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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8 10:46 PM

本帖最後由 Namanda 於 2014-11-18 10:47 PM 編輯

第一百五十六章 江湖俠少

  蘭倌微微蹙起他的柳眉,眉目含愁,我見猶憐。

  說來我也半年沒見到蘭倌,此刻見了,心中倒也有幾分歡喜。

  原慶雲臉色不好看,蘭倌也只是忍氣吞聲賠笑說:“許久不見你蹤影,自個兒氣悶,出來走走,不想遇到你們了。”

  這話自然是謊話,他必然是思念原慶雲才出來尋找,卻不敢這樣說,託辭巧遇。

  原慶雲冷著臉,正要說什麼,我心中不忍,便笑道:“蘭倌,許久不見,這次要好好聚聚,同我們一路走罷。”

  蘭倌臉上透出喜色來,一閃而逝,又偷偷看原慶雲臉色。

  原慶雲很不高興地橫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氣回過去。

  他嘆口氣,不說話。

  於是蘭倌高高興興加入我們的行列。

  蘭倌很是吃苦耐勞,把書僮遣回家去,自個兒動手伺候原慶雲飲食起居,宛如家妾。害我直擔心錦梓看到原慶雲的大爺待遇對自己的境況有所不滿。

  原慶雲給他買了匹還不錯的馬,四人一起騎馬,這馬年歲小,性子烈,原慶雲只求速度能趕上我們的行進,卻不管馬兒好不好駕馭。蘭倌早年吃過苦,並不算是身子很好的人,騎這樣的馬,自然不會好過。

  壁爐走得極穩,我的大腿內側還磨破了幾處呢,蘭倌辛苦可想而知,卻咬牙忍住,依舊言笑殷殷。

  四人行和三人行大不相同,很像以前在現代和女友各自攜伴同遊,四人兩對,最是高興的。

  我甚至多了許多遊山玩水的興致。

  唯一在心裡不舒服的,也許只有原慶雲。

  感情熬人,別人確是幫不上忙的。

  不管怎樣,我們這個旅遊團整體氣氛還不錯。

  這一日,投在洛陽一家客棧兼酒樓“醉仙樓”。

  不知道為什麼,古代的酒樓大部分都是此類名字,想來和當時商人受教育程度低,創意有限的緣故。

  不過這家醉仙樓在當地卻是數一數二,十分有名的大酒樓,地位等同於五星級酒店 ​​。

  我們四人要了一桌酒,坐在窗邊看街景,洛陽雖比不得江南繁華,卻也是個大城,人來人往,熱鬧非常,衣著也並不大敝舊。

  此時突然進來好幾個穿著絲綢長衫,卻腰掛寶刀寶劍的青年,引得許多人側目,他們全然不覺得,猶自高聲談笑.

  其中還有人拿著鐵扇和判官筆的.我詫異地盯了幾眼,問:“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江湖俠少?”

  錦梓淡淡看了一眼,轉過臉去,明顯表達了不屑的態度。

  原慶雲笑起來。

  那幾位俠少先是作風雅狀吟了幾首詩,據我看 ​​這幾首詩比起我的文采都有點不如,實在愧為古人。

  但是他們互相讚賞了一番,狀甚欽慕。

  接著開始談論自己行俠仗義的往事,這個倒還有點可聽性,可惜描述方式流於浮誇。而且大家老是搶著說話,很影響效果。

  我聽得頭昏腦脹時,他們突然話題一轉,開始聊起“楚腰纖細掌中輕”,“醉臥美人膝”的青樓韻事,誰家粉頭美貌,哪個紅姑娘多情,誰善畫,誰善琴,頓時個個興致勃勃,口沫橫飛,從此執著在這個話題上不再換了。

  突然上來一個提著一籃杏花的青衣少女,這時節有杏花可算得上早生,少女又生得清麗,不少人解囊購買,連錦梓也給我買了幾支,我朝他笑了笑表示高興。原慶雲看著那女孩兒,輕笑道:“這丫頭生得不錯,倒挺有點小家碧玉模樣。”

  那女孩本來看到我們這一桌大帥哥早已粉面通紅,此刻聽了他的話低垂著臉跑開了,蘭倌只當什麼都沒聽見,想來也習慣了,端的好脾氣,若是我,至少也會給他幾個白眼,給他點苦頭吃。

  那賣花女捂著臉跑開,卻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一個穿著藍綢長衫的矮胖子懷裡。

  那矮胖子一副暴發戶模樣,後面兩個家丁跟著,頗有王老虎的架勢,突然一個水汪汪的小美人兒跌進懷裡,頓時有“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驚喜交加,忘卻身在何方,只當錯走青樓,一把摟住賣花姑娘,□□道:“小美人兒,讓爺香一個!”說這就要摟住狂啃。

  賣花女嚇得尖聲哭叫。

  人人側目,卻多有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我皺起眉,正待出面乾預,突然那邊俠少們中間站出一個人,穿著杏黃色長袍,背著一把劍,二十左右年紀,面目長得也頗為英俊。

  俠少們坐得稍遠,估計正等著小姑娘過去賣花,突然被一個矮胖子出來敗壞了興致,自然很怒。

  況且行俠仗義又是他們的正業,當這個被扶助的苦主還是個美貌少 ​​女時,自然就更加有積極性。

  這個搶先站出來的杏黃衣服少年不由分說,清叱一聲,三兩下將不會武功的倒霉惡霸和他的兩個倒霉家丁都痛打一頓,扔到街上,頓時引來酒樓裡食客們一片彩聲。

  杏黃俠少表面上雖看不大出來,實則得意洋洋,站得玉樹臨風,和聲對那賣花女說:“姑娘,看你樣子,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定是家裡有什麼變故才淪落至此。”說著當著大家面拿出五十兩銀子,柔情脈脈說:“姑娘,這點銀子你拿著,別再出來拋頭露面了。

  俠少形像在眾人眼中光彩起來,到處都是嘖嘖稱讚聲。

  那賣花女本來被一個衣著光鮮的英俊公子救了,就已經兩眼迷茫,一直仰望著他,此刻從來沒拿到過的沉甸甸的銀子捧在手上,眼淚就流了出來,一個勁兒要給他下跪。

  賣花女捧著銀子流著淚走了,杏黃衣服的俠少志得意滿走回自己座位,接受朋友的恭維。

  那幫人果然都七嘴八舌起哄,其中還有一個陰陽怪氣說:“唉,只怕著小姑娘從此一片芳心就係在朱兄身上了,可憐啊可憐。”

  幾個人哄堂大笑。

  杏黃衣服的少年臉上微紅,卻明顯被這話說得很舒服。高高興興請客買單。

  我聽得好笑,突然想起一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武俠小說裡的少俠們浪跡江湖,詩酒風流,不知道銀子都哪裡來的?總不可能家家都是家財萬貫吧?他們又不做官又不經商,還看不起走鏢的,又不肯去偷去搶,不知何處營生?

  這麼亂想了半天,當然也沒想過要去跟那幫俠少們搭訕,我還沒那麼有探索精神,錦梓和原慶雲都很不感興趣,連蘭倌都不多看一眼,只一味含情脈脈看著原慶雲,不時給他遞個水果,剔個魚刺,我自覺無趣,吃完飯就去後院房間了。

  結果進了後院,卻迎面遇到了一個顯眼的胖子:這不是田純嗎?

  我擦擦眼睛,還以為看錯了,老田卻已腆著大肚子搶先一步,上來跟我請安,又驚又喜道:“大人!老田只當眼花了呢,原來竟真是大人!”又向錦梓請安:“姚公子好。”

  我看到他也自歡喜,但又有些疑惑問:“老田,你怎麼來這裡了?莫非是來找我的?”

  田純老臉一紅,尷尬說:“這個,咱確實是聽謠言說大人出事,雖說不相信,到底不放心才出來……不過,先繞道這裡卻是為了點私事……”

  我好奇:“什麼私事?莫非你要娶媳婦了?”

  田純急得臉更紅了:“大人休得取笑,咱是為了老朱的事。”

  老朱為了我斷了隻手,我還是很需要關心他一番的,連忙問:“老朱怎麼了?”

  田純嘆口氣,想來老朱也不讓他說,支吾了半天,才恨恨說:“還不是他那寶貝兒子!之前老朱攢的錢都讓他揮霍光了,又連連來催錢,說沒錢就要出大事了,老朱老婆死得早,這個兒子是他的心尖兒,本來指著以後養老的錢,這次全給我拿出來了,讓捎給那個敗家子。”

  哦,我想起來了,之前好像也隱約聽田純說過。

  說起來田純和朱纖細從我這裡,或者說從張青蓮處拿的可是頂級高薪,八百兩銀子一個月,給得我肉疼,都趕得上朝廷一品大員了。

  不過,他們在武林中的身份肯給張青蓮這樣名聲的權奸賣命,也是要這麼多才買得動他們。

  老朱的兒子也太能敗家了,世家子弟也沒有讓孩子這樣花錢的。

  不過,這是人家私事,我也管不著。

  把老田叫到錦梓和我房裡,很是聊了會兒,老田把房間換到我們隔壁來了,既然找到我,他也不著急去找那個敗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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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8 10:50 PM

第一百五十七章 敗家子

  第二日老田要去找那敗家子,恰好我看蘭倌也累得不行了,馬兒們狀態都不大好,便跟錦梓和原慶雲商量在這裡耽擱休整一天。

  既然可以休整一天,我便決定跟著老田去看看,錦梓沒表態,卻默默跟在我後面,彷彿又回到那個當時擅長稀釋存在感的冷漠少年,我心中有點甜絲絲,忍不住嘴角揚起。

  老田對於打聽消息和追蹤都很有一套,不愧是老江湖,過得一會,便得知那敗家子同一幫狐朋狗友昨日歇在此地最有名的青樓,“敏香樓”。

  如此高效,錦梓看老田的目光都有了些許對江湖前輩的尊敬。

  我們去的時候大約辰時中,煙花巷裡清清冷冷,朱門深閉,除了一些懸掛廊下的紅燈籠,未熄的殘燭,裝飾俗麗的馬車,空氣中漂浮的胭脂香氣,看不出這是花街柳巷。

  早晨輕冷,有薄霧,這冷和著暖暖脂香,彷彿一種說不出名的香花,似乎在哪裡聞到過,說不上好聞難聞,只直覺裹緊身上斗篷,微微哆嗦了下,彷彿在夢中的某個場景。錦梓察覺我的舉動,低聲責備我:“叫你多穿點。”可是連他的這個舉動和話語都彷彿恍恍惚惚,我在霧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被錦梓伸過來的手牽著,老田寬闊的背在前面晃來晃去,一時間彷彿前方是一件永遠在前方的虛幻的東西,可以一直一直這樣走下去。

  我們在敏香樓後門不太遠等著,錦梓怕我冷,跟我挨得很近,墨發在白霧中分外分明,掠過玉一般臉龐,拂在我面上,我便靜靜站著,體會著他手裡的暖,和細微可察的血脈跳動。幾乎希望那個不相干的人不要出來好了。

  不過人還是慢慢出來了,夜宿青樓的客人們,還真是什麼樣的都有,不過大致這裡的客人從經濟層次看上去還是非富即貴,都是綾羅綢緞,珠玉生輝的。

  有那樣腦滿腸肥的富商,有被酒色掏空瘦得只剩骨架的二世組;有大搖大擺得意洋洋出來的,也有以扇子遮面,急匆匆竄上馬車就走 ​​的。

  姓朱的敗家子是屬於大搖大擺,神清氣爽出來的類型,仔細一看,原來竟是昨日在酒樓裡救賣花女的那位少俠。

  還不等老田上前,就有一個昨日跟他一起喝過酒的另一位俠少湊過來,跟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昨日聽說朱兄一擲千金,終於博得香玲瓏姑娘的青睞,這一夜香閨,想來必是萬分銷魂。”

  姓朱的敗家子想來很得意,呵呵笑著說:“香玲瓏姑娘不是庸脂俗粉,她說若不是媽媽做主,她一文錢不要也願意跟著我。”

  另一位少俠跟他一起相顧而笑,說:“朱兄好艷福,年少多金,英俊瀟灑,仗劍江湖,誰家女兒不為你傾心?”

