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清歌一片 -【玉樓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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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22 PM

☆、第三十回

  初念看著這男人蹲到了自己膝前,將方纔撈回的暖爐輕輕放回她腿上後,順勢抬高帽簷。

  她的眼睛一下睜得滾圓。

  上一次見他,還是那回從善義莊下來的事。當時自己狼狽不堪,記得他卻還人模人樣的。並沒過去多久,此刻他臉頰上卻冒出一片青頭髭鬚,整個人又黑又瘦,若非那雙在燈火映照下閃著光芒的熟悉眼睛,差點就沒認出來。

  「你,你……」

  初念瞪著他,你了好幾聲,終於顫聲著說完了一句話:「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還沒走?城裡城外,到處是緝捕你的榜文……」

  徐若麟眸光一動,凝視著她。

  以他敏銳,立刻便覺察出了她這話裡包含的情緒。這樣猝不及防之下再次見面,她說出的這第一句話裡,他聽不出半點厭惡之意。有的只是震驚和惶急。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高興。還有比這更迫在眉睫的事需要她的點頭,這也是他潛回來找她的目的。所以只是朝她微微頷首,道:「我知道。所以我回來了。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在她訝然的目光之下,順勢坐到了她腳邊,壓低聲飛快地道:「世子,就是數月前先皇大殯路上你見過一面的那孩子,被我帶了出去。只在路上他受了傷,無法隨我疾行。接應我的人還未到,前頭卻巡查不斷,所有可走之路都已被封。所以我暫時將他托付給一個信靠的人,自己折回。」

  初念隱然彷彿有些明白他的意圖了,驚駭地望著他:「你,莫非你想……」

  徐若麟點了下頭,道:「是。我回來找你,是希望你能攜他一段路,等入山東境,他傷好些,我便可帶他走了。」

  他說完,凝視著她。

  初念臉色微變。

  攜帶趙無恙北上,這若是有個閃失,後果絕非是自己一人所能擔當的。她的理智告訴她,她應該立刻拒絕。但是眼前閃過那個少年衝自己嘻嘻而笑時的樣子,竟然無法搖頭。躊躇了下,終於還是低聲道:「可是,我怎麼攜他?就像你說過的,一路都有盤查。」

  徐若麟道:「你坐的船,艙底會有一個特製的小夾層。到前頭的宿陽後,我會將他帶來藏在夾層裡。這樣他既可養傷,又能隨船北上。萬一有意外,可以破他所在的那塊底艙板從水路逃匿。因是密封隔艙的,即便破損,也不會影響行船。」

  初念被他的話再一次震驚到了。終於道:「原先我還擔心隨行那麼多人,即便我應了,也不可能瞞得過他們。不想你竟早這樣周密安排了,想來裡頭是有你的人?」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周志是我的人。他會打點好一切的。」

  初念盯著他,想到自己又被他算計了一回,心裡便不舒服起來,忍不住挪得離他遠了些,冷冷道:「我該早想到這一點才是。要不然這時候你怎麼可能爬上我的馬車?什麼都算好了,想來必定也早就打好了這主意。既這樣,背著我干便是,還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徐若麟聽出她語帶諷刺,苦笑了下,道:「我是可以瞞著你捎帶他的。只是不願這麼做。你的船有吏部所發的路照,一路應該通暢。但畢竟,這還是樁擔風險的事。你若不願,我絕不會違逆你的意思。故這才預先叫你知道。」

  初念哼了一聲,眼睛都沒瞟他一下,只道:「白臉紅臉都讓你一個人做足。既這樣,我還有什麼話說?到時候你弄他上船便是。只盼不要出事。否則我倒霉便罷,連累到國公府的話,我便真萬死不辭了。」

  徐若麟凝視著她,慢慢道:「多謝你成全……」

  初念立刻道:「打住!我可不是衝你才應下的。我是因了蕭王妃……」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終於拿正眼看向他,小聲問道:「王妃以後怎麼辦?」

  徐若麟道:「平王府此刻想必早圍成銅牆鐵壁。但畢竟,她是皇上的嬸娘。料來皇上也不願在這時候便背上個弒親之名。性命暫時是無礙的。只能等日後,再慢慢謀計了。」

  上一世,初念不過一個深閨守寡女子,對外頭的消息,自然沒徐若麟靈通。她是不大清楚平王妃最後的終結,但徐若麟卻知曉。三年戰事進行中時,她一直被軟禁在金陵,性命無虞。最後之死,卻是死於金陵城破時平王府燃起的一把大火。世人都指是元康帝趙勘見大勢去,弒殺了嬸娘以洩心頭之恨。平王為此怒斥趙勘無德,傷痛不已,後追封蕭榮為敬德聖顯皇后。只是坊間,卻也隱有傳言,說那把火起得有些蹊蹺,元康帝不定也只空擔了個罪名而已。

  這些過往舊事,徐若麟此刻也沒空跟她多說。只是見她問起,便這樣安慰。

  初念知道他說的是事實。金陵及周邊一帶如今防衛之嚴,她三天前出城時便深有感觸。街頭巷尾處處可見巡兵,即便像她這一行人,持有通行的路照,但出城時,連攜帶的隨從數也一一盤查,男幾女幾,分毫不差才放了出去。

  她不再說話,徐若麟也沉默了下來。馬車到了個拐角處時,外頭響起道甩鞭聲,速度漸漸再緩了下來。徐若麟看一眼初念,似乎想說什麼,只終於什麼也沒說,最後只起身低低道了句「我先去了」,便如來時那樣啟門,縱身躍下。

  等他一走,初念忍不住便撥開車廂窗畔的捲簾子看出去,見一道身影在路邊樹叢裡飛快騰挪數下,轉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愣了片刻,終於慢慢坐直身子,緊緊抱住了膝上的那個暖熏爐。

  初念在天明時趕回金陵,出示路照進了城,將亡夫靈牌歸於宗祠後,終於在午後再次出城,到了泊船的運河埠頭。那裡,早有三四條船從早起便在等候了。一色的一層艙樓船,七八丈長。照了規矩,在最先的那條船頭上綁了顯眼的挽幛和魏國公府黑底銷金大牌,好叫對面來的別船看見了及早迴避。周平安徐邦亨等打頭,載了靈柩的寶船隨之,初念在中,最後是條小廝隨從等人住的船。一溜船在岸邊法事的鐃鈸聲中,朝北緩緩而去。

  宿陽在鎮江再往北過去些,靠近長江入口處,地方雖不大,卻是四通八達水路的樞紐點,人煙阜盛。晝行船,夜停泊,一路北上,雖時常遇到巡查,只大多恭敬,看了路照後便放行,並未受刁難。如此四五天後,這日午後終於到達了宿陽水驛,驛丞聞訊前來相迎。周志便對徐邦亨道:「爺,走了四五日,船上給養有些短了,此地瞧著還算熱鬧,不如停下歇於此過一夜,我帶人上岸去補些短缺之物,爺若有興趣,不妨也上去散散心。後頭幾個停靠之處,恐怕都有些偏僻。」

  徐邦亨在船上過了四五日,筋骨早發酸,見終於到了個熱鬧地方,公子哥兒的毛病一下都冒出了頭。曉得周志熟悉金陵到山東祖籍之間的路,他都這麼說了,心便動了。有意到岸上尋個風月之所過夜。便到了初念的船上,假意道:「弟妹,可否要上岸尋個地方落腳?哥哥怕你一直在船上,過不慣。」

  初念本就懶得挪窩,更何況還是這個地方?便客客氣氣拒了,讓他隨意。徐邦亨中了下懷,回船吩咐周平安等人小心侍奉後,自己換了身華彩大毛衣服,帶了個小廝上岸去了。

  夜幕降臨,四下非但沒有靜悄下來,反多了另種白日沒有的熱鬧。河面不時有點了綵燈的大小船隻經過,岸上更是車馬不絕,遠處又隨風送來陣陣和著絲竹琵琶的划拳進酒聲。只有這停了靈船的左右地方,大約旁人怕沾晦氣,見也便遠遠避開,船頭只有幾盞白色燈籠隨了寒風飄搖,顯得愈發孤清了。

  徐邦亨一直沒回。初念在自己的艙室,整個人幾乎都縮在了熏的暖暖的被中,只露出一把烏鴉鴉的蓬鬆長髮。

  她人雖瞧著在睡,實則一直都豎著耳朵在聽外頭的動靜。怕人上來的時候,會被尺素雲屏和餘下幾個一道同船服侍的年長些的媳婦們覺察,早早便都打發她們去睡了。估摸到了深夜,外頭漸漸寧靜下來的時候,忽然覺到船身微微一動,人便掀被飛快下了榻,撩起窗簾一角看了出去。

  她的這條船上,燈籠特意滅了的。等她借了前頭船上映來的模模糊糊燈光看出去時,只看到一條尋常的漆黑泥蓬小船已經無聲無息地從自己船舷的一側擦靠了過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泛著黝黑水色的河面之上。

  接下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後,便好像再沒什麼動靜了。初念不敢出去查看,心中卻雪亮,徐若麟此刻必定已經在周志的掩護之下,攜了平王世子登上了自己的這條船。

  再片刻後,前頭船上隱隱傳來周平安的聲音,仿似在問他兒子:「爺今兒晚上不回了嗎?」

  周志應:「是。說宿在天香樓。」

  周平安彷彿歎了口氣。隨即又道:「你叫後頭船上值夜的,都打起點精神。前頭我守吧,到丑時末,你再來替我……」

  那父子倆說話的聲漸漸消去,初念回到了榻上慢慢躺下。一陣緊張,又彷彿興奮,整個人禁不住,打了個微微的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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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24 PM

☆、第三十一回

    次日早徐邦亨回,絲毫沒有覺察任何異樣,領了船繼續往北而去。

    徐若麟並未一路隨船。之所以這樣,一是船上有眾多國公府的熟人,多有不便。二來,他走岸路,除了方便暗中相隨,也另有別事。

    這一晚船停東平鎮。

    此地出金陵已有七八天的水路了。早進入山東地界,所以官府查巡已經鬆泛了不少。但他不但沒絲毫放鬆,心情反更沉甸。

    這種憂慮,起自於多日前他攜趙無恙時的那場意外遇襲。到了現在,這絲隱憂漸漸愈發明晰了起來。

    他已經可以肯定了,那日襲擊自己與趙無恙的一群官軍,必定是旁人假扮的。那群人出手狠辣,一眼便可看出,絕非普通官兵,且被他突圍後,並未窮追。這一點便證實了他的感覺。尤其是這些天,自己竟遲遲無法與手下人碰頭。心中更起了疑竇,沿著先前在路上所設的接頭暗號找過去,才發現那些記號竟然被毀損了。

    燕京的諸多機構中,有一個情報部門。為了聯絡方便,設一種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接頭暗號,定期更替。他一路留下的記號,倘若被毀損了一個兩個,還能看做是外人無意為之。而十有七八皆被破壞,唯一的解釋就是有知情人故意為之。

    夜半時分,一個敏捷的身影潛向東平鎮的土地廟,到了廟前,機警地停下,發出幾聲鳴蟲的微弱叫聲後,有人自他頭頂的高高簷角上無聲無息地躍下,停在了他的背後。他猛地轉頭,借了昏暗的月光,看清是徐若麟後,立刻朝他抱拳施禮。徐若麟點頭,示意他跟隨自己而來,最後一前一後停在廟後的一爿荒地裡。四下平坦,視野無礙,是個極好的說話之地。

    「大人,我來遲了,請大人降罪。」

    說話的人是楊譽百戶。徐若麟手下的幹將之一。

    徐若麟道:「不怪你。是我所留的記號被人消除。」

    楊譽瞇眼,眼中泛出一絲如刀芒般的狠厲之色,道:「是自己人?」

    徐若麟不可置否,只問:「你還有多少人?」

    楊譽面現愧色,道:「我和黃裳在路上亦遭多次襲擊,帶出來的兄弟損了十之七八,如今除了我和他,只剩不到十人。」

    徐若麟沉吟,道:「世子傷已好了不少。再停於船上,我怕被對方曉得了的話,會對船主不利。今夜就接他出來。」略一頓,又續道,「對方精心預謀,人數不但遠勝於我們,且個個都是好手。前頭除了要提防官府,他們的埋伏想必也更多。南直隸這條近道不能走了。接出世子後,改道走萊州海路至廣寧,再轉大寧,最後繞回燕京。」

    楊譽立刻道:「是!」

    徐若麟微微點頭,兩人低聲又議了細節,各自分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沒。

    ~~

    初念知道那個少年趙無恙在自己這艘船的艙底了。周志早晚會趁她支開下人時,下去艙底給他送藥和吃食。一開始,她以為徐若麟也隨船,但很快就發現他不在。如此七八天很快過去。因也不大有與周志說話的機會,有些記掛那少年的傷勢。有一次覷了個空,親自下去艙底查看,卻沒發現他的藏身之所。

    這一晚船停在這個叫東平鎮的地方。此刻深夜,尺素等都已睡去,她卻仍了無睡意。起身裹了件大毛氅後,拉開舷窗的扣鎖,推了出去,迎面立刻一陣刺骨的寒風,脖子一縮,腦子卻清爽了不少。聽見前頭隱隱傳來周志的咳嗽之聲,知道他還在守夜。探頭出去看了下,見前頭船的燈都還亮著。正要關窗,忽然看見一個黑黝黝的圓東西從窗戶下頭鑽了上來,登時被嚇得不輕,正要失聲大叫,那圓東西已經噓了一聲,說話了:「別叫,別叫,是我……」

    初念這才看清方才嚇了自己一跳的圓東西是個人頭。且不是別人,居然是那個趙無恙。

    這個姓趙的小子,連上這一回,統共也就只碰到兩次。只他卻都要用這種嚇死人不賠命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

    初念驚魂未定之時,見他已經如猴子般敏捷地從窗中翻身進了自己的艙室,然後關窗。因爐子裡銀炭在燃,所以雖未點燈,借了紅色的炭火光,也能看清人臉。見他落地之後,忽然摀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只好壓下方才再次被嚇到的不快,壓低聲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趙無恙見她不惱,這才鬆開摀住自己胸膛的手,笑嘻嘻道:「好多了。」說罷四顧,唉了一聲,「你這裡好舒服!下頭又冷又臭,可把我悶死了。」

    初念沒理睬他的嬉皮笑臉,只道:「你怎麼自己溜上來了?小心被人發現。趕緊給我回去!」

    她其實年紀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只這少年實在無賴,在她面前又隨意,所以她也完全沒把他當趙姓世子看待,說話時,口氣就彷彿自己是大人,而他是個小屁孩。

    趙無恙沒理睬她,只是好奇地在艙室裡繞了一圈,回頭道:「我餓死了。你有吃的嗎?」

    初念歎了口氣,只好拿出個裝了百合酥蓮蓉糕的食盒,打開蓋子。趙無恙狼吞虎嚥地往嘴裡塞進去好幾塊糕點,初念見他似被噎住,倒了杯茶水遞過去,他喝了,終於吞下嘴裡的東西,笑嘻嘻道:「多謝美人姐姐!」

    這稱呼,實在是失了體統。便是以他稱呼徐若麟為師傅來排輩,自己也是他的上輩。但此時卻沒心思和他計較。怕他逗留久了驚醒尺素等人,壓低聲道:「你愛吃的話都拿去。趕緊回去。」

    趙無恙這才道:「周志說,我師傅今夜就來接我走。我這才偷溜上來的。也不敢多留,被他曉得就糟了。我這就下去了。我上來是特意向你道聲謝的。」

    初念一怔:「今夜就走?」

    趙無恙點頭,轉身便往窗子去。

    初念想了下,叫他稍等。然後拿了塊自己的乾淨大四方帕子,將食盒裡的糕點包了進去,打好結後,遞了過去,輕聲道:「路上帶著吃吧。」

    趙無恙接過,推開窗子,機警地左右看了下,翻身出去了。

    初念這一夜,再次無眠,一直睜著眼睛。等到外頭四更鼓也敲打過後,就像那夜來時一樣,忽然聽到外頭船甲板上響起輕微的步點,立刻趴到船舷側,稍稍推開窗子,從寸許寬的縫隙裡看出去。看見仍是那條漆黑的小船,船尾坐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小船去得很快,轉眼便在水面滑出去三四丈遠了。她的目光怔怔相隨的時候,那個背影彷彿覺察到了來自於身後的注視,忽然回過了頭。

    初念知道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卻也立刻如被針刺般地閃避到了一邊,心微微地跳。等那陣子不安過去後,再悄悄看出去,河面上已經空空蕩蕩了,幽暗晃動的水面之上,只餘半輪慘淡而破碎的冬夜月影。

    從今往後,各走各道,再無交集。願君,循了舊路,終能得展霸業宏圖,而自己,卻盼擁有一個不同的嶄新人生。

    初念的目光終於從河面收回,纖細的指搭上冰涼的木窗,將它輕輕扣了回去。

    ~~

    徐若麟立於岸上,看了眼不遠處停在昏暗中等待自己的人影,對著周志道:「快年底了,路上要小心。沂州府福王那一爿地,再過些時候,可能會有異動。你們回來時,務必不要貪圖快捷取道那個方向。來時走靠西的這條水路,回去時,也走此路。」

    周志恭聲應下。徐若麟想了下,終於又道:「往後,我可能會有一段時候不能回去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護住她的周全,有事傳信給我……」頓了下,加重語氣,又補一句,「倘遇到性命攸關時刻,若是我,我無需你用命來替。但若是她,你則必須要用自己的命去護。懂我的意思嗎?」

    那一次,他並未告知周志自己與她的事,臨行前也只是吩咐他暗中留意有事傳訊。正是因為如此,向來謹小慎微的周志不清楚他到底對她心意如何,所以事發後,也只是給他傳信,而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唯恐會錯了意辦錯事。畢竟,他和她在這個家族裡的關係,非同一般。

    上一世的大意錯,這一世,他絕不會再犯一次。

    周志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先前,他雖也看出來了,自己暗中效忠的主人對她似乎有些出格關注,但因了他二人的關係,也不敢妄加揣測。直到此刻,聽到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這才徹底信了。壓下心中的駭異,立刻道:「明白了。」

    徐若麟微微點頭,伸手輕拍了下他的肩,這才轉身大步而去。

    月夜下,一行十數人在茫茫荒野地裡往東縱馬奔馳往青州,數日之後,他們將按計劃,從那裡去往萊州。

    ~~

    大半個月後,離年底沒多少天了,徐若麟一行人終於取道廣寧,到了大寧。

    大寧距離燕京,八百里的路,四面是茫茫的林海雪原。從前正是蕭榮之父蕭繼業的鎮守之地。從前蕭繼業亡後,便由順宗信任的肅王趙晉接手了這一片廣袤的邊境之地。到了這裡,官軍此時早對他們構不成任何威脅了,但那群神秘的追襲者,卻在數日之前,因了雪地裡留下的痕跡,再一次咬上了他們的尾。面對人數遠遠多於自己的敵手,徐若麟一行人浴血突圍。就在片刻之前,他們剛剛從一場遭遇後的廝殺中逃脫出來,但代價是慘重的。楊譽斷了兩根手指,黃裳也受了傷,死了一個人,另外傷了數人。

    徐若麟也受了點輕傷,但這點皮肉傷,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只是見一行人都傷痕纍纍疲憊不堪了,確定後頭的追兵已經被甩開後,下令就地休息,等養好精神再繼續上路。

    徐若麟將石塊上堆積的雪掃掉,坐了上去。嚼完一塊冰冷、滋味寡淡的野兔肉,吃了幾口雪後,下意識地,又從懷中摸出了那塊帕子。

    原本雪白的一塊帕子,現在顏色已經有些髒了。他粗糲的指腹輕輕擦過絲柔的帕面,腦海裡再次浮現出了那晚臨走前,自己的最後一次回首。

    他並沒看到什麼,但總有一種感覺,覺得她就彷彿在身後目送自己一樣。隔了兩天,趙無恙有次獻寶一般地請他吃塊軟糕時,他才知道這個頑皮的少年竟在那晚進去過她的艙室,還得到了她臨別贈送的一包糕點。他愈發覺得自己的感覺是正確的。

    後來,糕點吃完了,但這塊包過糕點的帕子,卻被他給沒收了。為此這少年還不滿地嘀咕了幾聲,瞧著一臉後悔的樣子。他只當沒看見。

    那一晚,他不是沒想過再見她一面。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念頭。見了又如何?他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將她緊緊抱在懷裡。而很明顯,她是絕對不會容許他這樣的。

    這一次,在自己沒有做好完全的準備之前,他並不打算逼迫她,更不願讓她加深對自己的厭惡。就像此刻這樣,能在難得的片刻閒暇空隙裡,能摸一下來自於她的這塊帕子,聞一下還帶了點糕點甜香的氣味,他便覺得渾身又充滿了力量。

