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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10 PM

第七十五章

     當善水目力所及的視線裡出現了一個男人,他迎風高立於船頭、背抵風帆與其後的萬丈夕光,甚至還看不清他的臉孔之時,她身體裡那種彷彿發自腳底心而直擊心臟的微微戰慄便已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她的男人回來了,而他也感覺到了她立在這裡的等待。

    這一瞬間,她忘了週遭一切,只是癡望著那個還只能看得到模糊身影的男人。他正踏著萬丈碧波,在晚鷗聲聲鳴唳之中,朝她一寸寸地靠近。淚沾於睫時,她忽然又看到他從船頭長躍入海裡,一道流暢的弧線過後,身影便被海浪吞沒了。

    她一開始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朝前奔去,直到她站在溫暖的海水裡,裙擺被湧上的浪頭打濕,她停住了--看到他已經從海面浮現,正朝自己游來。

    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從沒有像這一刻,霍世鈞覺得自己的雙臂充滿了如此沸騰乃至燃燒的力量。近岸的浪頭已經小了許多,卻因今日風盛的緣故,仍舊洶湧,他卻彷彿海中蛟龍,迎著劈面壓來的陣陣水浪,揮動如椽的雙臂,劈波斬浪飛速前進,將永樂號撇在了身後,包括那一群因了極度訝異再度聚攏到船頭圍觀的團練民夫們。

    「娘勒--那女人是誰?」

    只要不是瞎子,誰都看得出來,平日沉默寡言的霍大君,現在這樣一反常態地撲騰入海,為的,自然就是前方碼頭處的那個陌生女人了。

    「兄弟們,有熱鬧看了,趕緊的,追--」

    漢子振臂吼了一聲,水手呼啦一聲散去,掌舵的掌舵,轉帆的轉帆,永樂號急急追趕而上。

    霍世鈞卻沒注意到身後,他的全部感官現在都只集中到前方的那個女人身上了。從他現在的角度看去,她便宛如海中央的幻相,彷彿一個浪頭打去,這人影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更焦急了,恨不能身有上古神話中天地神祇的力量,劈水為道,讓他踩著實地朝她發足狂奔,一定要在她消失前,將她緊緊地抓在手中。

    他終於游近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站在淺灘的海水裡,面上沾著不知道是淚還是海水的晶瑩珠子,笑著望他。

    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彷彿眨一下眼,她就會消失。他感覺踩到了實地,剛站穩身體,被身後捲來的一道浪花推湧,猛地發力朝她奔去。

    「柔兒,真的是你……」

    她就在他面前五六步外的水中,只要他再奔跑,下一刻就能擁她入懷。但是他卻停住了--不是被大海耗盡了力氣,而是感覺到了心中那種油然而起的彷彿不能把握的恐懼。

    她現在,難道不是應該置身於與他隔著千山萬水的洛京嗎,怎麼可能會像海中神女一般地從天而降迎接他的遠航歸來?

    「柔兒,真的是你嗎?」

    他迎著海風,猛地大吼。

    他是如此地用力,以致於脖頸與肩肌的筋脈都縱橫賁生。吼聲被海風撕扯著激盪在碧波之上,驚得本在近旁盤旋的幾隻白鷗慌作一團,急忙擦水掠翅翔逃。

    ~~

    他就這樣濕漉漉地從水裡出來,站到了自己的面前。熟悉的眉眼之間,已經尋不到半絲半毫當年曾有的戾氣或涼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刀雕斧斫般的堅硬與沉凝--歲月就是刀斧,它雕斫人心、表於皮相。

    「少衡,你黑了--」

    她面頰上還掛著淚,顧不得擦,朝他笑著伸出了手。

    霍世鈞再次發出一聲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吼嘯,嘯聲之中,人已經飛身撲去,將她壓倒在身後的沙灘之上。