  兩人又互相吹捧了一番,那個少俠神情自若地說:“朱兄,小弟最近手頭緊,能否借我六百兩銀子?”言下之意似乎朋友有通才之義,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姓朱的敗家子終於面現難色,支吾了半天才說:“我,我……只剩得三百十一兩了,秦兄急用麼?若非急用待過兩日家父給我捎來銀子再給你餘下的。”

  那位俠少頓時臉色一變,說:“莫非是朱兄因為在下上次所借的五百兩不曾歸還,託辭不肯借了?朱兄放心,在下不是那等人,所借的銀兩早晚必還給朱兄!”

  朱少俠急了:“在下豈是這等意思?實是近日錢花得狠了,正在等家父捎錢來。”

  那位借錢的仁兄冷笑說:“朱兄,你有錢去打三百兩銀子的頭面給戲子,昨日的香玲瓏,聽說朱兄也是一百兩給她媽媽,又給她置了兩百兩的首飾,酒飯不算,連打發龜奴,茶壺都各五兩。朱兄如此大手筆,難道卻不知'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妻子尚且如此,何況是一個青樓的□□?朱兄寧可在青樓大灑黃金,卻不捨得借錢給朋友,算什麼俠義中人?”

  朱少俠被說得面如土色,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看來不算俠義中人這一條對他打擊還是很大的。

  他急急說:“秦兄若是早說,我便把錢都留下了,不那般花法。如今如何是好?這樣罷,你先把這三百一十兩先拿去,我還有一把寶劍,當時花了兩千兩買的,你拿去當舖當三百兩,等家父錢一到,便贖出來。”

  那位借錢的少俠這才轉怒為喜,“朱兄不愧是江湖豪傑,小弟佩服。”接過他的銀子和劍走了,連一兩都沒給他留。

  朱少俠看著他走遠,到底還是嘆了口氣,拍拍空蕩蕩的袖子,估計開始煩惱自己沒錢了怎麼辦。

  我和田純在一旁看著,幾乎氣得發抖。

  一時沒上前,老朱的敗家子就自己往前走了,結果剛到拐角,突然就被一個大黑口袋罩住了,幾個蒙面人跳下來把他一頓拳打腳踢。

  我傻眼了,這位少俠怎麼這麼不濟事?這麼容易就被人暗算?

  老田搖搖頭:“老朱太寵他這獨生子,根基打得不好,全是花架子,有寶劍在手還能唬唬人,唉……”

  說這就要上去救他,卻被錦梓攔住:

  “這些人也沒想要他命,讓他受點教訓。”錦梓臉色淡漠,我卻訝然看他,忍不住想笑:錦梓素來不喜歡管閒事,這次居然主動干涉,想必是也看得生氣了。

  這些蒙面人也不知是他在哪裡得罪了人,說不定就是昨天調戲賣花女的土豪派來的也說不定。

  “老田,我們就不露面了,老朱的家務事論理我們不該管,不過這也太不成樣子了,你一會兒去救了他,別給他錢,把他直接帶回京去,把這些都告訴老朱,跟老朱說,如果再這麼養兒子,下個月開始就沒有月俸了。”如果激怒老朱……我低頭想了想,也不妨,我不是張青蓮,不用養那麼多高手,有錦梓在就夠了,老田老朱都算勞苦功高,不好叫他們走的,不過這一人一月八百兩銀子簡直是太恐怖了,如果老朱不干了,也不算是壞事… …頓時我心情好了,還想著回去清理一下打手們,一般般的就叫他們走路,張青蓮是個沒數的敗家的貨,我可不是。

  接著又吩咐,讓老田回去會同老朱幫軍中派出的人一起去查綁架我們的那個幫派。這次我和小皇帝都吃了苦不說,這麼大規模的人口販賣集團,傷天害理的事情必然沒少干,如今雖不算太平盛世,也容不得這般不法之事。

  老田受命去了,我和錦梓,原慶雲,蘭倌也繼續出發。

  過了十來日,終於到了華山,此山我以前在原來的世界也不曾來過,如今來一看,倒是雄拔險峻,清鐫出雲,也不知跟真實世界的是否一般模樣。

  山道是一點點鑿出來的,跟現代的自然不大一樣,陡峭得狠,我們找了個山腳下最近的驛站,把馬匹輜重寄在那裡,錦梓拿了塊手下軍官的腰牌去辦的,那驛丞已是畢恭畢敬,戰戰兢兢,手足無措了,自然不能讓他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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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8 11:08 PM

第一百五十八章 休言別離苦

  原慶雲讓蘭倌留在山下看守行李馬匹,不必跟上山來,據說是因為他身體弱。

  蘭倌答應了,也看不出高不高興,我微微覺得原慶雲過分,但也不好說什麼。

  山景雄奇,路邊有大小樹木,綠草都回青了,不時還有溪流潺潺。可惜我越走越吃力,全然顧不上欣賞美景。反觀那兩位,步履輕鬆,身形瀟灑,真是叫人嫉妒。錦梓看我這樣,便拉著我些,又低聲指導我調息。奈何我身乏體軟,已是一步也不想多走,恨不能叫他背我,但一來有原慶雲在,二來即便沒別人,我畢竟如今是個男兒身,像女人一樣撒嬌還是很不好意思的。

  想了想,我喘著氣,對錦梓說:“我……我不行了,你自己上去罷,只怕錦楓也未必很想見我。”

  錦梓想了想,估計考慮到跟錦楓單獨見面比較好,還可以兄弟間說兩句體己話,便比較欣然地同意了,當然姚大少爺臉上是不會露出來的,只是淡淡點了點頭。

  原慶雲十分自然地說:“既然如此,那邊不遠有個亭子,我陪你去那歇息,等這傢伙下山吧。”

  我看看錦梓臉色,錦梓冷冷瞥了他一眼,卻什麼都沒說,只跟我正色說:“小心危險,萬事不要魯莽,我去去就來,你就在亭子裡等我。”

  我一味點頭答應,錦梓便轉身去了,沒了我的負累,他展開輕功,藍色的身影在山巒雲層之間輕縱,幾個來回,便杳不可尋,一時間什麼“乳燕投林”“倏忽千里”之類的名稱都湧上來,我看著他灑脫自在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才同原慶雲去了不遠的亭子歇息。

  春寒料峭,山中尤其如是。

  這亭子在半山腰,掩映雲霧之中,我裹緊了斗篷,猶覺濕寒。

  突然只剩下我和原慶雲二人,便覺得尷尬起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回頭看他一眼,發現原慶雲站在我身後不遠處,立在那裡,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情。我驀然想起曾經有人說過什麼“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莫過於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之類的話,突然明白了那種近在咫尺,想靠近卻不得靠近的感覺。

  原慶雲對我的心意我是知道的,雖然他一直嬉皮笑臉,彷彿無所謂,但我也明白了他此刻臉上的黯然和寂寥。

  他一直笑著,從來不曾在我面前露出來過,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真實的心情。

  我的神色大概也黯然了下去。

  卻不知道有什麼話可以說。

  過了不知多久,原慶雲首先開口說:“那,你是不打算娶妻了麼?”

  我被他問得一怔,“是啊,我和錦梓在一起,還娶什麼妻?”

  原慶雲臉上的表情很空白。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也不怕麼?”彷彿不是原慶雲的聲音機械地說著。

  我一笑,頗有些傲然:“你覺得我會怕麼?”

  他端詳著我,突然微笑說:“你位高權重,妻妾成群也不妨,何況只是為了香火,姚家那小子不會怪你的。”

  原慶雲是在……試探我麼?

  如果我首先遇到的不是錦梓,而是原慶雲,大概也會成為很好的一對吧。原慶雲灑脫不羈,但也是有真性情,很有魅力的男人。

  與這樣的男人寄情山水,遨游江湖,對我,對大部分女人,都是件快事。

  人的際遇很偶然,有時候一輩子也碰不到合適的人,有時候可以碰到很多個。

  但是,人生而雙頭,四手……後來被拆開,在人間尋覓自己的另一半的神話,長大了就會知道不太真實。

  不管遇到遇不到,這世界上適合你的人絕對不止一個。

  甚至也不止十個,二十個,一百個。

  你若是在合適的年齡,合適的地方遇到了一個,並且只遇到這一個,那自然是很幸運的。

  如果你一輩子也沒遇到,雖然很不幸,也不是沒可能。

  但很多時候我們都會遇到不止一個。

  有人遇到新的,動心了,扔掉舊的,這就是傳說中的“喜新厭舊”,常情耳。

  自古以來“只聞新人笑,哪見舊人哭”的閨怨難道還少了嗎?

  也有很多人幻想兼收並蓄,新人舊人和和□□,這就是種馬文的由來,可惜不過是令人作嘔的可笑幻想而已。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不過是個做人的基本規則。

  假如錦梓也遇到一個喜歡的就要把她弄進來,讓我跟她和和□□相處呢?

  既然我先遇到的是錦梓,先愛上的是錦梓,我這一輩子便只愛他一個,他若不先負我,我必不先負他。

  我不願他與旁人牽纏,我自己當然也不能與別人曖昧。

  即使我再遇到比他好的,哪怕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也與我無關了。

  這本是小孩子都該明白的,可惜卻有很多人都不明白。

  所以我朝原慶雲微微搖頭:“他介意的,而且我也介意。”

  原慶雲看我有些怔仲:“若是姚家要繼承香火,他得要娶親呢?”

  我微微一笑:“若你是他呢?你娶不娶?”

  原慶雲想了想,搖頭說:“我不娶 ​​。”

  我淡淡笑道:“你能做到的,錦梓也能。”

  原慶雲怔住了,半天才微微揚起嘴角道:“張青蓮,你這人真是……不錯。”

  他的眼睛卻似乎漸遠了,伸了個懶腰,慵然說:“我該走了,阿蘭說不定等得急了。”

  說著舉步便要走出去。

  我突然開口說:“慶雲。”

  他站住,卻沒回頭。

  我走到他身後,低頭想了想,才緩緩說:“江湖浩淼,山高水遠,望君珍重, ​​再會……”我心中針扎般一痛,艱難無比,才把最後兩個字吐出來,“無期。” 。

  這兩個字卻似用盡我全身氣力,說出來整個人都無力了。

  原慶雲身子一顫,半天才轉過身來,臉色蒼白,血色全無。

  我心裡的難受居然比我想像的還要多,手幾乎也要顫抖,但是我還是保持了神色的平靜。

  他似乎盡了全部努力,才苦澀地笑道:“好。”

  笑容雖然盡力想瀟灑些,卻還是有點像哭。

  很難看,破壞了他一貫無可挑剔的形象。

  說完這個字,他就走了出去,走得雖然不很快,也可以看出他想盡快離開的心意,腳步似乎也有幾分虛浮。

  原慶雲走得終於也漸漸看不見了,我盡力平息自己心裡的難受。

  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雖然難受,對他對我對錦梓,都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總這樣下去,錦梓大約也會有所懷疑不滿吧?換了我,也會不舒服的。

  既然沒有什麼可能,還是讓原慶雲死了心,對他也公平些。

  其實若是有一天波瀾不驚,做個老朋友我也是歡喜的。原慶雲本是個可以點綴照亮一段生命的人物,有他做朋友也是件趣事。

  只不過現在,卻要說得狠些,叫他死心。

  想起來,錦梓和小珠之間,也未必就什麼感覺都沒有,她救過他,他教過她武功,也算朝夕相處過,就算從來不曾動過心,也不會連一點感情都沒有吧?錦梓那樣決絕對待斷了掌的小珠,深心里大概也不是很舒服。

  他能為了我這樣做,我當然也不會負他。

  我安安心心等錦梓下來。

  過得半個時辰,錦梓下山來了,身後還跟著貌似長高了些的錦楓。

  看到原慶云不見了,錦梓波瀾不驚地問:“他人呢?”