    他聽到身後傳來咯吱踏雪的聲音,辨出是楊譽的腳步聲,立刻將帕子收回懷中,轉頭看了過去。

    楊譽到了他身前,斷了指的左手已經包紮了起來,身上仍血跡斑斑,臉色略微蒼白,神情卻十分猙獰,道:「那兩個傢伙,倒是視死如歸,怎麼也不說。怎麼辦?」

    方纔的一場突圍血戰,付出的代價雖慘重,但也抓到了兩個受傷的俘虜。

    徐若麟瞟了一眼,見那二人雖被五花大綁,神情卻十分冷靜,絲毫不見懼意,見他轉頭望過來,唇角邊反倒露出冷笑。

    對付這樣的所謂死士,非霹靂手段不能立威,徐若麟再清楚不過。所以收回目光,不帶絲毫感情地道:「照你心意便是。」

    楊譽早就迫不及待了。只是沒他的話,不敢動手而已。此刻見得了應允,立刻轉身,用完好的右手從腰間摸出一把不過數寸長的薄刃,獰笑著朝那兩人走去。

    片刻後,另個俘虜在親眼目睹被凌遲了心口的最後一刀,終於扭曲著死去的同伴之後,再也忍耐不住,趴在雪地上,吐得連膽水都出來了,戰慄著道:「我說,我說……」

    他說出了一個名字後,楊譽駭異萬分,猛地看向徐若麟。

    徐若麟卻面無表情,只冷冷地道:「這個人沒用了,帶著是累贅。殺了吧。」

    楊譽躊躇了下,道:「大人,為何不留著,帶他到平王面前做個指證?」

    徐若麟道:「平王對他之信任,絕不在我之下。這時候指證,非但無用,他反倒會反咬我們污蔑於他。退一萬步,即便平王信了,但這種時候,正是用人之際,他也絕不會因此而動他的。我們若是先跳出來,反倒成了明靶。明白嗎?」

    楊譽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手起刀落,刀片劃過那人咽喉,那人連一聲叫也沒有發出,立刻便撲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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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25 PM

☆、第三十二回

    楊譽帶人將兩具屍體拖到邊上的林子裡丟棄後,用雪掩埋了方才施刑時流出的大片血跡,地上立刻乾乾淨淨,看不出半點屠戮的痕跡了。

    徐若麟一起身,一行人立刻跟著默默上馬,往東繼續而去。

    他與楊譽,從前都曾在這一帶駐了數年,所以知道路。再前面數十里之外的林雲江渡口側,有一座棧橋。過去棧橋繼續往北,是赤麻人的地界,而往東南回拐,則是通往燕京的平原道。

    這是目前可供選擇的最好走的一條近道。

    每一個人都清楚,身後、甚至前頭,隨時都可能會有一場新的廝殺在等待著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四下裡靜悄一片,耳畔唯聞馬蹄踏雪之聲,也沒人敢有絲毫的放鬆。一口氣行了十幾里路後,前頭的徐若麟忽然放緩馬勢,眾人立刻跟著停了下來。

    左手邊遠處的大片空曠雪地裡,到處是雜亂的馬蹄印和人的腳印,兵器盔甲被橫七豎八地丟在地上,隱隱還能看到十來個人倒伏在地一動不動,死活不知。

    看起來,片刻之前,這裡剛剛結束了一場小規模的戰鬥。

    楊譽立刻帶了個人下馬過去。到了近前,發現倒地的人裡,除了幾個大楚士兵外,剩下的都是剃頭結辮的赤麻人。將那幾個大楚士兵翻過來查看了下,發覺俱已死去僵硬了。倒是邊上的一個赤麻人,聽到動靜後,掙扎著抬起臉。楊譽過去,用赤麻話問了幾句後,在對方驚恐乞憐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抽刀便結果了他的性命。然後很快回去,對著徐若麟道:「這伙赤麻人過來劫掠,遭遇了大寧都司的巡邏士兵,雙方發生衝突。」

    徐若麟微微皺眉。

    赤麻這群在大楚人眼中茹毛飲血的化外之人,長期以來,一直便是大寧的禍患。他們在地理和政治上是大楚的藩屬,表面服從王教。但卻不事生產,一邊遊牧,一邊時常侵入大寧邊界劫掠當地民眾。只在當年蕭振業任大寧總兵時,情況有所好轉。近些年又死灰復燃。大楚朝廷無法徹底杜絕這種情況,也就只能以「疥癩之患」來進行自我安慰了。

    「繼續上路!」他說道。

    這場意外,對於他們這一行人來說,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他們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盡快擺脫追兵,將世子安全送到燕京。

    但是很快,徐若麟發現自己想錯了。沿著一路凌亂的馬蹄和足印到達林雲江渡口側的那座棧橋前時,每個人都怔住了。性急的黃裳甚至罵了聲娘,恨恨地道:「這群該死的赤麻人!居然會燒橋!」

    面前這條原本架通南北的棧橋,竟然被燒斷了。徐若麟所在的這一頭,火已經滅了,對岸的那截斷橋末端,此刻仍有餘火在跳動。空氣裡,充滿了刺鼻的桐油味道。

    顯然,赤麻人為了逃脫,過後去,順便放了把火燒斷了橋。

    「大人,只能去渡口看下了。希望有船。」

    楊譽看向徐若麟,說道。

    如果還想走預先計劃的平原道,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渡江了。

    徐若麟的目光終於從對岸那團還在冒著濃煙的火光上收回,側頭看了眼右前方的渡口方向,點了下頭。一行人調轉馬頭,往渡口疾馳而去。

    這條林雲江,江面開闊,寬達數十丈。今年較之往年冬暖,至今仍只兩岸結冰,中間尚有約莫十丈寬的江面流水洶湧。一路找了過去,見不到一艘船。

    這樣的寬度,以徐若麟的水性來說,游過去是沒問題的。但除了他,受傷的下屬和趙無恙,以及馬匹,顯然不可能都一道隨他從寒冷徹骨的江水中游到對岸……

    「看,那邊有船!」

    趙無恙忽然驚喜地叫了一聲。

    徐若麟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不遠處來了一艘船。並非渡船,而是當地人時常駛上江面捕魚的一條漁船。

    楊譽立刻朝船夫大聲呼喚。船夫很快便瞧見岸上的這一夥人。彷彿有些懼怕,起先似乎不願靠近,但經不住叫,最後終於還是靠近,警惕地看了過來,遲疑地問道:「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一口濃重的當地腔調。

    楊譽沒有回答。只是仔細察看船夫。見他面色黑中泛紅,一雙手佈滿凍裂的傷痕。艙底有幾十條已經凍僵的魚,邊上堆了漁網。便指著那堆魚問道:「這些什麼魚?」

    「□花,鯉拐子。」船夫有些茫然,但應得很快。

    確實是當地人對這幾種魚的稱呼。

    楊譽徹底打消了顧慮,道:「我們是大寧都司的,要過江。你送我們過去!」

    船夫吁了口氣。只瞧一眼他身後的人馬,又為難地搖頭,道:「軍爺,我船小,你人多,還有馬,恐怕不方便……」

    「給你錢便是。你來回多擺渡幾次!」

    楊譽不耐煩地打斷他話。

    船夫終於面露喜色,忙搖櫓靠岸,道:「軍爺請上,小心些!」

    楊譽回頭看向徐若麟。一直沒有開口的徐若麟終於走到前頭,站定。

    船夫這才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露出一絲帶了畏懼的討好笑意,哈腰道:「本是不該管軍爺要錢的。只是日子不好過,上月好容易才繳清肅王府的花票,又要提防赤麻人。今日一早便出來捕魚,也就不過這麼幾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耽誤你打漁,補償自是應該,只是……」他的目光在那船夫身上上下掃了兩眼,淡淡道,「你的刀沒藏好,露出刀柄了!」

    船夫一怔,下意識地便低頭往腰間看,並無異樣。電光火石間,明白了過來。猛地抬頭,見對面這年輕男子的臉色已經驀然轉寒,朝著自己冷冷道:「愚蠢的傢伙!以為這樣便可瞞天過海?」

    船夫臉色大變,方才一直佝僂著的腰身猛地挺直,幾乎是眨眼間,手上便多了一柄尺長的方刀,朝著不遠處的趙無恙猛地撲去,只他身形才剛一動,徐若麟的刀已經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芒掠過,鮮血便如旗花一般從他頸項噴出,猛地濺到了徐若麟的臉上。

    船夫死前的最後一眼,定格在了這張佈滿鮮血,卻平靜得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

    「大人!」

    終於反應了過來的楊譽等人這才猛地衝上,駭然拔刀出鞘。

    徐若麟盯著跌出船外漸漸沉下水去的屍體,道:「走吧!就算渡過江,前頭也有埋伏。平原道不能走了!」

    一行人往回而去的時候,趙無恙終於壓不住心中好奇,問道:「師傅,你是怎麼瞧出那船夫有問題的?」

    趙無恙的問題,正是楊譽等人迫切想要知道的。尤其是楊譽。出於謹慎,他亦試探過。覺得沒有問題。萬萬沒想到的是,竟是自己被蒙蔽。倘若不是徐若麟最後出手,一旦人到江心,那殺手再發動近距離的突襲,後果……

    饒是身經百戰,楊譽此刻也仍還有些後怕,所以立刻望向徐若麟。

    徐若麟看向趙無恙,道:「起先我見到那棧橋被燒時,便覺得有問題了。不知道你們留意到沒,我們這頭,火已經滅掉,而對面卻仍剩餘火。這說明什麼?」

    趙無恙皺眉,忽然靈光一閃,脫口道:「我知道了!火是從我們這頭開始燒過去的!」

    徐若麟讚許地點了下頭,道:「不錯。所以這把火,不可能是跑路的赤麻人放的。而大寧都司的人,更不會無緣無故燒橋。所以我便懷疑這是追殺我們的人利用這場意外設的一個圈套。方才到了江邊,恰竟遇到條可以送我們渡江的船。這船夫,雖外貌口音都與當地人相差無幾,甚至連江裡魚的種類也分得清清楚楚。可你們注意到沒,楊譽要他送我們過去時,他一開始是不願的。如果他真的是當地船家,也不願送我們的話,他應該建議我們走棧道,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因他此時根本就不曉得棧橋已經被燒燬。但是他卻絲毫沒提。所以我疑慮更深。便試探了下他。毫無防備之下,他果然露出了馬腳。」

    徐若麟說完,楊譽黃裳等人都是面露敬佩之色。趙無恙更睜大了眼,歎道:「師傅,你真厲害!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什麼時候我也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徐若麟朝他略微一笑,道:「這並不難。只要你處處留心觀察,用你的腦子思考,你也能像我一樣。」說罷抬眼看了下天色,見有些黑了下來,轉頭對著楊譽黃裳道:「除了平原道,還剩昌河道和宓古道兩條路。咱們先找個地方過夜,再商議下往哪個方向去。」說罷提韁縱馬,疾馳而去。

    ~~

    江對岸一隱秘處。得到消息回報後,立在那裡的一個蒙面男子身形驀地轉為僵硬。即便還蒙著臉,但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內心此刻的怒意和失望。

    「大人不必這樣,這裡到燕京還有七八百里的路,咱們還可從長計議!」

    一個黑衣副手勸慰道。

    蒙面人冷冷道:「沒用的!我出來前,家主談及徐若麟時便叮囑,任何計謀在他面前都是無用的,要想戰勝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實力去較量。我先前還有些不信,如今看來,倒未必言過其實。咱們人數十倍於他,一路不但讓他帶人逃到了這裡,自己還折損過半……」目中驀地閃過一道陰厲之色,斬釘截鐵道,「接下來給我緊緊咬著!不惜代價也要完成家主的交代!」

    「是!」

    對面的人一凜,立刻應了下來。

    ~~

    次日,蒙面人帶了幾十個手下,循了前頭一行人留下的印跡,終於追到香木峰下的一個岔路口。往左,是昌河道,往右,是宓古道。

    蒙面人停了下來,在原地仔細察看。見通往昌河道的路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馬蹄印,而右邊宓古道上,卻延伸出了一排雜亂的馬蹄印。

    「大人,他們走宓古道了?」

    黑衣副手詢問。

    蒙面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一排馬蹄印上,微微瞇了下眼睛,道:「徐若麟狡猾無比。未必就是真往宓古道去了。更有可能是故意布下的疑陣,想叫我們追錯方向。平原道我已經留了人,這兩條路更不能放過。我沿著這些足跡往宓古道,你追昌河道。你到了前頭,若發現昌河道確實沒人,立刻返回往我的方向來。務必用盡全力截殺,決不能讓目標活著到達燕京!」

    副手應下。很快,兩撥人馬便分頭往左右而去。

    大約一個時辰後,先前往昌河道去的那撥人折了回來,調轉馬頭往宓古道疾馳追了過去。身影很快在白色的視野裡縮小成了一個個跳躍的黑點。

    此時,香木峰的一座矮丘處,徐若麟正觀察著下面路口的動靜。而楊譽和趙無恙則在警戒四周。等見到那群黑壓壓的人終於去了,楊譽微微吁出口氣,看向徐若麟,道:「大人,果然如你所料,黃裳他們引走了人。咱們是不是這就返回,找條船過江後繼續走平原道?」

    徐若麟慢慢搖頭,道:「平原道未必就安全。你受傷不輕,無恙難以自保。合我們三人之力,若是再次與他們遭遇,一次兩次,或許還能突圍,但最後如何,實在難以預料。」

    「那怎麼辦?」

    楊譽此刻的神情,看起來茫然而沮喪。

    「楊譽,你見過獵犬咬住獵物尾巴吧?」忽然,徐若麟這樣道了一句。

    「大人,你的意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再凶悍的獵犬,也只能咬住獵物的尾巴。你什麼見過能咬住自己尾巴的獵犬?」

    「大人,你是說?」

    楊譽眼睛猛地一亮,看向宓古道的方向。

    徐若麟點頭,道:「不錯。我們就走宓古道。有黃裳他們在前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們就跟在他們的後頭。即便平原道的人醒悟了,再追上來時,恐怕也為時已晚。那時候,我們早已經到了燕京。而一旦到了那裡,在平王的眼皮子底下,對方便是再膽大,也不敢輕易再用這種方式對世子下手。」

    楊譽熱血沸騰,大聲道:「那還等什麼,徐大人,請在前領路!」

    徐若麟下了矮坡,等趙無恙與楊譽上馬後,自己也翻身上去,猛地提韁,戰馬立刻嘶鳴著人立而起,縱蹄飛奔。

    ~~

    十天之後,深夜,燕京城東門的守城士卒被城下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動,探身下來查問時,看見三騎正停於城門之下。借了城門口的馬燈光,立刻認出當頭的那位正是徐若麟徐總兵,急忙下城樓開門。馬蹄踏甩出滿地的冰渣,潑喇喇往城裡如風般疾馳而去。

    平王聞訊,夜半起身相迎。見到滿身冰霜的徐若麟帶著自己的兒子立於跟前的時候,疾走數步,在徐若麟下跪之前,一把扶住了他,緊緊握住他的臂膀。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殿下,若麟幸不辱命,將世子帶了來。」

    平王一時竟說不出話,只不住點頭,最後終於看向趙無恙,一字一字道:「小畜生!幸而子翔(徐若麟的字)無恙。倘若因了你之緣故有所閃失,我寧願你如今還在金陵!」

    趙無恙低下了頭,朝自己的父親慢慢跪下,道:「父王,兒子臨行前,母妃囑托,說倘若我見到了父王,第一件事,便要向父王磕足十八個頭,以補這六年分別中每年除夕時兒子須向父親所行的禮。」說罷鄭重磕頭,觸地有聲。

    平王一時怔住,看著自己的兒子朝自己連續磕頭,終於在他磕到第十個頭時,搶上前去,將他托住,慢慢蹲到他面前,凝視他片刻,終於伸手過去,摸了下他的頭,眼中也是隱隱有淚光閃爍,低聲道:「罷了罷了……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母子二人。連累你母親如今還被困在金陵……」

    趙無恙聽他提及蕭榮,再也忍不住,眼圈已是紅了,卻是死命咬唇不發一聲。

    平王拍了下他的肩,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回頭看向徐若麟,道:「恰昨日,到了個自稱魏國公府的人,名叫周志,說來找你有急事。下面人見他受傷不輕,又確實燎急,怕耽誤了事,便報給我。只我還沒問出什麼事,他便昏迷過去,也不知此刻醒了沒……」

    徐若麟臉色大變,立刻問道:「他人呢?」

    平王道:「我命人給安置在南驛館裡……」

    他話還沒說,徐若麟已經轉身,幾乎是飛奔著往大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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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26 PM

☆、第三十三回

    南驛館裡,因失血過多不支暈厥的周志剛醒來,腦海裡跳出先前發生的一幕幕事,整個人便猛地從榻上翻滾而下。邊上一個看護他的侍女正坐一邊打著瞌睡,冷不丁被嚇醒。見他摔倒在地,慌忙上前攙扶。

    周志跌下地時,身上傷處被牽動,顧不得痛楚,掙扎著起身,問道:「徐大人呢,徐大人到了沒?」

    侍女茫然地微微搖頭。周志焦急地推開她手,腳步虛浮地往門口去時,伴隨了門外一陣突然的急促腳步聲,門猛地被人推開。周志定睛看去,見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人,正是連日來撐著苦苦要見的徐若麟,渾身一鬆,整個人便跪地,顫聲著道:「大爺!我……我有負的你囑托!」

    徐若麟幾步到他近前,厲聲道:「是她出事了?」

    周志臉色蒼白,點頭。不等徐若麟再開口,立刻道:「前一次與大爺別後,我們一行人到了武定府祖地,二爺後事畢後,離年底也就沒多少日了……」

    徐邦亨當時心急,想取道青州兗州的陸路回,只周志記著徐若麟的叮囑,以安全為由極力勸說。徐邦亨最後終於勉強點頭,一行人仍從濟南往泰安的水路去。那日到了濟南府的齊河一帶,因將近年底,往來船多,那段河道又窄小,徐家船隊與對面相向的一艘船頂住了。徐邦亨報出魏國公府的名號,不肯先讓。不想對面那船竟也不讓,船主反倒嗤笑,說什麼「魏國公府又如何?在金陵再有臉,到了山東這地兒,咱也就知道青州福王府。」又譏笑徐邦亨是「拿著雞毛當令箭,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徐邦亨本就因了行路緩慢心中窩火,哪裡還經得住對方如此冷嘲熱諷,見他只是普通民船,不聽周平安父子相勸,仗著人多便使人打了對方,這才覺得出了口惡氣,繼續南下。不想卻惹下了禍事。原來這被打的人,竟是福王府世子一個寵妾的兄弟。

    這福王趙合,世代襲王爵於山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偏府上世子趙竫,卻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素來胡作非為。那寵妾的兄弟被打,哪裡嚥得下氣,連夜便快馬趕去青州,找了姐姐添油加醋地哭訴。世子被耳邊風一吹,勃然大怒,當即親自帶了人追趕,兩天後追上了徐家的船。徐邦亨這才知道自己那日為圖一時痛快,竟真惹上了地頭蛇。福王在山東的勢力,他也不是不曉得。見世子親自帶人氣勢洶洶趕到,哪裡還敢再逞強,低三下氣地賠罪。世子卻不依不饒,著人上船打砸,雞飛狗跳中,無意窺見女眷船上一身素服的初念,驚為天人,這才叫人停了手,放徐家船過去。

    趙竫雖明知那日船上所見女子是魏國公府的新寡之婦,卻耐不住一顆包天的色膽。加上知道前些日,自己父親便已接到金陵的撤藩令,卻態度倨傲不予回應,知道暗中已在準備起事了,更加有恃無恐。與身邊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心腹商議了後,找人扮成水賊,一路跟至一處城外荒僻少人河段時,驅使十數艘船堵住航道,公然上船搶人。

    徐家隨行的人雖也有二十多個,但做夢也沒想到在這種富庶地界竟會遭遇水賊,見到這些手持明晃晃鋼刀的強人,十個裡頭有七八個便都軟了下去。周志通武藝,在父親的相幫下,捨命護住初念逃上了岸。卻終究寡不敵眾,受傷倒地後,最後還是眼睜睜看著初念被那伙賊人掠上輛馬車揚長而去。

    強人散了後,方才嚇得躲到艙底的徐邦亨才出來,檢點傷員,發現周家父子與另四五個隨從都受傷,連尺素為護住初念,胳膊也被砍傷,不顧流血滴答與雲屏等正抱頭痛哭。心驚膽戰之下,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周平安撐住一口氣,一邊派人加急趕回金陵報訊,一邊叫徐邦亨去報官。

    濟南府府尹風聞福王似要與中央鬧掰,若真翻臉,自己這些夾在中間的地方官則首當其衝,說不定還會被挾為人質,正惶惶不可終日來著,雖對魏國公府的船路過本地出了這樣的事感到蹊蹺,卻也沒心思細查,只搪塞著而已。周志心急如焚,心中隱隱覺得,這事必定和那日的福王世子有關。

    「大爺,山東這河道,我每年往來不下三四趟,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公然劫掠的賊人。這一路下來,二奶奶一直安於艙室,連船板都沒登上去一步,只那日福王世子帶人上船打砸時被驚動露了一面。當日我便覺得那世子看她的眼神不對。且若真的遇到強人,哪有強人金銀財貨一概不要,只專一搶一個女子的?我越想越覺蹊蹺,卻又無力去福王府查看究竟,只能找到這裡來報訊……」

