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清歌一片 -【玉樓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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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00 PM

☆、第六十回

    初念這一口咬得扎扎實實,不遺半分餘力。隔了不厚的一層秋衫,牙齒深深陷入他的肉裡,直到牙齦都咬得發酸,她還是死死不肯鬆口。

    徐若麟的皮肉真真是遭了秧。這種被尖利牙齒咬嚙所帶來的持久痛楚,甚至要勝過與對手搏擊時被刀箭快速所傷所帶來的痛。但是對於他來說,此刻這樣的皮肉折磨反倒更像種久違的來自於她的甜蜜。他立著不動,低頭看著她用這種仿似不咬掉他一塊肉便絕不罷休的架勢親密地貼靠在他的身邊,把半張臉壓在他肩上,雙手死死掐住他的兩邊臂膀,鼻息咻咻,如同一隻憤怒的小獸。

    他心甘情願地承受著這種來自於她的細緻而持久的疼,直到她的齒關漸漸鬆了些,這才順勢將她整個身子摟住,一隻手抬了起來,輕輕拍她後背,頭也低了下去。

    「嬌嬌小心肝兒,這樣若能叫你消氣,我便是解了衣服讓你咬掉全身皮肉也成……」

    不知道哪一刻起,鼻息裡忽然像便充滿了自於他的男性氣息,耳畔又飄來那種似曾相似叫人聽了連皮肉上的細細毛孔都要張開的的混話……

    初念驚醒過來。這才頓悟自己方才在衝動驅使之下做出了何等的蠢事。

    他要的,不就是這樣嗎?

    她倏然松嘴,推開他便往後退。他卻像牛皮糖般地黏人,任她怎麼推也不放手,反而將她摟得更緊。她開始咬牙切齒,掄拳狠狠捶他胸口,用力地踢他。一陣只聞喘息之聲的沉默拉扯中,他像是來了脾氣,濃黑的眉頭倏地微擰,忽然將她整個人強行抱起,幾步便送到了牆角的一張香幾之前,扶住她腰胯,一下將她舉起放了上去。

    香幾本是用來擱置香爐的,腿長達半人高。初念一被他放上幾面,身後左右靠牆,腿便一下懸空。她慌裡慌張地要跳下去,他卻挺身欺了過來,雙臂撐在她肩膀兩側的牆壁之上,她便這樣被限制在了這個充滿了他的味道的狹仄空間裡。

    他見她方才咬過自己的那幾顆潔白牙齒此刻正緊緊咬住她自己的嫣紅下唇。慢慢便笑了起來,笑得眉眼都彎了。很是自然地伸手過來,替她理了下方才廝打自己時被拉扯得稍顯凌亂的衣襟。帶了微繭的中指指節似是無意,輕輕擦過她的一側脖頸。

    「還要咬嗎?」

    他用放鬆的姿態,斜斜靠在牆上看著她。聲音低啞,像在誘惑她再撲上來咬他一口。

    初念揚著下巴,仍是對他怒目而視。

    他靠她靠得更近了,凝視著她,像在懇求地道:「你知道我見你想對你什麼嗎?」

    初念仍沒理他。

    他摸摸自己方才被她咬過的肩膀,自嘲般地笑了下。忽然沒頭沒腦地道:「嬌嬌,你吃過外頭人扛肩上賣的冰糖山楂嗎?」

    初念終於拿正眼看他了。卻是一臉的戒備。「你問這個幹什麼?」

    徐若麟一笑,微微咂了下嘴,彷彿回味無窮。

    「我今天買了給果兒。我也第一回吃。才曉得原來滋味不錯。等咱們成親了,我也請你吃?」

    初念終於忍不住,發出聲嗤笑。笑完了,哼一聲:「誰要你請我吃那個?誰又說要和你成親?」

    徐若麟也笑了,望著她的目光卻很是認真。

    「我對你說過,我要娶你的。從前一直奔波無暇。如今總算有些空了,我……」

    初念臉色微變,沒等他說完就要跳下香幾。身子剛俯下去,卻被他眼疾手快地再次伸臂擋住,胸口一下便撞到了他的臂膀。那種綿軟隆起被壓扁又迅速反彈回來的感覺是如此清晰,以致於她的臉倏然發熱,整個人像被針刺了般地往後彈去,一下緊緊地頂在牆面之上,身子也略微僵硬了。

    徐若麟飛快瞄了眼她胸前剛撞到自己的那兩團隆起,按捺下要探手過去的那種念頭。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繼續道:「等你祖父回來,我便揀個時機去拜望他,把咱們的事說了。我曉得你不願再對著那一大家子的人,趁我如今還自由自在無宗無族的,我盡快娶了你。」

    原來,他費勁心機地見自己,不過是向她宣告他的決定:喂,我要娶你了,你準備好嫁我!如此而已。

    初念怒極反笑。望著他呵呵地道:「徐若麟,你有本事,你愛娶誰娶誰。我是絕不可能嫁你的!我祖父也絕不會讓我嫁你。一個剛從徐家歸宗的司家女兒,轉眼便又嫁給你這個過去的徐家大伯。他再想巴結你,他也丟不起這個臉的!」

    徐若麟目光微動,忽然便抓住了她的一雙手。初念要甩開,卻被他握得更緊,聽他已經低聲道:「嬌嬌,我的好嬌嬌,你便可憐可憐我吧……從前打仗那會兒就不用說了,我死了是活該,沒死是命大。就說如今,外人看我是風光無限。可我每天天不亮五更便出門,忙到半夜三更回。屋裡黑漆漆沒盞燈,榻上冷冰冰沒半分暖。我餓了沒人問,冷了沒人管。高興了、傷心了,沒個說話的人。還有……」他慢慢朝她靠得更近。她一抬頭,額頭便幾乎抵住了他的下巴,忙又縮了回去。

    他的聲音更低了,嘴巴幾乎貼靠到了她的耳邊。

    「你瞧,我都快三十了。至今還是大火燒了毛竹竿,光棍一條。你見我身邊何時有過別的女子?……我睡不著覺時,我就想你,想咱們從前在一塊兒時的情景……嬌嬌,你真就這麼狠心,要我往後一輩子都這樣煎熬下去?倘這樣,你還不如一刀刺死我算了。你解了恨,再不用見我糾纏你,我也好得解脫……」

    初念被他先前的一番話所感,正默默著,忽然又聽他說這些不著調的,醒悟了過來,心怦怦地跳,用力要掙脫開他握住自己的手,卻反被牽引著貼到了他胸膛的心口處。

    「你摸摸看,跳得厲害吧?我每回一見你,這裡就這樣。」他彷彿痛苦地歎息,「每回見了你面回去,我便必定輾轉難眠……」

    「無恥!」初念臉漲得通紅,罵了一聲。

    他笑而不語。只是拉她的手帶到自己唇邊,凝視著她,用他略帶胡茬的下頜輕輕摩挲她嬌嫩的手背。

    初念連氣都要透不出來了,懸在空中的腳踢他,要縮回手。他任由她踢,不但不放,反開始親她一根根的手指。

    「嬌嬌,可憐可憐我。應了我吧!」

    在他含含糊糊的話聲中,初念一顆心怦怦地跳,整個人卻又被驚慌深深地攫住了。

    事態絕不該這樣發展下去。

    她一直在推他,踢他,弄得身下那張竹做的香幾也咯吱作響。正混亂著,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咳嗽聲,隨即是王氏的問話:「賢侄,女兒,話可都說好了?」

    徐若麟一頓,鬆開了初念。初念一獲自由,飛快便從香幾上蹦了下去,人還沒站穩,幾乎是同一時刻,門便從外咯吱一聲被推開了,王氏笑吟吟地出現在門口,視線飛快掃過初念和站幾步之外的徐若麟,目光裡掠過一絲疑慮,還沒再問話,又看到空蕩蕩的多寶格和一桌子的器物,驚訝地道:「這是……」

    徐若麟看了眼初念,正遇到她盯著自己的殺人般的目光,不敢造次。撓了下一邊眉毛,道:「方纔見這些玩意兒精巧,我不過讚了一句,令愛十分好客,便都搬下來,定要送給我……」

    他雖胡謅,總也好過對王氏講出實情。初念這才微吁口氣。

    王氏狐疑地再次望徐若麟和初念,在二人身上來回看了好幾趟。這才笑道:「不過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賢侄不嫌棄的話,儘管拿去。」

    徐若麟忙道:「不敢不敢。哪裡敢奪人所愛。事既已畢,我也好告辭了。」

    王氏再留幾句,便也送客了。徐若麟轉過身背對著王氏,對初念客客氣氣地道:「方纔我說的話,還請務必牢記在心。勿忘!」說完了,朝她一笑,這才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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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01 PM

  第六十一回

  王氏去送徐若麟父女。初念一回房,把自己便撲到了那張拔步床上。臉壓著枕面,閉了眼睛一動不動。整個人除了沮喪,還是沮喪。

  一樁原本可以帶她擺脫現狀的良緣就這樣飛了。更叫她不安的事,徐若麟現在已經公然登堂入室開始逼迫她了——或許他不以為然,但對初念來說,這就是逼迫。

  如果最後真的嫁了他,他或許沒事。這世道對男人原本就寬容。但是對於她來說,卻絕對不會是幸福的開端。她無法想像,自己往後究竟需要怎樣的勇氣,才能在旁人側目和背後議論聲中挺起胸膛去做徐若麟的夫人。

  她痛苦地□了一聲,恨不得就此把自己埋入深洞,永遠也不要再爬出來了。

  跟了進來的尺素等人極少見她這副樣子,立於床邊小心問了幾句,沒得她應聲,正面面相覷時,王氏已急匆匆進了屋。

  她方才一送走徐若麟父女,什麼也沒顧,先便趕到這裡來了。一進去,卻見初念正趴在那張拔步床上背朝自己一動不動,咦了一聲。尺素迎上去低聲道:「太太,姑娘方才一回來便這樣,問她她也不吭氣兒……」

  初念在床上動了下,終於翻身坐了起來,理了下髮鬢,對著王氏勉強笑道:「沒什麼。我只是覺著累。所以便歇了會兒。」

  王氏叫尺素等人都出去了,親自把門關上,這才到了初念身邊坐下,道:「嬌嬌,你有事瞞著我。你跟娘說實話。你和那位徐家的大爺到底怎麼回事?他方才都說了什麼?」

  初念望著王氏。她正盯著自己,眉頭微微蹙起,顯然是起了疑心。

  她垂下了眼瞼,道:「娘,你方才在外面。聽到他說話了沒?」

  王氏道:「我一人在廊下等。見他許久沒出來,這才過去問了聲而已。你且別管這些。我只問你,他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王氏這話,其實不盡然。一開始,她確實是在廊下等。等了片刻沒見人出來,忍不住便悄悄靠近了些,想聽下徐若麟到底在說什麼。只裡頭話聲偏低,她也不好太過靠近,怕被撞見尷尬。不過隱隱約約聽到了幾句斷句而已。只即便這樣,也足夠叫她心驚了。按捺不住終於潛到了門外。等最後聽見似乎有扭到一塊的廝扯聲,再也不顧失禮了,這才破門而入。當時雖沒看到什麼,只心中的疑慮卻更甚。這才一送完人,就立刻過來逼問。

  王氏又問了幾句,見女兒始終低頭不語,愈發證實了自己心中的猜測。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嬌嬌,你別嚇唬娘……難道你們……」

  後頭的話,她實在說不出來了。

  初念知道隱瞞不下去了。且遲早也會被她知道的。長呼口氣,低聲道:「他說他要娶我。」

  饒是王氏再識多見廣,此刻也被初念這短短一句話給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終於回過了神。

  「嬌嬌!你胡說什麼?他怎麼可能娶你!他可是徐家的大爺!」

  王氏嚷完了,見女兒仍是不語,神情卻一片慘淡。知道必定是真的了。手腳也發涼了。強撐住,厲聲道:「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一連追問了幾句,見女兒始終低頭,又氣又急,忍不住狠狠拍了下初念的胳膊,「你是要氣死我嗎?」

  從小到大,這是王氏第一次對初念動手。初念終於抬起了頭,雙頰漲得赤紅道:「娘,都是我不好,惹了不該惹的人,做出有辱門風的事。你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會有怨言!」

  王氏顫聲道:「你們……你們做出那種事了?」

  初念搖頭,眼中微微含淚,道:「沒有。只是和有又有什麼區別?他如今纏著我不放,還說過些天就去找祖父提親……」

  「你怎麼可以嫁他!」王氏失聲嚷道。「他雖被徐家逐了,只遲早是要回去的。就算真的不回,京中人提起他,他也還是徐家的大爺!那就是你從前的大伯!你若是嫁了他,旁人便會道你在從前在徐家當媳婦兒守寡時便與他好上了。面上忌憚他,或許不敢說什麼,可架不住背後指點啊!女兒,口水也是能淹死人的。你歸宗事小,至多讓人背後說幾句也就完了。這卻不一樣。你若真嫁了他,往後如何在京中立足?更不用說他回徐家後,你還要再去面對那一大家子的徐家人。別人都不說,光在你那個婆婆跟前,你就別想有舒坦日子過!」

  初念淚水滾落了下來。哽咽道:「我何嘗不曉得這些!我跟他也說了不知道多少次,罵也罵了,求也求了,他就是不聽……」

  王氏站了起來,焦躁地在床前來回走了幾步,最後猛地停住。

  「他對咱家是有恩,我感激不盡。只再感激,也不會把你當謝禮送給他的。我是盼著你能再嫁,可也不會隨便逮住個人便將你胡亂嫁了。不是說他不好。而是你不能嫁他!」話說著,回頭看了眼發怔的初念,坐回到她身邊,摟住了道:「女兒,你跟娘說實話,你可想要嫁他?」

  初念淚水流得更凶。在王氏的目光之下,終於慢慢地搖了下頭。

  王氏鬆了口氣,低聲道:「先前我還怕你也糊塗了,一心想著跟了他。你既也無意,這樣最好。你祖父,我也曉得一點。這徐家的大爺如今雖得勢,只我不信他會抹得下臉把你再嫁回徐家。他丟不起這個臉的。你且看著再說吧!」

  ~~

  次日,坤寧宮議事的中和殿裡,皇后蕭榮正坐於鳳椅之上,神情略微凝重。直到殿外傳來腳步聲,太監安俊現身,傳道:「娘娘,徐大人來了!」

  蕭榮命入。徐若麟跨入殿中,停於蕭榮面前十數步外,行過臣子禮後,蕭榮叫平身。二人敘了些趙無恙這些時日的日常之事後,蕭榮道:「子翔,今日召你來,其實並非我的意思。我是受人所托來傳話而已。」

  「娘娘請講。」

  蕭榮道:「男大當婚,何況是今日的你。京中看中你的人家想來不在少數。剛前兩日,長公主便來見了我,意思是想讓皇上做個主,賜婚你和她府上的雲和郡主。你覺著如何?」

  徐若麟眉頭微皺,「臣恐怕沒有躋身於郡馬之列的福氣。」

  蕭榮看了眼還立在殿內的安俊。安俊會意,領了太監宮女出去了。蕭榮這才笑道:「我自然曉得。所以這事你不必再想。我會替你擋了。只是另有一事……」

  她遲疑了下。

  徐若麟心中微微一動,隱隱猜到她要說什麼了。果然,聽見她繼續道,「另外一件,便是你歸宗之事。」

  「皇上他說什麼了?」徐若麟望向蕭榮。

  蕭榮笑了下。

  「前些日起,便不斷有御史上書至御前敦促此事。折子洋洋灑灑,無非是說『自古帝王之治天下,必先明綱常之道』。你也曉得,皇上新登基,如今亟需為何。」她凝望他,「子翔,在你面前,我也就說直話了。方才長公主那事,我便可以替你擋去,皇上也不會強要你結下這門親。但是這件事,恐怕由不得你了。魏國公不是在回京的路上了嗎?我今日召你來,其實也是皇上的意思。他自己不便跟你說這話而已。他的意思,是待魏國公回來後,便開祠堂將你重新納回徐家族譜。你是太子之師,也是皇上倚重的臣子。你一日不歸宗,那些折子便一日不會斷。」

  徐若麟臉色微霾。

  蕭榮歎了口氣,道:「子翔,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只是……咱們每個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便是皇上,他若想做明君,要受的掣肘恐怕也不會比你我少。」

  徐若麟沉默片刻,終於道:「臣明白了。請娘娘轉告陛下,臣領旨便是。」

  蕭榮微微點頭。又問道:「你和那丫頭的事,可有計較了?」

  聽她提起初念,徐若麟面上終於露出絲笑意。

  「多謝娘娘記掛。過兩日司老大人回府後,我便登門造訪。」

  蕭榮想起那日從秋山回來,與初念在馬車裡同坐時,她的一番表白,此刻的徐若麟卻又彷彿志在必得。實在忍不住,道:「子翔,不是我多事要潑你冷水。那丫頭小心翼翼思慮過重。這且不說。只說司家人,恐怕未必也會爽快應下這事。只是我曉得你做事向來周全。莫非你有萬全之策了?」

  徐若麟哂笑。

  「哪裡有什麼萬全之策。不過是憑我對他司家女兒的一番赤誠心意而已。」

  蕭榮知道他這話不過是應付自己而已。笑了下,也不再追問。再說幾句,徐若麟便要起身告退時,蕭榮忽然想起一事。

  「子翔,禮部上報,說下月中安南王的朝賀使者會到金陵。你應也曉得了吧?」

  趙琚新近登基,四方藩國聞訊,紛紛派遣使者入京朝賀。安南國與雲南廣西接壤。一直是大楚在南方的一個重要藩屬國,每一任君王,都接受大楚天子的封誥。只是十幾年前老王還在位時,受人挑唆,殺了大楚派去的使者,天朝震怒,從而引發了一場征討。直到數年之前,大楚的戍邊士兵還不斷割下安南戰俘的頭顱以邀軍功。正數月前,安南老王去世,大王子繼位。知道平王登基,便主動遞國書朝賀,言休戰,乞和平,願世代為大楚之藩國。

  趙琚雄心勃勃,一心想要打造一個萬國來賀的昌盛帝國。自然接受了安南的國書。所以對下月的這場朝賀也格外重視,命禮部和鴻臚寺官員早做準備,到時務必要向安南人展示一個泱泱帝國該有的繁華和氣派,以服四夷。

  徐若麟應了聲是。

  蕭榮道:「不止使者,安南的王子也會同來。皇上聽說這要來的安南王子年紀和無恙差不多。便命他總攬下月的這場邦交事宜。你可有何建議?」

  徐若麟自然明白。這其實是趙琚對趙無恙這個太子的第一次考核。沉吟道:「宴勞、給賜、迎送之事,鴻臚寺官員自會安排妥當,太子過問下便是。應不會有差池。唯護衛一事,大意不得。臣到時會親自把看。娘娘放心。」

  蕭榮想的,正是這個。畢竟,這是趙無恙第一次在百官面前的露臉,她自然不敢怠慢。既有徐若麟這樣的應話,便也放心了不少,稱謝後,徐若麟方退下。

  ~~

  魏國公府。

  已經死氣沉沉了許久的這座府邸,因了司國太一句「老大不日可歸」的話,終於恢復了活氣。

  過去的大半年裡,廖氏先是為初念歸宗的事所憤,再遭丈夫生死不明的打擊,後又擔心娘家招禍,日子可謂沒一天順心,人都憔悴了下去,不大露面,更無心理家事。如今情勢急轉。這守寡的兒媳婦飛走是回不來了。但先是得知廖家無礙,並未獲罪於趙琚。接著又有丈夫下落的消息,終於掙扎著緩了回來,能打起精神重新理事兒了。

  那個乳名叫蟲哥兒的孩子,如今已經兩歲多,仍一直養在外頭,連司國太也被瞞得分毫兒也不曉得。

  廖氏從前無心於此,如今終於能喘口氣了。第一件想到的事兒,便是給這孩子安排往後。這日去看過蟲哥兒回來後,剛回房要與沈婆子商量,一個小丫頭來通報,說「司家的親家太太帶著小姨子來了,正在老太太處」。倒把廖氏怔了下,以為是王氏來了,怒道:「她竟還有臉來我家?」又訓斥那丫頭,「早八輩子前就不是親家了,哪裡來的什麼親家太太?」

  後頭跟了進來的珍珠忙解釋:「太太錯想了。不是這位,是另位。」指指徐若麟那院子所在的方向,「是以前那位大爺的岳母帶了女兒來了。」

  珍珠服侍廖氏多年,知道她脾氣。所以說話時,特意小心地在「大爺」前頭加了「以前」,唯恐被認為說錯話也討罵。

  廖氏這才明白過來。和沈婆子對望一眼,訝道:「竟是她?她這時候來做什麼?」

  珍珠搖頭。

  「不曉得。來的那會兒,太太您不在。早去了老太太那裡。老太太打發人傳話,說叫太太回來了就過去,大家都是親戚,一道坐坐也好。」

  廖氏微微蹙了下眉,卻也換了衣裳,便過去了。

  ~~

  黃氏既盤算好了想繼續攀徐家這門親,哪裡還等得住?這日司彰化一回來,她便找了過去,把自己的意思說了下。然後惴惴不安地等著他開腔。

  司彰化開腔了,卻不過嗯了一聲,道:「那你就去說說。」黃氏大喜過望,知道他是應允了。次日便果真帶了初音坐馬車往徐家去。她是司家二房的正經太太,徐若麟的丈母,和司國太又有一層親戚關係,雖多年沒怎麼往來,只人既到了,自然也一路暢通無阻地被迎了進去。黃氏朝老太太見了禮後,命初音拜見姑奶奶。

  司國太多年沒見她了,見如今已經出落得這般好,穿件蘇繡百花絳紅的衫,配上芽黃的錦裙,十分鮮艷明媚,又輕言軟語笑盈盈地朝自己下拜問安,忙招手叫到身邊問了些話。見她應得十分乖巧,心中也是喜歡。命她也坐下來後,便與黃氏敘起了話。

  黃氏見氣氛融洽了,便笑道:「今日來拜望姑奶奶,實是有事相求。初音,你先出去玩下。」

  初音早得過黃氏的提點,起身朝國太告了個辭,先出去了。待她一走,黃氏便把自己的意思給說了出來,末了,覷著司國太的臉色,道:「姑奶奶您想,果兒她娘原本就是初音的姐姐。她姐姐從前還在家時,對初音這個妹妹也是極其疼愛的,兩姐妹好得就似一個人。如今不幸早走了一個,撇下果兒孤零零一人也沒個人照看。我那女婿在外頭是個能幹人,只對家裡的事兒,未必也能照顧得周全。他到如今既來未續絃,我便想著,何不讓初音接了她死去姐姐的腳往後就照顧果兒。畢竟是親姨母,比外人不知道要強多少。且我出來前,也把我這意思跟公爹說了。他也覺著妥。我這才來的。姑奶奶您看如何?」

  司國太見這八輩子也不來的黃氏這時候出現在自己跟前,還帶了初音。略說了幾句話,便有些猜出她心思了。此刻過被自己猜中,不禁猶豫了下。

  作為徐家的尊長,她自是希望徐若麟能歸宗的。且她也相信,這個長孫絕不會真的一直就這樣流落於外。一旦回徐家,以他這樣的年紀,再加上如今的地位,做親是理所當然——這麼多波折下來,到了此刻,她早沒了維持司徐兩家世婚的念頭,只是覺得這個長孫確實應該要成家了,至少,身邊也得有個照顧的女人。從前就曾打發自己房裡的玉箸過去服侍,卻被他給送了回來。也不知他到底怎樣想的,只好作罷。如今黃氏這樣找上了門。她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見初音人材也出眾,沉吟了片刻,終於道:「你家老爺子既也開口過,那我便先問下若麟的意思。到時打發人給你回話。」

  黃氏十分歡喜,正道謝不停,廖氏來了。忙面上堆出笑,迎了上去寒暄。

  ~~

  屋裡的太太們客客氣氣說著話時,外頭的初音正百無聊賴地在司國太的院子裡逛。

  對於自己的這樁親事,老實說,初音心裡並不是很有底。

  從前在她印象中,自己的這個姐夫,就是個不被家族所納的無賴子弟,也就只能配自己庶姐那樣的人。但如今不一樣了。他雖老了些,但樣貌好,權勢大,是皇帝跟前的紅人。若就此真能順順當當嫁給他做填房,她也不是不樂意。但上一回拜見他時留下的陰影卻一直存在。老實說,與其說她對這個姐夫一見傾心,倒不如說她有點怕他。

  確實是這樣的。從那日後到現在,她對他當時望向自己的那雙眼睛還記憶猶新。眼珠是半透明般的黑裡透灰,也算不上冷冰冰,但望向自己時,看不出其中有半點感情。眼神銳利得像一把刀,彷彿一下便能刺破她腦袋挑出裡頭她的所想。

  想像自己往後真和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她有點不寒而慄。

  初音歎了口氣,隨手摘了朵花,一邊在手上捻著,一邊低頭心不在焉地往前去。冷不丁聽見身後跟著自己的司家丫頭叫了聲「三爺」,下意識地抬頭時,卻是遲了,已經撞上了個對面來的人,身子一歪,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兩邊胳膊便被一雙手給扶住,隨即聽見一個如珠如玉的男人聲在自己頭頂響起:「姑娘小心!」

  初音站穩腳抬眼,見是個穿了錦袍的年輕俊俏公子哥兒正扶住自己。唇紅齒白,一雙亮晶晶的眼正帶了笑地望了過來,猶如桃花模樣。何曾見過這樣風流標誌的公子哥兒?聽到方才丫頭喊他「三爺」,想來便是徐家的三公子了。一張臉頓時飛上紅暈,方才捻著的那朵花也掉到了地上。

  徐邦瑞這才鬆開了手,俯身下去揀起那朵花遞回到她面前,笑吟吟道:「這位想是司家的妹妹?方纔我大意了,竟衝撞了妹妹,實在是罪該萬死,妹妹千萬別怪!」

  初音心如鹿撞,那朵花也不要了,哎呀一聲,扭身便往回跑。一直到了自己方才出來的那屋廊下,聽見裡頭說話聲隱隱飄來,回頭看了眼,見那三爺也正急急地往這邊趕,忙往屋裡去。

  屋裡頭,廖氏與黃氏正說著閒話。見初音進來了,黃氏忙叫她見禮。初音知道這是方纔那位三爺的親娘,臉更是一陣燥熱,低頭嬌滴滴地見了禮。廖氏笑著給了賞,她便立在了一邊。沒多會兒,聽見外頭丫頭道了聲「三爺來了」,心又一陣跳,拿眼角看去,見他果然進來了。

  徐邦瑞到了屋裡,叫了司國太和廖氏後,便朝黃氏見禮,又到了初音跟前,一本正經地作揖道:「給妹妹見禮了。」初音低了頭,襝衽還了一禮,兩人眼神卻是一下對了上去。

  再敘了片刻的話,廖氏留黃氏用飯。席間初音藉故去洗個手。回來時,叫丫頭在前面帶路,自己故意落在後頭慢慢地走。磨蹭了片刻,回頭果然看見身後徐邦瑞探頭探腦地尾隨。心中一動,便裝作不小心,將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這才急匆匆往前而去。

  徐邦瑞見她掉了帕子,急忙過去揀了,湊到鼻尖深深聞了口香氣。趁左右無人,忙塞進衣襟,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

  黃氏哪裡曉得不過半會兒的功夫,自家的女兒便和徐家的三爺已經有了這樣一番往來?用完了飯,辭了廖氏,心滿意足地帶了初音回去,只等著司國太的回音了。

  ~~

  數日之後,恩昌伯爵府,徐若麟再次登門。但這回,拜帖直接投給了司家的當家人司彰化。

  朝堂之上,徐若麟比司彰化的品級要高。但不論官階,只按輩分走的話,司彰化是徐若麟的舅公。所以此刻,在司家的這間大書房裡,徐若麟便也恭恭敬敬地稱呼他為舅公。見老頭子不過從鼻孔裡哼了聲,膝上停了只黑貓,坐在那兒架子十足,也不以為意。入座後閒話幾句,便決定開門見山。笑道:「舅公,昨日祖母打發人叫我回。我去了之後,才曉得是要給我議親。議的不是別人,正是您的孫女。舅公可曉得這事?」

  司彰化嗯了聲,慢條斯理地道:「我家初音,原就是果兒她娘的親妹子。勉強還算中上人材。你若看得上,娶了去也無妨。」

  徐若麟心裡忍不住罵了句老狐狸,面上笑容卻更甚。道:「我這小姨子,秀外慧中,又正二八年華。我卻庸碌不堪,年紀也比她大了一大截,實在不忍委屈了她。這樁婚事,怕是成不了了。」

  司彰化喝了口茶。

  「徐司兩家,世代通婚不在少數。我那老姐姐既開了這個口,想也是存了延續世婚兩家交好的心。你若不應,豈不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

  「舅公教訓得是。我正也如此做想。我今日過來,為的就是承續徐司兩家的世婚。」

  司彰化似乎很是驚訝地望著他。皺眉道:「若麟,你這樣說,舅公就不明白了。我家堪嫁的孫女,也就這麼一個初音。你既不娶她,又要承續兩家世婚,這話怎麼說的?」

  徐若麟笑了笑。

  「舅公貴人忘事了。司家除了我這小姨子,大房裡不是還有位剛歸宗的女兒?將那位嫁我,也是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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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02 PM

  第六十二回

  司彰化面露駭然之色,連連搖頭:「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

  「大房的初念,寡婦歸宗而已。縱然蕙質蘭心,也是明珠蒙塵譬如魚目。若麟你英才足冠三軍,何況龍興功臣,如登百丈青雲之梯,旁人惟剩仰望而已。我這孫女,哪勘嫁你為婦?」

  徐若麟道:「她為寡,我為鰥,正好登對。舅公不必多慮。」

  司彰化眉頭鎖得更緊。搖頭道:「這便罷了,你若真不嫌棄她,我也不是不願結這門親。偏她從前還是你弟妹。若真如此,便是剛出徐家出,又入徐家門。古話說一女不事二夫,何況還是手足兄弟?人倫綱常,豈能墮落至此!我那孫女初音不入你眼,雖是憾事,卻也只能如此作罷了,老夫再不敢肖想世婚延續。京中淑媛名姝,可任若麟你擇選。」

  徐若麟面上的笑意漸漸消隱,盯著對面的老頭子,淡淡道:「我只知道大行不拘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只要大節無虧,餘者何必在意。且我癖性怪異,不喜淑媛,只好婦人。舅公府上的這位孫女,與我正是天造地設。我娶定了。」

  「強人所難,強人所難!」

  司彰化一臉不豫,不住搖頭。

  徐若麟略微揚眉:「什麼條件,你開出來聽聽。」

  司彰化凜然道:「若麟,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老夫在你眼中,是那局奇貨待價而沽之人?」

  徐若麟心裡再次罵他一句老狐狸。面上卻呵呵一笑。這回起身朝他作了個長揖,誠懇地道:「舅公誤會。若麟豈敢如此造次。只是我仰慕貴府此女孫已久,說夢寐以求也不為過。若能得之,是我大幸,故登門來求。我也曉得舅公惜她若掌上明珠。我既來求,自然不好空取寶物。若能借此彌補一二,豈不更顯我的誠心?」

  司彰化看他一眼,放掉了手上的黑貓。起身雙手背後,慢慢地在屋裡來回走了幾趟,沉吟不語。

  徐若麟行完禮後,便站直身子,冷眼看著老頭子來回踱步的背影。終於,見他停下了腳步,回過了身。

  「老夫雖不通風月,卻也被你誠心所感,又豈能斷然拒絕?我這孫女命運多舛,蒙你相中,本該二話不說玉全才是。只是……」他仰頭看了圈書房四壁,歎了口氣,「老夫已近風燭殘年,仍蒙萬歲不棄厚恩於我,自當克勤克儉,夙興夜寐,以報天恩。唯一遺憾,便是我司家在先父之時不慎獲罪先帝。雖當時僥倖得以保全爵位,采邑之地卻被剝奪。到如今也就不過空具一個爵名而已。老夫每每思及此,便椎心泣血,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倘若能再蒙恩,歸復我司家的邑地,便真死而無憾!」

  恩昌伯爵府自太祖建國,獲封汝寧縣的封地,食邑至司彰化的父親時,因在朝廷的派係爭斗中沒體會到聖意站錯了隊,後雖經人提點見機得早及時抽身,只最後仍被御史參了個「結黨謀私」,本來連爵位也要削的,好在當時司國太已是徐家第七代魏國公徐壽的夫人。靠了徐家的力,最後才保住了爵位,但自此,司家一蹶不振。

  徐若麟聽完司彰化的感慨,頗有幾分意外。

  這老頭子完全就是個生意人,徐若麟對此早有認識。所以今天上門提親,也準備好他會藉機要自己替他謀取利益。但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把腦筋動到了邑地上頭。

  當應和不當應的事,徐若麟心中自然明如秋毫。這種涉及采邑的事,絕不是他這個太子少保所能干涉的。哪怕他有這個能力,現在也絕不是恰當的時機。

  「換個條件吧。」徐若麟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這一點,我恐怕無能為力。」

  司彰化望著徐若麟,面上破天荒地帶了笑,笑瞇瞇地道:「若麟,你舅公別的無所求,眼睛就只盯著那麼點封地。」

  老狐狸!