  “先走了。”

  錦梓便什麼都沒有問,好像再正常不過。

  錦楓繞到我身前,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番,挑釁說:“半年不見,你老了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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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8 11:5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1-19 07:20 PM 編輯

第一百五十九章 番外 兩小有猜

  包府的後花園 ​​不算太大,包存鑫也是有名的清官,不吃空餉,不受賄賂,若非出身世家,估計只好像京中有名的窮官姚乾進一般,住著只有兩進,五六間房的青磚小院。。

  包存鑫跟姚乾進是神交的好友,也是同年,只是礙於姚的御史身份,不好太過親密,不過三不五時,還是會兩家小聚一番。

  包家雖略富,但十年前就莫名其妙沒了女主人,所以聚會地點通常在姚家。

  這次,卻輪到安排在包家。

  包家三公子年紀比起兩個哥哥小了一大截,他的母親和兩個哥哥的並不是一個,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從小便以美貌名冠京城,但這孩子從小沒了娘,脾氣怪癖,不大得他爹歡心。

  “三少爺,老爺請你去前廳待客。”包紜身邊的大丫環翠眉脆生生地跑過來,青綠色的撒花小襖裹住已經開始發育的胸部,因為奔跑而搖晃震顫著,額邊滲出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包紜十一歲了,長得唇紅齒白,一雙黑眼睛神采飛揚,雖然還是個孩子,也可以算得上小小俊美少年了,他瞇著漂亮的眼睛,看著自己的丫環的胸脯,又漠然轉開視線,長長伸了個懶腰,打呵欠說:“什麼客人?”

  翠眉笑道:“是姚御史大人和他家大公子。”

  “姚家大公子?”漂亮的少年微微挑起眉,“就是那個傳說被高人收去做徒弟的小不點?他長得什麼樣子啊?”

  “這個奴婢怎麼知道?”翠眉比她家公子大幾歲,素來從小長大的大丫鬟最終大都是要做通房的,這丫頭情竇初開,日日看著一天比一天俊美的少爺,眼睛裡不免總是含羞帶媚,“奴婢又不能去前面。”

  小包紜驕傲地揚起眉,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扭過臉去。

  驕傲的孩子總是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誇別的孩子,包紜也不例外。

  那個什麼高人如果早點遇到我,肯定也不會挑那個小孩吧?他自信地這樣想。不可能有別的孩子比我更聰明,我一定才是最優秀的。

  沒有人比我漂亮,所有人看到我都眼睛發光。

  爹爹教的武功,我一學就會,我比哥哥們聰明多了。

  家裡請的夫子也說,沒見過像我這麼聰明的孩子。

  別人辛辛苦苦努力半天,我看一遍就會了。

  那個高人很倒霉啊,沒有遇到我這樣的天才,卻挑上了姚家的小子。

  包紜一路這樣想著,走過了後花園 ​​,路過水邊的時候,他還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這一看,就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

  抬頭的時候,他看到對 ​​面有個小男孩在看著他。

  很奇怪。

  他瞪著那孩子。

  是個很小的孩子,最多也不過七八歲吧,長得很清秀,但是還遠比不上自己,可是有一雙很黑很黑的漂亮的眼睛和一頭像絲綢一樣的黑髮。

  這孩子站在那裡並不很顯眼,但他的眼睛裡好像通往很深很深的地方,讓人看了還想再看,忍不住盯住他。

  “你是誰?”包紜大聲問。

  那孩子看了他兩眼,一言不發走了。

  包紜氣炸了。

  那小孩也不見有什麼不屑的表情,但是他還是覺得被輕視了。

  氣呼呼地來到前廳,大家都在,那個小孩也在。

  他爹先是喝斥了他幾句,命他跟姚叔叔見禮,然後命他坐到兩個哥哥下面的椅子上。

  一向對他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對兩個哥哥也很嚴厲的爹居然笑呵呵,萬般慈愛地望著那個小孩。

  所有平時關注他的大人們此時都關注著那個小孩。

  那小孩卻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若無其事地取用桌上的食物,儀態優雅,能讓最挑剔的嬤嬤無話可說。

  包紜渾身不自在起來,他討厭這小孩!

  吃過飯,明顯很得意,卻裝得很謙遜的姚叔叔命他這個寶貝兒子演一套拳腳給大家看看。

  叫做姚錦梓的臭小孩微微皺了下眉頭,所有人都沒有發現,只有包紜發現了。

  他走到大廳中央,周圍都肅靜無聲了,這孩子的表情很平靜,輕輕抱拳,說:“是。”

  他動起來的時候,連包紜都忘了所有的事情,沒有人能把眼睛移開。

  一套拳打下來,彩聲雷動。

  包紜張大了嘴。

  原來世界上有這樣的武功!

  跟爹爹教給他的完全不同,跟他所學的花架子完全不同……

  他心裡有東西在翻騰,在啃噬。

  這麼小的孩子……為什麼運氣比我好呢?

  我還以為爹爹的武功已經是天下無敵呢……

  包存鑫嘆息說:“姚大人,你好福氣啊,我這三個逆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令郎一根指頭。”

  雖然知道爹說的是客套話,包紜還是覺得這話刺耳得難以容忍。

  爹留那討厭的小孩住幾天,姚叔叔同意了。

  因為家裡包紜年齡最小,小孩被安排在他這裡住,也一塊兒讀書。

  夫子講課的時候,他又吃了一驚:那小孩讀書的進度比自己快!他知道的,有不少自己居然不知道!

  那是因為他用功。包紜帶點惡意和不屑地想,自己整天在玩,可是那個姚錦梓卻每天寅時末就起床,先練功,再讀書。

  因為用功,才比自己學得好。他不可能像我一樣聰明!

  住了幾天,那小孩又跟他師父走了。

  包紜很想見到他師父,他有時候會想:說不定那個師父見到我,也會驚喜地說我是奇才,把我帶走。

  可是姚家小子的師父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見不著,包紜也不能見到他。

  包紜也開始努力練武了。

  他不屑跟那小子學,所以每天夜里大家都睡了,他爬起來練。

  第二年同樣時間,姚錦梓又從師父那裡回來過些日子,包存鑫又請他來住幾天,仍然住在包紜房裡。

  包紜特意早起,去偷看他練武。

  結果讓他很沮喪:自己跟他的差距更大了。

  但是今年有一件事讓他很高興:有一天他邀他一起下水玩,他發現姚家小子不會游泳!他很高興大聲說:“怎麼這麼笨!連水性都不識!我教你!”

  姚家小子用烏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同意了。這次他學得一點都不快,甚至還沒有他家小廝學得快。

  包紜興高采烈,大聲說:“你太笨了!”

  那小子又看了他一眼,穿衣服上去了,不肯再學游泳。

  小孩子真任性。哈哈!

  包紜高興了好幾天。

  而且他發現越來越多那小子不擅長的東西:彈琴,畫畫,賦詩……

  今年姚家小子走的時候,包紜沒那麼生氣了。

  這一年,他開始很努力地學彈琴,畫畫,每天都要寫一首詩,被他爹罵了好幾次不務正業。

  為什麼這些就不是正業?

  包紜有點委屈:世上的人果然世俗功利,爹爹是個庸俗的人,那小子也是。

  結果姚家大公子每年從師父那裡回來都要去包家住幾天,人人都知道他和包家三公子是好朋友。

  其實我很討厭這臭小孩。包紜心裡想:估計他也很討厭我吧。

  這樣情形一直到十四歲,包紜被他爹打了一頓,送去西域學武功為止。

  看著屁股上都是傷,只好趴在馬車上的包紜,他爹臉色平靜地說:“你這個師父是我的好友,也是爹認識的人裡武功最高強的,我看你平日對練武還算有點興趣,這次去,不要給我丟臉……”

  馬車晃晃悠悠,漸漸走遠了,可是包紜還看到他爹平靜的眼睛,板著的臉,在風裡飄著的鬍子,有幾根已經發白了。

  今年看不到那討厭的小子了呢!

  包紜趴著,百無聊賴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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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9 12:20 AM

第一百六十章 回京

  錦楓從錦梓身後繞出來,就冒出這麼一句極其不動聽的話。

  這臭小子!

  我心里大怒,面上卻不動聲色,笑吟吟望著錦楓說:“少年子弟江湖老,一別半年,誰能不老?錦楓你也長大了啊,只是這個子……卻怎麼不見長?難道師父那裡伙食不好!”

  錦楓頓時怒了,重重“哼”了一聲。

  錦梓眼中透出些笑意,我想想也覺好笑,便不再攻擊這小屁孩。

  不過事後晚上在驛站裡,我還是捧著銅鏡照了半天,想看看臉上是否真的有皺紋,要不要加大保養力度,畢竟和錦梓的年齡差距還是有壓力的。

  照的時間略長了點,以至於錦梓過來碰了碰我,分明是忍笑的模樣,說:“明日再照,就寢罷。”

  錦梓又和錦楓說了些話,無非是擺出長兄如父的架勢,吩咐他專心練武,聽師父的話,難得也加了句:“也要顧惜身子,不要生病,多吃點。”說說自己突然笑了。

  錦楓聽出是調侃他方才被我嘲笑身高的事情,紅了臉,卻不敢對錦梓發火,只把氣撒在我身上,到下山都不同我說話。

  錦楓送我們到了山下,一起找了個佈置還算乾淨清雅的館子,點了幾個菜吃。

  我自然不跟他小孩子家計較,席間也不好冷場,便主動問:“錦楓今年也十四了吧?”

  錦楓“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我。

  錦梓從雞湯裡給他夾了一大塊雞肉,又找出雞腿夾給我,說:“虛歲該十五了。”

  沒有污染,沒有養殖場的雞肉還真是很香,我高高興興啃著,說:“錦梓,你也吃。”

  接著問:“錦楓,還要學多久啊?”

  “哼!”

  “莫非資質太差,出師遙遙無期?”

  小屁孩不經激,立刻說:“誰說我資質差了,師父說再三年就可以出師了!”說罷想想又眼巴巴看著錦梓:“哥,我在山上很努力練武了。”

  好像搖著尾巴等主人拍拍腦袋誇獎的小狗。

  我撐不住“扑哧”一聲笑出來。

  錦楓又羞又惱,更加不搭理我了。

  我想想還是不要逗他了,把另外一個雞腿翻出來(這孩子從他哥把雞腿夾給我沒給他起,就兩眼冒火盯著我碗裡的。),夾到錦楓碗裡,柔聲說:“錦楓,什麼時候跟你師父請假回去看看你哥,你哥只你一個弟弟,嘴裡不說,心裡也惦記得緊。”

  錦楓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我看到錦梓做出嚴肅狀,其實也有點不好意思,又一副掩不住對錦楓關心的模樣,不禁想,如果有孩子的話,假以時日錦梓也會是個好父親,可惜,和我在一起,他是沒有機會了。

  禁不住暗嘆了一聲。

  吃完飯逛了山下的小鎮,給錦楓買了些衣服鞋襪,日用物品,又送他回山,我體力不濟,也就是送到半山,回到山下已經很累,我和錦梓在驛站歇下。蘭倌和原慶雲的馬和東西都不見了,驛丞說他們什麼都沒說,原慶雲似乎寫了一張便箋要給我們,但最終又撕掉了。

  我頗有些黯然,錦梓握著我的手,什麼都沒說,我看他一眼,雖然仍然是無表情的一張俊臉,我卻覺得很生動,心裡舒服了一些。

  有些事情,本來也不必多說什麼了。

  夜裡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初春時節,略有寒意,這般天氣,身在異鄉,一間陌生驛站,最適合一席涼簞,擁被大眠,想一些久已不想的往事。我本累得渾身如散架一般,驛站送來很熱的水洗了腳,錦梓坐在床上,我斜倚在錦梓懷中,聽著窗外雨聲,心中頗覺異樣:

  不知不覺,沒有電腦網絡,冰箱空調,電燈電話的生活,我居然也這麼適應了。

  錦梓頭髮垂到我面前,我繞在手上把玩,柔滑冰涼如冰絲一般。他胸膛起伏,和我呼吸吐納暗合,肉體的微溫透到我被上,春寒之中猶覺得身心熨貼,我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悠然說:“回京咱們無事釀些葡萄酒喝罷。”

  錦梓沒說話,不知是不是無聲微笑了。

  一路回京,行程很慢,於我,倒像是蜜月旅行,且充滿了“落拓江湖載酒行”的情致,就這樣,四月時,也終於一路到京了。

  好久不曾見到我的乾兒子老高,這老小子打從捷報傳來,左盼右盼,終於見了我,激動得鬍子直顫,一個勁請我去他家要給我們接風洗塵,自然,還有劉春溪。

  周紫竹瘦了不少,這次我們在外征戰,他一人在朝中力撐,可謂居功至偉。我們能無顧慮地作戰,也得益於他和劉春溪始終毫不延誤的軍需供應。

  打了勝仗,自然是有封賞的,我的爵位終於到了一等公,再進一步就要封王了,食邑也大大增加,我暗自警醒:功高不賞,過幾日要尋個釁讓自己被削削爵,罰罰俸什麼的。

  錦梓也被加了三等公,食邑三千戶,並且要擔任兵部右侍郎。不過幾年,大約就要接替邵青的兵部尚書的職位,畢竟,十八歲當兵部尚書有點太誇張了。

  不過他這年齡立下如此功勞,也是歷史上的奇蹟了。

  各部的官員們要討好我和錦梓,紛紛請客,我去了周紫竹,高玉樞那裡,不去別處不好,於是熱熱鬧鬧喝了至少一個月酒,幾乎每天被灌醉,讓我深深擔憂我的肝。

  一個月後,錦梓為亡父鳴冤,正式請刑部重新審查他爸爸和包存鑫的案子,我們暗自給主審的刑部官員透了口風,兩位冤死的清官得到了平反,當時參與審理,或者說參與誣陷的官員們被撤了幾個。

  邵青和我當時是主使者,邵青已經死了,不再相干,我雖然躲在幕後,也不能毫無干系,於是自請削爵,連降三級,爵位打回一等候,這案子很是轟動了一時,據說很多民間百姓都為終於昭雪的兩位青天大老爺立了牌位。

  錦梓於是表示終於可以為亡父守孝三年,要求丁憂。

  錦梓的前途若錦大家有目共睹,少年得意,居然來這麼一招,大家都跌破眼鏡。他父親畢竟逝世多年,完全可以不必報丁憂的,這樣簡直就是自毀前程,浪費最重要的三年時光。

  朝廷奪情三次,他堅決推辭,終於在一片“嘖嘖”讚歎聲中窩到我家裡躲起來。

  另外一件大案子是那個人口販賣集團的落網,那個教主實則也是個熟人,就是當年混進我府中撈走我大批錢財的內奸羅耀祖,原來這個集團是“五毒教”的一個分支機構。

  新仇舊恨,再加為禍百姓,我自然不能放過他,立刻判了個斬立決。

  後來他被斬於菜市口,我去看了他的屍體,是一個面目普通的三十多歲的男子,不知道這是他的真面目,還是被掉包了。

  不管如何,“五毒教”從此銷聲匿跡了。

  錦梓實現了他的諾言,他說過不想再涉身廟堂,我私心是高興的,我不喜歡公務纏身的錦梓,為了朝廷的事情忽略我的錦梓。但是想想還是覺得自己自私了些。

  錦梓恢復了在梅花樹下舞劍的習慣。

  我在京郊找到了一片莊子,種了葡萄,第三年秋天的時候釀出了第一批還不錯的葡萄酒,不過是類似通化那種甜甜的拿蜂蜜一起釀的葡萄酒,畢竟我無處尋找解百那,赤霞珠,不管是黑比諾還是灰比諾還是白比諾,這些品種全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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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9 12:26 AM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雛鳳清於老鳳聲

  銅鏡中一張臉依然光潔如玉,黑髮如雲,一雙鳳目不笑亦含情,陌生而又熟悉的臉,但跟我第一次所見已經似乎有了很大不同。沒有發現皺紋,我還是嘆了口氣。

  時光易逝,這五年,不過輕輕一晃,就這樣過去,五年前的事情,還清晰如昨日,賑災,打仗,被綁架……

  這五年來,倒沒有什麼大事發生,我安安心心待在京城當著我的張學士,兢兢業業處理公事,殫心竭慮不讓自己過於鋒芒畢露,所以,起初我曾經充滿雄心壯志想要中和士庶的矛盾,改革科舉,防止土地過度兼併,所有這些,都沒有做到。

  我只是努力維持著政制的還算清明,替小皇帝守著這個攤子,然後潛移默化告訴他國家有什麼問題,等著他來改變。這一點,已經耗盡了我絕大部分精力。

  自古以來,臣子中的改革家都很少有好下場,不管是商鞅,還是賈誼,又或是王安石。我不想名垂千古,也不想做大忠臣,我只要對得起自己良心,順便也對得起自己就好。我死過一次,在這個世界,我想要好好過一輩子,幸福終老。

  這些年最大的功勞,就是郭正通治水初見成效。

  不過,五年間,沒有天災人禍,沒有太多貪官污吏,百姓的日子還是漸漸好起來,經濟日漸繁榮,人口也慢慢多了。

  張青蓮本是個人人切齒的奸臣,似乎也很少有人記得了。倒像是個久遠的誤會。

  有事情發生的時候,時間會覺得很慢,沒有事情發生,每天上朝,處理各種事情,回家和錦梓吃飯……時間就水一般流過,宛如微風吹過水面,不落一絲餘痕。

  我沒有什麼大變化,錦梓也是。高玉樞依然畏妻如虎;周紫竹和薛詠瑤出乎意料的恩愛,閨房唱和常流傳坊間;劉春溪納了兩房小妾,終於升到戶部尚書;老田嗜賭依舊;老朱的兒子前年娶了一房悍妻,被管得死死的,不過我看他也甘之如飴;賣狗肉的老宋殺狗的慘狀被我不慎看到,在我一再乾涉,威逼利誘下,如今已經改成了羊肉宋。小綠今年參加了殿試,居然成績很好,排在一甲,真是名師出高徒。我給他安排了一個不錯的縣當縣令去了。十□□歲的縣令,還是我府裡出去的家奴,說起來倒也風光。

  京城依舊熱鬧繁華,南市的小商販們多少年如一日鮮少更換面孔,午門的鐘聲響起的聲音也從來沒有變過,每天依舊是頂著頭上星斗坐著馬車或轎子去上朝,夏天在朝服下恨不得墊個冰袋,冬天即使捧了手爐,穿了大毛,還是直哆嗦……

  壁爐已經老了,雖然還是比一般馬兒要快,終究比不上五年前的巔峰時期了,我想起來有時會很憂傷:不管如何,總有一天早上我醒來,會發現它已經沒有呼吸了吧。

  它配了幾次種,有別的官員貴戚跟我藉種的,也有我自己找來好的牝馬配的。我留了最好的一匹,如今正年富力強,可終究也比不上當年的壁爐。這匹馬現下錦梓騎著,除了壁爐,我現在不騎別的馬,以免傷害它的自尊。

  變化最大的,是小皇帝。

  從十歲的懵懂孩子變成今天的翩翩少年。十五歲的男孩,在這個時代已經被認為成年了,甚至已經有老臣開始關注皇帝大婚的人選問題了。

  去年皇帝就已經親政。

  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我很高興同意了,卻讓很多大臣憂慮惶恐了一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擔心自己地位不保。

  小皇帝確實陸陸續續換了很多中下級官員,不過高級官員目前還沒有動的意思。

  我跟小皇帝始終很親善,在我眼中,儘管他現在快有我高了,卻始終是當初那個在我懷裡顫抖,讓我抱著他的孩子。

  荷花池的小荷又露出了尖尖角,桃花芳香初謝,空氣中流轉著一股甜香,令人慵懶欲眠。

  涼榻又早早擺到了池邊,為了防止不長眼的粉蝶蜻蜓,張起了一層紗幔。

  兩個使女在旁邊捧著茶盅手巾等物,我則和錦梓在榻上。

  “錦梓,如果以後朝廷放春假就好了……”

  “錦梓,你弟弟現在在哪呢?”

  “曲家大船出海去南洋做生意,他跟去開開眼界……”

  “什麼?航海去了?怎麼沒有告訴我?我也想去啊!”

  “哦……”

  錦梓漫不經心跟我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突然前邊有人來通傳:“高夫人來訪。”

  “高夫人?哪個高夫人?”我一臉糊塗。

  “回大人,是高大人的夫人。”

  “高玉樞的老婆?她來幹嘛?”我更加摸不著頭腦。

  “……看樣子似乎發生什麼事情了……”回報的人支支吾吾的。

  難道是高玉樞鬼迷心竅,也非要討小老婆了?居然讓他老婆吵到了我這裡來,哼,決不能輕饒了這不長眼的老小子!

  我整整衣冠,走去前廳。

  到了前廳一看,我大吃一驚:難怪說出事了,他老婆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神色驚惶,涕淚橫流,旁邊被同樣哭哭啼啼的丫環攙扶著。看到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叫道:“大人,張大人,救救我家相公!”

  “嫂夫人,快快請起。”我驚詫莫名,企圖把她虛扶起來,但她哭倒在地,不肯起來。我只好問旁邊的丫環:“你家老爺到底出什麼事了?”

  丫環哭道:“皇上近侍來家裡拿人,說老爺犯事了!嗚嗚……”

  高夫人一個勁沖我磕頭,哭道:“張大人,您聖眷最隆,只有您能救得了他了……他雖然無能,不爭氣,還求大人看在他對大人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救救他吧……”

  我一時有些心慌意亂:小皇帝始終對我最是親近,我們總是站在一條陣線上,今天居然背著我拿下高玉樞,不但沒跟我商量,還背著我行事……雖然可能是大家都知道高玉樞是我的班底,小皇帝想讓我避嫌。但不論多大的事,至少也顧及我一下,事先給個風聲也好。

  “可曾四處打聽消息,到底犯了什麼事?”我問高夫人。

  高夫人抹著眼淚,抽噎著點頭:“能打聽的已是都打聽了,卻沒一個人知道風聲……”

  我心中一寒:高玉樞素來注意自保,消息網安排得很精密,看來皇帝是有心瞞著所有人突然下手了。

  我咬咬牙,“好,我這就進宮去。”

  騎馬到了門口卻被趕來的錦梓攔住,他淡淡說:“皇上這是有心要避過你,只怕是起了殺心,你進宮對你對高玉樞全無好處。”

  我苦笑:“錦梓,這點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但老高跟我那麼多年,我豈能不盡我所能?”

