你們兩位帶小晚先去。早先已聽你們說過,第十三島,已經很接近十九洲陸地,應當不遠。我們不確定什麼時候這裏會來人,也不敢賭,更賭不起。」
「那你怎麼辦?」
縱使張遂阻攔,周狂也還是忍不住,直接問了出來。
周狂修為較低,要帶一個人會很吃力,可若是張遂,卻不會有問題。
只是他們帶走了聶小晚,那見愁怎麼辦?
「如今已經過去了一日多,接近兩日,我與師父約定的時間也快到了。」
見愁伸手一指躺在地上的九節竹,道:「我休息一下,便能恢復一些力氣,用此物防身。青峰庵隱界雖險,可你們都說崖山厲害,想必師父不會有什麼問題。我本來也是要在這裏等他的,所以就不隨你們一道去十九洲了。」
一番話下來,合情合理。
見愁的自保能力,應當無虞。
張遂與周狂之前都親眼目睹了見愁以煉氣修為,憑藉九節竹一力硬扛了許藍兒的瀾淵一擊,還是在倉促之間。若見愁能恢復起來,遇到尋常危險,想必不在話下。
張遂與周狂對望了一眼,已經相互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周狂被說服了。
見愁看他們兩人都不說話,便知道自己一番話已經奏效,她笑道:「事不宜遲,你們趕緊先去吧。」
「可……」
周狂始終覺得這樣走了,實在不是大丈夫所為。
倒是張遂懂得變通,也更知道見愁此刻需要什麼,他在自己腰間的一個小袋子上一拍,再伸手時,掌心之中便躺了五塊白玉一般的石頭,和一枚黃色的紙符。
「還請見愁師姐收下。」
「這是?」
見愁覺得這石頭有些眼熟。
張遂解釋道:「這是五顆下品靈石,直接吸收靈石內蘊藏的靈氣,會比自己調息打坐吸收來的快一些,也純一些。至於這紙符,名為乾雷符,能發出一道雷擊,給師姐防身之用。」
……這些,的確都是她眼下最需要的東西。
見愁需要恢復,需要東西防身以備不時之需。
她沒有矯情,大方地伸出手去,將東西接過來,朝張遂笑笑:「那我便不客氣了。」
周狂見了,也一拍腦門,道:「我這裏也有兩塊,給你!」
兩塊下品靈石攤在周狂手上。
見愁一笑,也收下了。
「差不多了,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靈石,還這麼多。回頭若有機會,必定報答。」
「見愁師姐客氣了,原本是我等該報答才是。」張遂猶豫一下,又從腰間解下一枚權杖,交給見愁,道,「這一個也請見愁師姐收下。」
見愁接過。
這是一枚像是烏木做成的權杖,正面一把劍,背面則刻著兩個篆字,乃為「封魔」。
張遂道:「封魔劍派在十九洲,自不敢與崖山並論。只是崖山樹大招風,師姐若報崖山名號,或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回頭若、若山人那邊沒有消息,島上有人經過的話,師姐持封魔劍派的權杖,更好行事一些。」
真周全的考慮。
見愁有些沒想到,她抬眸,仔仔細細地將張遂打量了一圈,他還是這般沉默模樣,似乎寡言少語。
只是方才所說的話,簡直比前面幾日還要多。
見愁攥緊了權杖,緩緩點頭:「我明白了。」
張遂這才算是放心下來,鬆了一口氣。
他走過去,將還躺在地上的聶小晚小心抱起來,喚出那一柄連鞘的劍,浮在他身邊。
周狂也將斧頭一扔,踩了上去。
見愁知道他們要走了,只站在原地望著。
張遂眼見著就要上去,臨走時候又回過頭來,定定望著見愁。
見愁奇怪:「還有什麼事?」
張遂遲疑半晌,還是開口問:「見愁師姐可有道侶?」
「道侶?」
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不很明白。
旁邊已經升到半空中的周狂,險些一個跟頭栽下去,好不容易穩住之後,用看禽獸的目光瞪著張遂。
張遂卻半點沒知覺。
在聽到見愁的疑惑之後,他怔了一下,而後輕聲一笑:「我知道了。」
說完,他直接抱著聶小晚,禦劍騰上半空。
「見愁師姐保重。」
見愁目送著他們離去,兩道法寶的毫光一前一後,消失在了黑茫茫的天邊。
她眨了眨眼:「道侶又是什麼?」
身子乏力,她重新坐在了那一塊丈長的石板上,青苔的味道有些澀,她能聞到。
此刻,似乎已經是後半夜,水澗上方有不少蜉蝣飛動,像是一群微塵,透明又細小。
一隻初生的蜉蝣慢慢揮動著透明的翅膀,落在了見愁身邊那一根翠色的九節竹上,靜止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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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朝生
見愁的目光下移,落到那九節竹上,也注意到了小小的一點蜉蝣,卻不怎麼在意。
「天下生靈……誰的命,不是命?」
無端端生出來的感想,讓見愁自己也怔了片刻。
這巨大的島嶼上,只有見愁一人,顯得形單影隻。
天上的星星漸漸稀疏了起來,月也隱入了層雲之中,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海浪拍擊海岸的聲音還在,海鳥們隱約的鳴叫也還在。
只是見愁的心,忽然放空了。
十餘日來,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這些事情計算起來,彷彿比自己之前的二十餘年經歷得還要多。
丈夫背叛,腹中子失,拜師扶道山人,離開山村,一路行來,甚至還開始修煉,竟然也有了不同於尋常人的手段和修為,儘管非常微末。
甚至,她還結下了一些仇人,見到了一些有趣的人,結交了一些……
朋友。
若以她十餘日前的眼光來看,這一切都不可思議。
而如今,如此真實地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天地如此廣闊,是昔年的她絕對無法想像的。
正如她此刻,坐在這石潭邊,孤島上,大海旁,四面一望,是宇宙的浩瀚無盡。
大海和陸地,便是全部了嗎?
不一定。
見愁抬眸,望著那緩慢移動的星鬥,思緒漸漸沉下來,也純粹下來。
她想起張遂的沉默和穩妥,想起周狂的憨厚和狂妄,想起扶道山人的荒誕不經和睿智強大,想起為了心中一時惡念而對聶小晚出手的許藍兒,甚至……
想起為了尋仙問道殺了自己的謝不臣。
尋仙問道?
那不是自己要尋的仙,也不是自己要問的道。
若仙便代表著滅絕人欲,無情無我,那見愁要尋的不是仙,要問的也不是道。
她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為謝母抄過的佛經和道書,本以為時光匆匆,已過去了那麼久,她早該忘得一乾二淨了,可腦海底下藏著的記憶一晃,竟然又全數迸現出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為之強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什麼又是道呢?
若按著書上說,「道可道,非常道。」
見愁一邊想,一邊輕聲地呢喃著。
落在九節竹上的那一隻蜉蝣扇了扇翅膀,飛起來,又落回原地。
見愁又想起謝不臣這名字的來源:「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敢不臣。」
所以,謝不臣,姓謝,名不臣,字無名。
見愁一時竟有些分辨不出他名字到底是哪個含義。
是道讓天下不敢不臣,還是他將不臣於道呢?
想到這裏,她莫名地笑了一聲。
心下,竟意外地平靜。
袖中,藏著她放了許久的那一把銀鎖,見愁取出它來的時候,紅繩的顏色依舊鮮豔得紮眼。
她溫熱的指腹,一點一點摩挲過紅繩的紋路。
銀鎖上一個「謝」字,依舊讓她心痛如絞。
仇恨。
只有在這寂寂無人的時候,她才能聽到心底那一片瘋長的聲音,穿破土壤,拔地而起,沖入雲層,將整個天地都纏繞起來。
風拂面。
見愁拿著那一把銀鎖,腦海之中浮現的,卻是村落中心,那一棵老樹上飄拂的一根根紅綢。
只不過過去了十天,再想起昔日的一樁樁一件件,卻像是過去了一輩子一樣。
見愁慢慢吸入一口海島上腥鹹的空氣,再慢慢吐出。
她終於徹底平靜下來了。
白日裏在斬業島上畫過的那些圖案,一下出現在她的記憶裏。
見愁終於想起,自己還有一件事要做。
她翻開了隨身帶著的那一本小冊子,最後的幾頁寫著靈石的用法,見愁盤腿坐下,有樣學樣地握住一顆張遂留下的靈石,閉上了眼睛。
肉眼可見的一縷縷白光,從見愁手中的靈石幽幽亮起,順著她掌心處的經脈,匯入她的手臂,而後在全身竅穴之間遊走一圈。
與此同時,身下的鬥盤也開始旋轉,並且若隱若現。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見愁白日一戰消耗太大的原因,鬥盤上原本被點亮的兩根坤線,都有些暗淡。
不過,隨著新的靈力的注入,它們又漸漸飽滿明亮起來。
靈氣流淌到見愁身體何處,鬥盤上便會有一個地方格外明亮。
鬥盤與修士的身體內經脈竅穴息息相關,每一個「道子」對應的位置便是一枚竅穴,每一條「坤線」對應的都是一條經脈。
漸漸地,那一枚下品靈石漸漸變成了毫無靈氣的灰白色,在最後一縷靈氣被抽走的同時,它發出「啪」地一聲哀鳴,終於崩碎成粉末,從見愁並未握緊的指縫間流下。
見愁睜開了眼睛。
此刻,她能清楚地看見旋轉的鬥盤,鬥盤上每一根或明亮或暗淡的坤線,還有那些暗淡的應該落下「道子」的位置。
右手伸出,見愁前傾了身體,用食指在鋪著一層薄沙的地面上畫了幾筆。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只怕會大吃一驚。
只因為,見愁畫的不是別的,正是青峰庵出事那一日浮現在上空的巨大印符。
見愁嘗試著控製鬥盤輕輕旋轉了一個角度,便立刻停了下來。
那一刻,她彷彿聽到了鑰匙捅進鎖眼裏,正好契合在一起的機括咬合之聲。
不偏不倚,見愁畫出的那一枚印符的線條,竟然正好與鬥盤上的一些坤線重合!
而印符上轉折的那些「點」,落在鬥盤上,恰好都是一枚又一枚還未點亮的「道子」的位置!
這憑空而起的神秘印符,竟然就是一枚道印!
道印,便是修行的法門!
見愁至今還記得扶道山人說過的那一句話。
修士的竅穴經脈與鬥盤對應,如今鬥盤上的道印已經有了,只要見愁能明白這道印上的坤線與道子,對應的是自己身體哪個位置,便能習得這道印代表的法術!
那一剎那,見愁的眼眸明亮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已經得到了旁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道印……
還不僅僅是一枚,她腦子裏還刻著青峰庵隱界外,那巨大的光球投射出去的五色道印!
一共六枚!
「……老天爺這是在補償我嗎?」
見愁想想,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她隨意拍了拍兩手,將靈石碎裂後留在掌心的粉末拍去,收了盤膝打坐的架勢,身下的鬥盤,便漸漸隱沒了。
然而,周圍卻並沒有變得黑暗起來。
一點點米白的螢光,忽然闖入了見愁的視野。
她微微一怔,轉過頭去,便瞧見了一幕靜謐而優美的場景。
不知何時,水潭邊竟然飛來了一群螢火蟲,震動著它們小小的翅膀,在水潭邊的草叢裏,飛來飛去,尾巴上提著小小的燈籠,只照亮自己周圍小小的一片黑暗。
它們絲毫不知道,不遠處還坐著一個在窺探它們的人類修士。
深沉沉地黑暗裏,它們美得驚人。
見愁不覺之間,竟然有些看呆了。
直到這些螢火蟲尾部的光芒,開始漸漸變得暗淡,她才感覺到,天地之間,有更加強烈的光芒投射而出。
天邊,已經漸漸泛白。
一個夜晚,竟然就要這樣過去了。
清晨的露珠,從石潭周圍低矮草叢的葉片上滑落。
見愁眨了眨眼,一聲低笑:「螢火之光,果真難以與日月爭輝……」
「你也這樣以為嗎?」
一道難以形容的聲音,從見愁的背後響起。
說年輕,似乎又飽含滄桑;說清越,卻又帶著隱約的沙啞;說輕浮,卻又夾著一種難言的沉重……
見愁一下轉過身去,便愣了一下。
她此刻坐在那巨大石板的這一頭,而那一頭卻站著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晨的霧氣似乎遮了他眉眼,有一種隱隱的模糊,一身淺淺的艾青色長袍,上頭繡著古老而過時的花紋。
明明是個少年,卻給見愁一種垂垂暮年的老人的感覺。
她竟未察覺,這少年是何時到自己身邊的。
伸手自然地拿起手邊的九節竹,上頭落著的那一隻蜉蝣,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見愁手指握緊,臉上卻帶笑:「你是何人?」
「我?」
少年似乎有些迷惑,他想了想,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你沒名字嗎?」見愁詫異。
少年依舊搖頭,眼底彷彿沒有半點情緒。
他照舊問見愁:「你也覺得,螢火之光,難比日月嗎?」
「螢火短暫,而日月永恆……更何況,米粒之光……差太遠了。」
見愁說的不過是個事實,她雖喜歡黑暗之中的螢火,卻不得不承認二者之間的差距。只是眼前這神秘出現的少年,對這個問題似乎過於執著。
少年站在那一塊石頭的末端,青苔彷彿也爬到了他的身上。
「螢火短暫,而日月永恆。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不知道。」
見愁不很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少年一笑,竟然給人一種清風拂面的感覺。
他說:「這就是道。」
道?
見愁一怔。
她忽然感覺出眼前這少年的不凡來。
「你知道什麼是道?」
「我知道。」少年淡淡地回答,「聽說人人都想知道什麼是道,想要向上蒼求一個明證,知道自己的道是不是『道』,謂之『證道』。你也想要證道嗎?」
見愁敢肯定,即便是扶道山人也不敢如此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知道什麼是「道」。
千千萬萬年以來,有幾個人敢知道?
在見愁以為,知道了「道」的人,約莫都已經長生不死。
所以對眼前這一名少年的話,她將信將疑。
眨眨眼,見愁道:「我倒不想證道,只是有些好奇,道到底是什麼樣。」
「道麼?」
少年一動也不動,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海平面。
一道紅光,被冒出海平線一些的日頭投射出來,映入他眼底,有種血腥的微紅。
「那是一種很醜,很醜的東西。你不會想看到的……」
見愁覺得,這孩子可能腦子有點小毛病。
不過跟他說話的感覺很奇妙,會讓見愁覺得心底寧靜。
她倒不介意,換了個話題:「道這東西,我不明白。我比較好奇,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我原本就在這裏,是你驚擾了我,所以我才出現。」少年慢慢蜷縮著身子,坐在了見愁的對面,卻一點也不靠近,「你聽過一句話嗎?朝生暮死,不飲不食;滄海一粟,蜉蝣天地。」
「不全,但聽過。」見愁點了點頭,「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那少年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我是一隻蜉蝣,今朝方生。」
「……」
見愁一下愣住了。
蜉蝣是很小的一種蟲子,常生在水邊,壽命僅有短短一日。見愁曾在很多地方看見過,可自稱為「蜉蝣」的「人」卻是頭一次見。
少年一下笑出聲來,彷彿覺得見愁很有趣:「我剛才在旁邊看了你有一陣,你是人吧?人都像你這樣有趣嗎?」
「我……不算有趣。真正有趣的人,應當像是我師父那樣……」
見愁想告訴他扶道山人是什麼樣,可腦子裏卻一下冒出了方才自己說的話。
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聲音一下頓住,見愁沒有繼續說下去。
少年道:「為什麼不繼續說了?」
「沒什麼好說的。」見愁搖頭。
少年又問:「一隻蜉蝣在跟你說話,你不驚訝嗎?」
「……有,不過已經不很重要了。」
「我今朝方生,等夕陽沉落,暮色來臨,就要死去。」少年的聲音,似乎開始改變,見愁能明顯感覺出這聲音成熟了許多,又滄桑了許多。
朝生,暮死。
眼前這少年,黃昏的時候便要——
死嗎?
倒是少年自己半點激動的情緒都沒有,聲音平緩得像是一條線。
「蜉蝣者,朝生暮死,生命只有一日。這也是道。可是跟你們這些修士一樣,我才生不久,為何要死?我不想死。」
他又說:「你說,世上會有活過一日的蜉蝣嗎?」
見愁無法回答。
少年的目光落在見愁的臉上,他道:「你們聞道可得長生,我也想。我不信我活不過一日。」
「如果不能呢?」
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沉重,興許是因為,這少年的三言兩語,好像觸摸到了一些東西?
見愁不清楚,只是問。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聞道則死,憑什麼?」
那少年慢慢地站了起來,望著那一輪徐徐升起的紅日。
他的聲音,由輕緩,而逐漸驚心動魄起來。
「若道讓我活不過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讓天下無朝暮,無日夜;令時光永不流動,萬古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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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9章 山人歸來
「……」
明明是那樣輕柔和緩的語氣,見愁卻偏生聽出了一種逆天而為的壯闊!
她驟然之間心跳如擂鼓,抬眸望去。
少年沒有回頭。
見愁也不知自己是沉默了有多久,感覺著熾烈的陽光落入她眼底,她輕輕一眨眼,笑著道:「那就只要朝生。」
只要朝生,不要暮死。
「只要朝生?」
少年慢慢回過頭來,看著見愁笑了。
他慢慢坐下來,又去看那浩瀚深藍的大海上浮著的紅日,手指搭在膝頭,聲音縹緲:「那正好,我還沒名字,就叫朝生吧。」
見愁有些詫異,張口就想要說什麼。
沒想到,那少年忽然側頭朝西面一望,眉頭一皺。
見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竟瞧見遠處的天空之中竟然劃來了一道深藍色的毫光,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聲大喊:「見愁丫頭,見愁丫頭!」
見愁頓時驚喜,一下站起身來,朝著那一道毫光揮手:「師父,徒兒在這兒!」
半空中那一道毫光一頓,站在一片深藍光芒背後的扶道山人,終於發現了見愁,連忙轉了個方向就要過來。
原本還以為扶道山人在青峰庵之中必定危險,當時那樣的情況,她雖然嘴上對張遂等人說不擔心,可不過是安慰旁人也安慰自己的話。
如今看見他出現,還中氣十足地喊著自己的名字,見愁心裏有些高興。
臉上的笑容一下綻開,見愁忽然想起那少年來。
「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有趣……」
聲音戛然而止。
水潭邊,只有震動著翅膀輕輕飛動的一些蜉蝣。
它們初生不久的身體被灼熱的陽光照著,像是昨夜的螢火蟲一樣,有淡淡的光芒,彷彿透明。不足米粒大小的翅膀,更輕薄得不見影子。
潭邊的石頭上都爬滿了青苔,也包括方才見愁立足處的那石板。
只是,沒有了那名少年。
石板上的青苔,半點被壓折的痕跡都沒有,彷彿那裏不是現在沒人,而是從來沒人來過。
方才那自稱「蜉蝣」的少年,像是見愁的一場夢。
現在她醒了,夢也就散了。
見愁有些微怔。
她原地轉了一圈,四下看去,石潭還是昨夜的石潭,半點藏著人的痕跡都沒有。
見愁於是立住,腦海之中回蕩的卻是那少年驚心動魄的話語。
興許,是走了?
她低頭去看方才那一塊站著人的石板,剛想要轉過身去與扶道山人說話,卻忽然目光一頓,凝在了那石板上。
這登天島上的小石潭,平日應該從無人注意,一丈長的石塊就斜斜鋪在水潭邊,邊邊角角上全是青苔,中間的位置更有無數灰塵。
見愁慢慢走過去,彎下腰。
她遲疑了片刻,還是伸手,將石板中部有些濕潤的泥土拂去。
灰塵泥土慢慢被清走,露出原本堅硬的石質表面。
一條又一條深深鐫刻的痕跡,終於出現。
見愁退後了幾步,將這痕跡收入眼底,是一個字。
——朝。
朝?
除此之外,再無一字。
見愁怔忡不已。
這石板,看上去像是一塊倒下的石碑,不過底部有殘缺,似乎是斷裂的。
「呼啦啦……」
身後忽然一陣飛沙走石。
「哎喲奶奶個熊,真被那群二傻子給坑死,嗚嗚嗚山人的老腰哦……」
「咚」一聲,扶道山人總算是落了地,把髒兮兮還多了一條巨大裂痕的無劍一收,立時就哭喊了起來。
見愁連忙回轉身看去。
一身血汙,衣衫破爛,一張皺紋橫生的臉上刻滿了滄桑,瞧著苦哈哈地,還不知比初見面時候落魄到哪裏去。當然……
見愁也看見了,他懷裏死死摟著的大白鵝,那一隻悲憤欲絕的大白鵝。
之前去青峰庵的時候,扶道山人便帶著鵝,後來他抓見愁去湊數的時候,鵝不見了。見愁那時候還以為陪伴了自己許久的大白鵝已經沒了,沒想到……
嘴角微微一抽,見愁聽著扶道山人誇張不已的抱怨,有多少同情心都被狗吃了。
「都什麼關頭了,師父你竟然還帶著鵝!」
「那是!這可是我的大白鵝!」
扶道山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似乎是累極了,吐著舌頭,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一下又一下摸著大白鵝的頭,光滑的羽毛在掌心有不錯的觸感。
「舒坦,這才是舒坦日子啊……」
他摸一下,大白鵝就顫一下,撲騰撲騰翅膀,老不滿了。
可惜,扶道山人半點沒覺得自己的動作有多過分,有多「虐鵝」,他心滿意足,對著見愁道:「你呢?看你怎麼身上也有血?」
也有血?
見愁還看著扶道山人這一副模樣發呆呢,卻沒料想他竟然忽然說起自己。
這一下,低頭一看,她身上果然有淺淺的血跡。
她想起來。
「不是我的,是……小晚師妹的。」
「出事了?」
扶道山人一下不摸鵝了。
他皺著眉抬起眼來,打量見愁,才發現她眼底雖神光奕奕,可表情並不輕鬆。
那四個人貌合神離,扶道山人早就看出來。
可是在那種危急的情況下,四個人即便有矛盾也會忍了,更何況見愁與他們毫無利益牽扯,即便是他們在隱界之中有獲得什麼東西,最後產生恩仇,也不會連累到見愁。
當時拉見愁去湊數,一是因為正好合適,二來也是因為見愁的危險幾乎沒有。
可現在是怎麼回事?
扶道山人等著見愁的回答。
見愁整理了一下思緒,便離開青峰庵山腹傳送陣之後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說給了扶道山人聽。
扶道山人初時還好,後來就皺緊了眉頭。
「你說那追殺許藍兒之人名叫陶璋?」
「是這個名字。」見愁想起許藍兒說的話,又道,「許藍兒說他乃是五夷宗門下。」
對十九洲之中的宗門,見愁是半點也不瞭解,扶道山人很清楚,想了想,便對見愁解釋道:「五夷宗在中域左三千宗門之中,若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排前五,乃在『上五』之列。許藍兒出身小小剪燭派,竟然敢對五夷宗的弟子出手,這回也算是她活該。」
「上五?」
見愁又開始問了。
「罷了,原本不想跟你說這麼多的,不過也快到十九洲了,該知道的還要叫你知道。」
一根雞腿出現在手中,扶道山人一口咬下去,大半個雞腿就沒了。
見愁看得無言。
扶道山人一邊吃一邊說話:「十九洲分南、北、中、極四域,師父曾告訴過你了。簡單點說,中域就在十九洲中間那一部分。中域西面有廣闊山河平原,有無數宗門林立,規模或大或小,人數或多或少,因其數量眾多,自古以來都稱之為『左三千』。其中最厲害的五個宗門稱為『上五』,次之的則看數量,有時候是『中五十六』,有時候是中『二百五』,其他的小門派都被劃進『小三千』裏去。」
「原來如此,那左三千小會呢?」
見愁忽然問。
扶道山人一怔:「你怎麼知道這個?」
「小晚師妹曾提過。」一提起聶小晚,見愁的神情便有些暗淡,「她好像很想去參加,還問我會不會去。我不知道,所以沒答。」
「去,當然要去!」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鼓得老大,雞骨頭朝地上一扔,立刻氣勢逼人起來。
「山人我好久沒去看過左三千小會了,我跟你說啊,這可是咱們中域一大盛事,左三千無數宗門都要選拔弟子去參加,每一屆都會出一些驚才絕豔的人物!當初你師父我,就是從左三千小會上出來的!」
見愁明白了,有點像是凡俗世間的各級科舉。
不過十九洲必定更自由一些。
她一下好奇起來:「那師父是左三千小會上的第一嗎?」
「……」
娘的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扶道山人幽幽望著見愁,有種立刻把這徒弟團吧團吧扔進海裏喂魚的衝動。
他平復了好久的心情,才心平氣和又語重心長地對見愁道:「徒兒啊,名利都是身外之物,你怎麼可以這麼重視排名呢?我跟你說……」
哦。
見愁抬眸瞅了扶道山人一眼。
這語氣,她太熟悉了。
見愁假裝什麼也沒聽出來,道:「徒兒謹遵師父教誨,看來師父當年一定很厲害,力壓群雄吧?」
「這算什麼呀?」
被見愁這麼一誇,扶道山人的尾巴立刻就翹起來了。
他自以為風度翩翩地一抹下巴上稀疏的鬍鬚,一副高人模樣:「江山代有才人出,過三年,師父就指望你長臉了!」
「……」
忽然覺得壓力好大。
只是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異的嚮往。
聶小晚那麼期待的,到底是什麼呢?
她眨眨眼,道:「那許藍兒會去嗎?還有,如果陶璋可以找許藍兒尋仇,還要剜她雙眼,那徒兒也可以嗎?」
「咳咳咳!」
剛摸出雞腿來的扶道山人險些被骨頭給嗆死了。
他驚奇地抬起眼來瞧見愁:「你瘋了?難道你想給聶小晚那丫頭報仇?」
「也不是……只是心裏一口氣咽不下去。」
見愁不過是問問,萬一呢?
「嘖嘖。」
扶道山人手指轉著雞腿,一步一步邁出去,繞著見愁走了幾圈,想起她問的話,越想越覺得這徒弟真好,他喜歡!
「師父?」
見愁不知他到底在看什麼,心裏有些發毛。
扶道山人「嘿嘿」了兩聲,道:「你呀,等回了崖山,就好好修煉吧。十九洲可是個好地方,只要你實力比人強,別說報仇了,你想屠了十九洲都沒人能把你怎麼著。」
是了。
見愁想起此前聶小晚與張遂談帶不帶她那件事的時候,她明白的規則。
原來是通用。
她也彎唇,莞爾道:「那還得仰仗師父教調了。」
「放心,山人我的徒弟差不了!不就是個小小的剪燭派?回頭師父就帶你去踏平!」扶道山人囂張地啃了一口雞腿,「我還記得你有個負心漢夫君是吧?只要他踏上修行路,遲早都會到十九洲,到時候也一起撂平了!」
負心漢?
見愁聞言一怔,而後失笑。
她眉眼彎彎,想起昆吾山橫虛老怪那十日築基的徒弟,心頭一陣浪濤翻湧。
海風拂面,日頭已經有些火辣辣的味道。
見愁四下裏一看,忽然想起時間不早了。
「師父,這島上的傳送陣已經被許藍兒破掉,我們要怎麼走?」
「這個簡單。」扶道山人半點不在意,直接走到了見愁的身邊,朝她伸手,「破竹竿給我。」
見愁看著他,沒說話。
扶道山人奇怪:「叫你把破竹……」
他忽然閉嘴。
見愁唇角扯開一個微笑,和善極了:「師父,這不是你當初辛辛苦苦從南海砍來的九節竹嗎?」
她還記得,在青峰庵山腹之中,她口稱「破竹竿」,被扶道山人好一陣教訓,結果現在……
呵,有意思。
扶道山人自知失言,眼珠子骨碌碌看著四方,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啊,風好大,真是什麼都聽不清了。我還是去修傳送陣吧。」
其實,他心裏已經哭了起來。
用破竹竿畫陣法簡單,要換別的東西畫真就是要吐一口血了,可現在他才不要去找見愁拿破竹竿……哦不,九節竹呢!