    周志說到這裡,伏地不起。

    徐若麟目光陰鷙,只問道:「事發至今,多少天了?」

    周志面露慚色,道:「我在報官後當日便起身往這裡趕,走南直隸的近道。雖奮力不敢懈怠,卻也過去有六七日了。大爺,是我有負你的囑托……」

    「你已盡力。我不怪你。」

    徐若麟說罷,呼地站了起來,轉身便大步而去。

    ~~

    當夜,平王府南書房裡,燈火大亮。趙琚聽完徐若麟的話後,眉頭緊鎖,道:「山東富庶,諸多一字王中,財力能令人刮目者,也就是福王了。我這個王叔,不但老謀深算,且深藏不露。我聽聞他秘設兵工廠,私造鐵炮。儲備的糧草,庫房不知設在何處,竟能供十萬人食用三年以上,更是我遠不能及。又傳年底前,他與趙勘小兒倨傲相對,我估計翻臉也是遲早的事。可惜我與福王並無什麼交情。你弟妹的事雖緊急,只這時候你若過去,不啻於去闖龍潭虎穴……」

    「王爺,福王之胸襟氣度,如何能與你相比?不過是外強中乾。他起事是必然。只行軍打仗,靠的不全是鐵炮糧草。」徐若麟淡淡道。

    這個福王,在接下來的嘉庚之亂中,藉著險要地勢和充足儲備,一直坐山觀虎鬥,按兵不動。直到金陵露出敗勢,這才打著「匡扶朝廷」的名義出手,企圖坐收漁翁之利,對北軍南下阻礙極大。經過半年多鏖戰,折損了無數北軍兵將之後,最後才因圍城之下部將反叛,絕望自盡而死。

    趙琚覺得這話頗受用,只在自己也隨時可能舉事的這時刻,放被視為左右手的徐若麟去冒這樣的風險,實在是不願。望著他稍顯蒼白的臉色,又道:「子翔,你聽我一句。你既已被國公府逐出宗祠,也就撇清干係了。何況還只是個旁姓的弟妹?徐家人得到消息,必定也會謀劃交涉的,何必要你特意過去?」

    徐若麟壓下心中此刻如波浪般翻騰的心緒,緩緩地道:「王爺,我欠這女子許多。不止是一條命。她如今出事了,我是必定不會棄她於不顧的。」

    趙琚與徐若麟相交多年,瞭解他的秉性。聽他說出這樣的話,雖萬分不解,卻也曉得他心意已決。知道無法再相留了。對他的能力一向信任,所以倒也沒過於擔心。只是點頭,道:「既如此,你點選好人手,我放你去便是。只盼你速去速回。這裡的事,雖還有廷文、熙載等人助力著,只少了你,我還真覺著不便。」

    徐若麟鄭重道謝後,呈上一本薄薄的軟皮冊子。趙琚茫然道:「這是什麼?」

    徐若麟道:「王爺,皇上把您視為最難啃的骨頭,所以留到最後。撤藩令雖至今還沒送到,只估摸著也快了。一旦送到,便是王爺的大事之始。這是我從前閒來無事時隨意寫下的片言隻語,裡頭是我對金陵方面將來可能的各種進攻路線揣測以及諸多可用之將在行軍佈陣時的性格特點和習慣分析。因此去不知何日能歸,所以臨行前呈給王爺,謹作參閱之用。」

    趙琚接過,不過隨意翻看了幾眼,便覺歸納清晰,條理不紊,陳詞嚴密,言之有物。大喜過望:「你竟如此有心!」

    徐若麟微微笑道:「戰場之上,情況瞬息萬變。王爺馬背出身,經驗必定遠勝於我。這不過是我平日心得,一家之言。僅供王爺參閱。燕京不過數萬人馬,金陵卻手握數十萬的雄兵。日後起大事了,仗要一個個地打,城也要一座座地破。雖道長且阻,亦勇往直前便是!」

    趙琚哈哈大笑,道:「好個道長且阻,勇往直前!說得好!開弓沒有回頭箭。沒人能知道這一場抗爭的結局到底如何。只我半生戎馬,壯志未酬,如今豈會甘心就貼於趙勘小兒的足下苟延而活!便是以石擊卵,我趙琚亦要搏上一搏,哪怕背上萬古罵名,也不算枉活了這一世!」

    徐若麟望著他在燭火映照下充滿了興奮之意的炯炯雙目,躊躇了下,還是道:「王爺,先前我去得急,沒來得及向你回稟。臨行前,此事須得說到。我帶世子一路北上,之所以拖延了這麼多日才到,官兵倒在其次,而是遭到了一群來路不明者的襲殺。」說罷把經過簡略說了一遍,然後看向趙琚。

    趙琚臉色陡然陰沉,道:「你是說,燕京之中,有人膽敢對本王的世子下手?」

    「是,且必欲除之而後快。」

    徐若麟道。

    趙琚微微瞇了下眼,負手在書房內慢慢踱了幾步,停住腳步時,轉頭道:「此事我知曉了。你勿再對第三人提及。」

    徐若麟頷首,朝他施禮後,轉身離去。

    ~~

    天微微亮,燕京南那扇包鐵的沉重木門便被吱吱呀呀地打開,十幾騎來自大宛的彪駿載了騎士,從城門下縱躍而出,馬蹄踐雪,簇簇有聲。

    徐若麟勒馬,轉向送別自己的趙無恙,語重心長地道:「無恙,師傅有事要離開些時日。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勤勉上進,讀書習藝,不可懈怠。不要惹你父王不快。更要牢記師傅方才對你說過的話。」

    趙無恙望著他,鄭重點頭:「師傅放心。我已是大人了,不可能永遠都躲在師傅和母妃的背後,讓你們保護著我。往後,我知道該怎麼做。」

    這少年的眼神,仍如這一刻東方初起晨曦那般純淨,只是,彷彿又多了一絲與他這年齡不相府的深沉。但是徐若麟知道自己該感到欣慰——成長的代價是苦痛磨礪,但對於趙無恙這種孩子來說,代價是必須的。越早到來,越好。

    他拍了拍這少年尚且瘦弱卻挺得直立的肩膀,低喝一聲,調轉馬頭便當先疾馳而去。

    ~~

    青州此時的福王府書房內裡,福王趙合正在提筆書信。這幾天來,他一直在思量著一件事。這件事,和那個數日前陰差陽錯地被他兒子給弄到府裡來的那個魏國公府小寡婦有關。

    事情是這樣的。最近他本來一直在與身邊謀士忙著最後起事前的準備,大約小半個月前,忽見自己的兒媳孫氏淚流滿面地找了過來,哭訴趙竫又弄來了一個女人。原來她在丈夫身邊安有親信,趙竫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耳目。

    這種事,他早習慣。雖怒其不爭,只那些女子多來自民間,無甚大礙,屢教不改後,也就聽之任之了。何況是這種時候,哪裡還有心思管,正有些不耐煩,孫氏卻道:「父王有所不知。若是尋常百姓人家的,我也不會多說。只這次的這女子,卻非常人。而是金陵魏國公府那新亡的嫡孫之妻,母家是恩昌伯爵府司家。我聞訊當即勸世子收斂著些,他不但不聽,反倒責罵我拈酸吃醋。我怕世子替父王惹下麻煩,立時便來向父王稟告。」

    福王一驚,急忙詳問。得知經過後,勃然大怒,當即照了孫氏指點往兒子私藏那女子的院落過去。

    初念彼時猶如籠中之鳥,困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個堂堂魏國公府嫡孫之媳,竟會被人劫掠到此,成了一塊砧板之肉。眼見那福王世子目露邪色朝自己逼近,心一橫,拔下掛於牆上做飾的一柄寶劍,將青鋒橫於脖頸,斥道:「你若膽敢再近一步,我寧願血濺三尺,也決不會受你羞辱!」

    趙竫見她橫劍而立,雖橫眉怒目面罩寒霜,只落他眼中,卻更添風姿,腳不自覺便再靠近一步。不想她手腕一收,玉白的脖頸處立刻便多了道血痕,這才曉得她不是在嚇唬自己。怕逼得急了,真若玉山傾倒,那便可惜了,只好停下,用好話勸著,說什麼她若從了自己,往後得了天下,必定不會虧待了她之類的話。正僵持著,福王趕到,一腳踢開了門。

    初念見趙竫叫那人父王,立刻便知道了來人的身份——福王起事,最後在與平王爭奪戰果時死於非命,她自然清楚。此刻被逼到這樣的境地,也顧不得害怕了,只朝他道:「我從前在金陵時,便聽說過北平南福,原以為是何等人物,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王爺既心懷天下,當有容納天下的胸襟。如今卻縱容世子做出這等叫人不齒的事體!你們當我是什麼人,當國公府和伯爵府是什麼?王爺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後即便事成,若少了金陵一干門閥世家的呼應,也難免左支右絀。可是難道他們竟會真心支持一個絲毫不顧體統是何物的人物?我之一死,事小。惜王爺在金陵之名,從此恐怕便毀於一旦!」

    趙竫本也有些心虛,忙道:「父王,你別信她的!當時搶了她的是賊人,旁人如何會知道是我?」

    初念冷笑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蠢不可及?」

    初念方纔所說,正也是福王心中所想。見兒子還要自辯,鐵青著臉怒喝一聲,這才對著初念道:「夫人受驚了。暫且安心在寒第停歇幾日,待壓驚後,本王自會處置。」說罷命人將初念轉至另個清淨院落,命錦衣玉食相待,自己離去。

    福王雖阻攔了兒子的胡作非為,但一不殺了這女子以絕後患,二也不放了她以示恩澤,只將她關在府內,其實還另有一番打算。這打算,便是和徐若麟有關。

    他早就知道平王手下之干將中,以徐若麟最是出眾。恰數年之前,有一次機緣巧合,在大寧時與他會過一面,當時便印象深刻,有心想將他收為己用,只一直沒機會而已。此次自己兒子雖不知天高地厚做了混事,但卻忽然給了他一個啟示,覺著是否這便是上天在助他一臂之力,恰在要起大事的前夕,將這個機會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自然知道,徐若麟已經被魏國公府從宗譜中除名。但名即便除了,那層關係卻不可能就此一筆抹殺。這個國公府的小寡婦,按輩分來說,是他的弟妹。自己能否借此機會給他私遞一封信去,言明是福王府偶將此女子從強人手中救出,獲悉她身份後,怕國公府如今不想與自己沾上關係,更不願受自己的恩惠,這才找上了他,請他決斷。當然,這只是個接近的由頭,信使自會施展舌功對他加以籠絡,表示自己的仰賢之意。若不成,並無什麼實際大損失。即便被平王知曉,他如今自顧不暇,也不敢對自己如何。若能成,則自己之大事,必定如虎添翼。

    福王考慮妥當後,這兩日物色了適合的信使,此時正在親筆起草信件,預備明日便送出。不想信剛寫至一半,忽然聽到書房外有人傳報,道:「王爺,燕京備北總兵徐若麟遞上拜帖,人此刻已在大門外了。」

    福王一驚。

    自己雖有心籠絡他,但信件還未出去,這時刻,他人怎的竟已經到了此處?略加思量,立刻投筆,召來親信商議,遣人暗中埋伏於議事廳側旁以備不時之需後,這才叫迎入。自己復去更衣。這才在前呼後擁之下,邁步往議事廳去。

    ~~

    福王跨入議事廳,看見一個身量高大著了淡青色常服的男子正背對自己,似在觀賞懸於北牆之上的那副紅日猛虎巨圖,打了個哈哈。那人聞聲轉臉,英氣迫人,凜然含威。雖多年前不過一面,福王卻也立刻認了出來,正是那個被逐出了家族的徐家長子徐若麟。當下到了主座坐下,一番寒暄過後,笑道:「徐大人,多年前大寧一面過後,本王至今不忘。這幾日正思量到了徐大人,不想今日你便登門,實在是巧。不知徐大人有何貴幹?」

    徐若麟穩穩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知道王爺向來爽快,我便也不繞圈子了。我聽聞我弟妹如今被接到了貴府,特意過來接回她。還望王爺行個方便。」

    福王一怔。隨即便明白了過來。知道自己兒子做事向來只憑隨性。似這種錯漏百出的強人搶劫戲碼,明眼之人一望便知是怎麼回事。徐若麟找上門來,也不算奇怪。唯一有些想不通的事,他為何會對這個「弟妹」如此上心,居然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到了這裡,據他所知,即便是被驅逐前,這位國公府的長子和家族的關係,也是非常冷淡的——當然現在,這一點根本無關緊要。他正想與他接近,他自己便來了,這正合心意。便笑道:「徐大人消息實在靈通。不錯,正前些日,本王府中之人偶爾從強人手中救來了一個女子,後竟獲悉她是魏國公府的嫡孫夫人。本王正考慮該當如何將她送回。不想徐大人此刻便過來了。這正極好。那女子此刻毫髮未損,徐大人帶回便是。」

    福王開口說第一句話開始,徐若麟銳利的目光便沒有離開過他的臉。此刻見他目光雖略微閃爍,但提及初念時,表情自然,應該是沒有說謊。知道她安然無恙,多日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面上也露出了自跨入這間大廳後的第一絲淺笑,微微欠身,道:「那就多謝王爺了。」

    福王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徐大人遠道而來,風塵僕僕,若不在寒第略用幾杯水酒消消乏,本王心中實在不安。徐大人不會不賞這個臉吧?」

    徐若麟微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叨擾王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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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27 PM

☆、第三十四回

    夜半時分,初念一直無法入眠,正和衣躺在這張陌生的床榻之上輾轉反側,揣度福王這樣軟禁自己到底意欲何為之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輕微的叩響之聲。一凜,整個人便彈坐而起,死死盯著門的方向。

    「是我。」

    稍傾,她的耳鼓裡傳入了一道短促的聲音。

    初念幾乎是翻滾著下了榻,整個人撲跌到地上,卻顧不得疼痛,爬起來便飛一般地跑向聲音的源頭方向,打開了門。夜色冥闃之中,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但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卻朝她迎面撲來。

    「是……你……」

    她在心底無聲地發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喉嚨處也已似被什麼牢牢堵住了,這一刻,不止眼眶發熱,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就在她怔立著無法動彈的時候,徐若麟已經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黑暗裡,彷彿看到他衝自己呲牙一笑,然後一語不發地便帶著她轉身,往外疾步而去。

    初念猶在夢中,被他牽著跌跌撞撞地往前,隨他左拐右轉,避過一個個王府崗哨,最後出了一扇小門,往王府一側的一條寬道潛去的時候,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被他帶出了福王府……

    徐若麟緊緊牽住她手,帶著她在夜色中剛走出數十步遠,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初念也已經看見了,前頭寬闊的街道之上,毫無預兆地湧出了數十名手執火杖的士兵。然後身後的方向,也響起了一陣踏踏的馬蹄聲。她猛地回頭,看見王府高牆兩側的街道上,緩緩合圍來了數排手握長矛的騎兵。不過轉眼之間,便將自己與徐若麟的前後路都死死圍堵住了。

    「哈哈……」

    步兵隊列中,忽然傳來一陣大笑聲,照得如同白晝的四面火光之中,只見福王趙合頭戴翼善冠,身穿金線織盤龍的盤領窄袖赤色袍,腰繫玉帶,在親兵的前擁後簇之下,威風凜凜地大步而來。

    福王站定,目光掃過初念之後,落在徐若麟身上,搖頭著嘖嘖道:「徐大人,本王救了這女子在先,後又對你以禮相待,更是懷了惜才之心。雖晚宴之上,我的下屬後因言語不合對大人有所冒犯,卻也被本王喝退了。這天下沒有強做的買賣,你既無意投我麾下,本王也不會勉強於你,未照你意思予以立刻放行,也不過是想多留你幾日,以盡地主之誼而已。徐大人如此不辭而別,豈非掃了本王顏面?」

    徐若麟道:「王爺言重。徐某粗野慣了,如此不告而別,不過是恐王爺盛情難以推卻而已。」目光緩緩掃過對面越聚越多的王府親兵,終於冷笑道,「王爺這是親自來送別嗎?擺出的陣勢可真不小,叫徐某實在愧不敢當。」

    福王盯著自己面前這個到了這種時刻還巋然不動的男子,心念轉合之間,便立刻做了決定。

    似徐若麟這樣一個人,既撞到了自己手上,若不能留用,唯一的下場就是死。倘若放了他回,日後便是在為自己徒增一個強勁對手而已。這樣的買賣,他更不會做。

    福王瞇了下眼,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神色轉為森嚴,喝道:「徐若麟,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本王敬你是個人物,欲讓你三分,不想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你當本王這青州是你燕京的後-庭?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本王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倘若你改了主意,日後榮華富貴,予取予奪。倘若再執迷不悟,你當知道與我作對的後果會是什麼!」

    福王話音落下,他身側的十來個親兵立刻矮身蹲下,手中的弓弩齊刷刷對準了徐若麟和初念,鋼精打造的箭簇,在火光中閃著刺目的白光。剩下的士兵紛紛拔刀,而手握長矛的騎兵則在頭目的指揮下,緩緩往後挪動,顯然一旦令下,便會隨時準備衝擊。

    徐若麟將初念拉到了自己身側,望向了她。

    初念睜大了眼,看見他朝自己附耳過來,低低地問她:「你怕嗎?」

    這是今晚,他開口對她說的第二句話。

    她害怕。可是在這一刻,覺到他緊緊握住自己的那雙掌心火熱的大手,恐懼便也彷彿消去了三分。

    「我不怕。」她極力咬緊在發抖的牙齒,清晰地道。

    徐若麟微微一笑,用力捏了下她冰涼的手,然後唰地拔出鞘中長刀,刀鋒在火光中激出一道赤青交錯的厲芒。

    「來吧!且看今日天命,到底站在誰的一邊!」他朝福王輕蔑地道,火光映照中的雙瞳微微收縮。

    福王臉頰肌肉微微顫動,顯見是憤怒至極。揮了揮手,弓箭手正要發射,正此時,福王身後的方向,突然從黑暗裡衝出了一輛雙駕馬車,披了鐵甲的雙駿發了瘋般地朝包圍圈踐踏而來。弓箭手倉促轉身,等看清情勢後,朝著馬匹紛紛放箭,中箭馬匹嘶鳴著倒地,卻因了慣性繼續往前快速沖滑而來,衝到王府一側的騎兵陣前時,忽然發出一聲雷霆般的響聲。火光四濺之中,整輛馬車轉眼被炸得七零八落,不但近旁七八個騎兵瞬間屍骨無存,夾帶了馬車大小碎片的強大的氣流和熱浪更是掀翻了近旁的一排人馬。

    就在馬車衝來之時,徐若麟早已一把抱起初念閃避到了一邊,將她緊緊護在懷中。饒是這樣,初念仍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炸震得氣血翻湧,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紛亂的人堆裡又衝進了四五騎快馬。

    「徐大人,上馬!」

    當先怒吼的騎士名叫周從龍。他與楊譽、黃裳、常大榮,是徐若麟手下的四位得力百戶。此次南下,除了黃裳因傷勢過重無法隨行,其餘三人都隨他而至。

    徐若麟一把接過他拋來的馬韁,止住馬勢後,帶著初念翻身便上了馬背,讓她坐於自己身前的懷中,驅馬便往前直衝而去。

    方纔那填裝了火藥的馬車爆炸時,福王被身邊的親兵壓在地上護住。此刻爆炸過後,見精心佈置的包圍圈轉眼便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嘶聲怒吼道:「擋住他們!」

    被爆炸嚇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眾多親兵們終於醒悟。弓箭手慌忙再次拉弦準備射箭,只是還沒來得及放出,周從龍與四名與他一道衝入的護衛便已回馬轉身,挾了雷霆之勢轉眼衝到跟前。弓箭手還來不及拔出武器,便被戰馬撞倒。馬上之人的數柄長刀,此刻在面對沒有鎧甲的馬下敵人之時,便如衝入羊群的餓狼,慘叫聲中,轉眼之間,七八個人已經橫屍於地。

    徐若麟策馬往前衝時,幾十名王府騎兵也從四面吼叫著追趕合圍而來。徐若麟低頭避開迎面一桿長刀的襲擊,因為馬匹過快,鋒利的刀刃貼著他臉頰掃過,帶出了一道血痕。只是對方還沒來得及出第二刀,兩匹馬錯蹬而過時,他手中長刀已經反手斬出,削下了那名騎士的頭顱。初念只覺臉頰一熱,溫熱鹹腥的血液已經順著她脖頸慢慢往下滲流。

    馬上的短暫交鋒,轉眼之間,四五個王府騎兵便被砍下了馬。快衝到街口拐角處時,徐若麟身下的馬匹忽然被側旁掠來的大刀砍倒在地,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被掀翻,只能側身著地,才護住懷裡隨他跌下的初念沒被摔傷,只自己卻悶哼了一聲。正這時,迎頭砍來一柄長刀,徐若麟伸手將初念扯到了自己身下,低頭避過,噗地一聲,刀頭已經砍到了他的肩上。對面王府親兵眼中閃著狂喜的光,拔刀後正要再次砍下,趕了過來的周從龍從後將他一刀捅死。