  “高玉樞官聲不算好,皇上要抓他小辮子隨時都是抓得到的。只怕還是因為當年梁王那件事,皇家是容不下曾經的叛徒的。”

  “若真如此,那更是我的責任。當年是我勸他回頭,現在卻保不住他……”我心中痛悔。早知如此,應該叫高玉樞及早歸田,可是我怎會想到有一天小皇帝會變成這樣。

  不過,小皇帝和我親厚至此,也許能勸回來。

  我懷著這種想法,還是執意要進宮。

  錦梓不再多說,騎馬跟在我後頭。午後長街,許多人大概在午睡,有點靜悄悄的,聽得見我們疾雨般的馬蹄聲。

  我進宮不必通傳,直接就可以進去,錦梓則在宮外等我。

  小皇帝的寢宮我是很熟的,直奔而去,到了門口,看到的居然不是太監,而是皇帝的近衛長,這個人說來也是熟人,就是當初跟隨錦梓的焦誠。錦梓辭官後,將焦誠薦給了皇帝做貼身護衛。焦誠很忠誠,很快得到小皇帝信任,還做了近衛長。

  焦誠對錦梓這個舊主倒是很有感情,但是對我卻一向有點偏見,見了我就黑著臉往門口一攔。

  我也冷著臉給他看,一邊揚聲說:“臣張青蓮求見。”一揚下巴,示意他通傳,然後才跪下。

  焦誠一副官腔,面無表情說:“請張大人稍等。”

  便轉身進去了。

  我跪在門口等著,第一次由內心覺得內宮的宮禁森嚴,這掛著明黃簾子,我幾乎每天都來,進去便能看到小皇帝的笑臉的屋子,突然顯出皇家可怖的森嚴氣象來。低低的門檻,素來舉步便能跨進去,竟好像隔著刀山火海,千山萬壑,將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所在。

  焦誠出來時抱著一疊奏摺和卷宗。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把那些遞給我,冷冷說:“陛下歇下了,著張大人回頭再見駕。這些東西皇上請張大人在這裡看完。”

  卷宗被放在我面前,最上頭是一個地方官員的密摺,參高玉樞兼併民莊的事情。其餘的捲宗大多是些調查的結果,我跪得膝蓋酸麻,日近西斜才看完。

  看完只能說:高玉樞的壞事做得也不少了。

  他本來也不是什麼清官。

  不過這些劣跡大多是以前做下,估計也有不少是我的前任張青蓮的干系。這五六年老高受我約束,也沒做什麼很不好的大事,充其量不過一些慣例性的受賄。

  可惜,皇帝是不會聽我說這些的。

  沒有皇帝能容忍這些被擺到明面上,大家暗箱歸暗箱,被逮出來只好自認倒霉。

  還有,我也沒法跟小皇帝說追溯時效問題。

  我愣愣跪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焦誠又被叫進去,出來時大聲說:“皇上口諭:高玉樞十惡不赦,朕定不能饒贖。”然後又語氣轉柔,“朕知道張愛卿心腸仁善,必來求情。朕對張愛卿素來愛重,不忍見張愛卿求情,故不忍相見。張愛卿已見到這些宗卷,請問朕若放過高玉樞,對不對得起清廉自守的眾官,國法和天下百姓?”

  我啞然無語,默默磕頭,淚掉落在面前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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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9 12:40 AM

第一百六十二章 作者有話說

第一百六十三章 結局

  老高的事情我終於是無能為力。即使懇求皇帝讓我去探視他一次也被拒絕了,皇帝只說了一句話:此時不看反倒好些。

  高夫人四處活動,花了不少銀子,卻也沒能見到他一次。

  小皇帝手段出乎意料的雷霆,三天之內,居然就賜死了。

  得知消息的時候,我正是心力交瘁病倒了。病得倒不重,御醫給開了方子,彼時正在喝藥,一口藥便嗆著了,咳嗽得撕心裂肺。

  錦梓過來在我背上拍撫,我伏在他懷中,揮手讓底下人退下,咳嗽出的眼淚不知不覺把錦梓的前襟濡濕。

  錦梓皺眉看著我,欲言又止,臉上恢復了平日淡然。

  我突然意識到錦梓這些年是不痛快的,雖然日子平靜恬淡幸福,卻不是他喜歡的生活,而這個我經營多年的府第,一瞬間與我也有了牢籠般的束縛感,讓我想掙脫了。

  高玉樞的死讓很多人自危,但皇帝並沒有接下來的大行動,這個時候,劉春溪突然得了惡疾,臉上生了好大一片紅腫,根據這個時代的規矩,惡疾影響儀容,是要辭官回家的。於是劉春溪就辭官回家了。

  我去送他,他倒是一貫的無所謂神情,餞行酒喝了一半,對我笑道:“大人,得放手時且放手,大人是達人,料是比下官明白,不需要下官提醒了罷。”

  我心中一驚,其實我也是起了去意,可是這話由別人口中說出來,卻動人心魄。

  “不知春溪有何教我?”

  “不敢。大人,自古幼君親政,必是有一番腥風血雨的。不是幼君除了輔政大臣,就是反被控制廢黜。”

  劉春溪素來謹慎,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倒叫我刮目相看。

  “輔政大臣們也未必人人都有不臣之心,只不過做慣了主,正主子上來衝突必多。天家最容不得的便是所謂功高不賞的大臣。大人您和陛下雖說格外親厚,與別人不同,但一旦到了權力上頭,便是親父子兄弟,也多有自相殘殺。如今皇上對您還下不了手,但時間一長,積怨多了,也難說得很。

  再者說,大人您和周大人不同,周大人是公認的君子,不黨不群。皇上怎樣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大人您,恕下官失言,盼著您出岔子的人卻是不少的。而且周大人威信雖高,手中實權卻不大,與大人您不同。還有,姚公子的職位雖然辭了,軍中威信還是很高,這裡頭隨便哪點,皇上也容不得。”

  我聽得冷汗不知不覺流下,雖然我怎樣都想像不出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小皇帝會對我翻臉無情,可如今形勢已經比較明朗,由不得我心存幻想,這幾年下來,我也明白在朝中是容不得太天真的。

  心中難受翻滾,我把手中酒一飲而盡,嘆道:“春溪你所言甚是。我明白了。”

  劉春溪辭官後,位置被一個皇帝新提拔的年輕官員替代,此人頗有才具,但年輕氣盛,對我尤其不買賬,皇帝對他十分袒護。我強忍著怒氣,退讓其鋒芒,一邊謀求退身之策,開始偷偷將田莊之類的變賣,換成易攜的黃金明珠之流。

  但是卻並非人人都能忍住,朝中新舊兩派的矛盾激化到明面上。

  一旬之後,算是我派的一個官員因為彈劾這個新的戶部尚書被下獄,我終於明白自己不能再等了。

  錦梓的意思是一走了之,但我總覺得還有什麼應該交待。

  那天晚上我進宮面聖,實話說,心中是有許多酸楚委屈憤懣的。

  焦誠又擋在我面前的時候,遭到了我的喝斥:“滾開,你這奴才算什麼東西,也敢擋我!”

  雖然知道此時的怒氣是不智的,當年阿嬌被禁長門,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是因為這樣的怒氣激怒了不容冒犯的天子。

  可是我不怕,有錦梓在,我要全身而退,總是可以的。

  錦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再困難的事情也不會讓我害怕。

  焦誠的冰塊娃娃臉露出怒色,正要說什麼,裡面傳來小皇帝的聲音:“讓張大人進來。”聲音溫和,但堅決而坦然,很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焦誠憤然讓開了,我狠狠給了他一瞥。

  寢宮裡光線有點暗,小皇帝為了節約后宮開支,只准點一根蠟燭。

  這孩子有出乎意料的自製力,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人,真的可以成為一代名君。

  只是,他治世的輔佐者名單中,並不需要我。

  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突然間,所有的憤怒和委屈消散無蹤,只剩下一點悵然。

  這本是我所求,又有什麼可怨呢。

  我不知道自己到宮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了,我到底是要交待什麼,抑或是想讓皇帝給我個交待?

  我茫然站在那裡,看著龍案後頭的小皇帝。那麼近那麼熟悉的人,卻又那麼遠。

  旁邊看著我怒氣沖衝闖進來的太監宮女們,都一臉緊張看著我。

  小皇帝緩緩沉聲說:“你們退下,張大人於我如師如父,你們緊張什麼!”

  一應眾人應聲退下。

  我還是怔怔望著小皇帝。

  他真的長大了,黑亮長發下的面容雖然還是有幾分稚氣,面容已經有了堅毅輪廓,眼睛裡已經有了屬於男人的果敢。

  小皇帝雖然不是像錦梓一樣的俊美少年,卻有著讓人無法逼視的燦爛光芒。

  小皇帝走到我面前,我才想起要下跪,小皇帝伸手扶住我,微笑說:“張愛卿,像小時候一樣就好,不必拘禮了。”

  這不是他的真心話。

  我說:“臣不敢。”聲音裡的酸澀自己都能聽出來。

  小皇帝站得離我很近,還是很溫柔說:“張愛卿來見朕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來麼?以前的小皇帝恨不得我天天住在宮中。

  “皇上,”我怔仲很久才說,“臣想告老了。”

  小皇帝的樣子一點都不詫異,彷彿盡在意料中,他沉思著說:“張愛卿,朕並不想讓你走。”

  “你其實不用擔心,朕不是那等鳥盡弓藏的主兒,至少對你,張愛卿,朕對你自小親厚至此,你便有千般不是,哪怕謀逆,朕也不會殺你。”

  小皇帝聲音很是懇切,我卻聽得一驚:謀逆?他對我防範已經至此了麼?

  看出我的不安,小皇帝說:“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別人會有二心朕信,但是若說你有二心,朕死也不信。”

  “皇上,”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懇懇切切地說,“皇上天縱英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皇上才具,遠非臣所能及。臣所知鄙陋,已經係數教給了皇上,皇上將來必能做到,但臣愚鈍怠惰,又有婦人之仁,留下來不足以輔佐皇上,反而礙事。請皇上看在往日情分上,允臣終老於江湖。”

  小皇帝看著我不語,似在深思。

  往日一幕幕在我腦中掠過:我抱著中毒的小皇帝;我帶他微服私訪;錦梓教他武功,我在旁邊看著;我們一起遇刺;小皇帝偷偷來看我;梁王那時候,我拼死護著小皇帝;小皇帝說要保護我;小皇帝偷偷跟我們出征;我們一起被綁架……

  糾纏太深,如心頭一塊肉一般無法剜掉。

  只不知道他可還記得。

  孩子總是比較無情的一個。

  我眼睛有點熱,不知道是不是淚水要出來了。

  小皇帝突然開口:“張愛卿,你心裡怨朕麼?”

  高玉樞死的時候,我心裡是怨的。我總是希望大家可以好好過下去,什麼慘事也不要發生。

  連十五歲的小皇帝都明白這是多麼天真。

  “皇上,”我脈脈看著他,“臣是明白您的。”

  小皇帝動了感情,上來抓住我的手,一臉依依不捨,可是他已經明白應該讓我走。

  其實他早就明白了,只不過可能還不忍這麼想而已。

  “皇上,”我低聲殷殷說,“周大人是端正君子,值得皇上信重,朝中舊臣,皇上覺得可用便留著,不可用就打發回家,若無太大劣跡,還請皇上手下留情。”

  小皇帝微笑了:“張愛卿,你還是這性格,最後還要替別人打算,怎會有人說你心狠手辣呢?”

  我看著他,忍住心中最後一絲不捨,低聲道:“皇上,臣走了。皇上您……自己珍重……”

  眼淚奪眶,我趕緊轉身要離開,小皇帝突然從後頭一把抱住我的腰,我僵住了。

  小皇帝抱住我的腰,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但是最近兩年已經絕跡。

  他長高了,嘴唇已經可以碰到我的脖子。

  包裹住我的,已經不是孩童的氣息。

  他似乎哭了,聲音嘶啞難辨:“張……愛卿……朕……朕……”

  我一時心裡慌亂,便掙紮起來,但小皇帝勤於練武,一雙手臂竟像鐵鑄般難以掙脫,我促聲打斷他:“皇上,請放臣走……”

  小皇帝臉伏到我背上,聲音模糊:“張愛卿,再讓朕抱一會……”

  我安靜下來,輕拍他手背:“皇上,已是別時,莫再留戀。”聲音也哽咽了。

  他平靜了片刻,終於放開我,低著頭說:“罷了,朕放你走……”

  我沒再回頭,轉身走了出去,黑壓壓的禁宮,樓宇歌台被我一步步甩到了身後,我在這裡耗掉了六年時光,但是終於要告別這裡,告別京師,告別我的張學士府。

  月光似乎也一點點明亮澄澈起來,幫助我驅散背後黑影龐大的威壓。

  等到我看到等待的馬車,明澈的錦梓和他手裡始終溫暖的一盞燈籠,終於從宮殿的陰影裡邁出了最後一步,朝錦梓展開笑容。

  廟堂風波盡,江湖潮正漲。

  有了錦梓,天涯雖遠,盡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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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9 12:51 AM

尾聲一 江湖之遠

  江南曲家豪富,名聲甚大,雖不為宦,姻親中多的是王公貴冑,士族大臣,比如說如今名重朝野的大學士周紫竹就是一表的至親。這幾年,還接了皇商的差事,更是日進斗金,說“珍珠如土金如鐵”也是毫不誇張。