  徐若麟第三次暗罵了一聲。

  司彰化是官宦子弟,又在宦海沉浮了半輩子。可做與不可做的事,他絕對比自己還清楚。之所以要提這麼一個自己不可能應下的條件,恐怕醉翁之意,根本就不在酒。

  「舅公,這樣吧,我來說說我能做的事,您看合不合意。如何?」

  司彰化唔了一聲,慢條斯理又坐回了椅上,那只黑貓又跳上了他膝蓋。

  徐若麟盯著他輕輕撫摸黑貓腦袋的那只枯瘦的手,慢慢道:「倘若您把她許配給我,司家便與我的本家無異。哪怕有一天舅公您老人家駕鶴仙遊,您也放心,司家富貴絕不遜今日。邑地,不是不能歸還,而是時候未到。時候一旦到了,便求更大的封邑,也不是妄想。而你司家人唯一要做的,便是站在太子的一邊,永遠不要做行差踏錯的事。你覺得這樣,滿意嗎?」

  司彰化目光微閃,不緊不慢地道:「你如何肯定,你能長青不倒?你又如何肯定,太子能順利登極?」

  徐若麟哈哈了聲,笑道:「舅公,我以為你是個敢下賭注的人。看清了,便會出手,乃至以身家性命為賭籌。未來我自然看不見,你也看不見。你又據何認定我方纔所言不過是空口白話?我只兩聲問而已:我這樣的條件,你賭,還是不賭?」

  司彰化的頭腦在這一刻清晰異常。他盯著眼前此刻這個面上帶笑,而眉宇間卻藏了傲色的男人,原本撫摸混沌腦袋的那隻手也改成掐它脖子,越掐越緊。

  混沌受不了了,發出一聲怪叫,從他手中掙脫逃走。揮舞著的鋒利爪子刮過他的手背,刮出了一道血痕。老頭子卻渾然未覺,那隻手不過神經質般地抖了下而已。因他此刻身體血管裡的血液,已經再一次被賭徒下手前的那種沸騰感所控制了。

  他自然清楚現在就要徐若麟幫司家討回封地是多麼愚蠢的要求。之所以這麼提,不過是逼他親口在自己面前承攬比區區封地更多的責任。

  作為司家的當家人,他自然清楚司家如今面臨後繼無人的尷尬局面。他所鍾愛的長房長子不幸早去,二房的兒子司寇鑫庸庸碌碌。孫輩裡,長房的司繼本過於敦厚方正,不過是守業的份,司繼昌雖聰敏,可惜好高騖遠,性浮不定,也非大材。自己早年過半百。一旦撒手人寰,不但這份家業難以再續輝煌,甚至可能面臨同室操戈的局面。這叫他如何放心得下?但是有了面前這個人的這樣親口保證,那便完全不一樣了——立於朝堂之上,站隊與不站隊,站哪一隊,從來就是件考驗官員智慧與運氣的頂級大事。說得直白點,大多數做官的人,終其一生,可能都不過在為這件事蠅營狗苟而已。結局不外乎兩個,有人哭,有人笑。司彰化已經笑過了一次。而現在,他也早就做好了再次笑的準備——當然或許最後也可能會哭。但比起來,笑的可能性更大。因為,有徐若麟這個人在。

  「哈哈——」

  司彰化終於從椅上再次站了起來。

  「徐家的小子,老頭子這次再信你一次!只要你記住你此刻應過的話,別說是我司家的一個孫女,你就是要我老頭子的命,我都不會不應!」

  徐若麟雖然篤定司彰化這老狐狸會接受自己的這個賭約。但此刻真聽到這樣的話從他口中出來,還是微微地吁了口氣。忙再次作揖道謝:「不敢,不敢。舅公的命,還要留著享兒孫福氣。」

  司彰化乾笑了幾聲。大約是心情大好,忽然竟朝徐若麟擠了下眼,道:「小子,你一心想娶我的孫女初念。只她卻顧忌世人口舌是非,我瞧她寧願剪髮當姑子也不肯嫁你。你可有什麼應對良策,叫她嫁你也不用遭人詬病?」

  徐若麟略抬眉,睨了眼司彰化,道:「瞧舅公的樣子,似乎是早有妙計?若麟洗耳恭聽便是。」

  司彰化得意洋洋。

  「我雖不敢自比張良,只這樣的事,在我看來,簡單不過。倒是你……」他似乎故意刁難地打量對面的徐若麟,「你既要娶她,想來也不願她遭人指點議論。這便罷了,更要緊的還是萬歲爺那一關。萬歲爺自登基後,處處以正統自居。倘曉得你竟罔顧人倫,公然娶弟妹為妻……」他停了下來,哼哼了兩聲。

  徐若麟點頭。

  「舅公考慮得果然周到。若麟倒也確實有個想法。雖委屈了她,總強過被人詬病。舅公既也有妙策,何不同時寫下,看看誰的法子更可取?」

  司彰化唔了聲,提筆蘸墨。徐若麟見他已經運筆,笑了下,自己也過去取了支筆,蘸墨寫下兩個字。很快擱回筆,與司彰化一道,將各自所寫之紙推到了桌中。白底黑字,自己的是「三胞」,那邊的是「姐妹」。兩人四目相對,沉默了片刻。徐若麟倒還好,司彰化卻是猛地爆出了一陣大笑。

  「好你個徐若麟……果然是心機深沉!」老頭子一個指頭戳著對面的徐若麟,不住地搖頭,「為了圖謀我這孫女,恐怕連我司家八輩子前的私密事也查了吧?也好。我會把你要的這個孫女給你,但不是以她自己身份,而是從前她那個沒了的妹妹的身份!」

  徐若麟壓下狂喜,這回是真正恭恭敬敬地道了謝。司彰化摸了下鬍鬚,哼了聲,道:「你也別高興太早。我這孫女,脾氣似乎有些倔。我只包把她嫁你。至於過門後會不會好生跟你過日子,那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這是自然。」徐若麟笑容滿面,「舅公既應了這門親事,索性把婚期也一併定了?我早問過欽天監監正,道下月二十四正是大好的日子。再拖下去,十一月,十二月都無吉時。若到明年,明年是我凶年,不利婚姻子嗣。故就定下月二十四。如何?」

  司彰化失聲發笑。知道他打蛇隨棍上,這是趁機逼婚了。沉吟了片刻,問道:「我聽說言官近日盯上了你,不斷上折建議你歸宗。皇上想來也催這事了吧?你幾時歸宗?」

  徐若麟皺了下眉,道:「魏國公奉旨回京,下月初可到。」

  司彰化按捏了下手指,自言自語道:「那就是下月初歸宗了。下月中,又有安南使團來,太子既總攬接待,想來你也脫不開身。二十四的婚期,有些緊啊——」見徐若麟不應,揚了下眉,點頭道:「也好,急雖急了些,我叫我那老姐姐緊著點辦,我自家也緊趕著,想來應不會耽誤。」

  徐若麟面露淺笑。想起一事,躊躇了下,道:「那她那裡……」

  司彰化瞪起眼睛打斷他道:「你莫非還想再去勾搭她?小子,舅公我告訴你,男女之防,還是要的。我明日便送她出城,再放出你們婚事的消息,把事情都辦起來。再難熬也就那麼一個月的功夫而已!不到大婚日,你再休想去招惹她!」

  「舅公教訓的是,」徐若麟苦笑著摸了下鼻,「只是舅公跟她說的時候,還望言語軟和著些,不要把她嚇住。」

  司彰化哼了聲:「我自己的孫女,自己知道。往後嫁過去了,你莫負了她才最要緊。」

  徐若麟忙正色,應了聲是。待送他離去後,司彰化獨自回書房裡想了片刻,便叫人把王氏和初念母女二人一道叫來。

  ~~

  徐若麟今日投了拜帖去見老爺子,王氏和初念自然很快便知道了。猜到談的應就是婚事。在一處時,王氏一邊不停著人去打聽消息,一邊安慰有些心神不寧的初念。終於打聽到徐若麟被老爺子送了出去。王氏正要親自去問個究竟,卻見下人來傳話,說老大人叫太太與二姑娘一道過去見他。

  初念隨了王氏到了司彰化的大書房。見他正襟危坐在老位置上,神情嚴肅。一時猜不透他方才到底怎麼應對徐若麟的。勉強壓下心中生出的那種強烈不安,跟著母親朝他見禮。

  王氏照自己先前打好的腹稿,陪著笑臉道:「爹,我聽說方才徐家那位大爺來了?不曉得說是什麼事。只兒媳婦聽說,二房的妯娌有意把初音嫁他續初香的弦。她娘兒倆前日還特意去徐家拜望了姑奶奶。莫非徐大爺來就為這事?照兒媳婦看,這門親事倒是極好。」

  司彰化道:「好是好,只初音不是他的那根弦。他方才過來,是求我把初念許了他。」他的目光落到了臉色驟然發白的初念臉上,盯她一眼,面無表情地道,「我應了。」

  初念只覺手腳一陣冰涼,身子都要發抖了——她還沒來得及說不,一邊的王氏已經失聲嚷了起來。

  「爹,這怎麼可以?你怎麼這樣就應了?初念嫁給了他,往後還不被人指指點點?你叫她如何抬得起做人,更遑論徐家的那個嫡母,她哪裡是個善茬?你這是要把她往火坑裡推!我不應!且爹你就不怕被你同僚譏笑?」

  司彰化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兒媳婦頂撞,不快地皺起微微花白的眉毛。

  「婦道人家,聽風便是雨的!該如何,我自己心裡有數!」頓了下,才又道,「當年你一胎生了三胞。除了初念和繼本,不是另有個女兒嗎?如今對外,就說是司家那姑娘出嫁。如此便結了!」

  初念驚得已經說不出話了。一邊的王氏也是傻了眼,半晌才醒悟過來,磕磕巴巴道:「那孩子……不是沒了麼……」

  「是死是活,還不是憑人一張嘴,」司彰化哼了聲,「別說司家真有這麼一個姑娘,就算沒,造也得造出來!這門親事,我是做定了的!」

  話說到了這裡,初念才終於徹底明白了過來,自己的這個祖父,他到底打的是一副什麼算盤。

  他口中的司家「另個女兒」,她並無印象。也是長大後偶爾聽王氏提及,才知道自己除了弟弟,原先還是有過一個妹妹的。便是當初,王氏懷胎的時候,肚子便異常得大,到了生產時,竟罕見地生了個三胞胎。她最大,其次是弟弟繼本,最小的是個妹妹。王氏也正是當時生產困難損了身體,這一胎後才再無音訊。只是可惜,那個取名為初儀的妹妹,生來便體弱不繼,勉強養了半年便沒了。

  初念先前心中不安胡思亂想的時候,也想過各種可能。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到了最後,竟會發生這樣的荒唐事。

  「明天便悄悄送你出城,去百里之遠的那個三花庵。庵主是咱們司家的故人,會替你隱瞞的。你在那裡用你妹妹的名安心住下去。家裡這邊便放出話,說你那妹妹當年體弱,請法師來看,法師道命硬,若不隱姓埋名寄養在佛前,不但損己,也沖家人,這才把她悄悄送走了。如今消災去孽滿了時日,便將你接回家中嫁人。」

  她還茫然時,聽見祖父的聲音又在自己耳邊響起。慢慢看向他。見他正盯著自己,面上絲毫不見愧色。目光仍是一貫的冷靜和無情。

  「她……她頂著初儀的名出嫁了,那她呢?」王氏顫聲問道,「往後有人問起她,該怎麼說?」

  「怎麼說?」老頭子呵呵了一聲,「你那個侄兒默鳳,他不是要離京再不回了嗎?就說嫁了他走了去。你們王家,受大恩於徐若麟。就這麼點嘴頭的事,往後去了別地,也不礙他娶妻生子,默鳳想來必是肯應承的。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尋他說便是。」

  王氏終於明白了過來。原來自己還在為女兒婚事驚慌不安的時候,這個老頭便早已經在暗中不動聲色地布好了每一步棋局。她或者她的女兒,沒有選擇,也無需選擇,只要照著他的安排走下去便是。

  說實話,她先前之所以那麼反對這樁婚事,倒不是因為徐若麟本身。徐若麟本身,並無可指摘之處。怕的,是初念若這樣嫁過去,於內要遭徐家人忌恨,對外,更會遭世人恥笑詬病。原本因了歸宗已受損的名聲從此也將徹底敗壞。哪怕徐若麟再權勢熏天,能阻旁人當面的恥笑,也無法防備背後的悠悠之口。如今老頭子安排了這樣一步棋,乍聽之下,她被驚呆。此刻回過神細細再想,仿似也能站得住腳……

  王氏還在思量時,初念終於道:「祖父,這主意,是您的,還是徐若麟的?」

  司彰化瞟她一眼,見她臉色蒼白,一臉倔強地盯著自己,皺了下眉,隨口道:「是我的,也是他的。」

  初念涼颼颼地笑了下。

  「果然打的好主意……你們一個一個都是聰明人。只有我被蒙在鼓裡任人算計。怎麼就沒人問一聲,我願不願意頂著旁人的名嫁他?怎麼就沒人能替我想想我的感受?」

  司彰化眉毛抖了下,似乎有些詫異她會問這個。

  王氏也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向柔順的女兒竟會跟素有權威的大家長頂了起來。略微不安地看向司彰化。見他倒沒怒色。只是盯著初念,半晌,才淡淡道:「先前你不願嫁,我曉得。你是怕人說道。如今這樣了,你還不樂意。那你說說,為什麼不樂意?」

  為什麼不樂意?她該樂意嗎?畢竟,一直以來橫亙在她和徐若麟之間的那道她曾以為深不可跨越的鴻溝,此刻忽然之間,就這樣輕輕巧巧地被填平了。她現在該有的反應,難道不該是感激涕零,然後死心塌地坐等成為徐若麟夫人——這個京中或許無數名門閨秀都樂意擔當的名銜?

  「我不樂意!就是不樂意!您問我為什麼,沒為什麼,我就是不樂意!」

  她忽然再也忍不住,憤怒地大聲喊了出來。

  自己的人生,由不得自己做主。她只能被別人的手操控著,在還渾然不覺的時候,便已經被再次定下了命運,照著別人的意願去滿足他們各自的慾望。

  這有什麼值得高興?即便那個男人,他是打著愛的名義去做這件事。

  司彰化的臉驟然陰了下來,胳膊一動。看起來,他似乎是要拍案。但不知為什麼,最後卻又收了手。只是盯著她,冷冷地道:「你樂意也罷,不樂意也好,等著下月二十四他來迎娶就是。」

  「這世上,誰能照自己的意願過活?誰沒有點想起來就心累的糟心事?你祖父我也一樣!這就是你的命,這就是你的坎!你自己想方設法過去了,你就沒白活一世。你過不去,便是死十回,那也是白死!」

  這是司彰化拂袖離去之前,丟給初念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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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03 PM

  第六十三回

  徐若麟從司家告辭,到了這日傍晚,從衙門出來後,再次回了魏國公府。

  正式的話雖還沒下去,但府裡的上下人等都已經曉得,待下月初魏國公一回,現如今這位煊赫逼人的徐大爺就又做回徐家正兒八經的大爺了,見他回,哪個不掏出心窩子地奉承。

  徐若麟去了慎德院司國太處,到時,廖氏正也在。

  這是自回金陵後,這對名義上的母子的第一回碰頭。先前徐若麟雖也回過兩趟,但都徑直到司國太這裡,並未遇到過廖氏,也沒特意去望過她。廖氏方才聽廊外的丫頭報稱「大爺來了」的時候,臉色便微變。只畢竟,也是活了半輩子的人。這個人,不管自己心裡對他是如何疙瘩,但不日,他便又將歸宗,仍是自己名義上的長子,這一點卻是無法改變的。所以該如何,她心中自然清楚。等徐若麟一進來,面上便已經現出了絲微笑。

  徐若麟倒是神色如常,猶如他先前一直便在這家裡一樣。朝國太問了安後,轉向廖氏,也見了禮。廖氏笑道:「若麟,我剛正與老太太商量著呢,打發人想將你叫回,住家裡才像樣。你那院兒,崔多福正安排了人在修整。你若有空,自己過去瞧瞧也好,哪裡不滿意要拆補,提出來便是。」

  徐若麟笑了下。

  「多謝太太關照。我過來,正有一件事要說,」看向了司國太,「祖母,前日你提到的那樁親事,我如今可以給個答覆了。我今日去見了司家的舅公。舅公的意思是,初音小姨子怕不適我。只他提到司家大房還有位早年便被送去庵裡渡劫、閨名初儀的孫女,意欲將她許配於我。我已應了。婚期就定在下月二十四。我既奉旨歸宗,婚姻之事也就只能勞煩嫡母操持了。」

  廖氏猛地睜眼。

  「初儀?」司國太也又是驚詫,又是茫然。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是。便是這位司家的孫女。說是大太太當年一胎三胞中的幼女。只一直體弱,半歲多便被送去庵裡寄養至今。」

  司國太被他這麼提醒,終於有點想起來了。驚訝地道:「那孩子,我記得當年不是聽說養不住,沒了的嗎?」

  徐若麟面不改色地道:「舅公說,當年照那法師所言,這女孩兒命硬,不但衝自己,也克家人。怕養不住,這才特意假托亡名以求破解。實則是送去佛前寄養。如今消災滿了,這才要接回的。」

  司國太盯著面前的徐若麟,口中沒在說什麼,心裡卻狐疑不定——自己那個侄媳婦王氏當時一胎三胞,因罕見,在京城內闈婦人間還被引為談資,說了些時日的。她記得半年多後,那個最小的女孩兒,便因體弱難養去了。消息傳來時,她怕王氏傷心,當時還特意打發人捎了慰語過去。怎麼十七年過去,突然又被告知那女孩兒其實還好好地活著?

  司國太再次看向自己面前的這個長孫。從他表情中,自然尋不出半分端倪。他依舊神情肅穆,目光冷靜。但是老太太卻有一種感覺:這件事絕不可能這麼簡單。知道再問他也問不出什麼,正沉吟著,那邊的廖氏終於回過了神,第一反應匪夷所思,第二反應,驚怒交加。

  「若麟!這如何使得!」她甚至顧不得司國太也在,當場便嚷了出來,「姑且不論那女孩兒如何,你也知道咱家與她家如今交惡。那個姓王的太太,絲毫不知禮數。你從前的那個弟妹,更毫無婦德可言。這樣的人家,往後避都來不及,你如何便應下了這樣一門親事?」

  「太太言重了。」徐若麟淡淡道,「徐司兩家,世代交好。如今既不幸交惡,更該彌補。我也正是出於此種考慮,這才應了這門親事的。日期緊,納采等諸事又繁瑣,我曉得太太也忙,倘若照應不來,若麟可請托二房的董嬸母幫忙。」

  廖氏再次怔住了。終於勉強笑道:「我也不是這意思。這是你的大事,我只是想著,要謹慎些才好……」

  徐若麟笑了下,道:「多謝太太。此事我已考慮停當。婚期已定,不會更改。」

  廖氏張了下嘴,終於還是訕訕地閉了回去,臉色很是難看。

  司國太眉頭一直微蹙。

  「我曉得了。」她最後說道,「哪天方便,我親自去趟司家。瞧一瞧我那個一直養在佛前的侄孫女。」

  ~~

  黃氏當晚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驚怒程度,決不在廖氏之下。與丈夫司寇鑫驚乍了幾聲,嚷道:「活見鬼了!那邊何時又多出了個小姐嫁給姓徐的?」

  司寇鑫有些艷羨大房新攀上的這門婚事,渾渾噩噩道:「不是說寄養在庵裡嗎?隔了牆的事,咱哪能知道得那麼清楚……」話沒說完,被黃氏呸了一聲,罵道:「你個整日吃酒吃得迷瞪瞪的糊塗東西,你知道個什麼!那個閨女兒,當初沒了的時候,我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你那個嫂子在裡頭哭呢,奶娘經我身邊抱出去時,我還掀開斗篷看了眼,那臉都煞白煞白的!怎的一下又還魂了?不行,我要過去看看……」

  司寇鑫勸道:「好歹你也等明日去問不遲,這都天晚了。」

  黃氏怒道:「這婚事是我先提的,如何便落到了那邊去?我不去問個清楚,晚上如何睡得著?」

  夫妻倆正說著,忽有老太爺身邊的人來請,說此刻就在書房等,叫他倆一道過去。黃氏與司寇鑫對望一眼,忙換了衣服過去了。入了書房,見老頭子正悠閒地湊在燭台前,拿放大鏡在研究個印鑒,見兒子和媳婦到了跟前朝自己見禮,鼻孔裡嗯了一聲,這才放下手上東西,坐回了椅上。

  「爹,叫我倆來,不知所為何事?」

  司寇鑫向來有些懼怕這個父親,站直了身後,覷了眼老頭子的臉色,小心地問道。

  司彰化道:「你嫂子那邊,今日議定了件喜事,應都知道了吧?」

  黃氏委屈地道:「爹,媳婦是剛知道的。只心裡實在不明白。這不明明是媳婦兒討了您的話去徐家姑奶奶那裡先問的信嗎?怎的一個晃神,就變成了嫂子那邊的喜事?且又聽說要嫁過去的是初儀?這閨女兒,生出來養了大半年後,明明不是去了嗎,怎的如今又冒了出來?」

  司彰化臉色微沉,道:「叫你們過來,就是為了這事兒。大房的那個姑娘,當初身子弱,是差點沒養活。幸而遇到了位高人,指點叫假托亡名後,寄養到佛前方消災。便照做了。如今已經沒事,過些時日便會接回家中。你們是自家人。往後出去了,在外人跟前該如何說話,不必我再多提點了吧?」

  司寇鑫忙點頭應是。黃氏卻是半分不信。還在思量,又聽老頭子問道:「繼昌近日都在做什麼?」

  司繼昌十七歲便中舉人,資質可謂上好。照大楚的規制,舉人也具備了做官的資格。只舉人出身只能做些小官,且仕途要比進士出身的差。以司家的門楣,自然希望司家子弟殿前傳臚,所以讓他繼續讀書準備會試。可惜成家後,這兩年早失卻少年時的勤勉。時常與京中的紈褲子弟廝混一處。老頭子也有耳聞,對此頗為不快。黃氏見他此刻又問及兒子,怕說出實情被訓斥,忙遮掩道:「聽說皇上不是已經下令今年設一恩科嗎?大部分時日,都在家讀書預備明年春的會試呢。」

  司彰化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聲,道:「知道繼續上進就好。咱們家在江寧縣不是有個莊子嗎?那裡地方清靜。他若嫌城裡吵不利讀書,帶媳婦兒一道去那裡潛心讀書也好,順便……」頓了下,和顏悅色地道,「繼昌也算為司家爭了光。從前一直忙,我也沒空考慮。如今空閒了些,便想到了這事。明日起,把那莊子轉到繼昌名下吧。往後分家之時,不計在內。」

  司家從前雖日漸式微,但好歹也是有些底子的。附近郊縣裡,還存有幾個厚薄不一的莊子。其中就以這江寧縣的莊子最好。地方大,一年所出也豐厚。黃氏早就有些記掛,只也曉得不過空想而已。沒想到忽然好事便臨頭了,老頭子竟會主動開口把那莊子記到自己兒子頭上,頓時喜出望外。與丈夫對望一眼,忙道謝。

  司彰化擺擺手,正色道:「兒孫長進,我心中也寬慰……你們給我牢牢記住,唇齒雖也有打架的時候,只在外人看來,卻同長在一張臉上。唇齒相依,唇亡齒寒,這道理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的吧?大房的這門親事,是我親自做的主,斷不會改了。司家的好,就是你們的好。我往後便是走了,也絕不會虧待你們一分。倘若……」

  「倘若叫我曉得你們出於不平之心,膽敢做出自損手足的事,哪怕是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停了下來。那雙原本瞧著蒙了層陰翳的眼睛忽然閃閃發亮,掠過兒子的臉,最後盯著黃氏,微微瞇了下眼。

  黃氏打了個寒顫,急忙拉了丈夫道:「爹放心。爹的教誨,我們兩口子必定牢牢記在心上。」

  司彰化唔了聲,這才道:「記住了就好。不早了,你們也下去早些歇了吧。」

  ~~

  黃氏和丈夫回了房。司寇鑫還沒轉過彎來,不解地道:「爹今晚這是怎麼了?怎的忽然又給莊子又說那些話?到底什麼意思?」

  黃氏冷冷道:「你要是有你爹一半的道行,我跟著你便也不用這麼辛苦了!什麼意思,不過是拍一巴掌給顆棗子,叫咱們別出去說不該說的話。你等著吧,瞧好戲便是。」

  ~~

  中軍都督徐若麟下月便要娶親,女方也來自司家。但那位小姐,身世頗具離奇色彩。便是當年司家太太那一胞三胎中據說不幸夭折了的老,如今方曉得也養大了。不過是受高人指點,當時假借亡名送去庵裡了而已。

  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金陵的各家高門大戶,成為太太奶奶們議論的新焦點。開始不斷有人借道喜之名登司家的門,朝王氏打聽箇中詳情。於是後續消息又傳了開來。說這位今年十七的小姐,因是一母同胞,面貌酷似那位原先嫁了徐家二公子的姐姐。只如今她還在庵裡,要等下月挑個好日子才接回府中待嫁。

  ~~

  三花庵在金陵百里之外。初念被悄悄送到此處,已經住了有小半個月。轉眼,便是十月上旬了。

  司初儀——

  這些日子裡,這個名字,她已經不知道在心裡默念過多少次了。那個早夭的妹妹,她記憶裡沒有半點印象的妹妹,忽然竟又這樣活了回來——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她離開魏國公府的那一天,回頭看最後一眼的時候,她對自己說的話,便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踏回這裡一步。顯然,那時候的她,做夢也無法想像有一天,她竟然要披著別人的皮,再次被送入這扇門,去面對裡頭那一張張熟悉的故人之臉。

  初念還半靠在窗邊發呆的時候,聽見外頭傳來那個新近被買來伺候自己的丫頭靜雲的聲:「姑娘,太太來了。」

  她被送過來時,從前在身邊服侍慣了的尺素雲屏等人都沒跟來。甚至連司家的丫頭也沒一個。她知道從此往後,大約也再沒機會能讓她們繼續陪在自己左右了——連司初念這個人都要沒了,更何況是與這個名字有關的那些人和事?

  母親怕自己想不開,這些時日,不怕路遠,隔三差五地便跑過來看望。

  初念歎了口氣,轉過了身去,看著王氏朝自己過來,叫了聲「娘」。

  王氏到她身邊,細細看了眼她的臉色,道:「嬌嬌,我方才聽那丫頭說,你這兩日都沒怎麼吃得下飯?」歎了口氣,「我這些天,都在忙你出嫁的事……得空想了下你祖父那天的話,覺得也有道理。嬌嬌,這就是你的坎。雖則我對這婚事也不滿意,但還有什麼辦法?比總你用自己名頭嫁過去強百倍。娘就怕你擰著。求你早些想開,如此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初念笑了下。

  「娘,你女兒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最最無用了。最多不過像那日那樣,一時忍不住在祖父面前喊個兩嗓子而已。難道還真會鬧出抹脖子上吊的戲碼?祖父罵我罵得沒錯。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坎。你們都要我嫁,那我嫁過去便是。」

  這是自那日後,王氏第一回聽她說這樣的話。自然也聽出了話裡頭帶著的情緒。只好歹比先前過來看她時一聲不吭要好。歎道:「你能這麼想就好。嫁過去了,難保沒有不順心。只那位徐大爺年紀比你大許多,我瞧他也是真的疼你。想來不至於太讓你受委屈。好歹,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你好好跟他過,總會越來越好的。」

  初念再次笑了下。

  「您說的是。往後他就是我的依靠。我不跟他好好過,我還能指望誰?」

  王氏終於吁出口氣,點頭道:「今天十二了。徐家的那位魏國公前幾天便回京了。徐大爺倒是順利歸了宗,那天聽說連宮裡的崔太監都奉旨來了。我還聽說,他回來後,除了入宮去拜了下皇上,便哪都沒去。連親朋舊友來了,也是一概推病不見。想是要等到你們成親後,這才回道觀修行吧?」

  初念沒答話。王氏本來還想提下明日安南使者一行人將會抵京的事,見她興致缺缺,也就不說了。最後只道:「嬌嬌你放心,你那個妹子當時沒了的時候,只落入過你嬸娘的眼。她必定不敢出去亂說的。往後嫁去徐家,不必有後顧之慮。」

  ~~

  三花庵坐落在山麓之下。庵裡的老尼是司家的故人,受了囑托,特意在後頭辟出一個清靜所在安排初念住下。禪房前的一爿空地上,還種了棵老芙蓉。

  王氏走了後,初念隨手拿了本書,過去坐在樹下的石凳上發愣。漸漸到了傍晚時分,夕陽也收起它最後的一道餘暉。光線開始暗下去,耳邊不斷有倦鳥歸林的撲簌振翅之聲。靜雲去廚房替初念去取晚飯。初念合上了書,抬頭望了眼自己頂上開得正絢的一樹芙蓉。盯著半晌,腦海裡便浮現出了那彷彿早已塵封的一幕。原本有些靜下來的心忽然又開始煩亂了。

  ~~

  「這位施主,此處乃是清修之所,你不能進!」

  正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幾個尼姑有些焦急的說話聲。似乎是有人要強行往這邊來。一陣雜亂腳步聲中,初念聽到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飄進了耳朵。那聲音裡帶了些笑意。

  「各位女菩薩,沒見外頭的人都放我進來了嗎?裡頭清修的那位女菩薩是我家人。有事要見,說完便走。絕不會玷污此處寶地半分。女菩薩自便便是……」

  初念猛地站了起來,飛快往自己住的那間靜室去,門砰地關上,插上了門閂。幾乎是同一時刻,徐若麟已經擺脫了那些圍截他的尼姑們,闖入了她的這個小院,順勢把院門一腳帶上,閂了,把尼姑們攔在外,自己便大步到了初念的門外。

  「嬌嬌,開開門,我有話和你說。」

  隔了門,初念聽到徐若麟的聲音傳了過來。

  她背對著他靠在門上,一語不發。

  徐若麟得不到她的回話。憑了感覺,知道她應該就在與自己不過一板相隔的門裡頭,便道:「本來也沒打算來這裡擾你的。只我聽說,你在生氣?想來想去,大約也就是生我的氣了。這才過來的。你開開門,聽我跟你說。」

  初念還是不吭聲。

  徐若麟道:「你不開門也罷,我隔著門跟你說一樣。你是不是在怪我自作主張,事先沒跟你商議便把事情定了?確實是我考慮不周。上一回在你家的小書房裡,我本打算跟你提的。又怕說了你不樂意。結果還沒想好說不說,你娘就過來了……」

  初念終於忍不住了,冷冷地道:「於是你就自作主張了。心想生米煮成熟飯,我便是不願也只能認了,是不是?」

  隔了門,她似乎聽到他嗤地輕笑出來。然後柔聲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太心急,急著想娶你,就怕遲了又生變故。等咱們成了親,你有多少氣都儘管撒我身上,好不好?」

  他竟然還笑!還有臉笑!初念氣得直發抖,恨不得開門打他一巴掌。長長呼了幾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的火,這才冷笑道:「我不過一個嫁過人的寡婦。有人這樣的身份,還巴巴地費了心思要娶我,那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我還鬧的話,可真成了不知好歹。以後當司初念還是司初儀,對我來說並沒兩樣。我又何嘗有過自己的主意?從前是傀儡,往後也是。我這種人能撲騰出什麼?我知道您貴人事忙,您趕緊回去。這兒是乾淨地方,男人不好踏步。」

  徐若麟躊躇了下,終於正色,低聲道:「嬌嬌,我知道這不過是個障眼法。但目前我要娶你,只能這樣。我知道你怕旁人的眼光。至少,這樣你嫁了我後,在外人那裡不用被說道。我能娶到你,也就只有一句話。往後,或許我未必能處處叫你稱心如意,但我會盡我所能對你好的……」

  徐若麟還沒說完,身後那扇被閂了起來的門便砰砰地拍響。他回頭看了眼,飛快又道,「明天安南人到京,我會忙幾天的。過後便是二十四。你等著我來娶你。這地方我也不能久留。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說罷轉身去開了門。見方纔那幾個小尼姑已經找來了此處的住持。老尼姑正威嚴地盯了過來,沒等她開口趕人,忙先雙手合十賠禮,笑道:「老菩薩有禮。香油錢奉上,我這就走了!」說罷回頭,見那扇門還關得緊緊,歎了口氣,自去了。

  ~~

  次日,受安南陳氏王朝昭全帝的派遣,在安南王子,十七歲的陳啟龍和精通漢風俗的大使黎相中的帶領下,一行數十人的朝賀隊伍如期抵達了大楚的帝都金陵。

  陳啟龍是個儒雅的少年,小時起便仰慕漢文化。陳昭全特意請了精通漢文化的師傅對他進行教導。此次大楚新帝登基,又值兩國結束交惡開始交好。也是這位王子自己主動請纓,願意千里迢迢奔赴金陵。一是想要轉達昭全帝的和平美意,二來,也是想要親眼見識下久聞其名的帝國都城的繁華景象。

  趙琚的理想,便是造就出一個九天閶闔、萬國衣冠的盛大帝國。對於主動向自己示好的安南人,自然十分禮遇。太子趙無恙受派遣總攬此次的接待,事先自然精心準備。授館舍、遞國書、頒見辭、賜賞予、設國宴,一切外交該具備的禮儀,無不盡善盡美。到了第三天,在代表昭全帝接受了大楚皇帝的冊封之後,趙無恙和年紀相仿的陳啟龍,二人關係也變得熟稔了起來。陳啟龍提出,在離開金陵之前,去拜祭國子監裡的先賢。

  國子監是大楚最高的學府,設在城北文清殿中,佔地廣闊。裡面供奉著孔子、顏子、曾子、孟子等三十七位先聖的牌位。每三年一次的開科前,主考官和禮部官員便會在此舉行隆重的祭祀大典。趙琚得知,有意在夷人面前展示泱泱大國的文祭之禮,當即便下令,擇吉日,在國子監舉行盛大祭典,邀安南王子與大使觀禮。祭典後,他登基後的第一場恩科也隨之啟幕。

  徐若麟對於皇帝這樣臨時的安排,其實並不是很贊同。出於天生的謹慎,他知道越是這樣盛大的場合,意外就越容易發生——假設前提是有人確實想暗中做什麼事的話。更不好的是,這場祭祀大典並非早先預定,而是臨時起意的。這就意味著,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但是皇帝的命令已經下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助太子趙無恙盡量安排好一切,力保到時候不會出現任何意外,讓太子在皇帝和百官面前的這第一次執事,能夠善始善終。