扶道山人決心一條道走到黑,慷慨赴死一般走到了傳送陣旁。
見愁拿起九節竹,低頭這麼一看,真是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了。
她跟上這不靠譜的師父,走到傳送陣旁看他忙碌,腦子裏卻忽然冒出幾個字來。
見愁忽然問:「師父,我還有一個問題。道侶是什麼意思?」
「哢嚓。」
扶道山人剛剛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就要比劃一下,看看能不能用,沒想到立刻就聽見見愁這一句話。
他手上一沒留神,那石頭就直接脆脆地被他摁斷了。
扶道山人見鬼一樣抬起頭來,彷彿想要從見愁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你、你你你不會告訴師父,竟然有人想要與你結為道侶吧?」
見愁有些反應不過來。
扶道山人立刻哀嚎了起來:「天哪,地哪,沒天理哪!山人我都單著這麼多年了!不公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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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九重天碑
這反應,真是大大出乎了見愁的意料,她用一種近乎愕然的神情瞧著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兀自用石頭狠狠敲擊著地面,一副委屈的模樣:「徒兒啊,你實在是傷師父太深,太深啊!師父都沒有道侶,你怎麼可以現在就去外面勾勾搭搭?」
「……師父……」
這是見愁無力到極點的聲音。
不過,經過扶道山人這麼一鬧,見愁不用他解釋,倒已經明白了「道侶」是什麼意思。
「原來,修士們也是可以成親的嗎?」
「那不叫成親。」扶道山人哭喊了一陣,聽見愁誤會了道侶的意思,終於還是將假模假樣的眼淚給收起來,冷哼了一聲,道,「男女修士若是看對眼了,可以結為伴侶,日後一起修行,自然有雙修的法門,陰陽協調,比兩個人修煉起來可要快一些。說什麼斷情絕欲,大部分修士還是做不到的。」
「……我明白了。」
見愁點了點頭,只是神情之中似乎多有沉默。
扶道山人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只以為她是為道侶這件事煩惱,倒也沒想到別的地方去:「我說,到底是誰跟你提道侶這件事的?山人我沒記錯的話,你才煉氣期吧?」
「是封魔劍派的張師弟。」
見愁沒隱瞞,她自己也覺得怪怪的。
「不過興許不像是師父你想的那樣,他只是問我有沒有道侶罷了。」
扶道山人直接送了見愁一對乾淨的白眼:「黃鼠狼給雞拜年,你當師父我瞎呢!這小子,老牛竟然也敢吃嫩草,他自個兒可修行了四十好幾近五十年,你多嫩啊?」
「……」
內心是崩潰的。
見愁嘴角抽搐了一下,能不用「嫩」這個詞兒嗎?
「你別不服氣,道侶道侶,其實跟你們凡人一樣,也門當戶對的。一個封魔劍派的臭小子,天賦平平,還覬覦你?做夢去吧!」
扶道山人恨得牙癢癢,他舉起自己手裏的小石頭來,使勁兒地捏著,就彷彿捏著那張遂的骨頭一樣。
「山人我好不容易收了個女徒弟,整個崖山都找不出第二個姑娘家來!他還想挖牆腳?娘的,回頭領著那群臭小子幹了他!」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
見愁聽著這話裏的意思怎麼越來越不對了?
什麼叫挖牆腳,什麼叫「找不出第二個姑娘家」?
難道崖山沒有女弟子嗎?
還有……
「師父你收我為徒,宗門也知道?」
「廢話。」扶道山人得意,「青峰庵隱界出險,崖山那幫二傻子擔心得跟什麼一樣,山人我脫險了,自然要搭理他們一下,順道就說了你的事。他們呀,聽說我收了個姑娘為徒,嘖,那嘴臉,回頭你就知道了。」
頭有點大。
別問見愁為什麼。
她扶額:「別告訴我,崖山沒女弟子……」
「說對了,還真沒有!」扶道山人一臉痛心的表情,「你是不知道啊,天賦高的女修都去了白月穀,說我崖山不適合女修修煉……」
他說到這裏,聲音低沉下來,然而轉眼就變得憤懣。
「都是他娘的瞎扯!我崖山乃是整個中域唯一一個靠臉吃飯、靠臉修煉的門派!還有最癡迷於修煉的一群優秀男弟子!這回既然收了你為弟子,山人我非要他們好好睜大狗眼看看,崖山也能出靠臉吃飯、修為高強的女修!」
說完,他期待地看向了見愁。
「徒兒,你覺得……咦,徒兒,你怎麼了?」
「沒什麼,忽然有點頭暈罷了。」
見愁咬著牙,強忍住了磨牙的衝動。
扶道山人點頭,一臉欣慰。
「反正,以後就靠你給咱崖山正名了。」
師父,徒兒擔不起這個重任啊!見愁覺得自己哪兒哪兒都疼。
「說起來,山人我三百年沒回崖山,不知道到底怎麼樣了……想來,大家久不見山人我颯爽英姿,該想得慌了。徒兒,你看師父怎樣,俊不?」
他兩手一張,彷彿是個很瀟灑的姿態。
見愁幽幽望著他,還有他唇邊冒出來的鮮血,忍不住提醒:「……師父,你吐血了。」
一點也不俊!
「……咦?」
扶道山人低頭一看,擦了擦嘴角,果然瞧見一手的鮮血。
「早不流,晚不流,這時候流!真是敗壞山人形象!」
見愁見他似乎一臉無所謂,心裏著實有些擔心:「師父可是受傷了?」
扶道山人眼神閃了一下,一時沒回話。
過了一會兒,他才抬頭道:「小傷,你這是懷疑師父沒本事竟然會受重傷嗎?真是太傷師父的心了!不跟你說話了,我生氣了!要修傳送陣,別跟山人說話!」
都吐血了而不自知,會是小事?
見愁不相信,可看扶道山人一臉沒事兒人的樣子,也不敢再說什麼,只沒走遠,就一直站在他身邊,怕他出什麼意外。
扶道山人心裏無奈,真是個惹人煩的臭丫頭。
三兩下把原本被破壞掉的傳送陣復原,扶道山人的臉色似乎白了一點,他隨手招了招,剛才被放出去的大白鵝屁顛屁顛跑了過來,被他抱在懷裏。
扶道山人一手直接甩出去一把靈石,嵌進凹槽裏,下巴一抬,道:「走了,入陣。」
見愁連忙踏入了陣法之中,隨後扶道山人也進來,直接捏碎了一枚傳送符。
「啪!」
一聲輕響過後,傳送陣發動。
一陣雪亮的白光,自登天島沖天而起,直入雲霄。
待得光芒暗後,這仙路第十三島上,已空無一人,只有小石潭邊的那一塊丈長的石碑殘骸,靜靜躺著。
※
十九洲的名字從何而來,已少有人知。
這裏是修士們的尋仙問道的地方,是凡俗世間人傳頌於詩篇之中的「上古仙鄉」;這裏有舉手投足便能毀天滅地的大能修士,亦有汲汲營營、為了一塊靈石爭得頭破血流的螻蟻眾生……
幾乎這裏的所有人,都有一個成仙的夢,卻不是人人都能成仙。
聞道碑,則是一個有關於成仙的美夢與傳說。
它露出海面,約有十一丈,屹立在茫茫西海靠岸的邊緣,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常年湧動的海水拍擊在古老的石碑上,讓石碑的底部顯得侵蝕得坑坑窪窪。
古拙又滄桑的「聞道」二字,則豎著排列在石碑的最頂端,半點也不受海浪的影響。
不管是潮落還是潮起,海水從未沒過此碑。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只有石碑,而無「聞道」二字。
直到,一名來自上界的真仙來到此處傳道,盤坐於石碑之上三天三夜。傳道後,真仙飄然而去,而聞道之人皆一步登仙,白日飛升!
從此以後,這無名石碑,遂名之曰「聞道碑」。
一陣已經有些熟悉的白光閃過後,見愁的視野之中,便出現了茫茫無際的大海,和那一座古老的石碑。
她看見,露出海面十一丈的石碑頂端,似乎有不規則的痕跡,像是常年海風吹著風化,並不如何齊整。
扶道山人在她旁邊舒爽地伸了個懶腰:「終於回來了,這裏還是這個鳥樣啊,一點也沒變。」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聞道碑上,不過轉瞬就收回了。
見愁被他一句話拉回了注意力,終於收回目光,仔細打量起來。
她腳下踩著的是一座巨大的傳送陣,地面卻已經不是海島上那樣的凹凸不平,而是一整塊的巨大而平滑的地面,光可鑒人。
將目光從地面上抬起,見愁便因眼前之所見而震顫。
傳送陣並非刻畫在普通地面上,而是畫在一座巨大的廣場上,他們所站的位置,只是這巨大廣場的一個角落。此刻廣場上還不斷有傳送陣的白光亮起,而後有不同袍服打扮的人從裏面出來。
顯然,這是一個刻滿了傳送陣的廣場!
燦燦的烈日懸掛在天空上,白色的海鳥從晴天的天邊一掠而過,留下清晰的鳴叫聲。
百餘丈方圓的廣場上,人來人往。
整個廣場再無多餘的建築,顯得視野開闊,只有在靠近陸地的那一面,從低到高,排列著九根玄青色的大石柱。
石柱上雕刻著上古瑞獸圖案,足足有三人環抱粗,屹立於廣場上,被背後的青天藍海白雲一襯,給人以通天之感。
無數人站在下面,仰首而望。
見愁的目光也被吸引了。
「那是什麼?」
扶道山人咂摸咂摸嘴,頗為不屑:「不過就是九重天碑,也沒什麼好看的。」
說著,他抬步朝著那邊走了過去。
見愁一時無言,不是說沒什麼好看的嗎?你往那邊走什麼?
她真是一點也跟不上扶道山人的想法了。
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連忙跟上。
不斷有人從她身邊走過,不過也沒人多看她一眼。
顯然,在這種不斷有人來不斷有人往的地方,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普普通通的一個煉氣期修士,更不用說前面那個邋遢的老頭兒了——
在十九洲,這種特立獨行的修士一抓一大把,大家都不稀得看了。
當然,在看見扶道山人抱著的白鵝的時候,依舊有人嘴角抽搐。
「九重天碑是什麼?這不是柱子嗎?」
見愁是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起名,當然,她最好奇的還是這到底是幹什麼的。
扶道山人手一指遠處的聞道碑,道:「山人我估摸著,鼓搗出九重天碑的無聊傢夥,必定是想要學那聞道碑吧。那是咱們十九洲很有名的一個故事,回頭師父空了講給你聽。」
既然他說空了再講,見愁也就點了點頭沒多問。
她忍不住要左右看看,這些走過去的人都是修士,興許隨便抓一個出來,修為都比自己高,這種感覺挺奇妙的。
見愁有些奇異的緊張,握緊了扶道山人之前給了沒收回的九節竹,或者說——
破竹竿。
扶道山人一面朝前面走,一面續道:「這九重天碑,你看,最左邊這個最矮,依次升高,代表的是修煉的九重境界。依次是煉氣,築基,金丹……最後一個是通天。每一重天碑上都烙有名字,乃是當世那個境界之中的最強者。」
「每個境界之中的最強者?」
見愁一下明白了。
她重新投向九重天碑的目光,一下變得有些奇怪。
「嘿嘿。」
扶道山人不用回頭都知道見愁臉上是什麼表情。
「年輕人哪,嚮往吧?是不是想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烙在上面?師父可告訴你,你一會兒過去,可得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山人我的名字也在上頭呢!」
當世,當前境界,修為最高。
如果在那個境界裏,這個修士沒有被打敗過,他的名字就可以保留在九重天碑上。
扶道山人如今的境界雖然高了,可他年輕的時候,卻是有過不敗紀錄的,所以在某幾重天碑上,依舊能找到他的名字。
見愁知道扶道山人一定是許多年前的天才人物,可在真實地接觸到這種象徵著榮耀的九重天碑時,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澎湃。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帶來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九重天碑的近處。
站在下面朝上面望,便能看見玄青色的石質上,鐫刻著不少的名字,從底部開始,一個一個往上,鐫刻的痕跡越來越新。
此刻第二重天碑下,站了不少人。
而上面,一個個名字,都是觸不可及的傳奇。
見愁好奇地看過去,耳邊傳來許多修士說話的聲音。
「如今的昆吾真是了不得啊。」
「都說中域左三千專出驚豔之才,沒想到這次被昆吾給捷足先登,哎,十日築基啊!真是想都不敢想!」
「這才過去幾天啊?這位的名字竟然就刻上來了,我不敢信……」
「築基巔峰,天外劍周承江啊!竟然敗給一個才踏入修行界十三天的人!」
……
扶道山人與見愁,幾乎同時僵硬了一下。
扶道山人是因為自己百日築基,而那些人說的卻分明是「十日築基」,這不就是橫虛老怪的那個新收的徒弟嗎?
這裏是九重天碑啊!
現在距離橫虛老怪那徒弟築基才過去了三日,怎麼可能就在這裏烙名?
扶道山人不信。
他想也不想,直接穿入人群,抱著大白鵝就擠了進去,一面擠還一面喊:「見愁丫頭,快來一起看看!」
站在原地的見愁,只覺得自己渾身的鮮血都要逆流,無數的冰渣子混合在她的血液裏,不斷地衝撞在她的身體裏,讓她抬一步,都顯得艱難無比。
然而,她還是往前面走了。
距離玄青色的二重天碑越近,她血液裏咆哮的冰渣子也就更兇猛。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周圍不斷有聲音傳入她耳中,她也能看見扶道山人那憤怒的表情,世間萬象都飛快從她眼底掠過。
見愁的腦子裏,卻空空一片。
她緩緩抬眸,從二重天碑的底部開始,一點一點往上面看。
這上面鐫刻著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名字,他們可能已經隕落,可能已經成為傳說,可能現在還光華璀璨……
見愁目光所及之處,這些名字都飛快地閃了過去。
最終,她的頭越抬越高,視線也越移越高。
仰視。
在看見最頂上那個名字的剎那,見愁覺得血液裏那些冰渣子彷彿就要坡地而出!
然後,它們安靜了,不動了,甚至慢慢地開始消散。
一路上,見愁都在想,那個昆吾十日築基的驚豔之才,會不會是謝不臣。這一個疑問,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一樣,壓在她心上,而如今,這疑問一下解開了。
她四肢百骸之中,又開始有暖暖的溫度漫散開去。
謝不臣。
彷彿心裏最沉重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彷彿心裏最沉重的一種仇恨紮了根。
見愁任由它們生長著。
刻在二重天碑上的一筆一劃,像是刻在她傷痕累累的心上。
她站在這裏,卑微地仰視著那個曾經的夫君,看著他的名字高高鐫刻在頂部,遙不可及。
真是陌生得快要認不出的名字。
有人歎:「二重天碑最高,築基修士最強,如今他可算得上是金丹以下第一人了!」
金丹以下第一人,謝不臣。
見愁聽了,竟然慢慢勾唇一笑。
「師父,我們走吧。」
她淡淡地說著,目光順著這高高的九重天碑望去,九根石柱彷彿通天,整齊地排列開去,最後一根通天九重更彷彿插上雲霄。
一根,兩根,三根……
一重,兩重,三重……
九重天碑呢,謝不臣不過才到第二重而已。
今日,她見他名姓如此,不知他日,他見她名姓,當如何?
她慢慢收回目光,只想:修行的路,還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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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章 我的路
轉過身,從熱鬧的人群之中穿過,見愁不想再多看一眼。
背後的扶道山人整個人都有點懵了:「見愁,見愁丫頭!」
哎,這丫頭,跑什麼跑?
還想讓她去看看自己的名字呢!
真是,他這個當師父的可少有這麼光鮮的時候,不少天碑上都有他的名字呢!
這徒弟,半點也不配合!
扶道山人氣呼呼地,三兩步就抱著生無可戀的大白鵝攆了上來:「你說,你到底是有多不喜歡師父?走這麼快,招你惹你了?」
朝著外面走的時候,見愁一眼過去,就能看見開闊的廣場,茫茫無際的大海,甚至海面上還有幾隻造型奇特的帆船在行駛,她頓時覺得胸懷為之一闊。
停下腳步,見愁轉過臉來就對上了扶道山人憤憤不平的目光。
她微笑道:「師父誤會了,師父這般驚才絕豔的大人物,徒兒早仰威名已久,哪裏需要再從這區區九重天碑上得知?所以,徒兒不看。」
頭一次聽見拍馬屁拍得這麼冠冕堂皇的。
扶道山人看著見愁,一副明白見愁已經墮落的樣子,忍不住挪出一隻抱鵝的手,沉重地拍了拍她肩膀,語重心長道:「徒兒啊,為師就喜歡你這樣專門說大實話的人!」
「……」
扶道山人臉皮的厚度,比她想像之中的,可能還要高那麼一點。
見愁乖覺地點了點頭,一副受教模樣:「那我們可以走了?」
「走吧!」
這一回,扶道山人開心了,腳步邁出去的時候那叫一個輕快。
大白鵝在他懷裏把鵝頸朝天伸了伸,後仰過去。
見愁瞧著,竟覺得這大白鵝竟然像是在翻白眼。
她沒忍住問道:「師父,先前在青峰庵你回來的時候也沒瞧見這鵝,你把它藏哪兒了?」
「青峰庵隱界那麼危險,就連山人我都是匆匆逃命,當然把它拴在了外面啊,萬一傷了磕了碰了怎麼辦?」說著,他用手指摳摳大白鵝額頭光滑的羽毛,討好一笑,「你說是吧,好鵝。」
「……」
那個疑問又冒上來了:到底誰才是你親徒弟?
見愁想,反正不是她自己。
海岸邊的廣場很大,見愁與扶道山人走了一會兒才走到廣場邊緣,抬眼一望,對面是茫茫大海,背後則是一片廣闊的平原,沿著海岸一條低矮的山脈,修築了不少的房屋樓臺,似乎是個海邊的城鎮。
這裏,就是十九洲了。
走來走去的人們,身上服製都有些不同的地方,顏色更加多樣,材質也稀奇古怪。
見愁一面走,一面看,只覺眼界漸漸開闊。
扶道山人從廣場旁邊的臺階上走下來,笑著道:「這裏算是十九洲的西南海岸,仙路十三島的盡頭就在這裏,所以十分熱鬧。不過這地方可不平靜,走在路上可要擔心自己小命的。」
「有嗎?」
怎麼看,也像是比較普通的地方啊。
見愁沒明白,危險從何而來。
扶道山人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左邊,那是北。
「北面朝前面繼續走,是斜穿十九洲的九頭江,江邊有一高樓,名望江樓,盤踞著我十九洲中域最獨特的宗門,叫望江樓。」
他又一指他們右邊,那是南。
「南邊繼續往南,臨海有一片高樓,向海而建,這裏也有一股勢力,與望江樓實力相近,名望海樓。」
望江樓,望海樓。
見愁下意識地覺得有哪裏不對:「這兩個宗門的名字,未免太相近了吧?」
「是啊,所以山人就說了……」
扶道山人掐著自己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鬍鬚,目光深沉,仿若一個智障……不,智者。
「這兩家經常打架。原本十九洲只有一個望江樓,早從中域剝離出去,不算在左三千之內,大得嚇人,誰知後來內亂,自己人打自己人,一家分了兩家,所以又多了一個望海樓。」
明白了。
見愁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所踩的這一片地面。
他們眼下所處的地方,正在望江樓與望海樓的交界處,可不正是最容易滋生事端的地方嗎?
她想了想,道:「那我們要怎麼去崖山?」
從見愁身旁經過的一個路人,忽然側頭多看了她一眼。
後頭走著的是他同伴:「怎麼了?」
那人聳聳肩,連忙與同伴一起繼續往前走了,道:「唉,咱們十九洲的鄉巴佬真是越來越多了,剛才那人竟然問怎麼去崖山,崖山誒!」
「哈哈哈,是嗎?做夢的人總是很多啊……」
「哎。」
……
見愁聽見了,不由有些無語。
她側頭看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一揚眉毛,看見見愁那表情,忍不住哼聲:「這時候你難道不覺得有一種暗爽的感覺嗎?你看看你這是什麼表情?」
見愁有些不解:「崖山……徒兒總覺得有些奇怪,他們對崖山……」
「心嚮往之,觸不可及。可不都這樣嗎?」
扶道山人這時候倒不嘲諷了,摸了只雞腿出來,悠悠然地看著前面的道路。
崖山……
三百年不見了。
「至於為什麼,等你看到了就會知道。」
就會知道,為什麼所有人提起崖山,都會是這樣的口吻,都流露出這樣的表情。
自修行之日起,扶道山人便以崖山為榮。
同樣,自踏入這一片十九洲大地開始,見愁亦會以崖山為榮。
崖山門下。
四個字,凝結著多少東西?
扶道山人想著,忽然豪氣上來,雞骨頭一扔,袖子一甩,抬手一指!
「劍來!」
呼啦啦,狂風驟起,髒兮兮破爛爛的袍子隨風擺動!
伴隨著一聲清晰悠長的劍吟,無劍——
憑空出現。
一道深藍色的光圈彈射而出!
這一刻,整個人來人往的大道上,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然而,扶道山人視若無物。
「走,徒兒,師父帶你看看這十九洲大地!上劍!」
站在劍尖的位置上,扶道山人抬首望著遠方,彷彿感覺不到任何人或是震驚或是詫異的注視,他的目光之中,只有飄飄渺渺的雲氣,只有廣闊無邊的十九洲大地,只有那——
遙遠的崖山!
枯瘦的身體裏,蘊蓄著驚人的力量。
那姿態,猶如老樹一樣遒勁又崢嶸。
見愁望著這一幕,心馳神往之情頓起,然而更多的,是胸中一股頓生的浩蕩之氣!
她一笑:「徒兒遵命!」
上劍的動作已異常熟練,人剛站穩,扶道山人就長聲一笑,直接手訣一起!
無劍,飛馳!
一道深藍毫光沖天而起,呼嘯而去!
地面上,不少修士都驚異地抬起目光來。
路邊高樓。
一名正在下棋的垂垂老者正與身旁的青年說話,手上一枚棋子正要落下,他卻忽然一下抬起頭來,望向天際。
那一道深藍毫光乍然而起!
這是……
那一瞬間,老者睜大了眼睛,豁然起身:「這……」
「師尊,怎麼了?」
青年怔了一下,以為出了什麼大事,連忙問道。
那老者臉上的目光,凝在那一道漸漸遠去的毫光上,久久難以收回,聲音裏,是震撼與艱澀。
「是中域執法長老,崖山!崖山修士回來了……」
執法長老?!
怠忽職守了三百年的那位崖山的?!
青年驚愕不已,順著師尊的目光望去。
那一道藍光,卻已經穿入浩淼的雲氣之中,與湛藍的天空融為一體,蹤跡難尋。
人在劍上,隨著劍漸高,一路向東北方飛去,見愁的視野也開闊起來。
她能看見大海與陸地分明的界線;能看見一條大江自東北而西南,奔流入海;江邊有高樓一座,直入霄漢。
莽莽平原,一片碧色,參天古樹如一層層綠雲覆蓋在十九洲大地之上。
半空之中,則雲氣縹緲,位置越高,越是稀薄。
見愁抬首一望,熾烈的旭日便在頭頂上,彷彿觸手可及。
她低頭一看,則不時有法寶的毫光從低處掠過,應當是十九洲別的修士在雲間穿行。
「師父,崖山還在東北嗎?」
見愁一面看著,一面發問。
「還在前方,過了這一片望江樓的範圍,便是中域左三千所在,過不遠便是崖山山門。」扶道山人的聲音在風裏,依舊顯得清晰有力。
見愁想了一下,卻咋舌不已:「我們來時是望江樓地界,飛了這許久,還沒過望江樓?」
「早著呢。」
扶道山人笑了一聲,頗為灑然。
「望江樓原在江海交界處,連通海陸,海上陸上的靈寶仙藥器用都在此處彙集,所以望江樓算是我十九洲的土老財,由此也擴充出了極大的勢力範圍。光是望江樓所轄的區域,便與整個中域左三千等大。」
「……那麼大……」
見愁有些無法想像。
扶道山人搖頭歎氣:「只可惜,也沒有什麼用,修界從不以勢力範圍論英雄。」
這倒是。
依著自己一路之間來的見聞,所有人都對崖山敬重有加,或是忌憚,或是嫉妒,卻還從未聽人提起過什麼望江樓,想來不是一路。
見愁對望江樓也不感興趣,她轉問道:「那剪燭派與無妄齋呢?」
「你是想起聶小晚那丫頭了吧?」扶道山人倒也明白她心思,「我崖山與中域左三千各大門派都有聯絡,出了這樣大的事,想必張遂處理好之後會托師門長輩送消息到崖山來,無妄齋只怕也是一樣,屆時你便會知道,不必很擔心。」
見愁聽了,慢慢點頭。
自登天島一別後,她最擔心的也就是聶小晚了。
也不知,他們如今怎樣。
扶道山人倒是看得很開:「修行歲月漫長,千百載都是彈指一揮,相聚有時,遲早還會遇到的。若你認真修行,三年後便是左三千小會,必定能碰上。若遇到什麼旁的事情,指不定還不要那麼久。再說了,無妄齋距離崖山也不算很遠……」
「不算很遠是多遠?」
見愁忍不住問。
扶道山人慢慢掐了掐手指,輕飄飄道:「唔,以築基期修士的修為來看,也就飛個七八天吧。」
「……」
見愁無話可說。
她如今不過是個堪堪煉氣修為的入門者罷了。
「對了,那師父到底是什麼修為?徒兒聽他們說,師父很厲害。」
「我麼?」
扶道山人眉毛一揚,一副謙虛的口吻。
「你師父我不很厲害,三百年前已經是入世修為了。」
見愁立刻掰著手指數起來。
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出竅,入世!
第六重!
見愁如今大約也知道修道這每一重境界的提升有多困難,忍不住驚歎:「三百年前便已經是入世修為了,那師父如今肯定有第七重返虛或者第八重有界了吧?」
「……」
這一瞬間,扶道山人真的好想直接停下來,把無劍一抽,直接砍翻背後這個瓜娃子!
吸氣,呼氣。
吸氣,呼氣。
扶道山人終於還是……
冷靜不下來!
他站在劍尖張牙舞爪地喊:「你以為修煉是什麼?吃飯喝水就能長個子嗎?都說了修為一旦過了出竅就都是修心了,三千年也未必能修得大圓滿!你還問師父是不是返虛或者有界了!你說,你到底對山人我有什麼不滿!你說!」
「我……」
我說不出來!
見愁哪裏知道那麼多?再說了,他什麼時候說過過了出竅就是修心了?!
只是瞧扶道山人這惱怒的模樣,見愁實在不敢頂嘴半句,非常識時務地道歉:「是徒兒見識淺薄了,師父勿怪,勿怪。」
「哼!」
扶道山人這才覺得舒坦了一點。
「山人大人有大量,懶得跟你計較。」
「多謝師父。」見愁乖乖縮在後面,「那師父如今的修為是?」
「……哦,修為麼?」扶道山人摸了摸懷裏大白鵝的羽毛,雲淡風輕道,「出竅啊。」
「那也很厲……」
厲害……
個頭!
見愁舌頭都險些打結,反應都慢了半拍:「出竅?!」
不對啊,三百年前是第六重入世,怎麼三百年後反而到了第五重出竅了?