    「放箭!放箭!混蛋!」

    福王看見徐若麟奪了王府騎兵的一匹馬,再次翻身上去,雙目充血般地通紅,大聲怒吼。

    如雨的箭簇迎面掃來,徐若麟將初念按在馬背之上,以刀擋箭,身後忽然再次襲來一柄長矛,他回頭砍殺時,嗤地一聲,一桿流矢射中了他的左臂,帶著倒鉤的三稜箭簇深深地扎入血肉之中,他沒有絲毫停頓,殺了身後來襲者後,揮刀斬斷了還在他臂上顫巍巍抖動著的箭桿。

    前頭,身後,不斷有更多的人湧了上來。初念被他壓在馬背上,回頭看著他顫聲道:「你們自己走吧,別管我了!」

    「嬌嬌,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徐若麟只這樣道出了今晚對她說的第三句話,劈砍下側旁的一個王府親兵,順手抹了下已經佈滿血滴的臉。煌煌火光中,那張原本英俊無比的臉忽然顯得猙獰無比。初念看得心頭一跳。

    到了這一刻,她忽然覺得真的不再害怕了。彷彿即便身處千軍萬馬的包圍之中,她也無需害怕,只因身邊有他的護衛。

    「殺了他——本王賞黃金一千,官升三級——」

    福王正在大聲吼叫之時,忽然,西北方向的遠處傳來了一陣悶悶的響聲,便如夏日雷雨前天邊滾過的一個焦雷。第一聲還沒歇,悶雷聲接二連三,連綿不絕。整座城市彷彿都感覺到這種震動,正在廝殺的人也停了下來,狐疑地看向聲音的來源。

    福王也聽到了這來自於西北方的聲響,原本還在吼叫的他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聲音戛然而斷。等聽到那悶響聲越來越密集,整個人便如被針刺了一般,猛地睜大了眼,看向徐若麟。

    「你——你他娘的到底還幹了什麼?」他的聲音尖銳得猶如一把刺刀。

    徐若麟目光閃爍,笑道:「你聽不出來嗎?這是你在城外西山兵工廠裡火炮火藥爆炸的聲音。還不錯吧?」

    「你個狗娘——」福王目眥欲裂,破口大罵之時,徐若麟打斷了他,冷冷又笑道:「我還有一樣見面禮要送給王爺,以感謝王爺對我弟妹的救護之恩。你若還在這裡不動,再片刻後,恐怕你那糧庫裡的糧草,也要付之一炬了。」

    福王發出一聲怪異至極的嚎叫之聲,狂吼道:「不可能!你怎麼可能知道我糧庫的所在!」

    「北山靈峰之下,總共十二個糧庫。福王殿下,我沒說錯吧?」

    徐若麟看向北山的方向,慢悠悠地道。

    福王臉色頓時灰白,不可置信地盯著他,整個人一動不動。

    「王爺,寧可信其有。快派人去!」一旁的謀士焦急地出聲催促,福王這才如夢初醒,大聲嚷道:「快……快去靈峰糧庫——」忽然又像是想了起來,用一種充滿了怨毒的眼神看向徐若麟,「這個人,也不能放過——」

    徐若麟冷冷瞥他一眼,大喝一聲,右臂揮刀劈開還擋在前頭的有些不知所措的王府親兵,左臂抱緊身前的初念,以雷霆般的速度,猛地朝前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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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29 PM

☆、第三十五回

    青州城的這一夜,徹底地亂了套。

    來自城外西山方向那陣持續了將近大半刻鐘的連綿爆炸,將幾乎全城的人都驚醒了。燈紛紛地亮了起來,隆隆聲中,夾雜了嬰孩啼哭聲、犬吠聲、婦人驚慌呼喚自家漢子的聲。恐慌與騷動如同瘟疫一般地迅速在城池裡蔓延開來。住在福王府附近的臨街民戶們,更是早先就被那一陣廝殺和馬車的爆炸聲驚醒,卻不敢開門察看究竟。心驚膽戰地熬著。終於到了最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有膽大的人終於試著開了條門縫, 從裡頭探出腦袋時,這才駭然發現,原來不止西山方向出了事,此刻,北山方向的那片夜空,忽然就紅得就像傍晚時分的火燒雲。男人們顧不得害怕了,紛紛爬上屋頂,驚疑不定地議論著,翹著脖子觀賞著這耀麗的光焰奇觀。即便隔了這麼遠的距離,也絲毫並不妨礙他們去感受這一場幾乎能將半個夜空燃成白晝的熊熊烈火……

    青州城的西門和北門緊急開啟。在悶雷般的不絕隆隆聲和恣意狂舞的火影中,福王府的親兵們被指揮著倉促地分頭趕去西山軍工廠和北山的糧庫。正擁在城門口待出的士兵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暴雨般的馬蹄聲,回頭之時,駭然看到最前一人帶了個女子,驅策著身下悍馬雷霆般地從黑暗裡狂捲而出,滿身滿臉的血,手上的一柄四尺長刀,便如附著了地獄惡靈的煞器,毫不留情地劈斬開擋住去路的一切障礙。所向披靡中,但見血花翻飛火影曈曈,此等景象,猶如人間一幕煉獄,原本堵在城門口的步兵們,竟然不敢上前阻攔,反而呼啦啦地往兩側分開了條道,眼睜睜看著那人帶了一身的血腥之氣,狂風般地從身邊捲出了城門。

    徐若麟驅著胯-下高頭彪悍健馬奔出北門後,回頭看了眼身後幾十步外仍緊追不捨的四五十騎王府騎兵,電光火石間,立刻做了決定,對著隨於自己身側的鄒從龍喊道:「你帶她先走!其餘人留下,隨我一道斷後!」說罷將身前的初念奮力舉起,拋向了鄒從龍。

    一陣天旋地轉。初念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便覺後背衣裳被另只手緊緊抓住,人已經跌到了另匹快馬的背上。鄒從龍扶穩了她,大聲應了句是,沒有任何停頓,猛地抽鞭,馬匹便朝前狂奔而去,轉眼縱出了十數丈外。初念極力回頭,眼睛卻被什麼模糊住了,看不到他,視線裡只剩身後那片彷彿在呼嘯怒吼的火光……

    徐若麟目送前頭人馬遠去,驀地勒馬止步,提韁轉向數十名正嘶吼吶喊著圍上來的王府騎兵,緩緩舉起手中仍在滴答墜血的四尺長刀,對著身側的護衛淡淡道:「翱翔在燕然山巔的雄鷹,難道會輸給一群福王府豢養出來的雀鶻?」

    「絕對不會!大人!」

    四名護衛大聲地齊聲應道,迅速分排到了徐若麟的兩側,與他一字並肩——他們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跟隨徐若麟歷過大小無數的陣仗,無論是搏殺還是意志,遠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隨了一聲怒吼,幾道矯健的身影和了颯颯的刀光,朝著對面驚呆了的騎兵們發起了凌厲的進攻。

    北山的火越燒越旺,彷彿一場來自地獄使者阿修羅的憤怒之火,誓要將靠近它的一切都化為灰煙……

    ~~

    鄒從龍帶著初念馬不停蹄地往前疾馳,沒有停歇,直到覺到身下的馬匹開始口吐白沫不斷軟蹄的時候,回頭看了眼身後,見追兵早就被拋得不見蹤影,這才停住了馬,自己翻身下去,對著馬上的初念恭聲道:「夫人抓緊馬鞍坐好,小人找個地方,好叫夫人歇下腳。」說罷四顧而望,看見前面不遠處的野地一角似乎有座小廟,便牽著馬往那裡緩緩而去。等到了廟前,發現是座荒棄的野廟,便扶著初念下馬,帶著她推門而入。

    鄒從龍拆下破舊的門板和窗欞木頭,從馬匹攜帶的皮囊裡取了火石,點燃了一堆火,脫下自己的外衣鋪在火堆旁的空地上,這才對著初念道:「夫人請坐。」

    初念沒騎過馬,被帶著在馬背上這樣狂奔了許久,整個人就跟散了架差不多。雙腳落地之後,極力支撐著才沒摔倒,此刻不知道是冷還是因了別的緣故,整個身子都在瑟瑟發抖。火堆亮了後,慢慢坐靠了過去,低頭看到自己原本素白的一身衣衫染滿殷紅血跡,想起先前鮮血在自己面前噴濺出數尺高的一幕幕,又一陣戰慄。抬起眼,這才注意到鄒從龍不但也滿身的血,而且此刻,鮮血彷彿還在從他破碎的後背衣裳處不但滲出,不禁驚叫道:「你的傷?」

    鄒從龍後背被刀重重砍過,幸而穿著護心軟甲,這才沒有致命,只確實也傷得不輕,一直強忍著而已。此刻見被她發覺,忙轉過身去,道:「無妨。小人的隨身行囊裡帶有傷藥,自己處理下便是。夫人自便。」

    初念道:「你的傷在後背,你自己如何處理?我幫你!」

    鄒從龍還要再推辭,初念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正色道:「若非你們捨命相護,我此刻哪裡還能這樣安然站在這裡說話?請容我略盡綿薄之力。」

    鄒從龍見她神情堅決,且後背的傷,自己也確實無法夠及,道了聲謝,便取出傷藥和繃帶,背對著她褪去軟甲。初念小心地替他上了藥,裹好繃帶。鄒從龍穿回衣物後,眼睛看著地面,恭恭敬敬地再次道謝。

    初念微微搖頭。

    鄒從龍後背的傷,讓她想到了徐若麟替自己擋的那一刀和臂上中的箭。一顆心早已亂得成了團麻。慢慢走到廟門口,額頭抵靠在冰涼的門框之上,怔怔望著北山方向此刻那片遙遙仍可望見的紅影,終於忍不住,回頭看向鄒從龍,問道:「他……他會不會出事?」

    幾乎是凝聚了此刻全身僅剩的全部力氣,她才終於有勇氣問出了這樣一句話。問完,眼眶一熱,淚水便流了出來。

    鄒從龍有些驚訝。不敢再看,只是應道:「夫人放心。徐大人不是第一次經歷這場面。從前在北冗大汗的營地中,他也曾從重重包圍中安然逃脫出來。」

    初念心中原本如同將滅火信般的希望立刻被點燃了。覺察到自己的情緒外露讓對面這個男子似乎有些不自然,急忙舉起衣袖擦了下眼淚。又問道:「可是,他萬一找不到我們呢?」

    鄒從龍望著她,道:「我一路過來,沿途都留有記號。他能找到的。」頓了下,又道:「夫人還是請烤火暖□子。我去外面等。」說罷匆匆出了廟門。

    初念終於放鬆了些。這才覺到自己的雙腿一直都在打顫。默默回到了先前的火堆旁,慢慢坐下,定定望著跳躍不定的火苗。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心猛地一跳。轉頭看去,鄒從龍笑容滿面地跨了進來,對她道:「大人他們回來了!」

    初念猛地站了起來,一錯眼間,見徐若麟已經跨了進來,正朝自己走來。他腳步略微蹣跚,一身的血,面龐上還殘留著濃重殺戮的戾氣,但望向她的一雙眼睛裡,卻彷彿含了絲淺淺的笑意。

    她連想都沒想,下意識地便朝他迎去。剛顫聲說了一句:「你回來了……」被火烤得有些燙的面龐忽然覺到了一絲涼意,這才發覺自己竟再一次流淚了。

    ~~

    幾名護衛都傷勢嚴重,臉色慘白,卻連哼都沒哼一聲。鄒從龍在一邊替他們包紮傷口的時候,初念也已扶住徐若麟,等他坐下後,跪在了他的身前,替他脫去已經湮染得像從血水缸裡撈出的衣物。然後看著鄒從龍過來,用匕尖幫他挑出還深嵌在肉的那枚箭簇頭。叮一聲,染滿血污的箭簇頭被挑落在地後,傷口處便不斷湧出血水。

    徐若麟的傷勢,於他自己而言,並不算什麼。肩膀處的砍傷並未傷及骨頭,左臂處再上了止血藥後,應該便無大礙。只是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柔順地跪在自己身側,一邊顫抖著手替自己上藥裹傷,一邊那眼淚便似斷了線的珍珠般不斷滾落,頓時受寵若驚,心中更是前所未有地滿足。凝視她片刻後,終於還是不忍,輕聲道:「我沒事,你別哭了。」

    初念咬唇,低低地嗯了一聲。替他纏了肩膀上的最後一圈繃帶,小心翼翼地打了個結,然後服侍他重新穿回衣衫的時候,忽然見衣襟裡掉出一塊已經染了斑斑血痕的帕子。一怔。揀起來時,立刻認出是自己先前拿去包點心送給趙無恙的那塊,抬眼看向了他。

    「這個……無恙說給我的……」

    徐若麟見她明澈的一雙眼睛看了過來,忽然有點心虛,訕訕地解釋道。

    「徐大人,楊譽常大榮來了!」

    正這時,外頭傳來兩聲夜蟲的鳴叫聲。鄒從龍隨即一臉喜色地從門口探身而入。

    徐若麟面色立刻轉肅,收了話,從地上一躍而起,朝外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30 PM

☆、第三十六回【番外】

    打了將近兩年的戰事,終於要進入尾聲了。平王北軍主力一路南下。五月裡過淮北,七月入淮河南岸,收降軍達十數萬之眾,一路勢如破竹,最後於上個月,終於抵達了長江北岸。

    只要渡過長江,金陵便指日可待了。

    趙勘為了守住這最後的一道天塹,他下令在南岸布號稱十萬的水師,調戰船數千,誓要與北軍決一死戰。

    而此時,北岸的這支軍隊卻並未如人想像中的那樣在厲兵秣馬,只是如常地整齊駐紮於沿岸開闊地帶。這一刻,秋月滿江之時,這支軍隊的最高統帥徐若麟反倒一襲青衫,只攜貼身護衛,登上了附近的子空山。

    他立於山巔,面向南方,迎風遙望腳下遠處漆黑江面戰船上的點點燈火,邀月對酌。

    數日之前,他遣了人潛至對岸遊說水師統帥歸仁紹。就在片刻之前,他收到了歸仁紹的密信,約定明晚率部歸降。他知道他不敢耍詐。趙勘敗局已定。除了少數忠貞擁躉,其餘人早惶然不可終日,無不想著趁這最後時機向北軍表達親近。而這個歸仁紹,絕不是個忠烈之士。

    過了長江,下鎮江,便是金陵。

    這一次的戰事,同樣充滿了血與火,從一開始就艱辛無比——只要是戰爭,就永遠逃脫不開血與火。但是比起前一回,至少,時間縮短了將近一年。

    他手中的一壺清酒已經一口口乾盡。酒不醉人,人卻自醉。他的目光從點點燈火的江面繼續延展,一直延展到那個方向的無盡漆黑之中。什麼也看不到,但是他的心,在這原本該當彈鋏高歌慶賀的一刻,卻隨了神思,忽然便飄忽到了金陵城某個角落中的那個女子身上。

    許久不見,他知道她一直安好。只是,這樣的時刻,他在江北的月下遙望念及著她,而那個人,她又正在做什麼,可也有半分半毫地想念到他?

    他怔怔立了半晌,終於遠遠拋出手中酒壺,仰面躺在了青石之上,望著頭頂暗藍夜空中走追明月的霞雲,思緒再一次飄回了那個遙遠得不像真實存在過的秋日午後,一身素白的她立於芙蓉樹下,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情景。

    繡面芙蓉一笑開。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適合拿來形容他在那一刻體察得到的那種微妙感覺的修辭了。以致於到現在,閉上了眼睛,一切都還歷歷在目,便如昨日。

    那時候,他二十五歲,因為國喪,隨平王奔赴回到金陵。因路上遭遇阻攔,最後到時耽擱,平王被傳旨申飭後停於城外,他入了城,回去闊別許久的魏國公府,去看望自己那個已經許久沒有見面的女兒。

    他不是一個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父親。

    果兒的母親司初香,是在他十九歲的時候嫁給他的。

    這門親事,很早以前就被兩家訂了下來。他對此沒有期待,甚至有些反感。一向自由慣了的他覺得這是一種束縛。所以更有理由常年不回金陵。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來自於他的祖母司國太的一封信。

    這是一封催婚信,信中只說了一句:司家初香年已十八。何罪之有。你若不娶,是要她空等你到八十耄耋乎?

    他反覆看過幾遍,終於回了金陵,娶了自己的妻子,然後帶她回了北方。

    她生得好,果兒的容貌有七八分便是隨了她的。她也是一個性子溫柔的女人,或許因為在司家不得寵的原因,甚至有些膽怯。她對於他最後終於娶了她這件事,似乎很是感激,從新婚夜起,便處處以他為先——這讓他感到些微的愧疚。原本是件理所當然的事,因為他的緣故,最後反倒變得像他施恩於她一樣。

    即便她並不吸引他。但對於男人來說,一個體貼而溫柔的女子,是無論如何也討厭不起來的。他決定好好憐惜她,和她過一輩子。作為一個被視為異類的帶了胡人血統的私生子,她願意這樣對他,他應該感激才對。

    到了燕京後,因為戰事和調動等原因,他與自己的妻子雖聚少離多,但她從無怨言。但沒料到的是,她在第二年生果兒後沒多久,竟死於一場熱褥症,香消玉殞。

    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痛心之餘,面對嗷嗷待哺的女兒,他束手無策之下,便將她送回了國公府,此後偶爾回來探望一回。

    上一次回來,他記得好像還是大半年前。當他站在自己女兒面前時,她只用打量陌生人的茫然目光注視著他。這讓他微微有些失落,但也不至於很失望。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和自己的女兒相處才好,更不知道除了現在的一切,他這個當父親的,還能給她什麼。

    差不多兩個月前,國公府裡剛剛出了件喪事。他並未趕回來奔自己那個二弟的喪。當時他正領了部下在與他的宿敵北冗尤烈王在作戰。此刻回來,國公府裡到處還能看到喪事過後留下的痕跡。

    果兒不在屋裡,說是被宋氏帶去後頭園子裡醒覺了。他便隨意找了過去,到了一堵矮牆邊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

    矮牆的那頭,生了一株老芙蓉樹,這時節,正是滿樹花朵爛漫的時刻。芙蓉樹下,宋氏不見,他看到自己的女兒正在抹眼淚,而一個通身素白的窈窕女子正背對著他,蹲在果兒的面前,拿帕子給她輕輕擦眼淚。他只看到她綠鬢如雲之下,露出半截雪白如粉的脖頸。

    「果兒乖,誰說你沒爹沒娘的。你信我的,你爹過幾天就會來看你的。要是他再不來,你又實在想你娘的話,二嬸嬸悄悄跟你說,你也可以把二嬸嬸當你娘啊。二嬸嬸往後,會一直在這裡陪著你。等以後你長成了大姑娘,要走了,二嬸嬸還會是留在這裡的……」

    她用一種他從沒聽過的像上好軟綢一樣的細細聲音,對著他的女兒這樣說話。

    他立刻就知道了,這個女子便是他那個剛死去的二弟的妻子。但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竟然微微地跳了一下。

    果兒終於被她勸得止住了淚,破涕為笑,抬頭看著頂上的花,指著道:「二嬸嬸,我要。」

    她站起身,在樹下轉了個身,仰頭看著果兒所指的那朵花。他這才看見她的樣貌,是個才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臉色微微蒼白,整個人,卻像剛剛從副畫卷中走出的玉人,沒一處不是濃淡合宜。

    鬼使神差般地,他竟然往後悄悄地退了幾步,唯恐她發現了自己。

    她終於看見了那朵開得最盛的芙蓉,粉紅中間著粉白。她伸手去夠,白色的寬鬆衣袖立刻順著她纖柔的手腕堆落到了上臂處,露出大半截嫩藕般的玉臂,卡在小臂中段的那只白玉手鐲在秋日午後陽光的照射下,漾出柔和的光——他卻覺得自己彷彿被刺痛了眼,想避開視線,視線卻又牢牢地被拴住,挪不開眼去。

    她試著夠了幾回,踮著腳尖,甚至跳了起來,卻始終差那麼一點點。終於,她無奈地放棄,對著仍仰頭看著自己的果兒露出歉意的笑容,道:「太高了,二嬸嬸夠不到。給你換朵別的可好?」

    他看到她露出那種笑容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腳步便已經邁了出去,轉過那道花牆,停在了她和果兒面前,在她驚詫至極的目光之中輕聲道了一句「我幫你。」抬手便摘了下來,然後遞了過去。

    他摘下那朵花的時候,或許太過用力,牽扯得枝條上的另幾朵花震顫,紛紛落下幾片花瓣,有一片,還不偏不倚,正貼到了她光潔如玉的額頭之上。

    「爹……」

    果兒看到了他,終於遲疑地叫出了聲,而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她的臉驀然緋紅,甚至連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經轉身匆匆離去,白色的身影轉眼便消失在了花-徑中,經過的地上,只剩那片剛從她額角飄下的殘瓣。

    他在愣怔片刻過後,終於明白過來,她為什麼忽然會有那樣的反應了。一定是想起了她先前哄果兒時說過的那句話……

    他的心裡,忽然湧出了一種陌生的柔情和強烈的衝動。生平第一次,他就這樣被這種惱人又甜蜜的情緒所左右了。

    他想要再次見到她。即便,他也知道,這是不當的。

    ~~

    「提督大人,夜深,好回去了。」

    盡職的護衛悄無聲息地靠近,出言提醒他。

    徐若麟驀然睜開眼,長長伸了個懶腰後,從泛著露涼的青石上一躍而起,最後看一眼那座城池的方向後,點頭,轉身下山而去。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無比堅定——想要什麼,他就一定想盡辦法去要。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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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31 PM