  曲家的繼承人曲白風是個瀟灑不羈的人,無心進學為官,只好四處遊歷經商,他外豪內細,見多識廣,這十年來,倒也沒出過什麼岔子。

  這一遭,曲白風從浙江運一批絲綢茶葉去大食,要走陝西關外,途經西域的絲綢之路,一路商隊要走一年,這條路既遠且險,雖說是幾百人的大商隊,運貨量也比不上一艘巨船,只不過船兒行不遠,只到南洋,到不得大食這般遙遠的所在,所以曲家也沒有放棄。陸路艱辛,通常還是交給信得過的大伙計,老管家去做,富甲一方的東家鮮少親自去,曲白風這樣好遊歷的,也不過第二次走。

  先到京城,曲白風曾經救過當今皇帝,如今又是皇商的身份,到處都很是吃得開,關文路引根本不在話下。不過京中好友世交貴戚眾多,自然要備上豐厚禮品,多作盤衡。

  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表兄周紫竹是第一個要拜訪的,週學士一來自家也富貴,二來他本人清介,所以自不能送金銀珠玉之流的,曲白風給他的禮單是一幅前朝珍品的字畫,兩塊好墨,三斤上好的明前龍井,以及送他夫人薛氏的二十匹上用蘇繡。

  周紫竹和他夫人甚是恩愛,至今不曾納妾,他夫人做姑娘時潑剌聞名京師,也是個英氣勃勃,勝過鬚眉的巾幗女豪,曲白風素來敬重得很。

  周紫竹也對這表弟素來親厚,見到很高興,接到府裡住下,問長問短,談起舊事新交,竟似有說不完的話:

  “這都三年不曾相見了罷,三年也不見你老啊,還是風流倜儻模樣。”

  “哪裡,江湖風霜,比不得表兄養貴廟堂。”

  “白風,去年添了個千金的是你家三房?如今膝下有幾個子女了?”

  “正是。如今有兩兒三女。”

  曲白風不欲多說,周紫竹的夫人薛氏只生了個女兒,又不許相公納妾,如今周紫竹已經三十七歲,卻只有一個八歲的獨生女兒。

  周紫竹倒也沒什麼介意的模樣,說話間薛氏帶著女兒在一堆丫環婆子簇擁下過來了。曲白風雖說是男客,畢竟是至親,所以薛詠瑤也出來相見。

  小姑娘生得粉妝玉琢,極似她母親,但眉眼卻像周紫竹,將來必也是不俗的美人胚子。曲白風見她腰間掛的一塊碧璽,上紅下綠,光澤透亮,依著天然顏色雕作荷花形狀,綠的做葉子,紅的雕成花,渾然天成,卻是見過的。

  這是一個山西富商從他家珠寶店花了九千兩銀子的高價買走的,這塊碧璽原料是他家商隊從南洋帶回來的,家裡的老玉匠師傅花了兩個月才做好,品相極是不俗,本欲放在家中自己把玩,後來放到一處新開的玉石鋪子壓店,許多人問價都不肯賣,這個山西富商認得他父親,就賣給了他。

  想不到輾轉卻到了表兄家。曲白風知道這些事不好說,微笑不語。

  周紫竹見他看自己女兒的碧璽荷花,便道:“這是她滿月時張青蓮大人送的。”

  曲白風恍然大悟:難怪定要買,原來是為了暗合張青蓮的名字。想是送給張青蓮的禮物。張青蓮又轉送給了自己這侄女兒當滿月禮。

  “張大人這一走三四年,也沒有半分消息麼?”

  周紫竹搖頭,臉上露出悵然的神色。

  曲白風想起當年張青蓮的言笑殷殷,姚錦梓的英姿勃勃,也不禁微微惘然。

  薛詠瑤也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張大人走了,這幾年朝廷上表兄獨力支撐,想來十分勞累。”

  周紫竹搖手示意他噤聲,“當今聖上年少有為,聖躬獨斷,我們為人臣子的,不過是皇上吩咐什麼,就去做而已,並沒有什麼勞累可言。”

  曲白風知道自己失言,換了話題,敘了會家常,告辭出來。

  回去的時候路過以前張青蓮的公爵府,依然是琉璃瓦,青磚牆,園中柳樹杏花都紛紛探出來,朱門緊鎖,卻沒什麼破敗景象,據說皇上不但沒有把這府收迴轉賜他人,還令人依舊日常維護。所以朝野盛傳皇上還在等著張大人回心轉意,重新回來。

  曲白風卻是感慨萬千,想起當年在酒樓初遇此人的情形,□□年快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己當初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不想時間竟飛逝得如此之快……

  他下了馬車,繞著張府走了一圈,不料轉角卻撞到一個人,那人見了,卻十分客氣,朝他一個長揖。曲白風很是驚訝,定睛一看,只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後生,長得唇紅齒白,十分俊俏,穿著工部主事的六品官服,眉眼卻是陌生。

  “這位大人,恕在下眼拙……”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所以富貴入曲白風也是對人很客氣。

  那年輕官員露齒而笑。

  “曲公子,不記得我了,我是張大人的書僮小綠,以前您去見我們大人時我曾在旁服侍過。”

  曲白風恍然,也隱隱有印象張青蓮身邊是一度有過這麼一個清秀乖巧的小書僮,只不過他素來對下人並不留意,不料一個小小書僮,如今也如此出息了,見他並不在意自己出身卑下,樣子也不像輕狂尖刻勢利之輩,便坦然笑道:“歲月催人老,不料你也這麼大了,還如此出息。”

  小綠本姓李,如今大名叫做綠辰,微笑道:“我家大人一走數年,我時常懷念,總回來走走。”

  曲白風見他不忘本,對他很有好感,再加上他官銜雖不高,工部總還是有和他家生意往來的時候,便盛情邀請他去吃飯,當下自有一番盤衡不提。

  在京中逗留幾天,便帶著商隊西行,這一路風光便與京師大不同了,鄉村野店,風餐露宿,好在曲白風走慣了的,並不認為苦不堪言。

  越往西行,人煙越是稀少,這一天,就走到了沙漠邊緣。

  ​​曲家商隊規模很大,穿越沙漠的經驗豐富,又有自己的武裝,有很多小股的旅客和小商隊請求和他們搭伴走。穿行沙漠,危險很多,人在這種情況下就十分渺小,同伴越多自然膽子越壯,通常只要看上去不像沙盜的內線,是不會有人拒絕的。

  曲白風在監督伙計裝飲用水的時候,大伙計來報告說有人想跟他們一起走,曲白風不以為意,揮手讓他自己處理,那個搭伴的旅人卻從伙計身後繞出來,跟他見禮。

  曲白風抬頭一看,卻愣了一下:眼前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穿了一身褐色的衣服,頭上戴著防沙的斗笠,眉目俊美異常,一雙眼 ​​睛不笑也含情,穿得雖不顯眼,卻煞是氣宇不凡。

  曲白風這一愣,固然是因為這男子外貌實在不凡,但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要說容貌氣宇,當年張青蓮姚錦梓都說得上令人嘆為觀止,絲毫不比眼前這人差,實是因他這一看之下,覺得有幾分眼熟,卻左思右想,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按理說這般出色人品,見了就很難忘,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男子笑道:“有勞公子了。”

  曲白風也說些客套虛詞,但心中卻依舊納悶。

  之後忙於各項準備,也就忽略了。

  終於進入沙漠,此時是春天,正午卻已熱得如火如荼,汗都流不出來,早晚又冷得裹著被子還哆嗦。曲白風不是第一次經歷,並不以為意,他家老伙計們也是經慣的,有些第一次走的新手伙計卻有點受不了。

  好在商隊規模大,路途熟悉,準備充分,不虞食水。

  那個神秘男子曲白風留意了幾次,神色從容,似乎是對一切安之如素,看來對於沙漠也是老手了。

  穿行了十多天,路算是走了一多半,經過了三處綠洲,沙漠漸漸有點向戈壁過渡,沙子不再那麼細,嶙峋怪石慢慢多起來。

  領隊的老伙計神色開始警惕起來,曲白風一問,才知道此處正是沙盜出沒最多 ​​的所在,便吩咐大家小心戒備。

  這次商隊除了帶了自家護院武師十人,還高價請了鎮威鏢局的副總鏢頭和一位高級鏢師,這兩位並不曾走過這條路,當下笑道:“曲公子和老掌櫃放心,這等地方,左右不過是些流匪,有我二人在,定能保得大家周全。”

  那個副總鏢頭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身形彪悍,卻空著雙手,顯是練內家功夫的;鏢師年輕些,三十五六歲樣子,使一對金刀,拍著腰間金刀,豪氣道:“若要來了,須得問問我這一對寶刀!”

  那個神秘旅客當時正站在曲白風身邊,旁人都沒留意到,曲白風卻見他嘴角微哂。

  到了快入晚,果然有了動靜,忽聽鳴鏑呼哨聲,曲白風呼喝一聲:“大家保護貨物!”

  曲家商隊訓練有素,伙計們大都身強體壯,久經陣仗,當下也不慌亂,有武器的撤出武器,沒有的也紛紛操起木棒等物,把商隊的馬車,駱駝圍在中間,鏢師和武師站到外圍,曲白風的身邊。

  曲白風心裡也有點慌,但他也見過幾次危險時候,所以還能鎮定。

  盜匪們騎著馬圍過來,曲白風數了一下,大約有六七十人,自己這邊雖然要多處三四倍,卻並不像對方慣於刀頭舔血。

  商人以和為貴,一旦動起手來,必有損失,貨物不說,自己這邊的人倘有傷亡,撫卹金也是不小的開支,所以,能不動手一般都不想動手。

  他剛想說幾句好話,送個兩三百兩銀子,身邊的鏢師就大喝一聲,手持金刀跳出來,大叫:“兔崽子,跟爺爺來比試比試。”

  對方跑出來一個匪首,身材很是瘦弱,還有點佝僂,三十多歲,臉色蠟黃,手裡拿著一桿煙槍。

  鏢師大笑:“就你這樣還乾出來做強盜!快回去養病去罷!”

  那匪首笑嘻嘻道:“靈不靈,一試就知道。”

  兩人戰在一處,曲白風心裡暗暗叫苦,這請的鏢師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草包:江湖上混,最怕遇到女人和這樣看著有些奇怪的人,只因他們看上去不大厲害,敢出來闖蕩,必有過人之處。

  果然,一出手就看出來,這金刀鏢師看上去兩把金刀使得虎虎生威,卻怎也砍不到對方,而那煙鬼左閃右挪,看上去狼狽,實是游刃有餘。

  那鏢頭也看出手下不好,竟然招呼大家說:“大家並肩子上啊!咱們人多,不用怕他!”

  曲家的人倒是訓練有素,都拿眼看著曲白風,等他令下,曲白風急得流汗。

  這當口,那煙槍已是一下敲在金刀鏢師的頭上,那金刀鏢師兩眼一番,軟倒下去,盜匪們齊聲大笑。

  眼看局面難以收拾,自己這邊兇多吉少。曲白風急得無可奈何。

  誰料轉機突生,忽聽得一聲輕笑,聲音極輕,卻蓋過了這麼多盜匪的齊聲大笑。

  強盜們都停下來,那煙槍面色凝重,眼睛四處搜尋:“是哪位高人?”

  又是一聲笑,只見那搭伴的神秘男子從一輛馬車後徐徐走出,將防沙斗笠緩緩取下。

  所有人都望著他。

  斗笠一拿下來,玉面丹唇便含笑而露。

  突然,盜匪中有一人驚呼:“原……原……”

  大家竊竊私語起來,盜匪中一個紅臉膛的叫道:“什麼圓啊方的,裝神弄鬼,我來秤秤他斤兩!”