見愁想不通,修煉回去了,扶道山人到底怎麼做到的?!
扶道山人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咕噥道:「山人都說了,過了出竅就是修心,修心哪裏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出竅期還是入世期有那麼重要嗎?哼,你給山人一打入世期修士,山人一樣打得他們滿地找牙!好了,山人修為多少幹你個小毛孩屁事,不許再多嘴!」
見愁終於知道自己這師父有多不靠譜了。
她幽幽在扶道山人背後道:「徒兒好像知道為什麼你救了那麼多人,他們都忘恩負義了……」
這都是被逼的啊!
扶道山人懶得搭理,假裝沒聽到:「風好大,風景真好,看我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今天吃飽了,明天吃什麼……」
說著,竟然還哼了起來。
見愁心裏默默道:你不還抱著一隻鵝麼?
前頭扶道山人懷裏的大白鵝也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危險,撲騰了兩下翅膀。
扶道山人只以為它也是興奮了,哈哈一笑:「好鵝好鵝真聰明,下面就是崖山了!」
見愁一怔。
扶道山人朝著下面一個方向一點,便道:「徒兒站穩,我們下去了!」
啊?
見愁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感覺到整個無劍立刻朝下沉了一下,接著竟然以一個俯衝的姿態,朝著下面落去!
那一刻,見愁覺得自己仿若一顆墜地的流星!
深藍色的毫光,在莽莽原野上劃過一道優美的曲線,墜落在了蒼蒼群山之前!
見愁落在了一座河邊的高臺上,乃是用一整塊的石頭雕刻而成。
過了河邊的淺灘,便是一條奔流的長河,高懸於河上的乃是一條長長的索道,鋪著顏色沉黯的木板,像是風吹日曬,有些年頭了。
河對岸,則有一座蒼翠高山。
見愁極目朝上遠眺,卻看不見山巔到底在何處,白雲漂浮在山腰上,阻隔了旁人的視線。
扶道山人站在見愁身邊,看了許久,許久。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他慢慢地朝前面走去,伸出皺紋滿布的手掌,搭在索道旁長了青苔的木樁上,一聲長歎:「從索道過去,便是崖山了,這一條道,叫崖山道。」
崖山道。
見愁順著索道望去,對岸,便是崖山。
這一座山,太高,太陡峭,面對著河岸的部分,像是一道絕壁,上面似乎隱隱有些建築,不過隔得太遠,見愁看不分明。
扶道山人沒有解釋更多,他只是當先抬步朝前走去。
索道很長,從河對岸的低矮山丘上延伸出去,並非過河便停止。
見愁發現,這一條索道,竟然是朝上的。
一路走過去,腳下大河奔流,浪濤咆哮,有濛濛水霧彌漫起來,撲到見愁的臉上,潤濕一片。
人在索道上走動,難免有些晃動。
見愁險些懷疑自己就要從這橋上摔下去。
好險。
她抬首前望,索道斜斜向上,竟然連接到了對岸那一座山的山腰位置,盡頭都在雲裏,讓人以為這一條索道乃是天梯,直入九天一般。
崖山道,還有很長。
整個這一路上,扶道山人再沒有多說一句話。
直到,他們走到了對岸河灘位置的時候。
見愁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她怔怔地望向了河灘:「師父,這……」
這是什麼?
巨大的河流依舊奔流而去,東岸的河灘上,荒草叢生,一片青綠。
然而,這荒草之中,還有一座又一座的墳堆,或大或小,將見愁的整個視野都排滿!
成百上千座墳!
成百上千座碑!
它們都在這一條索道的下方,所有經過索道的人,都相當於踩在這上千座墳的頭頂上。
那一瞬間,見愁只覺得天好像也不那麼亮堂了,眼前陡然有無盡的幻象展開。
孤塚千家,孤墳千裏。
陰風怒號,從這千座墳間奔過,只帶得荒草搖動,沙沙一片響。
「這群墳,號曰崖山千修塚,塚內所躺,皆十甲子前極域一戰中殞身的崖山門下骸骨。」
扶道山人的聲音,從見愁的前方響起。
眼前的種種幻象都消散乾淨,見愁眼前,一片清明。
腳下,墳塚依舊,青草依依。
扶道山人腳步不停,負手而行。
「這一條大河,則是九頭江的支流。傳聞上古有鳥,身圓如箕,十脰(音豆,頸、脖子)環簇,其九有頭,其一獨缺,居於江尾,每逢子夜,朔江而上,載鬼而歸……」
「他們都葬在九頭江邊,興許世上真有九頭鳥,能載著他們的魂魄,入極域輪回。」
聲音滄桑而沉緩,像是壓著一塊巨石。
此前見愁還在奇怪,為什麼那一條大江,會有那麼奇怪的名字,原來有這樣的出處。
只是……
低頭一望腳下無數的墳塚,見愁有一種莫名的悵惘。
聽說,修士一旦身亡,便是神魂俱滅,哪裏還有什麼魂魄?
葬之於九頭江的支流,約莫只是崖山一個美好的幻想吧?
索道很快朝著更高處延伸,師徒二人慢慢已經離開了這一片墳塚所在的河灘區域。
一步一步,像是要登天一樣。
扶道山人仰頭向著索道盡頭望去,伸手一指,讓見愁看去。
崖山萬仞絕壁上,在索道窮盡的山腰之處,竟然橫向朝絕壁內,鑿開了一條狹窄的道路,像是一條帶子,勒在山腰上。
鳥道橫絕,有如天梯石棧勾連,高標如六龍回日,奇險無比!
而在這山腰的一條道上方,隱約能看見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殿的影子。
一道嘹亮的鳴叫聲,響徹群山萬壑。
見愁循聲望去,便見更高的絕崖邊緣,一隻老鷹展翅從尖銳的山石盡頭翱翔而去,原本巨大的影子霎時化作一枚小小的黑影。
她一時覺得踩在索道上,像是踩在浮雲上一樣,有些頭暈目眩。
扶道山人手指著那一條橫著的絕壁之道,胸中有千萬的豪氣。
「那也是崖山道!」
「你腳下這一條索道,乃是無數崖山先輩用骸骨撐起來的,可讓崖山門下弟子暢行無阻;可修煉之事,卻艱苦卓絕,險峻異常,如前面這一條崖山絕道,一不留神就要摔下萬丈懸崖。」
「崖山是這十九洲修士最大最光輝的一條坦途,亦是最險最難熬的一條絕道!」
「你想好了嗎?」
是坦途,也是絕道。
見愁心神已為這一條長長的崖山道所懾,聽了扶道山人的話,她遙遙望著整座崖山,彷彿只去天三百的崖山!
慢慢朝前面走了三步,然後停住,見愁目光渺渺。
坦途?
絕道?
不,都不是。
「想好了。」
這只是——
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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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2章 初到崖山
「好,有氣魄。」
扶道山人目露讚賞,心裏想,這不愧是只有我才能培養出來的徒弟!
想想崖山之中那一群不中用的,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安慰,遂微笑道:「既然你意已決,便去吧,此乃崖山弟子必經之道。」
見愁點了點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終於向著雲深處走去。
此時,山腰絕道之上約三十丈處。
一座大殿。
雕樑畫棟自不必說,殿中燃著八個雕刻著古拙花紋的大銅爐,裏面火光熊熊,彷彿自荒古燃燒至今。
殿中,一名體型微胖的男子,身穿織金長袍,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下方的雲氣。
一條長長的索道,從河對岸延伸而來。
他瞧著那兩道越來越近的身影,簡直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的姥姥,扶道師伯總算是回來了,這爛攤子本座真是管不了了!」
站在他身後的四個白髮長老,聽見這悲切的一聲,齊齊對望一眼,同時無奈地搖了搖頭。
眼前這白白淨淨的胖子,不是旁人,正是外面人人稱頌的崖山掌門——
鄭邀!
唉,人人都說崖山好,他們卻知道……
崖山的掌門壓根兒不靠譜!
一個不靠譜的掌門,指望著一個不靠譜的扶道山人,咱崖山到底還能不能好了?
擔憂地看了看外面晴好的天空,四位長老一聲長歎。
這天,怕是要塌。
「對了,那個師伯新收的弟子,是什麼來頭啊?」崖山掌門心裏歡呼了半天,終於是想起正事來了,於是回頭一問。
一名長老出列道:「聽說乃是人間孤島的一名凡人女子,曾為人婦,扶道師伯說與她有緣,如今收為弟子,乃是崖山大師姐。」
「哦……」
崖山掌門鄭邀點了點頭,沒話了。
長老一愣,還以為掌門要問什麼,沒想到就這樣完了。
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掌門,這樣是否有不妥?」
「哪裏不妥?」
「剛收一個徒弟,聽說如今才堪堪煉氣,竟然離譜地排到大師姐的位置上,就連掌門您,往後見了她都要叫一聲大師姐,這……這……」
其實幾位長老當初在聽見這消息的時候,就一個頭兩個大了。
崖山什麼都好,就扶道山人不好。
偏偏扶道山人還是眼下崖山輩分最高的一個老不死,收了好幾個徒弟,掰著手指頭算算輩分,都跟現在的掌門長老等人相同!
如今來了一個大師姐,他們不都得跟著一起叫「大師姐」嗎?
原本幾位長老心裏無奈,想要找掌門討個說法,總不能叫個煉氣期的小傢夥為「大師姐」吧?
這樣的話,他們幾個老傢夥也委實太過丟臉。
沒想到,掌門竟然無動於衷!
外人眼中高高在上神神秘秘的崖山掌門,只輕飄飄地朝著他們一擺手,半點不在意。
「我說你們呀,在意這許多虛名幹什麼?本座還巴不得整個崖山都是輩分比我高的人呢。唉,千萬不要得罪扶道師伯,不然回頭我這掌門之位的爛攤子甩給誰去?你們都通通給我閉嘴!誰要敢壞了我的『禪位』大事,我……」
掌門似乎思索了好久,最後眼前一亮,有了個好主意!
「誰壞我大事,我就把掌門之位傳給他!」
四位長老一聽,頓時冷汗直冒,屁都不敢再放一個。
掌門之位?
呸!
累死累活的命!誰要誰倒楣!
眼瞧著掌門望著下面索道兩眼發光,四位長老心有餘悸地再次對望一眼:可憐的扶道師伯啊!
「阿嚏!」
崖山絕道。
扶道山人一個噴嚏打了出來,驚得石道旁邊浮動的雲氣都攪動起來。
正踩著一塊石頭的見愁被身後猛然出現的聲音一嚇,腳下一滑!
「嘩!」
踩著的石塊猛然被她這一滑腳踩鬆,竟然一下垮了下去,直直滾落!
見愁險些驚叫出聲,心都要跳出喉嚨口了。
關鍵時刻,她腳下一錯,借了一把力,才連忙扶住山壁上突出的石塊,站穩了腳跟。
這開鑿在山壁裏面的石道極為狹窄,寬闊時如一條暢通無阻的棧道,狹窄時只如一根羊腸,連踩過去一隻腳都困難。
陽光只能照到石道外部的邊緣,裏面則全是崖山祖師、歷代掌門長老和出色弟子的浮雕,一張一張全在石道內側,一眼望去,極為恢宏。
見愁劇烈地喘息著,僵直的脊背緊緊貼在身後不知哪位祖師爺的浮雕畫像前,小心翼翼稍稍探出頭去,朝下面一看。
深深的絕崖下,只一片一片浮動的白雲,方才落下去的那幾塊石頭,在雲層裏打出了一個小洞。風吹來,雲漸漸流動,又將稀薄的小洞給填補上了。
只有見愁腳邊的那一塊陷下去的缺口,昭示著方才的驚險。
「真是,一個噴嚏就把你嚇成這樣,至於嗎?」
風涼話,從旁邊響起。
扶道山人揉搓著自己紅紅的鼻頭,其實心裏也奇怪,到底是誰在背後說自己壞話,竟然讓自己打了個噴嚏?
見愁一聽,簡直有種一盆狗血給他淋下去的衝動。
「還不都怪你!」
她咬緊牙關,手指緊緊抓住石壁上突出的石塊,磨牙道:「師父,現在我後悔了。」
「後悔?」
扶道山人瞪眼,憤憤。
「喂喂!你也太沒毅力了吧?師父一路上這麼多話,還不是為了鍛煉你?爬山是一件需要心性的事情,更何況還是這樣的懸崖峭壁?我分散你注意力,是為了讓你以後跟人打架的時候不受到乾擾,這都是為了你好!」
「我都要沒命了!」
見愁還從沒見過這麼坑的「好」呢!
這一路登上石道,見愁就不斷地遭受著扶道山人噪音的乾擾,能保住小命爬到這裏,簡直已算是奇跡。
「求師父你離我遠點。」
「你這徒弟,真是一點也不好。」
扶道山人又開始了。
「剛才你還跟我說什麼這是你的路,自己選了自己就要走到底嘛?居然還說什麼後悔?你以為現在還能後悔?我看你這丫頭啊,退一步就要掉下這萬丈懸崖去!」
「我後悔的是沒把師父你嘴巴封上!」
見愁內心已在崩潰邊緣。
還有,她就應該做那第三百六十八個忘恩負義之人!
「總之,請師父你安靜一會兒。」
賬,等她過了崖山道,再跟他好好算。
「我不,我不,我就不!」
扶道山人腳步輕鬆,如履平地,仔細看的話,便能發現他兩隻草鞋根本沒落到地面上。
他不緊不慢跟在見愁身後,欣賞著她艱難的姿態。
「想當年山人我走這條道時候,可比你慘多了,外頭都是鵝毛大雪,就你腳下這些石頭,全都被雪給蓋著,時間長了,就壓成了堅冰,那叫一個坑人!你現在這太陽曬著,走起來可輕鬆,知足吧!」
見愁閉了閉眼,細密的汗珠從她額頭落下去,點在乾燥的石頭上,一下就看不見半點濕潤的影子,被蒸幹了。
她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平復著心情。
重新睜開眼,面前是她走過的整條崖山道上最狹窄的地方,邊緣似乎有垮塌的痕跡,石塊之間也有裂縫,若是這時候下腳,只怕逃不脫垮下去的命。
而在這一處極窄極險處五尺外,便是堅硬又厚實的石質地面。
只要能過這裏,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見愁沒有說話,思索了起來。
扶道山人見她半天沒動,有些奇怪:「不會真的不敢走了吧?爬山,尤其是爬懸崖,最怕的就是後退,該冒險的就冒險。你再猶豫下去,我真怕你成為一個被摔死在崖山道上的弟子啊!」
這麼一想,扶道山人簡直幸災樂禍到了極點,想要大笑起來,「那什麼,哈哈哈,要不你告訴師父,你喜歡什麼樣的墓碑,師父給你——」
扶道山人還在大笑著,然而下一刻就瞪大了眼睛!
面前原本靜止不動的見愁,竟然直接鬆開雙手,猛然朝前面一跳!
千丈絕崖!
縱身一躍!
那一剎那,見愁頭上如瀑的青絲都被凜冽的山風吹起,一片狂舞!
無盡的層雲,一下徹底進入了她視野。
堪稱瘋狂的舉動。
然而,見愁心底是冷靜的一片。
身體開始下墜,下面的層雲彷彿都有了生命,想要湧上來將她吞沒!
就是這一瞬間!
雪光乍起!
一座一丈方圓的萬象鬥盤驟然綻放,見愁一腳踩在絕壁上一塊凸起的地方,輕輕借力,她纖細的身體立刻騰起,竟然像是一片羽毛一樣一下飄起。
下一刻,她已經一個翻身,直接落地!
手輕輕一撐地面,將沛然的衝力緩解掉,見愁終於緩緩吐出一口氣,站起來,回頭一看。
隔著中間的五尺斷裂處,扶道山人站在那邊,張大了嘴巴,露出一副見鬼的表情。
方才那一幕,只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扶道山人根本還來不及反應!
一直到此刻,他才訥訥道:「你,你,你……」
「師父,墓碑的話,您就不必給我準備了。
見愁抬起袖子,擦一把頭上那不知是冷是熱的汗珠,聲音清脆。
「倒是如果師父您想,徒兒會先給您備上一口棺材。」
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的笑意真誠無比。
「你!」
扶道山人剎時大怒,直接一步跨出,便身形一隱,竟然直接到了見愁的身邊。
「你你你別說那些有的沒的,快告訴我,剛才你怎麼弄的?」
「師父您給我的小冊子上有個借靈氣輕身的小術法,徒兒剛才想起來,就隨便試了試,沒想到成功了。」
見愁想想,也是心有餘悸。
不過她對這一次實驗還算滿意。
扶道山人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隨便試了試……你才煉氣啊……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要善待老人家?!」
「啊?」
見愁不明白。
這又跟老人家扯上什麼關係了?
扶道山人痛斥:「你知不知道剛才那一幕有多危險,會嚇到老人家的!山人我心不好,受不了啊!」
「……是麼?」
見愁幽幽的目光,從扶道山人那一張氣憤的臉上劃過,原本是想隨口開個玩笑的,可話出口,不知怎地就變了。
「徒兒這不還是仗著有師父在身邊,所以隨便試試嗎?反正徒兒掉下去,師父肯定救我。」
「……」
扶道山人一愣,一看見愁,只瞧見這丫頭臉上淺淺的笑意。
那一瞬間,他竟然覺得老臉一紅。
「咳,那是當然。」
對,我就是這麼負責盡職的師父!
他暗暗給自己打氣。
旁邊的見愁,此刻已經徹底放鬆下來。
崖山道乃是環山腰而修,他們從索道上來的時候,便直接選了右邊的路走,此刻越朝前面走,見愁便越能感覺到索道在朝左邊彎。
扶道山人道:「崖山前山僅有崖山道和最上頭的攬月殿,只算個門面。後山才是真正的崖山,轉過前面摘星台就是了。」
那裏,就是見愁的目的地。
見愁點了點頭,朝前面走去。
很快,她眼前的道路轉角處,就出現了一座小小的平臺,從石道上延伸出去,像是一條棧道,盡頭處是無盡雲海。
摘星台。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見愁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心裏想的卻是夜晚若在此處,約莫是能瞧見滿天星鬥的。
不然,也不會叫這名字了。
一名沉穩青年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袍子,就站在摘星台旁,一直不斷地朝著崖山道上望去。
「嗒嗒……」
是見愁輕微的腳步聲。
那人一聽,立刻抬起頭來,在看見見愁與扶道山人的剎那,眼底掠過一道驚喜:「師父,你真回來了!」
走在見愁身邊的扶道山人,那臉上雲淡風輕的高人表情,一下就凝固了。
見愁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僵硬了下來。
那一名青年快步走上前來,直接袍子一掀,就規規矩矩地跪了下去,磕了個結實的響頭:「弟子曲正風拜見師尊!」
扶道山人抱著大白鵝,咳嗽了一聲:「哎呀,不就三百年沒見嗎?瞧你這樣兒!趕緊起來吧,別在你大師姐面前丟臉了。」
「是。」
曲正風連忙起身來,眼底彷彿有幾分奇怪的熱淚。
見愁見了,不由悄悄咋舌。
她偷偷瞅了扶道山人一眼,若論當師父,這位可真不夠負責,三百年不在崖山,看看這徒弟都激動成什麼樣了?
分明是這三百年根本就沒跟扶道山人說過話,見過面啊!
才起身的曲正風,聽見扶道山人提到「大師姐」,於是朝見愁看去,彷彿這才有時間打量。
「這位便是大師姐吧?」
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規規矩矩、長身一揖到底。
「正風拜見大師姐!」
「……」
大、大師姐!
明明你看上去比我大啊!
當初在青峰庵隱界外,扶道山人說過的那一句話,又回蕩在耳邊。
「你二十來歲,還嫁過了人,那些三十六代的二傻子入門的時候可都比你小,你當然是大師姐!」
看來,眼前這一位「師弟」入門的年紀比自己小。
只是……
三百年沒見師父一面,眼前這一位「青年」的真實年紀……
見愁一想,只覺得頭皮一炸,若遇到像扶道山人這樣懶得駐顏的,只怕會有一群老頭子跑出來叫自己「大師姐」吧?
見愁覺得自己入錯坑了。
她心裏亂了好久,才把自己的意識找回來,僵硬著一張臉,說出那一句萬用的回答:「曲師弟客氣了。」
曲正風抬頭,望著見愁那沒有表情的臉,心裏也覺得奇妙。
這姿態,還挺淡定!
聽說眼前這一位「大師姐」是師父才收的徒弟,年紀小小,修行也低,如今才煉氣期,來到崖山,頭一次見自己,竟然彷彿沒有半點的惶恐與驚訝。
「不愧是大師姐啊!」
曲正風眼底露出一種異常真誠的讚賞,微妙的目光看得見愁頭皮繼續發麻。
他聲音裏,有一種莫名的慨歎。
見愁只覺得毛骨悚然,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是被自己剛來就當大師姐這件事刺激了?
見愁連忙亡羊補牢:「還請曲師弟不要誤會,這大師姐之位實在是——」
她話音未落,曲正風就直接續上了自己剛才的話。
「大師姐真是正風所見崖山新弟子中最鎮定淡然之人,果真要大師姐你這般優秀的人,才能征服師父這種眼高於頂的老混蛋,才能讓他結束三百年的浪蕩生活,回到崖山啊。大師姐,師弟替崖山上下諸位上老弟子,謝過了!」
說完,他恭恭敬敬,一個長揖到底!
見愁懵了。
徹底懵了。
曲正風的話語不斷回蕩在她耳邊,讓她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眼高於頂的老混蛋,三百年的浪蕩生活,替崖山上下謝謝她……
她忍不住慢慢轉過頭去,看著旁邊的扶道山人。
這時候,扶道山人的臉已經黑如鍋底。
他掐著大白鵝的翅膀,陰森森地朝曲正風笑:「你、說、誰、是、老、混、蛋?!」
曲正風竟半點不懼,抬頭挺胸,義正辭嚴、雲淡風輕地開了口:「當然不是徒兒了,都是掌門說的,還請師父勿怪。三百年離宗,不理世事,把中域執法長老的攤子撂下,聽聞中域左三千所有宗門都到昆吾說過了您的壞話。掌門還說您是根老油條,老——」
「閉嘴!」
扶道山人有種暈厥的衝動。
他握緊了拳頭:「不行,不行,三百年沒在崖山,山人我的威信都沒了!鄭邀這王八蛋竟然也敢在背後編排我了!好,好!」
殺氣騰騰,表情酷烈。
見愁簡直被眼前這一幕給驚呆了。
崖山……
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怎麼聽上去,感覺師父跟這個叫鄭邀的崖山掌門的關係並不好?
可又有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
她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勸個架,免得這師徒二人打起來或者闖下什麼禍事,就忽然聽見一聲響。
「啪!」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腦門,滿臉憤怒的表情一下就消散乾淨了。
「嘿,奶奶個熊,差點被這孫子給帶進坑裏去了!我怎麼能去找鄭邀這混球呢?等我一去,他鐵定把掌門之位的爛攤子甩給我,差點中計,差點中計!還好山人我英明神武啊……」
說著,他忽然大笑了起來。
旁邊的曲正風頓時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
見愁徹底迷糊了。
眼瞧著扶道山人大笑著朝前面走過去,簡直倡狂到了極致,她終於還是沒忍住,小聲問:「曲師弟,這……到底是?」
曲正風看了看前面,朝見愁一側頭,壓低了聲音。
「你初入崖山,可能不知道,我崖山從來沒人願意當掌門,掌門啊,就巴望著把爛攤子到處甩。唉,我還以為師父會中計呢!」
說完,他一臉滄桑地搖了搖頭。
大概明白了。
但是……
聽上去依舊覺得自己在做夢。
見愁感覺自己腦子有些木,她想了一陣也沒想明白到底為什麼,乾脆直接放下了。
曲正風一擺手:「大師姐請。」
過了摘星台,前面還有一條長道,隱約已經可以看見亭台軒榭的影子。
見愁點了點頭:「多謝曲師弟。」
她邁步朝前面走去,慢慢跟上了扶道山人的腳步。
崖山道一過摘星台,便褪去了猙獰的模樣。
山壁上粗獷的人像浮雕,一變而為精緻而絢爛的圖紋壁畫。
祥雲仙鶴,遠山猛獸,長劍古刀……
俱在眼前。
不同的圖紋,用不同的顏料描繪,彷彿還有芳香。
就連石道頂部,也繪製著巨大的圖紋,一個有一個的圖案湊成一團圓形,連成一排,鋪在頭頂。
地面則變得平滑如鏡,彷彿被人一刀削平,彎曲的線條交織在一起,偶爾有一些鑲嵌在交接點上的靈石,看上去像是一座萬象鬥盤。
從腳下到頭頂,竟都美得驚人,透出一股宏大的氣象。
見愁一時有些驚歎,放緩了腳步,一面看著,一面走著。
又行進了約莫百來步,見愁便徹底驚住了。
崖山後山,終於清晰地呈現在了她眼前。
此刻,她站在開鑿在山腰上的崖山道內,朝外面一望,便能看見一座巨大的圓形廣場,地勢比崖山道所在的位置略低十丈。
在崖山道與廣場之間,有東西兩座石梯相連,供人上下。
隱隱能看出廣場周圍修建有不少房屋,正中央有一個三丈方圓的泉池,盡頭則是一座似懸空三十丈的巨大高臺。
「出來了!」
忽然一道陌生的聲音,從崖山道下方響起。
見愁正看得出神,乍一聽這聲音,只覺得不像是才認識的曲正風。
她詫異一低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正對著崖山道的廣場下方,竟然聚集了近百人,每個人都抬起頭來看著她。
「真的是個女弟子耶!」
人群頓時沸騰。
「我崖山百年冤屈終於可以洗刷了!誰說我崖山不出女修的?!站出來!」
「拳打白月穀,腳踢無妄齋,幹掉剪燭派,指日可待啊!」
「呸!別丟咱們崖山臉了,我們不是要幹掉人家,是要把他們的弟子都搶過來!」
「對對,還是師兄說得對!」
……
一眼望去,全是男修。
氣氛熱烈。
見愁聽著下面亂七八糟如一鍋粥一般的議論聲,僵硬地扭過脖子,去看旁邊抱著大白鵝笑的扶道山人。
「師父……」
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崖山跟她想的有點不一樣?
下面廣場上,所有人的崖山弟子都像是看珍稀動物一樣看著見愁。
他們都是今晨就得了消息,知道扶道山人要帶著一名女弟子回來,所以齊齊湧出來,等著看熱鬧。原本他們都覺得沒有哪個女修願意加入崖山,只以為扶道山人是吹牛回來了。
沒想到,現在一看,還真是個女弟子!
不少人都興奮了起來。
扶道山人簡直樂不可支,好歹也三百年沒回來了,如今一回來就讓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感覺,真是棒啊!
他裝模作樣地走上前來,擺了擺手,咳嗽兩聲。
「嗯哼嗯哼!」
整個廣場上有一瞬間的安靜,接著便是震天的歡呼!
「差點沒認出來,這不是師伯祖嗎!「
「師伯祖回來了!」
「太感動了,看樣子掌門可以放我們一條生路了!」
「有生之年竟能……」
……
聽聽,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扶道山人簡直氣急,生怕這一群王八蛋再喊出什麼不得了的消息來。
他偷眼一看見愁,便瞧見見愁臉上的表情彷彿開了一道縫,嚇得連忙將手抬起來,朝下面一壓,扯著嗓子大聲開口子:「才三百年不見,就認不出山人了不成?!看看你們,像什麼樣子?不就是山人收了個大師姐嗎?至於這麼激動嗎?沒見過女修是不是!」
下頭所有人都聽出扶道山人訓斥的意思來,可是……
真的好委屈啊!