  十月十八,風和日麗,欽天監擇定的吉日。禮部尚書吳中擔任主祭官。

  祭祀大典,莊嚴而神聖。數百名由國子監儒生擔任的樂舞生分站在殿前神道兩側。神道兩側,左邊是三綱樹,右邊是五倫樹,寓意著三綱五倫為立國之本。

  隨了司儀的大聲通贊,吉時到。四十八名樂舞生魚貫到了主祭台的兩側分列。主祭官吳中和兩位翰林院監考官面色肅穆,緩步走向至聖先師香案之前,帶領身後之人行三跪九叩之禮,然後上香獻酒。

  在大韶之樂中,樂舞生跳起了文烈之舞。

  大殿前站了的數百人無不莊嚴肅穆,但是身處其中的徐若麟,對於主祭台上的動靜卻沒半點興趣。事實上,今天這樣的場合,以他武將出身的身份,原本是不被允許入內的。雖然連皇帝也承認,文以安天下,武以威四夷,但從前朝開始,武官就被毫不猶豫地踢出了文廟祭祀的行列。他今天之所以能以陪祭官的身份立在這裡,還是皇后蕭榮開口的結果。看得出來,主祭官吳中和兩位翰林院學士對此很不以為然,自始至終,目光就沒有落到他身上。

  徐若麟自然不會在意文官們在這種場合下對自己的鄙夷。雖然開場前,他已經足夠仔細地親自過問了祭祀大典中的每一處細節。但只要祭禮沒結束,祭台側觀禮的安南王子和大使沒離開,他便絲毫不會鬆懈。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附近的每一個人,不放過任何能引起他注意的細節之處。

  迎神禮結束,初獻禮堪堪開始的時候,楊譽悄無聲息地靠近他,附耳道:「大人,黃裳和鄒從龍已經將殿外所有可疑之人控制,所有可以藏身的所在也都派了暗哨潛伏。」

  徐若麟一邊神情肅穆地盯著不遠處的祭台,一邊低聲道:「你去把所有執行完任務的人手都調到附近來,讓黃裳和從龍也過來候命。我希望是我多慮。但一旦出事,後果便是致命。所有必須萬分謹慎,明白嗎?」

  楊譽低低應了聲「遵命」,轉身飛快而去。

  他們兩人這樣一場短暫的交流,已經引起了主祭台上吳中的注意。吳中不滿地盯了徐若麟一眼,心想武夫就是武夫,再高的官職也改不了粗鄙的本性,這樣的神聖場合,竟也與人竊竊私語,實在是無禮之極。

  徐若麟絲毫沒有理睬吳中。他警惕的目光一直梭巡在祭台周圍的一排排人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出於本能,他忽然覺到了一絲不安。目光飛快掠過祭台兩側立著的樂舞生。並沒看出什麼異樣。但是那種不安之感,卻愈發強烈了,儘管他也不知道,這種危險到底來自哪裡。腳步下意識地,便往祭台側的陳啟龍身畔靠了些過去。

  一陣風吹來,拂起了樂舞生身上所著禮服的下擺。徐若麟的目光掠過一名站在前排的樂舞生的足下,微微皺了下眉。

  他覺到了一絲彆扭。

  風再次掠起樂舞生們的下擺。電光火石間,他忽然覺到了哪裡不對。

  這祭台兩側的四十名樂舞生,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個頭一致高低。但是這個學生,他足下所踏的靴底卻明顯要比邊上人的厚了幾寸。沒理由在這樣的場合,要挑這樣一個個頭明顯矮於旁人的人來湊數。

  他目中精光倏然暴漲,腳步飛快往那人奔去。但還是遲了,那名樂舞生忽然舉起手中的長笛,朝向了正專心致志觀賞祭禮的安南王子的後背。他按下了暗鈕,銀針從長笛的一端口子暴射而出。

  這樣的文廟大典,是不允許帶武器入內的。徐若麟只貼身藏了一柄短刀。但已來不及拔刀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時候,用盡全力飛身撲到了陳啟龍的身後,將他按壓在地。而身後射來的那一撮銀針,也已經無聲無息地刺入了他的後肩。後肩處一麻。徐若麟立刻拔出短刀,毫不猶豫地將銀針連同周圍的一塊皮肉剜去,鮮血立刻沿著他身上的黑色祭服噴湧而下。

  「都讓到一邊去,抓刺客!」

  徐若麟面不改色,喝了一聲。

  終於反應了過來的吳中失聲大叫起來。那名樂舞生見狀,轉身一把推開邊上的人奔逃,趕來的楊譽暴喝一聲,領著事先埋伏的十幾個暗衛飛身追了上去。原本一派肅穆的祭祀大典立刻亂成一團。樂舞生四處奔逃,地上丟滿了被拋棄的樂器,人仰馬翻。

  隨後趕到的鄒從龍已經割開徐若麟的黑色祭服,動作敏捷地替他放血去毒,重新包紮。

  刺客的去路早已經被堵死,很快,便被楊譽抓到,扭斷了他的一雙臂膀,扔到了徐若麟面前的地上。

  因為失血過多,徐若麟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還能穩穩站立。他盯著這名刺客,端詳了片刻,上前伸出手去,在他下顎處捏了下,輕微撕拉一聲,扯脫了一張薄如紙片的面具,露出了那人的真面目。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

  「是誰派你的來的?」

  徐若麟丟掉手中的面具,冷冷地道。

  刺客閉上了眼睛。

  徐若麟看了眼楊譽,楊譽會意,立刻上前將刺客下頜捏脫,然後命人帶走。

  吳中和兩名翰林院大人此時才站穩了腳,大聲嚷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哪裡來的亡命之徒,竟連如此的神聖大典也敢破壞——」

  驚魂未定的陳啟龍這才被人從地上扶起,白著臉看向徐若麟,見他身上的黑色祭衣已經被鮮血染紅,顫聲道:「多……多謝……」

  刺客既然把目標對向陳啟龍,銀針所淬之毒自然陰辣。雖然剛才已經放血,但失血過多和體內殘餘的毒素還是讓徐若麟有些搖搖欲墜,若非他體格過人,恐怕早已經倒了下去。

  「殿下不必言……謝……」

  他話沒說完,眼前一陣發黑,邊上的鄒從龍一把扶住,大聲吼道:「快送徐大人回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05 PM

  第六十四回
  
  時辰已到十九日的子時一刻。乾清宮的御書房裡,此刻仍燈火通明。大理寺卿狄慎思匆匆入內,朝著趙琚下拜,看了下他的臉色,小心地道:「萬歲爺,那刺客在刑房中時,一直面朝北向,口中……口中呼著太祖太宗之號……臣以為,乃是元康餘孽。」
  
  御書房裡,群臣咬牙切齒道:「果然不出所料,便是那些人在作怪!」
  
  趙琚眉頭微鎖,轉向狄慎思,「主使、同黨,可供了出來?」
  
  狄慎思面帶愧色,搖頭道:「臣無能。那刺客受極大酷刑,卻始終不肯招供。臣命人再加以拷問,他為求速死,趁人不備,竟嚼舌身亡。」
  
  趙琚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斥道:「若非子翔捨命救護,安南王子此刻已經命喪此賊之手。倘安南來使真在我祭祀大典上出事,叫我天朝顏面何存?不過命你審訊,你竟連這種事也辦不好!」
  
  狄慎思急忙下跪,不敢再辯。方熙載便勸道:「萬歲息怒。刺客既敢孤注一擲,往往便是死士。狄大人想也是盡力了。好在子翔見機得早,阻了這陰謀,否則南邊只怕又要生出動盪。依臣看來,元康餘孽,恐怕仍遍佈各地。經此變故,萬歲若能亡羊補牢,防患於未然,便也算有所得了。」
  
  方熙載此時三十七八的年紀。他出身低微,年輕時曾做過燕京附近永平縣縣令的幕僚。熟律令,工心計。後被縣令舉薦給趙琚後,便一直追隨至今。與徐若麟一道,一文一武,被趙琚視為左右臂膀。此刻聽他這樣勸說,沉吟了片刻,面上怒意漸漸消散。命鴻臚寺卿盧耿安撫王子與大使後,看向崔鶴,問道:「徐卿可醒了?」
  
  徐若麟昏迷後,便被鄒從龍等人迅速送至宮城中的中軍衙門裡。那裡離太醫院也近。
  
  崔鶴道:「回稟萬歲。方才奴親自過去探望,徐都督仍昏迷未醒。太醫院院使及御醫多人均在側,未敢離一步。」
  
  趙琚有些煩躁地起身,對著面前的大臣們道:「都散了吧!朕去看下子翔。」
  
  方熙載道:「臣隨萬歲一道去。」
  
  ~~
  
  丑時初,趙琚才返後宮。
  
  後宮之中,如今仍只蕭榮與宋碧瑤二人。蕭榮居坤寧宮,宋碧瑤帶了安樂王趙衡居左側的春和殿。趙琚到了通往這兩處宮室的岔道口時,腳步略微停了下,隨即便往坤寧宮去。
  
  寢殿裡,蕭榮一身常服,仍未就寢。見趙琚來了,忙迎了上去。屏退宮人太監後,蕭榮立刻問道:「萬歲,子翔如何了?」
  
  趙琚眉頭緊鎖。
  
  「刺客所用的吹矢銀針淬過異毒,便說見血封喉也不為過。我方才親自去看了他,太醫用遍解毒聖藥,只此刻,他仍昏迷不醒……」
  
  蕭榮聞言,難掩目中的焦慮,沉默半晌,喃喃道:「但願吉人天相。」
  
  趙琚哼了一聲,忽然道:「大理寺審訊出來,說是趙勘小兒的殘黨所為。你以為如何?」
  
  蕭榮道:「萬歲,大理寺富於審訊經驗,他們既審出此事與元康餘黨有關,想來便是了。臣妾並無他想。」
  
  趙琚略微一怔,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蕭榮。
  
  「梓童,你真別無他想?」
  
  這是入主金陵以來,蕭榮第一次聽到趙琚不用「眉兒」來稱呼自己。想了下,後退數步,朝著正端坐於椅上的皇帝跪了下來,叩首道:「萬歲,臣妾確實無別的想法。唯一需在萬歲面前陳述的,便是昨日文廟祭祀之意外,責任全在太子。是他辦事不周,才叫奸人有機可乘,險些墮我天朝之威,更令徐都督以身犯險,生死未卜。太子深以為愧,昨夜探望徐都督回來後,便長跪於東宮門前,自請皇上責罰。」
  
  趙琚沉默片刻,忽然歎了口氣。
  
  「算了。奸人暗中居心叵測,可謂防不勝防。太子既自知有過,便當得個教訓。夜深露重,叫人讓他起來吧。」
  
  蕭榮道了謝,慢慢起身。
  
  趙琚看起來有些疲乏,從椅上起身,看了眼蕭榮,似乎欲言又止。蕭榮立刻道:「萬歲,柔妃今日來我中宮時,我見她大腹便便,坐立俱是不順,便叫她免了我這裡的晨昏禮數。柔妃卻定要持守禮節。不若萬歲這就過去,親口叮囑她幾聲,想來她才會從。」
  
  趙琚唔了聲,看她一眼,道:「不早了。眉兒你也歇了吧。」
  
  蕭榮笑了下,送趙琚出了中宮門後,叫安俊去東宮叫太子起身,立在門外望了眼趙琚身影消失的春和殿方向。
  
  「娘娘,宮門可要關了?」小太監小聲問道。
  
  「關了。」
  
  蕭榮收回目光,冷冷道了一聲,轉身往裡而去。
  
  ~~
  
  柔妃宋碧瑤如今已是□個月的身孕。這辰點,也仍未睡去,趙琚入寢殿時,聞到幽幽一股安南所貢的銀雪香,見她只披件水紅薄衫坐於梳妝台前,正用手中的一柄玉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垂在身前的一把長髮。烏黑而柔順的秀髮,在燭火裡閃著潤澤的暗光,猶如一匹上好的綢緞,叫人見了便想撫觸它的質地。
  
  她似乎有些心事,直到趙琚到了她身後,這才驚覺,回過頭來,一張秀麗面龐露出驚喜的笑,急忙放下玉梳,一手扶著梳妝台,一手扶住自己的腰,站起來要向他見禮,被趙琚一把扶住攔了。這才嗔道:」萬歲來了怎的也沒點聲響?倒是嚇了我一跳。」說話時,粉面生暈,蹙眉嬌嗔,眼睛裡卻滿含了笑。
  
  趙琚扶著她往床榻去,待兩人並排坐下後,道:「是朕叫人不用通傳的。嚇到你,倒是朕的不是了。這辰點,你怎的還不去睡?」
  
  宋碧瑤知道皇帝在看自己,微微咬了下唇,半垂著眼皮,低聲道:「肚子裡的小東西頑皮,一直在踢臣妾的肚皮,躺著怎麼也睡不著……這才乾脆起了身的……」
  
  趙琚嗯了一聲。
  
  宋碧瑤十七歲的時候,因為一場際遇到了趙琚的身邊。如今八年過去,二十四五的女人,並沒有因為再次身孕有損她的美,此刻燭火之下,她反而如同雨後海棠般嬌艷鮮嫩,簡直是勾魂的妖艷。但是皇帝這個時刻,卻沒有心思去欣賞枕邊人的美。他只是直直地盯著她,直到她也覺到了不對,睫毛微微顫了下,抬眼看向他,小聲問道:「萬歲,你怎麼了?」
  
  趙琚微微一笑,道:「昨日太廟刺襲之事,愛妃你應也聽說了吧?」
  
  宋碧瑤點頭。「昨日沒等到於太醫來診脈,問了聲,才曉得都去了徐都督那裡。他此刻如何了?」
  
  「還昏迷未醒。」趙琚道,「先前在御書房裡,大理寺回報朕,說審出了那刺客的來由。愛妃,你想聽聽刺客來自哪裡的嗎?」
  
  宋碧瑤睫毛一顫,低聲道:「臣妾……恐怕不懂這些……」
  
  「無妨,」趙琚微微一笑,「你聽朕跟你說就是。」
  
  「那名刺客,他供出來,說是受人指使,意圖謀殺安南王子於文廟大典中。王子若在金陵遇刺身亡,則我大楚與安南難免又起隔閡。這還是其次。最最叫朕心冷的是,那人還供述,安南王子倒是其次,這預謀的刺殺,矛頭真正要對準的,其實朕的太子。一旦陰謀得逞,朕盛怒之下,難免會怪罪太子辦事不利。愛妃,你倒是說說,太子不利,則朕的身邊,誰又是那個得利之人?」
  
  宋碧瑤方纔還泛著紅暈的臉頰陡然蒼白,驚恐地看著神色陰沉的趙琚。「萬歲,您這……這是在暗指臣妾嗎?臣妾冤枉!」
  
  趙琚冷冷道:「你應還記得德和三十四年子翔護送太子回燕京時路上發生的事嗎?當時之事,與今日何其相似。到底是什麼人,從那時候開始,便處心積慮要置朕的太子於死地?」
  
  宋碧瑤顫聲道:「陛下難道是聽了什麼話,這才懷疑到臣妾頭上的來的?莫非是臣妾侍奉皇后不周招致怨懟?倘如此,臣妾願跣足披髮到中宮前伏地乞饒,任由皇后發落,以表赤誠之心。」
  
  趙琚哼了聲,道:「皇后豈是你想像中人?她在朕面前,絲毫也未曾提及你半句不好。」
  
  宋碧瑤肩膀微抖。「那便是臣妾小人之心了。全是臣妾的錯……」嗚咽一聲,跪到了趙琚腳下,抓住他膝蓋,流淚道,「萬歲,臣妾自十七歲跟了你,盡心盡力侍奉承歡,如今安樂八歲,我腹中又有龍種。每每思及萬歲這些年待我恩愛,便感激涕零。何以今日一下竟成陛下眼中的惡婦?陛下您想,即便那些事都是臣妾的意圖,臣妾自跟隨了陛下,便居於內闈深宮。又父母早亡無兄無弟,不過一個孤苦無依的苦命之人而已,哪裡有那麼好的手腕去安排這些事情?陛下既一心認定與我有關了,我這樣居於此處,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以表我的清白!」說罷撒開了手,起身朝著寢殿側的一根柱子便奔去,堪堪就要額頭觸柱之時,趙琚已經趕了上來,從後將她一把抱攔了下來,宋碧瑤哽咽著,掙扎不停。
  
  「父皇,母妃——」
  
  正這時,睡邊上偏殿的趙琚幼子趙衡過來了。一邊揉著惺忪的眼,一邊不安地看著面前正扭在一處的父母,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宋碧瑤慌忙停了掙扎,背過身去。
  
  趙琚對自己這個在燕京所得的幼子,有著一種天生的舐犢之情。此刻見他被驚醒跑了過來,便放開了宋碧瑤,到了他近前,摸了下他的頭,和藹地道:「沒事。你去睡吧。父皇和你母妃在說話而已。」話說完,目光落在了跟隨趙衡跑來的幾個宮人身上。
  
  這幾個值夜宮人,方才一時犯困,沒留意趙衡跑到這邊來。此時才發覺追了來,見皇帝嚴厲的目光投來,驚恐不已,慌忙下跪。
  
  「帶安樂王回去。」
  
  趙琚下令。
  
  宮人謝恩起身,慌忙抱了仍不斷回頭的趙衡離去。待人都散盡了,趙琚這才轉身,看向此刻正站在柱邊的宋碧瑤,他的柔妃。見她長髮凌亂,蒼白的一張臉上,淚痕還半濕半乾,此刻正哀哀地注視著自己,目光裡含了一絲委屈和哀乞。
  
  他此刻的心情,有些複雜。
  
  事實上,大理寺在報說那刺客於刑房中面向正北口呼太祖太宗尊號,據此推斷出他是元康餘孽的時候,憑直覺,他立刻便否認這種可能。如果此事真是由忠心於趙勘的人所謀劃,那麼計劃失敗被捕之後,刺客最當做的,當是保護自己主人的那原本就見不得光的勢力,而不是如此高調地暴露身份,從而將天子之怒引到他背後的那股勢力之上。所以反過來推測,只剩一種可能,那便是策劃這場刺殺的背後之人,應與德和三十四年發生的那件事是同一夥人。目的直指趙無恙。
  
  那一次事情發生後,他便懷疑與宋碧瑤有關,或者至少,她是脫不了干係的。之所以一直隱忍未發,除了宋碧瑤自己方才說的那個聽起來確實充分的理由之外,或許潛意識裡,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他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他的理想,便是女人們和睦,兒子們友恭。所以他告訴自己,必定是自己錯想了。事情應該和宋碧瑤無干。但是現在,同樣的事情卻再一次發生了。這一次,他無法再自欺下去,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一次次碰觸他的底線。所以他嚴厲地質問了她。而她的反應,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就在他左右搖擺不定的時候,幼子安樂王的出現,一下讓他的心理天平又發生了傾斜。
  
  畢竟是他所愛的兒子的母親啊。他望著面前的這個女子,微微出神。是自己太多疑了?這一場太廟刺殺,或許,就像他們說的,只是元康餘孽的暗中所為?
  
  女人憑了天生的敏感,捕捉到了面前這個男人的微妙心理變化。她擦了淚,慢慢朝他走了過來,跪到了他腳下,柔順地將臉貼在他的腿側,低聲道:「萬歲,瑤兒自跟了你,便一心一意。從來沒奢求過不當求的東西。你要信我。」
  
  趙琚似乎沒聽見。只盯著她,慢慢地道:「皇后那裡的晨昏定省,在你產前,必不可少。往後你若不方便走路,叫宮人抬便是。」
  
  宋碧瑤垂下了頭,恭敬地應了聲是。
  
  ~~
  
  徐若麟終於睜開了眼。看見自己躺在一間四方室中。應是夜晚。屋角的四個青銅燭台之上,牛油蠟燭將屋裡照得如同白晝。
  
  他剛醒,便覺到微微的頭痛,閉了下眼睛。再次睜開眼時,已經辨了出來,這是中軍都督衙門裡供自己歇息的那間臥房。靜靜躺了片刻,等意識完全清晰後,腦海裡自然便掠過先前發生的一幕,整個人猛地坐了起來,翻身下地。剛走兩步路,又覺一陣暈眩襲來,身子一晃,人便噗通一聲摔倒在地。聲響驚動屋外的人,門被推開,鄒從龍和一個侍女飛快進來。他認了出來,這侍女正是果兒的丫頭綠苔。
  
  徐若麟苦笑了下,自己試著從地上起身。鄒從龍已經一個箭步過去一把扶住他,驚喜地叫道:「大人,你終於醒了!這可太好了!快,快去叫太醫!」
  
  綠苔應聲匆匆去了。徐若麟此時也站穩了腳。猛地想起一事,心頭一跳,張口便問:「今天什麼日子?我昏迷了幾天?」
  
  「大人,今日十月二十一。你整整躺了三天!」
  
  徐若麟聞言,終於放鬆了下來。被鄒從龍扶著躺回床上後,問道:「刺客的事,如何了?」
  
  鄒從龍道:「說是元康餘孽。還沒問出更多,便嚼舌自盡。」
  
  徐若麟臉色微霾,沉吟不語。
  
  對於這樣的結果,他其實並不意外。
  
  「大人,安南王子一行人昨日已經離去。本是想將你送回府上的,只你一直昏迷不醒,這裡離太醫院近,所以皇上下旨,將你留在此處醫治。徐家派了丫頭來服侍,魏國公昨夜來探望過,府上老太太和太太也數次打發人來問話。你可終於醒了,這太好了……」
  
  大約是過於興奮,向來話不多的鄒從龍,此刻也說個不停。
  
  徐若麟躺在床上,全身只覺微微酸脹。他知道這是因為躺得太久的緣故。下地活動活動筋骨,應便會無礙了。
  
  「恩昌伯爵府有人來過嗎?」
  
  他打斷了鄒從龍的話,問道。
  
  「司老大人親自來看過大人。臨走前說,若是大人醒來身體吃不消,婚事可延後。」
  
  徐若麟聞言,略皺了下眉。
  
  ~~
  
  次日,十月二十二。昏迷了三天三夜,剛於昨夜醒來的徐若麟回了國公府。因為體內餘毒尚未排盡的緣故,他的臉色還是微微有些蒼白。
  
  「後日的婚事,照舊進行,不必延後。到時候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面對滿屋子人的目光,徐若麟面不改色,淡淡地道。
  
  於院使是此次奉旨替徐若麟治傷的主治太醫。聽到這話,有些為難。想了下,起身朝眾人作揖,道:「諸位讓讓可好?我要替徐大人治傷了。」
  
  人都散去。於院使關了門,令徐若麟脫了上衣赤膊趴下,一邊取出銀針替他刺穴排毒,一邊道:「徐大人,老朽曉得洞房花燭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只你如今這傷勢,恐怕……」
  
  徐若麟扭過脖子,似笑非笑望他一眼。「不過是騎馬迎親拜天地,如何便不行了?」
  
  於院使咳嗽了一聲,苦口婆心道:「徐大人,此次你中的這毒,極其歹毒。若非你底子好,加上當時自救及時,尋常人恐怕早就丟了性命。如今雖僥倖醒了過來,只體內餘毒,一時也難排清。須得慢慢調理,至少一個月後,方可清盡。」
  
  「那就慢慢治。如何娶不得親了?」
  
  「咳咳……」
  
  於院使又咳嗽兩下,終於壓低聲道:「精血精血,精不離血,血生成精,二者自是一體。你血中殘有餘毒,精津自然也不乾淨。倘若此時成親,恐怕……」
  
  「咳咳……」
  
  現在輪到徐若麟咳嗽了。趴在那裡半晌不動,再次抬起頭時,壓下心中的沮喪,幾乎是從齒縫裡憋出來道:「你是說,至少一個月內,我都不能做那事了?」
  
  於院使唉了一聲,表情顯得很是愛莫無助。點頭道:「老朽曉得新婚燕爾,大人又正壯年,難免血氣方剛有些難熬。故方才出於好意,才勸徐大人推遲婚期。何不等痊癒之後,再迎娶新娘?」
  
  徐若麟想都沒想,立刻搖頭。咬牙切齒地道:「老太醫的意思,我記下了。只這婚事,一天也不能拖!」
  
  別說此刻還能站立行走,便是走不了路,爬著也要去把她先給娶回來放著!不能做那事,抱著睡覺也好。
  
  他在心裡補了一句。
  
  ~~
  
  恩昌伯爵府。
  
  後日便是原定的婚期了。只是數日前,忽然遭遇文廟那一場變故,知道徐若麟身中毒針昏迷不醒,司家大房二房的人,心思自然各異。王氏這裡,惴惴不安。黃氏那裡,面上不敢表露,心裡卻多少有些幸災樂禍。
  
  到了前日,連老頭子司彰化也終於沉不住氣了,親自去探望徐若麟。當時過去時,見他仍昏昏沉沉。憂慮無奈之下,只好說出推延婚期的話。沒想到峰迴路轉,次日便又傳來消息,說他已經醒了,恢復良好,婚事要照常進行。這才長長鬆了口氣。急忙命司家人都預備起來,準備後日的大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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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07 PM

  第六十五回

  十月二十三。明日二十四,便是魏國公府長子徐若麟的大喜之日。

  魏國公府,歷經八代百年。在那場改天換日的嘉庚之亂後,非但沒如京中別的舊日門閥般衰敗下去,時至今日,反而老樹開花榮華滿堂,仗的,便是徐若麟在御前的得用。

  今時不同往日。在徐家上下人的眼中,徐若麟早不是從前那個可有可無甚至在有段時日裡提起還要被痛斥一番的徐家逆子了。從得知他婚事後的次日起,所有事情便緊趕著忙碌起來。到了今日,大門裡外油漆一新。黑色門面上的左右黃銅鋪首光可鑒人。兩邊門簷之下高高懸出的兩挑大紅燈籠,上頭的泥金喜字在陽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這位長子原本所居的嘉木院,因照他意思仍用作婚後新房,所以裡頭早早便開始整修。雖則時間緊趕,卻並不妨礙工造之事。數日前便已經完工。裡頭一改從前的荒頹之氣。雖已深秋,如今院中卻正如其名,嘉樹扶疏。修竹、丹桂、芙蓉、老梅。室內粉刷,室外繪藻,至於掩映其中的欄杆隔扇,更是處處五彩鎏金。院落門欄上也已張燈結綵,掛著雙雙對對的「喜」字牛角燈,無不透著盈盈喜氣。

  ~~

  果兒在昨日徐若麟回徐家後,便從自己住了兩年的慎德院搬了回來。數日前得知父親昏迷不醒的消息後,八歲的她,已經完全懂得這可能意味著什麼,一直是在流淚中度過的。她對太祖母說,想去父親身邊陪著他。但太祖母卻不允許,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他會睜眼的。他的心願還沒了,等著要替你把繼母娶進門。怎麼會就這樣醒不來?」

  太祖母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有些古怪。在她看來,似乎悲傷,又似乎是憤怒。她知道許久沒出門的太祖母數日前去了趟司家,回來後,當跟前沒有旁人的時候,向來慈祥的她,便會露出這種表情。

  果兒不是很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太祖母的這句話,還是給了她信心。她便這樣焦急而不安地熬過一刻刻鐘,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便又拿出父親許久以前送給自己的那個鐵皮匣,聽它發出如同泉水般的叮咚樂聲。

  「菩薩,求你一定要保佑我爹他好起來。他還要替我娶繼母進門呢……」

  小小的她,甚至偷偷溜進太祖母的那間佛堂,模仿大人的樣子,無比虔誠地跪下去這樣祈禱。

  這件事,她是從乳母宋氏口中聽到的。當時她上床要睡覺了,宋氏坐到她身邊,歎了口氣,表情嚴肅地對她說,你爹就要給你娶繼母了。那個繼母是你從前二嬸嬸的妹妹。往後你一定要聽她的話,努力討她的歡心,千萬別惹她嫌。

  儘管,她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在心底裡便懷了一種天然的畏懼和抗拒,甚至接連幾夜沒睡好覺。但現在,和父親相比,什麼都顯得無足輕重了。因這個父親,對於她來說,早不再是從前那個猶如符號一般的陌生人。他就是她如山的依靠。只要自己的父親能回來,別的無論什麼,哪怕他要娶十個陌生女人回家讓她喊娘,她都會高高興興地接受。

  菩薩大約真的聽到了她的祈禱,昨天,父親真的回來了。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沒往常洪亮,但她興奮得簡直要哭出來了。直到父親聽了宋氏的話,知道她這幾日天天以淚洗面,朝她伸手過來,笑著扯了下她的辮子,親暱地說了她一聲「愛哭鬼」時,她才忍不住,真的眼淚汪汪地哭了出來。然後父親彷彿很是快活地哈哈大笑起來,那雙英挺的眉,被略顯蒼白的臉色映襯得顏色愈發濃黑,此刻都似動了起來。

  「爹,你放心,我會很乖的,會努力讓她喜歡我的。」

  果兒也偶爾從宋氏口中聽說過「有後媽就有後爹」這句話。但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她擦了下眼淚,對他很認真地這樣說道。

  ~~

  徐若麟轉醒已經兩天。一則養傷,二則,明天就是他迎親的大好日子,所以皇帝很是大方地批了他半個月的假。這日一早醒來,他習慣性地握了下拳。卻因體內毒素未散盡的緣故,自覺握拳甚至不及從前一半的力道。

  太醫說,等餘毒消盡,體力自然會恢復。他自己也相信。但明天就要當新郎,自己在新娘面前卻不在最佳狀態。這讓他心裡多少有些憋屈。苦笑了下,起身到了院中,徐徐練了套拳法,權當舒展筋骨。等身上微微出汗,回房由新撥來這院裡的兩個大丫頭碧靄碧煙服侍著換了衣裳。服藥過後,眼前浮現出昨日果兒在自己面前提到「她」時強作笑顏的模樣,想了下,便往她房中去。

  果兒已經起身,正要過來拜望他。徐若麟叫宋氏綠苔等服侍的人都出去,屋裡只剩自己父女後,望著她和藹地道:「果兒,明天爹要娶親。往後你就有了繼母。你繼母……是你從前二嬸嬸的妹妹。和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你聽說了嗎?」

  這消息,果兒自然知道。

  如果是二嬸嬸就好了……

  她心裡再次湧出這個念頭。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此刻聽父親這樣開口,便道:「我曉得。」

  徐若麟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彷彿有許多話要對這個女兒講。但真讓他說,一時卻又有些沒頭緒,和果兒大眼瞪小眼片刻後,不過點了下頭,道:「那就好。果兒你放心。她會喜歡你,你也一定會喜歡她的。」

  果兒乖巧地應是。見父親沒話了,便道:「爹,我要去太祖母那裡了。」

  徐若麟被她提醒,問道:「你太祖母,前幾日去了你太舅公家?」

  果兒點頭。見父親問當時情景,便回憶道:「那日我還住在太祖母那裡。她回來後,祖母和二祖母到她跟前商議事,她瞧著還好。等她們都去了,我見她便不說話了,後來還一個人在屋裡許久。瞧著像是有心事。」

  徐若麟沉吟了片刻。

  ~~

  叫初念改頭換面,以那個早不存的孿生妹妹初儀的身份嫁自己,這個辦法,正如他那日去三花庵見她時提過的那樣,只是個障眼法,遮外人的眼目,好叫她免受流言襲擾而已。司國太本就是司家人,以她的精明,想要瞞過她的眼睛,可能性微乎其微。何況,徐若麟其實也根本沒有打算瞞她。這個老太太,雖然面上一直很冷,對他這個長孫,從他被接入徐家的那一天起,就沒表露出過半分的喜歡。但在徐若麟看來,倘若這國公府裡還有什麼人需要他尊重的話,唯一的一個,便是國太了。所以既然瞞不住,他便也沒打算瞞。讓她知道了真相後,不管她如何看待自己,這都無關緊要。但對於初念,她必定還是會庇護的。

  徐若麟相信這一點。而這一點,在往後的日子裡,對於甚至是被迫才嫁給自己的初念來說,絕對是沒有壞處的。

  徐若麟立刻便做了決定。他望向果兒,微笑道:「爹和你一起去。」

  ~~

  司國太自數日前從司家回來後,在旁人面前,該做什麼,還做什麼。但心中的情緒,實則用驚濤駭浪來形容也不為過。這日又到晨省時刻,廖氏和二房太太董氏及旁宗家的一群媳婦嬸子正立她跟前,說著今日午後,司家要送嫁妝來的事,即男方迎親前女方「過嫁妝」一項。老太太聽了幾句,正自微微出神之時,忽見門簾子被掀開,徐若麟帶了果兒來了。臉色便微沉下去。

  徐若麟命果兒向諸長輩見禮後,廖氏不過說了兩句場面話便閉口。董氏和幾個太太卻樂呵呵地拿他明日當新郎官的事說起了話,他也頗配合地任由婦人們打趣。說了一會兒,便各自散了去忙活。徐若麟叫果兒出去,讓屋裡的丫頭們也都避了,緊關上門,這才到了國太面前,朝她跪了下去。

  司國太面上,此刻真正完全是內心情緒的流露,沒半點裝了。如罩一層嚴霜,甚至厭惡地撇過了臉去,冷冷道:「好好地又跪我做什麼?你自起來,我老太婆受不起你這樣的禮。」

  徐若麟恍如未聞,只道:「祖母,孫兒是來向你坦承一件事的。明日我要娶的新婦,司家的初儀,她便是初念。」

  「荒唐!無恥!天日昭昭,我竟不知道何時起,你便盯上了自家的弟妹。連個寡婦,你竟也不放過,下得了手去!」

  饒是老太太城府再深,此時也是經受不住了,壓低聲怒斥,聲音發顫。

  「你有通天的本事,我那個老鬼弟弟,也不是個東西!你倆一道,不是已經謀算好了這瞞天過海的妙計嗎?你自如願娶了便是,這會兒又跪到我跟前說這些做什麼?沒得髒污了我的耳朵!」

  徐若麟任她斥罵。等她說完,一臉怒容在那裡喘息之時,這才道:「孫兒自知做出有背人倫的惡行,祖母如何罵都是應該。今日過來下跪,是替她求的。她對我避之不及,一直是我在纏求不放。這樁婚事能成,也是司家舅公所決。她心中還是不情願的。我知道她嫁過來後,往後處境必定艱難。求祖母憐恤,倘能照應個一二,孫兒感激不盡。」

  國太呵呵冷笑起來。

  「你再往她臉上貼金,我也不信你話中所言半句!一個巴掌拍不響。她若真如你所言如此剛烈,也斷不會有今日這樣的醜事發生!你既知道有悖人倫,你還去做,與畜生又有何異?你做都做了,此刻又這樣跪到我跟前,叫我能說什麼?只恨自己前世不修,老不死巴巴地要貼在這世上活,看著你們老子接兒子,一個個地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敗德之事!」

  徐若麟正色道:「祖母要罵,罵我便是,何以遷怒至她?她是祖母的侄孫女,又在您跟前侍奉過幾年,她是什麼人,以祖母之慧眼,難道還好歹不分?祖母在氣頭上,難免心堅如鐵,但願氣過了後,能多多憫恤她幾分,便如孫兒小時候……」

  他凝望著國太,緩緩道:「小時候孫兒剛入這國公府時,祖母面上雖也冷淡,暗中卻對孫兒時有照拂。即便愚鈍頑劣如我,也能感受到祖母的關愛。故我曉得祖母最是嘴硬心軟。求明日之後,祖母也能如此待她,讓她能得除我之外的庇護,則孫兒萬分感激。」說罷,朝國太連磕三頭,這才起身而去。

  司國太咬緊牙關,待他出了門,怔了半晌,目中隱隱有淚光,搖頭喃喃道:「冤家……真真是前世的冤家……」

  ~~

  司家明日嫁女,今日到了早擇好的辰點,便在大管事的督護之下,將花梨紫檀,紅木螺鈿的全堂傢俱以及諸多古玩陳設,譬如如意、瓶壇、座鐘、盆景等等,連同徐家放大定時抬來的全部之物分成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妝,由前頭兩個執了紅底銷金「吉慶有餘」牌匾的吉利人為前導,在一路圍觀稱讚聲中,熱熱鬧鬧地送到了國公府的新房嘉木院中,按位臵設擺好,至此,萬事具備,只等明日的迎親大禮了。

  而此時,在三花庵中住了差不多一個月的初念,才於這一日暮色四合的時候,被一輛馬車接走,於夜半時分,從伯爵府的角門中悄悄進去。盥洗就寢的時候,看到忙碌的幾個丫頭,除了靜雲,另外的紫雲、素雲等,都是完全面生的臉孔,知道為避無端是非,把與自己熟識的尺素雲屏等人都已一股腦兒暫時打發到外頭的莊子裡去了。想到明日便又要被抬入徐家的那扇大門,眼見時辰越逼近,心中便越發一陣陣地茫然。

  「娘,」她朝安撫了自己後終於起身要走的王氏道,「今晚您別走,和我睡一塊吧!」

  王氏一怔,立即應了下來。待熄了燈,母女二人並頭躺在枕上。

  「女兒,你不曉得前些天,娘自曉得那徐大爺在文廟裡中了毒針昏迷過去,幾天幾夜沒醒過來,嚇得連魂兒都要丟掉了。又不敢早叫你知道,生怕你憂心……幸而老天開眼,他總算熬了過去。你祖父原本以為要推遲婚期的,沒料到他剛睜開眼,沒說兩句話,問的便是有沒錯過婚期……娘聽說,如今他人雖是醒了過來,只也差不多去了半條命了,估摸著要調養好些時日才能痊癒。你嫁過去後,可千萬要體諒著些他,不要再任意和他使小性子……要把他身子照顧好……他好了,你下半輩子才妥當……」

  這些話,王氏在她面前已經提了數回了。此刻仍絮絮地道個不停。初念趴在枕上,閉目不語。

  她是在王氏親自去接自己時,在回來的路上聽到這個消息的。才聽了一半,雖則從王氏的說話口氣看,也知道他後來必定是醒了,但乍聽到他昏迷三天三夜的那段時,手還是不自覺地抖了下,心跳也飛速地加快。此刻聽王氏又提這個,閉著眼睛,想像著當時文廟中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時,腦海裡忽然便蹦出了個念頭:倘若他先前沒熬過那一劫,就那樣去了,她會怎麼樣?是悲慟欲絕,還是……沒有了他令她厭煩不安的糾纏和逼迫,她如釋重負,從此就會跟著王默鳳去往南方,過她夢寐以求的靜好生活?