☆、第三十七回

    楊譽週身挾裹了一道寒氣匆匆而入,與徐若麟相遇在廟門口。那張向來不大帶著表情的臉,此刻卻顴骨赤紅,雙目放光,甚至顧不得禮節,對著徐若麟揮舞了下還裹著繃帶的左手,迫不及待地道:「大人,福王西山的兵工廠,若非我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規模竟能與朝廷的甲械廠相較!只是可惜啊,火藥被我們引燃,數百門的大將軍炮、滅虜炮、銃炮,還有弗朗機,統統便都被炸得飛上了天,那情景,不能不謂壯觀……」

    他口中說著可惜,表情卻分明是興奮異常。

    上一次的護送之行,負責在前引領追殺者的黃裳等人在最後時刻被追上後,蒙面人這才發覺上了大當,一場廝殺過後,只有黃裳與另三兩人脫身,其餘幾名隨行俱壯烈犧牲。而此時,徐若麟楊譽已經帶著趙無恙轉上了另條道,直奔燕京。因燕京已在眼前了,蒙面人不敢再造次,只得恨恨罷手。

    那一次出來總共二十餘人,活著回去的,卻不過五六人,世子雖被安全送到,但過程卻不可不謂慘烈。徐若麟深以為疚,為犧牲者請了「蹈死」的最高戰功撫恤,以慰他們的家人。黃裳傷勢過重,留下養傷。楊譽斷指,此次本也沒打算帶他南下的,只他自己定要請命,這才從了他,派他帶人潛去福王位於西山的兵工廠,引爆火藥。這青州,是福王的地盤,兵工廠地方又隱秘,廠主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場突如其來暗中針對的精心陰謀,防備難免鬆懈,以徐若麟的算計和楊譽的執行力,最後果然未負前功,奉上了一場精彩之極的連環爆炸。連向來寵辱不驚的楊譽,到了此刻,也仍還興奮不已。

    「徐大人。」常大榮隨後而入,朝徐若麟見禮。他在四人中年齡最大。此刻面帶微微的愧色,「我有負囑托。十二個糧倉,只燒去了其中的十個。還剩最後兩個,來不及放火,福王的大批人馬便已趕到……」

    徐若麟望一眼北面遠山之巔那一片仍紅彤彤的夜空,眼前浮現出數十萬石糧草齊齊被付之一炬的潑盛場景,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隨即拍了下常大榮的肩,道:「你做得很好了。福王設計糧倉時,為防出現今日這樣的意外,十二糧倉之間都隔了些路。照我原先預計,因了行動臨時,能燒掉一半就不錯了。如今只剩兩個,實在是意外收穫。」

    「兵工廠爆炸,糧庫燒燬,今天這一仗,夠福王這老東西喝一壺了!痛快!痛快!」鄒從龍哈哈大笑,牽動背後傷口,這才止笑,皺眉嘶了一聲。

    徐若麟又問了人手傷亡情況,得知因準備周密,撤離及時,除了數人受了傷,並無殞命之事發生,微微點了下頭。

    「徐大人,福王的這兩處地方,經營多年,尤其是糧庫,入口之隱秘,若非有你提供的詳訊,即便到了那處,短時內恐怕也難以一一找到,」常大榮道,「這個福王,遲早會是咱們的一道坎。今日這樣竟就捅了他的老窩,實在是可喜可賀。便如從龍方才說的那樣,短時間內,福王元氣再難恢復。」

    徐若麟的屬下們隨他多年,深知他做事計劃縝密,考慮周到。此刻根本不會去想他是如何得知這些隱秘情報的——因都曉得,他向來重視情報搜集。每每新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招募人手撒下眼線。所以對此也只覺理所當然。

    徐若麟淡淡一笑,回頭看了眼初念,見她正望著自己。一身的血污。面上先前被濺上的血跡雖大多已被擦去,殘留的紅痕卻更襯得她此刻臉色的蒼白,立在那裡,整個人便似隨時要歪下去一樣。

    從得知她消息南下的那一日起,不止自己,這些與他並肩作戰的弟兄們便也跟著熬到了現在。此時放鬆了些,便是以他的體魄,也覺到了疲憊。收回目光,看向楊譽鄒從龍等人,道:「這裡還是福王的直屬地盤,不能久留。連夜趕去芷都,那裡有我們的落腳點。到了後大家再休整。」

    眾人一凜,齊聲應是。將燃著的火堆熄滅踢散,將裡頭弄得看不出半點有人來過的痕跡之後,這才魚貫出了廟門。

    徐若麟到了初念面前,柔聲道:「你累了吧?咱們再趕些路,到了你就能歇息了。」說罷伸手過去,極其自然地便握住她手,轉身帶著她往外而去,到了坐騎前,將她抱著送上了馬,自己便跟著上了馬背,一行人朝著南快速而去。

    初念與先前一樣,坐於他的身前,後背貼著他前胸。因馬速度快,怕她被顛得不穩,他那只裹縛著繃帶的左膀也仍那樣箍在她的腰間——可是與先前彷彿卻又不一樣了。那時刻,他們共騎,為的是逃出生天,誰也不會有多餘心思去想別的。而此刻,當外在的危險不再那麼逼人了,她不知道他如何做想,於她,卻是漸漸神思浮動,雖然身子已經酸痛得就像被肢解一般,卻仍強撐著借了自己的力氣坐於馬背之上,盡量避免與他相觸。但是緊緊收在她腰間的那有力臂膀,卻彷彿一塊不斷升溫的烙鐵,即便這樣的寒冬深夜,仍燙得她耳根處一陣陣潮熱。身下馬匹忽然一個縱躍的時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後仰去,後背妥妥地壓到了他的胸膛,身體與他緊緊相貼的那一剎那,整個人立刻跟著打了個哆嗦。

    「你冷?」

    他立刻敏銳地覺察到了她的哆嗦,附到她耳邊問了一句,她咬著腮幫子搖頭時,他已經轉向側旁的楊譽:「把大氅解下來!」

    他自己那件千瘡百孔的外衣,方才上馬時便已經罩到了她身上。

    楊譽連問都沒問一聲,立刻照他吩咐脫下,拋了過來。徐若麟一把接過,低頭對她道了一句:「乏了的話,不必撐著。」隨即將她整個人從頭往下罩得嚴嚴實實,隔了層氅,將她的頭輕輕按到自己身前,便繼續往前。

    耳邊呼呼的風聲一下消失,她的眼前也漆黑一片。漸漸地,鼻息裡開始瀰漫著一種似曾相識的雄渾味道,只不過,與記憶裡的相比,此刻彷彿還多了絲淡淡甜腥……她彷彿被熏著了。終於,眼睛閉上了,身子也慢慢軟了下來,歪著頭,完全靠在了他的胸肩之上。

    一直縱馬奔馳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身後那片火燒雲也遠得只剩模糊紅光的時候,初念終於被耳畔響起的一陣馬兒響鼻甩蹄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睛,扒拉開罩住自己的大氅,伴隨迎面湧來的一股寒意,隱約看見面前出現了一座四方宅院,便是鄉間常見的那種士紳宅子。

    「到了。」

    徐若麟下馬,抱她下來。剛落地,初念身子晃了下,被他一把扶住。

    「我沒事,謝謝……」

    初念站穩身子後,輕輕掰開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道了聲謝,低頭跟著前頭的人往裡而去。

    莊子的主人姓胡。很快便親自迎了出來,將一行人馬讓了進去,最後警惕地四下看了下,吱扭一聲,將門緊緊關閉。

    熱水盥洗之後,初念換上了莊子裡丫頭送來的一套普通衣物,問了聲,知道徐若麟他們都已經重新裹傷,此刻應該都暫歇了下去,怔了片刻,終於也和衣躺上了那張燒熱的土炕。輾轉之中,只覺腹中柔腸千結,腦子裡彷彿有無數念頭在爭先往外鑽,卻又亂成一團,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麼。直到東方快泛魚肚白了,這才終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想醒來之時,卻覺頭痛欲裂。原來她身子一向嬌弱,擔驚受怕了這許久,昨夜一開始被鄒從龍帶著逃亡時,又狠狠吹了寒風,此刻睡一覺,不但沒歇回來,反倒發作出來,成了病。

    初念喝完了莊子裡丫頭送來的藥,躺在炕上閉著眼睛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睜眼見是徐若麟進來了,忙掙扎著要坐起來,徐若麟已經一個箭步到了她身前,示意她不必起來。

    過了一夜,此刻他也已換了衣衫。著了身海青常服,臉也刮得乾乾淨淨,露出線條雋瘦的下巴頦,看起來很是俊朗。這才是她一貫印象中的徐若麟。昨夜若非是她親眼所見,實在難以想像,此刻面前的這個人,便是那時候那個滿身挾了濃重殺戾之氣的英悍男子。

    初念見他此刻停在炕前望著自己一語不發,心中一陣慚愧。只實在是沒力氣撐著了,只好慢慢躺回枕上,低聲道:「我真沒用……總是給你們拖後腿……」

    徐若麟見她一把烏髮散亂於枕上,兩頰雙唇燒得赤紅,一雙眼睛愈發大了,帶了點病態的清亮。忍不住探手過去摸了下她額頭,十分地燙手,不禁微微皺了下眉。落入初念眼中,心中更是不安,急忙道:「我曉得你事忙,你們先去好了。我在這裡等周管家他們來就行。」

    徐若麟沒有回應,只扯了條凳坐到她榻前,問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33 PM

☆、第三十八回

    初念聽他問及自己以後打算,腦海裡便立刻掠過先前她托母親王氏捎帶給祖父的那封信,不禁一怔。

    徐若麟此時,卻是絲毫不知她的心思,見她表情呆呆的,以為她還迷惑不解。躊躇了下,終於望著她,提醒道:「我是說,出了這樣的事,你回去後,我怕你會受委屈……」

    初念這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似她那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趙竫派來的假扮賊人強行擄走,如今事發過去已經十多天了,就算她像此刻這樣清清白白地回去,也是有嘴難辨。在這個視女子名節甚至重於性命的大環境下,想來絕不會有什麼好名聲了……

    倘是從前的司初念,遇到了這樣的事,徐若麟此刻的擔心倒也不是多餘。只是如今的她,想法卻早已有些不同了。見他望著自己,便哦了一聲,只道:「我不回去的話,還能去哪裡?事情雖非常,只也非我所願。我問心無愧,談不上受委屈。」

    徐若麟見她斜斜側臥於枕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睫微垂,神情十分平靜,瞧不出半點的勉強刻意。壓下心中隨之而起的驚詫,定定注視著她。

    她會這樣應答,讓他確實感到意外。

    她和他這種司國太口中所謂「無君無父」的異類完全不同。他太瞭解她了:名門閨秀,所以珍視名譽,願意為了旁人的目光而掐滅自己的天性裡的鮮活。上一世,倘若不是他費勁心機出盡手段,她想必就會是那樣一個持守著淑貞直到老死的女子。也正是因為她這樣的性格,那時候的他,其實亦一直明白,縱然她已經被他佔有,但那顆心,卻始終沒有像身子那樣與他契合為一。哪怕,偶爾即便能從她那裡感受到些須兩情相悅帶給他的真正歡愉,但歡愉之短促,也就如一間暗室偶爾被開了下窗,方透進半縷的陽光,隨即便又被緊閉了。而屋子裡,剩下的只是更為長久的沉默和無盡的黑暗。所以方纔,在他步入她屋子前的設想中,他覺得她應該正在為此焦惶,甚至想像過她遭受流言蜚語後無助哭泣的模樣。就這樣送她回去的話,他實在是一百個不放心。也是極力忍住了,才在說完那句話後,沒有接著說出「你要麼不用回了,往後跟著我便是」的話……所以此刻,得到她這樣的反應,饒是向來機敏的他,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接口。沉默了片刻後,終於遲疑地搓了搓掌心,再次求證:「你說的都是真的?倘若有顧慮的話,跟我說沒事。我會……」

    初念濃密的長長睫毛微微動了下,抬眼看向他,打斷了他的話。

    「大伯但請放心,我真的沒什麼。就算真有人拿這說事,我也不會在意。我既不在意了,又怕什麼閒言碎語?」

    徐若麟凝視著她,慢慢呼出了一口氣。

    這一刻,連他自己也有些迷惘了。對於能說出這種話的這樣的一個她,他到底是真的放心了,還是更加不安了?如果說放心,是因為此刻的她比他想像中的她更加堅強明智的話,那麼他心底裡的那絲悄然而起的不安,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還來不及細想,見她已經撐著炕沿起來,坐跪後,朝他深深襝衽一禮。

    她的這種客氣舉動,讓他心底裡的那絲不安愈發濃烈起來。像被針刺了一般,猛地從凳上起身,有些倉促地道:「弟妹,你這是做什麼?你還燒著,快躺下吧。」——他在心裡,是一千一萬個想喚她「嬌嬌」,就像昨晚生死之隙他心無旁騖時隨心隨性喚過她的那樣。但是此刻,面對這樣的她,「嬌嬌」兩字,卻是如鯁在喉,嚥不下,更吐不出。

    初念施完禮,抬起身鄭重道:「從昨夜到此刻,初念一直都沒機會向大伯和鄒大人他們道謝。方纔這一禮,煩請大伯幫我轉達到他們面前。你們都是錚錚的漢子。救護之恩,初念銘記在心。惜無以為報,往後能做的,也就是在佛前時時祝禱祈福。我曉得你們和我不同,並非閒人。如今到這裡了,倘若還因我而滯步,我實在惶恐。你們有事儘管先行離去。倘若不方便叫人曉得這處所的話,再過兩日我好些,煩請這裡的莊主將我送去濟南與他們會合便是。」

    徐若麟盯著一板一眼說話的她,胸中忽然像被壓了塊巨石般地躁悶起來,勉強壓下不快,不過只嗯了一聲,道:「這裡確實不便留這麼多人,他們今日便先走。我留下。你主意既定,等你病好後,我會叫此地莊主送你去與他們會合,就說你被劫的當日恰被他偶遇所救。這家人祖上是開國功臣,如今的莊主也素有俠名。有他出面說話,也算勉強遮掩一二。我不擾你了,你好生歇著吧。」

    初念對於他的瞭解,決不會比他之於她少半分。他才開口,她便聽出了他話聲僵硬,知道他有些不高興了。等他說完這段,悄悄抬眼,見他已大步轉身,撩起厚厚的門簾去了。

    ~~

    初念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這才慢慢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她的頭,因了傷風的緣故,此刻還挖疼挖疼的,但是一早睜開眼後,腦子卻比昨晚要清醒了許多。

    不是她真的已經強悍到一切都無所畏懼了。她也不願遭遇那些可能的流言蜚語。但是現在,除了回去徐家,她還有什麼更正當更好的選擇?司家的大門,還遠遠沒有到可以向她重新敞開的地步。而倘若她因了畏懼人言和和背後的指指點點,真的便如徐若麟話裡的隱含之意那樣,隨了他而去,就算就此得他一世庇護,但這一輩子,她也將永遠見不得光了。且一旦這樣,這和前世的他與她,又有什麼區別?

    她蹙緊眉頭,伸出雙掌用力按壓兩邊太陽穴,發出一聲低低的苦惱吟呻……

    ~~

    後頭兩天,她沒再見到過徐若麟。倒是在養病的時候,認識了這家才十三歲的姑娘蘇世獨。

    說起這蘇姓小姑娘,初念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跟她初見趙無恙時那樣,活生生地被嚇了一大跳。

    那是到了這莊子後的次日下午,她喝了藥,藥性發作,閉著眼正睡得迷迷糊糊,忽似覺到炕頭邊有人在磨蹭,一個激靈醒來,便見一個穿了玉色錦服,年紀與趙無恙相仿的俊俏小公子哥兒正趴在她胳膊邊歪著頭在打量她,登時嚇得差點沒彈坐起來——趙無恙是也不大守禮,但還沒眼前這個少年來得狂狷。雖也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但畢竟,這樣湊到她一個正在睡覺的女眷炕邊,也實在是太無禮。

    初念猜到他應是這家人的公子或貴客,也沒看第二眼,勉強壓下不快,正要喚外頭的丫頭進來,這小公子卻嗤地笑出了聲,露出兩排整齊如編貝的齒,坐到了她身畔,道:「姐姐別怕,我和你一樣的呢!」聲音脆若銀鈴。

    初念再看一眼,這才瞧出這小公子果然是女扮男裝。乍一眼,竟比正牌的男兒還多幾分瀟灑意趣,自己也是忍俊不禁。這女孩兒見她笑了,顯得頗得意,扶了她重新躺下。聽她說了些話,初念才知道了她的名,喚作世獨。後等她走了,無意聽服侍的丫頭說起來,才知道了這蘇家和蘇姑娘的平生另些事。

    原來此地莊主姓蘇名明,到了他這一輩兒,雖只是個大地主,生性豪俠開了武館。但往上頭追溯八代,到本朝開國時,這家的太祖母魏弦玉卻是個叱吒風雲的人物,曾率魏家親兵助力太祖登基,成為本朝唯一一位以戰功封爵,並獨載入正史將相列傳的巾幗女將軍。後魏弦玉解甲歸田,嫁給了芷城裡與她青梅竹馬的那個讀書人蘇家先祖。爵位世襲次第被減,到如今不過一個郡伯而已,蘇家人也早淡出了朝廷視野。

    這蘇明,生來樂善好義,待佃戶也寬仁,偏命裡無子,到四十多,才得了蘇世獨一個掌上明珠,自然當男孩兒地養,不但給她起了這麼個特立獨行的大名,連她喜扮男裝,拜家中武館教習學藝,蘇莊主也是聽之任之,絲毫不加以拘束。養得蘇姑娘到了這年紀,不似一般女孩兒繡花織布學烹飪,而是舞槍弄刀騎大馬,以先祖魏弦玉為偶像,整日夢想建功立業好壓男人一頭。且不止這樣,這姑娘對同齡男子沒個好臉色,偏見了生得柔弱漂亮的女孩兒,便往往以保護者自居。初念到了這莊子裡,她聽丫頭說她生得極美,是個難得見到的出色人物,便心癢難耐,溜過來偷看,兩人便這樣認識了。

    初念喜這蘇小姑娘性格豪爽,羨她活得瀟灑肆意,蘇世獨見了她第一眼起,更是一個勁地要挨她邊上,恨不能她一輩子留這裡才好。兩人很快便好了起來。初念有她陪著說說笑笑,養病的日子也過得飛快。轉眼三四天過去,人已經好了許多。打聽到楊譽等人確實都像徐若麟那日說的那樣,已經離去了,只他還在。這幾天也不大見得到他。便想著等明日,將他請了來,商議動身離去的事。

    這一晚,一直會過來找她玩的蘇世獨遲遲沒來,直到戌時中,才姍姍現身。初念見她臉蛋通紅,有點酒味,問了一句,才知道她竟喝酒了,而且是和徐若麟一起喝的。

    「司姐姐——」

    蘇世獨照自己喜好,這幾日一直這麼叫她,打了個酒嗝,「我先前過來時,正遇到他獨個兒在天井檯子邊喝酒,我就過去也湊了幾杯。哎呦呦,這地上怎麼多出了個坑……」

    蘇世獨酒量其實很淺。才三兩杯便暈了。此時一隻腳試探著踩了出去,人一晃,撲到了地上。

    初念忙叫了丫頭來,一道將她扶起送到了自己的炕上。等安頓好蘇世獨後,想起徐若麟身上的傷正忌酒,這才過去這麼三四天,他竟便喝起了酒,一時有點氣惱。在屋子裡轉了幾圈,終於下定決心,決定此刻就過去,把自己已經病好,打算明日便走的消息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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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34 PM

☆、第三十九回

    初念穿好衣服。

    此時早過了元宵,時令雖入了春,卻仍冷得透骨。天邊掛著的一彎霜月也只發著清冷的素光。

    因是在旁人家中,也沒照守孝的規矩來。蘇家丫頭送來什麼,她便穿什麼。只估計事先也被徐若麟提點過,衣物裡並無大紅鮮艷色的。此刻身上裡頭是套淡紫對襟的雲緞扣身襖裙,外頭披了件織錦鑲毛帶昭君帽的斗篷。拉了帽戴在頭上後,便請莊子裡的丫頭提了燈籠在前頭帶路,往徐若麟住的地兒去。拐了幾個彎,穿過兩個庭院後,丫頭止住步,指著前頭一道開著的庭門,道:「那位爺,就住這裡頭。」

    初念道過謝,拉緊身上的斗篷,壓住彷彿越來越快的心跳,暗暗呼吸一口氣,緩緩朝那門而去。腳剛抬上庭門口的如意踏垛,立馬便看到徐若麟背對著自己坐在天井檯子邊一株老梅旁的鵝頸欄杆側,背靠著根廊柱,雙腿隨意架在欄杆上,正舉起手上酒杯,瞧著似要往嘴裡送去。