人群之中大家面面相覷,也不知是哪個混小子膽子大,竟然咕噥了一句:「我在崖山這麼多年,真的沒見過女修嘛!」
「哈哈哈……」
下面頓時笑成一片。
扶道山人一看見愁表情,就知道——
完了。
他只能破罐子破摔了,手一指見愁,道:「好了,好了,都別吵吵了!從今天開始,我崖山便是一個有女弟子的門派了!」
下面頓時一片歡呼。
扶道山人頓了頓,續道:「她,便是山人新收的弟子,行一,名見愁!」
話音一落,所有人便彷彿約好了一般,兩手抱拳在身前,朝著崖山道上站著的見愁一拜,聲震雲霄。
「拜見見愁師伯!」
大家真是好熱情的樣子。
見愁唇邊掛了一分微笑,便待還禮,可只在那一剎,她忽然有點蒙。
見愁……
師伯?!
她怔然好半晌,憤怒地轉過頭去:「師父……」
「回頭跟你解釋!」扶道山人悄悄遮住自己的臉,壓低了聲音,「先還禮!」
他說著,連忙給見愁遞眼色,示意見愁看下面。
崖山道下,所有人躬身朝下。
這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西邊的一片赤色彷彿從地底升起,落在所有人的身上。
見愁有種沖過去把扶道山人摁住狂揍一頓的衝動。
不過關鍵時刻,她還是很能撐得起場面的。
嘴角上彎三分,見愁十分有禮地朝下一拜:「諸位師、師侄,見愁有禮了。」
「好了好了,都別客氣了,起來起來!」
扶道山人知道見愁不自在,連忙上來揮了揮手。
所有人這才陸陸續續收了禮,起身來。
只是他們都很奇怪地站在原地,沒走。
見愁並未注意到這一幕,她回轉頭去,露出純善的笑意,淡淡看著扶道山人:「師父,你好像還有好多事情沒告訴徒兒。」
「啊,很多嗎?有嗎?你又瞎說了!怎麼可以欺負老人家呢?」扶道山人一拍自己後腦勺,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哎喲,山人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我在山下種的人參,這時候怕該熟了!不說了,我要下去採摘了!那什麼,崖山的事情,自有你師弟們給你介紹!」
說著,他拔腿就跑,抱著大白鵝,速度可快可快了。
一邊跑,他還一邊大喊:「老三,啊不對,老四,剩下的就交給你了!給老子趕緊地!」
話音落地時,人已化作一道殘影,消失不見。
見愁愕然不已。
她還沒來得及追上去,便忽然瞧見,一道雪白的影子,披著這落日下的萬丈霞光,從下方騰空而起,飄飄然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來人英俊瀟灑,玉樹臨風,負手而立,面帶微笑,朝著見愁一欠身,風度翩翩。
「山人座下四弟子沈咎,拜見見愁大師姐。」
聲音輕柔和緩,如琴音淙淙。
沈咎慢慢直起身來,直視見愁,十分和善,近乎深情地注視著她:「不知,大師姐可有道侶?」
見愁:「……」
十九洲的修士,都這麼直接的嗎?!!
她還沒有回答,下面一直聚集著沒走的崖山弟子們,立時群情激憤起來。
「作弊!」
「沈師伯好不要臉!」
「太過分了!」
「怎麼可以這樣?」
「明明說好了有師姐咱們一起追的!他居然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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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章 兩不知
「……」
如今,見愁只想長歎一聲,問一句:到底什麼情況?
眼瞧著在自稱扶道山人座下四弟子的沈咎,在問完見愁是否有道侶這個問題之後,竟然遭到了下面還聚集的所有崖山弟子的反對!
而且……
他們說出來的話,著實讓人有種冒冷汗的衝動。
若非一路來十九洲的所見所聞,讓見愁對崖山在外的名聲有很清楚的瞭解,她只怕要認為這是個土匪窩子了。
前面,姿態優雅的沈咎也聽見了背後傳來的大片質疑之聲。
他朝著見愁抱歉一笑:「見愁師姐莫怪,我崖山弟子向來是這十九洲大地上最癡的一群人,所以不怎麼通曉人情世故,待師弟為你好好教訓他們一番。」
「屁!」
下面立刻有人不給面子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你她娘的忒不厚道!怎麼可以仗著有機會給見愁師伯引路,就先下手了?!」
沈咎白衣如雪,一張臉上堪稱完美的笑容,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見愁只見他緩緩轉過身去,站在石道上,面向下面沸騰的眾人。
「剛才是誰大喊著要追見愁師姐的,給我站出來!」
「……」
下面一片的寂靜。
有幾個愣頭青覺得奇怪,終於還是站了出來:「我們!」
「你們?」沈咎唇邊浮出異常純善的幾分冷笑來,他兩手往胸前一抱,「你們是什麼輩分?也有資格追求我見愁師姐?你們兩個,要叫她師伯!要不要我把這件事告訴掌門,看看他怎麼說!看看長老們怎麼說!」
我去!
眾人一瞬間沒了話。
這時候了,大傢夥兒發熱的頭腦才算是冷靜了下來。
告訴掌門,告訴長老?
那還要不要活了?
他們揚言要追求新來的見愁師伯,萬一成了,輩分怎麼算?
難道回頭要自家師父見了自己還要低頭?
要知道,掌門和四位長老見了見愁也得喊一聲「大師姐」啊!
所有人被沈咎這麼一提醒,總算是醒悟過來了。
眼看著沈咎唇邊那一點點純善的笑容,所有人只覺得背脊骨一寒。
沈咎這孫子!
欺人太甚!
有人反應了過來:「可見愁師伯明明是我們大家的,你憑什麼先追?!」
「憑什麼?」
沈咎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抬起手來,指著自己的一張臉。
「雖然咱們崖山都是靠臉吃飯,但是,本人,才是崖山長得最好看的那個。你們這麼不滿,是要拔劍不成?!」
說到最後「拔劍」二字,沈咎的聲音忽然鏗然起來。
那一剎,一座兩丈方圓的鬥盤一下在懸在山腰的崖山道上亮起!
陡然出現的磅礡銀光,在這漸漸沉下的夜幕之中,極為耀眼,清晰而奪目!
瘋狂旋轉的鬥盤帶起一陣旋轉的靈氣!
沈咎衣袍獵獵,翻飛而起,一張臉被這鬥盤一襯,越發俊美起來。
站在廣場下的眾人,抬頭便能瞧見站在鬥盤中心位置的沈咎,同時沒了聲音。
如今沈咎可是元嬰期修士!
拔劍?
他們哪裏有資格跟沈咎談拔劍?
簡直變態!
這是明目張膽的欺負啊!
可惜,無人敢置喙一句。
眼瞧著自己放出鬥盤就震住了這許多人,沈咎自己心裏也鬆了一口氣。
他轉過頭,看了見愁一眼。
見愁的目光落在他腳下的鬥盤上,彷彿很感興趣。
沈咎一個閃念過去,腳下萬象鬥盤一閃,便倏忽隱沒在了地面上。
他回頭向著眾人,放緩了語氣:「好了,諸位師侄還是先回去吧,天色已晚,今日諸位為大師姐接風,想必大師姐也感動異常。師尊還交代了我要安頓好大師姐,不能耽誤,大夥兒還是明日見。至於有什麼不服氣的,咱們拔劍台見!」
「算了,還是散了吧。」
「原本我也就是湊個熱鬧,咱們崖山有了第一個女弟子,距離有一群女弟子,還遠嗎?」
「哈哈哈,是啊。」
「看見愁師伯好像挺和善的,跟扶道師伯祖完全不一樣啊。」
「我也奇怪,師伯祖怎麼會收到……這麼……這麼正常的徒弟?」
「會不會見愁師伯也只是表面看起來和善啊?」
「不會吧……」
有人哀嚎起來。
一片高高低低的議論聲中,人群終於散得差不多了。
見愁站在原地,從中聽出了不少的東西。
她看向沈咎,目光裏帶了幾分探究。
這一位四師弟,似乎有那麼一點點與眾不同。
沈咎見人散了,得意地吹了一聲口哨。
他姿態怡然地走回了見愁身邊,笑道:「這一下他們走了,總算清靜了。師父將師姐你交給了我,不如,我帶師姐在這崖山之中轉轉?」
見愁暫時沒說話。
她朝著旁邊看去。
從崖山道上來的時候,她記得還有一位曲正風師弟,這一位雖然好像也不很靠譜,可也許比眼前這一位靠譜。
然而,在看清曲正風臉上表情的剎那,她終於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
「曲師弟?」
曲正風依舊用那種奇異的欣賞目光,看著見愁,聲音裏有一種詠歎之感:「果然不愧是能把師父帶回來的見愁大師姐啊!」
然後,他又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向沈咎。
「果然不愧是我崖山最俊的沈師弟,剛才亮鬥盤的時候也很有氣勢啊!我崖山後繼有人……」
「……」
這個曲師弟,怎麼有點嚇人呢?
見愁無端端覺出幾分危險來,想了一下,還是假裝自己什麼也沒問過,回頭去:「沈師弟。」
「我在。」沈咎連忙一笑,「師姐有什麼吩咐?」
「沒什麼吩咐,不過今日初到崖山,初識沈師弟,覺得沈師弟是個很風趣幽默之人。」
說這一番話的時候,見愁覺得有點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頓了一頓,續道:「方才沈師弟問我有沒有道侶,我的回答是……沒有。」
「真好!」
沈咎眼前一亮。
見愁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微微一笑,問道:「不過,這一路行來,我也有個疑惑,想要請沈師弟幫忙解答。」
「見愁師姐但問無妨,沈咎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毫不猶豫,誇下海口。
沈咎一臉的信誓旦旦。
見愁點頭,問道:「你們問人有沒有道侶,是對人表白自己的心跡嗎?」
「……算是。」
沈咎萬萬沒想到,見愁竟然直接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直白得讓人猝不及防啊!
他怔了片刻,才答了兩個字。
「原來如此。」
見愁想,若按這樣說,張遂也算是對自己表白過心跡了?
可是……
她看了沈咎一眼,終是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了。
天邊的紅日,此刻已經沉沉地降入了地平面。
整個廣場上一片的昏暗,有一彎淡白的月亮,慢慢從天邊浮現,越來越清晰。
見愁看向了右手邊的石梯,從這裏可以下廣場。
她也想去崖山四處走走,所以便抬步而去。
這一番舉動,落在沈咎的眼底,有一種無端端的奇怪。
他連忙跟上見愁的腳步,走在她身邊,一步步走下石梯。
「見愁師姐怎麼不問了?什麼原來如此?」
「沒什麼好問的,只是覺得你們修士的道侶,與凡俗世間的夫妻,似乎不一樣。」
見愁踩著那一級一級的階梯,看著廣場邊緣亮起來的燈光,暖黃暖黃,竟有一種看到了往昔村落燈火的錯覺。
然而,她知道不是。
「我來十九洲,在斬業島上,也有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是道侶。」
聽到這裏,沈咎愣了一下。
見愁卻沒看他表情,笑容淺淡:「我在凡間有過夫君,還曾有過一個孩子。凡人興許真是比較俗,要求的是兩心不離,白頭偕老。只可惜,我沒能得到。修士間的道侶,彷彿要隨意得多,功利得多。我並不喜歡,今日不會,往後也不會。」
聽出來了,這是拒絕。
只是這一番拒絕的言語,竟然讓沈咎覺出一種難言的感覺來。
只聽說師父收了個年紀不小的徒弟,可沈咎沒想到,這不僅是個曾嫁過人的有婦之夫,甚至還有過孩子。
她人來了崖山,那孩子呢?
沈咎下意識想要問,可在看見見愁臉上那平淡的微笑時,卻不知怎地,一下忍住了。
「我明白了,今日是沈咎冒犯,平日裏這樣輕浮慣了……那什麼,還請見愁師姐莫怪!」
他假作憨厚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嘿嘿一笑,頗有幾分扶道山人的風采。
「還有今日那些師侄們,其實大家說著玩的居多,都沒有什麼惡意的。畢竟我們崖山有女修,是件很稀罕的事情,可能師姐剛來崖山,不很清楚,呃……那什麼,反正久了師姐你就熟了!」
之前的場景,見愁也看在眼底。
她倒沒看出什麼輕浮來,只有一種真心實意的熱鬧,看不出有什麼討厭與惡意,自然也沒有什麼介意。
她不過是奇怪,修士們的「道侶」到底是什麼存在罷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最後一級石梯也終於到了,見愁的腳步落了地,站在廣場上抬眼一望,便更能感覺到腳下廣場之廣,對面高臺之高。
「崖山,挺好。」
這語氣裏,有種莫名的笑意,叫人覺得暖融融的。
崖山,挺好。
好嗎?
沈咎入門這許多年,竟從沒聽人用這樣暖和又簡單的話說過。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一位大師姐,的的確確是與那些糙得不能再糙的崖山同門一樣的人,倒並非因為她是一名女修這麼簡單。
她跟別的女修也不一樣。
那一刻,沈咎腦子裏甚至有一個荒誕的想法:難道是師尊忽然良心發現,專門給找了這樣一位獨特的大師姐來感化他們?
腦海之中頓時浮現出扶道山人奸詐的笑容。
沈咎惡寒了一下,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連忙把這想法給壓了下去。
「那什麼,反正崖山說大挺大,說小也小。崖山宗門的範圍很大,但是真正的崖山就在此處。這一座廣場,我們都叫它靈照頂,不過一般都作演武之用。」
見愁聽著,點了點頭。
這時候,沈咎終於充當起了一位引路人與解說人,他略略領先前面半步走著。
廣場很大,他們的腳步不算快,也不算慢。
沈咎朝左手邊一指,那是廣場邊峭立的山壁,似乎有燈光從裏面透出。
「廣場靠著崖山絕壁的這邊,一般都住人,山壁裏開鑿出了不少房間。方才我看曲師兄已經走了,約莫是幫見愁師姐你準備屋子去了。你再看那邊——」
方向一換,是廣場的周邊建築。
「從左邊開始,依次是煉器堂,煉丹堂,觀星堂,執事堂。哦,最右邊這個是佳餚堂,不過一般沒人用……」
前面煉器煉丹見愁還能理解,至於觀星約莫是看天上的星鬥圖,興許還跟萬象鬥盤有關,執事堂也好理解,可是……
「佳餚堂?」
傳聞修士修煉都是可以辟穀的,怎麼這佳餚堂的名字聽上去特別像是廚房?
說起這個,沈咎伸出一根食指,撓了撓自己腦門,有些尷尬。
「這個麼……跟咱們師父關係比較大,那什麼……我以為師姐你……那個什麼……」
他說得斷斷續續,不過一邊說,卻一邊朝見愁做出一個「你知道的」的表情。
見愁竟然輕而易舉地意會了他的意思,想起扶道山人自初見時候起便從未離嘴的雞腿,想起他垂涎於大白鵝的饞樣……
她無奈地點了點頭:「明白了。」
見愁這表情,引得沈咎笑出聲來。
「笑什麼?」
「沒。」沈咎忍住,「只是覺得,見愁師姐與師父相處的這幾日,鐵定不好過。」
豈止是不好過?
見愁著實不怎麼想說話,卻道:「話雖這麼說,師父是饞了點,懶了點,笨了點,摳門了點,坑人了一點……」
說著,見愁忽然沒了聲。
沈咎望望天:「他還能有什麼優點不成?」
見愁沉默半晌,試探著開口:「人好?」
「……」
沈咎頓時用那種看禽獸的目光看見愁!
這一位大師姐跟他一開始的印象好像有點不一樣啊!
竟然可以這樣面無表情特別淡定地說出「人好」兩個字來!果然跟扶道山人那個老混蛋是一路貨色啊!
沈咎簡直有種受騙的感覺。
他怔怔然忘了見愁半天,竟然不知道說什麼!
好不容易,他才抽搐著嘴角,擠出一句:「也許吧。」
呵呵,扶道山人能「人好」?
太陽一定打西邊出來,連崖山掌門都特別喜歡他眼下的位置了!
騙鬼去吧!
自從成為扶道山人的徒弟,沈咎就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被折騰得那叫一個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終於混成今日這老油條的模樣,簡直一把辛酸淚!
沒想到,今天師父收了個大師姐,大師姐竟然說師父人好!
到底是大師姐白皮兒黑餡兒,還是師父真的對大師姐不錯呢?
沈咎這麼一思索,頓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無論哪個,都很可怕!
所以,還是不想了。
擦一把頭上無端冒出的冷汗,沈咎終於重新打破了沉默。
這一回開口,已經明顯有點膽戰心驚的味道了。
「總之,這佳餚堂一般也只有師父會用,師父不在的這三百年,估摸著都要長蘑菇了。」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到了靈照頂的中心位置,這裏是之前見愁站在崖山道上,瞧見的那一個泉池,看上去不小。
泉池兩邊各有一道溪流,分向靈照頂左右兩邊。
這個風很小的晚上,泉池水面上倒映著天上彎彎的月亮,將灑下來的月光揉碎了,鋪在細細的波紋上。
見愁站在泉池邊看去,竟看不到底。
「這泉池好像挺深。」
「這泉池乃是冷泉,很深沒錯,從這裏直直向下穿過這一座山,到達地底。每年八月便會有一群白鶴自天上飛來,棲息於此,聽聞乃是崖山開山祖師當年養的那一群,所以名曰『歸鶴井』。」
沈咎笑著也站了過來。
「再過一個月,大師姐就能瞧見鶴了。」
原來是口井,她其實還以為是登天島上所見的那座小石潭。
目光落在歸鶴井水面粼粼波紋上,見愁腦海之中卻飛快地劃過一群在晨光下近乎透明的蜉蝣之影。
一時之間,她怔了片刻。
抬首望月,原來今天就要過去了,此刻,已是深夜。
那少年如何了?
「大師姐?」
沈咎半晌沒見見愁有什麼反應,有些奇怪,忍不住問了醫生。
見愁這才回過神來,道:「方才瞧見這歸鶴井,便想起了一位……」
「故人?」沈咎接話。
見愁搖頭:「不,萍水相逢,素不相識,無關緊要之人罷了。倒是這歸鶴井,不知到八月會如何,到時得看看開開眼界了。」
「崖山風景好的地方還有很多,除卻歸鶴井之鶴,還有崖山道上摘星台,前山攬月殿的攬月階,順著靈照頂下去,有一座風音穀……」
總之,好玩好看的地方太多了。
沈咎一一地數著,帶著見愁繼續往前面走。
更前面,便是那一座巨大的高臺了。
之前在崖山道上,見愁遠遠看著的時候,只看見這一座高臺底部距離地面足足有三十丈,卻沒想到,走近了看,才發現這高臺與地面之間,並非沒有東西支撐。
只是,這支撐之物,反而令人震撼不已。
撐著高臺的,竟是一柄三十丈長劍!
長劍太細,劍尖落地,插在這巨大的靈照頂上,劍柄處卻緊緊抵著上方的高臺。
這一座高臺,寬有足足二十五丈,長有四十丈,厚度也有整整五丈!
如此巨大的高臺,該有多重?
這一柄長劍竟然能撐住?!
站在高臺投在地面的巨大的陰影之中,見愁駐足仰視,心裏有一種莫名的震顫之感。
沈咎的聲音,在夜裏,也異常地平和。
他站在見愁的身邊,開口道:「此台名為拔劍台。」
「拔劍台……」
見愁呢喃了一聲。
沈咎道:「凡我崖山弟子,正心持道,遇邪魔拔劍,遇不平拔劍,遇違心拔劍……世間有種種憂愁煩惱,何不拔劍解之?」
「所以,你方才才會對那麼多人說,拔劍?」
見愁還記得,在崖山道時,沈咎曾一聲大喝「拔劍」,下面一時之間便安靜了。
沈咎原本只是隨口說一說有關於拔劍台之事,沒想到見愁竟然真的就想到了那邊去。
他有些赧顏地摸了摸鼻子,開口道:「都說拔劍斬心魔,斬去世間煩惱……不過在咱們崖山,大家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劍!」
一言不合就拔劍!
誰打贏了誰就是大爺!
很明顯,沈咎乃是崖山這一群「拔劍派」弟子之中的佼佼者,拔劍之後從無敗局。
所以,今日在崖山道上放那一句狠話,所有人才都慫了。
見愁倒沒想到沈咎忽然來這麼一句「一言不合就拔劍」,聽上去真是夠簡單夠粗暴,偏偏很直截了當沒有那麼多彎彎繞。
思考了一會兒,見愁點了點頭,道:「這個我喜歡。」
「咦?」
沈咎十分驚奇地看向見愁,頓時眼前冒光。
「難道大師姐有意成為我拔劍派的一員?」
拔劍派?
見愁不解。
沈咎一下有些興奮起來,連忙解釋:「大師姐你也知道,這宗門之中總有一些人想法不一樣,有人覺得講道理比較好,有的人呢天生腦子裏就沒那麼多彎彎繞,為人豪爽又直接,比如師弟我這種。」
他倒會給自己臉上貼金,見愁默默想,這跟扶道山人很像。
沈咎自然不知道見愁在想什麼,續道:「拔劍派,便是我崖山弟子之中最大的一個派別,大家做事不講道理,只講實力,有什麼不舒坦的地方,直接來硬的。師姐你……那什麼,要不要考慮考慮?」
考慮考慮一言不合便拔劍?
見愁聽著,只覺得眼前的沈咎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考慮考慮。」
她長聲一歎,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拔劍台,慢慢地轉過身去,這一下,整個崖山都被她收入眼底。
來時她從崖山道往下看,此刻,她站在拔劍台下,仰視崖山。
彎月一般的山壁半抱著圓形的靈照頂,崖山山壁上彷彿有一扇又一扇的小窗,透出深深淺淺的靈光來,彷彿有人在裏面修煉,偶爾還能看見人影。
崖山道上的壁畫圖騰,在柔和的月光之下,只能照見一半,其餘的有些模糊不清。
正前方,崖山道下方,卻有一扇巨門,燈火堂堂。
沈咎心裏想著來日方長,反正大師姐也是師父的徒弟,遲早也會加入他們拔劍派。
眼瞧著見愁朝前面看過去,他想起來:「那是崖山弟子聚會的地方,有事兒沒事兒坐在一起聊聊天什麼的,不過重大的集會都在這靈照頂上。」
見愁點頭,仰視著這高高的崖山。
她從崖山道一路攀越而上,此刻腳踏實地,實際卻在層雲之上。
崖山……
從大夏的小山村,東渡大海,來都十九洲,如今站在這裏。
那種巨大的變化,一下讓見愁生出一種無邊的感慨來。
這裏,便是自己以後的家了。
她慢慢地低下頭來,將素色的衣袍一掀,兩隻手掌交疊在一起,覆蓋在額頭上,鄭重而肅穆地,長身跪拜而下。
從此以後,她不再是凡世間那個嫁為人婦,相夫教子的謝見愁,而是——
崖山門下,弟子見愁。
直到此刻,那種真真切切重獲新生的感覺,從籠罩了她。
見愁的額頭觸到了靈照頂冰冷的地面,她回想起自己當初拜扶道山人為師的時候,似乎也是如此。
冰冷的一片。
可不同於當時的是,此刻她心裏暖暖的。
「見愁師姐……」
旁邊站著的沈咎沒料想到見愁竟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怔然了片刻,才連忙要上去扶她。
見愁卻只是自己慢慢站了起來,回頭時灑然一笑:「不必擔心,我無事。」
「……」
沈咎的眼神閃了一閃,心裏著實有些奇怪。
他想起見愁說,曾為人婦,曾有過一個孩子,如今卻孤身一人站在這崖山靈照頂上,想起她說修界的道侶與凡俗世的夫妻不一樣,白首不相離,可她卻未能得到……
沒追問見愁為何會拜崖山,沈咎想了想,甚至把自己的所有疑問都壓了下去,笑著道:「時辰也不早了,師姐一路從崖山道上來,估摸著也累了吧?想來曲師弟已經把師姐的地方準備好,請師姐隨我來。」
他一擺手,頭前引路。
見愁點頭跟上,從這寬廣的靈照頂上慢慢行去,化作素白月色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千裏月色,籠罩整個十九洲大地。
從崖山繼續往東,越過一道綿長的山脈,跨過一片莽莽平原,便能瞧見那突兀地聳立的平原之上的十座山峰,九頭江的蜿蜒的曲線,從這十座山峰邊緣繞開,秀美而壯闊。
一座古老而斑駁的石碑,便佇立在這九頭江邊。
——昆吾。
「沒想到,三百年撒手中域之事不管,如今真的回來了……」一名蒼顏白髮的老道負手站在江邊,注視著江面。
一向奔流暴怒的九頭江,在過昆吾之時,變得異常平靜。
闊大的江面如同一面平滑的鏡子,不起半點波瀾。
水光接天,月華如練。
另一名青年男子負劍站在他老道身後,皺眉道:「師尊,扶道山人一向是不理俗事,既然三百年不管,那應當對這執法長老之位沒有什麼心思。眼見著便到了重選執法長老之期,他這時候回來,會不會有點太巧合?」
老道臉上掛著平和的笑意,睿智的目光穿透江上淺淺的薄霧。
「回來也好,不回來也罷,對我昆吾也不會有很大的影響。他與我作對了這許多年,脾氣我熟,估摸著,倒不是為了這執法長老之位,只是因為新收了個徒弟吧。」
十九洲中域,說崖山地位特殊不錯,可若論實際的實力與地位,昆吾敢稱第二,再無宗門敢稱第一。
更何況,這裏還有如今修界修為最高的橫虛真人。
青年男子聞言,開口雖謹慎,可話裏卻有隱隱的不屑:「崖山一群不務正業的,如今收了個女弟子,叫什麼見愁,徒兒也早聽說了。師父——」
青年男子還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見橫虛真人忽然手一抬。
他所有的聲音立刻止住,抬頭看去。
一道濛濛的青光,穿破江上迷霧,橫渡而來,速度極快。
一人一身青袍,獵獵隨風,腳下不曾禦器,竟憑虛禦風而來,飄飄渺渺,氣質拔俗。
待得人近,便能看見他冰霜染就的眉眼,淡而無情的面目。
正是十三日前,橫虛真人新收的弟子——
謝不臣。
原本疾如流光般的一道,見了橫虛真人也並未有半分的減速,反而越發迅疾。
青年不禁緊繃著身體,皺緊了眉頭,有隱隱的忌憚。
而橫虛真人則是面露微笑,讚賞不已,不閃不避。
那一道青光直沖而來,未帶起江面半點波紋,霎時懸停在了江面上,不多不好,恰好在橫虛真人身前三尺處。
他拱手一拜,神情淡漠。
「拜見師尊。」
橫虛真人見他這般,心下慨歎不已:「不臣天賦卓絕,實乃貧道生平僅見,本來我不欲打擾你修行,不過近日有些中域之中的事,要交代與你。」
謝不臣並未言語。
他眉梢挑起,如三尺青鋒的劍尾一樣冷峭,眼底淡漠甚至冷冽,是一雙不含情的眼,注視著眼前的橫虛真人,也未見得有特別的尊崇與孺慕。
彷彿,任何人在他眼中,都與草木無異。
人,只淡淡往江面上一站,便仿有璀璨光華加身,善而若水。
橫虛真人眼底的欣賞與讚歎更甚,只將事情徐徐道出。
而站在橫虛道人身後的青年,卻無心去聽,只將目光移向了謝不臣的腳下——
築基可禦器,金丹可禦空。
傳聞之中十日築基,十三日登臨築基巔峰,成為金丹以下第一人的這一位「謝師弟」,輕飄飄地淩空立江面上,腳下空無一物!