  她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到了,猛地睜開了眼睛。彷彿不願意去想,也彷彿沒有勇氣去想,又或者,事情既然沒有發生,她便永遠也不知道真到了那樣一刻,自己到底會如何作響。

  「娘,」她急促地打斷了王氏的話,道,「我從前親近的丫頭,也就尺素雲屏。雲屏爹娘都是咱們家的人,往後她嫁了,您代我送一份嫁妝。尺素卻是無父無母,自小從外頭買進來的。身世堪憐。她陪我多年,我視她為姐妹。我走了後,既不能帶她過去,她留在家中,您一定要對她好,像對我一樣地對她。不要讓她受委屈,不要把她指給她不願嫁的人……」

  王氏沒料到她忽然會說這個,定定望了她片刻,憐愛地伸手過去,撫了下她的額發,點頭應道:「好,娘記下了,我把她調到我自己身邊。」

  初念微微吁了口氣。

  這一刻,她彷彿還有許多別的話想說,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默然了片刻後,終於伸出手去,摸索著搭在了王氏的腰身上,閉上了眼,低低地道:「那就這樣吧。我要睡了。」

  黑暗中,王氏卻像被她平靜的聲音勾出了心中的壓抑著的無限愁緒,極力忍住了,用力將女兒嬌柔的身子抱住,猶如她還是個孩童。

  「睡吧。明日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說道。

  ~~

  第二天的傍晚時分,在這樣的深秋季節,金陵的天際卻因為圓日的即將西沉,燃起了絢麗的火燒雲。在濃墨重彩般的夕陽光華中,初念頭蒙紅蓋,著了一身喜服,在門外喧天的迎親鼓樂聲中,被喜娘扶著步入中堂,拜別自己在司家的親人長輩。

  第三次了……

  她朝祖父拜別,耳邊聽到他熟悉的充滿了拿腔拿調的臨別贈言時,心中竟忽然有些想笑。

  「戒之敬之,夙夜毋違。」

  「勉之敬之,夙夜毋違。」

  每一次她的出嫁,這個祖父都會這樣教訓她。她閉著眼睛,也能猜到他要說的這兩句話。

  司彰化說完了套話,盯著跪在自己腳前的這個孫女,忽然又補了一句:「過去了,便好好過。嫁個這樣的丈夫,不算委屈你。」

  初念應了聲是,在喜娘的攙扶之下,再朝王氏拜別。

  昨夜該說的話,都已說盡。初念一早便告訴自己,向母親拜別的時候,她一定不要落淚。可是真到了這一刻,聽到母親臨別前的殷殷叮囑,眼中卻又泛出了濕意。生怕毀損了妝容,只趁低頭的時候,用力眨了眼睛,兩滴晶瑩的淚,啪地濺到了她那繡了九重牡丹的大紅緙絲衣袖之上。

  她如前兩次那樣,被弟弟司繼本背負上了花轎,將祖父威嚴的注視、母親王氏的殷切、嬸母黃氏流於誇張的笑……一切一切,都拋在了身後。

  ~~

  入門的繁瑣過程不必細敘。從初念上轎出司家大門,到最後被送入徐家洞房,中間過去了將近兩個時辰。她頭上的喜帕仍未揭去。此刻正靜靜坐在床邊,聽著洞房裡身畔那鬧哄哄的歡笑聲音。她們都是徐家近宗裡的婦人。她們正等著徐若麟進來,替新娘子挑開喜帕——而這,也是初念作為司初儀,在徐家人眾目睽睽之下的第一次露臉。

  或許是太緊張了,初念這時候,只能不斷回憶方才在中堂拜天地時的情景,以此來減輕心中的焦慮。她舉手,齊眉,與身邊的那個男人一道叩首復叩首,是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

  屋子裡的說笑漸漸輕了下來,她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徐若麟進來了。整個人立刻被一陣前所未有的愈發強烈的緊張控制住了。甚至緊張得連腹內的腸子都緊緊絞結在了一塊兒——但是該來的還是會來。徐若麟停在了她的腳前,從喜娘托著的一個紅木盤裡取了包金的烏木秤桿,在邊上婦人們的注目之下,毫不猶豫地挑開了一直遮住她臉的喜帕。

  初念下意識地抬眼,立刻對上了一雙笑吟吟的男人眼睛。他用一種飽含了欣賞的興奮目光俯視著她,宛如這是他與她的第一次初見,他被她終於現出的美貌奪去了魂魄。

  原本還能聽到笑聲的洞房裡忽然便鴉雀無聲了。初念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她沒有看向她們,卻也知道她們此刻的表情是什麼。

  她極力壓下那種後背不停出汗甚至想要暈厥了事的念頭,暗暗呼吸了口氣,朝著大睜著眼的董氏等人露出一個新婦該有的嬌羞的笑,然後慢慢低下了頭去,一動不動。

  「侄……侄媳婦真真是萬里挑一的美貌,」董氏回過了神,再三打量初念幾眼後,朝著徐若麟笑讚道,「大侄子,你可真有福氣!」

  邊上的婦人們交換了下眼色,也跟著喝彩,洞房裡又熱鬧起來。

  「她和原來的二嬸娘一模一樣呢!」

  被帶了過來鬧洞房的旁宗裡的一個小孩終於擠到前頭,忽然咦了一聲,嚷了起來,在一片讚歎聲中,頓時顯得格外刺耳。

  初念相互交握著的手微微一緊。徐若麟仍是面上帶笑,卻看了眼那孩子的母親。婦人知道自家孩子說錯了話,這樣的洞房大喜日,把新娘比作前頭那個沒了丈夫的寡婦,實在是大大的不吉。慌忙拉過了小孩摀住他嘴,呵呵笑著補救道:「童言無忌隨風飄!且本來就是孿生的姐妹,長一樣有什麼奇怪?若叫我說,這侄媳婦,不但要出挑更勝幾分,且福氣也是厚澤啊。你們瞧她這耳珠,瞧她這額頭,分明就是生兒折桂枝,生女棲梧桐……」一徑地嘖嘖讚個不停。

  徐若麟在眾人的紛紛附和聲中,微微一笑,揚了下眉。

  喜娘遞來了合巹酒。初念接過,與坐自己對面的男人交換了,共飲入。最後在落了一身的喜果後,看見徐若麟起身,朝自己微微一笑。笑容彷彿是鼓勵,又像是對她的褒揚。然後他出去了。

  新房裡留下的董氏等人不時看向初念,再笑著逗說了片刻的話後,便也紛紛離去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放鬆了自己先前那一直僵硬著的肩膀和後背,長長地吁了口氣。

  靜雲和另幾個丫頭魚貫入內,捧了盥洗器具來,服侍她拆妝換衣,最後人都退了出去,新房裡終於只剩她一人了。她脫了鞋,赤腳靠在那張安放在西北角的喜床之上,目光掠過這間富麗堂皇的陌生屋子。東邊通一敞兩間的暖閣,床兩邊架設紫檀屏風,靠牆一對百寶如意櫃。几上有玉如意、瓷瓶、寶器,左邊長桌上,陳設了一對雙喜桌燈。而她身下的喜床上,鋪著厚厚實實的紅緞雙喜字大褥,床上疊著朱紅綵緞的喜被、喜枕,床裡的牆上掛有一幅喜慶對聯,正中是牡丹花卉圖。

  她靠在疊得高高的枕上,回想著方才被徐若麟挑開蓋頭的那一瞬,屋子裡那些女人們投來的各色目光,整個人便又像被火燎到了一般,心突突地跳,一陣面紅耳赤。

  到底該要怎樣的勇氣,才能叫她明天繼續若無其事地去面對司國太、魏國公、廖氏、還有許許多多那些熟悉的面孔?

  她幾乎是痛苦地呻吟一聲,一個翻身便把自己埋在了枕頭堆下,再也不想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耳畔傳來了門被推開的聲音。她知道是徐若麟回來了,整個人一下坐了起來,看向了步入洞房的他。

  他看起來並沒喝酒,目光清明。今夜應該也不會喝酒。因他身上還有傷,那些賓客想來不會,也不敢強行要他喝酒。

  初念看著他面帶笑容,朝自己一步步靠近,身子越繃越緊,呼吸也急促起來。就在他快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似要扶住她肩的時候,她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避開了他的手,甚至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腳便飛快地奔到了那對百寶如意櫃前,雙手緊緊抓住櫃角,睜大了眼,盯著他。

  徐若麟借了身體之故,他這個新郎,在今晚不過是以茶代酒,敬了一圈而已。此刻終於擺脫了外頭的賓客回了洞房。一時沒有防備,沒想到她竟會像只受驚白兔般地從自己手中逃竄而去,此刻還這樣靠在對面櫃子上,用戒備的目光盯著自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想了下,也沒過去追她。只是自己坐在了榻上,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拍了拍身邊的榻沿,不緊不慢地道:「丫頭,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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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08 PM

  第六十六回

  徐若麟叫她一聲,見她沒理睬自己。耐著性子再叫,她還是沒動。一連叫了數聲,她就是立在那裡紋絲不動。最後只好歎了口氣,起身自己解去腰間那條鑲金托雲螭龍紋的玉帶,脫了外頭穿的猩紅喜服,隨手拋在一邊的案幾之上,然後朝她走了過去。

  初念一直在盯著他。見他開始解帶脫衣,便有些彆扭了,整個人緊緊抵住自己身後的那個如意櫃。等他笑瞇瞇朝自己走來,一邊走,一邊還開始捲身上那件中衣的衣袖,赤著的腳底便開始如被蟲子密密地咬噬,眼睜睜見他到了自己身前不過數步之遙,再也忍不住了,發出聲短促的尖叫,扭身便往一邊飛快逃去。

  徐若麟見叫不動她,只好自己過去了。快到她跟前,正要伸手過去,不想她卻再次逃走,看向自己的表情裡滿是嫌惡,一怔過後,反倒來了勁。右手摸了下自己特意刮得乾乾淨淨的下頜,笑道:「都洞房了,你還逃?我倒要瞧瞧,你還能逃到哪裡去?」呵呵笑聲中,便尾隨她去。

  初念見他竟真來追自己了,目中似狼光閃閃,後頸頓時一陣汗毛倒豎。心中原本就對他積出的不滿和今晚撩蓋頭時遭的那番心有餘悸此刻齊齊發作了出來,一邊拚命地閃逃,口中一邊胡亂嚷道:「你別過來!你站住!」

  徐若麟哪裡還聽她的。她越避,他便越被撩得心癢難耐。方才剛入洞房時,心裡還想著先好生勸慰下她的。此刻卻只恨不得立刻把她抓住抱在懷裡疼個夠才好,二話不說,發力便去追。

  若是空曠之地,別說一個初念,便是十個,也早落入他手。只此刻這間新房裡,拉拉雜雜的桌椅屏台擺了不少,被她繞著拚命躲閃,他還要分心去扶一把被她不小心撞到了的瓶瓶罐罐,一時竟奈何不了她。兩人便如孩子般地在屋裡你追我躲,幾個來回後,最後被她逃到那扇紫檀大屏風側。他往左,她便繞著往右。他往右,她便飛快往左逃。

  徐若麟原本以為手到擒來,沒想到她身段竟靈活得緊。追了幾下,連她一片裙角也沒撈到。此刻他停了下來,她便也跟著停在屏風的另頭與他對峙。雖開始氣喘,胸脯子也微微起伏,但盯著對面的他時,那雙眼睛裡的戒備和警惕卻絲毫不減。

  徐若麟不再追她了。忽然抬起一隻手扶住自己的心口,唉喲了一聲,面露痛苦之色,順著屏風慢慢滑靠了下去。

  初念不為所動,冷笑道:「你再裝!以為我會上當?」等了片刻,見他沒有搭腔,只蹲在屏風腳下,臉靠在上頭,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借了燭火的光,見他眉頭緊蹙,臉色微微蒼白,瞧著不像是裝的,這才有些緊張,哎了一聲:「你又怎麼了?」

  徐若麟微微睜開眼,望著她有氣沒力地道:「我……後肩傷處疼,心口處也痛得厲害……」

  初念知道他中劇毒醒來還沒幾天,如今體內餘毒尚未驅盡。看他這樣子,莫非是方才追趕自己時牽到了傷口,又跑岔了氣,餘毒攻心所致?

  「過來……扶我一下……」

  聽到他又這樣哀求自己。便是有再多的氣,此時也只能先放一邊了。急忙朝他過去扶了他肩膀。待他起身後,一隻臂膀很是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她也沒推開,只攙著他回到了床邊,抬頭道:「要不要叫人……」

  她話還沒說完,只覺身上一重,他整個人便如鐵塔般地壓了下來,一轉眼,人已經被他壓在了身下,兩人雙雙倒在床榻之上,看見他那張離自己頭頂不過半尺之距的臉龐上已經露出了笑容,哪裡還有方纔的半分痛苦之色?立刻曉得果然是被騙了。登時又氣又惱,掄起拳頭正要砸,兩隻手腕卻已經被他握住。在她憤恨的嗚嗚聲中,徐若麟口中一陣「嬌嬌、丫頭、心肝、媳婦」地亂叫,低頭下去對著她便是一通不由分說的狂吻。

  他的親吻密密地落在她的眉眼臉頰之上,最後緊緊含住她的唇,貪婪地吸吮著不放。她快要斷氣了,他才終於鬆開了她的嘴,從她身上翻身下來,任由她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自己胸膛之上,仰面躺於榻上,面帶笑容,閉著眼睛長長歎出口氣後,喃喃地道:「嬌嬌,我盼了許久,才終於等來你嫁我的這一天。你曉得我有多快活……」

  初念剛才一被他放開,人便一骨碌坐了起來,只顧握起粉拳砸他。冷不丁聽他這樣說了一句,心中頓時一陣委屈,背過了身去,恨恨地道:「你只顧自己快活!何曾顧過我的死活!又一貫只會滿嘴哄騙!傷口疼,心口疼,真疼死你才好!我就知道我不該信你的!」

  徐若麟睜開了眼,從後抱住她纖柔腰身,將她拖著仰在了自己胸膛之上,用一邊臂膀支起自己的身體,瘖啞著聲道:「嬌嬌,我方才並未騙你。後肩傷處真的疼。你是我兩世的心結。如今我好不容易娶你為妻了,你卻還不肯拿正眼看我一下,我心口也真的疼……」

  初念被他閃爍目光看得一陣心慌氣短,用力要從他胸膛掙脫開,卻被他牢牢抱住——他雖氣力尚未完全恢復,但應對她,還是綽綽有餘。她最後被他抱著躺在了枕上,他也跟著並頭躺了下去,卻仍是把她抱在自己懷裡,彷彿一鬆開,她便會跑掉似的。

  「嬌嬌你聽我說,」他凝視著她,低聲道,「我奉旨歸宗了,你也曉得,照咱們大楚的律例,父在,兒子是不允許分家自立門戶的。我知道我是混,就這樣把你給娶了。往後你在這家裡過,必定不會舒心。我不敢要你諒解我。但我定會盡我所能護你周全的。我也求你往後能和我一心。你再恨我,不樂意和我過日子,咱們也已經是夫妻了,從此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體之人。等再過些時候,你也知道的,我可能會去燕京。倘若你不怕吃苦,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丟下你一人在這裡的。到時候我便帶你過去,可好?」

  初念貝齒咬唇,盯了他片刻,終於悶悶地道:「我人笨,嘴也笨。什麼話都讓你說盡了,我還能說什麼?只盼你……」她閉了下眼睛,極力驅趕掉先前被他掀開蓋頭那一刻時湧上自己心頭的那種焦惶和茫然,「只盼你能記住你自己的話,我也盡量便是了。」

  徐若麟目中放出驚喜的光芒,立刻笑了起來,「嬌嬌,我的好嬌嬌,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的對我那麼狠心……」他更加緊地抱住她,勒得她幾乎透不出氣。

  「松……鬆開……我累死了,要睡覺了……」

  初念已經感覺到他貼靠過來時緊緊頂住自己身子的那處聳然異物,一陣心慌,急忙用力推開他。

  她還不知道這個洞房夜,自己只能幹看,不能提槍上陣……

  徐若麟極力壓下心中已然升騰而起的那股火氣,無不可惜地任由她推開自己的臂膀,眼睜睜看著她飛快翻了個身,朝裡而臥,再次長長歎了口氣。

  他居然就這樣輕輕巧巧地放過了自己……

  初念背對著他閉目而臥,半晌過去,沒見他有別的動作,心中不禁有些驚異。再等了片刻,身後還是靜悄悄地,正要回頭看個究竟的時候,後背忽然貼來了一個火熱的男人胸膛,她再次被他抱住,聽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聲道:「嬌嬌,我……」

  他「我」了幾聲後,便沒了下文,她聽出了包含其中的尷尬和沮喪——這倒是稀奇了。忍不住回頭睜眼,正對上他的一雙眼睛。

  徐若麟躊躇了下。知道是瞞不過去的。只好老老實實地交代:「太醫說,我體內餘毒未淨,所以不能和你……」

  初念這才恍然大悟。問道:「多久?」

  「一個月。」徐若麟咬牙切齒地道,很快又看向她,安慰她道:「嬌嬌,你別往心裡去。不是我不想,真的是怕對你不利……」

  初念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安慰他,表現出自己作為妻子的賢惠和體諒。可是……她真的做不到!不但做不到,反而忽然有了種解氣的痛快之感。

  「哦——」她拉長了聲調,衝他嫣然一笑,「你放心。我不會往心裡去的。你安心養傷便是。那咱們這就歇了吧。」說完扭回了臉,真的放心準備要睡了。

  她表情裡的那種小得意早落入徐若麟的眼中。見她說完這句不痛不癢的話,扭過臉便往裡縮起了身子,瞧著是真要撇下他自顧去睡了,心裡一陣不甘。

  夢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本是自己大逞雄風的這一刻,除了收穫一肚子的欲-火焚-身,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還遭到了新娘這顯然是口是心非的幸災樂禍……

  「嬌嬌——」

  徐若麟忽然柔聲叫她。她不理。他再叫。她終於扭頭過來,皺眉不快地道:「還不睡,要幹嘛……」話沒說完,便啊了一聲,徐若麟已經俯身過去,趁她張嘴的時候,深深地吻了下去。他吻著她柔媚的唇,一隻手也已經開始剝她的衣衫。

  「你做……什麼……」她有些慌張,幾番努力之下,終於扭過了臉,躲開他的唇吻,嬌喘吁吁,「你……不是不行嗎?」

  他順勢舔了下她送到自己口邊的嬌嫩耳垂,銜住輕輕咬嚙了下,覺到她身子一個哆嗦,這才道:「為夫是不行。只也不能讓你空度了這洞房夜……」

  他的氣息愈發渾濁了,手已經蠻橫地扯開了她的褻衣,交替握住他夢寐中懷想過無數次的那兩團柔軟。他被手心傳來的那種美妙觸感所攫,忍不住加重了力道,蠻橫地揉捏。聽到她嚶嚀一聲,他趁機再次吻住了她,緊緊勾住她的香舌,手也改成慢捻掌心下的蓓蕾。

  她彷彿被他嚇到了,身子輕顫,眼神迷離嬌媚,含含糊糊地說著「不要」。

  她的聲音柔軟,合著她嬌小的身子,在他懷裡不清不楚地「不要」了數聲,更增幾分誘惑。徐若麟只覺身下龐然大物已經為她澎湃怒吼。簡直恨不得把她按下去,讓她此刻發出嬌-吟的櫻唇為自己吮去那脹痛的欲-念,但卻只能生生忍住。更哪裡會理睬她的抗拒,用自己的腿壓住她胡亂在蹬的腿後,手便滑入了她的柔軟秘處,摸索著探了進去。在她似是痛楚的輕哼聲中,指已侵入。

  他立刻感覺到她身子僵硬。知道她緊張。那隻手仍在不疾不徐地撫弄她,頭卻也再次俯了下去,含住她胸前花蕾左右□。

  初念還在抗拒掙扎,身子卻已經被他撩撥得敏感到了極點——這個男人最清楚她的死穴,更知道該怎樣挑逗她。她嬌小的身子被禁錮在他健碩的懷裡,在上下攻擊之下微微哆嗦時,忽然覺到自己的那點蕊珠被他準確地掐住,輕輕捻揉,一陣酸麻之感陡然隨他靈巧手指朝她天靈襲來,她哼了一聲,張嘴便胡亂咬住了他的肩膀。

  「小心肝,不要怕。放鬆下來。讓為夫好好愛你……」

  他被肩膀處傳來的輕微疼痛所激,身體也是一個顫慄。在她耳畔呢喃著,改吻她的耳垂,更加努力地侍弄著她,直到她徹底酥軟在自己懷裡,閉著眼睛嬌嬌哼哼地被動接受著他帶給她的如同滅頂般的快-感……最後,當她終於慢慢鬆開了咬住他肩膀的嘴時,他感覺到自己掌心黏滑一片。低頭看著懷中的人,見她鬢髮沾了汗霧,那雙原本汪汪的水眸,此刻大約因了羞慚,任憑他怎麼呼喚,就是緊緊地閉著不肯睜開。雙頰桃紅,說不出的嬌艷與楚楚可憐。

  這樣的她,讓他更想抵死地糟蹋。那把心火再次呼得燃燒,胯-下的活物也愈發猙獰起來。

  「嬌嬌——我曉得你心裡也疼惜我的……」

  他忍耐不住了。朝她靠去,直到將她擠在床屏與自己的胸膛之間,這才再次湊到她耳邊,呢喃著愈發露骨的話,「我要難受死了。不信你摸摸看……」他強行拉住她的手,牽著她往自己的火熱處靠去。

  她鼻尖上沁出了汗,可是眼睛還是不肯睜開,哪怕已經與他相觸,那隻手卻仍緊緊地握成拳。

  他歎了口氣,湊過去溫柔地吻去她鼻頭上的汗。「嬌嬌,幫幫我吧……小心肝,你不能這麼對我……」

  她的臉頰桃色更濃,眼睛還是緊緊閉著,但是被他握住的那隻手,卻終於漸漸軟了下來。

  精緻華麗的新婚大床外,帷幕低垂。床上的錦衾之間,女子烏絲散落,凌亂地覆在了男人的胸膛之上,也遮住了她那深埋於男人胸膛側的大半張俏臉。

  「就是這樣……嬌嬌你真乖……快點……」

  身側的這個男人,不時發出讓她聽了耳熱心跳的粗喘聲。聽起來他頗爽快,也似乎絲毫沒有在她面前遮掩這種爽快的意思。初念想把臉埋得更深,他卻毫無羞恥,非要讓她看。看她的那隻小手是如何被他帶著撫握住他,安慰著他,賜他前所未有的快活,直到他忽然再次緊緊地擁住她,發出了野獸般的聲音……

  ~~

  第二天一早,初念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縮在他的胸膛之側。他的一隻臂膀,沉沉地搭在她腰間,連腿都架在她的腿上,完全是禁錮的一副睡姿。

  他瞧著挺舒服的,仍呼呼地睡,溫熱的鼻息一陣陣地撲到她的額頭上。可憐她卻被他壓得半身麻木動彈不得。哎了一聲,嫌惡地推開他的手腳,往裡縮去。

  她一動,他立刻便醒了過來,飛快地睜開眼。

  或許是一夜睡眠的緣故,他此刻的眼神看起來格外清亮,甚至帶了點孩童般的純淨。

  「你醒了?」他朝她笑了起來,聲音裡帶了慵懶的略微沙啞,完全無視她的不滿,手一伸,便將她再次撈到了自己的懷裡。

  「嬌嬌,」他按她的臉在自己胸膛,閉上了眼睛,滿足地長長歎息一聲,「真好啊,一醒過來就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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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10 PM

  第六十七回

  徐若麟這一早醒來嬌妻在懷,他是心滿意足了,此刻被他強行摟按在胸膛前的初念可沒他這樣的好心情。一想到片刻之後,就要她頂著子虛烏有的那個妹妹的名頭去見徐家的一干老面孔,那種熟悉的身體裡如同腹腸緊緊扭結成一團的窒息感便又朝她襲來。她煩躁地皺著眉,用力掰開他箍住自己的臂膀,翻了個身便繼續把臉埋在了枕上,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徐若麟見她只送了個後背給自己當回應,伸手過去搭在她腰間便將她再次拖了過來,啃咬她後背處露出的那片纖巧如蝶的胛骨。嬌嫩的後背肌膚被他臉頰邊新冒出的那片青刺胡茬扎得痛癢,初念喉嚨裡發出一陣不滿的咕噥聲,縮著脖子往裡躲,他亦步亦趨地緊跟不放。挨蹭了片刻,徐若麟禁不住軟玉在懷口乾舌燥,側身挺腰猛地朝她腿窩柔軟處頂去,覺到她身子一僵,停了掙扎,這才附耳過去道:「我又難受了……好嬌嬌,你再幫幫我,就跟昨晚一樣……」

  初念呸了一聲,沒好氣地一把拍開他摸了過來的那隻大手,掙脫開他勾住自己的那條腿,蹙眉閉目不語。

  徐若麟這才收了調笑的心思,伸臂再次抱住她,吻了下她皴皺不展的眉心,低聲央告,「我曉得你心裡煩悶,這才想逗你幾下,怪我不好,反惹你厭煩。等下我會在你身邊的,別怕。就像昨晚一樣,你做得很好。」

  初念睜開了眼,對上他略微含笑的一雙黑眸。心中的那無力感還在,並未因他此刻的勸慰而減少幾分。卻也曉得戲既已開鑼,自己便再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了。

  ~~

  兩人起身,在靜雲、紫雲、碧靄、碧煙等丫頭的服侍下盥漱著裝完畢,吃了幾口粥放下,徐若麟望向初念,微微笑道:「走吧。」

  這一刻,終於還是到來了。

  初念扭頭,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那個自己。週身珠翠葳蕤,頭上寶鈿流彩,面龐上畫著合宜的新婦妝容。原本稍顯蒼白的臉色,此刻因了兩頰胭脂的點染,顯得鮮艷而生動。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後,終於轉頭,隨徐若麟步出了這間如今唯一能給她帶來一點庇護感的新房。

  ~~

  在步入這間坐立了眾多徐家人的大屋前,有那麼一瞬間,倘若不是身側的這個男人不顧身後隨著的下人的道道目光,一直緊緊抓握住她的手,她恐怕就要扭頭而去,倉皇逃離這個地方了。直到她被他帶到了大門之前時,他附到了她耳邊。

  「你是我的妻,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可以。」

  他說完,朝她溫柔一笑,然後重重再次握了下她的手。

  ~~

  徐家本家和旁宗的一眾人等,此刻都已或坐或立,齊齊聚在了前頭的中堂裡,等著徐若麟和新婦的一道出現——儘管所有人都已經知道,這位新婦有著不同尋常的身世,是從前那個歸了宗的徐家嫡子夫人的孿生妹妹,並且,也聽說過她的容貌與她那個姐姐驚人地相似。但是這一刻,當她隨了徐若麟步入這間堂屋的門,微垂螓首,安靜地立在屋子中間時,幾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魏國公徐耀祖,目中都露出了些許驚訝之色。

  ~~

  初念隨了徐若麟,先向端坐正中的司國太下跪進茶。

  她知道這位老太太曾在數日前去了趟司家,和她的祖父碰過面。她不知道當時司彰化是否對她說了實情。連王氏也不清楚。只含糊對她說,老太太或許已經知道了這其中的底細。

  現在初念跪在司國太的面前,朝她恭恭敬敬磕頭敬茶的時候,這個老太太,她用一種溫和卻又不失威嚴的目光看著她,接過她的茶抿了一口後,叫邊上立著的嬤嬤給賞。整個過程,從容而矜重,彷彿此刻這個正向她敬茶的孫媳婦,就是司家那位憑空而出的小姐司初儀——連初念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難道是王氏說錯了,自己的祖父在她面前,也是一口咬定他一手籌策出來的那個謊言?

  這樣也好,至少這敬出的第一杯茶,比她想像中的要順利許多。

  「起身吧。往後你二人鸞鳳和聲之餘,家嗣亦承先澤,我便心以為慰了。」

  司國太扶住手杖龍頭,慢慢地道。

  初念看了眼身側的徐若麟。見他眼中仍含滿笑,帶了她朝座上的祖母恭恭敬敬地磕了最後一個頭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自把她從地上的那個蒲團上扶了起來。

  這樣的舉動,自然招來更多的目光注視。初念略微有些不安,衣袖下被他握住的那隻手微微縮了下。他並未放開,只是自然地帶了她轉向徐耀祖和廖氏,柔聲道:「祖母的茶喝了,該父親母親大人了。」

  他的聲音並不高,此刻立在這間堂屋裡的每一個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司國太仍是面無表情,但旁人卻無不露出訝異之色——該是有多喜歡新娘,這個向來不苟言笑的徐家長子才會這樣毫不遮掩地在這樣的場合下便表達出他對她的照顧和體貼?