    他緊緊地抱著她,用一種恨不能把她揉入自己身體的力量,帶著她一連翻滾了十幾個圈,最後被一塊礁石給擋住了。

    裙衫濕了,頭髮衣領裡漫進了細沙,腳上的一隻繡鞋也脫了去,被海水沖著,悠悠蕩蕩地漂走……善水卻渾然不覺。她飽滿的豐盈與他的赤膛緊緊相貼,感受到他一下下強勁有力的心跳。鼻息裡滿是他帶了海水氣息的男人雄渾味道,整個人完全沉浸在了他的懷抱之中。

    霍世鈞抵住礁巖,終於停了下來。他壓在她的身上,凝視著她。

    「柔兒,真的是你嗎?」

    他用他被海風吹得黧黑的手掌輕輕撫過她白玉般的臉頰,低頭親下她的額頭時,這樣念了一句。

    「真的是你嗎?」

    他改親她的眼皮時,再念叨一句。

    「我還是不敢相信……」

    他親她的鼻尖,又這樣念叨。

    當他親到她的唇,她感覺到他彷彿再要開口時,伸手抱住他陽光色的寬厚後背,張口重重咬在了他帶著海水鹹味的肩膀,留下兩排清晰的牙印。

    「疼嗎?現在總相信了吧?」

    她笑著,淚卻仍不斷滴淌。

    霍世鈞哈哈大笑,「疼!咬得好!柔兒,你果然還是這樣,一點都沒變……」

    笑聲還未歇,他低頭,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

    天地之間,此刻彷彿只剩他與他懷中抱著任他親吻的這個女人了--直到身後傳來不和諧的一聲問話。

    「大君,這隻鞋,還要嗎?我剛跳下海撈起來的。不要的話,我拿回家給婆娘了。她說廣州府的女人鞋好看,眼紅……」

    霍世鈞猛地回頭,看見永樂號已經泊岸,幾十個高矮胖瘦的大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後十幾步外的淺灘之上,目光洞洞地圍觀他親他的女人,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說話的是黎德,他手上提著那隻還在滴滴答答淌水不停的繡鞋。煙霞的鞋面上,繡著兩朵精緻的並蒂蓮。

    他感覺到她害羞了,在使勁地推他。低頭看她,見她臉頰之上,果然已經浮上一層紅暈,艷得像被夕陽塗了粉光的雲霞。

    他一笑,撐著身體從沙灘上一躍而起,朝著那群漢子走去,到了黎德面前,伸手拿過那隻繡鞋,轉身回到已坐起身的善水邊上,蹲下替她穿好,然後將她抱了起來,朝著村口而去。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用當地土語對著那群目瞪口呆的漢子們道:「她是我婆娘,洛京第一美人。為了我,從京城到了這裡。這天下,你們誰見過比我還有福分的男人?」

    漢子們嗟呀歎聲中,霍世鈞哈哈大笑,轉頭大步而去。

    ~~

    「你剛才,對他們說什麼呢?」

    善水不想讓他眾目睽睽地抱自己走路,只他不肯放下他,只好由他去了,終究還是有點窘,想起剛才那些男人的表情,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胸膛,問了一聲。

    霍世鈞雙目望著村口,道:「我說我是這天下最有福分的男人。」

    善水啊了一聲,臉微微漲熱。

    「我是說真的……」

    他凝視著她,朝她粲然一笑,黝黑皮膚襯托之下的牙齒,白亮得如同晶石。

    她咬著唇,把臉埋在他帶了陽光熱度的胸膛前,唇角抑制不住偷偷地上翹。

    女人的心啊,有時候何其卑微,何其容易得到滿足。男人這樣的一句話,就能讓她忘卻從前的一切分離苦與徙途辛。

    村口很快就要到了。

    這裡白天時間長,即使太陽下山,也要很久之後,天才完全黑透,所以現在村口仍有不少婦女來往走動,或趁著最後的天光補織漁網,或收著白日晾曬出來的魚乾。

    善水壓下心中滿滿溢出的甜蜜,扭了下身子道:「快放我下來,再被人看見,多難為情……」

    他拗不過她,只好放下了她。等她拍掉身上裙衫沾住未脫的沙粒,笑著牽住她一隻手,迎著村人的目光往裡而去。

    大君的夫人帶著女兒來了,夫人天天到碼頭等著大君歸來,這消息早就傳遍整個漁村,所以現在見到大君牽著善水的手入村,紛紛致意行禮過後,家裡有男人一道出航的,立刻便急切地跑去相迎,沒有的,紛紛看著他夫妻二人的背影,笑著低聲議論。