    離蘇世獨到自己那裡,已經過去至少一刻鐘了。照小姑娘的話看,她在喝那幾杯酒前,他便已經在此了。見他竟真沒完沒了,初念心中忽然升出一股無名之火,飛快地便到了他身後,在他再次舉杯之時,劈手奪過,一把便摜在了地上。

    徐若麟方才是聽到了身後響起的腳步聲,只也沒怎麼留意,以為是下人過來。冷不丁手上杯子被人奪走,噗一聲丟在廊子外的泥地裡。借了廊子上懸著的燈籠光抬眼看去,這才發覺竟是初念過來了。此刻正站在他身側,瞪著眼在盯自己。一張臉雖被帶了毛邊的昭君帽遮住了大半,卻也遮不住眼睛裡冒出的氣惱和不滿。

    「是你——」

    徐若麟沒有掩飾自己此刻的驚訝,從欄杆上慢慢放下了腿,站了起來。忽然打了個清晰的酒嗝。大約自己也覺失禮,朝她略微窘迫地笑了下。

    初念的眉頭皺得更緊,伸手端起邊上那個酒壺晃了下,發現裡頭不但只剩了點底,而且壺身摸著冰涼。再也壓不住心中的不滿,道:「你自己不愛惜身子就算了,旁人也管不了你,幹嘛還拉著人家小姑娘喝?這麼冷的天,你讓她喝冰酒,她身子受得住嗎?」

    徐若麟一怔,仿似無奈地摸了下額頭,隨即解釋道:「你別誤會。不是我拉她喝。是她自己路過,嚷著非也要喝。我見她像男孩,便也沒攔。但只不過三兩杯,便阻了她……」

    初念哼了一聲:「她已經醉倒了!此刻就躺我那裡睡過去了!瞧你幹的好事!」

    徐若麟沉默了下來,片刻後,終於低聲道:「我曉得了。是我不好。以後不會再讓她喝了……」

    初念方才啪啪啪地說了那麼多,見他態度這麼軟和,便似一拳出去落在棉花堆裡,一時借不到力了,心裡頭癢得最厲害的那句話,始終卻是說不出來,只好跟著沉默下去。

    一陣夜風捲過,刮斷了那棵老梅樹上的一截枯枝,啪一聲折斷。初念被驚得猝然抬眼,才發覺他正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兩人隔得又這麼近,她甚至能聞到他呼吸裡帶出的酒味兒……心跳忽然便亂了個節拍,立刻後退一大步,倉促地道:「我過來是想跟你說,我已經好了,明日便可走了。」說罷急忙轉身,彷彿身後有什麼東西要追來咬她一口似的。

    徐若麟哦了一聲,望著她背影,忽然慢悠悠地道:「我今天該換藥了。可是到此刻還沒換……」

    初念腳步微微一停,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彷彿掛了絲漫不經心的笑,便有些生硬地道:「那你為什麼不換?還在這裡喝酒?我去叫人過來伺候。」

    徐若麟臉上的笑似乎更濃了,大喇喇地道:「我要你幫我換……要不然就算了,我懶得叫人來折騰。」

    初念驚駭於他這種近乎撒嬌般的威脅,或者說懇求?心噗噗地跳個不停。正還愣怔著,看見他已經轉身,慢吞吞地道:「那就算了……反正也死不了人。慢慢它自己總會好起來的……」

    她怔怔望著他的後背,腦海裡忽然閃現過數日前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手,帶她潛出福王府,被前後追兵包圍住時,在她耳邊低聲問她怕不怕的情景,心便一寸寸地軟掉了,最後彷彿一灘春融的池水,連用手捧,恐指縫也兜不住那點點滴滴的清軟與纖穠……

    她不是感激地幫鄒從龍包紮過傷口嗎?也不是沒幫過他……不過再一次而已,又能如何?

    「等等,我幫你吧。」

    她咬了下唇,終於這樣說了一句,然後在他驀然回頭,彷彿有點不敢相信的目光注視之下,低頭往裡而去。

    屋裡的燈亮了起來。他打了好幾次的火石,最後才點著了的。

    她站在一邊,看著他取出傷藥和繃帶,褪去衣裳,赤著半邊肌理分明的上身,坐到了一張椅上,然後把目光默默投向了她。

    她褪下斗篷,挽了袖子,淨了手後,目不斜視地到了他跟前,微微俯下-身子,伸手出去解他臂膀和肩膀上的舊繃帶。

    露出的傷口比先前收斂了些,瞧著卻仍是猙獰。她壓住那種彷彿感同身受般的疼痛,小心翼翼地用塊蘸水擰過的乾淨巾子輕輕擦拭傷口週遭的皮膚,然後輕輕地再次抹上藥膏。處置好臂膀,再處置肩傷時,終於忍不住,一邊輕巧地動著指,一邊低聲埋怨道:「你的傷口這麼深,才過去幾天,怎的就想到去喝酒?都這麼大的人了,為何還不會照料好自己?仗著年輕體格好,想什麼就來什麼,萬一落下根兒,等老了,後悔也就晚了……」

    昏黃的燈火中,她如玉的一雙素手被淺紫的衣袖遮覆至腕,微微俯身靠過來時,燈影將她的一張臉龐照得說不出的柔美與恬靜。窗邊,如水般的清冷月光正默默灑下。徐若麟看著她在自己身前這樣忙忙碌碌著,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話著,鼻息裡有來自於她的暗香在隱隱浮動……霎時,彷彿陷入了一個幻境,就彷彿她是他的妻,正在因了他的不聽話而不滿地埋怨著……

    「好了,」初念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傷處,裹好最後一圈繃帶,打了個結,不放心地又補了一句,「傷沒好之前,不准你再喝酒了……」

    「嬌嬌。」

    她正要直起身子,忽然聽到他這樣輕聲叫了自己。一怔,終於把目光轉向他,視線相觸時,心忽然一跳。

    徐若麟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不知道是燈影還是他先前喝了酒的緣故,雙目隱隱發赤,裡頭有什麼閃亮的東西,彷彿正在暗暗地流湧。

    她的手微微一僵,下意識地便飛快從他肩頭處縮回。

    「好了,我該走了……」

    她甚至忘了去拿那件剛才脫下掛在一邊的斗篷,倉促便轉身,腳剛抬起,還沒來得及落地,徐若麟已經抓住了她那只剛替他料理過傷處的手,輕輕一扯,她便不由自主隨了那股力道一下跌坐到了他的腿上。下一刻,已被他緊緊抱住。

    她驚駭地用力掙扎時,覺到他湊了過來,在自己耳畔低低地道:「嬌嬌,我想抱你……讓我就這樣抱下你,只抱一下……」

    他絲毫沒有掩飾他話裡帶出的那種近乎卑微的懇求之意。初念覺到一陣熱氣隨了他的話聲溫溫地撲灑到她的耳垂和脖頸裡,敏感的肌膚立刻泛出一層細小的顆粒。

    徐若麟覺到了她的遲疑。對她的那種渴念此刻便如脫韁野馬,在他混合了酒精的血液裡肆意奔流——他是男人,自然清楚酒後失控不過是句拙劣謊言。但是這一刻,他卻只想在這句謊言的縱容之下,把她牢牢禁錮在身邊,永不許她脫身離去。

    他箍住她腰身的那只臂膀收得更緊了,另只手,也已經包住了她的一側臉龐,略糙的拇指指腹幾乎是焦渴般地掃過她細嫩的臉頰,用一種略帶強迫的力道,將她的臉扳向自己,隨即,低頭便輕而易舉地含住了她的唇。

    初念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吻徹底驚醒了,極力閃避,卻始終脫不開他來自於他唇舌的追逐。她的鼻息裡,滿是來自於他的濃烈氣息。當唇瓣被他駕輕就熟地輕易頂開,唇舌亦被迫著與他絞纏在一處,承受著來自於他的徹底佔有之時,記憶深處裡的某種熟悉感也瞬間釋放了出來。

    她終於被一種深深的恐懼牢牢地攫住了。

    與依戀從來就是雙生不離的對這個男人的不滿、敵視、甚至厭惡,在這一刻被無限地放大,到了最後,卻只化作恐懼,隨了她的淚水奪眶而出。被禁錮在他懷裡的身子,也開始不由自主地瑟瑟顫抖起來。

    徐若麟與她相貼的臉被她的淚濡濕了。終於鬆開了她的唇舌,卻沒放開她,只是改為吻去她沿著面龐垂落的淚珠,將她抱得更緊,彷彿哄孩子一般地輕輕拍她後背,與她耳鬢廝磨,在她耳畔柔聲地道:「嬌嬌,對我好些好嗎?別怕,我會護你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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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36 PM

☆、第四十回

    一輩子。

    一輩子是未知的漫長。

    一輩子的盡頭,和說出這三字的這一刻,渺遠得如同生與死、晨與昏、山巔與海底的距離。

    ~~

    初念記得,上一世,他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那時候她彷彿信了,然後就成了現在這樣。現在,即便這樣被他緊緊抱在懷中,來自於他那副滾燙軀體的熱氣也無法將她皮膚下血管裡流動著的那一脈涼血烘熱。

    感覺不到她的回應,他彷彿有些焦躁起來。忽然不再說話了,只是含住了她的耳垂,細緻而溫柔地咬舐著她。

    他知道那是她的敏感處之一。從前每每這樣待她,她便會戰慄地軟在他懷裡,任他愛憐。

    初念半邊的身子都隨了他的唇齒而酥麻,只是心裡,對自己的鄙恨卻是前所未有地深刻起來。

    其實,在決定以那個拙劣借口來到這裡,然後說服自己隨他跨入這屋子裡的第一步起,她便知道自己再次犯了前世的錯。

    她沒有推開他,也沒有掙扎,只是說道:「大爺,我本就不該過來的。是我錯了。你若已經好了,就請放開我。我該回去了。」

    她沒有喚他大伯。只因這樣的情況下,這種稱呼,聽起來該會是如何的諷刺,連她自己都無法喚得出口。

    如窗外冷月般的平靜聲音,一字字地入了徐若麟的耳,彷彿一團冰冷的水迎頭澆下,嗤地滅了他心裡方正燃得有些苗頭的那團火。

    他一怔,終於慢慢放開了她。停在她腰肢上的臂膀,卻沒有挪開。

    初念低頭擦了下臉上殘留的淚珠,移開了那隻手,然後從他腿上站了起來,伸手拿過自己方才脫下搭在另張椅背上的斗篷,再沒看他一眼,轉身要離去。

    ~~

    徐若麟的酒已經完全醒了。或者說,一開始他就就根本沒醉。從見到她出現在自己身側奪了他手中杯的第一眼起到此刻,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其實是一個很能隱藏本性,並且深具耐心的人。燕京人才濟濟,沒有這種本事,他也不可能成為數一數二的人物。但是很奇怪,到了她的面前,他卻總是一不小心便會把自己人性裡的陰暗一面展現出來,彷彿生怕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

    和前世一樣,他太急了。急於要將他和她的距離拉近,急於要證明,甚至希望她是他的人——人性的某些弱點,或許就算重活一百次,也仍可能會一遍遍地冒頭,就看你能不能克服了。

    而他在這一點上,很明顯,再一次地失敗了。

    他望著她擦去面上的殘淚,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地挪開自己的手,從他腿上起身離去。這一刻,忽然好像也明白了過來,那天她跪坐在榻上向他鄭重道謝說出那一番話時,他為什麼會感到那樣不安了。

    這樣的一個她,她的悲和喜,再不是憑他隻手便能輕易掌控的了。

    ~~

    她快要到門口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司初念,你是我的女人。上一輩子是,這一輩子也一樣。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再清楚不過。你以為你不承認,我就會放過你了?」

    慢慢地,初念終於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了徐若麟。

    他並未起身過來追她,仍坐在椅上,甚至還保持著先前她離開時的那個姿勢。

    他說的這句話,充滿了挑釁的意味。但是語調卻是出奇地平靜,就像此刻他那張臉上的神情一樣。或許唯一能洩露他真實情緒的,便是燭火映照之下,那雙幽暗得彷彿萬年沉淵的眼睛了。

    「從我回到徐家,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覺到你和我一樣。後來在護國寺,你的表現確實叫我迷惘了些日子,但是後來我想明白了,這恰恰可以讓我認定,你其實就是我一樣的!」

    「你瞭解我,正如我瞭解你一樣。」他平靜的聲音裡,卻隱隱帶了絲彷彿冰刀般的犀利和無情。

    「你溫順、膽小,不是個烈性女子,做事患得患失沒有主見,」他頓了下,「我這麼說,可能重了,你不愛聽。但從前,你確實就是如此的人。這樣性情的一個女子,在護國寺被我用計帶到面前對話的時候,撇去我們在徐家的關係,我還只是個和你不過才一兩個照面的陌生人,你何以竟能那樣與我侃侃而談,應對得當?你可以不承認,但我知道你一定記得我和你真正第一次相見時的情景。那時候我不過幫你摘了朵花,你便驚慌臉紅地逃了。初念,那時候你十五歲,剛到徐家沒多久。去年在護國寺的那一回,你也是十五歲,也是剛嫁到徐家的新婦。你告訴我,人倘若沒有歷過劇變,性情怎麼可能無端改變如此之大?更不用說後來你和四妹掉下山去後一路所留的求救方式了。只是見你始終不願承認,我便也不逼你而已……」

    初念手腕處的脈搏在突突地跳,渾身的血液隨了他的話劇烈地沖刷著臉龐,一張臉已經漲得血紅,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用一種極力壓抑著情緒的聲調顫聲地道:「好,好,徐若麟。我就知道你這輩子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便沒有安生日子過了!我承認,承認了便是。但是你逼我承認這些又有什麼意義?你到底還想幹什麼?」

    徐若麟猛地從椅上起身,朝她大步而來,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終於承認了!」他的目光閃爍,其間如有火芒跳躍,「你問我這些有什麼意義?我告訴你,這是我和你共歷的過往,不是你想抹就能抹平的!你問我想幹什麼?這更簡單!你道我這趟南下,難道就是為了炸幾個兵工廠燒幾個糧庫?我是為了你!我知道我從前對不起你。這一世,除了彌補,我還要兌現我從前對你的承諾,娶你為妻!」

    「娶我為妻,護我一輩子。」初念咬著牙,一字一字地念出這句話,「你說得輕巧。如何娶我,如何護我?」

    徐若麟道:「我已脫離徐家,你往後歸宗,男婚女嫁,又有何懼?」

    初念冷笑起來,凝視著徐若麟,慢慢道:「誠如你方才斷言,我從前確實愚蠢,你說什麼,我便信什麼。只是到了此刻,你怎的還要拿這些虛話來騙我?你是因了平王而脫離徐家宗族的。你我都知道,平王必定是能得天下的,那時候你便是他的肱骨重臣。他要沿襲祖制收服百官,要的是一團和氣,又怎會允你一直脫宗獨立受人側目?從前你不是又被徐家重新接納了嗎?人活在世,哪怕尊貴譬如天子,也有身不由己。別跟我說這一世你會為了我而忤逆聖意,這太假了,我也擔當不起。至於我的歸宗。倘有一天我真能歸宗,我也不是為了你。沒有你,我這一世會過得更安心。」

    徐若麟盯著她,額頭青筋微微鼓起跳動,掌心捏了松,鬆了捏,終於,在她絲毫不加退讓的目光對視之下,長長呼了口氣,開口道:「嬌嬌……你就這麼恨我,到現在也無法原諒我?」

    「徐若麟,我並不恨你。方纔你說你不願抹平咱們過往的一切。可是我告訴你,我和你恰恰相反。每每一想到因為自己而帶給家人的深刻恥辱,我的心便會像火燒一樣,恨不能從來沒有認識過你!所以你說,這輩子好容易能有從頭而來的機會,我還會再蹈覆轍嗎?」

    徐若麟稜角分明的英俊臉龐上,漸漸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灰敗。

    「嬌嬌,難道你對我就沒有半點情意?」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微微閉了下眼睛,但很快睜開。聲音也彷彿帶了絲難解的落寞。

    初念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在他的目光追問之下,忽然問道:「徐若麟,你口口聲聲地說愛我,你到底愛我什麼?就像你方才說的,我是個乏善可陳的女子,除了一副皮囊還算入眼。只是以你身份地位,也不至於為了我這一張臉而如此委屈自己。你告訴我,你愛我什麼?」

    徐若麟望著她,微微皺了下眉,沉默不應。

    初念笑了起來,笑靨如花。

    她點頭道:「你看,連你自己也說不出來了。我卻知道為什麼。男人都愛第一眼的美色,你自然不例外。然後我和你是這種關係。佔有我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又痛快又刺激?我聽說過你小時候的經歷。你心裡一定是痛恨你那個嫡母的。於是你就用佔有她死去親生兒子寡婦的方式去報復。我說得對不對?」

    徐若麟額角青筋再次猛地一跳,目光驟然變得如浸嚴霜,冷冷盯著初念。初念被他看得有些微微恐懼,卻絲毫不肯退讓,看著他慢慢朝自己踱來,終於到了跟前。

    「我是被你美色所惑,這一點我承認。」他伸手出來,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不小,將她的臉抬了起來仰向自己,目光描繪過她的眉眼鼻唇,「可是對於你的第二個想法,我卻不得不辯解下。倘若我一直長在國公府那座深宅大院裡,或許,會成為像你說的那種人。只是我告訴你,這個世界除了金陵這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還有你進入了便永遠無法出來的蒼茫大漠,連鷹都飛不過去的皚皚雪山,更不用說那無垠無際的穹蒼與大海。世界何其之大,人心也遠非你能揣度。我便是真的如你所言那麼恨她,也有的是手段,何須借你一個女子的身體?司初念,我視你如珍寶,你卻未免把自己看得過於低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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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37 PM

☆、第四十一回

    初念仰著臉,怔怔望著面前這個明顯是被自己激怒了的男人。半晌,扭頭掙脫開他還捏著自己下巴的手。

    「徐若麟,倘若是我錯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不否認,我對你是有幾分情意。像你這樣的一個男人,女子得你如此追求,怎麼可能絲毫沒有動心?可是也就如此而已。」

    「你說你視我為珍寶,這讓我很意外。或許你說的是真的。因在你自己看來,你確實是如此看我,亦是如此待我的。可是於我而言,我卻感覺不到。我這麼說,你或許會為自己不值。就在剛剛前幾日,你還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將我從青州救了出來。我很感激,真的感激。但是感激,卻完全不足以讓我拋開一切就此便這樣從了你……」

    她頓了下,加重了語氣,「徐若麟我是喜歡你,否則我此刻也不會站在你的面前與你這樣說話。但這種喜歡,卻遠遠敵不過我想安安生生過完這一輩子的心願,更遠遠沒有濃到能讓我心甘情願與你並肩一道承擔一切後果的地步。」

    他的神情隨了她的話,愈發陰鬱起來,她卻彷彿視而不見,搖了搖頭,繼續道:「你想來應也知道,從前我們曾有過一個孩子。只是他命苦,本就不該來到這人世,更不該結胎在我這種母親的腹中。你知道嗎,我知道我有了孩子的那一刻,第一個想法,並不是努力想辦法保護他,而是想著怎麼去打掉他……」

    她看到他目色一暗,微微笑了下,笑容卻帶了點淒涼。

    「你看,我雖然也有點喜歡你,但從那時候開始,想的更多的便是如何保護自己。你可以鄙視我,甚至痛罵我,但我就是這樣的人。說到底,還是我愛自己更勝過愛你。所以好不容易有了重新開始一切的機會,你說,像我這樣的人,我會放下一切就此把我自己交託到你的手上?」

    她終於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長長呼出一口氣後,安靜地注視著他。

    ~~

    真話從來就是一把傷人的刀。

    徐若麟神色裡起先的那種怒意和陰鬱漸漸消去。像是第一次認識初念,他定定地望著她,眉宇間,最後慢慢浮上了一絲無法遮掩的落寞。

    「嬌嬌。」他開口了。

    「你終於還是讓我知道了你的真實想法……我很意外……」他的聲音,聽起來甚至有些嘎澀。

    「我沒有資格去鄙視你。錯全在我。可是現在,既然我們一起重新來過了,你為什麼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知道我現在的所有保證,在你聽來可能什麼都不是。但在我而言,卻是真真切切的。等我……」

    他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猝然改口道:「我知道我再說這種話,聽起來很是可笑。我只盼你能再給我些時日……」

    他再度閉了口,露出彷彿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才好的苦惱表情,最後終於不再出聲了,只是用一種包含了期待和乞求的目光,定定地望著她。

    初念歎了口氣。

    她說:「徐若麟,到底是該說你太過固執,還是強人所難?我說這些,不是不相信你給我保證時的心意。我知道你說這些話時,都是出於真意。但是我不需要你給我所謂有保證的將來。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但到了最後,就算你真能娶了我,我也會過得很累……」

    她見他眉頭微挑,似要反駁,立刻又道:「你別和我爭。你不是我,自然無法真正體察我的感受。人活著,不是僅僅為了自己而活。你我都不可能。這是我如今感觸最深的一點。到了你能娶我的那時刻,你必定是要立於丹墀之下的,你也必定是要歸回徐家宗族的。就算我那時歸宗做回司家女兒了,一個曾經嫁入過徐家的女子,怎麼可以再入一次徐家大門,易兄為夫?即便大楚律法沒有這樣的禁令,人情世俗會如何看待?徐家之人又會如何看待?你可以不懼人言,我行我素,我卻做不到。那時即便你待我如珠如玉,我在那座府邸之中,過得又豈能真正快意?」

    徐若麟的神情再次微變,盯著她,咬牙低低地道:「說來說去,不過是推卻二字而已。原是我先前說錯了。你不是沒有主意,而是極有主意,還是數一數二的狠心之人……」

    初念垂下眼瞼,視線落在身側桌上的那盞燭火,出神片刻,終於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徐若麟,淡淡地道:「你說的沒錯。說來說去,只是我不夠愛你,才會這樣狠心絕情。若我真愛你,我必定願意為你忍辱負重,事事以你意願為先。所以徐若麟,換你也是一樣。你若愛我只是浮淺,及早撒手便是,你我都得清靜。但你既口口說真愛於我了,那麼我能否請求你,請你以我意願為先,而不是一味地將你的心意強加在我頭上?」

    ~~

    此刻的徐若麟,就如同在戰場上從一個原本能夠讓他一指便能捻死的對手那裡吃了個徹頭徹尾的敗仗。唯一的感覺就是全軍覆沒橫屍遍野,而他這個主將,只剩了透心徹骨的涼。

    這是一種極其陌生的糟糕感覺。他想極力擺脫,但是面對面前此刻的她,他卻覺得自己無論作任何辯駁,都是那樣的蒼白而無力。

    司初念,他從前真的是小看了她。聰明。聰明又無情。說最後一段話的時候,給他設了個套。他無論是鑽還是不鑽,先都已落下風。

    什麼患得患失柔弱無計。原來一旦心計起來,便是如此一副涼薄心腸,把什麼都算計得滿滿的了。

    她就像個運籌帷幄的敵軍主帥,出手,便堵死了他的路。

    這一刻,無論是在戰場還是情場,向來習慣殺伐果斷的徐若麟,能做的事就是像個傻子一樣地瞪著眼看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哪怕在他心中,無數的不甘和郁懣都正在爭先恐後地咆哮奔騰著。

    ~~

    初念等不到他的回答,也無須他的回答。

    她已經徹底打出了她的底牌,瞧著像是一把將死了他。以他的高傲和自尊,想來應不會再自甘任她如此作踐了。

    如此正好。就讓這一世,重活了的他和她各自活出別樣人生——前世既明知是段孽緣了,今生何苦還要苦苦糾纏在一起?