  ~~

  「這個媳婦,長得和去了的老二家的那位,倒真如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徐耀祖再次打量了新媳婦幾眼後,目光便落在了對面自己長子的身上。一身艷耀的大紅喜服,將原本就挺拔的他襯得出奇地俊逸。這個和自己向來不對盤,比起從前,現在甚至更多了幾分見面尷尬的兒子,此刻看起來心情很好,眉目間甚至隱然含笑——這樣的表情,這麼多年來,徐耀祖似乎還是生平第一次看到。

  「他喜歡,便好……」這個當父親的人,在心裡微微歎息了一聲,對自己的這個長子媳婦立刻有了好感。

  「好,好……」

  他只含含糊糊地這樣說了兩聲,接過新媳婦敬上的茶,很痛快地便一口喝盡。

  初念壓下自己跳得幾乎要蹦出喉嚨的心臟,轉向了廖氏。將茶以雙手捧過額,舉到了她的面前,等著她接過。

  ~~

  廖氏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目光便沒有離開過她的那張臉。先前她早已從董氏那裡聽說過這新媳婦和從前老二媳婦何等相像的話,但親眼看到時,還是忍不住心中的驚訝,當時甚至差點沒跳起來。

  太像了!無論是眉眼口鼻還是身段,甚至連聲音,幾乎和從前那個她恨得牙癢癢的司初念都一模一樣。

  她再次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此刻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的長子媳婦,甚至忘了去接她手中的茶。直到她身側的徐若麟忽然出聲提醒:「太太,內子給太太敬茶了。」這才猛地醒悟,終於伸手過去接過了那杯茶。甚至連喝茶的時候,她的目光也越過杯沿,定在了對面這個年輕女子的這張臉上。她正微垂雙目,神情恭敬而溫順。

  沈婆子悄無聲息地捧了預先備好的見面禮來。她拿過,面上終於露出絲笑意,遞了過去,溫和地道:「往後都是一家人,有事儘管來找。」

  初念道了謝,接過。和方才一樣,被身邊的丈夫穩穩地攙了起來。

  「那邊是二叔和二嬸,二嬸你昨晚見過了的……」

  徐若麟談笑自若,帶了她轉向徐耀顯董氏夫婦時,廖氏的目光仍定定地尾隨著這個伴在長子身側的紅衣女子。

  第一眼,不,或者說,在聽到她是司家女兒的那一刻起,她便憎上這個冠著徐家長媳之名的司家女子。現在親眼見到了她,發現她酷似從前那個人,厭惡更是不可遏止地在她心裡生根,發芽。

  她怎麼可能會去喜歡這樣的一對夫妻?他們面上稱呼她為「母親」,一個卻先是給她帶來她作為魏國公妻的半世恥辱,後又害她長女長居冷宮,下半生再無希望可言。另一個……這個名叫司初儀的司家女子,她到底是真的十七年前的明珠歸家,還是……

  她被自己腦海裡忽然跳出的那個念頭給驚到了,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

  徐耀顯是個頗儒雅的白面中年男子,典型的朝堂文官。對於這個新進門的侄媳婦,和他的兄長徐耀祖一樣,略微驚訝過後,便沒別的想法了。自然,他也看得出來,他的大侄子徐若麟對這個新婚妻子很是疼愛,所以當他帶著她轉到自己夫婦二人跟前時,面上笑容便十分和藹可親了。

  董氏瞟了眼臉色略微僵硬的廖氏,隨即離座站了起來,親親熱熱地親自上前扶起初念,笑吟吟道:「往後可好了,不就像大太太方才說的那樣,大家都是一家人了麼?我昨晚起,一見侄媳婦便喜歡得緊,恨不得從大太太跟前搶了,天天綁身邊疼愛才好。往後有事無事的,記著常來走動。」

  初念微微笑著,小聲道:「多謝嬸母。我記下了。」

  董氏呵呵點頭,笑瞇瞇地口中道,「瞧大侄子這疼愛媳婦的模樣,半步都跟著捨不得丟開。侄媳婦初來乍到不曉得,被你這一弄,不定還以為咱家人都是老虎呢!去去,你一個大老爺們站一邊去,嬸娘領著你的新媳婦再去收親戚長輩的見面禮!」說罷撇開徐若麟,拉住初念的手,領她依次再去拜見旁宗裡的親眷長輩。

  徐若麟微微一笑,果然依她話,停在了一邊。

  長輩都見完了,董氏便招呼平輩的人來相見。這些人裡,照規矩自先是大房的徐邦瑞。

  「這便是你的親小叔,瑞三爺了。」

  董氏指著徐邦瑞,笑道。

  這徐家的三少爺,自打初念跨入這堂屋的第一步起,和他親娘廖氏一樣,眼睛便一直沒離開過她的臉。只他沒他親娘想得多,一腦門的除了驚訝,就是艷羨了。心中只不停地念叨,怎的不叫自己早曉得司家還有這麼一個女兒。倘若早曉得了,拼著少活幾年也定要把她娶了——從前那個守寡的二嫂子歸了宗,雖和他沒半點干係,他也在暗地裡可惜了許久。

  「大嫂子,受三弟一拜。」

  他正盯著初念,聽董氏提自己了,忙一個箭步躥了過來,笑容滿面,恭恭敬敬地朝初念作了個滿揖。

  初念見他作揖時,一雙桃花眼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打轉,雖早曉得他是個什麼人,心中卻還忍不住地湧出一陣厭煩。只也曉得此刻旁人的目光都盯著自己,怕露出端倪,面上也掛了笑,還了半禮。

  徐邦瑞意猶未盡,還盯著大嫂子的臉看時,忽然覺到身側射來一道目光,下意識地扭頭,見是徐若麟正微微瞇眼,冷冷地瞧了過來。他從前便對這個大他許多異母同父的兄長有些畏懼,如今更不用說。心臟撲通一跳。忙收回目光,再不敢像方纔那樣肆意盯著初念瞧了。

  徐邦瑞見完了禮,董氏又叫青鶯、自家的徐邦亨青鴛、吳夢兒及別的兄弟姐們們來見。這些人,初念都認識。此刻卻要作出初見的樣。而那些人,雖都一個一個面帶笑容地叫她大嫂,但明顯看得出來,表情也無不驚詫的。

  當然,和面對司國太與廖氏相比,這些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徐家青年一輩,帶給初念的壓力自然要小許多。一番見禮過後,董氏最後招手,叫宋氏牽了果兒過來。回頭看一眼徐若麟,面上的笑意更濃了。

  「果兒,來。過來拜見你的母親。」

  果兒緊緊地盯著初念,此刻眼睛裡流露出的驚訝和歡喜簡直無法形容。她偷偷看了眼自己的父親。見他唇角含笑,眼睛裡也含笑,朝自己微微點頭,立刻便試探著,輕輕叫了聲「母親」。

  初念壓下心中生出的因這陌生稱呼帶給自己的那種奇異感覺,微笑著應了一聲,遞過去自己早準備好的見面禮。果兒接了,高高興興地道謝。

  董氏呵呵笑道:「好了好了,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往後咱們家,只會越來越熱鬧。想必老太太已經在盼這新進門的長孫媳早早生出個大重孫了。想想都歡喜。」

  董氏說得越歡,一邊廖氏面上的笑便越勉強。司國太的目光掠過兩個兒媳婦後,最後掃了眼低眉斂目的初念,淡淡笑了下,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自是盼著一家人都歡喜。」

  翁姑拜見之禮便這樣過去了。徐耀祖兩兄弟朝坐上的司國太拜別,先後離去。徐邦瑞最後再看幾眼初念,也與徐邦亨一道去了,最後堂屋裡只剩一幫子女人和徐若麟。

  「大侄子,別一刻也離不了地粘著你新媳婦。我曉得我這侄媳婦標誌,只也不會一口吞了她的。咱們這些娘兒們見了她喜歡,還要留她再說說話,好早日相熟起來。你自管忙去。」

  董氏玩笑著要趕徐若麟。

  徐若麟在婦人們的笑聲中飛快看了眼初念。見她此刻並未看向自己。想了下,道:「也好。只是我這新媳婦面皮薄,求嬸子伯娘們休要羞臊到了她。」

  婦人們哈哈大笑聲中,徐若麟笑作了個揖。最後看一眼初念,轉身出了堂屋。

  ~~

  男人們一走,初念便被族裡的婦人們包圍,七嘴八舌問她從前一十七年在庵裡的起居生活。先前為防備旁人問這些,王氏便細細地教導過初念。且她自己留居三花庵也有個把月,對這些倒不陌生。一一地應答,自然沒有破綻。婦人們聽罷,有人便點頭歎道:「可見姻緣果然是三生注定。咱們這些人,從前見天地想著,該是哪家的女兒才配得上大侄子那樣的人材。今早看到你二人並肩而立,才曉得什麼叫一對兒玉做的人,就沒見過這麼般配的。」

  旁人紛紛附和聲中,廖氏忽然笑道:「老大媳婦兒,想來你在家時,也聽說過一些話。我跟你娘,從前是有那麼點兒誤會,只如今又做了親家,可見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這世上也沒過不去的事。往後呢,咱們兩家就又是一家了。等你回門時,把我的話捎給你娘,叫她大人不記小人過,往後沒事多與我走動走動,我高興得緊。」

  初念飛快看了眼廖氏,她正含笑望著自己。便低頭,應了聲是。

  廖氏在眾人贊許聲中,點了下頭,又笑道,「我一看到你呢,便想到我從前那個老二的媳婦兒。那孩子,也是個好孩子。不過就是不願意替她沒了的男人守節而已。如今我想通了,也就覺得沒什麼了。畢竟是處了幾年的人,我和她婆媳一場,也是有幾分情意在的。她既是你的同胞姐姐,如今歸宗在家,你見了她,也別忘了代我捎個好,叫她千萬別怨艾。往後若是有機會,我能再見見她,也是好的。」

  原本還嘈嘈切切的堂屋裡,隨了廖氏的這話,立刻變得鴉雀無聲。許多雙眼睛齊齊地投向了初念。

  初念暗暗捏了下袖中的手,迎上廖氏的目光,微微笑道:「那我代我姐姐先謝過娘了。我和她雖沒多大的緣分,好歹出嫁前,也是見了一面的。姐姐若是知道娘的這番心意,必定感激涕零。」

  廖氏點頭了下,隨即歎道:「那孩子也怪招人愛的。只怪我和我家小二兒沒那福氣能和她做長久家人。對了,我前些日聽說,她嫁了你們家的王姓表哥?怎的悄無動靜地便把婚事辦了?我倒真想親自與她再會個面兒,補送上點賀禮,往後才好安心。老大媳婦兒,你們既是親姐妹,可否代我傳個話?」

  屋子裡更靜了,靜得簡直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了。

  初念壓住怦怦的心跳,道:「娘的一番好意,我自會傳達。那樁婚事,我聽我母親也提起過幾句,說她是歸宗再嫁,自然不興排場。且我表哥家中也逢了大變故,正要送舅舅回山西老家。當時兩家人商量後,便緊趕著把事情辦了,一頂花轎抬過去也就完了。下回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京。到時候,必定叫她來拜謝娘的心意。」

  廖氏盯著初念,搖頭笑道:「可怎麼就這麼不巧……」

  「老大媳婦,你這心意到了,曉得人家如今過得也好,若照我說,便再好不過了。往後能不能再得見,那便瞧緣分了。不是我偏袒我這孫媳婦。她剛進門,臉皮正生嫩,懂個什麼?你這麼追著說些和她無關的陳谷子爛芝麻事,若嚇到她了,我可饒不了你!」

  一直抱著果兒坐一塊兒的司國太忽然出聲,半笑半責,廖氏一怔,邊上的董氏立刻呵呵笑道:「可不是麼,老太太說的就是我想說的。不過大侄媳你也別怕,你家這位婆婆,可是出了名的面冷心軟。心裡疼你疼得緊,她面上也是不露半分。往後你就曉得了。」

  一屋子的女人都笑了起來,廖氏也陪著笑,神情略有些尷尬。

  初念看了眼司國太,見她正笑瞇瞇摟著果兒不知道在說什麼,並未看向自己。

  「都散了吧,我這老骨頭坐不了一會兒就乏了——」

  眾人再說了會的話,司國太面露疲色,這麼道了一句。大傢伙兒忙扶了她送到慎德院前,這才一邊說著話,一邊開始絡繹散去。

  初念牽了果兒的手站在甬道上,朝廖氏道別。廖氏恍若未聞,仍直勾勾地盯著她。初念被她看得正後背起了絲兒涼意時,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心微微一跳,回過頭去,見果然是徐若麟過來了。

  「喲,大侄子,剛和說著呢,果然被我料中。才這麼會兒功夫,你就耐不住要來接你新媳婦了!」董氏笑嘻嘻打趣。

  徐若麟到了近前,對著廖氏微微點頭,招呼了聲,這才朝董氏笑道:「不是從皇上那裡得了幾天的假嗎?趁還空,我和我媳婦兒好好處幾天。嬸娘你不會不應吧?」

  「應,怎麼敢不應!」

  董氏和一幫子婦人哈哈大笑,將初念推到了徐若麟身邊,這才咯咯笑著,指著他倆背影議論不停。

  徐若麟牽住果兒的左手,看了眼正牽她右手的初念。見她低頭,眼睛盯著面前的地。笑了下,道:「咱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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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12 PM

第六十八回

    董氏回去時,見徐耀顯在房裡正要換裝出門。問清是和幾個同僚約好打馬吊,埋怨了幾聲,又叫他小心莫要被御史曉得了參一本後,便叫下人出去,自己親自替他拿了件佛頭青的鶴氅服侍著換起來。穿衣衫的時候,徐耀顯隨口道了句:「若麟娶的這新媳婦兒,乍一見嚇我一跳,還以為是小二家的又回來了。再看幾眼,才覺出有些不同。」

    董氏嗤地譏笑。「就你那眼神兒,別把馬吊面上的及時雨認作阮小五輸錢就謝天謝地了。這新侄媳,你說瞧出了不同,你倒是說說,和從前小二家的哪裡有不同?」

    徐耀顯一時語塞,便道,「成,成,是我說錯了話。倒也奇了,這世上竟果真有這樣相似的孿生姐妹。」

    董氏眼前浮現出廖氏那自一早起便連裝都裝不像的一副難看臉色,壓下心中的快活,忍不住附到丈夫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徐耀顯大驚失色,駭然脫口道:「怎麼可能!休要胡說八道!」

    董氏被丈夫斥,也不惱。只笑道:「這孿生姐妹兄弟雖少見,我也不是沒見過,再像,多少也有些不同之處的。只你瞧這新侄媳婦和她從前的那個姐姐,眉眼唇齒身段聲音,連走路姿態都差不離。外人許是瞧不出來,咱們卻從前天天見面的。世上哪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我雖不敢打包票。只十有七八,估摸如今這新進門的若麟媳婦,就是從前小二家的那個!」

    徐耀顯瞪著董氏,搖頭道:「你這婆娘,真真是得了失心瘋,無中生有了!小二家的那媳婦不是歸宗另嫁了麼?再說了,司家再想攀附若麟,也決計不敢拿個歸宗的寡婦去哄他娶了。這要是鬧出事來,兩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司家就不怕若麟翻臉?」

    董氏用看白癡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丈夫,冷笑道:「就你這腦門裡的一點腦汁水,全擠出來也就不過一酒盅,不曉得是如何做到四品官的。這你都看不出來?你大侄子和司家,那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徐耀顯這才有些醒悟過來,駭然道:「你……你是說,若麟和他這新媳婦兒,從前便,便……」後頭的話,他一時說不出口了。

    董氏道:「這裡頭的門道,誰知道得那麼清楚?反正這事,我瞧沒那麼簡單就是。」

    徐耀顯沉吟片刻,終於皺眉道:「我也不管你說得中不中。反正這是大房那邊的家事,你少給我摻和!若麟是什麼人,你也曉得。別說我這個叔叔,就算是他親爹,也要瞧他幾分臉色的。你要是多嘴惹出什麼禍事,你也曉得輕重!」

    董氏白了他一眼,上前替他整了下衣襟,這才笑吟吟道:「我不過是把你當自己人,這才跟你說幾句的。輕重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往後對這新進門的大侄媳婦,我會比待我親媳婦還要好。再說了,若真有人為這個睡不著覺,那人也不會是我便是了!」

    徐耀顯用一種無法理解的目光瞪了她片刻,最後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

    董氏口中的那個應該睡不著覺的人,自然是廖氏。也確實被她說中了。自看到這個長子媳婦的第一眼起,別說睡覺,廖氏連坐立都無法安生了。心事重重從慎德院剛一回去,便有珍珠過來回話,道:「太太,方才正遇到清風,說老爺命他收拾行裝,估摸這兩天就要去觀裡了。」

    徐耀祖自號無量真人,身邊隨著的兩個小廝,便也以「清風」「明月」為名。

    廖氏聞言,抑不住心中油然而起的怒意,逕直便往徐耀祖在家時居的那處雲房去。推開院門一看,見丈夫已經換回道氅,正盤腿坐在院中的一棵松下,自己一人在塊充作棋盤的平整石頭上打著黑白棋譜,專心致志的樣子。到了他跟前,問道:「說你又要去南陽了?」

    徐耀祖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嗯了一聲。

    廖氏壓住火氣,勸道:「我曉得你之前受了委屈,也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好容易回來了,在家連月滿都沒住到,這又去道觀……我也不是不讓你修道。在家清修不也一樣,何必非要去山上?好歹——你也要替我著想下……」

    徐耀祖抬起眼,望著她道:「你要我留在家裡。需我陪著你?」

    廖氏臉微微漲紅,忍氣道:「你這話說的……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如今我都當婆婆的人了,要你陪我做什麼?我是怕遭人家的問話。好歹,你也要給我留點顏面……」

    徐耀祖丟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往裡去,口中淡淡道:「我曉得你向來能幹,什麼事是你擺不平的?我又不是如今才上山清修的——從前你怎麼回人的話,往後還怎麼回便是……」說罷撇下她往裡去。

    廖氏一時怒不可遏,衝他背影嚷道:「徐耀祖,你今日給我把話說清楚!我嫁你二十多年,上侍奉公婆,下養育子女,撐著這個門面。到底哪裡對不住你了,要你這樣待我?你心裡是不是巴不得我早點沒了,你才叫得個痛快?」

    徐耀祖停住了腳步,回頭驚訝地看她一眼,皺眉道:「你今兒是怎麼了?無端端地找過來要鬧一場。」

    廖氏冷笑道:「你瞧我不順眼,在你跟前,我自然說什麼都是鬧。你怎麼就不想想,前頭你去打仗沒了消息的那段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闔府上下的人都沒了主心骨,個個都跟死了老子娘似的哭喪著臉!婆婆病倒,我請醫問藥,小二兒的那個好媳婦有娘家撐腰鬧著要歸宗,我勢單力薄抵不住,只能眼睜睜放了她走。青鸞在宮裡被冷落,小三兒在外頭混,青鶯的婚事又波折……裡裡外外全是我一個人頂著。我還要日夜替你擔驚受怕。你知道那段時日我是怎麼過來的?人心肉長,你怎麼就這麼沒良心?」

    徐耀祖歎了口氣,看著她的目光也溫和了許多。

    「我曉得你不易。只我留下也是心煩,如今更沒臉見京中故人。不如上山求個心靜。你就成全了我吧。」

    廖氏咬牙道:「你叫我成全你,誰來成全我?以為我不曉得?你是心裡恨我,恨我當年攔著不讓你接那女人回來,然後她死外頭了,便成了你心裡頭的寶,碰都碰不得。我卻是那個活活拆了你們的黑心人。是也不是?」

    徐耀祖臉色微變,哼了一聲,道:「好端端的你又提那些事做什麼?都多久了?你還念叨著不放!」說完掉頭便要走。卻被廖氏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扯住了衣袖。

    「徐耀祖我告訴你,我沒欠你,你那個心頭愛也不是我害死的!倒是你那個兒子,你瞧瞧他做出了什麼!你今早吃你那個兒媳婦的茶時,到底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

    徐耀祖慍道:「你可真是瘋了!你跟我吵便是。又關他倆什麼事?」

    「你眼睛被屎糊住了不成!」廖氏怒睜著眼,「這個司家新嫁過來的女兒,我怎麼瞧,就是從前嫁過小二兒的那個!什麼孿生,什麼尼姑庵寄養,當我是瞎子不成!真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什麼樣的娘便出什麼樣的兒子。連這樣無恥的事也做得出來,怎麼就不怕遭天譴!」

    若是平日,廖氏絕不會在丈夫面前說這樣的話,只此刻,說她氣急敗壞也不為過。心裡的諸般怨恨齊齊發作,口不擇言,什麼話便也傾瀉而出了。

    徐耀祖聞言,勃然大怒,光當一腳踢飛棋盤上滿罐的棋子,厲聲喝道:「虧你還做人嫡母婆婆,竟如此無中生有,居心險惡!這個兒媳婦很好,我很滿意。你若再這樣肆意詆毀,休怪我翻臉無情!」

    他本就是武將出身,如此獅吼一聲,威勢頗盛。廖氏卻是絲毫不懼,反而斜睨他,冷笑道:「你何時又對我有情過了?翻臉便翻臉!莫非你還能休了我不成?」

    徐耀祖為之氣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怒氣沖沖便抬腳而去。廖氏衝他背影恨恨道:「你瞧著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到底是我無中生有,還是有人罔顧廉恥做出讓你徐家祖宗臉面都蒙羞的醜事!」

    這雲房院裡,徐耀祖和廖氏說話的聲音剛有些拔高,外頭跟來的沈婆子便忙將近旁的人都攆了,自己貼在院門側聽著。等裡頭動靜漸漸停下來後,看見廖氏沉著臉獨自出來,忙陪著回了住的院。一進屋子,沈婆子便道:「太太哪,我都跟你勸過不知道多少回了。這男人喜的,就是女子溫柔體貼。你方才去勸他留下是沒錯,只不能用這樣的態度啊。話沒說兩句,太太你的聲便比他還要高,這且不提了。我從前還勸你,往後休要再在他面前那個女人。你卻偏要揭他底兒,讓他下不了台——國公爺這樣的脾氣,他又如何會聽你的?」

    廖氏眼皮發紅,恨恨道:「媽媽,我何嘗不曉得。只一見他在我面前擺出這副樣兒,我氣便不打一處來!撲上去咬下他一塊肉的心都有了!他走便走。下回死在外頭了,你瞧我會不會替他淌一滴淚!」

    沈婆子歎口氣。曉得這夫婦二人半世都如此過下來了,如今也難指望有改變,只好拿話勸而已。待廖氏神情漸漸緩了下來,這才說了憋了大半日的疑慮。

    「太太,這新媳婦,我怎麼瞧,怎麼不對啊。莫非……」

    廖氏哼了聲,一語不發。

    沈婆子瞪眼:「太太,你也瞧出不對勁了?」

    「我又不是瞎子!」廖氏沒好氣地道,「媽媽,你說,老大娶的這司家女兒,她真的是從前小二媳婦的孿生妹妹,還是她就是小二的媳婦?只不過換了名頭,又嫁了現如今的這個人?」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看向沈婆子的目光裡帶了絲期盼。盼著沈婆子跟她說,是她看花了眼。這個徐家長子新娶的妻子,確確實實是從前自己那個媳婦的妹妹。但是沈婆子卻道:「太太,這種事,若攤到旁人頭上,我還不敢亂講。只出在大爺那種人身上,有什麼不可能?他就是個弒君殺父的狠貨,什麼事做不出?這事也湊得太巧了。先是二奶奶鬧著要歸宗,回去了司家,這麼快嫁給了她表哥。再一轉眼,又冒出了個十七年前養在庵裡的孿生妹妹,這妹妹還和二奶奶長得一模一樣!太太你說,這種事不叫人多想,那還能輪到什麼事了?」

    廖氏起先對著徐耀祖說這事的時候,心裡還是以氣話居多。此刻被沈婆子這麼一說,愈發覺得可疑。陰沉著臉道:「難道竟是這兩人早就勾搭到了一塊兒?」

    沈婆子撇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去。只是太太,如今這樣的局面,咱們也就只能吃啞巴虧了。就算被咱們捉到不對,又能如何?您還得拚命瞞下去,更不能傳出去叫人曉得。否則太太的臉,還有沒了的二爺的臉都往哪擱?」

    廖氏沉默片刻,終於咬牙道:「看著吧。倘真被我察出她就是司家的那個初念,我豈能叫我兒子受這樣的羞辱?」

    ~~

    且再說回嘉木院裡的那對新婚夫婦。

    果兒被帶回院中後,雖心中對自己這個新繼母充滿了好奇,下意識裡又覺她熟悉可親,宛如便是她喜歡的那個二嬸嬸,恨不得此刻留在她身側多說幾句話才好。只早就得過宋氏的吩咐。叮囑若父親與繼母在一起時,她便不好留在身側。故到了院中,見父親跟著繼母往正房去,只好道:「爹,母親,我回房了。」

    徐若麟心中頗喜女兒的乖巧,點頭。初念也微笑著鬆開她的手,目送她被宋氏帶走後,面上的笑容便沒了,扭身便往新房裡去,把自己撲在了昨晚剛睡過一夜的那張大床上,一動不動。

    什麼叫欲哭無淚?就是她的心情。哪怕已經回了自己的屋,婆婆廖氏最後盯著她時的那種眼神,叫她此刻想起,還是一陣不寒而慄。

    她閉上眼睛,眼前又浮現出在中堂時那些人看著自己時的表情。司國太、董氏、徐邦瑞、徐青鶯……甚至就連宋氏,她見到自己時的那種彷彿被雷劈了一下的表情,叫她想起來也是一陣心腸扭絞。

    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對,是在逼自己往死胡同裡走。但是完全無法控制——叫她就這樣若無其事地真把自己當成子虛烏有的司初儀,她真的沒這本事。

    一陣叫她無法呼吸般的焦躁感再次襲來,她的手狠命地抓揉身下大紅色的錦衾,把布料揉得皺成了一堆,彷彿這就是那個害她落入如此境地的男人。想到往後每天都要在旁人這樣的目光之下做戲,不知道哪日才是個頭,手一鬆,忍不住一陣委屈,又一陣傷心,眼眶便微微發熱了。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她知道是徐若麟過來了。那陣子委屈感更甚。閉上了眼,一滴淚珠便沿她面頰倏地滾落下來,滴濺到了手背上。

    徐若麟側到了她的身畔,也沒說話,也沒碰她,只靜靜地凝視著她。她有些惱羞成怒了。吸了下鼻子,一骨碌要從床上翻身爬起來時,聽見他輕歎一聲,她腰間已經多了雙伸來的臂膀,輕輕一拖,她便仰在了他的身側。

    「嬌嬌,先前我走後,你獨個人留下時的事,我問了靜雲,已經曉得了……」

    他俯身下去凝望著她,拇指輕輕擦過她面頰上殘餘的淚痕,「你瞧,你不是應對得很好?比我想像中還好。別哭了。你最怕的便是這一關。如今過去了,往後只會越來越好。」

    初念沉著臉,只是不睬他。

    徐若麟不以為意。長臂一收,便將她整個人抱在了懷裡,香了下她的脖頸,這才低聲道:「再幾天,便是蕭皇后的芳誕。此也是皇后入主坤寧宮後首次過壽。皇上很是看重,早些日子前便命禮部和鴻臚寺一道準備起來。到時候,京中四品以上命婦都要入宮賀壽……」

    「我不去!我沒臉見人!」

    初念打斷了他,扭臉負氣道。

    徐若麟無奈地搖搖頭,笑了起來。然後抱她抱得更緊,唇舌在她耳垂和脖頸間游移,含含糊糊地道:

    「你生得這樣花容月貌,怎麼沒臉見人了?乖乖聽話,別鬧了。我在你跟前說不上話我認了。你就當看在皇后的面上,也要去這一趟的。」

    初念被他親得皮膚浮出了一層細細雞皮疙瘩,身子微微戰慄了下,急忙作出厭惡的樣子,抬手要推開他的臉,手卻被他趁勢握住。他似乎並不在意她嫌惡的表情,反而親了下她蔥白的指,凝視著她,正色道:「皇后的意思,是到時候她會在命婦們跟前給你撐腰的。有她給你撐腰,你又是我徐若麟明媒正娶的夫人。誰要為難你,也要先掂量掂量份量。只要你能過自己這一關,往後便沒有咱們過不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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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3-5 06:20 PM 編輯

第六十九回

     徐若麟說完,見他懷裡的初念仍是微微蹙眉,並沒應答。他笑了下。

    「你不搖頭,我就當你應了我了……」他喃喃地道。低下了頭去,把自己的臉貼在了她的臉頰頸窩處,深深聞著她散出的髮膚幽香,慢慢磨蹭了片刻。

    他正當壯年,禁慾許久,懷裡抱著的又是他的心頭肉。這樣貼著沒蹭幾下,體內便又血液湧流,一時燥熱難當。這種時候,他才忽然覺得先前於院使的話說得有些道理。或許一個月後成婚,才是明智的選擇。這樣對於他來說,確實是種難捱的折磨。

    「嬌嬌——」

    他動情地低低喚她小名,手已經摸著包覆住了她的胸口,反覆流連在那兩團溫軟之上,後把額頭抵在她肩上,歎了口氣。

    「如今秋高氣爽,正合出遊。城外後湖、梅花水、鳳凰台、桃葉渡……景致都極好。趁我這幾日還空,你想去哪裡,我陪你去?」

    她仍不語,只閉目軟軟地靠在他懷裡。

    徐若麟想了下,又道:「那等晚上,我叫條船,帶你去游秦淮河?河岸兩邊河房櫛比,河中燈船如聯珠一般,燕歌絃管。你雖自小在這長大,這樣的夜景,想來是沒過的。還算有趣。」

    初念終於睜開眼,推開他還摸在自己身上的那隻手,懨懨地道:「我哪裡都不想去。也不用你陪。你有事儘管忙去。大白天的,別總停在屋裡,免得又多了一樁被人背後指點的事。」

    徐若麟一滯。略微皺了下眉,正要再開口,忽然聽見丫頭紫雲在屋外道:「大爺,大奶奶,於院使來了。」

    「帶他去那間廂房。」徐若麟應了聲,又向初念,道:「每天這時刻,他要過來替我扎針祛毒。」

    初念忙從他懷裡坐起來,道:「那你去吧。」

    徐若麟拉住她手。「我要你陪我一道。」

    初念蹙眉:「我不方便。」

    「他鬍子頭髮都白成一片了。兩個小徒弟橫豎在外頭不進來的。有什麼不方便!」他不以為意地道。一邊說著,已經從床上一躍而起,拖了她的手便往外去。

    「到了那屋,你就躲在屏風後好了。著他扎我的針,好替你出氣!」

    初念徹底無語了。白他一眼。

    他衝她嘻嘻一笑。到了邊上那間安了張窄榻供白日小憩的廂房後,親自端了條凳放在榻邊的那架屏風後,拖她過去。

    初念剛被他按坐在凳上,於院使已經在外敲門了。徐若麟朝初念再次一笑,這才閃出了屏風後,道:「進來吧。」

    先前治療也是在這間房。所以於院使駕輕就熟。

    「都督大人,身子感覺如何?可還有氣滯悶胸之感?」

    問了幾聲後,徐若麟便脫了上衣趴在榻上。他淨了手,接過丫頭遞來的白巾擦乾,先是細細診了脈,接著便取出針包,坐到了徐若麟身側,開始認穴扎針。等插上了十數枚銀針後,徐若麟問道:「老院使,我這傷,真的要一個月才能痊癒?」

    於院使聽他口氣,似乎是質疑自己的診斷。搖了搖頭。指著他後肩腰側賁肌之上的幾道舊傷痕,道:「徐大人,老朽曉得你婚燕爾,心情急迫。只實在無可奈何。還是那句話,至少需一個月方可同房。且老朽還要多嘴再提醒一句。徐大人戎馬多年,身上這般的舊日傷處不少。若覺哪裡不適,萬不可諱疾忌醫。定要好生調理,治個斷根方好。不可仗著年輕體壯便敷衍過去,等老了才曉得病痛折磨之苦。」

    於院使兀自絮絮叨叨,徐若麟抬眼,望向屏風左右屏面之間的那道空隙,知道初念正從那兒向自己,朝她咧嘴一笑。

    於院使念叨好,針也扎完了。一一收了。徐若麟從窄榻上起身,套回了衣物,要送他出去時,於院使似乎想了起來,臨出門前,又諄諄叮囑道:「我開的藥裡,自有活血祛瘀之靈藥。只都督大人也不必總躺床上養。若得空,出去慢慢地騎騎馬,爬段山路,稍微出些汗。如此走動走動,對身子早日康健也有好處。」

    徐若麟應了下來,送他到房門口後,叫下人送了出去。這時丫頭碧靄也從茶房裡端來煎好的藥,徐若麟命她放下,叫人都出去了,這才向那扇屏風,道:「好出來了。」

    初念應聲剛從屏風後轉出來。

    「嬌嬌,方才老太醫的話,你也聽到了?他叫我出去走走。你也想我早點好起來的是不是?你陪我好不好?我一個人怪沒趣的!」

    初念望著他。見他說話時,一臉期待,笑容裡又滿是討好之意。眼前便浮出方才透過屏扇間隙到的他後背上的幾處舊傷。那處起來猙獰的,便是從前在青州福王府為護自己時而落下的。想說不去,一時又開不了口。憋了半晌,終於沒好氣地道:「好了好了!隨你高興就是。你先去喝藥。」

    徐若麟大喜。忙到桌前端起了碗。幾口便喝完。見她仍那樣繃著張俏臉,不帶半分的笑。想了下,慢慢放下碗,歎了一聲。

    「你又怎麼了?」

    她不耐煩,他一眼。

    「咦,你後頭?」

    徐若麟沒應。只是忽然指著她身後這麼來了一下。初念下意識隨他所指轉頭,發現空無一物,頓悟被他騙了。氣惱地扭頭回來,剛要負氣說不去了,臉頰處一熱,人已經落入他懷裡,唇也立刻被他含住了。