……
那一刻,青年覺得有一股寒氣,幽幽從心底升起。
謝不臣並未注意,依舊淡然模樣。
在聽見橫虛真人交代的事後,他慢慢點了點頭,聲音平緩:「弟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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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章 攬月殿
十九洲的夜,深而長。
這山中的靜寂之感,帶著暖黃顏色的燈火,無一不讓見愁想起往昔。
只是,她也只剩下這些往昔的回憶了。
「這裏就是大師姐日後的住處了。」
伸手朝前面一指,沈咎的聲音顯得很是輕鬆。
他們一路從下面上來,然後喚出了崖山雲梯,很快便來到了崖山更高處。
於是,見愁便瞧見了眼前的場景。
夜晚,縹緲的雲氣都薄薄的,也看不怎麼分明。
遒勁的老樹紮根在岩峰裏,旁邊堅硬的山壁被鑿開成一塊巨大的凹陷,凹陷處往內三尺,竟然鑲嵌著兩扇雕花的木門。
木門旁邊的石壁上,掛著一個嶄新的木牌子,上頭兩字正好是「見愁」。
這木牌,像是凡間房屋的匾額一樣,能讓旁人知道,這是她的住所。
曲正風也負手站在木門旁邊,笑著對見愁道:「方才沈師弟引著大師姐四處走看,我便來把大師姐的住處收拾了一下。不過,我們都不怎麼接觸過女修,所以也不知大師姐是否滿意,還請大師姐看看吧。」
說著,他退了半步,示意見愁上前來看。
見愁慢慢走過去,距離很短,也就是兩步。
她伸手出去,按在門上,便聽得耳邊有細細的「吱呀」一聲。
門開了,裏面的擺設一時清晰可見。
這只是異常簡單的一間屋子,不同的是它開鑿在岩壁之內,內裏四牆都嵌著木板,正好將所有的灰色的岩石都覆蓋起來。
見愁能聞道空氣之間散發出來的木料的清香。
屋內靠牆擺放著簡單的四把椅子,一張桌子,桌上擺著一隻燈盞,燈盞上只放著一隻玉質的小碗,裏面沒有燈油,也沒有燈芯,卻有暖黃的火光,從小碗內部燃燒起來。
其後,是一架樸素的木屏,後頭擺著一間異常簡單的木床。
她抬步入內,便發現腳下的地板上鐫刻著一座又一座的陣法。
沈咎與曲正風兩人,一左一右,都沒進來,只站在外面門框邊上。
不同的是,曲正風不偏不倚地站著,而沈咎卻像是沒骨頭一樣歪在了門框上。
「這地面上共有三座陣法,分別是聚靈陣,示妖陣,清心陣。」沈咎見見愁似乎在打量地面的陣法,於是解釋起來,「崖山之中靈氣雖充裕,不過若有聚靈陣聚合,修煉效果會更好,也省了許多力氣。至於示妖陣,乃是怕邪物侵擾,以警示修士。清心陣則可明心見性,保持頭腦清醒,。簡直是治瞌睡必備!」
三座陣法,各有各的功用。
見愁點了點頭,踏過那三座陣法,走到了桌旁,伸手撫摸。
木桌上的紋理清晰可見,偶爾竟然還有流光閃過,興許也是材質極為特殊的木料。
見愁環視一圈,此處雖十分簡單,卻乾淨樸素,讓人心裏有種安定之感。
她笑著回頭,對曲、沈二人道謝:「多謝二位師弟費心了,這屋子我很喜歡。」
沈咎嘿嘿笑了一聲:「大師姐不嫌簡陋就好,咱們崖山多的是粗心大意的糙男人,不很明白女修們喜歡什麼,若是你有哪裏不滿意的地方,儘管支使二師兄幫忙好了。我們二師兄,可是整個崖山最熱心腸的人了!」
說著,他伸手一拍旁邊曲正風的肩膀。
「是吧,二師兄?」
曲正風涼涼掃了他一眼:「四師弟,在大師姐面前,還請你正經一些,莫要敗壞了我崖山弟子的形象,丟了師父的臉……」
這詞兒,怎麼有點耳熟?
見愁默默地看了一眼正經無比的曲正風,沒說話。
沈咎伸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顯然半點也不想聽曲正風說這些,他連忙比了個暫停的姿勢。
「今日太晚,我不跟你理論。那什麼,大師姐,今日太晚,我們便不打擾你休息了,明日等大師姐你休息好了,我們再來叨擾。」
說著,他朝著見愁一抱拳。
旁邊的曲正風也沒跟他計較,兩人拜別見愁。
「大師姐,告辭。」
「兩位師弟慢走。」
見愁目送二人離去。
曲正風走的時候,甚至還幫忙把門給她帶上了。
見愁回身,走到桌旁,看了看那一盞沒有燈油,自己燃燒著的燈盞,覺得很是奇妙,研究了好半晌也沒明白,只能想,這崖山上神奇的事情約莫還有不少。
今日不明白,日後慢慢會明白的。
她收回目光,又朝屏風後走去。
和衣躺在木床上,見愁竟一點也不覺得冷。
原本她以為自己新到了一個地方會睡不著,卻沒想,只是眼睛一閉,便覺得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很快入眠。
今夜,無夢。
屋外。
才出來不久的沈咎與曲正風二人,皆回頭望了那緊閉著的門一眼。
沈咎道:「我怎麼覺得你佈置的房間那麼醜?」
「有嗎?」
曲正風思索起來。
「有。」沈咎一口咬定,不過他目中又透露出幾分疑惑,「不過,我怎麼瞧著大師姐屋裏那一盞燈,有那麼一點點眼熟?」
「哦,那個啊……」曲正風眼皮一搭,「你沒認出來?」
「認出來?」
不知怎的,一瞧見二師兄這淡淡的表情,沈咎心裏就咯噔的一下,有些不好。
曲正風看向他,伸出手來拍了拍他肩膀:「我看你屋裏藏著那一隻天火盞也挺久了,一直偷偷摸摸不讓我們知道,今日想著大師姐屋裏正好缺個照亮的,就順手給安上了。還別說,大師姐那屋裏看著亮亮堂堂,你那玩意兒還真好用。」
天、天火盞……
他的天火盞!
沈咎只覺得腦門前面一道白光閃過,晴天霹靂!
「你你你你你說什麼?!」
天火盞?!
屋裏那一盞燈竟然是他的天火盞?!!
「師弟,淡定。枉我前段時間還誇你老成了不少,怎麼如此禁不住誇?反正你放著也是放著,不如造福造福大師姐。」
「屁!」
沈咎立刻就要跳起來!
他心都在滴血!
「你他娘站著說話不腰疼!」
曲正風卻擺擺手,一副淡然模樣。
「東西已經進了大師姐的屋子,與我無關嘍,你想要要回來,可別問我,去問大師姐吧。哎呀,天這麼晚了,我好困,回去睡覺嘍!」
話音落地,一陣風吹來。
沈咎伸手朝前面一抓,正想叫曲正風別跑,沒想到,竟然抓了個空。
眼前曲正風的影子,被風一吹,竟然緩緩消散。
「跑了!」
沈咎懵了!
「二師兄,你欺人太甚!!!」
悲憤的聲音,乍然響起,響徹整座崖山。
次日。
見愁醒的很早,睜開眼時,只覺得整個人精氣神都飽滿至極。
那一隻白玉碗裏的火光,還靜靜地燃燒著。
見愁起了身,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踏過屋子正中的陣法,兩手按在門上,緩緩將門拉開,卻被前面站著的人嚇了一跳。
「沈、沈師弟?」
屋外,已經是晨光大亮。
因為此處地勢極高,所以見愁能看見的,只有茫茫的白雲,太陽的光芒從地面鑽出,斜斜穿上來,照亮湧動的雲氣。
風裏帶了一點點的冷意。
紮根在門旁岩石上的遒勁老樹上,樹葉稀疏,不過此刻都染著幾分露水。
同樣地,站在見愁門前的沈咎身上,也有幾分濕潤的痕跡。
像是……
露水?
他兩眼眼窩裏似乎有點烏青痕跡。
見愁驚訝:他從哪裏來,怎麼在自己門前?
沈咎內心又是痛苦,又是尷尬。
他並非在這裏站了一夜,只是今晨起得早了一些,對於元嬰期修士而言,不飲不食不睡都不是什麼大事,所以沈咎看上去依舊挺有精神。
只是,他臉上那種奇怪的緊張和局促,依舊讓他看上去怪怪地。
兩手不自覺地搓了起來,沈咎醞釀著情緒,就要開口:「那個,大師姐,說起來挺不好意思的,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
「大師姐,你醒了。」
旁邊一道清朗的聲音,忽然插了過來。
沈咎醞釀準備了許久的話,一下被打斷。
「二師兄你閉嘴!」
沈咎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回頭的同時就罵了出來。
曲正風踏著漫天雲氣而來,一看沈咎那憋屈得不行的模樣,簡直心裏暗爽,卻半點沒搭理他,直接看向了見愁他人落地,聲音也隨之而起。
「正風拜見大師姐,此刻師尊正與掌門在攬月殿議事,吩咐正風帶師姐前去,還請大師姐隨我來。」
「喂喂!你好歹等我把話說完啊!」
沈咎簡直憤怒到了極點。
「你是不是嫉妒我比你好看,所以故意整我?!」
曲正風終於回了頭,看他,淡淡道:「你要對我拔劍?」
「我……」
之前還囂張不已的沈咎,一下閉了嘴,露出一個像是吃了蒼蠅一樣的表情。
在崖山之中,他對人拔劍,未嘗一敗,其實那是因為特別有眼色。
很簡單,沈咎從來不對自己打不過的人拔劍!
就是這麼無恥!
只是……
到了這個時候,沈咎就只有滿腹的辛酸淚了。
因為,曲正風正好屬於他打不過的那一類人。
眼見著沈咎沒了話,曲正風才露出一個還算滿意的表情,回頭看向見愁。
見愁不知他二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沈咎這麼早來找自己,到底所為何事。
她只道:「既然師父有命,我自然立刻前去。不過沈師弟的事,約莫只能等我回來再處理了。沈師弟,你看?」
「我……我……」
沈咎有心要開口,想討回那一隻天火盞,可旁邊曲正風一副「你居然有臉問剛入門的大師姐要東西」的鄙夷表情,著實讓他難以拉下臉皮來開口。
憋了半天,沈咎內心吐血。
「那就等大師姐回來,再談吧。」
曲正風臉上頓時露出一個得逞的表情,心情頗為暢快。
一側身,他直接喚出一柄暗藍色的長劍來。
「那就請大師姐上來,我帶大師姐去攬月殿。」
又是飛劍。
見愁的目光從這一柄狹窄的長劍上掠過,從容踩上了劍柄處。
什麼時候,她也能禦劍呢?
「好了。」
曲正風微微一點頭,而後看了站在原地的沈咎一眼,淡然地一笑,也不說話,直接一個手訣,劍起。
見愁此前曾乘過無劍,也曾坐過聶小晚的明心鐲,不過都與曲正風這一柄劍的感覺不一樣。
暗藍色的長劍,與它給人的陰冷感覺並不相同,相反,見愁踩上去的時候,便有一股暖融融的感覺包圍了她。
她心裏暗自訝異。
曲正風道:「此劍名為海光,乃是采西海海底千丈處的千年海玉製成。海玉常在深海,卻因深埋地底,而有暖光融融,與旁人從外看時不一。」
原來如此。
看上去冷,實際用起來卻很舒服。
見愁慢慢點了點頭,又問:「師父找我是為了何事?」
「約莫是要見見掌門吧,也可能是別的事。」說到這裏,曲正風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師父一向是我崖山之中不理俗世之人,從來不愛搭理掌門。如今卻都在攬月殿,的確有些古怪之處。」
興許,的確就只是見見吧?
畢竟見愁是扶道山人收的弟子。
沒問出什麼來,見愁也沒多想。
山邊的雲氣,被闖入的劍光驅逐。
曲正風的長劍乘風而上,貼著山崖絕壁,竟然一路往上,往上……
終於升到了更高的地方,見愁往腳下一看,偌大的靈照頂都開始變小。
山壁兩邊,已經只有裸露的岩石,連雜草都找不出一根來,怪石嶙峋,極為險峻。
一座石亭,就孤獨地懸在半空之中,彷彿隨時都會從這山壁上掉下去。
曲正風便帶著見愁落在了這石亭之中,見愁朝山壁內一看,原來這裏竟然有一條寬闊的大道開鑿在山壁之內,通向前山。
「此處,便可通向前山攬月殿了。」
曲正風一擺手,示意見愁往內。
見愁略一點頭,便朝著裏面走去。
寬闊的道路,一點也看不出是修建在山腹之中,頭頂上是雕刻的巨大圖騰和花紋,兩邊還有緊閉著的石門,也不知到底是幹什麼用的。
盡頭處,隱隱有光透出來。
見愁一路行去,乃是從崖山後山的山壁處,直接通到前山攬月殿。
攬月殿中心有一座高臺,台上空無一物,四角卻都立著銅鶴盞,八隻巨大的銅爐內,依舊燃燒著似乎永不熄滅的火光。
此刻,殿內光滑乾淨的地面上,毫無形象地坐著兩個人。
一個自然是從來沒有形象可言的扶道山人,正砸吧砸吧嘴,一隻雞腿吃得歡快。至於另一人,卻是個白白淨淨的胖子,正是崖山掌門鄭邀。
他用一根手指慢慢地摩挲著下巴,身形雖有幾分臃腫,眼底卻露出了思索的光芒,儼然是個睿智的胖子。
「扶道師伯,你不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嗎?執法長老之爭,恰好選在你修為倒退這個節骨眼上,來得未免太奇。」
「我倒想起橫虛老怪前段日子給我的風信中,說有大事相商,估摸著便是執法長老之位這一件了。」扶道山人倒還淡定得很,「本來當初這位置就是他們各自爭持不下,硬塞給咱們崖山的。如今他們爭得差不多了,自然也要拿回去。至於這時機趕巧不趕巧,便得問心了。」
一面啃著雞腿,一面說著滿含玄機的話語,扶道山人的臉色,倒頭一回有些嘲諷起來。
鄭邀就坐在他對面。
扶道山人是整個三十五代弟子之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也是如今崖山明面上輩分最高的人,連他見了扶道山人都要恭敬地喊上一聲「扶道師伯」。
打從許多年前開始,鄭邀就沒見扶道山人這嘴巴有停下來過。
他看了一眼那肥得流油的雞腿,續道:「執法長老之位,我崖山倒不稀罕。左右這位置對咱們也沒什麼用處,我只擔心,是否有人在針對崖山……」
「廢話,當然是有了!」
扶道山人罵了一聲,嘴裏一小塊雞骨頭直接朝前面一吐。
「呼!」
只聽得一聲淩厲的破空之聲!
鄭邀頭皮一炸,一個激靈,立刻迅疾地側了一下頭,避開了。
「師伯你又到處亂吐骨頭!」
「啪!」
背後一聲脆響。
鄭邀一怔,回頭看去。
不知何時,扶道山人座下大弟子與二弟子都已經站在那裏了。
那一枚雞骨頭,被穩穩夾在兩根手指之間,但是上面黏著的一點唾液,卻粘在了那兩根手指上。曲正風的臉,已經黑得不能再黑了。
那雞骨頭距離他身旁的見愁,僅有一根手指的距離。
若是剛才進來的時候沒防備,只怕現在這一根雞骨頭就不是落在他指間,而是落在見愁臉上了。
見愁眨了眨眼,顯然沒想到自己到攬月殿,竟然會發生這般「驚魂」的一幕。
扶道山人抬眼就瞧見兩人,對於自己亂吐骨頭一件事,半點愧疚都沒有,竟直接開口道:「見愁丫頭來了呀,趕緊過來吧,你掌門師弟想要來拜拜你。」
「……」
掌門師弟……
見愁雖知道自己輩分高,可這未免也……
不管何時,走在崖山,都有一種飄在雲裏的感覺。
眼瞧著見愁徹底無語,旁邊的曲正風皺著眉頭,不動聲色將雞骨頭扔了,給見愁遞了一個眼神,便退了出去。
見愁回味著這一個眼神,約莫是……
自求多福?
「這位便是見愁師姐了吧?」
一道儒雅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
見愁回過神來,循聲望去,便瞧見了如今崖山的掌門人,扶道山人嘴裏的「鄭邀王八蛋」。
白白胖胖的臉,乾淨得如初生的嬰兒一樣好的皮膚,一雙眼睛不大,卻是黑亮黑亮的,眯起眼睛對人笑的時候,半點敵意都看不出來。
和善。
太和善了。
見愁有些沒想到,崖山的掌門人……
竟然長這樣?
約莫是想到了見愁在想什麼,鄭邀笑眯眯地,半點也不生氣:「所有人見了我第一面,都覺得我不像是崖山掌門。」
「掌門玩笑了。」見愁不知該如何接話。
鄭邀也不起身,坐在地上很是自然:「昨日初到崖山,見愁師姐感覺還好吧?」
「多謝掌門關心,都挺好,師弟們也挺好。」
原來是來關心一下剛入門弟子是否適應?
見愁約略明白了。
「挺好就好。」鄭邀臉上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如今我崖山也算是有女修的門派了。」
又是這一句。
見愁只覺得自己進了崖山,就像成了什麼珍惜的動物一樣,人人見了她都要好一陣的感歎。
更要緊的是,見愁從這種奇怪的態度上,總感覺出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來。
為什麼崖山會沒有女修?
僅僅是因為對天賦的要求高嗎?
不是。
彷彿是因為,沒有哪個女修能忍受崖山之中的某些東西。
至於到底是什麼,此刻的見愁還不得而知。
這一條賊船她已上了,下不去,乾脆一條道走到黑,索性也不問了,只恭敬道:「見愁有蒙師父救命之恩,既至崖山,當努力修煉,不負師父教誨。」
「……」
這一瞬間,睿智的崖山掌門鄭邀,眼神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他看了看一本正經的見愁,又回過頭去看了看老不正經的扶道山人。
眼底恍恍惚惚了好半晌,鄭邀才用有些胖乎乎的手指揉搓著自己的下巴,咕噥了一聲:「不應該啊……這麼正經的徒弟,怎麼可能是師伯收來的?」
見愁方才見他一下沒了言語,還以為是有什麼大事,沒想到,過耳好半天,竟然說出來這樣一句話。
她忍不住看了還在啃雞腿的扶道山人一眼。
這一位師父,到底是有多不靠譜!
可惜,扶道山人一點也沒有自覺,反而洋洋得意。
「怎麼不可能?你對山人我有什麼誤解嗎?像山人這樣仙風道骨又有正義感的修士,簡直十九洲少見,稀缺!收到個好徒弟有什麼不行的?好了,咱們不說那些虛頭巴腦的,趕緊給見面禮!」
鄭邀頓時無言。
他看了見愁一眼,終於還是一聲長歎,對見愁道:「見愁師姐新入崖山,按理,時任崖山掌門需要給備下一份見面禮。不過師姐入門匆忙,我等都有些措手不及,也沒備下特別適合女修的東西,這一面裏外鏡,便送給見愁師姐,聊作護身之用吧。」
說著,手掌一翻,一面古銅色的圓鏡便出現在了他手上。
見愁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叫自己來是為了給見面禮。
她遲疑了片刻,轉頭看向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斜斜看著那一面圓鏡,不屑搖頭:「這麼多年沒見,師侄你出手越來越摳門了。見愁丫頭,別客氣,這玩意兒不值錢,收下!」
鄭邀轉頭,心都在滴血,怒瞪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優哉遊哉,繼續啃雞腿。
「如此,見愁多謝掌門。」
既然師父已經發話,見愁自不好拒絕,也不忸怩,便將圓鏡雙手接過。
掌門鄭邀又隨手多給了她一枚玉簡:「這上頭刻錄的乃是裏外鏡的使用之法,若能發揮它的威力,能抵擋普通金丹中期修士的全力一擊。另一則,昨日深夜,從封魔劍派與無妄齋都有消息要傳給你。你出攬月殿後,照舊問正風師弟即可。」
封魔劍派與無妄齋?
見愁心下一喜,倒一下忘記自己初得見面禮的喜悅,轉而想起了張遂與聶小晚。
早先扶道山人便說過,他們若回了山門,必定會與崖山聯繫,沒想到竟然這麼快。
見愁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分笑容來:「多謝掌門,若是無事,見愁這便告退了。」
「見愁師姐不必客氣。」
鄭邀微微一笑,目露欣賞,可有一點異樣的目光,卻從她手上捧著的裏外鏡上一晃而過。
那一瞬間,見愁險些有一種錯覺:怎麼掌門師弟好像有點捨不得?
不過師父都說了是不值錢的東西了,見愁也就沒繼續往深了想,她拜別了鄭邀與扶道山人,便出去了。
人一走,鄭邀就跌腳長歎了一聲:「我的裏外鏡啊!」
「不就是面破鏡子嗎?瞧你那心疼的樣子!你送給我我還不稀得要呢!讓你給我徒弟見面禮,你還委屈上了不是不是?」
扶道山人雞腿一甩,袖子一擼,就站了起來。
鄭邀捂著自己的心口,道:「師伯,你知道我什麼不想當這個掌門嗎?還不都是因為你們剝削我的小金庫!姥姥啊,要藏那麼多的珍寶利器,你以為容易嗎?今天你收個徒弟,我要送見面禮;明天他收個徒弟,我還要送見面禮!太過分了!我哪裏有那麼多寶貝可以送!」
「這個麼……」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
「這可不怪我,你得去怪崖山的前輩們,怎麼搞出這種破規矩來。唉,我崖山規模越來越小,一定是因為你們這些當掌門的越來越窮啊……」
娘的,這才說了幾句話就開始扣帽子了!
鄭邀簡直被這師伯氣得吐血,好半天沒說出話來,最終一聲長歎:「若非因為師伯你此刻修為出問題,我必定是要拔劍的。」
「拔劍?」
扶道山人滿不在乎,直接一抖手,一柄裂開了一條大口子的無劍,便「噹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鄭邀定睛一看,在看見那無劍上巨大的裂痕之時,竟一下跳了起來,瞳孔劇縮!
「師伯?!」
扶道山人臉上老不正經的表情,終於退散了個乾淨,他負手站在這破爛的木劍前面,道:「跟了我也有六百多年了,沒想到會折在青峰庵隱界。這回,那一枚橫出於世的道印,怕是已經驚動了十九洲的老傢夥們。這青峰庵隱界早幾年我也去過,竟不知內中似乎還有玄機。十九洲只怕是真要出大事了。這中域執法長老之位,到底讓,還是不讓?」
「……」
白胖的臉上,之前的輕鬆神情也跟著隱沒不見。
鄭邀眼底那睿智的光芒重新露了出來,緩緩道:「師伯有所懷疑了?」
扶道山人一笑,道:「倒也不算,慢慢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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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 友人信
出得攬月殿,見愁便一路順著來時的路走,等到了外面絕崖石亭之中時,便瞧見了站在亭中的曲正風的身影。
見愁走了過去:「曲師弟。」
「大師姐,恭喜了。」
曲正風顯然已經看見了見愁手裏拿著的那一面不大不小的鏡子,知道怕是掌門給了見面禮,於是一笑。
見愁也低頭看了看手裏鏡,倒是有些好奇:「掌門說是給的見面禮,叫裏外鏡,不過我還不知道怎麼用。」
「想來掌門也應該有給大師姐一枚玉簡,他日再習便可。」曲正風留意了一下那一面古鏡邊緣的花紋,忽然輕「咦」了一聲,「等等,師姐方才說這一面鏡子叫什麼?」
「裏外鏡。」見愁奇怪,「可有何處不妥?」
這一刻,曲正風搖頭失笑。
「我才想起來,大師姐剛才就說了這是裏外鏡,我都沒注意到……」
見愁眼底有迷惑。
曲正風解釋道:「修界修士所用武器,統稱為法器,一般有三個大等級,曰法寶,靈寶,玄寶,每一個分級內又有上中下三品之分,正好對應修士修行的九個境界。這裏外鏡乃是一件上品法寶,即便是師姐到了金丹期也完全可以拿得出手來使用,看來掌門還是下了一番血本啊。」
當然,曲正風默默在心裏想,一定是師父摁著頭,掌門才肯給的。
掌門是什麼摳門勁兒,他又不是不知道。
倒是見愁,又瞭解到了一些修界的新東西,一聽見說這裏外鏡是個金丹期修士也可以用的東西,頓時覺得它周圍隱約的銅銹都變得發光起來。
她臉上的喜歡是半點也不作偽,更無半分忸怩,顯得坦坦蕩蕩。
曲正風見過入門的修士多了,大多有幾分羞赧之色,像見愁這般落落大方的還是頭一次見。
果真是有些不同之處的,不然也不會被他們那眼高於頂的師尊給看上。
曲正風想著,微笑著問見愁:「大師姐要回洞府嗎?」
「不。」
搖搖頭,見愁將裏外鏡一收,看向曲正風,道,「掌門說,昨日有從無妄齋與封魔劍派來的消息,是給我的,不知……」
她一說,曲正風一下就想起來:「是有這一回事,還請師姐隨我來。」
他重又喚出那一把海光劍,請見愁上來。
見愁熟門熟路上劍,便隨曲正風而去。
「掌門與長老們事務繁多,所以一些門派及閘派之間相互通有無的消息,都有專人負責打理。當然,也有一種情況是只知道門派之中有自己要找的人,卻無法將消息單獨送達給那個人,所以直接送到門派來。大師姐你的消息,約莫是後者。」
修界修士之間傳遞消息,多用風雷雨雪電,將消息以特殊手法刻入風雷雨雪電中,便能借著天地之間那一股玄妙的規則,讓特定的人接收到消息。
而這一次從封魔劍派與無妄齋來的消息,都指明那是給「崖山見愁」。
見愁聽明白了,知道是張遂等人想要傳遞消息給自己,卻不知怎麼聯繫自己,只好遞到了宗門。
她以為曲正風應當要帶自己去某個類似於驛站的地方取消息,卻沒想到,曲正風乘風而下,如一道流光,穩穩地落在了歸鶴井旁。
此刻,整個崖山已經沐浴在一片日光之中。
靈照頂上有不少弟子在相互過招演練,倒也一片熱鬧場景。
見曲正風與見愁一起來,不少人都恭敬地打招呼。
「見愁師伯好,曲師伯好。」
曲正風微微點頭示意。
見愁心裏奇怪,不知曲正風來此處幹什麼,只是她卻也沒發問,只看著他。
曲正風一笑:「請師姐稍待片刻。」
話音落,他抬手一揮,袖子帶起一陣清風,從歸鶴井並不狹窄的水面上一掠而過,淺淺的波紋泛起。
那一剎那,光華陡現!
歸鶴井水面之上,竟然出現了一片稀疏的銀光。
每一道銀光,都像是一根細細的牛毛針,豎著排列在水面上,伴隨著起伏的波紋而起伏。
見愁看著這銀光模樣,腦海裏陡然閃過一個畫面。
青峰庵,懸崖頂,罡風獵獵,扶道山人手指往無形的風中一夾,便取出了一枚銀針一樣的東西,而後一捏,便是他要收的「信」了。
那一瞬間,見愁眼底露出一種奇異的神采來。
「修士的手段,真真妙不可言。」
曲正風倒沒想到見愁竟似乎知道這是什麼,而且這般淡然,心裏不由又高看了她一眼。
他輕輕一招手,那一片牛毛針一樣豎著的銀芒之中,便飛出兩道來,落在他掌心。
「風雷雨雪電傳訊之術,我等其實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會用,卻不明白為什麼,就像是傳送陣一樣。所以,也並非那般妙不可言。師姐若是想,只怕不用一刻便能學會。」
曲正風微微收攏右手,將掌心的兩道銀芒遞給見愁。
「歸鶴井乃是我崖山的消息集散地,所有不直接送到門下長老弟子手上的消息,都會自動匯入歸鶴井,回頭會有專人來處理。師姐的信指明了要師姐來讀,所以便留到了現在。」
那兩道銀芒,在曲正風的手裏,像是兩條銀色的小魚兒。
見愁伸手去接,它們卻似有靈性一般,輕輕一彎身子,竟然就從曲正風的手裏躍了出來,跳到自己掌心。
她怔了片刻,卻不由得微微一笑,莞爾道:「它們還能認主不成?」
「約莫還是能分辨到底是誰要讀它們的。」
畢竟,這兩道信是指明了只能見愁來看的。
曲正風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只是好奇,封魔劍派,無妄齋,這些在往昔都是與崖山毫無交集的門派,鮮少與崖山有什麼消息往來,沒想到,頭一遭聯繫,竟是因為見愁。
到底信中有什麼呢?