    從碼頭到住所的這段路,不過短短一里,他們卻像有說不完的話。到了那所夕光籠罩下的被花木團簇的房子前時,善水聽到身邊的男人問自己,「柔兒,小羊兒和小鴉兒都好嗎?」

    她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告訴他一件很重要的事,便笑吟吟地看著他。

    霍世鈞不解地揚眉。

    「少衡,我跟你說,我把小鴉兒帶來了。」

    霍世鈞彷彿遭了電掣,猛地停了腳步。

    「小鴉兒……來了?就在這裡?」

    他似乎不大相信,看了一眼面前的房子,又望著她,神情呆滯。

    「是啊,她來了,等了你好幾天呢,每晚睡覺前都要念你,」善水笑了,又歎息一聲,「本來想把小羊兒也帶來的,只是娘在家中,總要給她也留個陪伴……」

    她停了下來,因為看到面前的男人表情大變,便不解問道:「你怎麼了?」

    霍世鈞倒沒怎麼樣,就是感到很緊張,生平第一次這樣緊張。就這短短的幾句話功夫,手心竟也出層汗。

    他低頭看一眼自己赤著的腳,不安地道:「要不,我先去別人那借身衣服來穿?要是讓小鴉兒看到我這樣兒,她不叫我爹怎麼辦?你等等我,我去去就來……」說完轉身,卻被善水一把扯住,呶了下嘴。

    「遲啦。」

    她帶著點惡作劇似地衝著他笑。

    霍世鈞霍然回頭,看到一個梳著雙丫髻、嫩似粉團的小女孩正從半掩的椰木門裡探出個小腦袋,一雙烏靈靈的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神情說不出地嚴肅。

    霍世鈞頓時汗流浹背,蹭了下沾滿泥沙的腳底心,把手在自己的褲子上飛快地擦了下,蹲下身去,朝著那女孩伸出手,小聲地道:「小……小鴉兒?我是你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16 PM

第七十六章

    小鴉兒繼續盯著他,目光從霍世鈞的頭臉落到他的腳板,再從腳板看回到頭臉,反覆幾次,始終一語不發。

    霍世鈞更緊張了,心裡後悔得要命。早知道一下船就會有這樣接二連三的驚喜,他無論如何也會收拾收拾自己的。老婆那兒,反正自己早無形象可言,也不怕她看不上。這人生初見的女兒,卻完全不同。他怎麼能這樣一副落魄樣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霍世鈞摸了下自己的臉,張嘴想再說話哄哄這雪團般的小人兒,喉嚨卻發乾,更想不出該說什麼才能挽回面子,最後只好不安地搓了下手,求助般地仰頭看向善水。

    善水忍住笑,對著小鴉兒道:「小鴉兒,他就是你爹。他剛去打壞人回來。你不是天天念他嗎?快叫爹啊。」

    霍世鈞急忙配合,用力點頭,朝小鴉兒露出他當年曾傾倒眾生的迷人笑容。

    小鴉兒慢慢地探出半個身子,一身粉紅的羅裙。她把雙手背在身後,歪著頭再瞟一眼霍世鈞的赤腳,遲疑著道:「你不穿衣服,也不穿鞋……」聲音嬌嬌軟軟,又帶了童音才有的清稚。

    這是他的女兒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啊,聲音是這樣的好聽。

    霍世鈞的心簡直要軟成了一團棉花,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大腳板,蜷了下兩個大拇指,訕訕地道:「我……爹不知道你在。小鴉兒要是不喜歡,爹以後一定穿得整整齊齊。爹向你保證……」