    他一隻臂膀緊緊抱著她,另手捧住她臉,低頭熱烈地吻她,蠻舌纏住她的丁香小舌不放。她嘗到了他嘴裡剛喝過的余藥的微苦,鼻息裡也滿是那種淡淡的苦香。在他臂彎裡扭了片刻後,便放棄了,任他咂吮著兩人津液相渡。等從他口中渡來的那種苦味漸漸泛出余甘之時,他終於啵一聲地鬆開了她。見她雙頰通紅,嬌喘吁吁,櫻唇還泛著濕潤的閃亮,一雙美目裡含了七分氣惱三分羞,正瞪著自己,忙搖手告饒:「太醫殺人不用刀,十斤黃連就要人倒!那藥太苦了!簡直苦死人!你瞧我這麼聽你的話,一口就喝了下去,你就當是獎賞我吧!」

    初念便是心裡對他有再多的不滿,此時也是氣不起來了。抬手握拳,咚地一聲捶在他胸膛,嬌聲斥道:「沒見過你這樣厚臉皮的人!」

    她口中雖在罵他,眼中卻分明隱隱含了笑意,這一記粉拳又捶得他全身皮癢。自己一番裝癡扮呆,後可算引得美人不吝一笑。徐若麟此刻簡直比打了個勝仗還有成就感。笑道:「我陪你回房,準備出門。」

    「帶果兒一起去吧。」

    初念想了下,道。

    徐若麟一怔,躊躇不語。

    「怎麼,你不樂意?」

    她撅了下嘴。

    「樂意,樂意!只要你發話了,怎麼樣都行。」徐若麟哈哈一笑。

    ~~

    果兒得知父親和早上剛見過的繼母一道外出竟會帶上自己,簡直要樂瘋了。催著宋氏綠苔飛快把自己收拾好了,便等在了正屋前。片刻後,見他們從屋裡並肩而出,已經換了身裝扮。父親頭戴偃月冠,腳踏皂文履,繼母戴了頂薄紗帷笠,身罩披雲巾,紗巾還沒放下,攏簪在發頂。雖都是一副隨意裝扮,二人相攜而出時,父親的高大英偉,襯得伴他身側的繼母愈發嬌小可人,宛如一對神仙眷侶。

    果兒得發呆,直到初念朝她招手,才回過了神,到了父母跟前,帶了些羞澀地見禮,被初念牽住了手。

    徐若麟命人往司國太和廖氏處轉了太醫的話,便攜妻女出門。雖不過是場郊外短途出行,攜帶的物件卻也齊備。坐氈、衣匣、置了飲食的提盒,以及裝了各色不時之需的備具匣,帶了宋氏綠苔靜雲碧靄四人,另兩個小廝,自己和小廝騎馬,女眷們分坐兩輛車,出了北門往數里之外的神烈山畔後湖去。

    正是深秋時節,湖畔芙蓉夾岸,山色倒映著湖光,秋色與晴空爭妍。下月初又正是皇帝登基恩科開考的日子,天下的讀書人紛至沓來。湖畔堤岸,到處可見士子遊蹤。

    徐若麟帶初念和果兒爬了段緩坡山路,見她二人薄汗淋淋,便領到了近旁的碧雲寺中小憩。並未報上自己身份,只以尋常香客之名而入。供了香火錢後,叫宋氏綠苔她們陪著果兒,自己便攜初念轉到了後山的報恩塔腳下。

    報恩塔角十三層,高達數十丈。數百年來,便一直這般矗立在碧雲寺的後山之上。只是如今風雨侵蝕,早不復當年香火旺盛時的威嚴之貌。如今塔身灰黑,塔頂長滿高高的瓦松草。塔身飛簷翹角處殘掛著的幾隻長滿綠苔的銅鈴。一陣風過,只有風中依舊清越的鑒鈴聲,仿似在向難得前來的憑弔之客默默訴說自己當日的風華。

    徐若麟仰頭望了眼直衝雲霄的塔頂,低頭對初念笑道:「我聽說,當年這裡香火盛的時候,傳說有緣之人只要攜了誠心一步步登上塔頂,將香火和心願供在閣樓的菩薩面前,菩薩便會佑護。後來大約不見靈驗,又或有緣之人太少,終於漸漸被棄。咱們要不要上去,是不是傳說中的有緣之人?」

    他說完,沒等初念應答,握了她手便拾級而上,推開破敗的木門,領她沿著木梯盤登而上。

    初念隨了他,一直往上旋繞攀登。腳下是咯吱作響的木梯,空氣裡佈滿塵□氣味。但是午後那充滿了舞動微塵的陽光,卻從每一層開出的拱門洞上靜靜射了進來,照著她跟隨他不斷上攀的腳下之路。

    四周是如此的安靜。金色的午後陽光裡,除了身畔他平穩的呼吸聲和她跟隨他的腳步聲,她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她彷彿被這種前所未有的奇異寧靜感動了。爬著,爬著,忽然就生出了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累了嗎?」

    爬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回望已經氣喘吁吁的她。

    她用衣袖擦了下額頭的汗,順勢掩去眼中已然成形的淚意,朝他笑了下:「我能行的。」

    前世,今生。這大約是第一次,這個男人在這個名叫司初念的女人的臉上,到這種彷彿發自內心的微笑。

    他怔了下,點點頭,回她一個笑容,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然後繼續牽著她往上。

    初念跟著他繞啊繞,不知道繞了多少圈,只知道後他終於停下來時,自己身子一晃,要不是他及時扶了一把,差點就要摔倒在地。

    「到了?」

    她終於站穩腳的時候,喘息著,茫然問道。

    「到了。」

    他微微一笑。

    初念環顧四周,終於清了。自己真的已經和他一道攀登到了這座被荒棄的古塔的頂層樓閣。

    窄小的樓閣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經久未掃的香灰和泥塵,角落裡倒著一柄破舊掃帚,塔頂滿是蛛絲□網,那尊斷了只臂膀的菩薩像,早已金身不再,露出裡頭灰黑的泥胎質。但是面容上的微笑,在初念來,大慈大愛。

    初念捲起衣袖,拿了掃帚,在徐若麟的注視之下,清掃了一遍地面,然後脫了自己外頭罩的那件雲氅,輕輕拂去塑像身上落滿的灰塵,後跪在了菩薩面前,閉目默默祈願。睜開眼時,到徐若麟也並肩跪在了自己身側,仰頭望著那尊塑像。

    她和他起身,靠在近旁的那個拱窗前,向外眺望下瞰。涼風習習中,見萬山迤邐北去,後湖猶如一塊鑲在其中的碧綠明珠,而那點點或濃或淡的綻放艷麗,便是漫山正盛的深秋芙蓉。

    「你方才求的是什麼?」他遲疑了下,凝望著她,問道。

    初念哼了聲,道:「菩薩知道就可以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徐若麟自嘲地笑了下。隨即認真地道:「我求的是什麼,你知道的。」

    初念不應。只回頭望了眼似乎目隨人走的那尊塑像,問道:「你特意帶我到這裡。你也信菩薩?」

    徐若麟揚了下眉,道:「我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初念潔白貝齒咬唇,忍不住嗤地輕笑。

    「你總是這麼會說話——」她半是埋怨,半是愛嬌地嗔了一句。話沒說完,忽然聽見他道:「別動。」

    初念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還是依他話沒動。見他竟像變戲法似地,手上多了朵不知道何時藏起來的芙蓉花,小心地簪到了她的鬢髮之側。

    徐若麟一邊賞著她的芙蓉臉頰,一邊道:「嬌嬌,我生平愛的便是此花。你知道為什麼嗎?」

    初念自然知道。便是芙蓉花樹下,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從此不知是孽是緣,她和他再撇不清干係了——可是她卻不願道出。只側過了臉去,不去他。

    「因為……」

    他似乎不在意她的迴避,只抬手,輕輕撫過她的面頰,忽然笑道:「因為唯獨這花才勘配你。你瞧,嬌面芙蓉,說得不就是你麼?」

    「油嘴滑舌!」

    初念輕輕啐了他一口,到塑像前再拜了一拜,轉身下塔而去。

    徐若麟跟她下了幾級,矮身在她身前,回頭道:「嬌嬌,我背你下去吧。」

    初念搖頭,他道:「下去你還會繞暈的。要是跌一跤,我豈不是心疼死了。快上來!」

    初念還搖頭,他已經抓住她腿,將她強行按在了自己後背,穩穩地負起了她。央求道:「就算我求你了。我想背你,讓我背你,成不?」

    初念終於不再抗拒了。順服地貼在他身上,手抓著他肩膀,把臉輕輕靠在他溫熱厚實的背上,閉上了眼睛,任由他背著自己下去。一級又一級,一圈又一圈。她終於被他背出了寧靜的古塔,再一次站回了人間的煙火繁勝地。

    臨走前,她聽見徐若麟似是隨口地道了一句:「我曉得,咱倆一定就是那有緣之人。」

    初念不置可否,只再次回頭,仰望了下自己方才站過的那片塔頂。

    「叮鈴——」「叮鈴——」

    古塔翹角處又一陣風過。鑒鈴因為清風,彷彿再次有了生命。它從容地回應著,不急不緩,送走這一對攜手漸漸遠去的璧人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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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14 P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4-3-4 11:45 AM 編輯

第七十回

    徐若麟攜了初念一路指點秋山景物,慢慢轉回山前,後回到寺中,攜果兒等人離寺下山後,天已近黃昏。入城快到國公府時,他起來意猶未盡,吩咐跟隨出來的小廝護送果兒宋氏一行人先回,自己棄馬,與她共坐一車,叫車伕直奔南城的通濟門。出去後,在密密停滿大小遊船的碼頭處雇了艘小篷船,扶了初念上去。待坐定船艙中,對她笑道:「今日難得與你一道出來,就這樣回去太可惜。你沒到過此處吧?雖嫌低鄙,倒也不失為一勝景。為夫帶你沿河盪舟,可好?」

    金陵秦淮河畔,每年元宵、端午兩時,仕女雲集,競相賞登船。一年中也就是這兩日,那些平日深鎖院牆的大家閨秀們才會被允許在家人的陪伴下出行。只是司家並無這樣的例外。所以徐若麟說她沒來過,說得倒也沒錯。

    天色漸黑下來。夾岸河房燈火輝煌,綠窗朱戶裡,不時閃出半張倚欄窺簾的艷姝面頰。河面大小畫舫掛滿珠聯羊角燈,與兩岸燈火相互交映,遠遠望去,猶如燭龍火蜃、連綿不絕。月漸升抬,此時淮水暗暗盈漫,處處畫船蕭鼓,歌聲飄蕩,船外又不時有憑欄笑聲入耳,聲光凌亂,令人耳目幾乎不能自主。

    初念起先還坐在張椅上,不知何時起,人便被徐若麟扯了過去,歪倒在他懷裡。習習夜風中,半卷幔簾裡,她吃著他剝好遞到嘴邊的葡萄,賞著船外遊走的迷離燈影,聽著遠近槳聲裡的絲管迭奏、洞簫一縷,還有耳邊他不時幾聲喁喁細語,整個人便如身處一個虛幻夢境之中。

    徐若麟再剝一隻葡萄遞到她嘴邊。初念張嘴,含入甜蜜的冰晶葡萄。見他還要剝,搖頭道:「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那我也要你餵我。」

    他無賴地向她糾纏,燈影中的雙目閃爍著淘氣的光。

    她瞪他片刻,終於敗下陣來,歎了口氣,把手伸向盤裡的果子。指尖沒碰到盤沿,他一笑,手捧住了她的臉,也不管她樂意不樂意,伸舌輕輕地舔舐她唇邊殘留著的葡萄汁液。

    「好吃。」

    他喃喃地嘀咕一聲,便再次吻住了她,和她分享她口中那顆還沒來得及嚥下的葡萄。

    短短一天裡,當他的唇舌再一次與她這樣緊緊絞在一起的時候,初念覺得一切都有些失控了。她怎麼會被一個雙手還黏糊糊滿是果汁的男人這樣捧住臉在外頭糾纏?

    他吃掉她嘴裡的葡萄後,便開始啄吻她的額頭和臉蛋,用一種似乎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的力道,愈發緊地抱住了她。

    「我的嬌嬌……怎麼辦……我不想吃葡萄,恨不得把你吃進肚裡才好……」

    他彷彿苦惱起來。呼吸開始粗濁,低沉的聲音裡帶了絲遮掩不住的熾烈情-欲。

    初念嗯哼了一聲,扭著身子要脫離他的懷抱,正纏著,船身忽然左右晃了下,陡然而停,慣性叫擺在矮几之上的果盤茶壺朝前滑去,光當一下跌落到艙底打碎。隨即,艙外傳來一陣罵聲。

    河面狹仄之處,若遇船多,或為爭個頭籌,往來船隻難免碰撞。幾句粗口也就帶了過去。似這樣不饒人的,倒也不大多見。

    「船碰了下,別怕。」

    徐若麟護住了初念。片刻後,聽見外頭罵聲還未斷:「大膽賤民!你曉得我家老爺是何人?竟敢撞上我家的船,擾人興致!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若麟皺眉。叫初念坐等,自己出去個究竟。到了艙外,見對船一個隨從裝扮的正指著下跪的船夫在怒罵。一眼,便認了出來。咳嗽了一聲,道:「沈大人可在船上?」

    那隨從立刻也認出了徐若麟。忙停了口,陪笑道:「怎的如此巧?徐大人也在此處?」

    兩人說話時,那船艙裡出來了個人,正是沈廷文。

    沈廷文便是平王舊日在燕京的三干將之一,在嘉庚之亂中立下大功,如今官拜京衛指揮使司,在京中亦是炙手可熱的大人物。他年過三旬,長徐若麟數歲。兩人口頭雖以兄弟相稱,但私底下關係,向來只算一般。

    沈廷文循聲而出,見到是徐若麟,面上露出微微訝色,兩人寒暄幾句後,沈廷文似略有尷尬,回望了眼自己所在船的船艙,勉強笑道:「徐老弟婚燕爾,怎的會在此?」

    沈廷文性好漁色。正室夫人早年病去後,便一直未續絃。從前連行軍時,帳中也會攜帶女子。徐若麟對此自然清楚。方才不過一眼,便見他出來的艙中窗邊有一女子身影晃過,想是尋歡到此,艷姝同行。只略微一笑,道:「我攜夫人遊船,恰巧竟與沈兄相遇,也算巧了。這船夫駕船不慎驚擾了沈兄,當受責。只此刻良辰美景,若為這等小事攪擾,實在掃興,何不放了他便是?」

    沈廷文自然稱是。船夫見逃過一劫,忙不迭磕頭道謝。徐若麟與沈廷文再敘幾句話,便拱手道別各自回艙,兩船慢慢錯開。

    徐若麟抬頭了眼月,見夜將深,露亦深重,怕初念疲累,吩咐船夫回去,便入了船艙,卻見初念靠在那張半卷的帷幕之側,神情怔忪,便笑道:「是沈廷文的船。沒事了。」

    初念哦了一聲,慢慢坐了回去,眼前卻一直閃現著方才無意到的一幕。

    就在片刻之前,她透過帷幕的空隙,到對船的舷窗被推開了一下,一個盛裝妙齡女子露出半張臉,朝徐若麟和沈廷文站立的船頭方向探望了下,便飛快縮了回去。雖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但初念卻見那女子……和從前徐家的那個丫頭秋蓼倒有七分相似。

    「嬌嬌,你怎麼了?」

    徐若麟跟她說了幾句話,見她心不在焉,忍不住問道。

    初念這才如夢初醒,道:「沒什麼。」

    是的,必定是自己花了眼。畢竟,燈影綽約,又不過只匆忙一眼,她根無法肯定那就是秋蓼。況且……秋蓼生下了那個孩子後,孩子被抱走。廖氏當初讓她過繼那孩子時,雖沒明說他生母死,但從她當時說話口氣推測,十有八九是故去了的。怎麼可能此時又出現在這裡,還和京城高官之一的沈廷文同處一船?

    徐若麟著她,不放心地道:「你是累了?那咱們這就回去吧。」

    初念嗯一下,不再作聲。

    ~~

    遊船之上的這一幕偶遇,很快便被初念撇在了腦後。因接下來,她自己的煩心事實在不少。

    廖氏除了第一天與她相見時咄咄逼人外,接下來的數日裡,面對她時,話並不多,態度不冷也不熱,正合她作為徐若麟嫡母,而今又為婆婆的這樣一個身份。但是背過身去時,初念卻總覺自己身後有無數異樣注視的目光。這目光來自廖氏、沈婆子,府裡那些當面時對她畢恭畢敬笑容滿面的大大小小的管事,甚至無處不在的丫頭婆子們。

    她知道這不是自己憑空想像無中生有。設身處地想一下,倘若她不是自己,而是這國公府裡的某個旁觀者,隨便換作誰,面對如今她這樣的情況,表面上自然不敢說什麼,但背後,誰又能忍得住不去心生疑竇?

    便是在這樣的心理壓力之下,她在婚次日和徐若麟同游時生出的那種短暫的親暱顯得如此不堪一擊,轉眼甚至蕩然無存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忽略這些來自背後的目光,極力在人前扮演著司初儀的角色。而在人後面對徐若麟的時候,不管他對自己如何小心體貼,她發現自己心裡對他的怨艾,其實並沒有比從前減少幾分。只是極力壓抑著,不願在他面前過分表露出來而已。

    ~~

    初念第三天回門。一切還算順利。徐若麟和她的祖父關在書房裡嘀咕的時候,嬸母黃氏和堂妹初音過來坐了片刻。初音並沒怎麼開口,只一直用一種怪異而費解的目光盯著她。倒是黃氏,許是忌憚徐若麟,許是被司彰化提點過。她態度親熱,眼中滿是笑意,口口聲聲都是「阿儀我的親侄女」。雖有過火之嫌,但以自己如今的情狀,還想要怎麼樣的對待?這或許,就是她能期待的好的場面了。

    徐若麟略領岳家的酒宴後,便攜初念辭親離去。他的假日也隨之提早結束。送她回國公府後,便因公事要回衙門了。

    「晚上我會早些回的。等我。」

    他在屋裡捧住她的臉,安慰般的親了下她的額。

    她朝他微笑了下,點頭。等他一走,面上的笑便消了,只剩疲色。

    當晚,徐若麟因多日公事堆積,連晚飯都沒吃,一直忙到戌時末才休。他獨自從這個帝國的高軍事機構五軍都督府走過千步廊,走在筆直的御道之上時,月光如寒霜般投在白石路面之上,泛著幽幽的冷光。頭頂偶爾傳來幾聲高天上夜間也繼續南飛的雁陣鳴叫,更添了幾分秋夜的淒清。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歸心似箭是什麼意思。從前的他,無根也無牽掛,更知道不會有誰在這種時刻還秉燭等候他的歸來。而現在卻不一樣了。他有了自己的家。這時刻,他渴望他心愛的女子能巧笑倩兮地迎他歸來,替他解去寒衣,再問他一聲是否腹中飢餓——這將該是多幸福的一刻。

    他回房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的那一幕發生。初念已經卸妝上床。整個人如小貓般縮溜在一床紅色錦被之下,倚著床側的小熏爐在打瞌睡。他只能到她露在錦被外的一頭松絲和穿著砑光白綾襪的一雙纖足。

    彷彿聽到了他進來的動靜,錦被下的她微微動了下身子。終於露出半張臉,懶懶地半睜了眼,含含糊糊道了聲「你回了」,便翻了個身,捲了被朝裡臥去。

    徐若麟想了下,輕手輕腳到她床側坐下。搓熱了自己被秋夜浸潤得帶了些寒冷的雙手後,替她脫去一雙綾襪,然後抱她腳放進了被子,攏好被頭。

    「我先去下有什麼吃的。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

    後,他湊到她耳畔低聲這樣道了一句。她仍閉著眼,嗯了一聲。

    ~~

    再過兩日,月底二十九,便是皇后蕭榮三十五歲的千秋壽誕。正如徐若麟先前對初念提過的那樣,京中四品恭人之上的命婦,俱要入宮朝拜賀壽。且不止京中命婦,京外郡公、郡侯之上封爵之家的女眷,也得格外恩賜,被准入京面覲皇后。

    一大早地,徐若麟便起身趕五更早朝。初念在房裡按品大妝,打扮完畢,便到廖氏正房外等著。待她亦收拾完畢,婆媳二人一齊去了慎德院司國太那裡,見二房的嬸母董氏也穿好四品恭人禮服到了。

    早兩日,宮中便有太監過來傳話,說皇后體天格物,憐惜國公府老國太年紀大,這日特意免她出府奔波之苦,不必入宮朝拜。全金陵數得出來的各家老國太裡,年紀比司國太大的不是沒有。獨獨卻她一個享有這樣的格外之恩,旁人都曉得,這大約便是皇后對自己當年在先帝出殯路上陷入困境之時,老太太出手相助一事的回報。談起時,欣羨之餘,難免也感歎一番世事難料了。

    初念立於廖氏和董氏身後,拜別司國太后,跟隨她二人出了國公府側門,各自坐上早準備好的輿轎,在一眾下人左右簇護之下,朝皇宮而去。一路之上,但見華蓋輿車絡繹不絕。到了皇城外,從東安門徑直入紫禁城,下轎,被腳步匆忙的宮人引領著往坤寧宮去。

    當初升的第一縷朝陽照射到坤寧宮大殿前的兩根彩繪朱紅大柱前時,偌大的前殿和兩邊側殿中,已經齊聚數百命婦,各自照品級分立其位。前頭是皇族內眷、趙姓公主,再魏國公、越國公、蔡國公等五國公府女眷、下去平陽侯、將夏侯、長興侯等一干侯府貴婦,再伯爵府以及諸多不可勝數的京官命婦。個個無不盛裝彩服,耀麗奪目,面上喜氣洋洋。原清冷的大殿空氣,都似因了這些大楚國頂級貴婦們的到來而被染上了濃烈的脂香粉氣。

    徐若麟是一品武官,魏國公府爵位又高,初念自然立於前列。年輕、貌美、高貴的地位、傳奇的身世,丈夫異常的寵愛,加上先前便在暗地流傳開來的一些大膽猜測,注定初念要成為今天除皇后外吸人目光的一個焦點。她自步入這座美輪美奐、金碧輝煌的大殿之始,各種目光便輪番在她身上掃射不停,嗡嗡聲也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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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15 PM

第七十一回

     皇后鳳駕仍未蒞臨正殿,平陽侯府沈夫人及另幾位婦人漸漸圍到了廖氏身側,與廖氏說了幾句話後,她們的目光便紛紛落到了初念身上。

    這些夫人們,從前在順宗出殯路上停留於彰義村黃大戶家佛堂的那一晚時,都曾與初念見過面。只不過當時,她的身份還是徐家的二奶奶。而現在,她卻搖身一變,變成了徐家老大徐若麟的婚妻子。

    廖氏掃了眼這些個素日與自己往來還算密的貴夫人們,出了她們那張笑面之下遮掩不住的疑惑和好奇。極力壓下心中為此生出的那種猶被侮辱的羞憤感,面上擠出了笑,對著身側的初念和顏悅色地道:「老大媳婦兒,這些都是與咱家素日有往來的太太們。你從前是在庵裡養大的,與太太們沒見過面。趁了今日便宜,過來見下長輩們也好。」

    她說到「你從前是在庵裡養大的」這一句時,似乎有些咬字,口齒分外清晰。

    這種時刻,初念知道廖氏與自己應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就算她懷疑自己,恨自己,但在外人面前,以她那爭強好勝的性子,無論如何也是不願讓人出半分破綻的。反正不是第一次見人,硬著頭皮上便是了。

    初念暗暗吸了口氣,面上已帶了淺笑,朝婦人們轉過身去,依著廖氏的介紹,一一地見禮。後在婦人們的嘖嘖稱讚聲中,低頭輕聲道:「我年輕,不懂事,自小也沒見過什麼世面,今日第一回這樣拜見諸位嬸娘伯母,實在倉促了些。若有不周之處,還請嬸娘伯母們在婆婆面上,勿要怪罪。」

    婦人們相互了幾眼,沈夫人便上前,親親熱熱握住了她手,笑道:「好個可人疼的孩子,讓人喜歡都來不及,如何捨得怪?」說罷又向廖氏,「我可是真眼紅你了。得了個如此乖巧的媳婦,往後等著享福便是。」

    這種場面上的客套話,廖氏自然穿耳即過。只是見自己這來路可疑的長子媳婦在這一幫子成了精的女人們面前應對得還算得體,不至於讓人坐實了那些她一想起來便幾乎要氣得發瘋的猜測,也是微微吁了口氣,面上帶了絲笑,道:「謬讚了。往後四時節地要多多往來……」正說著,忽然聽見大殿通往裡的那扇內門處起了鞭響,隨即腳步聲動,出來兩行身著寶服的太監,手捧拂盤等物,左右各十二分列,肅然立於殿中所置寶座後的屏風兩側,知道皇后鳳駕已從宗廟返回,一凜,忙俱收了口,各自屏氣斂息肅然等候。

    蕭榮在宦官引領下,出現在了屏風之側,登上寶座。

    ~~

    事實上,大楚自開國以來,除了太后整壽,歷代皇帝對自己的生辰並無大肆慶賀的習慣。到了千秋之日,不過在宗廟內具禮致祭,由親王在殿前台上設香案,領在朝文武群臣上致辭和表文而已。至於皇后千秋,若無特殊緣由,更趨簡樸。只是此次,皇帝趙琚一是為了聚攏人心,二來,大約也是出於對蕭榮有所補償的心態,所以不顧蕭榮勸阻,破例下令大加慶賀。昨半夜起,便命太子趙無恙攜安樂王趙衡一道於玄極殿設壇,祈福國運昌隆,母后安壽。今日一早,太常寺官員引皇后至宗廟祭祀,此刻才回。

    初念抬眼望去,見皇后蕭榮今日的裝扮,與自己往常見過的幾回極大不同。頭戴雙鳳翊龍冠,珠花寶佃上飾了金龍,翊左右金鳳,口銜滴珠。身穿深青褘衣,繡金線五彩金龍翟紋,領處露玉色中單,袖端、衣邊及前後裾皆朱紅。腰繫玉革帶,足踏黃金為飾的青靴。端坐那裡,雖面含微笑,但通身葳蕤母儀天下的氣魄,竟叫人不敢直視。

    初念隨旁人一道,在坤寧宮大太監安俊的唱禮之下,朝皇后行五拜三叩禮。禮畢,殿外入了一宦官,到蕭榮寶座前,展讀皇帝親筆御書的賀辭,贊皇后慈惠柔嘉、禮度攸嫻等等。表畢,又道:「萬歲為賀娘娘千秋之喜,特於九華樓下設賜宴設酺。又有太常設樂,教坊司陳走、丸劍、雜技、百戲,以為助興。」

    ~~

    九華樓在坤寧宮與乾清宮之間,面闊進深,高三層,頂上琉璃瓦四角攢尖,莊嚴氣派。平日靜悄悄的此地,今日卻熱鬧非凡。樓裡宮宴大開,樓下四方空地之上,太樂署伶人博士設樂,教坊司能人競相獻藝,命婦們依次序領宴入座,言笑晏晏,到處是一副昇平宴樂的景象。

    初念在自己的席次之上坐了片刻。同桌與她品級相當的,都是些三十四歲的婦人,獨顯得她青春年少,更是招人側目。只能打起精神應付來自週遭各種絡繹不絕的示好和好奇盤問。面上笑得肌肉發僵,心裡卻陣陣煩悶。席間,忽然見大太監安俊過來,對著自己笑容滿面道:「娘娘方才與幾位老國太和夫人閒話時,說起她多年前有回機緣巧合,路過一間寶庵歇腳的事。說起來,竟就是都督夫人修行過的那間三花庵。娘娘便命「奴喚夫人過去敘敘話。」

    安俊說話時,聲音頗清亮,一下蓋過左右席上的說話之聲。

    初念想起徐若麟那日提過,皇后要在今日替自己正名撐腰,心微微一跳。想來這便要到了。只是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如何說,如何做。見眾人紛紛都望向自己,也沒空再多想了,壓下心頭一陣忐忑,起身便隨安俊而去。

    蕭榮請了越、蔡、曹國公府和諸多侯府裡德高望重的年長婦人們,正一道坐於頂樓的霞天閣敘話。廖氏、沈夫人這些京中一等一的命婦也陪於末座。初念的丈夫徐若麟雖官居一品,但她自己,無論年齡還是資歷,自然不能與這些人相提並論。所以被帶入時,雙目微垂,輕移蓮步到了屋中,在眾人目光注視之下,恭恭敬敬朝坐上的蕭榮下跪叩拜,口中道:「臣婦恭惟皇后殿下千秋之壽,奉天永昌。臣婦誠懽誠忭,敬祝千千歲壽。」

    蕭榮笑命她平身。待她起身後,端詳了下她,對著邊上越國公府的鄭老國太笑道:「瞧這孩子,如今人材樣貌出落的這般出色了。」

    初念今日入宮赴宴,照了一品命婦的禮服打扮。頭簪雙牡丹鑲珠翠的金冠,身穿真紅大袖衫,披雲霞翟紋霞帔,墜鈒花金墜,立在樓中時,微風從南窗隔扇裡入,微微捲動她裙角,奪目燦爛,艷而不妖。

    鄭國太見皇后都讚了,忙湊趣朝初念招手,道:「我老眼昏花的,遠了也瞧不清。乖孩子,到近前來叫我老太太瞧個清楚。」

    初念見蕭榮含笑向自己微微點頭,臉微微發熱,便朝鄭國太去。國太抓住她手,上下仔細了,呵呵讚道:「果然是個標緻的孩子,還生就了福氣相。這耳垂和手心手背,一見便知是有福的。是魏國公家的媳婦吧?」

    廖氏見提到了自家,只好起身,乾笑著應了聲,「便正是我家老大娶的媳婦兒。老國太莫再誇。她年少,怕當不起誇。倒是方纔,臣婦聽娘娘提了幾句三花庵的舊事。我這兒媳婦,既已到了跟前,娘娘若是有話,儘管問便是。」

    原來方纔,一干婦人閒話時,話到了香火佛事上頭。皇后蕭榮似被觸動,便提到年前自己奔老太后的喪回京,從此滯留京中的事。剛開始那會兒,行動還未受限制。為排時光,她便常去城外的廟庵裡拜佛。附近百十里內的水月庵、上同庵、三花庵等等處所,無不去過。正她說到三花庵時,當時服侍在側的安俊接道:「可巧了。奴雖在宮裡,卻也聽說魏國公府徐都督的婚夫人自小便養於三花庵。不曉得娘娘當年路過時,可曾見過她?」

    蕭榮仿似記了起來。道:「被你一說,我恍惚覺得有些印象。仿似那會兒確實在庵裡撞見過一個□歲的女孩兒。我見她穿得和庵裡姑子一樣,頭髮卻蓄留著,樣貌又出色,和別的姑子瞧著大不相同,便順口問了句。記得那師太說,仿是城裡一富貴人家的,怕在家養不活,這才打小便送了過去的。當時我也沒多問,難道竟就是徐卿的婚夫人?這可真是有緣了。」

    皇后這麼一說,邊上人便立刻叫把魏國公府的媳婦喚來,這才有了安俊下樓請初念的一幕。

    蕭榮此時了眼廖氏,便對著初念問道:「你和徐卿婚,我卻一直忙碌,也未賞賜。只方才聽說,你小時寄養的那庵,便是三花庵?」

    初念知道戲肉來了。雖事先並未從蕭榮處得過提點,但此種情狀之下,自然曉得如何應答,便應了是。

    蕭榮彷彿陷入往事回憶,道:「我記得庵裡的大師父,法號叫……」

    「圓修師太。」初念應道。

    蕭榮歎道:「正是圓修師太。真真光陰似箭,一晃眼,便這麼多年過去了……師太如今可還安好?」

    「師太安好。」

    蕭榮點頭,她一眼,笑道:「方纔我才想起來,當年我去三花庵時,停了半日。當日你□歲大。不曉得你可還有印象?」

    初念輕聲道:「我那時膽小,蒙娘娘垂愛問話,卻慌裡慌張的,應了什麼也想不起。只記得娘娘溫恭備美,印象深刻。如今瞧著,和從前還是一模一樣。」

    蕭榮輕笑起來。「真是個會說話的孩子!」隨即歎了口氣,道,「□年的功夫過去了,我也經歷了無數人間事,一晃就老了,怎麼可能還和從前一模一樣……」

    她方才和初念這樣一問一答,只把旁人聽得目瞪口呆。此時聽她發出這樣的感概,安太監忙勸道:「娘娘怎的無端又愁煩起來?娘娘如今身居萬歲之側,統理內治,寬仁待下,又正值千秋壽日,合該歡喜才對。」

    眾人醒悟過來,知道皇后是在感歎她從前被扣為人質那段經歷,忙順著安太監的話,說起好話。卻見蕭榮擺手笑道:「說起來,我還欠這圓修師太一份人情。我記得當年我走遍大小廟庵,每逢占卜,卦象必定為凶。我正心灰意冷之時,偶路過這三花庵,卻拈出了個上上靈簽。記得師太當時還贈我一偈語,道水窮雲起,心意隨緣。我當時還不大懂。如今細細想來,竟真是這個理兒。」

    鄭國太道:「清修之地,不乏世外高人。當日這話說的,正合娘娘一路經歷啊。」

    眾人紛紛點頭。蕭榮便笑道:「正是。今日若非這麼巧,見到從前庵中的故人,我被俗務纏身,一時怕也想不起這三花庵當年與我之緣分了。安俊——」

    安太監應:「娘娘有何吩咐?」

    「明日你攜香火代我去三花庵還個願,也算圓滿了當年的這一段佛緣。」

    安太監忙遵命。剩餘之人都紛紛讚歎不已。蕭榮含笑不語,一眼初念。

    這一刻,初念才真正明白過來蕭榮為自己「撐腰」所指為何了。有了今日這樣一幕,外頭正在流傳的關於她身份的質疑,就算不能徹底被壓下,但至少,她這個司初儀的身份,得到了皇后的證實。若再有人質疑她的來歷,那就等同於質疑皇后。在這一點上,蕭榮與她站在了一起。