見愁倒不知道曲正風心裏怎麼想,她只是輕輕伸手出去,捏住了其中一條銀光,想起昔日扶道山人的做法,便用力一捏。
銀光沒有任何動靜,並沒有化作一道光幕。
見愁一怔,又思索片刻,這一次將自己身上微薄的靈力透入指尖,只輕輕一碾。
「刷……」
指尖的銀光,好似一下從堅硬的銅鐵之質,變成了細細的銀沙銀粉,霎時間飄散到了虛空之中,而後組合成了簡單的文字,一排一排。
她捏碎的這第一封信,來自無妄齋,只是看口吻卻不像是聶小晚。
「拜崖山見愁小友。小晚乃貧尼愛徒,教之如己出。青峰庵隱界一行,小晚遭歹人毒手,多勞見愁小友出手相助,其事巨細,無妄齋上下已得封魔劍派小友相告,貧尼感激不盡。今已接小晚閉關療傷,以期不損修為。崖山之恩,無妄齋上下沒齒難忘,他日必當竭誠以報。無妄齋,玉心。」
這應當是無妄齋聶小晚的授業恩師所傳的訊息。
見愁從這字裏行間,只嗅出了一種不尋常的味道。
看來,周狂張遂二人的確順利地找到了無妄齋的人,將聶小晚送回了無妄齋,如今無妄齋也開始救治小晚,只是這一句「以期不損修為」,卻為這一條好消息,蒙上了一層陰影。
只需細細一想便知道,無妄齋既然這樣說,只怕不損修為的可能已經極低。
半空中的銀光,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便開始漸漸消散。
曲正風看見愁還站在原地,半點反應也沒有,不由提醒了一聲:「見愁師姐?」
見愁這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笑,卻有些沉悶。
「無妨,左右還算是個好消息吧。」
也只能說「算是」了。
她淡淡抬眸,看向了剩在掌心之中的第二道銀光。
手指一拈,銀光便自動躍至她指間,被她輕輕一碾。
銀光再次散開,又逐漸匯成第二封信。
這一封,自然是封魔劍派處來的。
「見愁師姐安好。登天島一別後,遂等二人已如約送聶小晚師妹歸於無妄齋門下,無妄齋玉心師太已出手救治,萬望師姐安心勿掛。另得知許藍兒已全身退回剪燭派,甚得庇佑。遂與周師弟皆不平,然人微言輕,不能有傷其分毫。惟願,三年後中域左三千小會,可一雪前恥,報得今日之仇。」
這一封信看下來,見愁越發沉默起來。
她注視著那一行行的文字,竟有一種荒唐之感。
許藍兒先有乘人之危惹下陶璋之禍,後有禍水東引想拉聶小晚張遂等人下水之嫌,還為了逃命一力偷襲聶小晚,若非當時她手持九節竹,只怕聶小晚凶多吉少。
而後許藍兒似受傷跌到海面,其後陶璋卻搜尋無果。
這樣,竟然叫她全身而退,回了剪燭派?
見愁竟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她拍了拍手,彷彿手裏粘了什麼髒東西。
「十九洲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見愁師姐,可是有什麼苦惱之事?」
雖才認識見愁不久,接觸也不多,可曲正風覺得見愁不是個喜歡冷笑的人,而方才她唇邊浮出的那一抹笑意,卻帶著真實到了極致的諷刺。
信上到底寫了什麼?
竟會讓見愁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見愁笑笑:「在來十九洲的道上,我結識了幾位朋友,沒想到竟然被歹人偷襲。如今幾位朋友送信回來,告訴我事情進展,被偷襲重傷的朋友如今能保住命,修為卻不一定還能保住。而始作俑者,竟然全身而退,回到了山門之中。曲師弟,十九洲都沒有尋仇這一個說法嗎?」
曲正風一怔。
他沒想到見愁竟然將事情和盤托出。
聯想一下最近封魔劍派與無妄齋的動向,曲正風一下就想到,約莫是青峰庵隱界一事。
他斟酌道:「恰好與見愁師姐所覺相反。十九洲尋仇之事遍地都是,只是宗門與宗門之間,畢竟都要顧及一些顏面,能不撕破臉的,很少會直接尋仇。」
也是。
倒是她一時鑽了牛角尖。
深深地吸進一口崖山靈照頂微涼的晨氣,見愁笑出聲來:「我明白了。」
張遂信中所言「人微言輕」,約莫便是一名弟子與一個宗門的利益衝突,他整個信上的口吻,竟都異常平靜,只說想要在中域左三千小會上一雪前恥。
想來,封魔劍派是不會參與此事了。
再一想曲正風的話,見愁便能推斷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說大了,那是兩個宗門的面子,可說小了,也不過就是私人恩怨私人了。
無妄齋信中也隻字不提為聶小晚討回一個公道,卻不知……
聶小晚到底會是何種心情?
也或許,玉心師太也不能以個人的立場,影響了整個宗門。
「你若有那個本事,屠了十九洲也沒人能管得了你。」
扶道山人的話,再次在耳邊回蕩。
見愁搖頭輕笑出聲,她也不再言語,只朝著曲正風道:「我初到十九洲,各種事都不明白,不知崖山可有相關典籍,可供一閱?」
「這倒是有。」曲正風點了點頭,「不僅有十九洲的風俗人情,還有修煉路上的一些基礎法門。那個……加之師父他老人家教徒弟向來比較隨性……所以……」
隨性?
見愁一下愣住:「說來師父三百年沒有回過崖山,那你們的修煉……」
曲正風額頭青筋一跳,歎氣道:「基本靠自己。」
「……」
見愁明白了。
難怪在說起翻閱典籍的時候,曲正風會在後面說什麼基礎法門,還要提到師父教徒比較隨性,原來是因為……即便拜師了,也還是自力更生的時候多啊。
曲正風一面朝前面走,一面歎氣:「師父不靠譜的時候居多,如今正風修為雖然不算高,但也堪堪要邁入出竅,在元嬰巔峰。大師姐若有什麼修行方面的問題,問我可能比問師父更靠譜一些。」
能讓一名弟子,說出這樣的話來……
見愁已經不忍去想扶道山人到底如何不負責了。
她看向曲正風:「那便多謝曲師弟,往後少不得要叨擾了。不過這話聽起來總是怪怪地……」
作為一個煉氣期的大師姐,見愁說話實在是沒什麼底氣啊。
曲正風自然知道原因在哪裏,他只笑,如春風般和煦:「在大師姐被師父收為徒弟之前,我是崖山大師兄。」
呃……
見愁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心裏卻在想,曲正風表面上看著不在意,不知心裏是不是也有一種崩潰的想法?
說來,她還不知道師父收的其餘幾位弟子呢。
「對了,曲師弟,我記得,師父一共收了八個徒弟。」
「是有八個,不過如今算上大師姐你,也只有六個在崖山。我如今行二,四師弟你也見過了,他慣來是我們幾個之中最不靠譜的那個。」
曲正風已經陪著見愁上了崖山道,站在上頭,輕輕地一跺腳。
風起雲湧,霎時凝成一座雲梯,出現在見愁與曲正風面前。
這一架雲梯,直直通向絕壁之上,見愁的住處。
昨日這一番神奇手段,見愁已經是見識過了,今日再見,眼底雖有驚歎,卻已經不算是什麼了。
她跟隨著走上去。
「那還有三個在崖山。」
「正是,一個是三師弟,他乃劍癡,常年都在閉關之中,輕易不出關,如今也是。剩下的兩個麼,一個是呆子,一個是胖子。」
曲正風笑了一聲,道:「他們這幾日都在執事堂,雖知道大師姐你來,心裏抓心撓肝地想要見一面,卻也不能夠。我估摸著,今日做完之後,也快了。大師姐你可沒幾天清靜日子好過了。」
昨日所見的沈咎,明顯是個不怎麼正常的人,有些凡塵俗世裏的花花公子氣,不過真沉靜下來,又恣意灑脫,叫人討厭不起來。
至於曲正風,朗月清風一樣的翩翩君子,用以形容他,是再好不過。
只是……
見愁暗暗思索,看沈咎這樣囂張的性子,竟然半分不敢招惹於他,只怕內裏是個蔫壞的,沒有表皮這麼白,剖開來不定黑心,往後須得小心。
至於其他的三個,見愁還沒見過,只聽這劍癡,呆子,胖子,彷彿也沒有多大的危險性。
不過……
仔細一思考,她師父收的徒弟裏有正常人嗎?
見愁一時想起在攬月殿時,掌門鄭邀那一句疑惑:那麼不正常的扶道山人,到底是怎麼收了她為徒弟的?
其實,這不僅是鄭邀的疑問,也是曲正風等人的疑問。
看上去,見愁跟整個崖山都不搭調啊!
兩人各懷想法,不多時就已經順著雲梯而上。
沈咎竟然還站在原地,手裏掐著一朵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可憐巴巴的花,一瓣一瓣地扯著:「去要,不去要,去要,不去要,去要,不去要……」
「沈師弟。」
見愁踏上峭壁內向內開鑿的一塊平地,這裏算是她的「家門口」了。
「大師姐你回來了!」
沈咎聽見聲音,猛然一個激靈,一下就站直了,看向見愁。
若說他之前是個機械的木偶人,如今便像是被人注入了靈氣與活力一樣。
見愁心裏覺得奇怪,他到底有什麼事情要找自己?
「方才我已經隨曲師弟去拜見過掌門了,記得沈師弟剛才說有事要與我商談。」
沈咎開口就想要說話。
然而,他眼角餘光一閃,便瞥見曲正風抄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到了嘴邊的話,一字一句,忽然就彷彿變成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卡在沈咎的喉嚨裏。
沈咎張了張嘴,竟沒能說出話來。
見愁越發奇怪起來,側頭望瞭望曲正風。
「沈師弟是要找曲師弟的嗎?」
「不是!」
沈咎一口否決,臉上的表情變得極其崩潰。
他看了看曲正風,又看了看完全不瞭解情況的見愁,心底自打昨夜就被撕開的那一道口子,頓時裂得更開了,現在不是鮮血汨汨流淌,簡直像是開了閘的洪水,咆哮而出!
「那什麼,二師兄,我這話要單獨跟大師姐說,你能回避一下嗎?」
「哦……」曲正風抄手,淩空踱了兩步,打量著沈咎的目光變得異樣起來,「有什麼話不能說的,竟然還要單獨說?我竟不知道你與見愁師姐有這麼多的話要聊了。」
這聲音裏的調侃和諷刺,是頭豬都能聽出來,更不用說自詡聰明絕頂的沈咎了。
「哢嚓哢嚓……」
這是沈咎磨牙的聲音。
他瞪著曲正風,終於忍不住了。
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燒,沈咎手往腰間一按,聲音彷彿從牙縫之中磨出來:「拔、劍!」
曲正風臉上促狹的笑意,一下頓住。
他微微眯著眼眸,盯著沈咎按在腰間的那一隻手,輕聲道:「真拔劍?」
「當然是——」
沈咎豁然抬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真的!」
漫天磅礡銀光,在他話音落地的瞬間,暴漲而起!
兩丈方圓的鬥盤,憑空出現在這絕壁之上,內裏洶湧的靈力彷彿風暴一樣沖天而起!
這一剎那,整個崖山都彷彿能聽到嘹亮的劍吟之聲!
曲正風在這銀芒暴漲的剎那,便已經腳下一道暗藍色的流光劃過,徹底避開,他長聲一笑:「就因為一隻小小的天火盞,你就要對我拔劍,師兄真是好傷心啊!」
「屁!」
沈咎此刻恨不能把曲正風剁成八段扔出去喂狗。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是絕對無法在人前拉下臉,去見愁大師姐那邊要回天火盞的!
而這個罪魁禍首,卻他娘的站在一旁壞事還說風涼話!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咎腦子一熱,心想:幹了他去!拔劍就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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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章 渴望
打起來了!
自打那一聲劍吟響徹崖山之時,整個原本冷清的靈照頂上,立刻就熱鬧了起來。
有人興奮地大喊一聲:「快出來!沈師伯對曲師伯拔劍了!」
「快,快出來看啊!」
「要打起來了,趕緊的!」
……
見愁簡直看得目瞪口呆,她下意識朝著絕壁之上望去。
在這一片絕壁之上,還有不少的洞府,相隔或是近,或是遠,不少人都將自家門打開,朝著下面看去。
這崖山絕壁,簡直就是天然的觀禮台啊!
見愁算是明白了。
而且,發生了這種事之後,大家的第一反應竟然都是過來看熱鬧,彷彿這已經是常態,倒叫見愁有些驚異。
擺開架勢之後,沈咎整個人氣質都變得邪肆起來,挑釁一般看向遠處淩空而立的曲正風。
「聽聞曲師兄如今已經是元嬰期大圓滿,隨時可踏入出竅期,今日便請師兄賜教了!」
說罷,他按在腰間的手,終於緩緩抽了出來。
一柄絢爛的銀光,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那應當是一把劍,只是見愁看不清這一柄劍到底長什麼模樣,僅僅能看見大一片的銀光。
至於曲正風,卻是不疾不徐,踏著他曾對見愁介紹過的那一柄「海光劍」,優哉遊哉。
「師弟,你氣量實在太過狹小,還得再練練。」
呵呵。
再練練?
再損失幾件寶貝,被你當成傻子玩嗎?
沈咎堅決不肯。
他咬緊了牙關,已經想像自己手裏這一把朔月劍化身砍刀,把曲正風大卸八塊時候的模樣。
身體裏流動的熱血,陡然加快了速度。
沈咎感受著那種前所未有的興奮,眼睛睜得大大地,周身銀芒更盛。
此刻雖是白天,他卻已經像是將漫天的星鬥,都披在了身上!
在那銀光熾烈到讓人無法直視的瞬間,沈咎直沖而出,彷彿人也化作了一道流星,一點銀芒霎時間便已經到了曲正風的眼前。
曲正風倒沒想到,沈咎的劍,來勢竟然會這樣猛。
他微微一怔,便反應了過來,提劍輕輕一擋。
「叮。」
一聲普通到了極點的聲響,卻在擴散開之後,砸進人心底最深處!
那一道迅疾的銀芒,竟然被準確地擋了回去!
「還不錯。」
曲正風手腕一抖,贊了一句。
這一位師弟從不與自己過招,只因他從不對比自己修為高的人拔劍。
曲正風的修為在他之上,卻鮮少出手,所以其實也沒幾個人知道他的真正實力。
有關於扶道山人的七個徒弟,其實是崖山最大的謎團。
他們的師父常年不在山中,即便是在山中也只在他們最疑惑的時候為他們指點迷津,其餘時候修行基本只靠自己。
所以,七個人走的路數基本完全不同。
或許,他們都有一樣的法器,可同樣的法器,在不同的人使出來也是不同的效果。
這七個人的修為所有人都清楚,曲正風元嬰巔峰,沈咎則是才踏入元嬰中期。
只是修為不等同於戰力。
明面上,戰力最高的應當是在崖山之中拔劍頻繁的四弟子沈咎,自拔劍以來,從無一敗。但是也有人說,是扶道山人的三徒弟,那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閉關的劍癡,可能才是戰力更高的那個。
至於曲正風,為人頗為溫和,待人處事也如春風化雨一般,很少有人去思考他的戰力。
只有有心人注意到,沈咎曾對其他人拔劍,卻沒有對曲正風拔劍。
元嬰中期與元嬰後期大圓滿之間的比試嗎?
所有人瞭解之人,幾乎都是兩眼放光!
元嬰期修士放到整個十九洲,都是橫掃一方的大人物了,縱使在崖山這等地方,也算是異常厲害。元嬰期修士往往舉手投足之間,便能使山倒河摧。
如今只在崖山上面比鬥,手腳必定不能施展太開,頂多算是「切磋切磋」。
不過,縱使是「切磋切磋」也足夠使人心馳神往了。
一銀一藍兩道華光,便在靈照頂上展開了激鬥,不一時便落在了拔劍臺上。
正正好。
沈咎越打越勇,只覺心裏所有的憤怒和怨念都被注入了術法之中,腳底下萬象鬥盤上的星鬥光芒,頻繁閃爍,每閃爍一次,便代表著他發動過了一次道印所對應的術法。
他手裏那一柄劍的銀芒,也從未黯淡過半分。
相比於沈咎的大開大合,曲正風則要溫和許多。
沈咎攻,他便守,沈咎進,他便退。
只是這一進一退之間,漸漸便到了拔劍台的邊緣。
眼前,沈咎又是一劍淩空劈來,空氣之中甚至隱隱有雷電閃爍,皆是被這一劍的威勢帶起!
曲正風終於猛地一跺腳,石塵四起。
一座暗藍色的鬥盤忽然浮現在了他腳下!
這一瞬間,高高站在絕壁之上的見愁,甚至瞪大了眼睛!
三丈方圓的鬥盤!
在整個打鬥的過程中,曲正風都不曾亮出自己的鬥盤,彷彿在顧忌著什麼,這一刻忽然亮出鬥盤來,周圍頓時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見愁不禁想起,扶道山人的鬥盤似乎也才恰恰好的三丈……
她記得,自己曾問扶道山人修為,他說三百年前乃是入世,如今是出竅。
天賦鬥盤一丈。
如今出竅期修為,鬥盤三丈。
那麼這一位曲正風曲師弟呢?
天賦鬥盤不得而知,可元嬰期大圓滿三丈卻是不假!
只有兩種可能:其一,天賦鬥盤超越扶道山人;其二,他此刻的實力與出竅期修士無異!
能看到曲正風鬥盤的,自然也都能做出與見愁一樣的判斷。
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就連正在曲正風打鬥的沈咎也是大罵了一聲:「娘的,咱們都是同門師兄弟,你還藏拙!」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曲正風的聲音裏有著淡淡的笑意。
他劍尖斜斜指地,地面上旋轉著他的鬥盤,那正好是一枚由七個道子組成的圖案,道印!
話音落地時,那道印便微微亮起。
一道流光從第一枚道子開始,逐漸第二枚,第三枚……
只剎那間,點亮整枚道印!
曲正風的身影,飄飄搖搖,如在雲霧之間。
身處於曲正風的身邊,沈咎只覺得自己彷彿聽見了海浪翻滾的聲音,深海裏的暗流,逐漸湧動著,讓人安心又舒適,整個身心都彷彿願意在這樣平和的光芒之中沉睡。
……
若是從遠處看去,便能看見那懸空於一劍的拔劍臺上,滔天暗藍色光芒已經覆蓋了整座拔劍台,曲正風的身影早已經模糊不清,而沈咎手中所持的銀光則漸漸微弱起來。
見愁緊緊地盯著,腦海之中已經有了隱隱的預感。
勝負,約莫就在此刻了吧?
她看見,下方滔天藍光之中,原本已經微弱下去的銀光猛然一熾,彷彿炸開一樣,漫天的暗藍色華光都彷彿為之顫抖。
然而,終究沒能掙紮成功。
「轟!」
兩道光芒相撞之時,一道巨大的氣浪從拔劍臺上向著四周彈出去。
在感覺到這一股氣浪之時,山壁上立時彈出一陣濛濛的青光,漣漪一樣泛了泛,那一股爆開的靈力氣浪,便隨之消散。
眾人只覺一陣狂風撲面而來,再看時,那一道銀光已經被拋出了拔劍台,摔在地面上。
沈咎落地時,險險將手中暗淡了的銀光往地面上一插,避免摔個驢打滾,好不容易才穩住了。
他喘息不止,臉上有淡淡的蒼白。
抬眼朝拔劍臺上望去。
高高的拔劍臺上,曲正風負手而立,面帶笑容:「要向師兄拔劍,沈師弟怕還要掂量掂量自己的火候。」
「呵……」
沈咎呼出一口氣來,緩緩起身,手中那一道銀光,在他站起身來的剎那,便已經被他收入體內,消失不見。
「崖山門下,何懼拔劍?」
他目光一下明亮得嚇人,注視著曲正風的目光也變得火熱起來。
「不過倒是沒想到,曲師兄才是一直深藏不露的那個人啊。此次敗於師兄之手,沈咎心服口服。不過下一次嘛……嘿嘿。」
「……」
聽著那笑聲,見愁頓時埋下頭去,歎了一口氣。
前面都還說得熱血沸騰,如今怎麼……
「嘿嘿。」
一聲幾乎與沈咎如出一轍的笑聲,陡然在見愁耳邊響起。
見愁嚇了一跳,轉過頭去,便看見不知何時,扶道山人已經手持雞腿,站在了自己的身邊,目光灼灼地注視著正前方拔劍臺上的事情,嘴裏還嚼個不停。
「師父你什麼時候來的?」
見愁毫無知覺。
扶道山人擺擺手,咂咂嘴:「他們開打的時候來的。我倒不知這倆小子這些年竟然長進了,尤其是正風這二傻子,鬥盤竟然敢修煉到跟山人我一樣的大小,實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見愁無話可說。
前面曲正風跟沈咎兩個人之間,似乎也就是打過這麼一場,走下來之後還相互打趣,根本沒有什麼大問題。
她想起方才兩人打鬥拔劍之時的劍拔弩張,又覺得奇妙。
扶道山人頗帶著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道:「這就是崖山,你習慣了就好。」
這就是崖山。
你習慣了就好。
與這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話,見愁已經聽不到不止一次了。
崖山,的確是個很特別的地方。
眼瞧著沈咎與曲正風兩人一面拌嘴一面往回走,她竟忍不住笑了一聲:「說起來,我總覺得曲師弟好像……不那麼簡單。」
「廢話。」扶道山人回想起當初,簡直有種痛不欲生之感,「這一群二傻子,個個都是心裏蔫壞的。你知道師父為什麼變成了一個不負責任的師父嗎?」
「您竟然知道自己不負責?」
見愁對扶道山人竟有自知之明感到無比詫異。
扶道山人險些被這毛丫頭給噎死!
他怎麼就忘記了自己的體質!
但凡他收的徒弟,就沒一個是好東西!
見愁這丫頭,也就是看著老實,指不定就跟曲正風那王八犢子一個模樣,白皮兒黑餡兒壞透了!
想想自己這幾百年以來收徒的慘痛經歷,扶道山人禁不住悲從中來,竟覺得連一向美味的雞腿都味同嚼蠟了。
他默默地把啃了一半的雞腿往袖子裏一塞,便不見了。
抬起頭來,他鄭重其事地看著見愁:「丫頭啊……」
像是有什麼話要說?
見愁側過身子看著他,疑惑:「師父?」
「這些年來,師父收的這七個徒弟,基本無一例外,都長歪了。」扶道山人沉重無比。
見愁聽了,眼角一跳。
扶道山人的聲音裏,又添上一分悲切:「都怪師父,太信任他們,讓他們放任自流,自打曲正風一個變成了倭瓜之後,後面來的徒弟真是有樣學樣,雖沒學來他兩三成的心黑,卻也差不了多少了。」
是麼……
見愁默默回想起了方才聽見的「嘿嘿」那一聲笑,沈咎這作風,分明跟扶道山人一模一樣啊!
所以,你的徒弟們到底學的是誰啊?
這樣把責任推卸給唯一一個比較像正常人的曲正風真的好嗎?!
扶道山人半點沒注意見愁臉上近乎抽搐的表情,他兀自沉浸在一個人的悲傷之中,難以自拔,滄桑無比。
「所以,師父此刻做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
轉過目光來,他認真地注視著見愁。
見愁眨了眨眼。
扶道山人道:「為了防止你被他們帶成歪瓜裂棗,山人我決定親自教你,一定會讓你成為整個崖山最出色的女修!」
這個……
見愁有一種扶額長歎的衝動。
她終於還是沒忍住,提醒扶道山人:「師父,我是崖山唯一的女修。」
不用你教,不會有人比她更出色了!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腦門,露出一個恍然的表情,連忙改口:「沒事,還可以有另外一個解釋嘛,那就是讓你成為這一代崖山弟子之中最出色的那個人,即便是女修也沒關係,回頭把那七個二傻子都打趴下!你可以成為超越男修的女修!」
這一回倒是對了,可這話怎麼聽怎麼不像是好話啊。
見愁真的好想告訴扶道山人:有你在,我長歪的可能才比較大啊!
只可惜,扶道山人是聽不見她內心的呼號的。
一看見愁那表情,他還以為自己這徒弟是感動的,不由得歎氣道:「擇日不如撞日,你隨師父來。」
扶道山人手一翻,摸出一塊黑色的玉簡來,上頭刻了一個「經」字。
他抬手直接將這一枚玉簡扣在了見愁屋子前面掛著的木牌上,原本刻著「見愁」二字的簡單木牌,竟然霎時一變,古拙的紋路漫散開去,「藏經閣」三個古字鐫刻其上。
見愁依舊看得驚異不已。
扶道山人走到見愁的門前,直接抬手一推,熟悉的大門打開,裏面確不是見愁昨夜所見的那些擺設了。
推開這一道小門,竟然像是推開了兩扇巨門!
一排又一排的書架整齊地列在房間內,高高的穹頂上裝飾著仙鶴圖紋。
見愁一看,就知道,在扶道山人將那一枚玉簡按在自己屋前的木牌上的時候,裏面的空間似乎就改變了。
走進裏面,見愁四處一轉,便知道這一處空間真不知有多大,一排又一排的書架,根本望不到底。每一本書,或是線裝,或是帛書,或是竹簡,前面都懸浮有一枚隱隱發光的玉簡。
「這裏是我崖山的藏經閣。修為越是強大,在這裏能看到的東西就越多。一般而言,這藏經閣每一年會朝崖山弟子開放一次,不過你是新入門嘛,所以師父這算是給你開了後門。」
扶道山人沒解釋玉簡的事情,只是背著手,得意洋洋在這巨大的藏經閣內踱步。
「你是煉氣期的修為,應該翻看不了多少東西。山人我想了想,到封盤築基之前,都只是積蓄力量,你也不要我什麼指點。藏經閣是個修煉的好地方,乾脆,你就在這裏一口氣修煉到封盤築基再出來吧!」
一口氣修煉到封盤築基再出來!
見愁忍不住睜大了眼睛,覺得扶道山人在跟自己開玩笑:「師父牛不是說有人三五年也不能築基嗎?難道這段時間我都待在藏經閣裏?」
「三五年那是庸才。」扶道山人白眼一翻,「比如你當初在青峰庵隱界遇到的那個張遂,就是此類。但你怎麼能跟他們比?你有一丈的天賦鬥盤,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可見天賦卓絕。你只需在此靜心修煉,把能點亮的坤線都點亮了,也就可以封盤築基了。」
有那麼容易嗎?
好歹也是築基啊。
從見愁瞭解到的基本情況來看,築基也似乎一道坎兒,邁不過這一關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扶道山人說起來卻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彷彿理所應當。
她又轉而想起沈咎等人的話,在崖山,雲梯是給剛入門的弟子用的。
果然……
這才是崖山嗎?