    小鴉兒輕輕晃了下腦袋,插在雙丫髻上的葡萄小金鈴便叮叮噹噹地作響。她眨著眼睛,看著霍世鈞,小聲道:「小鴉兒沒有不喜歡呢……」

    霍世鈞大大地鬆了口氣,抹一把額頭的汗,把手心貼在褲子上再擦擦,又朝她伸出手,哄道:「那快叫爹--」

    「爹爹--」

    小鴉兒毫不遲疑,從門後擠了出來,飛快甩掉腳上的鞋,兩隻小鞋被她飛出去老高,啪地掉落在地。她咯咯笑著,像隻鳥兒般撲向了霍世鈞。

    善水目瞪口呆,看著女兒白生生的一雙小嫩腳就這樣踩著門口堆疊成台階的白石片上,朝著她的父親奔來。

    小鴉兒已經撲入了霍世鈞的懷抱,赤足踩在父親的一雙腳板之上,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像是一幅對比分明的油畫,說不出的奇妙。

    「娘--」小鴉兒仰頭看向善水,搶在她發話前飛快地說,「我爹爹都不穿鞋,我也不穿!你不許罵我!」

    善水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小鴉兒到了這裡第二天,就不肯穿鞋了,善水責備,她便說別的小孩都不穿,她為什麼一定要穿?善水卻是怕她腳底被石塊貝殼割破,強令她一定要穿,又說爹爹不喜歡不穿鞋的小鴉兒,她這才沒奈何,委委屈屈地穿著。到了外面背著善水時便脫下,等要回家了,才又裝模作樣地穿回去。她大約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爹竟也不穿鞋,這下理直氣壯,便似找到了靠山。

    霍世鈞哈哈笑著,讓女兒的一雙小腳踩在自己一隻掌心中,另隻手握住她腰身,托著她便直立著高高地舉了起來。

    小鴉兒放聲大笑。

    站在這個「爹」的手上,真是奇妙的感覺啊。他的胳膊好有力,把她高高地托起,他卻一點都不吃力。她竟然站得比娘還要高了!

    「爹爹,你都會些什麼?」

    看著善水有些無奈的表情,小鴉兒勝利地翹起了下巴,對著霍世鈞笑嘻嘻地問道。

    她和小哥兒以前經常討論爹爹應該是什麼樣的,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他騎著大馬挎著大刀,威風凜凜。現在真見到了,沒有大馬和大刀,也不威風,但是他能一隻手就把自己舉得高高,所以小鴉兒是不介意的,只是怕小哥兒知道了失望,所以一定要替小哥兒問問清楚才好。

    霍世鈞一下被問住了。

    他會些什麼?

    望著站在自己掌上的女兒看過來的期待目光,霍世鈞支吾了半晌,一時竟想不出自己到底會什麼--他真的不是廢人不是廢人啊,可是怎麼就想不出有什麼能在女兒面前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霍世鈞後背又開始冒汗了,再次求助地看向善水,卻見她一臉幸災樂禍地撇過了臉去。

    霍世鈞一咬牙,只好說:「我會翻跟頭,小鴉兒要不要看?」

    小鴉兒點頭。

    霍世鈞放她下地,咳嗽一聲,一個側身老虎跳,又高又飄,果然身姿矯健,身手不減當年。

    小鴉兒高興地拍手。

    霍世鈞見女兒看得上眼,精神抖擻,說了句「看好了」,接下去便是一串前手翻,再是後手翻,到了最後,在小鴉兒的雀躍歡呼聲中,接連一口氣來了十八個空翻,從大門翻到白石甬道的盡頭,再從盡頭翻回到大門口,最後一翻,從小鴉兒的頭頂高高騰翻而過,在她幾乎刺破耳膜的尖叫聲中,穩穩落地。