    初念知道既有今日這樣的一番對話,接下來三花庵裡的事,根無需她擔心。蕭榮或者徐若麟,一定會安排好一切,不至於會出現什麼紕漏的。

    她回了蕭榮一個無聲的感激眼神,再次恭恭敬敬地恭賀過後,告退而出。經過廖氏身邊的時候,見她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神情怪異至極。腳步並未停頓,便從她面前過去了。

    初念在週遭各種探究目光的注視之下回自己那張筵席,還沒來得及呼出一口氣,忽然見樓道口有一俊秀少年正在朝裡張望,與她四目相對的時候,那少年猛地睜大眼睛,先是露出歡喜之色,朝她拚命招手,隨即又猶豫了下,像是想起什麼,訕訕地放下了手。

    這少年,正是兩年前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山東芷城蘇家蘇世獨。如今她雖大了不少,應該有十五歲了,但初念仍是一眼便認出來了,心中也是又驚又喜。

    蘇家的爵位是郡伯,女眷不在此次入京之列。只是蕭榮仰慕蘇家先祖魏弦玉,前次又聽初念提過蘇世獨,想要一見,此次便特意召她入京。剛昨日才到的。蕭榮一見便十分喜歡。安排她暫時住自己的側殿。喜她性子憨直,見她不習慣穿女裝,便也由她仍是男裝打扮。因剛到,知道的人不多,連初念都沒聽徐若麟提起過,大約他也不知道。

    樓道口雖位置靠偏,又有傳菜宮女往來不斷,但男裝的蘇世獨出現在九華樓裡,一下便引起了旁人注意。初念聽見身邊的幾個婦人已經在交頭接耳,紛紛詢問這是哪家的公子,怎的如此不懂禮數闖到這裡。

    初念知道蘇世獨性子直。怕自己再不過去,她便真的要闖過來了。壓下心中的驚喜,忙朝她過去。人剛出大廳,見她便睜大了眼,急著要開口說話的樣子,忙伸指到嘴邊噓了下,示意她不要出聲。領她下了九華樓,一直帶到附近一處少人的假山旁,這才停下腳步,轉身對她微微一笑。

    蘇世獨怔怔打量著她,遲疑了下,道:「你真的不是司家的那個姐姐?你是她的妹妹?」

    蘇世獨昨日剛入宮,便朝宮人打聽初念的消息。得知她竟歸宗回了司家,後又嫁給表哥,如今人已經不在京中了,又是遺憾又是難過,幾乎一夜沒睡好。好在今早又聽說她還有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妹妹,剛嫁給徐若麟沒幾天,一時心癢難耐,恨不得立刻瞧個究竟。她是皇后的貴客,在後宮自然一路自然無人阻攔,這便順順當當地讓她溜上了九華樓,找到了初念。

    初念躊躇了下。

    按說,她如今在人前扮演司初儀,這人,自然也包括蘇世獨。但是面對這個女孩子,騙她,總覺有點不忍心……

    「是。我是你口中那位司家姐姐的妹妹,」初念想了下,笑道,「只是從前我便聽姐姐說過你。她說她很喜歡你。如今她嫁人不在了,往後你若願意,把我也當你姐姐便是。我也會像她一樣地喜歡你。」

    初念之所以後決定繼續隱瞞她,是怕她性子嬌憨,又沒什麼心機,讓她知道真相,萬一哪天不小心說漏了嘴落入有心之人耳中,便又多生是非。

    蘇世獨怔了片刻,終於哭喪著臉,點頭道:「好吧……我就把你當那個司家姐姐好了。反正我一見你,覺得你和她也沒什麼兩樣……」話雖這麼說,她還是越想越鬱悶,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初念的腰,傍在她肩上嗚嗚地道:「那個司姐姐,她好狠的心!一去這麼久,連又嫁人了都不給我傳個音訊!我在老家一聽說我能進京,立馬便趕了過來,就是想來她的……不過如今到你,好像也差不多,還好,還好……」

    初念聽她起先真情流露,後頭那句話又說得好笑。便伸手輕輕抱住她後背,輕輕拍了幾下,笑著安慰道:「好啦,好啦。別這樣啦。都大姑……」

    她「大姑娘」三字還沒說完,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去,呼地一下,身側突然有人伸手過來,一拳便把正摟住她的蘇世獨從她身上一把摜開。

    蘇世獨毫無防備之下,被這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給重重摜到了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耳邊已經聽見有人冷冷道:「哪裡冒出來的野小子?光天化日的竟敢輕薄於她!活得不耐煩了是吧?」

    蘇世獨自小便得父親寵愛,處處被人拱星戴月,自己又通武藝,騎馬耍刀樣樣不在話下,何時受到過這樣的屈辱?摔在地上時,屁股正硌到了塊石頭,疼得她哎喲了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起來,憤然罵道:「誰?竟敢打我!你才活得不耐煩了!我把你腦袋擰下來!」

    蘇世獨一邊罵著,一邊轉身,卻見自己對面不知何時起,站了個身著錦衣的頎長少年,皮膚微黑,臉容英俊,起來十六七歲的樣子。只不過此刻,他正用陰沉沉的目光盯著自己,一臉的怒容。

    蘇世獨雖性子憨直,卻也不傻。從他衣著,立刻便猜出了他的身份。想來這人便是東宮太子了。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是自己無端端被他這樣給摜了一跤,頓覺顏面大失,實在氣不過,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咬唇瞪著那少年,怒道:「我抱我的司家姐姐,關你什麼事?別仗著你太子的身份就隨意欺負人!趁人不備算什麼英雄好漢?有種的和小爺我正大光明干一架!」

    趙無恙眉頭擰到了一處,哼了聲,不再理她,只回頭向正循聲趕來的宮衛,道:「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給丟出去!」

    這是自前次船上一別後,初念第一次見到趙無恙。

    一晃將近兩年過去了。他比她還小一歲,如今應該十六。她記得從前她和他差不多高,但如今卻要仰頭他了。不但個子拔高許多,那張臉也脫盡了往日的稚氣,眉目隱見英武之氣,頗有幾分大人模樣。甚至連他說話的聲音,都變得低沉了許多。

    趙無恙也長大了,就快成人了。

    宮衛應聲上來。初念終於反應了過來,慌忙道:「別,別!誤會,誤會!」

    趙無恙向初念。

    這麼久沒見了,她起來和從前倒差不多。見她此刻一臉護著那少年的神情,壓下心中湧出的一股莫名不快,恭敬地道:「師母,這野小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趁我母后今日過壽便混了進來。方纔我見他還意欲輕薄於你。今日是我母后好日子,我也不欲多事,趕他出去便是。」

    初念哭笑不得,忙道:「太子,你真誤會了。她不是男的。她是山東芷城蘇郡伯家的女兒,名叫蘇世獨,魏弦玉女將軍的後人。也是皇后的貴客。昨晚剛到的。大約你還不知道吧?」

    趙無恙驚訝地向蘇世獨,見她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

    方纔他只遠遠到一個男人抱住了初念往她身上蹭,並非師傅徐若麟,一時怒火攻心,想也沒想,上來便一拳把人打到地上,又聽她滿口「小爺」「小爺」的,雖聲音清脆了些,但也沒細。此刻仔細去,果然,見她雖一身男裝,神情也多英色,只喉嚨處果然沒有男人才有的突結,這才曉得自己真打錯了人。一時有些尷尬,愣在了原地。

    蘇世獨見太子癟了下去,鄙夷地呸了一聲,一邊揉著自己的屁股,一邊朝初念過去,再次一把親親熱熱地抱住了她,衝著趙無恙嘻嘻地笑:「別當我不出來,你是不是心裡在妒忌?美人姐姐是我的。你不讓我抱,我偏要抱。好姐姐,晚上我還要和你睡一起。氣死他……」

    初念再次哭笑不得,低聲勸著,想推開蘇世獨,她卻跟牛皮糖般地纏著她不放。

    趙無恙氣得額頭青筋都要爆了出來,瞪著這一幕,人僵著一動不動。正亂著,初念聽見前頭宮道又有腳步聲來,抬頭去,一怔。見竟是徐若麟過來了,還穿著身朝服,想是下朝順道拐了過來的。停在了她面前十數步外的地上,皺眉盯著蘇世獨的背影,冷冷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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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15 PM

本帖最後由 gigi1433 於 2014-3-4 07:06 PM 編輯

第七十二回

    初念見徐若麟竟也來了。他樣子,似乎還不曉得蘇世獨昨日到來的事。此時蘇世獨背對著他,背影瞧著便是男子。怕他也和方纔的趙無恙一樣起誤會,忙扯了下還扭著自己不放的蘇世獨,道:「那個人來啦!」

    她聲音壓得雖輕,但徐若麟耳力敏銳,這話還是飄到了他耳中。

    她居然在外人面前把自己稱為「那個人」!眸光略微一暗。

    蘇世獨卻渾然不覺,口中只道:「哪個人來了?」順勢扭頭,這才見徐若麟正停在身後。一怔,隨即眉開眼笑,「這不是徐大人嗎!徐大人,我來啦!」

    徐若麟定睛一,這才認了出來,原來這從背後起來是個俊俏少年公子哥兒的人竟是蘇世獨。瞥見她另只手還勾在初念的肩上,自嘲般地搖了搖頭,隨即笑道:「怎麼是你這個小丫頭?」

    蘇世獨哼了聲,神情瞧著有些不滿,「什麼小丫頭!小爺我已經十五了!」

    徐若麟啞然失笑,點頭道:「好,好,是我的錯。叫你蘇大爺行了吧?大爺你幾時入的京?住哪裡?怎的先前都沒聽說?早曉得的話,我去接你了。」

    蘇世獨這才高興了,拖著初念的手到了他跟前,笑瞇瞇地道:「我昨晚上剛到的。入了宮,娘娘和我說了一些話,就讓我住在她邊上了。」

    他兩人一應一答,邊上的趙無恙卻聽得發呆,脫口道:「師傅,你也認識她?」

    徐若麟笑道:「從前在山東時在她家停留過些日子。蘇郡伯古道熱腸,我十分敬重。」

    蘇世獨再次狠狠剜了趙無恙一眼,開始對著徐若麟告狀:「徐大人,他是你徒弟?正好!所謂徒不教,師之過。你不曉得,他方才一上來,趁我不備就把我一拳打倒在地,害我屁股硌在石頭上——現在還疼!我是大人不計小人過,不打算和他一般見識。可是你既然是他師傅,你還真的要管管。要不然縱容他養成這惡習,以後見人不順眼就打,壞了太子的名聲倒沒什麼,連帶徐大人你也要被人背後唾罵是不是?」

    徐若麟聞言,訝異地向趙無恙,問道:「怎的動人了?」

    趙無恙有些不自然了。吃吃地道:「方纔……我……我……」

    「他不敢承認,我替他說!」蘇世獨道,「我方才見了司家姐姐,心裡歡喜,就抱了下她。他見了,上來一句話全無,竟就把我打倒了!徐大人你說,這世上有這樣的道理嗎?我抱司家姐姐,要打也是徐大人你打我,他憑什麼打我啊!」

    「你再胡說!」

    趙無恙的臉不停發黑,不止發黑,已經漲得黑裡透紅了。瞪著蘇世獨,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了。蘇世獨做出害怕的樣子,一下跳到初念身後,從她肩膀處露出半張臉,衝他嘻嘻地笑。

    徐若麟隱隱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一眼趙無恙,見他拳頭捏得緊緊,手背青筋直爆,顯見是惱羞成怒了。想了下,對他溫和地道:「方纔你是不是把世獨錯當成男子,這才出手的?意並沒錯,只確實魯莽了些。你雖是太子,但既然打錯了人,先便是你不對。且你是男,她是女,你是主,她是客,你該道聲歉才是,也好叫世獨見識下咱們金陵男兒該有的氣度。」

    趙無恙緊捏成拳的漸漸鬆了下來。一眼初念,見她也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一時臉又有些發熱,倉促地避開了目光,眼睛盯著地面,終於對著蘇世獨僵硬地道:「方纔是我不對。你若不服,我讓你打回來便是。」

    蘇世獨聽他開口了,氣也就消了。從初念背後又跳了出來,大搖大擺到了他跟前,伸出一隻手,拍拍他的肩,笑瞇瞇道:「我向來不記仇的。你既認錯,那就算了吧。只是還有一話敬上。你貴為太子殿下,往後做事,更須三思而行。切記切記!」

    趙無恙這個歉道得來就勉強,此刻見她還用大人教訓小孩的口氣跟自己說話,胸中一口氣憋住,差點沒吐血。勉強忍住了,往後退一步,咬牙道:「承蒙你大量,我記住了。」

    徐若麟見這兩人雖還你來一言我往一語地,好歹算消停了些,也就不管了,到了初念身側,望著她道:「我方下朝,順道拐過來瞧瞧。你怎麼樣?」

    今日這九華樓裡,幾乎齊聚了金陵所有的高門命婦。初念知道他不放心自己。便低聲道:「我沒事——那天你說的沒錯。娘娘方才……」

    她說了一半,停了下來。徐若麟立刻明白了。微微吁了口氣。柔聲道:「你沒事就好。那我先回衙門了。還有些事要處置,這幾日回去可能會晚些。宮宴後你自己先回府。晚上也早些睡了,不必等我。」

    初念嗯了聲。對蘇世獨道了別。夫婦倆約好邀她做客,有空帶她出去遊玩後,徐若麟便送初念回九華樓去。

    蘇世獨怔怔望著前頭他夫婦倆並肩離去的背影,歎了口氣:「唉,要是原來的那個司家姐姐也在,我便有了兩個這樣的美人姐姐,多好。」

    趙無恙目光微微閃爍,從初念漸漸遠去的背影上收回,斜睨她一眼,哼道:「你知道什麼……」話說一半,猝然停了下來。

    蘇世獨倒並未留意他的口氣,見他應自己的話,促狹地用肩膀撞了下他,喂了一聲,「你方才為什麼打我?你老實說,是不是妒忌我抱她了?」

    趙無恙一張頓時又黑成一片,拳頭在她臉上晃了下,咬牙道:「野丫頭,你再胡說一句……」

    蘇世獨哼了一聲,朝他翹起尖尖的下巴,叉腰道:「你怎麼樣?打架嗎?你當我怕你!」

    趙無恙狠狠盯她。目光從她眉眼鼻唇一直往下,落到她平坦的胸部,掃了兩眼,後鄙夷地勾了下唇角,一語不發地掉頭便走。留下蘇世獨一人愣了下,忍不住低頭一眼自己的胸,覺得並無異常,翹了下嘴,朝他背影暗暗呸了一聲:「小氣鬼!」

    ~~

    初念被徐若麟送至九華樓下後,復登樓返座。此時樓下諸般雜戲正至高潮。她的位置靠窗邊,下去的時候,忽見一個宮人急匆匆登樓往霞天閣去。片刻後,便見蕭榮被人簇擁著下來,往坤寧宮的方向而去。眾人正疑惑不解,蕭榮身邊的大太監安俊回來了,笑容滿面傳話道:「春和宮娘娘十月胎滿,方才正巧有了誕相,皇后娘娘親自過去照應,怕是無暇分-身了。諸位在座太夫人以及夫人,但請自便。」

    眾人頓時明白了過來。原來這麼巧,竟是皇帝的另位妃子在這時候要生了。生孩子事大。怪不得皇后不顧自己壽筵未竟,撇下眾多命婦們便先行離去了。知道今日這場壽筵就此便完了,當下紛紛起身,議論片刻過後,也就先後出宮離去。

    初念一行人,仍坐輿轎從東安門出,回了國公府。當晚徐若麟回來得果然很遲,亥時中(晚上十點)才到家。初念這晚,倒沒像先前幾晚那樣自己先睡,一直在等。見他回了,當即便朝他打聽柔妃的生產之事。

    「聽說不大順利。仿似一直在喊疼,喊得嗓子都啞了。連皇上都過去了。」

    徐若麟一邊自己解衣,一邊道。

    初念歎了口氣。

    「你怎麼了?」他立刻向她,問道。

    初念再歎一聲。

    「我想起今日皇后母儀天下的樣子了。只轉個身,她也要操各種各樣的心。真當難為……但願盡快過去吧。」

    「你放心。在你,絕不會遇到這樣的事。」

    他挑了下眉,似是隨口,又似是認真地道了這麼一句。

    ~~

    春和宮柔妃的生產之事,很快便取代皇后蕭榮的壽辰,成了整個後宮,乃至朝臣都關注的大事。她一直熬了三天三夜,後終於生出了個小皇子。連日一直不停過問此事的趙琚聞訊,欣喜若狂。只可惜還沒高興多久,生出來的小皇子便臉色發黑,任太醫如何搶救,也是回天無力,當晚便夭折了。趙琚自然難過,柔妃更是傷心欲絕,不顧產後大忌,哀哀痛哭不已。

    趙琚一邊心痛夭折的皇子,一邊也是憐惜柔妃,已經接連幾個晚上都陪在春和宮了。坤寧宮頂盤龍銜珠的藻井雖輝燦依舊,只或許是入了十一月冬的緣故,陽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之處,瞧著總似有那麼幾分寂寂。連一向神經大條的蘇世獨也彷彿覺察到了氣氛的壓抑,連走路都放輕了腳步。

    蕭榮當初命人將她召入京的時候,原就對蘇家人說過要留她些時日的。這幾日,蕭榮自然也聽到了蘇世獨和自己兒子相處不快的消息。問清那日的原委後,把趙無恙訓斥了一頓,命他好生相待。自此太子見了蘇世獨,必定笑容可掬。連她經人提點後,裝模作樣要向他行禮時,也被他避過,口中連說不敢當。來這樣好不過。但憑了蘇世獨的第六感,總覺得這個太子沒表面那麼簡單。他越是對她笑,她便越覺毛骨悚然。尤其每回遇見時,他後必定不忘掃一眼她胸口,留給她一個疑似鄙夷的眼神。一回也就罷了,三回四回,難免讓她印象深刻,到了後,讓她覺得這樣住在宮中極其鬱悶。這日想來想去,終於下定決心去找皇后蕭榮,說自己想去和司家的那位姐姐作伴。

    蕭榮問她原委,她自然不提趙無恙,只說自己悶了,且也事先約好了的。蕭榮一來知道她和初念的關係,二來,覺得宮中接下來可能會有事要發生。便應了下來,派人去向魏國公府傳遞消息後,當天便用宮車載她送了過去。初念到二門處親自迎她進去,領她拜望了司國太和廖氏。

    蘇世獨仍是一身男裝,初入國公府時,難免驚世駭俗,引得府裡眾人圍觀。連司國太起先見到這俊俏後生時,也被嚇了一跳。等曉得她祖上來歷後,這才釋疑,忙命初念好生款待,又叫闔府上下不許怠慢了女將軍的後人。雖有司國太這樣吩咐了,只府裡的丫頭婆子們見了她,難免仍或掩嘴笑,或背過身去嘀咕幾聲。不過蘇世獨早習慣這些了,混不在意,見完了人,跟著初念到了嘉木院,被安排住在果兒旁上的一間屋裡,撥了兩個丫頭過去伺候。

    蘇世獨見這裡規矩沒宮裡多,有初念、青鶯和另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果兒陪伴,又徐若麟先前也答應過有空會陪她出遊,雖則也出來了,當家的國公夫人廖氏似乎不喜歡自己。但反正不用在她跟前晃,這完全不影響她的心情。她便如老鼠掉進了米缸裡,快活得很,簡直樂不思蜀。

    這日,恰徐若麟正好出了個短差,打發人回來說晚間不能回了。掌燈之後,蘇世獨和果兒青鶯一道在初念屋裡四人湊台打起了葉子牌,說說笑笑至戌時中,果兒和青鶯各自回房歇了,蘇世獨卻仍不肯走,說要和她睡一起。初念便應了。待各自盥洗過後,初念換了睡衣爬上床,卻見蘇世獨坐在床邊還不上來,眼睛只盯著自己的胸口處,下意識地低頭了下,並無異常。便笑問道:「怎麼了?」

    蘇世獨聽她發問,竟破天荒地現出了絲忸怩之色。哼了半晌,才低聲道:「司姐姐,你我……前面是不是和你們不一樣啊?」

    初念一怔過後,才明白過來她所指為何。了眼她的胸部。雖被寬鬆睡衣遮著,但起來確實嫌平。按說,她也十五歲了,胸部不該這樣仍這個樣子。見她開口問了,想了下,便低聲問:「你裡頭穿了什麼?」

    蘇世獨哼哼唧唧地道:「布條裹著的……」

    「晚上也裹著?」

    蘇世獨在她驚訝的目光注視之下,愈發忸怩。後終於點了點頭,道:「去年起,我見仿似鼓出來了……不習慣……白日晚間都裹著……」

    初念啞然失笑。

    她從前在蘇家住過些日子,知道她沒親娘。便問道:「你在家裡便沒年長人跟你說,不能這麼一直裹著胸口的嗎?」

    蘇世獨搖了搖頭。

    初念又問道:「那你都這樣束著,每月月事來時,不會脹痛?」

    「月事?」

    蘇世獨茫然重複了一遍。

    初念見她彷彿連月事也不曉得,便湊到她耳邊提醒了下,不料她聽了,好奇睜大了眼,啊了一聲:「流血?我從沒有啊!」

    初念這才明白,原來這丫頭迄今月事竟還沒來。想來在家中,她沒了親母,父親雖寵愛,卻也照顧不到這種事,她又一向以男人自居,這才到了這年紀還這樣糊里糊塗。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憐惜。想了下,便叫她上了床,躺在自己裡頭,放下了帳幔,把女人之事細細地說給她聽。見她一驚一乍萬分詫異的樣子,忍住了笑,道:「傻丫頭!你十五了,分明是個女孩兒,哪能真一輩子把自己當男人?快把裹胸的布條扯了,明日我給你做兩件肚兜穿,比你裹得緊緊透不出氣要舒服得多。」

    蘇世獨囁嚅著道:「我不習慣……要是我一直裹著呢?」

    初念道:「那和男人有什麼兩樣?趁早,聽我的,趕緊拆了!」

    蘇世獨眼前浮現出趙無恙著自己胸口時露出的鄙夷目光,心裡又一陣窩火。終於勉勉強強伸手到衣服裡,把緊緊綁著的布條一圈圈給拆了,後自己揉了揉兩邊倏彈出來的胸,長長地吁了口氣。無意扭頭,卻見初念望著自己在笑,一陣心慌,脫口道:「司姐姐你別亂想!這和那個太子可完全無關!」

    初念被她突然冒出來的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給嚇了一跳,啊了一聲,「什麼太子?他又欺負你了?」

    蘇世獨臉便如火燒。

    她先前對女人之事懵懵懂懂,此刻被初念這樣敘述,茅塞頓開。一下也明白了過來趙無恙每回自己胸口時的那種鄙夷眼神是什麼意思了。越想越羞,越想越氣,忍不住一頭撲到初念懷裡,嗚嗚地訴苦道:「司姐姐你不知道,那個臭小子他有多壞!在宮裡每回遇到我時,他就……就……」

    她「就」了幾聲,後頭的話實在羞於啟齒,只把頭埋在初念懷裡不肯拿出來。

    初念聯想到她方纔的那句話,又見她忽然關注起胸部的事,隱約便也有些猜出來了。知道趙無恙一向便頑皮,想是有氣沒處撒,故意這般惹她不快。忍俊不禁,忙抱住了安慰,一直陪她熬到了半夜,求知若渴的小姑娘這才睡了過去。

    次日,初念與蘇世獨起身。初念梳妝完畢,正想先找件自己的內衫給她穿,忽然聽到正在邊上水房裡的蘇世獨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之聲,被嚇得不輕,和丫頭們跑了過去慌忙拍門。半晌,才見她開了條門縫,露出半張慘白的臉,拉了初念進去,顫聲道:「司姐姐……我……我流血了……」

    初念恍然。沒想到竟會這麼巧。昨晚剛提到這個,今早她便來了初潮。忙叫她等著,自己去取了月事帶等物遞給她,教導了一番後退了出去。半晌,才見她佝僂著腰身夾著腿出來,臉色還是慘白一片。

    這一天,蘇世獨一改往日的活蹦亂跳,一直病懨懨地躺在她自己屋裡的床上。初念一直陪著。到了晚間,餵她喝了紅糖水,吩咐她早些睡,自己才回了房。剛洗過澡換了衣服,卻見她又摸了過來,一把抱住了自己,眼淚便掉了出來,嗚咽著道:「司姐姐,我肚子疼,又流了好多血,會不會死掉……我還想睡你邊上。」

    初念見她樣子可憐,心立時便軟下來,哪裡會拒絕,忙扶她上了床,替她蓋好被子,自己躺她外頭,一邊低聲和她說話,一邊伸手輕輕撫她小腹。

    蘇世獨自小失母,和姨娘關係也一般,雖一直把自己當男人,骨子裡,畢竟還是個女孩。這短短一天一夜間,先是從初念那裡聽到了先前聞所未聞的女孩秘事,後又恰親身經歷,內心的惶恐自是一般普通養大的女孩所不能比擬的。若說先前還只把初念當個貼心姐姐的話,此刻的她簡直便成了親娘一般的存在。此刻這樣躺在她身邊,聽她細細地和自己說話,又這樣輕柔地撫摸自己肚子,這才安心了許多。加上這一天折騰下來,人也疲累了,很快便閉上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

    徐若麟這晚回家。入了房,才發現自己在床上的位置竟被蘇世獨佔了。小姑娘正蓋了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一時進退不得,愣在了門口。

    初念還沒睡著。見他回來了,忙起身披衣,放下了帳子後,到他跟前,壓低聲歉然道:「她昨天過來的,今日身子正好不適。晚上便摸過來叫我陪她睡。我見她可憐,便留下她了。你要麼委屈下,去邊上廂房裡先睡一夜?」

    徐若麟這才恍然。問蘇世獨的病情。見初念含含糊糊只說女孩兒的病,便也明白了過來。爽快點頭道:「也好。那你陪她。我去廂房過夜吧。」

    徐若麟在廂房裡獨自睡了一夜,以為也就過去了。沒想到後面接連數日,小姑娘竟似睡出了味道,天天晚上准點過去報到,霸著初念不放。等徐若麟回去時,她都已經睡了過去。徐若麟只好一口氣跟著接連睡了數夜的廂房。到了第五天的晚上,徐若麟留了個心眼,特意緊趕著處理完當日畢的公務,早早便回去。一進房,沒見到蘇世獨,終於鬆了口氣。

    這接連數日,因了蘇世獨橫插中間的緣故,別說和初念同床共枕,便是連親一下抱一下也沒機會。房裡既沒旁人,美人又在燈下,徐若麟伸手過去將她抓入懷裡,抱住低頭正要偷個香的時候,門外廊上又傳來了腳步聲。伴隨著腳步聲的,便是蘇世獨歡快的聲音:「司家姐姐,我又來陪你睡啦!」

    徐若麟心裡叫苦一聲,忙不迭鬆開了初念,後退一大步。剛站穩腳,見蘇世獨抱了她的枕頭,一隻腳已經跨了進來,到了自己,面上竟露出訝色,睜大了眼,道:「徐大人,你怎麼在這裡?」

    徐若麟胸口一滯。面無表情地道:「這裡就是我的臥房。」

    蘇世獨一拍額頭,啊了一聲:「瞧我,怎麼這麼笨!連這都要問!你是司家姐姐的男人,自然會在這裡了!」

    徐若麟一陣感激涕零。心想這丫頭呆雖呆了些,可算不至於無藥可救。著她,正等她自己退出去,沒想到她人已經繼續往裡,一直到了床邊,把抱著的枕頭往床上一放,拍了拍。

    徐若麟目瞪口呆,這才明白過來,這丫頭竟反客為主,瞧這架勢,是要趕自己走了。他不好開口,只好向初念,朝她丟了個眼色。她咬唇,似乎還在躊躇間,眼那丫頭就要大喇喇把自己的枕頭給挪開了,急忙搶上前去,笑道:「丫頭,我和你司家姐姐還另有事。」

    蘇世獨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著他茫然道:「徐大人,你有事就說好了。要是不方便我聽,我迴避下,等下你們說好了,我再回來。」

    徐若麟瞥了眼一邊的初念,見她此刻一副極力憋著笑的樣子,顯然是不可能指望她開口能幫自己說話的。咳嗽了下,只好盡量和顏悅色地道:「是這樣的,我晚上要睡這裡,你能不能回你自己屋裡去睡?」

    蘇世獨啊了一聲,向初念,撓了下頭,道:「司姐姐,怎麼辦?他說要睡這裡,要不然你陪我去我屋裡睡?」

    初念再也忍不住,噗一聲地笑出來。徐若麟面無表情地她一眼。轉過臉,對著蘇世獨又勉強笑道:「不是,丫頭你誤會了。我是說,你自己一個人回房,你司家姐姐還睡她這裡的屋。」

    蘇世獨這才恍然大悟。哎了一聲,起身朝徐若麟而來,一臉諂媚地央求道:「徐大人,我再過些時日就要回山東了,又不是一輩子都住你家。我想她陪我睡。我知道你好了。你就行行好,把她再讓給我幾天好不好?」

    蘇世獨雖剛曉得了女孩之事,但對夫妻之事,卻是半點也不通。在她想來,他二人睡一塊兒,也就不過與自己和初念睡一塊兒一樣,多抱住,說說話而已,讓給自己也沒什麼。正是這般做想,這才如此大大咧咧,毫無顧忌想什麼便說什麼了。

    饒是徐若麟臉皮再厚,碰到這樣天真又一根筋的蘇世獨,也是毫無辦法了。再一眼初念,見她已經背過了身去,此刻也不知道是什麼表情。僵了片刻,終於敗下陣來,長歎口氣,轉身怏怏往外而去。快到門邊時,實在心有不甘,轉頭再一眼初念,正見她也望向了自己,不但抿嘴在笑,連一雙眼睛都似在笑,燈影裡艷光溶溶,得一陣心旌蕩漾,心頭頓時又熱又癢,轉身便重到了她身邊,也不管蘇世獨在側,附耳過去低聲道:「等她睡著了,你就到我廂房裡來。你要是不來……」

    他威脅般地哼了一聲。說完這帶了幾分命令口氣的話後,站直了身。見她不過睫毛微顫了下,面上仍是方纔那盈盈的笑,仿似便沒聽到一般。忍不住咳嗽了聲,吸引她向自己後,朝她又做了個嚴肅的表情,這才轉身出了屋子。

    「司姐姐,他剛才做什麼?我仿似瞧見他朝你瞪眼皺眉?」

    蘇世獨等他走了,扯了下初念的衣袖,問道,一臉莫名其妙。

    初念這才收回目送他背影的目光,道:「沒什麼。你肚子不疼了吧?」

    蘇世獨臉微微一熱,低頭嗯了聲:「今天不怎麼疼了。」

    初念笑了下,望著她柔聲道:「那早些睡了吧。再過一夜,明日就會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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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16 PM

第七十三回

    屋外冬霜冽寒,屋裡爐暖溫香。蘇世獨與初念並頭而睡,絮叨說著話。初念見她沉沉睡去了,坐起身,將她被頭攏好,隔著帳子側耳聽了下外頭的動靜,四下裡靜悄悄一片的。躊躇了下,終於慢慢又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初念正覺一陣朦朧困意時,忽然聽到外頭傳來輕微叩門聲,格一下,又格格兩下。聽著似乎帶了些猶疑。一個激靈,立刻便睜開了眼。起身披了件外衣,輕手輕腳地下床,趿鞋悄悄朝門靠近了些。

    「誰?」

    「奶奶,大爺方才說,他那屋裡的被褥不暖,凍醒了——」

    丫頭碧靄低低的聲音傳了過來。今夜是她輪值。

    初念藉著微紅的爐火之光,返身到了靠牆那架攏納棉服的衣櫃前,抱出先前收起來的他的那床衾褥,開了門。

    「拿去吧。」她低聲道。

    碧靄瞧著有些為難,低聲道;「大爺還說,要奶奶你親自送去——」

    初念看一眼廂房方向,見窗裡還有燈火透出來。唔了聲,抱緊被子往他那屋去。推開虛掩的門進去,拐過用作隔間的屏風,見裡頭床榻上卻沒人。她一怔間,忽覺身後似有一道暗影壓來,忽地回頭,看見那男人身著鬆鬆的一件玉色中衣,正悄無聲息地立在自己身後。

    她剛啊了聲,連人帶被地已經被他扛了起來大步往裡,丟到了床上,下一刻,他沉重的身體便壓坐到了她大腿上,整個人跟著俯身下去,與她四目相對。

    「不把我的話放心上,嗯?」他的表情瞧不出喜怒。只慢吞吞地這麼道了一句,然後伸手摸了下他還沒來得刮的生出了層青色胡茬的下巴頦,目光微閃。

    初念扭著被他壓住的身子,發現掙脫不開,終於放棄了。哼了聲,臉紅紅地道:「她剛睡著。叫我怎麼過來?況且,太醫不是叫你和我分房睡嗎?這不正好!」

    徐若麟盯著她,忽然抽出她發間攏住了鬆鬆髮髻的那枚簪子,隨手拋在了枕邊。臉也慢慢壓到了她的胸口,完全壓了下去。片刻過後,他用齒叼住她胸口的中衣襟子和裡頭的肚兜往邊上撥扯,扯開之後,埋臉下去,深深聞了口那片盈軟肌膚上散出的幽幽暖香,然後,用他生了胡茬的下巴頦懲罰般地再狠狠蹭幾下,立刻,豐盈的雪白肌膚上被磨出了一片淺淺紅痕。