    依附他,就是依附一座可以瞧得見的穩固靠山。但是她想她這一世,未必就會真正開顏。事實上,即便到了這一刻,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愛自己的什麼。唯一可以抓得見摸得著的,便是自己的美貌。但是紅顏易老情最易消,到了恩薄的那一天,她又該如何自處?想到蕭榮這個女人的今日,那便夠了。而放棄他,放棄的雖是唾手可得的富貴榮華,以後得到的一切,也未必會如她所謀劃那般的定數,但卻心安。

    她想她活了這兩輩子,最缺的其實便是心安了。所以這一世,她要心安地活下去,努力活得漂漂亮亮!

    ~~

    徐若麟還是如同泥塑菩薩般地瞪著她。她朝他襝衽施禮後,轉身離去。

    ~~

    初念這一夜,破天荒地睡得極好。第二天起來,蘇莊主果然已經準備好了馬車,準備送她離開時,並未見到徐若麟。她也沒有開口問。

    蘇明五十多歲,雖開設武館,樣子卻是文質彬彬,面白短鬚,穿一身鑲灰鼠皮的深藍面錦綺袍。對初念很是客氣。在她出來上馬車前,對她笑道:「我前幾日便已經派人去濟南通知夫人的家人了,請他們到充州曲阜與我會合。咱們從這出發,大約三四日便能到。夫人很快便能歸家,但請放心。」

    初念誠摯道謝,又與依依不捨的蘇小姑娘道別,待都準備妥當了,馬車便在蘇家武師的護送之下,往充州去了。路上初念聽到了些青州的後續。說那場北山的火燒了一天一夜才滅,福王正焦頭爛額時,正有敕使奉旨發兵,藉故前來逮捕王府官屬,福王藉機怒殺敕使,正式與朝廷對抗。

    福王與徐若麟,自然也是結下了這梁子。倒是他趕赴青州救了初念一事,福王不敢洩出去,恐此事傳開,日後若自己登上極位,有損世子聲譽。這樣倒是正合初念心意。

    一路順利,第四天的傍晚,到了個叫合福的地兒。照蘇明的安排,落腳在了他家在此的一個農莊小別院。說曲阜城明日便能到了。

    連著坐了幾日馬車,初念有些疲累,晚間洗漱過後,早早便睡去。次日起身也早,東方才剛魚肚白,別院裡蘇明等人都還未起。初念無事,信步便到了院子裡,坐在張石凳上,看著近旁兩隻白頭雀在石頭上嘰嘰喳喳跳躍啄食。正入神,忽然晃見面前彷彿多出個天青色人影,抬眼一瞧,不禁一怔。看到徐若麟竟立在邊上的一座假山旁,正看著自己。

    初念離開蘇家莊子時,沒見到他。她沒問,蘇明也沒提。她便以為他已經回燕京了。沒想到此刻在這裡竟又見到了他!想起那晚上面對他時,與他那一番如將心肝徹底挖出的剖白,驚訝之餘,也是略微尷尬。只面上卻沒現出,只緩緩從石凳上起身,正要打個招呼後離去,看見他已經朝自己大步而來。

    他到了她面前時,雙目精光四射,神情彷彿激動,與那晚上後來的樣子判若兩人。初念驚訝地望著他,遲疑了下,剛要開口,徐若麟已經叫了一聲:「嬌嬌……」

    初念聽他還是這樣叫自己,無奈地微微蹙眉。徐若麟卻是視而不見,只道:「這兩天,我都在想那晚上你問我的話。你問我到底喜你什麼。當時我應不出來。此刻我卻是想明白了。天下女子多的是,可我就只要你。我喜歡你從前糊里糊塗的嬌憨樣,喜歡你如今的刻薄樣兒,喜歡你說話時的聲音,走路的樣子,我還喜歡……」他頓了下,朝她笑了起來,眼睛彎彎,一張臉龐頓時佈滿柔情蜜意,「還喜歡你生得好。無論你是哭是笑還是惱我了,在我看來,通身上下沒一處不好……」

    初念萬萬沒想到,一大早忽然再次看到他,竟會聽到他說出這樣一番羞人的瘋話,臉頓時漲得通紅,飛快看了下四周,見院門外不遠處方纔那個灑掃的丫頭也不知去向,想是先被他請走了,慌忙擺了擺手,有些難堪地轉身就要走,有些涼的手卻忽然被他包握住了,掌心掌背立時泛暖。

    「嬌嬌,」徐若麟凝視著她,鄭重地道,「這兩天我還想明白了一件事。你那晚上最後跟我說,只是你不夠愛我,才會對我這樣狠心絕情,不想與我一道並肩共對風雨。你說的很對。所以往後我要做的,便是讓你愛上我,直到你愛我愛得狠不下心絕不了情,哪怕前頭有風雨,你也願意與我一道承擔!」

    初念再次驚詫了,心啵啵地跳。自然不會點頭。想搖頭,在他這樣熾烈的目光注視之下,這脖子竟有些發僵。

    他望著她,又壓低聲道:「但是在這之前,你若是膽敢先離棄我,我是不會應允的。你知道……」他忽然又笑了下,目中隱隱似有暗光流動,「你知道我本來就不是個正人君子,什麼都做得出。」

    初念駭然。方才因了他那番話而生出的些微感動,瞬間也煙消雲散,唯一的感覺便只剩下了惱怒。皺眉甩開了他的手,恨恨地道:「原來我先前說的那些,都是對牛彈琴!徐若麟,你到底能不能體諒下我的心緒?」

    徐若麟指指自己心口處,望著她毫無避諱地道:「嬌嬌,我說這話,你可能要譏嘲。但這裡,已入病,你便是解藥。你信也好,說我意難平也好,我只照我這裡的心意行事。」說完這話,沒等她開口,語調一轉,又道:「往後有段時日,我大約再無法見到你了。不過……」他忽然呲牙一笑,「如今你成這樣,我倒真放心了不少。記得把對我的狠分到些別人頭上,別光衝我一人來!」

    初念繃著臉,絲毫不理會他的調侃。

    徐若麟彷彿有些沒趣地摸了下自己的臉,終於又道:「你要保重好自己。也要記住,我在外頭,時刻會想念你……」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她越皺越緊的一邊娥眉,淡淡一笑:「不要把我忘記。」說罷深深看她一眼,彷彿要把這一眼看成千年萬世,略糙的手這才終於沿她細緻面龐漸漸滑落,朝她最後頷首後,猝然轉身大步而去。

    初念定定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雙手緊緊掐在了一起,指甲深嵌入肉,她也絲毫不覺得疼。整個人便似凝成了一尊泥鑄的塑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38 PM

☆、第四十二回

    元康一年的初春。嘉庚之亂便就如此隨了青州福王怒殺敕使,揭開了序幕。

    徐若麟的背影,也這樣在這個早春的清晨,在踏碎薄霜的簌簌腳步聲中,漸漸消失在了初念的視線之中。

    倘一切如舊,下一次他的歸來,將會是數年之後的事了。

    初念這一個早上,坐在馬車裡的時候,心緒有些微微的不寧。在想回去後要面對的人和事,也在想徐若麟臨走前說出的那些話。直到快中午,外頭的人說曲阜城就要到了,這才打起精神。

    曲阜古稱魯縣,周朝魯國國都,因魯城中有阜,委曲長七八里,故名曲阜,以聖人誕地而聞名。此地離青州雖有些遠了,但福王與中央對抗的消息,還是已經傳了過來。初念從車簾裡往外看出去的時候,不時會看到成隊的士兵急匆被拔往自己來時方向的情景,一派山雨欲來的景象。為了避讓,馬車還數度停在路邊等隊伍過去了,這才在圍觀路人的議論聲中繼續前行。

    如此耽擱了些功夫,本預定中午能到的東城門,晚了一個多時辰才抵達。等在那裡迎接的,是個初念先前無論也想不到的人。她的表哥王家的王默鳳。

    王默鳳比半年前初念回門時遇見的樣子要黑瘦了些,但一雙眼睛仍是那樣明亮。他瞧著已經等了許久,聽到初念驚詫叫他「表哥」的聲音從馬車裡頭傳出來時,露出笑容,急忙跑了過來。先朝蘇明見過禮,認識了後,這才到了初念馬車前,道:「表妹,你可都好?」問這話的時候,大約是心情激動,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初念應好後,王默鳳猜到她心中疑慮,立刻解釋道:「我小半個月前從山西回,取道濟南時,恰巧竟遇到了徐家周管家一行人,曉得你竟出了事,便留了下來一道等消息。只是官府一直推脫,心中極是焦急,只恨自己無用,幫不了什麼忙。數日前得到蘇郡伯的傳信,知道了你的下落,大傢伙兒這才都鬆了口氣。周管家傷仍未癒行動不便,我便自告過來迎接。表妹你幸而有郡伯公出手相救,我……」

    他停了下來,轉身朝蘇明又恭恭敬敬地再次作揖道謝。

    蘇明方才聽他自我介紹時,曉得他是都察院正三品左幅都御使王鄂的幼子。王鄂在朝中,素來以清正直言而聞名,他也聽說過,此刻見這位王家公子相貌端方,談吐得當,自然也是好感倍增。見他再朝自己作揖道謝,忙回禮。兩撥人這才一道往城裡徐家人落腳的驛館去。

    初念記得出事那日,周平安尺素等人為護自己,均是受傷。路上便打聽傷情,得知已經好了許多,這才放心。至於惹出這攤子事的徐邦亨,曉得自己捅了漏子,回去後恐怕沒好果子吃,擔驚受怕,加上水土不服之故,倒是病得挺厲害,前些天一直躺著起不來,後來接到蘇家的消息,這才起色了些,只今日仍在養著,這才由王默鳳出城來接。

    一行人到了驛館。周平安尺素等人,俱是擔驚受怕了這麼多日,早覺著她凶多吉少了。旁人倒還好,尺素卻是哭得連臉都腫了,方這幾日才消下了些。與初念相見,見她安然無恙,氣色也與起先相差無幾,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不顧還纏著繃帶的胳膊,抱住她便又抽噎了起來,只不過這回,流的卻是高興的淚了。

    濟南府知府本就無力破這場劫案。被王默鳳催逼得緊,又接到了福王殺了敕使的消息,正心煩意亂著,前幾日忽見國公府的人過來銷案,得知了經過,鬆了口氣。芷城的蘇家,他自然是知道的。家族在當地不但德高望重,郡伯爵位論起來也是正四品,與自己正相當,雖沒過去曲阜,卻也親筆寫了封謝信,托徐家人轉了去。

    當夜在曲阜整休一夜,次日一早,初念一行人與蘇明辭別,便沿官道往金陵趕回去。過兩日,正遇到聞訊被派過來還在路上的崔多福等人,一道合併了往回。怕受戰事影響,路上自然緊趕,謹慎更是不用說了。如此再過小半個月,在二月初的時候,歷了劫難的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國公府。

    初念回程路上被劫,下落不明。這消息國公府的人早得了。司國太廖氏等人自然焦急萬分,今日見她終於安然回府,周平安又講述了她在路上被劫當日便遇芷城蘇家人被救下的事,上下人等這才都鬆了口氣。廖氏當即便叫人準備謝禮,著人盡快送往芷城,以表謝意。

    一番忙亂過後,初念終於回了濯錦院安頓下來。當時王默鳳送她至國公府大門前時,並未入內便離去了。初念一路回來時,倒不是沒想過自己先前想托他在燕京買地的事兒。只考慮到戰亂馬上要起,便是此時跟他說了,他也不方便過去。等日後有機會了再托他,等戰事一平便過去置辦也是一樣,所以先便按捺下了這心思,只打起精神,細細地想好話,準備迎接接下來可能的會遇到的盤問。

    ~~

    廖氏當日雖立刻便叫人備禮送去芷城蘇家表謝意,只心裡,卻始終有個疙瘩。沒幾日,這日經過一處遊廊時,在拐角前恰聽到兩個偷閒的丫頭正湊在一棵棠樹根邊嘀咕閒話。一個道:「……二奶奶當時被幾十個賊人拿明晃晃的鋼刀給擄走,一下竟碰到了貴人相救了。這也實在是命大,往後必定會有後福……」

    「嗤——」,另個丫頭嗤笑出聲,「就你老實,人家說什麼就信什麼。被蘇家人救了是不假,只到底什麼時候遇上救的,那可就難說了。一張嘴還不是長在人身上,想說幾時就幾時唄……」

    「你,你是說?」起先那丫頭彷彿恍然大悟,聲音都猛地拔高了幾分。

    「都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另個丫頭正要接話,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這樣一聲。回頭見竟是太太跟前的沈婆子,不遠處廊子裡,廖氏也正陰沉著臉看過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被沈婆子上前各自狠狠掐了一把腮幫子,兩個丫頭疼得直掉眼淚,卻是不敢出聲。

    「作死的東西!不好好做事,背地裡竟專門嚼這種主子的爛舌根,吃飽了撐著是要剪舌了?」

    沈婆子陰惻惻的,嚇得那丫頭慌忙下跪,垂淚討饒道:「嬤嬤饒了這一回吧。原不是我們自己敢編的。是聽二太太那邊的香兒說的……往後再不敢了……」

    沈婆子惡狠狠往那倆丫頭身上又擰了幾把,被廖氏叫停,親自厲聲訓斥了一番,這才叫滾。

    主僕二人回了房,廖氏這才氣惱地拍了下桌,道:「當我都不知道呢!原是想著那邊的邦亨年歲比小三兒要大,也成了家,這才派了他走這一趟差事。他倒好,不但在外頭惹事,如今好容易回來了,二房竟還往外傳這種話!真真是錯看了的一家子白眼狼!」

    沈婆子勸幾句後,想了下,躊躇著道:「這兩日我藉故去了濯錦院那邊幾回,探了些話,見二奶奶倒是如常,說得也圓滿,仿似是沒出什麼簍子。只既遇到這種事了,有這樣的話傳出來,原也是預料中的……」話沒說完,忽聽外頭珍珠的聲音傳來,道:「太太,李三嬸子過來了,說曉得二奶奶從山東回來了,特意牽了荃兒過來探望,先來給太太請個安。」

    李三嬸子便是徐庚的那個老婆,先前被抱過來在徐邦達靈前充過孝子的徐荃的娘。

    廖氏面露微微嫌惡之色,沈婆子察言觀色,立刻對著門外道:「就說太太今日乏了剛歇下去,叫她自便便是。」

    等珍珠應了走開,沈婆子方冷笑道:「不過抱孩子過來哭了兩日而已。太太記念情分,自那會兒到如今,送過去的東西堆起來都有半間屋了。他家卻還吃了碗裡惦鍋裡,一聽二奶奶回了,便又巴巴地牽了那小子過來。當太太你是不知道他家打的什麼主意?」

    廖氏一語不發,出神片刻,忽然問道:「秋蓼那丫頭現在如何了?」說到秋蓼這二字的時候,彷彿是咬著牙,這才蹦了出來的。

    沈婆子忙壓低聲,道:「剛前幾日去看過了,已經有這麼大……」說著拿兩手在自己肚子前比了個約摸四五個月大的肚子,「郎中說都安好。」

    廖氏微微瞇了下眼,嗯了一聲。沈婆子道:「秋蓼這個賤-人,萬死不能抵罪。只能替二爺留下點血脈,也算是她命裡造福了。」

    廖氏伸手壓住額頭,閉上了眼。半晌方睜開,慢慢道:「二房那邊,我自己會過去敲打。咱們這邊,你替我好生整治下,明日起再有亂嚼舌頭的,被抓住了,一律重則!」

    沈婆子立刻明白了廖氏的心思。

    徐邦達是她向來疼愛的兒子。不幸早去了,她自然一心想要替他撐個死後的門面。這門面裡,初念這個未亡人自然必不可少。這也就是廖氏為什麼對這次出的這個事顯得這麼寬容的原因,甚至都沒親自向初念盤問過詳情,說的也都是安慰的話。她既必不可少,廖氏又怎會容許下人傳這種有損她名節的話?整治自然是必須的。當下應了,拍著胸脯道:「太太放心,包給我便是!」

    廖氏點了下頭,想了下,又道:「秋蓼你一定要給我看好,孩子生出來前,千萬不能出事!」

    沈婆子應了,想起最近隔三差五便過來的那個徐庚婆娘,問道:「那那家子人怎麼辦?我見太太似是不喜。索性吩咐門房,往後不要放進來了。」

    廖氏搖頭,歎了口氣道:「再等等吧!再過幾個月,瞧瞧再說。」

    沈婆子一怔,再一想,明白了過來,忙點頭稱是。

    ~~

    初念回來後,轉眼便半個月過去了。見只有沈婆子過來試探了幾回,除此之外,婆婆廖氏不但絲毫沒多問一句她被劫與被救的經歷,反倒和顏悅色地安慰自己,頗覺意外。且一開始,也隱隱知道有關自己失貞的流言在兩邊府邸裡流傳開來,只很快,這話便也沒人再傳了。一件原本她預料中要折騰一段時日的事,竟然這麼平靜地就過去了,實在是出乎意料。自己稍一揣摩,漸漸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唯一感到奇怪的是,前世裡,廖氏很快便做主將徐荃過繼了過來的。現在,廖氏當然也是想要讓她替亡夫守著。但為什麼到了現在還遲遲不提此事?她知道那家人這段時日一直頻頻過來的。

    初念對於過繼這件事,早就已經做好了應對準備的。等的就是廖氏開口。如今她彷彿沒什麼動靜,雖感奇怪,但自己自然也不會先動,等著她便是。

    日子便這樣很平靜地入了二月。這一天,京中傳出了一個消息:燕京的平王步山東福王之後,剛於小半個月前,正式扯旗與金陵對抗,在大名府外的鹿屯,和中央軍發生了第一次的衝突。最後,以五千人投向北軍而結束這南北之間的第一次軍事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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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40 PM

☆、第四十三回

    局勢越來越緊張了。隔個十天半載,京中便必會有關於這場變亂的新消息傳來:北軍下河北了。北軍路上被阻,糧草供應不上,被中央軍逼了回去。北軍攻下直隸大名府的元城。元城又被中央軍反攻佔了回去……

    從一開始,號稱調集了數十萬人馬的中央軍便並未如人期待的那樣,迅速平定不過只有數萬人馬的北軍,雙方你來我往,一直呈膠著狀態。好在爭奪的戰場始終還是被阻在河北一帶,往南下去的大楚之地,並未過多地受到波及。

    就這樣一直到了元康一年的夏,金陵城裡上從世家門閥,下到茶社坊間,幾乎人人的眼睛都盯著北邊那場燃得正旺的烽火之時,六月底某個很普通的夜晚,金陵城外百里過去的山下,一個不過只散落分佈幾十戶人家的名為石帆的普通村莊,村尾一間四合農舍裡,有個年輕女子,此刻正仰面躺在床上,披頭散髮,渾身汗出如漿,嘴裡斷斷續續發出叫人聽了甚至為之毛骨悚然的吟呻之聲。