見愁一下有些理解,為什麼尋常人不能在崖山生存了。
「我崖山,向來收徒門檻高,是個天才彙聚的地方。」扶道山人看見愁表情,忍不住開口寬慰她,「你也是這許多天才之中的一個。只是光有天才是不能成事的。崖山之所以為崖山,不僅因為我們只要天才,還因為我們只要腳踏實地的天才。」
「這裏不僅是個天才彙聚的地方,更是一個天才都比尋常人要努力的地方。」
「我曾對你說,我不喜歡昆吾的橫虛老怪,除了因為是死對頭之外,他與崖山門下一樣,深諳天才更需刻苦的道理。」
這其實是一個很重的話題。
見愁沒想到,扶道山人真有這麼正經的時候。
好半晌,她才點了點頭:「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扶道山人眯了眯眼睛,道,「放心,只要聽師父的話,好好修煉。你的鬥盤有一丈呢,只要能點亮一半,就已經是人上人了,若是能點亮十之七八,日後一定能幹掉外面那七個二傻子的!」
「我沒想過要幹掉……」
不……
見愁險些被扶道山人給帶歪了,她反應了一下,才連忙改口:「見愁對七位師弟並無任何……」
「好了好了,山人我還能不知道你嗎?」扶道山人一副「我早看穿你了」的神情,趕蒼蠅一樣擺了擺手,「也不知剛才是誰看著拔劍臺上那倆二傻子鬥法,看得眼睛發光。嘖,山人我真應該用留影鏡給你照下來,看你還敢不敢口是心非!」
「……」
見愁抬手,下意識地一按自己眼角。
她的眼睛很漂亮,狹長的眼尾,顏色比周圍雪白瑩潤的肌膚要略略深一些,顯出一種不同尋常的嫵媚,偏生她眼眸又是清澈至極,給人冷冽之感。
眼睛發光?
有嗎?
見愁回想起拔劍臺上,熾烈的銀光與漫天的藍芒,不禁一笑:「或許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嚮往「一言不合便拔劍」的生活,只知道……
此刻的她,沒有任何拒絕扶道山人的理由。
在十九洲,她需要讓自己強大起來。
這裏沒有弱者生存的土壤,一切都需要用實力來說話。
與旁人不同的一點是,她不僅只有生存的壓力。
謝不臣,聶小晚,許藍兒,張遂……甚至是扶道山人,一個一個,都讓見愁感覺,她迫切地想要強大起來。
緩緩放下自己的手指,見愁兩手交疊在身前,朝著扶道山人一拜:「見愁願在藏經閣閉關,封盤築基之前,必不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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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築基之後
「閉、閉關了?」
站在見愁屋門口,沈咎的目光已經定死在了變成「藏經閣」三個字的木牌子上,他簡直有一種拽住扶道山人的脖子把他往死裏搖的衝動!
「師父!這種時候大師姐怎麼可以閉關!」
天啊,好不容易才等到二師兄那個死變態不在,趁機過來要「天火盞」的好麼!
沈咎簡直欲哭無淚。
上午時候,他與曲正風拔劍一戰,整個崖山到現在還在討論兩個人的戰力問題。
可對沈咎來說,無非就是這輩子至今為止唯一的一敗罷了!
對,他一點也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自己那天火盞!
曲正風下午時候也不知到底找哪個地方閉關去了,沈咎在整個崖山四處偵查之後,也沒發現他的蹤跡,便琢磨著既然他不在,那天火盞自己如果去要,應該也不算什麼丟臉的事情。
畢竟,天火盞可也是件很獨特的寶貝。
作為一隻小摳門,沈咎可捨不得了。
他好不容易摸到了見愁屋門前,結果竟撞上扶道山人。
沈咎一問,扶道山人竟然答大師姐閉關了?
他實在不能接受!
「大師姐才來多久?一天有沒有?師父你太喪心病狂,毫無人性!女修是用來疼的!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大師姐!還不快把大師姐放出來!」
扶道山人眼皮一搭,直接一腳飛出去,踹在沈咎的身上。
「沒大沒小!你再給老子嚎兩聲試試!」
沈咎一聲慘呼,雪白的衣衫上頓時蓋上一個黑乎乎的腳丫子印,根本猝不及防,直接被踹下了絕壁。
「三百年不見,你個老混蛋脾氣真是越來越大了!」
憤怒的聲音從崖下傳來。
扶道山人兩手一背,「哼」了一聲,「小王八蛋想跟我鬥,做夢!還想染指你大師姐?呸!」
這回這徒弟,自己可一定要看好了。
怎麼說,也不能被那幾個已經長歪了的給帶壞了。
他要教的,可是整個崖山最強的女修啊!
想想自己能收到一個正經人當弟子不容易,指不定回頭讓見愁出去站站,也能為崖山滿山奇葩正正名呢?
好吧好吧,那都是很遠的事情了。
心裏想著,扶道山人回過頭去,看了看掛在門前的「藏經閣」三個字,便不再多留,一個閃身就消失在了原地。
藏經閣內。
關上的門,隔絕了外面進來的一切光芒。
可藏經閣內,卻依然有光。
這光,是從見愁的頭頂上發出的。
在扶道山人將大門關上的那一剎,藏經閣穹頂上的浮雕,便在瞬間化作了漫天銀河,星塵倒懸,璀璨又柔和的光芒塞下,覆蓋滿整座藏經閣。
見愁仰著頭,從藏經閣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停下腳步。
她面前的這一排,正好都是一些雜書,接受修界的情況,或者是一些基本的修行常識,於見愁而言,這才是她如今急需的。
所以,她當下取下一冊書來,慢慢翻看起來。
「玉簡篇?」
在這本書翻到一半的時候,見愁忽然就發現了這一個篇目,她看一眼懸在空中的那許許多多玉簡,彷彿一下明白了什麼。
低頭,見愁耐心地將這一個篇目的書給看完,便露出了微笑。
她起身,將厚重的線裝書放回了書架上,而後站到一枚懸空的玉簡前,伸手輕輕一捏,玉簡便被她拿在了手中。
修界製作玉簡的材料,乃是最普通的青玉,通過鍛造將中間的雜質去除,再鐫刻上陣法,便能承載大量的資訊,攜帶也異常方便。
至於閱讀……
見愁沉下心來,閉上眼睛,將這一枚觸手溫潤的玉簡,貼在了自己的眉心。
在玉簡與她眉心想貼的那一瞬間,有濛濛的星光,彷彿從她眉心祖竅之中散了開去,一粒一粒的光塵彌散到空中,微小無比。
無數的資訊,一下湧入了見愁的腦海。
因為不適,她微微皺眉。
這種一瞬間接受太多信息量的感覺,有些頭暈目眩,不過她仔細地調整著,適應著。
一刻之後,她將玉簡放下,重新睜開眼。
「原來如此。」
不僅玉簡的使用方法明白了,連玉簡之中的內容,她也一併看完了。
用玉簡看書,若不須記憶,真是方便太多,一閃念的功夫,便能有無數的東西進入自己腦海。見愁最缺的那些知識,在這一刻之內,竟然就已經填補得差不多了。
順著書架走下去,見愁挑選自己感興趣的內容看了一些,腳步,終於停在了煉氣期的書架前。
一枚又一枚玉簡漂浮著,見愁的目光一一挪移過去,最後落在了《封盤築基》這一條上。
她伸手取過玉簡來閱。
築基,便是搭建一個人修行的根基。
只有正式築基,才算是踏上了修行之路。
萬象鬥盤上的每一根坤線,都代表著人體之中的每一條經脈,或者巨大,或者細小;萬象鬥盤上的每一枚道子,都代表著人體之中的每一枚竅穴,或者明,或者暗。
煉氣期,是為煉精化氣,吸收天地精華,進入自身經脈之中,不斷地流通和運轉,便能打通一條一條的經脈。
反映在鬥盤上,則是一根又一根的坤線亮起。
所以築基的本質,是盡可能多地打通身體之中的經脈,疏通堵塞的竅穴,為日後的修行打造一個極好的根基。
這樣想來,見愁也就明白了過來。
玉簡之中已有不少前人的積累,不同的經脈運行路線,不同的走向,怎麼才能打通更多的筋脈,都在敍述之中了。
見愁思索片刻,也就放下了玉簡,乾脆地盤膝在藏經閣乾淨的地面上,閉上了眼睛。
她的天賦鬥盤,終於漸漸閃現了出來。
一縷又一縷的靈氣,被她吸引,朝著她身體竅穴而來,見愁的修行,終於開始了。
坤線,一根又一根,接連亮起。
整個過程持續了太久,連見愁自己都不記得時日了。
她腦海之中銘刻著許多條經脈的走向,每次運轉靈氣過去的時候,都沒有遇到任何的阻塞,直接就通過了,完全沒有出現別的修士會出現的某些經脈本身就不能用的情況。
天賦鬥盤的大小,代表著一個人的天賦和潛力。
鬥盤越大,上面坤線的數量也就會越多,證明人體內的經脈更多;而能點亮多少坤線,卻要看個人的本事。有的經脈死活打不通,對應的那一條坤線也就永遠暗淡。
修界之中有「完美鬥盤」一說,又稱之為「天盤」,指的便是無一處不亮的萬象鬥盤。
見愁修煉著修煉著,老覺得有些不對勁。
一根又一根的坤線亮起,隨著她打通一條又一條的經脈,變得迅疾無比……
無數的靈氣在她身體各處奔流,也無一絲不暢快的感覺。
見愁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鬥盤,一點一點地估算了起來……
一根,兩根,三根……
太順利了,順利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還記得在閉關之前,扶道山人對自己說的話:你的鬥盤有一丈,能點亮一半,便是人上人了;若能點亮十之七八,就能幹掉你那幾個二傻子師弟了!
雖不記得原話,可大意是如此。
然而現在……
玉簡上有記在的人體經脈,自己都已經打通了,該亮的坤線也一一亮起,甚至整個鬥盤的邊緣都擴大了有一尺餘。
剩下的沒有亮起的坤線,是見愁毫無頭緒,而玉簡上也沒有一點記載的。
一般而言,修士將自己能打通的經脈都打通了,便可以封盤築基。
也就是說,見愁此刻完全可以築基了。
只是……
見愁這時候有些恍惚。
九成九的坤線,都點亮了。
只剩下最後的幾根,如果能點亮的話,那她擁有的,便是一座堪稱可怖的「天盤」!
世間「天盤」少有,更不用說一丈「天盤」了!
要繼續研究一下坤線跟自己身體經脈的對應關係嗎?
還是直接就這樣封盤築基?
見愁腦子裏兩個選擇劃過,最終她看了一眼這滿藏經閣的玉簡,停下了修煉。
此時此刻,封盤築基,見愁依然會是人上人。她不覺得自己是個力求完美的人,只是能完美一些,誰不想要?更何況,坤線與經脈的對應關係,她現在也只是半懂不懂。
而偏偏……
這對見愁而言,極為重要。
她腦海裏劃過的,是自己畫在斬業島和登天島上的幾個圖案。
意外得自青峰庵外和隱界外的圖案,都是道印。
道印乃是道子之間的組合,道子代表的是人體的竅穴,一道靈氣經過不同的竅穴組合可以發揮出不同的威力,也就是尋常人所說的「術法」。
既然知道了道印,那麼一定程度上說,反推靈氣到底會經過哪幾個竅穴,不一定不行。
甚至可以說,對於演算能力夠強的人來說,是絕對可以做到的。
見愁如今腦海之中深深地銘刻著那幾枚道印,甚至是還能回想起,那穿破蒼穹的金光乍起時,帶給她的無邊震撼。
那場面,很漂亮。
隨著那金光被投入雲氣之中的道印,可能普通嗎?
見愁是個普通人,而這是一個普通人都覺得不普通的東西。
所以,見愁的選擇是:研究它。
接下來的時日裏,見愁不飲不食,竟然也不覺得很累,儼然已經早過了辟穀的狀態了。
她翻閱大量的玉簡,並且在自己身體經脈之中做著嘗試,竟然誤打誤撞,輕而易舉地衝開了幾條經脈,鬥盤上暗淡的坤線,再次亮起一根,兩根,三根……
若此刻有外人在,只怕早已經駭得把下巴扔到地上了。
見愁更不知自己此刻在做的,到底是怎樣驚人的一件事。
她一下陷入一種奇異的專注,竟然也不覺得枯燥。
一面翻閱玉簡,一面嘗試著引導靈氣在身體各處衝撞,感受著靈氣在身體裏流動,也同時觀察鬥盤上遊走的光亮。
鬥盤與人體有對應的關係,靈氣走到哪裏,見愁能感覺到,也能看到。
如果據此推測附近那幾條經脈的位置,就簡單多了。
最後一根沒有亮起來的坤線,在最邊緣的位置,見愁將自己的右手抬起來,看了看指尖處。
她輕輕一動手指,一道靈光從指腹上劃過去,鬥盤上,暗淡坤線的旁邊有一簇亮光燃起。
就在這裏!
見愁心念一閃,控製著靈氣緩緩刺入指尖那異常細小的經脈之中。
像是刺破了一層薄膜,被隱藏在其後的經脈,終於接納了靈氣的進入。
鬥盤上,最後一根暗淡的坤線,也終於像是匯入了涓涓細流,徐徐亮起……
這一刻,整個鬥盤上都有一種柔和至極的濛濛白光。
見愁盤坐在地,天元位置裏漂著的那些星塵一樣的東西,陡然變得濃稠了一些,霎時在那一尺見方的天元上空凝結出來,化作一滴又一滴的液體,滴落。
於是,原本像是一座小星空的天元,一下變成了一隻盛著液體的小玉碗。
見愁能感覺到那碗中充盈而飽滿的能量。
擱置於雙膝的兩手,在這一剎那結印!
見愁兩手合攏,收緊在胸前,一個又一個的手印打出,靈力順著特定的軌跡在她身體裏穿行,將一條又一條經脈的軌跡穩定下來。
這是封盤築基的一套手印。
見愁因為不熟,所以打得極為小心。
每落下一道手印,便有一道坤線的光芒凝實一些。
待到最後一道手印打完,見愁已覺得額頭上細汗密佈。
待得她重新睜開眼時,整個天賦鬥盤已經擴充為了一丈一尺三,鬥盤上沒有任何一個陰影區,所有的坤線都是亮著的!
天盤落定!
閱讀過大量玉簡的見愁,此刻只能模糊地理解到這到底是多恐怖的一件事,卻沒有特別直觀的感受。所以,她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心想自己應該不錯,便將此事放到了一邊。
築基既然已經結束,就暫時不用去想了。
方才在衝擊自己身體裏每一條經脈的時候,見愁對於經脈與坤線之間的對應關係,已經很熟,可是道子與竅穴之間的對應,卻還很生疏。
她有好幾枚道印,想要憑藉道印反推靈氣在竅穴之中的運行,得出一個術法的施展訣竅。
這難度,可比推測經脈要大得多。
道印不是見愁自己的,她不確定道印上任何一個點的具體位置,只能根據它們的組合不斷嘗試。
不過……
從另一個方面想,卻也簡單。
人施展術法,無非是四肢七竅,少有術法脫出此類。
如此一來,見愁便可直接選定自己的四肢七竅上的竅穴,作為道印結束的那一個道子所落下的點,於是範圍就可以再度縮小。
「如此……先從哪裏開始……」
見愁一手持著玉簡,一手持著自己用藏經閣之中的毛筆劃出來的道印,在藏經閣之中踱步。
她忽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一手要看玉簡,一手要看道印,算了,還是從腿熟悉一下吧。」
這一枚道印,是青峰庵外那金光散射出的道印,一共有七枚道子,組合成一個勺柄一樣的形狀。
她心念一動,靈氣自動從她眉心祖竅處流散而去,一路朝著腿部注入而去。
七個竅穴的組合,按位置可能是……
足三裏。
陽三交……
最後一個是,湧泉穴?
見愁不過只是試試靈氣這樣運行會不會有什麼效果,若是厲害的法術,在運行結束之後自然會顯露出相關的法術效果。
所以,她只是下意識地在靈氣注入湧泉穴的時候一抬腳。
霎時間,見愁只覺得足底一片火熱,彷彿有一道漩渦在剎那之間開啟,要抽走她渾身上下所有的靈氣!
這感覺,有點熟!
見愁立時知道不好,雖剛入築基期,反應卻還算是迅速,連忙一個手印點過去,封住了自己眉心祖竅,鎖住繼續外泄的靈氣!
祖竅處靈力不再外泄,可已經奔流出去的靈氣卻難以收回,它們盡數聚集在了她腳底下——
然後,見愁便看見了自己畢生難忘的一幕。
她面對著藏經閣的大門而站,輕輕地抬起腳上軟底緞面鞋,一道在築基期的見愁看來堪稱磅礡的巨大腿部虛影,便朝著大門悍然撞去!
「轟!」
一聲巨響。
煙塵四起。
藏經閣的大門破了好大一個洞,甚至上面連接著山壁岩石的部分,也被撞空了一大截。整個破洞處連起來的形狀,特別像是一條腿……
見愁茫然地站在藏經閣內。
穹頂上的銀河星辰,因為外面有光線透入,已經不再明亮,恢復成了一圈浮雕的模樣。
外面崖山的聲音,好像一下就大了起來。
此時此刻,見愁心裏其實很平靜。
早知道的話,用手會不會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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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剪燭派來人
這一天,姜賀照舊從自己的屋裏出來,隨便朝外面一蹦——
住在崖山,沒別的好,就是每天下去靈照頂的時候,都能體會一把自殺的爽感。
姜賀特別喜歡這種完全失去掌控的感覺。
當然,他還年輕,至少看上去今年才十歲,自然不能就這樣死掉。
所以,在身體墜落,即將掉到地面上的一剎那,他腳底下鬥盤一閃而逝,紫紅色的光芒快得像是幻象。
待得光芒消散,他人又穩穩地站在地面上了。
抬眼一看,今晨的靈照頂依舊美好,再過半個月,歸鶴井的仙鶴就要回來了,只是……
在姜賀的目光朝著歸鶴井移去的時候,一隻奇怪的動物,便不可避免地進入了他的視野。
「唉……」
一聲長歎。
姜賀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
作為扶道山人座下第七……不,曾經的第七弟子,身形微胖的姜賀,對扶道山人的種種惡習,也算是有所瞭解。
但是,他以前怎麼不知道師尊喜歡養鵝呢?
聽說,這一隻鵝一路跟著扶道山人,從人間孤島到了十九洲大地,原本扶道山人是準備吃了它的,沒想到真到了隨便就能吃的時候,竟然說「能養一隻鵝這麼久,只怕不僅僅是果腹的緣分」,索性就留了這鵝一條禽命。
崖山上下聞言,全都用一種異常驚恐的眼神注視著扶道山人。
他們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扶道山人再也不吃葷了。
只可惜……
姜賀走到歸鶴井的近處,看看這在頗為寬闊的井水面上優雅地彎著脖頸,怡然打理自己光亮羽毛的……一隻大白鵝。
這就是那只大白鵝的歸宿了。
誰也沒想到,扶道山人這老混蛋竟然直接把鵝養在了歸鶴井裏!
姜賀繞著這大白鵝左右走了兩圈,手指搭在下巴上,老覺得心裏有一股氣咽不下去。
大師姐也就罷了,怎麼連跟大師姐有關的鵝都這麼囂張呢?
雖然聽說師父新收的大師姐是個樣貌很和善的人,可姜賀就是喜歡不起來。
沒辦法……
在當初聽說師父終於又收了個新徒弟的時候,他簡直感動得熱淚盈眶,終於可以擺脫小師弟這個排名了,感天動地啊!
誰想到,一轉眼,說好的小師妹變成了大師姐!
倒楣的姜賀,依舊是扶道山人座下的小師弟,不過從第七弟子變成了第八弟子。
這日子,沒法過了!
前幾日輪到他與六師兄陳維山在執事堂當值,又正撞上那不靠譜的掌門撂挑子,扔了好一堆雜事給他們做,真是一個頭兩個大,竟然一直沒抽出空去看看新來的大師姐。
結果,轉眼才過去十二個時辰不到,師父就直接勒令大師姐閉關了!
可憐姜賀與陳維山,連這傳說中的「崖山大師姐」,「崖山唯一的女修」的面兒都還沒見著,如今姜賀也只好盯著這一隻據說與大師姐淵源頗深的大白鵝猛看了。
大白鵝在水中嬉戲,兩隻腳蹼在水底下劃動,姿態可優雅了。
姜賀搖頭看著,忍不住嘀咕:「我看再過大半個月,那一群仙鶴回來,看不把你趕出去!」
大白鵝扭過頭去,拿屁股對著姜賀。
姜賀一看,沒了言語。
難道真是年頭不順,連只大白鵝都欺負自己?
正琢磨著,要不要悄悄找個機會,把這師父的「有緣鵝」給弄進佳餚堂烹了,姜賀還沒決定好,就聽見背後轟然一聲巨響!
一張小臉霎時緊繃,姜賀剛轉過頭,立時就感覺到一陣強大的氣息撲面而來!
精粹得可怕的靈氣,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氣息,從他頭頂半空之中一掠而過!
速度,快得驚人!
姜賀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一道恐怖的攻擊,已經消失不見。
那一剎,整個崖山都被驚動了!
巨大的聲響,還在整個山穀之中回蕩,靈照頂上一片嗡嗡作響。
姜賀僵硬著脖子,站在歸鶴井旁,抬頭望去。
只見高高的崖山絕壁之上,某一處據說是大師姐閉關之所的位置,不知被什麼撞開了一個巨大的孔洞,足足有七八丈高,邊緣輪廓頗為奇特。
姜賀眨巴眨巴眼睛,看了好久,終於吞了吞口水。
他認出來了,這像是一個人的一條腿。
原本在靈照頂上的修士,都朝事發地點看去,不在靈照頂上的修士,也迅速禦器禦空而出,密密麻麻的法寶毫光出現在半空之中。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敵襲?」
「怎麼有人敢打崖山?不要命了?」
「不大像……」
「好大一個洞!」
「這形狀怎麼有點奇怪啊……」
……
的確有些奇怪。
姜賀伸出自己短短的胳膊,撐著自己帶著嬰兒肥的雙下巴,烏溜溜的眼睛裏閃過幾分思索,他直接腳踩一道紫紅色光芒而起,直直朝著那形狀奇怪的破口處而去。
此時,聞訊而來的扶道山人也是一臉的凝重。
向來懶得無法言說的掌門鄭邀,竟然也腆著肚子跟在了扶道山人身後。
幾個人都沒說話,徑直朝著破孔處飛去。
那一個撞出來的洞,實在是太大了……
才飛來的幾個人,想不看見站在裏面的見愁都很難。
隔著那一個形狀奇怪的大洞,見愁的目光真的平靜而冷靜。
她自然也看到了懸停在半空中的扶道山人和掌門等一乾人等,裏面還有好幾個自己不認識的面孔,甚至連看去跟個小蘿蔔頭一樣的小孩兒都跟過來看熱鬧了。
見愁想了想,將右手上掐著的那一枚畫著的道印一捏,那一張紙便消失在了掌心。
她持著左手的玉簡慢慢走出來,四下裏一片寂靜。
踏過地面上留下的廢墟,見愁發現藏經閣的大門,彷彿出於一個虛實交界的狀態。
殘破的藏經閣大門與殘破的岩石頂部之間,彷彿有一道黑色的裂縫,見愁不看的時候感覺得出它在,去看的時候它又不在了。
見愁小心翼翼地踏了過去,外面的天光,終於照在了她的身上。
靈照頂上站著的所有崖山弟子,頓時都認出了她來,一片譁然。
這不就是十日之前閉關的大師伯嗎?
到底是幹了什麼,怎麼搞出這麼大動靜來?
難道真有敵襲?
弟子們的疑問,也同樣是掌門長老們的疑問。
扶道山人卻沒管那麼多,他臉色出奇地嚴肅,一雙深邃而通達的眼睛望過去,他立時就發現了見愁與之前的不同。
雖然閉關十日,可她臉上皮膚甚好,柔嫩而有光澤。
眼底有慌亂和惶然,卻毫無疲憊之色,反而神光聚攏,再不外散。
左手拿著一枚玉簡,右手卻好像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裏。
仔細打量打量見愁周身,沒有任何傷痕,扶道山人一下就鬆了一口氣:「看來是沒大事。」
跟在鄭邀身後四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都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
終於有一個眉毛長得跟頭髮一樣長的長老忍不住了,開口道:「扶道師伯,這樣說怕不大好吧?崖山的事都不算是事了嗎?」
扶道山人不屑於跟這後輩說話,並且送了對方一對白眼。
長老頓時沒話了。
心裏委屈啊!
長老又怎樣?
架不住扶道山人輩分高啊!
誰叫他是十甲子前那一場大戰裏唯一活下來的一個遺老呢?若無扶道山人,便無今日之崖山。
長老心中有氣,也只好忍了,吞了。
眼瞧著他們不說話了,扶道山人也落下了地,站在她面前,見愁終於緩緩地鬆了一口氣。
扶道山人開口便問:「可是遇到了歹人偷襲?」
「不是……」見愁僵著一張臉,遲疑了片刻,才答道,「徒兒沒想到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噗!」
後面的掌門忽然就噴了。
他被自己口水給嗆住了,卻來不及喘勻氣兒,就驚詫開口:「你說什麼?!」
什麼叫「徒兒沒想到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這麼說,這動靜根本不是旁人鬧出來的,就是他們崖山自家的傑作?
開什麼玩笑……
那麼恐怖的波動,到現在鄭邀還心有餘悸,別說別的弟子和長老了!
那一股穿壁而出的力量,極為精純是其一,更要緊的是隱含著一股讓人頭皮發麻的感覺……
到底是什麼感覺,鄭邀也無法形容。
興許,那應該是淩駕於單獨的「力量」之外的東西,比力量更為恐怖!
或許稱之為——
威壓?
總而言之,鄭邀不覺得這是一個煉氣期……
「等等,你現在什麼境界!」
他注視著見愁的目光,忽然變得怪異起來,驚訝地開口問道。
見愁回看扶道山人一眼,扶道山人也道:「對,什麼境界了?」
「大約,剛到築基期吧?」見愁其實也不很明白,「徒兒不久之前就封盤築基了,不過藏經閣中無日月,也不知時日長短。我閉關了許久嗎?」
「……築基了?」
這是以為自己在做夢的掌門鄭邀。
「不久之前?」
這是歪著頭也以為自己在做夢的扶道山人。
兩個特別不靠譜的領頭羊幾乎同時轉過頭來,對望了一眼。
這會兒,都有點懵了。
「等等,等等,事情有點亂了,讓本座來理理。」睿智的胖子,終於也落了地,同時注意到這門前的一小塊地方特別小,乾脆直接一擺手,吩咐道,「四位長老,讓其他人都散了吧。我們幾個,走。進去說話。」
說著,鄭邀當先一步,走在前面,重新進入了藏經閣。
藏經閣中央有一張很大的圓桌,此刻空無一人。
鄭邀走過去,隨便拉了一把椅子出來,面朝椅背而坐,兩手搭在椅背扶手上,用一種看稀有動物的眼神,把見愁從頭看到了腳。
這目光,著實讓人毛骨悚然。
見愁之前的疑問還沒得到解答,又隱約覺得自己試驗的那個道印似乎闖下了不小的麻煩,一時心虛,也不敢再問,只能強忍住那種感覺,規規矩矩地站在前面。
扶道山人也拉了一把椅子來坐下。
這時候,鄭邀終於開口了:「先來問第一個問題,大師姐你修為幾何?」
「約莫築基。」見愁想了想,又道,「應該沒多久,所以是……初期吧?」
鄭邀立刻低下頭去,掰著手指頭算了起來。
數著數著,他才覺得有哪裏不對,忽然又抬起頭來,這一回是向著扶道山人:「師伯,師伯,她什麼時候開始跟你修煉的?」
修煉?