    「怎麼樣?」

    霍世鈞賣弄完了,氣不喘臉不紅,得意洋洋地瞟了眼正抱住肚子在悶笑的善水,再討好地看向女兒。

    「啊--啊--爹爹你太厲害了--」

    小鴉兒的嘴巴已經張得像個雞蛋,一雙眼睛裡閃滿了粉紅星星,尖叫著朝他撲去,被他一把接住抱起後,結結實實,「叭」一聲地對了個響嘴。

    「你爹還有更厲害的……」

    霍世鈞愈發得意,把小鴉兒橫著抱了,吆喝一聲,將她高高地拋空、接住,再拋高,再接住,小鴉兒的尖叫聲和笑聲頓時要頂破了天。

    善水見這一對父女鬧得不像樣了,連小鴉兒頭上插的兩串葡萄小金鈴也被甩落在地,出聲叫停。

    小鴉兒意猶未盡,臉蛋紅撲撲地扒在霍世鈞身上不肯下來,霍世鈞急忙代女兒求情,「柔兒,我再拋幾次就歇。」

    善水白他一眼,虎著臉對小鴉兒道:「快下來,把鞋子穿好。都要成瘋丫頭了。」

    小鴉兒扁了下嘴,湊到她爹的耳朵邊,嘀咕了幾句。

    善水見這父女倆開始咬耳朵,四隻眼睛不斷瞟向自己。一個說,一個不住點頭。雖然聽不到到底在說什麼,只憑腳趾頭去想,也想得出他倆在商量怎麼對付自己。沉下臉,正要再拿出氣魄把這一對父女鎮壓下去,卻見霍世鈞已經放下小鴉兒到自己身邊,道:「柔兒,你看那是什麼?」

    善水順他手的方向看去,卻沒什麼異樣,還沒反應過來,腳下一空,整個人已經被他攔腰橫抱,頓時覺到不妙,忙道:「快放下我。」

    霍世鈞雙眼發光,笑嘻嘻道:「小鴉兒說,你是怪我只跟她玩才這麼掃興。叫我也和你玩玩……」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啊--」

    善水話還沒說完,只覺身子一空,耳邊呼呼風起,整個人竟被霍世鈞高高拋起,頓時嚇得花容失色,發出的尖叫聲不啻方纔的小鴉兒。小鴉兒在一邊看得大樂,拍手不停。

    「啊啊--快停下--」

    霍世鈞拋接了她數下,聽她叫聲實在嚇人,只好停了下來,抱著她一臉無辜樣。

    「娘你不喜歡爹這麼和你玩?」

    「小鴉兒說你一定會喜歡的。」

    善水掙扎著下地,摀住還狂跳的心,等氣順些,看了眼這對剛見面就站成同一戰線,此刻還你一句我一句說風涼話的父女,臉上擠出了絲笑。

    「喜歡,誰說我不喜歡……」她對著小鴉兒笑,又靠到男人的邊上,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道,「霍世鈞,你等著,晚上看我怎麼收拾你!」

    霍世鈞一怔,忽然明白過來,頓時癟了下去。

    「小鴉兒肚子餓了吧?咱們煮飯去--」

    善水已經撇下他,牽著女兒往裡去了。

    ~~

    阿香是煮完午飯後走的,廚房裡還有剩下的食材。除了蔬菜,就是海鮮。

    其實這幾日,吃得最多的也是海鮮了。每天村人都會送來新釣的龍蝦、魚、各種各樣的蟹、扇貝、螺蠔等等。小鴉兒自然大快朵頤,善水卻怕她乍吃多了會壞肚子,拘著不讓盡興。現在聽到又要吃飯了,高興地回頭朝兀自發愣的霍世鈞招了下手,自己便歡歡喜喜地跟了善水進去。

    阿香不在,便只能善水自己動手生火煮飯。她雖許多年沒做過這些粗活了,但勉強湊合幾頓,自問應該還是能應付的。不想剛進廚房,見霍世鈞已經跟了進來,笑道:「你初來乍到,怎麼能叫你生火做飯?你到外面去歇著,我做好了叫你就是。」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將她推出廚房。

    善水不放心,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會生火做飯?」

    「會!你去歇著吧。」

    善水見他應得痛快,信以為真了。雖總覺不可思議,只見他執拗,便也由著他了,自己先去給女兒洗頭洗澡。

    島上用的淡水,無論吃用,都是來自山中的泉水,極是清冽。幫小鴉兒洗完了頭,總覺得不放心,想了下,叮囑她自己先玩著,便往廚房去。剛跨進去,見裡頭青煙滾滾,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霍世鈞人也看不到,嚇得叫了一聲:「少衡,你在哪?」