  剛要跑出來,卻被那煙槍一巴掌打了回去。

  煙槍恭恭敬敬道:“既然您老人家在此,不許我們伸手,我們就退下了。”

  這英俊男子輕笑:“如此有勞了。”

  煙槍一揮手,盜匪們就潮水般退走,片刻走了個乾乾淨淨,竟好似方才不過作夢一般。許多人都不由自主揉著眼睛。

  那英俊男子走到躺在地上的金刀鏢師身邊,低頭看了一眼,腳尖輕踢了兩下,那鏢師就一骨碌爬了起來,看來只是被點了穴道,並無大礙。

  曲白風上前向他道謝,這男子笑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曲白風道:“於先生是舉手之勞,於我等是生死大事。”

  那男子大笑起來:“曲公子不必這般客氣,說起來也是舊人。七八年前,有一位故人被挾持曾得公子相助,我趕到得遲了,只遠遠見過公子一面。 ”

  曲白風左思右想,突然靈機一動:“難道是……張……”

  “正是他。”面前的英俊男子深黑的眼眸中露出溫柔懷念​​之色。

  “此處已快出沙漠,多謝曲公子一路照拂,前途已無危險,在下就告辭了。”說著神秘一笑:“前邊是回鶻都城,說不定公子還能遇到故人。”

  “啊?”曲白風又驚又喜,剛想再問,斯人已是飄然遠去。

  前面的城市是西域一帶有名的大城。

  回鶻人的王宮就在這座城市的中央,最近,回鶻女王喜得第三子,整個城市張燈結彩,

  曲白風在這裡賣出一部分茶葉和絲綢,瓷器,買了一些當地土特產,進行了貨物更新,也賺了幾千兩銀子。

  特意多盤衡了幾日,卻不曾見到所謂的故人。

  曲白風幾百兩銀子把僱的兩個膿包鏢師打發了回去,那兩人自覺丟臉,也不敢多要,自己回去了。

  如此,大部隊又一次出發。

  西域的城市如同珍珠般撒落,或好或壞的路便是穿這些珍珠的鍊子,但是有的時候,鍊子會長得過分些。

  很多時候,前進半個月都見不到一座城池。

  出來之後□□天,還沒有見到一個城市,再往前走,便是終年積雪的雪山了,曲白風望著晶瑩剔透的山頂和冰川,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也仍是不禁心搖神蕩。

  他們的去路有一段要從山腳過,雖然不高,路畢竟還是山路,很不好走,馬兒駱駝累得吭哧吭哧,大家叫苦連天。

  有經驗的馬夫事先給牲畜們餵了幾天好料,曲白風給大家鼓勁,答應下個城市給每人一兩銀子買酒喝,大家歡欣鼓舞起來,路才顯得好走了些。

  走到最高的地方,雖然連山腰都不及,卻也有點雲繞霧繚的氣氛,大家停下來歇會兒腳,吃點東西喝點水,情緒都很高昂。

  曲白風正跟手下伙計聊天,突然山上下來兩人,這山那麼高,人煙罕至,突然有兩人下來,大家都噤了聲,望著他們倆。

  前面一個衣裾飄飄,一身淺碧色長袍,後面的動作迅捷,深藍窄袖打扮,似是攙扶著前頭那人。

  深藍衣服的扶著那人在不遠處石頭上坐下,自己朝他們走了過來。

  那人漸漸走近,能看見臉面了,見到他的人都深吸一口氣:世上竟有這般英俊的人!

  這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容貌如玉雕一般,劍眉星眸,墨發紅唇,臉上帶著冷淡的神氣,卻神采飛揚,顧盼生姿,似乎天生會發光一般,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吸在他身上。

  前些天救命的神秘恩公美則美矣,卻不似此人風姿奪人。

  男子走近道:“請問各位有無糧食飲水可以轉讓?我二人的食水在山上不慎丟失了。”聲音低沉,卻似玉珠相撞,說不出的好聽。

  曲白風見到此人已經愣住了,此時才回過神來,驚喜大叫:“姚公子!我是曲白風啊!”

  那男子此時才看到他,也不禁愣了一下,天涯偶遇故人,饒是他素來冷淡自持,也不禁眉間喜色微露。

  “想不到在此相遇。”他又回頭朝石頭上的人招手。“翹楚,快來!”

  曲白風本以為跟他在一起的是張青蓮,被他這麼一叫,心涼了半截,那人半跑過來,一看之下,曲白風喜得咧嘴而笑:不是張青蓮是誰!

  此人還是□□年前的模樣,容貌姣好絕美,眉目溫柔,但多年位居高位,自有番雍容氣度,令人不敢小視。

  張青蓮見到他,喜得叫出聲來:“白風,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

  曲白風見他開懷大笑,毫無顧忌,心中感慨:想不到離開廟堂朝廷,這人能活得如此自在開懷。

  兩人敘了好一番舊,從周紫竹到小綠,把認識的人的近況都說了一番,張青蓮才說出為什麼跑來這裡:原來是因為回鶻女王生了第三個兒子,請他二人去吃滿月酒,人家貴為王族,金銀珠玉不放在眼裡,所以張青蓮拽著姚錦梓到大雪山里採雪蓮花當禮物。

  說著他獻寶似的拿出來讓曲白風看,曲白風雖見多識廣,也從不曾見過:這花雪白晶瑩,大如碗口,芳香撲鼻,如白玉整雕,美麗不可方物。

  張青蓮把玩著道:“這東西可害我們冒了不少險,只是沒想到這麼大,我們準備的器物不夠裝的,卻是煩人!”

  曲白風想了想,道:“我卻有東西裝得。”

  說著吩咐人從貴重貨物中找出極其精細的汝窯小瓷缸,比大碗略大,其薄如紙,扣之有金玉之聲,色調非紫非藍,勻薄異常,邊緣作蓮花瓣狀起伏,形色很是不俗,既可以當裝飾也能養兩條小魚,把雪蓮花放進去大小倒也得宜,襯得越發剔透,不同凡俗。

  張青蓮識貨,笑道:“這東西只怕比玉雕的也便宜不了,生受你的,卻是不好意思。”

  曲白風也笑:“這一路顛簸,帶著它不碰碎了也費神,還不如給你。”

  張青蓮便大方收下:“既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相逢自是歡喜,可惜卻不同路,片刻之後,終究要別離。

  曲白風給他二人裝了許多乾糧和水,他們便告辭了從曲白風的來路去回鶻王城,曲白風目送二人漸行漸小,終究不見,只留得冰川雪山,漫天雲霞。

  山上有什麼禽類一聲長啼,聲音清脆,劃破寄空,曲白風揮手招呼大家繼續上路。

  前路終還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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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9 12:58 AM

尾聲二 十步千里

  李老三是太湖許多船家之一。

  太湖魚蝦本不少,他們這些人也大多是以打魚為生,但太湖也是天下有名的美景,遊客也不少,所以,他們也經常租船給遊客遊玩用。

  除了賣魚,李老三上岸的時間並不多,他們這些人被附近城鎮的人輕蔑地叫做“船上人”,因為他們以船為家,在岸上並無房舍,住在船上,吃飯在船上,睡覺也在船上。

  他們雖然不是法律劃定的賤民(富有的商人們可都是賤民),卻出乎意料地被普通平民們看不起,也許因為他們是無房無地,除了一條小船別無恆產的窮人,也許,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生活方式和別人不一樣。人們的一大愛好是在了解一種東西之前先鄙視它。

  總之,很少有人願意和船上人家扯上關係,聯姻更是叫人看不起的一件事。

  這一點,是李老三最近的一大心事。因他有個心肝寶貝女兒,名叫桂香,今年已是十六歲,出落得出水芙蓉一般,李老三捨不得把她嫁到別的船上人家吃苦,想在鎮上找個殷實人家,把女兒嫁了。

  可是,委託了方圓幾十里最有名的媒婆,卻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唯有一家布商,家底豐厚,兒子相貌才華俱佳,但是只肯讓他女兒當妾,李老三自然是捨不得的。

  悻悻回到船上,李老三傻眼了:船上亂七八糟,彷彿劫後一般,箱籠倒得滿地都是,女兒蹤影不見,甲板上還有撕下來的一小幅藍佈在風裡飄著,李老三認得是女兒新做的裙子上的。

  女兒出事了!

  李老三愣了半天的腦子裡泛上這個意識!

  被人搶走了!

  一瞬間,他彷彿瘋了一樣,拼命往岸上跑,逢人就抓著問:“你看到我女兒沒有!你看到我女兒沒有!”

  大家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躲閃不及,偶爾也有忠厚的搖著頭說:“沒看到啊,你女兒是誰。”

  誰也不知道他女兒的去向。

  李老三在鎮上不知道跑了多久才累得挺住,終於在鬧市口號啕大哭起來。

  許多人圍觀,竊竊私語。

  李老三哭得撕心裂肺,完全注意不到別人在說什麼。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有人輕怕他的肩膀,他止了哭,淚眼朦朧,看到面前有一位三十歲左右,長得比他家桂香都漂亮的貴公子溫和地看著他,對他說:“李老三,你怎麼了?”

  這個人李老三認得,還有他身後那個冷著臉,帶著劍,叫人害怕的英俊的年輕人。

  去年,有一天傍晚,李老三魚打得差不多,又把船劃到蘆葦蕩裡去找野鴨子蛋,劃出來的時候突然發現一條沒見過的,怪模怪樣,上面掛著大得離譜的大帆的小船,船上有兩個俊美得叫人一見就忘不掉的男人,就是眼前這兩個。

  當時,兩人手忙腳亂擺弄著槳,怪船打著轉,就是劃不向前,沒風帆也不動,倒是晃晃悠悠差點翻了。

  李老三一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人,二來也沒見過這樣的船,奇怪他們在搞什麼名堂,就跟女兒好奇地躲在旁邊看著。

  兩人擺弄了半天,船還是不受控制,眼前這個長相溫和的俊美公子就放下槳,嘆了口氣說:“錦梓,真想不到你那麼聰明能幹的人居然不會划船。”說著又失望地嘆了口氣。

  對面那個冷著臉,不好接近的似乎很怒,咬牙說:“是因為你這破船吧!號稱自己會造船,造船的師傅都直搖頭嘆氣,說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樣造船的! ”

  “胡說,我這個實驗好了,造個大的,將來能征服太平洋,搶先發現新大陸,那種山野村夫哪裡知道我的偉大!

  兩人爭吵了半天,李老三泰半也聽不懂。冷淡的那個突然放棄了,不再理會另一個,反而朝自己的方向招手:“船家,出來。”

  李老三父女吃了一驚:自己兩個躲得很小心,居然這人耳目這般靈便。

  另外一個“咦”了一聲,顯然剛發現有人。

  李老三硬著頭皮劃出去,那冷淡的英俊公子麵無表情說:“載我們在湖上游覽一番罷。”

  載遊客遊湖,這本來也是常有的,這兩人雖然古怪,也不像壞人,李老三唯唯諾諾答應了。

  正待把船靠近,那個冷淡的公子挾著溫和的那個,輕輕一躍,便跳了過來。

  溫和的那個被夾在臂彎裡,掙扎踢打,被放下來之後還對著那個沒人的小怪船慘叫:“我的船……”

  冷淡的那個卻溫言說:“太湖美景,天下一絕,咱們還是好好遊覽一番罷。”

  又吩咐李老三去買了酒食,就在船上的小爐上熱酒,李老三又從今天打的魚裡面挑了好的,讓女兒做給兩人吃。

  夕陽下頭,兩人在艙裡吃著酒,說著話,雖然沒有像許多秀才老爺那樣吟詩,卻也十分高興,那個溫和的公子顯然已經把他的怪船扔到了腦後。

  兩人都這般美麗,嵌在美景之中,彷彿一幅畫,女兒桂香都看直了眼。

  只是這兩人都是男的,神情舉止卻像情侶一般,李老三怎麼看怎麼彆扭,後來才恍然大悟:那個溫和的公子一定是女扮男裝的,哪裡有男子皮膚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嫩滑的?