扶道山人仔細想了想,只覺得自己頭皮一炸一炸地。
「十三天之前吧?不過……」
他抬起頭來看向見愁:「在仙路十三島的時候,你有修煉過嗎?」
見愁搖搖頭。
然後,她忽然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師父說十三天之前我開始跟著師父你修行,那就是在青峰庵懸崖上的時候,也就是說,現在才過去了……十天?」
她在藏經閣之中是不知外面歲月流逝的長短的,本來以為最少應該過去了三五個月……
可沒想到,才十天?
她陡然便意識到了為何鄭邀與扶道山人都是這表情了。
十日築基,謝不臣。
腦海裏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這個,卻不是因為謝不臣,而僅僅是因為十日築基。
在百日築基便可名揚天下的十九洲,十日築基是什麼概念?
是下一個謝不臣。
「這樣算時間,約莫也就十天半……更何況……」扶道山人的眸子裏,頓時都是一片奇異的色彩,「我記得見愁丫頭你說,你鬧出那麼大動靜之前,應該早就築基了吧?」
「……是。」
見愁眨了眨眼。
「只是徒兒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築基的……」
「那也夠了!」
鄭邀猛地一拍大腿,毫無崖山掌門高高在上的形象!
他甚至狂笑了起來,站起來對著扶道山人道:「就算是十日半,又怎樣?師伯,師伯,多少年了!十九洲大地多少年沒出過這樣的天才了!能有一個在我崖山,便是萬世積下的功德,足夠了!」
沒有人能預料一個天才對一個門派的影響。
也沒有人能預料兩個天才對一個十九洲的影響。
此刻的見愁無法理解鄭邀的狂喜。
此刻的扶道山人心裏有些酸酸地,他無言地摸出一根雞腿來,哢嚓咬了一口:「我不高興……我一點也不高興……真是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
說著說著,他竟覺得雞腿都沒味道了,連嚼蠟都不如!
「啪」一聲,雞腿直接摔在了光潔的桌面上。
扶道山人轉頭來看著見愁:「等等,你鬥盤乃是一丈,當初我點亮一丈鬥盤,大致需要花費多少時間我也瞭解。你怎麼可能那麼快?鬥盤點亮了多少?」
封盤築基是隨時的事,一般只要能點亮一半多一點,便能築基成功。
若見愁只點亮了一半,那就真是可惜了這天賦了。
想到這個可能,扶道山人那故作出來的低沉和無言,就變得真實了幾分,他等著見愁的回答。
見愁想起「天盤」的事情,臉上便露出笑容來,正想要告訴扶道山人。
沒料想,方才那位長眉毛長老又落了下來,竟朝藏經閣裏面走來。
「啟稟掌門……」
「不是叫你們走了嗎?怎麼又進來了?」
鄭邀正等著見愁回答呢,被人打斷,有些煩悶,不大耐煩地回道。
長眉長老長歎了一聲,道:「掌門,是有外客來拜。」
「外客?」
鄭邀皺了眉站起來,腆著肚子在桌旁走了兩步。
「我們崖山近年哪裏有外客走動?哪個門派的?什麼人?」
「對方稱來自剪燭派,共有三人,修為最高者是名女子,只有築基中期,說是代她們師妹許藍兒,來給見愁大師伯賠禮道歉的。」
剪燭派?
代許藍兒給她賠禮道歉?
見愁一下就把所有與修為有關的事情給拋到了腦後,皺起了眉頭。
鄭邀並不知中間有什麼恩怨,只看向了見愁。
扶道山人也看向她,道:「到底怎麼回事?」
那一日有封魔劍派與無妄齋的消息傳來,見愁閱過消息後,便與曲正風一起回來,遇到沈咎,二人拔劍便鬥了一場,見愁稀裏糊塗地開始了自己的閉關,竟還沒來得及將此事報給扶道山人。
她此時想起來,便將在斬業島的前情敍述一遍,而後說了前些天傳信之事。
「十日前,封魔劍派與無妄齋都送來消息,說小晚師妹已經在療傷。許藍兒也毫髮無傷,回到了剪燭派,除此之外,並無什麼別的消息了。」
鄭邀奇道:「門下弟子偷襲他人,剪燭派竟沒去無妄齋道歉?無妄齋也絲毫沒提追究之事?」
這也是見愁疑惑和不解的地方。
她搖了搖頭,以回答鄭邀的疑問。
那一時,鄭邀便冷笑了一聲。
當掌門也有這許多年了,雖每日都說想要甩掉這爛攤子,但關鍵時刻總是甩不掉。
他兩手一背,頗為不屑。
「無妄齋畢竟勢小,弟子恩怨不上升到門派恩怨,也算是他們兩派達成的一致。只是這剪燭派行徑未免太下作,真正的苦主沒得到道歉,他們倒巴巴趕上我崖山來,要給見愁大師姐道歉了。」
一群踩低捧高欺軟怕硬的東西!
鄭邀最不耐煩應付的就是這種人,他直接一擺手:「一群剛築基的修士也敢來崖山,當心我開護山大陣轟死她們!趕他們走,叫他們滾!」
「這……」
長眉長老到底要顧全大局一些,覺得這樣做不大好。
見愁略一思量,卻道:「啟稟掌門,如此恐有錯殺之嫌。興許,她們來崖山之前,已經先派人去無妄齋道歉過了也不一定。不如見見她們,再趕她們走?」
「嗯……」鄭邀微微有些詫異,仔細一想,其實也是,「不過她們要見的是你,到時候頭疼的可是大師姐你,你可想好了。」
見愁不過想知道剪燭派到底怎麼做的罷了,也實在是好奇,許藍兒竟然能全身而退?
在她看來,五夷宗的陶璋,可絕非什麼善類。
至於頭疼?
見愁想,頭疼的必定不會是她這已經有了崖山大樹做依傍的人。
於是,她不禁莞爾:「見愁若是頭疼,掌門亦會頭疼了。」
一怔,而後大笑。
鄭邀還挺開心,便道:「那就出去見見。」
說著就要走出去。
扶道山人在旁邊半天沒插話,眼瞧著見愁三下五除二就跟鄭邀把話定下來了,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不對啊,見愁那丫頭還沒回答自己問題呢!
「你到底點亮幾根坤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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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一言不合
外頭圍觀的弟子們都被長老驅散了,對外統一的說辭就是大師姐修煉著修煉著一不小心弄出來的,到底旁人信不信那就不得而知,也不歸長老們管了。
不過扶道山人座下的幾位弟子,可不是這麼好糊弄的。
難得,今天還在崖山的五個人都湊在了一起。
一個曲正風,淡然地立在旁邊;一個沈咎,穿著一身雪白的袍子,手指摩挲著自己的嘴唇,似乎也在思考;一個小蘿蔔頭,姜賀,一直望著最頂上的那個破洞,嘴裏咕噥:「誰的腿有這麼大這麼粗啊?」
剩下的兩個人,自然是所謂的「劍癡」和「呆子」了。
一個滿身落拓的青年,腰上懸著一把長劍,一隻酒壺。
下巴上鬍鬚淺淺,應該是有幾天沒收拾了,有點邋遢的痕跡。
可偏偏那一雙眼睛,刀鋒一樣銳利,只看著這一雙眼,便覺有劍影在裏面閃爍,嚇人得緊。
另一個則面相憨厚,身材壯實,臉上帶著樸實的微笑,雖然生得一張輪廓還算俊朗周正的臉,只可惜這神態表情,怎麼也撐不出半個「帥」字來。
這便是呆子陳維山了。
他撓了撓頭,又聽見了姜賀一直咕噥的問題,便回道:「剛才聽長老們說,是大師姐修煉的時候鬧出來的動靜,我想,這應該是大師姐的腿吧?」
那一瞬間,周圍四個人之中出現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沈咎嘴角抽搐了老半天,抬起頭來,才特別誠懇地對這憨厚的漢子道:「老六,別怪我沒提醒你,到了大師姐面前,你還是一個字不說為好。」
曲正風就站在一旁笑,淡淡地。
姜賀瞅瞅他表情,就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惡寒。
陳維山一點也沒明白:「為什麼?」
沈咎直接翻了一對白眼,這智商,怕是沒救了。
「出來了。」
一直站在旁側,沒有參與過他們討論的青年,一直落在那破洞口的目光,終於一凝,頓時說了一聲。
他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粗糲和沙啞,讓人聽了難受。
不過,這時候大家卻都顧不跟上了,連忙跟著他的目光朝前面看去。
果然是人出來了。
長眉長老在前,掌門與見愁等人在後,落在最後的竟然是他們「尊敬」的師尊,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一個勁兒地朝前面喊:「你倒是回答我啊!」
其實這時候見愁也沒走出去多遠,無奈又好笑地停下了腳步,只是眼角餘光一掃,就發現了違抗長老命令,守在下面觀察自己的幾位「同門」。
仔細將眼光放開了一掃,見愁就發現,無數的目光從遠處近處明處暗處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將要出口的話一頓,出口就變成了:「師父,我們一會兒再說吧,我也不確定。」
天盤這種東西,怎麼看似乎也……
太玄乎了一點。
見愁總覺得自己的修煉過程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太順利,反倒讓人心裏有些毛毛的。
這當口上,扶道山人也已經直接到了他們身邊,聽見愁這樣說,心裏是狐疑不定。
他一面走,一面念叨:「唉,早跟你說了,把能點亮的坤線都點亮了再築基,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心急呢?想當初我最後去摸索那些經脈的走勢,都花了不少的時間。一丈的鬥盤,豈是那麼容易就全部點亮了的?更何況,當時我還是名鎮十九洲的天才……」
「那師父有全部點亮嗎?」
見愁又問道。
「……」
成功地被一句話噎死。
扶道山人恨不得一雞腿給她塞嘴裏去:「山人我發現你真是跟那些臭小子學壞了!怎麼可以這樣欺負老人家?!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哦……」
每次看見扶道山人這樣,見愁就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
扶道山人險些被這逆徒給氣炸了。
走在前面一點的鄭邀聽著,心裏簡直樂呵,只豎著兩隻耳朵,也不插嘴。沒辦法,誰叫他這個掌門既不是天才,也不是天才的徒弟,更沒有一個天才徒弟呢?
哎呀哎呀,清閒真是好啊。
大清早鬧出這麼大動靜來,崖山上下其實都好奇著,雖然被趕走,也只是不敢在明面上圍觀罷了,像沈咎、曲正風這樣的人還有不少,眼見著掌門等一行人有說有笑出來了,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內心都有點蒙。
藏經閣都差點被炸了,這還有值得高興的?
心思活絡一些的,立刻就想到了見愁的身上去。
難道,長老們說,這動靜是見愁大師伯搞出來的話,竟然是真的?
人的想法,在合理的時候,總是存在一種共性。
於是,在扶道山人等一行人離開之後,不少人齊刷刷抬起頭來,望著那個形狀奇怪的破洞:難道,真的是見愁大師伯的腿?
小胖子姜賀也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站在自己身邊的陳維山。
「你覺得呢?」
陳維山向來憨厚,他覺得師兄弟們都在看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陳維山道:「我覺得大師姐挺厲害的,就是腿粗了一點,連牆都壞了。」
「……」
這智商,完全無法正常對話了!
姜賀無力地以手掩面,對沈咎道:「四師兄,你是對的。」
沈咎玉樹臨風地一甩袖子,道:「那是當然了。不過我還是很好奇,見愁師姐閉關之前也就是煉氣期,到底是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來的……誒,他們上去幹什麼?」
目光上移,跟上之前離開的扶道山人一行人,沈咎說著說著,就怔了一下。
原來,以掌門鄭邀為首,扶道山人等人竟然都乘雲梯而上,往更高處的攬月殿去了。
去攬月殿,一般是議事或者見客。
眾人在崖山待久了,也都是知道的。
曲正風在旁淡淡道:「方才我看羲和長老從外面來,聽說是剪燭派來了三名女修,要找見愁師姐。具體是什麼事我沒問。」
畢竟不是他的事,不方便打聽。
沈咎立時就好了奇,一隻手伸過來搭住曲正風的肩膀,嘿嘿笑道:「二師兄,別藏拙嘛。我知道你的,你向來是咱們崖山最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咱倆鬥了這麼多年,我現在也被你打敗了。在這種小事上,你就漏漏風聲唄?」
前段時間還掐得要死要活,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倆多大仇,一轉眼機就開始哥倆好。
其餘幾人一見,只有齊齊的白眼相送。
曲正風聽了沈咎的話,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道:「我的確不知更多了。」
「既然不知道,那我們去看就好了。」
粗糲而沙啞的聲音,從旁側插了進來。
眾人驚訝回頭,只看見落拓青年的身影,竟然直接消失在原地,化作了一道流光,落向了通向攬月殿的那一出石亭。
剩下幾人都有些沒想到。
曲正風卻歎道:「論行動力,咱們師兄弟,還真是比不上寇師弟啊!寇師弟不善言辭,癡迷於劍,讓他一個人上去,我有點不放心。作為你們曾經的大師兄,我得擔憂著些,便去看看寇師弟吧。」
說罷,他彷彿一個十分負責的「二師兄」,直接禦劍而起,也沖向了攬月殿。
胖胖的小姜賀直接罵了一聲:「二師兄無恥,等等我!」
「我去,你們都去了,要不要這麼坑啊?帶我一個啊!」沈咎向來是個不落於人後的,想也不想,踩著飛劍就追了上去。
原地,腦子裏就一根筋的陳維山想了好半天,呢喃道:「大家都去,我也去,跟著大家一起行動,總是不會有錯。」
於是,陳維山一個閃身,身影就消散在了原地,再看時,竟然已經在小胖子姜賀的身邊了。
幾個人躡手躡腳地接近了攬月殿。
此刻,攬月殿內,四大長老次席的羲和長老已經站在殿中。
他生得很矮,只到剛走進來的掌門鄭邀前胸,下巴上卻有一大把鬍鬚,看著彷彿要拖到地上去。
銅雀燈盞高銜著幽幽的火光,即便是白日也照常亮著。
外面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羲和長老半點驚訝也沒有,直接回頭行禮:「拜見掌門,扶道師伯。」
鄭邀一手搭在自己腆著的肚子上,踱著步就出來了。
正中的位置上,安有一寶座,尋常鄭邀是從來不會坐在這裏的,不過有外人在,就不一樣了。
裝樣子的時候到了。
他袖子一甩,當先坐了上去,身後跟著的扶道山人順勢落座在了他手旁的位置上,顯然是地位異常崇高。至於見愁,乃是扶道山人的徒弟,便順勢侍立在了扶道山人的身邊。
見愁朝大殿正中站著的幾個人看去,除了崖山的長老之外,還站了三名女修。
她們穿著與當日的許藍兒差不多的衣服,衣角上有徽記一般的兩扇窗的繡紋,模樣都是一等一的水靈。
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眼角有一滴淚痣,還算鎮靜,中間的一個瞧著便有些平庸了,倒是站在最後邊的那一個低垂著頭,彷彿有些緊張,也不知長什麼模樣。
兩扇窗,剪燭派。
何當共剪西窗燭?
見愁腦子裏一下晃過了這樣的一句詩,再打量殿中幾人的時候,就有些異樣了。
太浪費。
若剪燭派全是許藍兒這般心機深重之人,當真是辜負了這麼好一個名字。
羲和長老見人來了,便上前稟道:「啟稟掌門,剪燭派三位求見弟子已在殿上了。」
這是引見的一句話。
後方三名女子聞言,立刻上前一步,一起給鄭邀行禮:「晚輩等拜見崖山掌門。」
如此整齊又嬌滴滴的聲音,一起在殿上響起,倒真有一種格外異樣的感覺。
鄭邀猛地覺得有點冷,不動聲色地悄悄伸出手去,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臉上卻半點端倪不露,道:「三位小友請起。都是中域左三千的修士,也不必如此多禮。本座聽說,你們來是找大師姐的?」
大師姐?
當頭那一名臉上有淚痣的剪燭派女修,在剪燭派也頗受師尊重視,名為周寶珠,雖不如許藍兒,可也差不離。
這一次,她原本是做足了功課來的,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知道見愁是扶道山人的徒弟。
可現在,她有點蒙。
因為,她正準備開口,叫見愁為「大師姐」。
一身冷汗被憑空嚇出來,周寶珠吸了一口氣,才及時調整過來,她應變還算不錯,及時調整了一下開了口。
「回稟鄭掌門,正是如此。」
她沉了沉心,續道:「我剪燭派門中弟子許藍兒,前段時間與中域其他幾個宗門一起出發去人間孤島青峰庵隱界,沒料想半路遇險,幸得扶道長老仗義相救,實在感激不盡。只是在回十九洲途中,我門中許師姐被五夷宗心懷不軌的仇家追殺,在打鬥時一時亂了手腳,竟不慎與見愁前輩交手……」
用「前輩」,還算聰明。
只是這說出來的話,卻不很聰明了。
見愁默默站在扶道山人的身邊,眼底露出幾分嘲諷來。
看來,自己的建議的確是錯了。
上首坐著的鄭邀與扶道山人,都是先聽見愁講過來龍去脈的,如今再一聽周寶珠這避重就輕的話,心裏就不大得勁兒了。
怎麼聽著這話,這麼刺耳呢?
鄭邀那小眼神飛下去,落在周寶珠的臉上。
周寶珠只覺這一位崖山掌門實在跟傳說中的不一樣。
在世人眼中,崖山是崇高又神秘的,乃是一個專出高手之地。
即便是周寶珠,在經過崖山索道下那一片千修塚時,也忍不住心神搖動,可……
崖山掌門怎麼是個……胖子?
周寶珠無法形容心底的感覺,強行壓住那種怪異之感,將自己師尊交代好的話,一一復述而出。
「崖山素得中域左三千門派敬重,剪燭派亦是其一。如今不慎傷人,許師姐雖受重傷,心裏卻愧疚不已,只怕兩門之間起了什麼齟齬,所以特求了師尊,派晚輩等三人前來,為當日之過失,給見愁前輩道歉。」
周寶珠以為一切順利,最後的幾句,表情終於略略輕鬆了起來。
「希望見愁前輩能原諒許師姐此次過失,不計前嫌。剪燭派亦將感念崖山大恩,他日必當回報見愁前輩與扶道長老當日救命之大恩大德。」
「說完了?」
鄭邀聽著她說了一長串,心裏早不耐煩了。
一聽著耳邊沒了聲音,他眼皮一掀,總算是給了那周寶珠一個正眼。
周寶珠一怔,之後卻覺出一種絲毫不被重視的感覺。
崖山之人,未免也太過傲慢了吧?
只可惜,她這樣一個小角色,沒幾個人會照顧她心情。
扶道山人在一旁說風涼話,嘿嘿笑道:「像是說完了。」
「哦。」
鄭邀點了點頭,直接一側頭:「大師姐,這是你的事,你怎麼看?」
周寶珠等三人,在方才行禮時,也匆匆看了一眼。
見愁打扮雖然素淨,並不鮮豔,卻一眼看得出是個女子。烏髮如瀑,眉目如畫,皮膚白皙,難得地秀雅,雖不見得絕色傾城,可站在這大殿上,竟也不失顏色。
聽見鄭邀問她話,周寶珠這才肯定了她的身份:這就是扶道山人如今座下首徒,崖山大弟子見愁了。
見愁站在旁邊,自然也早已經聽明白了周寶珠的話。
她先朝著鄭邀行了個禮,才走出來:「稟掌門,我聽了這一位剪燭派妹妹的幾句話,有些不明白處,想要問詢一二,不知可否?」
鄭邀一點頭,看向周寶珠。
周寶珠眼角的淚痣都彷彿跳了一下,事情跟她想的發展,似乎不一樣。
這一位崖山大師姐的感覺,也與先前許藍兒描述的不一樣。
她一面為見愁「剪燭派妹妹」的稱呼膈應,一面卻又為她即將出口的問題而緊張,眼瞧著鄭邀看向自己,她不敢有不從,忙答道:「見愁前輩請問。」
見愁從扶道山人身後挪出來幾步,踱步到大殿中央,略略一頷首,算是給這周寶珠打了個招呼。
扶道山人打量著她,心裏便開始嘖嘖歎起來:果然是自己才能收到的徒弟,看看這姿態,多怡然?多悠閒?多有壓迫力?多霸氣?
看來,崖山最強女修的稱號也不適合了。
扶道山人愉快地決定了:以後,就把見愁教成崖山最強修士好了!
殿中,見愁站住了腳,唇邊掛著淺淺的笑意,看似十分友善。
「剛才,你說許藍兒被五夷宗歹人追殺,這人可是陶璋?」
「……是。」
周寶珠沒想到見愁竟然會問這樣不想幹的問題,愣了一下。
她顯然在疑惑,只是見愁不準備回答,而是繼續問道:「五夷宗陶璋乃是歹人,那你可知,陶璋曾被許藍兒趁火打劫,剜去一隻眼?」
周寶珠頓時瞳孔一縮,心裏升起一個極為不好的預感。
她勉強笑了一下,答道:「見愁前輩誤會,那是歹人一面之詞,做不得準。」
「也是。」見愁不否認,「我初入修界不久,對你們各自宗門之間的仇怨也的確不清楚。那陶璋的事暫時拋開,我只問,你許師姐只在交戰之中誤與我一人交手嗎?」
心底那種不好的預感,終於落地了。
周寶珠知道,事情已經往最棘手的方向去了。
她手心裏冒出冷汗來,抬眼一看見愁,只發現她眼底露出一種嘲諷的冷光來,彷彿已經看穿了她們的來意!
「今日事乃為崖山而來,當時場面混亂,誰又記得清那麼多?許師姐也身受重傷,與師尊敍說此事時也頗為混亂,所以見愁前輩的疑惑,寶珠無法解答。」
那就是不承認了。
只從眼前這剪燭派女修的態度上,見愁就完全知道,事情到底如何了。
剪燭派不承認許藍兒曾與聶小晚交戰,自然也更不會承認許藍兒竟然為了逃跑而使用「瀾淵一擊」重創聶小晚……
既然什麼都不承認,所謂的「致歉」也的確只對崖山一方。
見愁想也知道,到底剪燭派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一時竟然忍不住輕笑出聲,實在是覺得可笑至極。
「罷了,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也懶得跟你打啞謎了。」見愁直接揭開天窗,質問周寶珠道,「許藍兒為逃跑重創無妄齋聶小晚師妹之事,你剪燭派可承認?」
這是逼問,也是半點不留情面了。
周寶珠不是蠢人,她一掃坐在上首「看戲」的崖山掌門鄭邀與扶道山人,就已經明白了崖山的態度。
沒想到……
萬萬沒想到。
來到崖山之後的每一件事,都與師尊推斷的不一樣!
師尊說,崖山久不涉世事,空有威名形於外,應當不願與其他門派起爭執;師尊說,修士利己,許師姐與聶小晚的恩怨,乃是她們二人之間的恩怨,要尋仇也輪不到不相乾的崖山大師姐來;師尊還說,崖山大師姐原本便與許師姐沒有牽扯,更沒有受重傷,與那聶小晚等人不過是初識,談不上多深厚的感情,應當不會蹚渾水。
……
這一切,也是許藍兒選擇向聶小晚出手的原因。
可是現在,周寶珠所面對的一切,都超出了師尊和許師姐的預判。
見愁只見這周寶珠神色變換,卻半晌沒見她答話,心下已是不喜。
「我問,剪燭派可承認許藍兒偷襲聶小晚之事。」
「……」
緩緩地,周寶珠抬起了頭來,彷彿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才能在崖山的大殿上,將脊背挺直。
望著見愁那一雙冷靜的眼,周寶珠鼓起勇氣,開口道:「見愁前輩誤會,此事純屬子虛烏有。我剪燭派與無妄齋雖不說素來交好,卻也從無仇怨,若有這種事,無妄齋又怎可能忍氣吞聲不來找剪燭派理論?還請前輩慎言。」
睜眼說瞎話!
慎言?
竟然還叫她慎言?!
見愁險些就要嗤笑一聲。
在這崖山攬月大殿上,叫崖山弟子慎言!
坐在上頭的鄭邀與扶道山人都露出一種驚異的表情,過了好半晌,鄭邀才古怪地笑了一聲,卻沒說話。
見愁沒有發怒,或者說,至少這一刻沒有發怒。
她道:「道聼塗説的陶璋,你剪燭派不認;我親眼所見之事實,你剪燭派也不認。既然統統不認,又何必上崖山來向我道歉?照樣兩眼一閉,不認,豈不更妙?」
「許師姐做事坦坦蕩蕩,問心無愧,她也沒有對不起見愁前輩的地方,只不過是當時場面混亂,所以有失誤罷了。」周寶珠道,「更何況崖山有正名,於許師姐有救命之恩,許師姐唯恐崖山誤會,才有今日我等登門來訪。」
登門來訪?
分明就是不速之客!
見愁想起聶小晚當日重傷昏迷時的慘狀,想起灑在從斬業島到登天島那一段海面上的鮮血,想起張遂與周狂已無力至麻木的冷靜……
她陡然笑了一聲,搖著頭,終於不再看周寶珠,直接朝著大殿上走去。
鄭邀目光複雜地看著見愁,旁邊的扶道山人也一樣。
修界有很多事情,是他們無力改變的。
見愁往上走了一步,踏上臺階。
扶道山人的椅子,還在臺階之上八步,只是見愁一下就停住了,停在了第一階上。
抬眼望著鄭邀,又看看扶道山人。
她想了一下,竟然又回轉身去,看向來的三個人,其餘兩人已經面如土色,最怯懦的那個姑娘早已經開始顫抖,只有周寶珠還強作鎮定。
連自己都藏不住,遮不了的謊言,她們撒謊的時候,便不心虛嗎?
「我最後問一遍,許藍兒當真沒有以你剪燭派聞名的瀾淵一擊,重創聶小晚嗎?」
瀾淵一擊!
這是當初陶璋所言,約莫是剪燭派很出名的一個術法,所以能被陶璋一眼認出。
見愁不知道,但她要這樣問一番。
果然,周寶珠聽聞「瀾淵一擊」之時,臉色大變。
不同的道術,會造成不同的傷勢,而剪燭派的瀾淵一擊,的確有其特殊之處。
難道,這崖山大師姐竟然知道?
周寶珠一時有些驚慌,惶急之下,咬了咬牙,竟道:「即便是有,也是當時情況混亂,許師姐誤傷了聶小晚也不一定。」
「誤傷?」
見愁難以說明自己內心的感受,只能笑一聲,以示輕蔑。
她高高站在周寶珠面前不遠處,睨視著她:「那可真不巧,只怕你也要為我所誤傷了!」
鄭邀心裏頓時大叫一聲「幹得漂亮」,就差站起來給見愁喝彩了。
他強忍住激動,用手在臉旁邊扇了扇,拉長了聲音涼颼颼道:「是啊,眼下這場面真是太混亂了……」
旁邊扶道山人險些樂得把偷偷摸出來的雞腿給掉地上。
周寶珠的面色,已難看至極。
眼前見愁與鄭邀一唱一和,她哪裏還能聽不出來這意思?
今日崖山一行算是失敗了。
只是崖山如此行徑,實在叫周寶珠一萬個沒想到,高傲不說,竟還如此蠻不講理,實在讓人厭惡!
她終於冷笑了一聲,又不是不知道這所謂「崖山大師姐」只有煉氣期的底細,只盯著見愁道:「沒想到崖山竟是如此仗勢欺人的一個門派,倒叫我剪燭派大開眼界……」
這已經不是「一言不合」了。
一言,兩言,三言……
無數言!
見愁早該聽沈咎的,也不用聽這連篇鬼話浪費時間了!
她直接眼簾一掀,眼尾一抬,三分冷豔七分冷酷:「拔劍!」
拔劍!
一直在殿外偷聽的沈咎等人險些一起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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