    「我燒火……就是這柴火,怎麼燒也燒不著,怎麼回事……咳咳……」

    爐膛前終於聽到了他的聲音。

    善水急忙通了門窗,等廚房裡濃煙散去,彎腰到爐膛前看了一眼,見裡頭塞滿還在冒青煙的木頭,男人正一臉困惑地望著自己,忍不住噗地笑出來,趕他出去,道:「行了,你的心意我領了。只是等你這頓飯做出來,大家怕都要餓死了,你哪涼快哪待著去,別在這裡攪合。」

    霍世鈞三年一人,衙署下的團練民夫也是半兵半民,用時集合,閒時遣散,平日起居有阿香照料,她若不在,他也不愁混不飽一張嘴,於庖廚之事自然半分不通。只是方才只顧哄女兒開心,一不小心卻得罪了她,確實是想在她面前表現愛心的。雖則從前沒做過這些,只想想就很容易,這才包攬了下來。沒想到失手,又被她這樣嫌棄,只好依她話起身出去。

    善水在廚房裡忙碌一通,等煮好了飯菜,出去叫人時,見霍世鈞正與外頭回來的霍雲臣在院子裡說話,小鴉兒乖乖地坐在她爹的膝上在打瞌睡。想是白天瘋得狠了,此刻一靜下來,便開始犯困。便過去輕輕拍醒女兒,幾人去吃飯。

    善水手藝一般,好在食材新鮮,白水加鹽煮出來,味道也是十分鮮美。小鴉兒起先還犯困,吃飯時卻生龍活虎,面前堆的雞腿螺殼和蝦殼差點要把她的頭都給擋住了。

    霍雲臣明日一早便要回對面,等把白筠她們再送過來便回京,此刻便去歇了。霍世鈞今天平了一群海匪歸來,父女相認,又吃了老婆親手做的飯,天色也黑了下來,盯著善水還在灶台前洗碗的背影,漸漸地便出神了,吞下第三口口水後,忍不住到她身後,一隻大手覆上她滾圓的臀,身子靠了過去,緊著嗓壓低聲,飽含濃烈愛慾地喚了聲她的小名。

    善水早覺到身後那兩道彷彿要將自己剝光的視線,頭也沒回,只嗯了一聲,微微扭了下腰肢,小聲道:「小鴉兒還沒睡呢。」

    得了鼓勵,霍世鈞欲心愈發大漲,只當沒聽見,另隻手已經穿過她腋下,牢牢地罩住了她的胸脯。

    他早就看出來了,一別三年,她腰肢雖還那樣細,只胸衣下,卻藏了與從前不一樣的好物--鼓鼓實實,飽滿得像枝頭滴露的鮮桃。

    「爹爹--」廚房外忽然傳來小鴉兒歡快的叫聲。

    霍世鈞還沒來得及捏一把過過手癮,立刻像觸電般地收了手,轉身迎向女兒,笑道:「怎麼啦?小鴉兒是不是要去睡了?」

    「不要--」

    小鴉兒過了困頭,現在精神好得很,搖頭道,「爹爹,我要去海邊玩,你帶我去啊。」

    霍世鈞歎了一聲,嘴上卻道:「好--」

    「爹爹你不樂意?」

    小鴉兒很敏感,立刻歪著頭盯他。

    霍世鈞急忙做出笑臉,「樂意!怎麼不樂意!等你娘這裡收拾好了,咱們一起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22 PM

第七十七章

      海上生了一輪皎潔滿月,潮汐漫漲已畢。月光之下的海,此刻一改澎湃,平靜得如同一張鋪展綿延到世界盡頭的幽藍地毯,其上閃爍著月光投下的點點銀光。
  
  沙灘也是銀色的。善水屈膝坐在細軟的沙地上,靜靜看著不遠處前方,霍世鈞帶著小鴉兒赤腳在沙灘上奔跑跳躍,時而踏水追浪,時而彎腰揀拾著貝殼,笑聲不斷。
  
  月漸漸地抬升,小鴉兒終於累了。霍世鈞一隻手抱著她到了善水面前,朝她伸出另一隻手。善水把自己的手遞給他,他輕輕一扯,她便應力而起,兩隻手卻沒鬆開,牽著並肩往村口方向而去。
  