  繞湖一圈,天就黑了,兩人上了岸,臨行賞了他二兩銀子,李老三父女高興了好幾天。

  雖然時隔一年,因這兩人容貌過於出眾,出手又大方,李老三至今還記得。

  當下哭哭啼啼,把女兒失蹤的始末說了一遍。

  溫和的那個皺眉說:“既如此,你在這兒哭哭啼啼也於事無補,我們幫你找,走,回船上看看去。”

  李老三領著兩人回到自己船上,兩人察看一番,又盤問他女兒最近有沒有和別的男子碰過面,尤其是達官貴人或是江湖人。

  李老三仔細想了,說女兒沒有和人接觸過,只前兩天有個華麗的畫舫在湖上和他們的小船擦肩而過,船上有個官老爺打扮的人對著甲板上的桂香緊緊盯了好久。桂香含羞,啐了那人,跑到艙裡躲著去了。

  兩人聽了這話,相互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溫和的那個就對李老三說:“你安心等著,我們去把你女兒找回來。”

  兩人走了之後,李老三焦躁不安地等著,等到下半夜,突然船的前甲板微微往下一沉,李老三連忙提著燈跑出去,只見女兒被放在甲板上,那兩人站在那兒,連衣服都沒有亂,彷彿只是去朋友家赴宴回來。溫和的那個對他含笑說:“你女兒被下了藥,明天就醒了,不用擔心,她還沒到色狼手裡,不曾失貞。”

  又掏出一錠金子給他:“對外頭只說女兒自己貪玩,跑到湖心洲上去了,要不壞了她名聲。這金子給她當嫁妝吧,找個靠得住的人。”

  李老三含淚接過金子,哆哆嗦嗦要跪下,那兩人卻說了聲告辭,冷淡的攬著溫和的那個的腰,腳下輕輕一點,沖天而起,幾下起落,消失在蘆葦叢裡,只剩得微漾的水波,和驚起的一隻鷗鷺。

  李老三低頭在燈光下看著女兒微微歙合的鼻翼和甜美的睡容,喃喃說:“莫不是神仙?”

  幾天后,傳說這附近州縣一個有名的貪官夜裡被人割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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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anda 發表於 2014-11-19 01:08 AM

尾聲三 吾家有女初長成

  我叫永憶,我姓儲。

  我是個女孩,今年十四歲。

  我和我娘住在興傅山玉慈庵旁邊一個茅屋裡。

  我娘是個美貌的女人,武功很好,對我也很好。

  六歲以前,我沒有見過任何男人,每天高高興興跟著我娘練武功,和山上的動物玩耍,幫助庵里的尼姑們做些小活。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一個人既要有娘也要有爹。

  我記得很清楚,六歲那年的夏天,一個很熱的下午,我去山上玩了回來,帶了一身土,興沖沖沖進家裡,大聲叫“娘”,卻看見屋裡不僅僅有我娘,還有兩個不認識的人。

  我進來的時候,三個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著我。

  我意識到有什麼嚴重的事情,害怕了,怯怯看著我娘和兩個陌生人。

  我娘讓我叫其中一個溫和含笑看著我的叫“爹”,另外一個看了我一眼就當我不存在的叫“叔叔”。

  這兩個人長得都很好看,尤其是我叫“爹”的,比我娘還要好看。

  我很喜歡他,他看著我的樣子很溫柔,比我娘還要溫柔,於是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自作主張爬到他膝蓋上去了。

  大家都震驚地看著我,好像我做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但是卻沒人叫我下來,我也就待著了。

  我爹看我的樣子很複雜,好像又驚訝,又震動,又迷茫,但是他還是伸手試探地摸了摸我的頭髮,然後用溫柔的聲音說:“你跟你娘一樣漂亮可愛。”

  我娘的臉紅了,還真挺可愛。

  我爹把我摟到懷裡。

  好溫暖,我高興地笑了。

  我爹和叔叔大約住了一個月,走了,此後他們每年都來住一個月,我八歲的時候,叔叔成了我的師父。

  小的時候不明白,後來讀書多了,才知道爹娘是怎麼回事,於是發現我爹和我娘真的很奇怪。

  我爹對我娘客客氣氣,但從來沒有什麼親暱的舉動,也不跟我娘住一間房,反倒是跟我師父住在一起,同出同入。

  我娘對此居然也沒有半點怨言。

  後來我想,也許是我根本沒有爹,或者我爹早就死了,我娘把她的朋友請來假裝我爹,讓我心裡舒坦些。

  後來我越長大發現鏡子裡的自己和爹越像。

  原來我真的是我爹的女兒。

  那他為什麼不和我們母女在一起?為什麼一年才來住一個月?

  難道是為了我師父?

  我娘為什麼不哭也不鬧?

  有一陣子,我甚至暗暗怨恨我娘不爭氣。

  我爹很喜歡我,每次他來,都要搜羅好玩的,好吃的給我,我慢慢長大,禮也越來越重,翡翠,白玉,珍珠,珍貴的刺繡和銀器,各種各樣的首飾,衣服和玩物。

  我爹是個溫柔的人,每次也會帶禮物給我娘,大都也是華麗的首飾和衣服,我覺得這些都很漂亮,比我娘自己買的做的好看多了。我娘每次都掠著頭髮,微笑說:“給我買這些做什麼?我住在山里,穿成這樣多不方便。”

  我爹就笑嘻嘻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紅顏易老,紅鳳你這樣的大美人兒,怎可讓青春就這樣白白流淌,至少也弄點點綴吧。”

  我娘就會微笑不語。

  有時候我覺得我娘很喜歡我爹,有時候又覺得她很討厭他,每年五月我爹來之前幾天,我娘都心神不定,似乎盼著他來也似乎盼著他不來。

  而我師父……我師父年紀不大,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不過二十三四歲,英俊,沉默,堅強優美的下顎,抿著的嘴唇,雖然不像我爹那麼美麗,但是是所有女孩子曾經夢見的類型。

  但是我覺得,他並不喜歡我。

  他從來不多看我一眼,從來不送我任何東西,我娘說,他武功很了得,所以後來求他收我當徒弟。

  他平時幾乎不說話,這時候開口說:“女孩子家,武功練得太高,也未必是好事,很危險。”

  我娘說:“如果我武功夠高,可能當初就能挽回很多事情,女人不能想著靠男人,武功高雖然未必幸福,至少覺得無能為力的時候會少些。”

  我爹點頭說:“紅鳳說的有道理,錦梓,你就成全她吧。”

  於是,他就成了我師父。

  我師父教我練武很嚴苛,比我娘還嚴,我三歲開始跟我娘練武,底子扎得很好,可第一天下來,也渾身是傷。

  我爹心疼了:“終究是女孩子,錦梓,你就不能別這麼狠心?”

  我娘卻阻止了他抱怨,還對我師父說:“越嚴越好。”

  不過,我師父的武功確實很好,十歲的時候,我就能和我娘打個平手了。

  我很久以來,都以為我師父是我爹的保鏢,我爹以前肯定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因為驚天的大秘密,被人追殺,我師父是個武林中著名的大俠,只好一輩子貼身保護他,所以我爹和他住在一間屋裡,也因此我爹娘不能常在一起。

  所以,我很努力練武,我希望等我長大,可以和我師父一起,聯手除掉害我爹的壞人,這樣,我們一家子就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上個月有一天下午,我去林子裡找我養的小狐狸玩,卻撞見了我爹和我師父,他們貼在一起,雙目互視,我師父的手還摟著我爹的腰,低頭要跟他親嘴的樣子……

  我彷佛明白了什麼,臉一下子紅了,心裡又憤怒又委屈,還覺得很噁心的感覺,我逃跑一樣跑出了林子

  第二天,我說不舒服,再也不肯跟我師父練武了。

  我躺在床上不肯起來,誰來也不肯睜開眼,我爹和我娘輪流到床邊看我,嘆氣,我也不搭理他們。

  師父始終沒來過,我想,如果不是為了我爹,他根本不想理會我。

  於是,三天后,爹和師父走了,這次,他們一共才住了十天。

  我開始下床,但不好好練武功,有一天,我撞到我娘在哭。

  我心裡突然恍然大悟:我師父一定就是壞人,而且是個變態,他看上我爹長得好看,就強迫他和自己在一起,他武功好,我爹娘打不過他,我爹為了我娘和我,只好虛與委蛇……

  我頓時熱血沸騰起來:我要打敗我師父,把我爹救回來!

  我的武功雖然比不上我師父,但是我可以暗算他!

  於是,我開始偷偷做些準備工作。

  終於,我趁娘不注意,偷偷跑下山。

  山下有很繁華的鎮子,到處都有很多人,有的人很好,有的人很壞。

  如果碰到很好的人,我就偷偷給他留點銀子;如果遇到壞人,我就送他歸西。

  師父曾經說:對壞人不必容情,直接殺了就是。

  師父說話不多,說的卻都很有道理。

  那麼,師父算不算壞人呢?

  我想了好幾天,終於決定:如果師父發誓以後再也不糾纏我爹,我就不殺他。

  但是,怎樣讓師父發誓呢?這個問題我決定打敗他再想。

  師父和爹的行蹤並不保密,找了幾天,被我發現了線索,於是一路跟到鄱陽湖。

  終於親眼看到他們,是看到有一個人恭恭敬敬請他們上一個華麗的畫舫。

  我於是悄悄潛進這個畫舫,躲在艙底。

  我的輕功很好,連師父都稱讚過我。

  這個畫舫很華麗,比我住過最好的客棧都華麗多了。

  爹和師父進來的時候,艙裡有一個人在等他們。

  這個年輕男人大約二十出頭,和我第一次見到的師父差不多大小,但是比起我師父的英俊可就差遠了。

  但是,我卻忍不住看他,又有點想把眼光掉開。

  好像會被他的光芒刺瞎眼睛的感覺。

  我師父和我爹卻很平靜看著他。

  那個年輕男子看到我爹似乎很激動,站起身來說:“……張……叔叔,“又對我師父說:“師父。”

  我師父仍然沒有表情,在我爹身邊坐下,閉上眼睛抱著劍,再也不看他一眼。

  說實話,下山這麼久,我也沒見過師父這樣英俊的男人,肯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他,為什麼他偏偏纏著我爹?難道真的因為我爹太漂亮?

  這個人叫我師父叫“師父”,難道是我師兄?

  我爹對著那個疑似我師兄的人卻很激動,雖然表面只是微笑,一點都看不出來,但是我還是這麼覺得

  他看他的眼神帶著深厚慈愛,和看我的溫和完全不同。

  我突然間嫉妒了。

  這是我爹的兒子?是不是因為他,爹才不要我和我娘?

  爹看著他嘆息說:“你瘦了,這兩年太累了。”

  那人微笑說:“你以前就跟我說過,在其位,謀其政,鞠躬盡瘁,不可怨尤。”然後又端詳著爹說:“江湖風霜,你也要保重身體。”

  兩人詭異地對視著,然後似乎一起輕輕嘆了口氣。

  我完全搞不清楚了,而師父卻像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連眼睫毛都沒動一根,我又開始懷疑他其實真的是我爹的保鏢了。

  然後,那人和爹就說開了,大部分我都聽不懂,只知道幾乎都是國策之類的,什麼舉薦啊,什麼士庶啊,軍隊怎樣啊,賦稅什麼什麼的。那人問,爹爹想一想,就回答他,然後爹爹又開始說,哪裡的河堤看上去像要決口,哪裡的官員貪污,哪裡的路該修一修了,哪里大旱,恐有蝗災,要多多存糧云云,那人就拿筆一一記下來。

  偶爾師父也會睜開眼睛說兩句,那兩人就點頭。

  這一說,就是一個多時辰,我聽得頭暈眼花,幾乎睡著,後來真的睡著了。

  醒過來,我吃了一驚,師父和爹已經走了,船也開了。

  我著急了。

  忽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大吃一驚,回頭,那個可能是我師兄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他看到我的臉,突然吃了一驚,然後……伸手過來摸。

  我大怒,娘說過,除了你爹,伸手摸你的男人一定是壞人。

  師父說,壞人都該殺!

  於是我毫不猶豫,一劍揮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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