    這家的戶主叫周大,他婆娘是國公府國公夫人廖氏身邊那位乳母沈婆子的遠親。大半年前,周大夫婦得了沈婆子的一筆厚財,說要送個女人過來在他家安胎待產,只是這女子得了魔怔,神智有些不清。周大貪圖錢財,且又是沈婆子發的話,自然一口應了下來。第二天的夜間,他家這間原本連自己也不大去的西向堆雜物的屋子裡便住進了一個女子。當時雖只打了個照面,印象中的那女子形容憔悴,但也瞧得出人極是標緻,忍不住還多看了幾眼,被婆娘發現,狠狠扭了把胳膊。人被送過來後,當即便有兩個婆子跟著住了下來,從那時候起,所有遞送吃喝等事均由兩個婆子包辦,周大夫婦再未見過那女子一面。一開始偶爾也會聽到那屋子裡傳來女子的哭號,但很快便消了聲。沈大夫妻二人雖心中也有疑竇,卻知道大戶人家裡頭的隱私,不是他們這種人能打聽的,只裝作不知道便是了,對外稱是自家一個死了丈夫的遠親侄女無路可去,這才投奔了過來暫時落腳。一晃眼到了此時,發動要生了。

    不過大半年過去,秋蓼便瘦得不成樣子了。全身只那個肚子大得突兀。從昨夜起,她便開始在這張鋪了干秸稈的產床上痛苦掙扎了。直到現在,肚子裡的那團肉卻始終下不來。聲音嘶啞得像被刀割碎,十個指甲也早抓得斷裂,只剩光禿禿的兩條腿還在秸稈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來回蹬動,地上滿是被踢散下去的染了斑斑血水的秸稈。

    兩個產婆此時也早大汗淋漓,累得幾乎站不住腳。在問過側旁沈婆子的話,得知保孩子第一後,對床上這個產婦的最後一絲憐憫之心也徹底消失。喝了口水擦把汗後,到了秋蓼側旁,將她腿支成大大的M狀,一個產婆便用力從上腹往下擠壓,另個將手探進了秋蓼的腿間。

    產婦猛地睜開眼神渙散的雙眼,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小半個時辰後,一團沾滿了母親體內血水的肉從她腿間滑了出來。沈婆子猛地衝過去,撥開一看,發出聲驚喜的大叫,隨即發覺不對,驚慌道:「怎麼沒聲?」

    「姑奶奶別急,我來!」

    一個產婆麻利地將纏住嬰兒脖頸的臍帶剪斷後,拉起一條腿倒掛,掌心往嬰兒臀部啪啪打了數下,嬰兒便隨她拍擊,發出呱呱的啼哭之聲。

    「恭喜沈奶奶,是個帶把的!」

    產婆喜笑顏開,飛快將嬰兒拭擦乾淨,用塊布包了起來。

    沈婆子眼中閃過一抹興奮的光芒,終於長長吁出口氣,朝西用力合十拜了幾拜,小心地接過那團剛降生在世的肉,轉身要往外送時,先前已經一動不動的秋蓼彷彿忽然回過了魂,掙扎著從產床上直挺挺坐了起來,一下翻滾到地撲了過去,用微弱的聲音乞求著道:「嬤嬤發發慈心,不要拿走我的孩子!」

    沈婆子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眼秋蓼,把手中嬰兒遞了出去,又命兩個產婆也出去,關了門,這才一步步到了秋蓼跟前,盯著她,面上罩了層寒霜。

    秋蓼瑟縮了下,忽然嘎聲道:「是我說錯了話……孩子生下來了……我如今該求的,是不是讓你們饒過我一命?」

    沈婆子俯身下去,看一眼她還在不住往下淌血的腿間,壓低聲道:「你害死了二爺,如今還想好?太太慈心,自然不會動你。至於你能不能活,那就看上天意思了!」

    秋蓼的身子像似得了瘧疾般地抖了起來,整個人趴到了地上,忽然又尖聲大笑。這樣原本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人,這時刻竟也能發出如此尖利的聲音,連屋外的人聽到,後背也是汗毛直豎。

    「太太慈心,太太慈心……,太太可真是慈心哪!」秋蓼咬著牙,笑,「我下賤,勾了爺們想上高枝。可這害了二爺的罪名,我便是做鬼也不認!我爬了你家三爺的床,原也想好好跟著三爺,只他卻不把我當人,又把我送到了二爺的跟前。他們都是爺,我不過是個下賤丫頭,能讓爺們開心就好!我認命!你們等到了今天,是想把這孩子抱過去當二爺的種養吧?可我告訴你們,這種到底是誰的,連我自己也是一筆糊塗賬!」

    沈婆子臉色微變,低聲道:「賤蹄子,你胡說什麼?」

    秋蓼白著張毫無血色的臉,從地上慢慢坐了起來,盯著沈婆子,目光如同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地扎過沈婆子的臉。冷冷笑道:「誰叫我水性楊花這麼下-賤呢!我跟二爺的頭一天,和三爺睡過,這一點你們想必是曉得的。只是再前一天,我還和你們府裡的一個小廝好過,這你們便不知道了吧?所以這個種,到底是二爺的呢,還是三爺的呢,還是那個小廝的呢,連我自個兒也搞不清楚……太太要養,那就抱過去養好了。指不定老天開眼,正好就是二爺的種呢?」

    「那小廝是哪個?」

    沈婆子臉色大變,問了一聲,伸手過去啪一下,狠狠便刮了她一巴掌。秋蓼像枝風中折斷的蘆葦,一下倒在了地上,眼中不停流淚,卻不再說一字,只呵呵地笑個不停,狀如瘋癲。饒是沈婆子,盯她久了,也是一陣毛骨悚然。想了下,陰沉著臉起身要走。

    「太太,還有你,你們要給我記住,我李秋蓼就算化成了鬼,也定不會放過你們……等著瞧……」

    沈婆子把狀如瘋癲的女人和厲如鬼魅的聲音一併關在身後那間充滿了悶熱血腥氣的屋子裡頭,捋了下胳膊,等那陣雞皮疙瘩消了後,出了院子,對著門口的兩個婆子低聲耳語了幾句,回頭看了眼緊閉的門,立刻匆匆離去。

    ~~

    當夜,一輛蒙了青氈的小馬車停在國公府西側的一扇角門外,幾個人抱了團東西,在夜色的掩護之下,急匆匆地往裡而去。

    廖氏的臥房裡,燈大亮著。魏國公徐耀祖常年不在,即便歸家,也獨居在南廂的一間雲房裡。只這間臥房的床榻之前,卻永遠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雙他從前穿過的軟底便鞋,衣櫃打開,裡頭也疊放著他的衣裳。就彷彿男主人此刻只是暫時出門,不日便會歸家一般。

    沈婆子如幽靈一般地飄進了這間屋子,對著起身迎了過來的廖氏低聲耳語了半晌。廖氏的臉色從喜到憂再到駭然,最後猛地睜大一雙眼睛,跌坐到了椅上,臉色發白。

    沈婆子慌忙上去給她揉胸,半晌,廖氏緩過了一口氣,臉色還是灰白,喃喃道:「她說得是真是假?是真是假?這可怎麼辦才好?」

    沈婆子哼了一聲,道:「太太,依我瞧,就是這賤蹄子故意這麼說,存心想讓你不自在來著。你忘了,先前你拷問三爺時,三爺不是說這丫頭跟了他時還是個處子身麼?這賤蹄子,我素來是知道的,心高氣傲得很,仗著自己有幾分顏色,眼睛長到了頭頂,對府中的小廝向來沒好聲氣兒,怎麼可能在成了三爺的人後,還和小廝混在一處?這孩子,不是二爺,就是三爺的,養起來必定沒錯。」

    廖氏信了,或者說,她更願意信沈婆子的這番話,沉吟了片刻,臉色終於緩了下來,皺眉道:「那個秋蓼,怎麼樣了?」

    「太太,你一向仁善。只是那賤蹄子,瞧著就不是個安分的。倘若被人曉得這事,麻煩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說罷湊到廖氏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廖氏聽罷,尚微微猶疑,沈婆子已經道:「又不是咱們特意害了她的,倘她自己挨不過去,也怨不得咱們。太太你想想,倘若不是她,咱們二爺會這般就早去了?」

    廖氏被提起傷心事,想起那個死去的兒子,心中一陣傷感,又一陣恨意,點頭道:「也罷!便是為積德的緣故,我也是不忍對她如何的。這事交給你便是。我信你。」

    沈婆子忙應下。低聲又道:「太太,那孩子我瞧了,雖還沒長開,只眼睛鼻子,和咱們二爺真活脫脫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一般,又不哭不鬧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廖氏早就正有此意,被沈婆子這麼一說,更是心癢,忙點頭。沈婆子伺候她穿了衣,也不帶別的丫頭,領了悄悄便去往了府中的一處僻靜角落。

    ~~

    初念對此渾然不覺。只是這將近半年的日子裡,始終沒有來自司家祖父司彰化對自己從前那封信的任何回音。其間悄悄也托周志在自己和母親王氏之間遞過幾次信。照王氏的意思,她也是試探過好幾次了,但老頭子口風一直很緊。既沒說同意她歸宗,也沒說不同意,連她至今也捉摸不定他的態度到底如何。

    等到了現在,初念那種想要自己親自去和祖父對話,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的意願越來越強烈了。數日前,再次托周志給自己的母親送去一封信。於是昨日,廖氏便得了司家人的信,說王氏臥病,長久未見初念,有些想念,盼女兒能夠回去小住兩天,以排遣思念之情。

    這是初念自嫁入徐家以來,王家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請求。廖氏也沒刁難,把信傳給了初念,允她次日回娘家,甚至和顏悅色地道:「小二媳婦,你母親身子不妥,你既回去了,便是多住兩日也無妨。」

    初念有些意外,沒想到婆婆如此痛快便答應了。謝過之後,次日,攜了廖氏的禮,坐馬車在周志護送之下,往司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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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7:40 PM

☆、第四十四回

  這一日,恰是逢八的市日,北方此刻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那場戰事,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金陵城裡普通百姓的日子。尤其西市的東西兩條大道上,人來人往,車馬不絕。國公府的馬車行至一處拐角時,車伕為避對面來的一輛疾馳馬車,往左靠了些,卻不慎碰了正拐出來的一頂大轎,轎夫一時沒穩住,轎身斜斜側了過去,結果從轎簾裡頭摔出來一個人。等行伍中鳴鑼張傘的隨從反應過來蜂擁去救護時,那人已經跌趴到了地上,姿勢不甚雅觀,連頭上的帽也滾到一邊。

  周志見衝撞了人,且瞧對方出行排場也是富貴中人,不敢怠慢,忙命車伕將馬車先停靠一邊,匆匆回了聲還坐裡頭的初念,便下馬過去察看。

  他自小長於國公府,對金陵城的諸多門閥貴胄自然瞭然於心。等認出這個正被下人七手八腳扶起的人時,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原來此人不是別家,正是昇平侯之孫,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段良的兒子段秀,乃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公子之一。偏偏其父段良也是武將出身,與魏國公徐耀祖素有嫌隙,兩家不睦,平日也沒多少往來。此刻見竟碰了這碰不得的人,忙搶上前去作揖致歉,解釋道:「並非是有意衝撞了段世子。實在是對面方才有馬車來得急,車伕避讓不慎,這才碰了段世子的大轎。世子可有受傷?」

  段秀被人從地上扶起,拍撣衣袍上的塵土,戴回帽後,瞪著眼罵:「你是哪家的?瞎了你們的狗眼……」話沒說完,邊上便有隨從認出了周志,附耳過去說是魏國公府徐家的。一怔,瞄一眼停路邊的那輛馬車,登時愈發來了勁頭,朝著周志呸了一聲,道:「我還道是誰,原是那個出了反賊的有名的徐家!你們是瞧我過來了,故意衝撞上來要尋事的吧?你也別給我說這些好聽的了。本世子被你們撞出了轎,我今日別的都不要,也只要撞回你們的馬車,扯平便是!」說罷一捋袖子,命自己的隨從:「來啊,都給我上,把他家的馬車給我掀翻了!」

  這廣庭大眾周圍還有無數路人停下瞧熱鬧的場合,段秀為何竟敢如此肆無忌憚?說起來,也不過牆倒眾人推而已。隨了北邊戰事膠著,元康帝趙勘礙於廖家和魏國公府祖上的功勳,雖沒對徐家如何,只這聖恩是一天天淡下來,據傳徐貴妃那裡,已經數月沒去一步了。但凡有點腦子的人,誰不知道等平定了這場禍亂,徐家往後的結局也就只剩慘淡了?如此堂堂世家豪門,傳承至今□代了,只因出了個反骨的長孫,竟落得個門庭冷落,連昔日那些頻繁往來的親友至交也紛紛避之不及。旁人談起之時,也就或唏噓或感歎或幸災樂禍而已。至於段家,自然是幸災樂禍的。這段秀不過二十多歲,原本就是豪強逞兇之人,今日見對頭這樣送上了門,哪裡還肯輕易罷休?雖知道馬車裡頭坐的必定是徐家女眷,卻哪管這麼多,非要鬧個厲害扳回臉面不可。

  周志見段家十來個隨從隨了段秀一聲令下便朝自家馬車而去,哪裡能容?當即退回,令跟出來的三四個小廝一道圍在馬車側前,強壓住怒氣,道:「今日叫段世子跌了一跤,確實是小人有錯在先。賠禮道歉自不在話下,哪怕世子鞭撻小人一頓,也是心甘情願。只似世子這般行事,小人絕不敢相從!真鬧大了事,天子腳下,絕不怕沒個能說理的地兒!」

  段秀見這徐家家僕模樣的人竟敢這樣與自己說話,一怔。

  徐家如今雖不招皇帝待見,只國公夫人廖氏的母家,如今卻正如日中天。真若鬧大了,自己回去說不定確實要被長輩責罵。略一躊躇,眼角處瞥見路上圍觀的裡三層外三層人俱都看著自己在議論紛紛,心想若是被這家奴這樣一句話便給說回去,自己豈不是臉面全無?那廖家再得勢,於徐家也不過是門姻親而已,真還能拿自家如何?當下手一揮,罵道:「撞了我在先,我只要撞回去,哪裡有半點理虧?都給我上!」

  他這邊十來人,徐家隨行的小廝卻不過只三四個,蜂擁而上時,顧頭不顧尾,周志雖操了車轅前放著的一根橫擔極力護衛,馬車還是從後被段家的幾個人抬得翹了起來,周志怒吼一聲,一扁擔掃過來,便將數人撂倒在地,哎喲叫喚個不停。

  段秀聽見車廂裡頭傳出一聲年輕女子的驚叫聲,更是來勁,吼道:「沒用的廢物!快,都給我起來,去給我掀了!」

  正此時,馬車裡忽然傳出一道帶了慍怒的女子聲音。那女子道:「段世子,我家的車不慎碰了你的轎害你跌跤,確實是我們的不是。賠禮若是不能讓世子消氣兒,待我回去稟了婆婆,再差人具禮上門致歉如何?此時路窄人多,就為這麼點小事,你我兩家的車轎便佔了整條的道,引來路人如此圍觀,豈非有失身份?」

  這聲音一下便壓下了車外的鬧哄哄聲。正爬起來還要再打過來的段家家奴停了手,面面相覷。

  這說話的,正是初念。她與尺素一道坐在裡頭,早聽到了外頭的動靜,等了片刻,見事情不但沒消下去,反覺車廂整個往前傾,連累尺素沒坐穩驚叫一聲差點就要撲出去,急忙一把抓住了,這才穩住身勢。眼見情況控制不住了,心中怒起,這才出聲制止。

  段秀也是個風流人物,從前與一幫狐朋狗友處一起時,聽去過魏的公府弔唁的人提到那個新寡孫媳的美貌。此刻聽見馬車裡傳出年輕女子的呵斥聲,雖含怒氣,卻十分地嬌脆清亮,又聽她說「稟了婆婆」,立時便知道了她身份,正是徐家年輕守寡的嫡孫媳婦。一下心癢難耐,想親眼看一下美人到底美在何處,眼珠子稍轉,分開眾人擠到車廂前,作勢一個站不住撲過去,手正要去撩那窗簾子,早被嚴陣以待的周志一把擋住,沒防備之下,真的站立不住,噗通一下又跌倒在地,惹得旁觀之人頓時哄堂大笑。

  段秀臉一陣紅一陣白,這回是真惱了,也不用人扶,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咬牙道:「給我打死這個狗膽包天的奴才!竟敢對本世子動手!」

  段家眾人得話,一窩蜂又要圍上來廝打時,正這時,人群外忽然傳來一聲喝斥:「肅王王駕到此,何人竟擋住行道,喧嘩於市?」

  眾人聞聲,紛紛回頭,看見身後不知何時竟停下了一頂華麗大轎,轎簾掀開,走下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子。頭戴簪纓冠,身穿海水江崖織金赤袍,系根碧玉帶,腳踏玄色朱緣的王靴,更襯得面如冠玉氣度不凡。只是此刻正略微蹙眉地看向正鬧著的那堆人,身側是七八個騎馬的王府護衛。發話的那護衛領官,此刻正以手中馬鞭指向,目光威嚴。

  自從福王平王相繼生事之後,大楚剩下的諸多一字王,或自願,或被迫,紛紛都已離開藩地,如今被齊聚到了金陵,眾圍觀之人見這年輕美男子竟是趙家的一字王,慌忙往兩邊退散,一下便讓出了條道,四下立時變得鴉雀無聲。

  這肅王趙晉,就藩於洞庭,十歲便襲了王爵。他年歲雖少,但輩分卻高。是元康帝趙勘的王叔,平王的族弟。自小便以敏慧而聞名,博聞強記,精通藥理音律,與文人結交,在諸多趙姓藩王之中,算是頗得屬地民心的一個了。

  段秀見這過來的年輕男子竟是肅王,知道他母親肅太妃是故去太皇太后的親妹妹,當今皇上的姨奶奶。去年春正過五十大壽時,病體纏綿的順宗還不忘特意給這位親姨母送去了一份重禮。知道莫說自己,便是他的祖父段侯爺來了,此刻也要恭恭敬敬下拜,一下便收斂。急忙收去先前的那無賴樣,整了下衣冠,迎上前去拜見。

  周志見這一場意外糾紛竟驚動肅王,也是暗自心驚。生怕段秀惡人先告狀,忙遠遠跪下見禮,自報家門後,道:「啟稟王爺,方才並非我家要生事。只是今日送我家二奶奶回娘家省親,路上不慎碰撞了段世子的乘轎,世子跌一跤,不肯受禮,定要將我家二奶奶坐的馬車也掀翻,這才阻了通道。還望王爺明察。」

  趙晉看一眼那輛此刻靜靜停在路上的馬車,想了下,對著段秀道:「段世子可有受傷?」說話時,語氣雖溫,雙目卻隱然含威,射向段秀。

  段秀自知理虧,訕訕道:「腳,腳有些拐了……」

  趙晉微微一笑,方才目中寒色盡消,一派春溫水暖,道:「難怪世子如此動怒。只是若無甚大礙,今日看在本王薄面,此事便就此揭過如何?這般阻塞街行,委實不妥。」

  段秀臉微微漲紅,縱然心中不甘,卻哪裡敢駁了他的面子,忙應了聲是,對著周志丟了句「看在王爺金面才饒了你」的話,朝趙晉辭拜後,轉身鑽回自己的轎,領了人匆匆而去。

  初念見一場糾紛如此終於消去了,揭開車簾一角窺出去,見周志正對著那個肅王拜謝,那人擺手轉身要走,想了下,便也發聲道:「王爺留步。方才此事,全仗王爺開了金口,妾身這才免於羞辱。感激不盡。不便下車,還請容妾身就在此朝王爺拜謝。」說罷起身,隔著簾子朝他方向襝衽一禮。

  趙晉停住了腳步,轉向初念說話聲傳來的方向,微微笑道:「少夫人不必多禮。論起來,與少夫人也是略有淵源的。方纔那事未驚擾少夫人便好。」

  初念一時有些不解他的話。想不出自己與這肅王府會有什麼舊交?只也不便多問,只是再次道謝而已。趙晉略微頷首,看一眼隔住了她的那張車簾子,轉身上轎。待他一行人過去後,周志忙指揮下人重新上路,趕了馬車繼續往前。到了司家,被迎進去。與久未見面的王氏和弟弟繼本敘話,自是一番說不盡的離情。王氏得知廖氏允了初念小住一夜,心中歡喜,打發走了周志等人,叫明日再來接。等跟前只剩自己和初念了,便詢問前次她在山東遇險的事,歎息道:「屋漏偏逢連夜雨,怎的竟會出這樣的事。你在他家,如今可有為這事受委屈?」

  先前與王氏的通信裡,初念已經提過此事了,說自己無礙。此刻見王氏又問,知道她擔憂自己,便笑道:「真的沒受什麼委屈。婆婆在我面前,也絲毫不曾提半句。」

  王氏見她不似強顏說好,這才放心下來,道:「你祖父此刻還沒回。待他回了,你再去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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