  興奮了許久終於倦極的小鴉兒還沒到家,便趴在父親的肩上沉沉睡去了。善水打了水,替女兒擦身換衣,見她還是呼呼大睡,嘴角上翹,彷彿連夢裡也在笑一般,想起還遠在洛京的兒子,心中微微酸楚,俯身下去親了下女兒的額頭,輕手輕腳出了她的屋子。
  
  她腳步剛邁出去,立刻便落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一直等在風廊上的霍世鈞將她帶著壓在牆上。
  
  「柔兒——」
  
  他低低喚了聲她。聲音帶著壓抑的焦灼,喘息很快粗濁,身體緊緊地抵著她的,低頭尋到了她的唇。
  
  善水感覺到他澎湃的慾望,她也願意讓他得到撫慰。可是這即將過去的一天愈是美好,這海月愈是清明,看到霍世鈞與女兒愈是舐犢情深,她便愈發想念兒子了。想念他笑瞇了眼,朝自己伸出肥肥短短的小手,含含糊糊喊「涼」的樣子。
  
  小鴉兒現在,帶著笑滿足地睡去了。小羊兒,應該也已安睡了吧?
  
  霍世鈞仿似感覺到了懷中人的心不在焉,停下來,吻著她的耳垂,含含糊糊道:「柔兒,你怎麼了?」
  
  這麼幸福的一天,應該有個完美的結尾,她不想因為已然不可更改的遺憾叫他掃興,臉貼上了他的胸膛,喃喃道:「沒什麼。你想要,要了我吧……」
  
  霍世鈞卻沒繼續,而是扶住她肩,將她帶離了自己的胸膛,藉著皎潔月色,仔細地打量著她。
  
  「柔兒,你在想小羊兒。」
  
  他忽然這樣說道,語氣肯定。
  
  善水一怔,仰頭望著他。
  
  他沉默了片刻,鬆開她的身子,抬手輕輕撫過她的臉,凝視著她慢慢道,「我做夢也沒想到,你為了我,竟會帶著女兒跋山涉水到了這裡。是我沒用,才會讓你們這樣為我掛念。柔兒我發誓,總有一天,我要讓咱們一家團聚,再不分離,更不要你為我擔驚受怕……」
  
  善水一陣哽咽,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身。
  
  霍世鈞攬住她,輕輕拍她後背,等她情緒漸漸穩了些,見她仍怏怏地,抬頭看了眼天穹中的滿月,略微沉吟,握住她手,牽住了便往外而去。
  
  「去哪裡?」
  
  她不解地問了一聲。
  
  他微微一笑,「跟我來就知道了。」
  
  ~~
  
  善水被他帶上了一隻小舢船。他按她坐了下去,自己推著舢船入海,跳上舢尾,把槳沿著海岸線,往西南方向而去,她迎著溫暖潮濕的海風,看向對面的男人——月光正灑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被水花濺濕的肩臂閃亮一片,順滑的肌理隨了他搖櫓的動作,在張緩間有節奏地起伏波動。
  
  「到了。」
  
  片刻後,舢船穿入一道丈寬的礁群口中,他收櫓,舢船便漸漸停下,船體隨了海面的微波微微蕩漾。
  
  善水四顧眺望,見明月懸空,水光澹澹,他們已經到了片三面環礁的封閉小海中。這片礁海,離主島不遠,白天晴好之時,她站在碼頭之上也清晰可見。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便扶著船側,起身小心地朝他走去,被他俯身過來一拉,整個人跌入了他的懷中,帶得舢板一陣左右劇烈晃動。
  