    「造吧,你就可著勁地造吧!」

    他一邊毫不留情地懲罰著她,一邊含含糊糊地這麼說了一句。

    這是北地燕京的方言,他長居那裡多年,此時隨口道了出來,初念卻也聽懂了他的意思。

    她的胸口裸-露在了冰涼空氣裡,泛出一層細細疙瘩,遭他這樣的磨蹭,又是刺痛又是麻癢,整個人剛打了個哆嗦,又聽到他這樣的話,心中一下嗔惱起來。手抱著他的頭,用力把他的臉從自己胸口推開,繃著臉道:「我就是造!何時叫你忍我了?你不是說少床被凍醒了嗎?我送了來。你請自便吧。我也回去了。」

    他低聲呵呵笑了起來,揮掌拂滅近旁的那盞燈火後,扯過被衾,將自己連同身下的她蒙頭蓋住。一片漆黑中,她覺他的唇溜到了自己的耳畔,貼著輕輕吸吮了下。

    「你都過來了,還回去做什麼……」

    他開始和她親暱。不是起先那種懲罰般的親暱。

    西窗透入了一道月冷清輝。床榻之上,微微起伏翻動如同一片細浪的衾褥裡,男人的唇舌和指掌在她滑若凝脂的身子上肆意上下游移,最後停在了那處花般的嬌軟之地,弄得她的纖指不停抓握著身下的錦緞。鬆開了,再抓住。

    「不要……」

    她一聲聲地拒絕,聽著卻凌亂而破碎,完全擋不住他繼續反覆地試探,耐心地撩撥。她光著的兩條腿最後無力地搭纏在了他的闊背之上,隨了自己不安扭動的身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胡亂蹬踢著。

    「嗯……」

    她纏在他身軀上的那只纖足忽然弓了起來,腳趾緊緊地蜷在了一塊,喉嚨裡發出一聲模模糊糊的悶哼聲,像是繃緊了的那根琴弦最後終於徹底被撥至高-潮,雖那撥弦之手已停,琴弦的餘韻卻久久震顫不歇。

    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蜷縮在他身側,還沒從方纔那陣叫她陷入無比羞窘境地的折磨中緩過來時,他已經起身與她再次並頭而臥,摟住了她,便如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地微微挑起她下巴,迫她睜開眼後,笑吟吟問:「說,往後是要跟我睡?還是跟她睡?」

    ~~

    第二天,醒來後發現床上少了初念的蘇世獨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到了晚上,徐若麟未回。她照舊抱了自己的枕頭要去找初念時,被宋氏給攔在了門口。

    「姑娘,來來,回屋去,咱們說幾句話。」

    宋氏親切笑著,關了門,然後領她進去坐下。

    ~~

    宋氏攔了蘇世獨在房裡細細說話的時候,皇宮裡的春和殿,此刻寢殿被宮燈正照得亮堂一片。宋碧瑤額頭包了塊帕,披散著發,躺在榻上,對著前來探視自己的趙琚默默流淚。

    「萬歲,娘娘這兩日食不下嚥,奴勸了也沒用……您瞧,人都瘦成紙片了……」

    春和宮大太監孫永是從舊日的燕京平王府裡跟隨來的,此刻站在一邊這樣小聲地道,神情裡滿是愁苦。

    「愛妃……」

    趙琚坐到了她身側,輕輕拍了下她露在被衾外的那只冰冷的手,歎道:「朕曉得你心中難過。朕也是。只是你不可如此糟踐自己。」

    宋碧瑤嗚咽了聲,顫聲道:「萬歲,碧瑤有幸伴駕至今,得萬歲如此厚愛,便是死了也甘心。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年幼的衡兒……」

    趙琚搖了搖頭。皺眉看向孫永:「林太醫呢?叫他過來再瞧下。這樣如何使得?」

    林太醫是太醫院正六品的院判,擅婦人之症,宋碧瑤自入宮後,日常安胎診脈都是他經手的。

    趙琚話問完,見孫永呆立不動,面上露出惶恐之色,心中疑慮,斥道:「怎麼回事?朕叫你去把他喚來!」

    孫永小聲道:「萬歲……林太醫他,他數日前,便暴斃於家中了……」

    趙琚一驚,咦了一聲,「怎麼回事?好好的便暴斃了?」

    孫永看了眼宋碧瑤,躊躇著低頭下去。趙琚更增疑心,怒道:「大膽的奴才!如此吞吞吐吐,是想杖笞?」

    孫永一個哆嗦,慌忙下跪,戰戰兢兢道:「萬歲,並非奴有心隱瞞,而是……」

    「住口!大膽!不許胡說!」

    一直躺著的宋碧瑤猛地直挺挺坐了起來,臉色愈發慘白,顫聲著道。

    孫永看她一眼,再看臉色顯得愈發陰沉的皇帝,忽然撲倒在地,磕頭如同搗蒜,流淚道:「萬歲!是出了件事,只娘娘寧可自己熬著,也一直壓著不讓奴稟告。萬歲既開口問了,哪怕要掉腦袋,奴也斗膽說出來了!實在是看柔妃娘娘和那夭折了的小皇子可憐不過啊——」

    趙琚瞇了下眼睛,冷冷道:「講!」

    「是,」孫永再磕頭,抹了把眼淚,道,「萬歲,林太醫精於婦人生產之事,先前數次診斷,都說娘娘的產期應在十一月中左右。今日才十一月初十。也就是說,還有數日才算十月滿胎。上月二十八那日,娘娘照舊請了孫太醫來。林太醫看了後,說要開副安胎的湯藥,叮囑娘娘服下。奴當時還多嘴問了句,道都快生產了,何以還要進服安胎湯。林太醫卻道我多嘴,說他自有分寸,叫奴親自隨他去太醫院取藥。奴便跟去,接了他的藥包,煎了給娘娘服下。不想次日,娘娘卻忽然提早發動了,苦熬三天三夜才生出了小皇子,那小皇子又夭折而去。娘娘自然傷心萬分一病不起。奴傷心過後,想起林太醫那日給的湯藥,心中生疑,便去尋他問個究竟。他起先吱吱嗚嗚,不想到了最後,竟萬般抵賴,一口咬定娘娘提早生產與他開的湯劑無干。奴萬般無奈只好回來了。不想數日後便得知他暴斃的消息。幸好奴當時多了個心眼。那副湯藥煎過之後,藥渣並未丟棄,一直留著。奴便攜了,去找生藥庫一個相識的大使請他辨認。他仔細勘驗過後,說這湯藥裡竟有坤草!萬歲您自曉得,這坤草活血祛淤,用的都是胎漏難產胞衣不下之症,如何能用在娘娘身上?正是服了這坤草湯劑,娘娘這才提早催產,以致於生產不順,最最叫奴心痛的是,連小皇子到了最後也沒保住……」

    趙琚臉色大變,「此事當真?」

    「萬歲,這樣的大事,奴豈敢有半句不實?奴早就勸娘娘將實情相告,奈何娘娘生怕多事惹萬歲心煩,一直壓著不讓奴說出去……那副藥渣如今奴還妥善保管,萬歲可叫人當場來查驗。」

    孫永說著,再次伏地嚎啕大哭。

    榻上的宋碧瑤翻身下了榻,顫巍巍跪在趙琚腳前,嗚咽流淚道:「萬歲息怒,休聽這奴才胡言亂語。臣妾只怪自己和那可憐的小皇子命苦,怨不得旁人……」

    趙琚勃然大怒,扶起了宋碧瑤,恨恨道:「怪道愛妃多日來一直水米不進鬱鬱寡歡,內裡原來竟有這般的隱情!你放心,朕必定要替你和小皇子做主!若查出幕後主使,定不輕饒!去把那副藥渣取來。讓太醫院於院使過來。將林太醫的家人也拘至大明殿,朕要親審他的死因!」

    孫永抹了把淚,忙起身匆匆而去。不多時,用白綾帕子包著的藥渣便送了來,於院使也匆匆趕來。聽到要讓自己辨藥,便一樣樣地取出,道出名字,內裡果然便有坤草,且份量還不輕。

    宋碧瑤再也忍不住,哭著搖頭,落淚紛紛:「萬歲,小皇子既歿,那意圖害我之人,臣妾便也不想追究了,免得到時因了臣妾,讓萬歲陷於為難境地……」

    趙琚起先驚怒之下,脫口說出若查出幕後主使便不輕饒的話。此刻真相似乎呼之欲出,倒漸漸冷靜了下來。命於院使退出後,追遞人出去撤回了方才下的拘拿孫家人的命令,猶豫了下,最後對著宋碧瑤道:「柔妃,朕曉得你此次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又這般體諒朕,朕心實在欣慰……」

    「萬歲,你口中不說,只怕心中,已經認定這幕後主使便是臣妾了吧?」

    趙琚話還沒說完,正這時,寢殿口的垂地帳幕被宮人撩開,皇后蕭榮面帶冷意,出現在了殿中,朝著趙琚和宋碧瑤緩步而來。

    宋碧瑤臉色微變,看了眼趙琚,見他定定望著蕭榮,強忍住面上的委屈之意,慢慢矮身,似要朝她下跪見禮。

    蕭榮冷冷看著她,並不阻攔。趙琚猶豫了下,歎了口氣,望著蕭榮道:「梓童,柔妃產後不久,需要清靜,有什麼話,朕去你坤寧宮說吧。」

    蕭榮凝視他片刻,開口道:「萬歲,臣妾方才在自己宮裡時,忽覺一陣心驚肉跳。想到近日宮中糟心事多,臣妾怕柔妃這裡出事,便趕了過來。沒想到如此巧,竟叫臣妾在外頭聽到了些話。」她的目光掠過案頭那方綾帕裡的黑色藥渣,最後落在宋碧瑤的臉上,冷冷一笑,「後宮主宮,就只臣妾與柔妃二人。如今柔妃遭人陷害,證據又確鑿,這幕後主使,不必說便是臣妾了,是也不是?」

    宋碧瑤萬萬沒想到,蕭榮竟會這樣出現在這裡主動攬罪上身,心驚不已。方纔還只做出下跪姿勢,此刻被蕭榮威嚴目光掃射,身子微微一抖,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趙琚眉頭緊鎖,遲疑了下,道:「朕並無此意……梓童勿要多心……」

    蕭榮凝視著他。

    「萬歲,你在騙我,也在騙你自己……」她悠悠地長歎了一聲,「萬歲,蕭榮與你少年結髮,至今晃眼已近二十年了。萬歲重情,蕭榮這才蒙萬歲之恩忝登後位。二十年來,雖離多聚少,只蕭榮以為,臣妾與萬歲之間,彼此早就心意互通,當深知對方所想了。如今看來,倒是臣妾自視過高。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後宮也是一樣。倘若萬歲心中真認定害那柔妃母子之人便是臣妾,即便萬歲顧念舊情不予追究,臣妾又有何顏面再居中宮?臣妾甘願自請辭位,以正規矩!」

    宋碧瑤驚訝地盯著蕭榮,被她這一番自己先前做夢也沒想到的做派所驚。一動不動。

    趙琚卻仿似被蕭榮的這一番話敲醒了,心頭忽地一跳。有些尷尬地道:「眉兒,快快收回這話!朕何時說過是你害了柔妃母子?你休要胡思亂想。」

    蕭榮側頭看向他,「萬歲真的信我?」

    趙琚點頭,道:「朕與梓童夫妻多年,風雨同舟。不信你還信誰?」

    蕭榮微微一笑,目光掃過僵在地上的宋碧瑤,臉色漸漸冰冷了下來。

    「萬歲,您既然信我,臣妾也仍是中宮皇后。若叫臣妾曉得後宮存有佞邪,該當如何?」

    趙琚順她視線看向宋碧瑤,略一躊躇,道:「梓童所言何意?」

    蕭榮回頭,對著寢殿外道:「把人帶進來吧。」

    兩名力士押著個中年白面山羊鬚的男子進來,那男子臉色蒼白,被力士一鬆手,整個人便軟在了地上。

    「林太醫!」

    趙琚出聲。宋碧瑤臉色驀然大變,目中滿是驚駭之色,死死盯著林太醫,臉色白得真正成了紙片兒。

    蕭榮道:「萬歲,這催產湯到底是怎麼開出來的,想來林太醫最是清楚不過。讓他道給您聽。」

    林太醫抖抖索索地朝趙琚的方向磕頭,趴在地上閉了眼睛,顫聲道:「萬歲,罪臣罪該萬死——」

    原來,自數月前柔妃入宮,林太醫替她安胎以來,把脈之時,便發覺胎相似乎有異,推測此胎病弱。他不敢隱瞞,確定之後,據實告知。宋碧瑤心驚之餘,一邊命他極力保胎,一邊賜他重金,嚴令他不許透漏出去。到了上月底,眼見臨盆在即,林太醫雖也極力保胎,只情況似乎並未有多大起色。宋碧瑤心知這一胎生下來,即便能養活,怕也是夭折的命,正逢月底皇帝下令替皇后大慶千秋之喜,此等榮耀,大楚開國以來,也就皇太后逢整壽才有。如鯁在喉。思量了一番過後,便設出了這一個連環計。命林太醫開出一副催產之藥,擬在皇后壽日當天發動生產。倘若產下的嬰兒無礙,也算奪了皇后風頭。倘若出了意外,那便用這一副催產藥來做文章。

    林太醫精於婦科醫道,開出的藥劑自然恰如其分。果然在二十九那日,宋碧瑤如願開始腹痛生產。沒想到生了三天才生出來,小皇子果然夭折,自己命也差點去了半條。不忿之下,自然照了原先計策行事,這才有了先前在趙琚面前的一幕。

    「萬歲……微臣被迫做了這等違心之事,自知難逃一死。數日前在家中時,深夜得一不明身份之人賜下的賞,內裡便有一壺美酒。微臣曉得此為鴆酒,為求家人得活路,一橫心便喝了下去,當場便失了知覺。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過後又醒了過來,茫然不知身處何處,方才才被帶到了此處。微臣所言,句句是實。求萬歲開恩,饒我一命!」

    林太醫說完,涕淚交加,不住磕頭。

    趙琚臉色越來越青,猛地轉頭,不可置信地望著宋碧瑤。

    「萬歲——臣妾冤枉——」

    宋碧瑤已經不顧自己產後體虛,爬著到了趙琚腳前,一把抓住他的龍袍袂角,哀哀痛哭,「臣妾入宮方數月,與皇后娘娘相處亦不過數月,從來恭恭敬敬,如何敢這樣計謀於她?是這太醫被人指使了誣陷於我的……」

    趙琚怒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狡辯!你倒是說說,這太醫是被誰指使誣陷你的?朕之後宮,就只蕭後與你二人。莫非你到此刻還指著她不放?」說罷一把拂開她手,對著蕭榮道:「梓童,你坐鎮後宮,此事該當如何,你一徑處置便是!」說罷怒氣沖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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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gi1433 發表於 2014-2-28 08:17 PM

第七十四回

   宮女太監俱早惶恐避去了,趙琚拂袖而去後,偌大的寢殿裡便只剩蕭榮與宋碧瑤二人。

    宋碧瑤一直那樣跪坐在地,望著趙琚離去的方向,臉色灰敗,整個人一動不動。半晌過後,她的視線轉到了蕭榮身上,看到她用一種近乎悲憫的目光俯視著自己。與她對望片刻,漸漸地,塗了鮮紅蔻丹的十指抓緊了自己的裙裾。蒼白得幾乎通透的手背皮膚之上,青色的細細血管開始漸漸地緊賁了起來。

    終於,她緩緩地抬手,捋平自己散亂的額發,微微地翹起了下巴。

    「說吧,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平靜,甚至帶了一絲不屑。

    到了這一刻,往日張在這兩個女子之間的那層脈脈薄紗,終於徹底地被撕了下來。

    蕭榮微微搖頭,忽然笑了起來。

    三十五歲的女人,青春早離她遠去。只是此刻,這張臉龐因了這個舒緩笑容而現出的那種沉靜雍容之美,竟叫一向自負美貌的宋碧瑤也再次暗暗生出了幾分自慚形穢——她的下巴翹得更高了。挺直肩膀,試圖慢慢地從地上起來。

    蕭榮不再笑了,平靜地注視著她,道:「柔妃,你出身於燕京昌黎縣下的一個軍戶之家,父早亡。德和二十五年,也就是我為奔皇太后喪回金陵滯居的那一年秋,平王與幾位身邊親隨易服狩獵於山中,回程時路過你家門前,進去小歇,你得以與平王相見。也是從那時候起,你一躍上了高枝,被接入平王府,得平王寵愛,次年便生了衡兒。」

    「那又如何?我這個母親出身雖低微,但並不妨礙我的兒子得萬歲的喜愛。他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他喜愛我的衡兒,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她打斷了蕭榮的話,斜睨著她,唇角浮出一絲略帶殘忍的笑意。

    蕭榮笑了下。點頭。

    「柔妃,你也算聰明——當然了,倘若你沒那點聰明,只憑一張臉,這麼多年也不可能讓從前的平王,今日的萬歲對你獨寵至今。這一次你不慎失手。但此刻你心裡應也清楚,萬歲他是個多情之人,不忍對你痛下殺手。所以方纔他才叫我處置。而你,你知道我不會違背萬歲的心意,所以你才膽敢用這樣的態度來與我說話,以此維持住你僅剩的一點自尊與自傲。我說得對不對?」

    宋碧瑤死死盯著蕭榮,目光裡閃過一絲被人窺破心思般的驚懼。

    「你方才問我會如何處置你?我不會動你一根指頭……」她說著,緩緩環顧了一周這金碧華麗的寢殿,「你仍是柔妃,這春和宮也仍以你為尊。什麼都不會變。」

    「你以為我會相信?」宋碧瑤冷笑,「你恨我入骨。終於有了機會,豈會如此輕易便放過我?」

    蕭榮彷彿無奈地歎息一聲。

    「柔妃,你聰明。但這胸襟與氣度,卻始終上不了檯面。這麼多年王府的經歷,看起來並沒有讓你脫胎換骨。你從前是昌黎縣下的一農女,如今在骨子裡,這一點還是沒有絲毫改變。你說我恨你?你錯了。我並不恨你,甚至,只要你和你身後的人,不這樣一次次地欲置我與太子於死地的話,我甚至不討厭你。昔日我滯留金陵,平王身側無人。即便沒有你宋碧瑤,也會有別的女人出現。倘若我如你所想,一個個地去恨這些女人,千方百計想著去除掉,你覺得我還能走到今日,能像此刻這般與你說話嗎?」

    蕭榮望著她的神情裡,找不到半分鄙視。但是宋碧瑤在這一刻,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自己與這個她向來只能仰望的女人之間的差距。這種差距或許與生俱來,她窮其一生也未必能與她追平腳步。她更是深深地感受到了來自自己內心的那種妒忌。不僅僅妒忌她高於自己的卓然地位,更妒忌她在那個男人心中猶如不可撼動的地位——皇帝或許真的寵自己,愛自己,甚至夜夜宿在她的床榻之上。但是一旦遇到了朝廷的煩心之事,無論她如何婉轉承歡小心侍奉,都始終無法紓解開他皺著的眉。最後他必定會撇下她去往中宮,留給她一個背影而已。便如片刻之前,自己本已經成功地挑出了他對她的疑心與怒火,但是不過轉眼間,他的一腔怒火便消了下來:他說話不再擲地有聲,甚至還追回了先前去傳林家人來追查真相的命令——顯然,就算沒有蕭榮後來的突然現身,他也絕不會因了自己之事而對他的皇后做出什麼真正不利的舉動,哪怕那一切都是真的,哪怕她真的出手害了自己。

    宋碧瑤先前一直白著的那張臉,終於不可遏止地浮出了因羞慚窘迫和深深嫉妒而生出的潮紅。她掙扎著,搖搖晃晃地從地上起了身,咬牙道:「原來,竟是我一直輕看了你……」

    蕭榮道:「柔妃,你先前這一番心計,原本也算天衣無縫。你的人去毒殺林太醫,想讓萬歲以為是我為滅口而動的手。如此既消了你的隱患,又嫁禍於我,確實是個一石二鳥的萬全之策。只是可惜,你們漏算了一點。我不恨你,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會防備你。我蕭榮能走到今天,便不是坐等天命之人。方纔我說我不會處置你,自然是真話。只是往後,你想來也不用像從前那樣費心陪著萬歲了。安樂王天性淳善,不止萬歲喜歡,我也喜歡。往後你得空閒,不妨每日抄一遍女戒,再好生教養這孩子。如此方是為母之道。」

    宋碧瑤眼皮一跳,「你這話,什麼意思?」

    蕭榮瞥她一眼,淡淡道:「萬歲正當壯年,膝下又只兩子,便是尋常人家也嫌子息不盛,何況是九五之尊的天家?先前不過是初初入京,諸事紛繁,一時無暇顧及而已。如今一切安穩,各項朝事開展之餘,自也當擴充後宮。想來,萬歲自己應也是這個意思。」說罷,再沒看宋碧瑤一眼,轉身離去。

    宋碧瑤身子微微顫抖,若非隨後而入的宮人太監相扶,整個人便又跌坐在地了。

    孫永跪在了她的面前,痛哭流涕不住哀求道:「娘娘救奴!皇后必定不會饒了奴的。求娘娘護佑……」

    宋碧瑤僵如石像。她的心腹在她腳下說了什麼,她完全沒有入耳。她的眼前只剩方才蕭榮離去前,最後望著她時的那種表情——她彷彿在可憐她,那種只有上位者才有資格對自己腳前人揮霍的廉價可憐。

    趙琚要充盈後宮了……

    她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哪怕她再深愛趙琚,這個男人也不可能為了她而放棄一個帝王坐擁三宮六院的權力與享受。她與蕭榮完全不能相比。順境中陪伴趙琚的那些年裡,她能替趙琚做的,換做任何別的女子都能做。但是蕭榮為這個男人做過的那些事,這世上卻再無人能替。所以即便在二人尚未謀面的從前,蕭榮便已經是宋碧瑤心頭壓著的一塊石頭了,恨不能及早搬去。及至她入宮,見到了自己曾想像過無數遍的蕭榮,第一眼起,她便覺到了一種無法克服的打擊和自卑。

    那一天,她刻意盛裝打扮,即便大腹便便,也絲毫不影響她作為女人的美。但是見面之後,蕭榮那種旁人所無法臨摹的奇異的美,她的高貴、氣度、談吐,哪怕是她的一個微笑,一個眼神,都讓她覺到了自己的自慚形穢。在她的面前,自己的刻意盛妝甚至彷彿成了一種拙劣表演。正是時刻被這種心思纏繞,唯恐自己到了那一天失寵,她這才不顧宮外那人的反覆勸告,自己執意謀策了這一場可算是鋌而走險的賭局。她差一點就成功了。哪怕不能就此徹底扳倒蕭後,但讓帝后從此離心,她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如此,往後在新人不斷的後宮之中,自己的地位才能穩當。

    但是此刻,一切都失算了。趙琚臨去前望向她的那種眼神,不再柔情脈脈,她在其中看到的,只有厭惡和驚詫。

    趙琚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或許沒有蕭榮瞭解。但是有一點,她卻非常清楚。正是因他野心勃勃,雄才大略,又沒有別的女子能像蕭榮那樣,在還是少年時的他的心頭上便剜出了一道印記,所以除了蕭榮這個再無人能取代的女人之外,他現在覺得賞心悅目討他喜歡的,或許也就只是那種溫柔如水百依百順的女子,正如她從前展現給他看到的那般。

    從前數次,她曾利用他對自己的情感,逃過了他的疑心。但是這一次,顯然,她再沒那樣的好運了。

    往後,她該怎麼辦?

    ~~

    坤寧宮的寢殿裡,趙琚望著蕭榮,神情裡滿是驚詫。

    「眉兒,她處心積慮視你為敵,你竟這般便放過了她?」

    蕭榮心中掠過了一絲連她自己也不知是何情緒的感歎。

    面前的這個男人,每當他對自己感到歉疚,或是有求於她的時候,他便會稱呼她為「眉兒」,而不是那個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梓童」。

    「是啊,」她點頭,體貼地替他解著外衣,「柔妃雖做錯了事,只她畢竟是安樂王的生母,萬歲您的貴妃。這樣的事情,倘若傳揚出去,有損萬歲與安樂王的顏面。臣妾感念萬歲對臣妾的不疑,無以為報,故只命她每日抄誦女戒,盼她知過能改,如此也不枉萬歲待她一片摯情。」

    趙琚面上因了內心羞慚而微微漲熱。凝望著蕭榮,忽然緊緊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替自己解衣的手,動情道:「眉兒,方才是我不對。不該一時糊塗竟對你也起了疑心。這世上,我趙琚可以懷疑任何人,獨獨不該疑心到你頭上。我趙琚對天起誓,從今往後,倘若再犯今日之錯,叫我不得好死!」

    蕭榮笑了起來,伸手掩住他嘴,埋怨道:「萬歲瞧你,動不動學那少年人發什麼誓?只要萬歲有這樣的心,臣妾便萬分感激了。」

    趙琚道:「朕是為了叫你放心。」

    蕭榮點頭,想了下,笑道:「趁萬歲在,有件事,我計較了些時日,索性便道出來了。後宮如今空虛,就只臣妾與柔妃二人。臣妾精力不濟,柔妃產後體虛,恐怕都不能服侍好萬歲。如今朝事既安穩了下來,臣妾便想,可否命禮部於民間攘選身家清白德才兼備之女子,以擴充後宮?如此不但萬歲能被服侍穩妥,臣妾亦全了皇后職責。若有后妃再為萬歲誕下龍子,則更是普天同慶之大喜。萬歲以為如何?」

    正數日前,廖其昌等一批文官也聯名上了道折。說的也是此事。說如今後宮空置,於禮法不合。督勸皇帝陛下選妃納人。作為皇帝的趙琚,他倒不是反對。只是一來,宋碧瑤產子夭折,他當時也沒心思,二來,也是想找個機會試探下蕭榮的意思。沒想到此刻她自己便先提了。沉吟片刻,終於點頭道:「那就依你之意,擇日命禮部督辦便是。」

    蕭榮朝他謝恩。

    趙琚啞然失笑,「眉兒,朕納後宮,你是心胸寬坦,這才不與朕鬧。朕感激你還來不及,如何反要你謝恩了?」

    蕭榮笑盈盈道:「萬歲,臣妾如今雖居中宮,底下卻不過空架子而已。盼這一日盼了許久。自然要謝恩了。」

    趙琚呵呵笑了數聲,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收了笑,望著燈火中自己的妻子,歎道:「眉兒,朕納後宮,你心裡真當絲毫也不在意?」

    蕭榮何等聰敏。趙琚的性格,她又再瞭解不過。他這話剛出口,她便知道了他的心思。笑吟吟應道:「萬歲,你想聽真話,還是應付你的話?」

    「自然是真話。」他不假思索道。

    蕭榮慢慢收了笑,凝視著他,道:「萬歲,臣妾心中自然在意萬歲。只皇家事向來便是天下事,這後宮事自然也一樣。只要萬歲一切都好,臣妾又有什麼不能捨的?只願萬歲往後佳麗滿懷之時,勿要忘卻臣妾與萬歲的結髮之恩,臣妾便心滿意足了。」

    趙琚雖是一國之君,卻也脫不了一般男人的通病。先前說到廣納後宮之時,見蕭榮面上無半點不快,心中忍不住便微微失落了下,覺著她似不大在意自己。這才忍不住發問了一句。此刻聽罷她這樣情真意切的一番話,大為感動,將妻子擁入懷中,溫存了一番後,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眉兒你放心,往後我再忙,也會時常來你處的。」

    蕭榮一笑,嗯了一聲。片刻後,趙琚像是忽然想了起來,臉色轉為陰沉,道:「柔妃你既不欲懲戒,朕便隨了你的意思。只她身邊的伺候之人,此前在其中必定少不了攛掇跑腿,其心可誅。明日朕命司禮監崔鶴秘密查辦,決不輕饒。」

    ~~

    數日之後,便至月中了。上月的這時候,安南使者來京,數日後文廟事發,後得以娶妻。諸多之事,不過是在一個月前發生。但在徐若麟想來,卻彷彿已經過去了一年。這日他下朝,與皇帝在御書房議完事,回都督衙門忙碌完手頭之事,忽忽便快酉時中了(下午六點)。

    這兩日,蘇世獨終於不再像起先那樣每晚准點抱著個枕頭來佔住初念了,甚至昨日他回去,迎頭在院裡碰到她時,她竟還跟見了鬼似地轉身便溜,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弄得他莫名其妙。私下裡,他也隨口問了句初念,是不是她對蘇世獨說了什麼,小姑娘才忽然懂事了。只是初念卻搖頭,擺出一問三不知的樣子。他瞧出她在裝。推測她是不想是讓自己覺得她也想和他一道睡,這才抵死不認的。面上也沒戳穿她,心裡卻還是頗感欣慰。畢竟,禁-欲之期再有個三四天便熬出頭了。他可不想到時候,自己盼來的這個真正的洞房夜還要被人打擾。

    徐若麟手頭事畢,正要離開官署,收到一熟悉軍士呈上的公文,裡頭秘夾了封密函。

    他雖被趙無恙稱師傅,又掛太子太保的銜,只這個頭銜,也就不過是個表示恩賞的空銜而已。趙琚性子本就多疑,他自然清楚,何況還是用這種手段奪得帝位。所以自入主金陵以來,他便與趙無恙盡量減少私下場合的會面,與蕭榮更需避諱。往來消息傳遞,一般都用這種方式。

    蕭榮在信裡,只簡略說道,自己已經無礙,往後應再無大意外,謝過他的出手相助。

    徐若麟看過之後,就燭火焚燬了。

    後宮蕭後,往後應能自保,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那件始終壓在他心頭的事,卻並未因這個消息而得半分輕減。兩年前趙無恙北投路上的追殺,一個月前文廟祭祀時的凶險,這一切,無不在提醒著他,後宮中的宋妃恐怕並非如人所知的那樣勢單力薄無人依仗。她的背後,必定有人。而且那人……

    徐若麟微微皺眉。

    很早以前,他便猜疑此人應是方熙載,如今的中極殿大學士,兵部尚書。也只有他,才有那樣的手段和能力,能一次次地叫自己陷入險境,甚至一著不慎便要丟掉性命。唯一叫他想不明白的是,這樣看起來毫無關係的兩個人,到底是如何擰到一處的?方熙載為人冷靜,性子甚至稍嫌孤僻。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會為了她,不惜一次次地要置趙無恙於死地?

    冬日晝短,屋裡開始黑沉下來。徐若麟獨自坐在桌案之後,在僅剩的夕陽餘光中,陷入了冥想。

    他的思緒忽然飄回了許多年前燕京的那一個秋日傍晚。那時候他還很年輕,隨了還是平王的趙琚到山中行獵。下山時,眾人口渴,隨行中有人提議,說方才來時,他在路上見到一戶農舍,可以過去小歇。於是一眾人隨他而去。也就是那一次,平王第一次與宋碧瑤相見,然後便納了她,接她入王府。

    徐若麟的目光忽地閃過了一絲銳芒。

    此刻想起之時,他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那個提議並領路的人,正是方熙載,那時候,他被舉薦到趙琚面前還沒多久,但已經鋒芒畢露,一躍成為趙琚跟前的得用之人。

    他為自己這個突然入腦的聯想稍感激動。甚至有些責備自己,為何從前一直竟沒想到這一點?

    在戰場上,短兵相接之時,拼盡一頸熱血地攻擊敵人,才是保護自己震懾對方的最有效手段。他信奉這一點。而現在,這一點依舊適用。

    倘若不主動出擊,等著他的,就是對方下一次不知道何時何地會發生的攻擊。而下一次,他不敢保證自己是否還有先前那樣的運氣。

    他猛地站了起來,急召鄒從龍入內。

    鄒從龍已經從原先的百戶升為五品的經歷武官。在他的四大得力助手中,楊譽擅貼身搏擊、刑訊逼供,黃裳箭術絕倫,常大榮穩重周到,而鄒從龍不僅武藝超群,心思也極縝密,最得他看重。這樣的事情,派他去最適合。

    他對鄒從龍密語了一番。

    「遵命,大人!」

    他還是這樣應了一句。如同當年他們並肩在戰場上搏殺之時那樣。然後轉身,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將盡的暮色之中。

    徐若麟微微吁出口氣,正要離開,外頭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隨即是於院使的呵呵笑聲,「徐大人,老朽回去經過時,見你這裡還沒關門,想來大人還在,便路過再替你診看一番。瞧瞧你身子如何了。」

    太醫院與都督衙署不遠。這些天,因他公務纏身,於院使甚至不時親自到他這裡來替他拔毒治療。

    徐若麟忙令人掌燈,迎了於院使入內。老頭子坐下,精心替他搭脈,又查看目白舌苔,沉吟不語。

    老實說,徐若麟有些擔心。

    自中毒以來,從前對傷情大大咧咧的他一反常態,一直積極配合治療。如今好容易快熬出頭了,他自覺體力也恢復得完全如昔,運氣跑跳完全沒有問題。怕卻怕他老人家此時張嘴說還要一個月。

    「老院使,如何?」

    徐若麟見他神情凝重,愈發惴惴,小心翼翼地問道。

    於院使盯他一眼,捋了下鬍子,一雙老眼裡忽然透出了絲孩子般調皮的光芒。

    「老朽多嘴一句,勸你回去了,還是悠著點,免得嚇到了尊夫人……」

    徐若麟心微微一跳,遲疑了下,「老院使,你這是……」

    「徐大人,恭喜恭喜啊,不用等到月滿,你瞧著已是痊癒完好了……」

    老頭子不再賣關子了,終於笑道。

    徐若麟一時怔住。等反應過來,終於明白他是說自己今日便可提早解禁了,極力忍住了才沒一躍而起。呵呵笑了起來,連聲道謝。

    於院使哈哈大笑。徐若麟親自送他出去後,壓下心中隨了這意外小插曲而生出的強烈燥熱與雀躍,也隨即出宮了,翻身上馬便往魏國公府疾馳而去。

    固然,為謀霸業,他為人臣,立於朝廷,與人謀政,這些等等之事,都是他的當務之急。但是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和渴望妻子已久的丈夫,該享的福分,他也是絕不會虧待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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