  「啊,小心些!」
  
  她又是驚慌,又覺刺激,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唯恐一個不小心,便會翻船落海。
  
  他呵呵笑了起來,扶她穩穩坐到自己的身畔,低聲道:「你看好了——」隨了話音,他已從舢尾船壁綁著的一個竹罐裡抓了把碎蝦皮,用力朝海面灑了過去。
  
  原本只有粼粼波光的平靜海面上,忽然跳出了一條魚。善水還沒看清楚,邊上又跳出一條。他繼續灑,跳出水面的魚越來越多,到了後來,他不再撒了,大片的,成千上萬的魚卻像是受了魔召,仍在連環般地不停競相跳躍,辟啪水聲中,如同月光下的無數銀色精靈在海面舞蹈不停。
  
  善水被這前所未見的壯觀場面給驚到了,看得目不轉睛,忽然啪一聲,臉上一陣涼膩生疼,低頭看去,見近旁的一條魚跳得太高,竟彈到了她的臉,又撲跌到船板上,辟辟啪啪地撲騰不停。
  
  善水摸了下臉,大笑起來,也不怕翻船了,急忙撲過去捉。那魚有她手掌長,細窄卻如柳葉,滑膩異常,抓了幾次都沒抓到。
  
  「少衡,快幫我!」
  
  她急忙回頭向仍坐於舢尾望著自己笑的霍世鈞求助。
  
  「不用不用,我自己抓,我不信抓不到!」
  
  就在霍世鈞應聲要來,她忽然又拒絕,自己扭身繼續去抓,撲了幾次,終於捉住了滑膩的魚,扭身興奮得像個孩子般地朝他揮動,「抓到啦!」
  
  魚在她手中猛地一彈,竟又脫手跳空而去,善水大叫一聲,下意識地探出身子跟著再去抓,腳下正一滑,還沒來得及出聲,整個人便咕咚一聲栽入了海中。
  
  清涼的海水立刻浸漫住她整個人,她胡亂掙扎了下,剛意識到自己墜海,腰身處已被一隻臂膀攬住,耳邊嘩啦一聲,整個人被托出了水面,呼吸立刻順暢。
  
  霍世鈞方才坐於船尾,見她腳滑打跌,飛身去拉時,她已墜海,立刻下水將她托回舢艙,自己跟著飛快爬上船,見她濕漉漉躺在艙底,青絲散亂覆住半邊面頰,眼睛緊閉,惶急跪到她身畔拍她臉頰,「柔兒,柔兒!」
  
  善水咳嗽數聲,睜開了眼。
  
  霍世鈞將她一把摟入懷,一疊聲道,「怪我不好。這裡地勢奇巧,每逢月滿潮起,便有魚群從豁口迂集游入,天亮潮退才散去。我從前時常來,有時不回,躺船上一覺,醒來便是天亮了。我見你方才悶悶的,想你沒見過這樣的跳魚景觀,便帶你來散氣,不想竟害你掉下水去。」
  
  善水方才因了落水驚嚇而致的心跳已緩了下來。聽他說完話,心中一陣惻然。
  
  她與他分離了三年。她在洛京,雖飽受相思之苦,只再苦,也是錦衣玉食,身邊又有兒女相繞。他卻孤身在這樣的荒遠之地,相思若被圓月勾出,便是回到住所也是煢煢孓立、一燈如豆而已,這才寧可漂於船上與魚作伴至天明也不願回去的吧?
  
  善水思及此,凝視著他,搖頭數下,雙臂已搭在他頸項上勾住了,將他勾向了自己,附唇到他耳畔,低聲道:「你若在我身邊,我掉哪裡也不怕。」
  
  她涼而濕潤的唇擦過他的耳垂,吐氣溫潤如蘭,說的又是那樣醉人的情話,霍世鈞情潮立刻氾濫,攫含住她的唇瓣,復又將她壓在艙底。喘息聲中,善水很快便被他剝去衣衫羅裙,連腳上只剩一隻的濕答答的繡鞋與絹襪兒也一併扯脫了,但見如洗的月光之下,她全身赤裸如初生嬰孩,唯獨幾縷濕潤黑髮貼於豐秀隆起的乳兒上,愈發襯得一截飽滿身段欺霜賽雪,視之不能移目。
  
  他已太久沒有碰過女體,此刻心念之人就在自己身下,又如何能忍?飛快脫下濕透的纏羈住自己的衣物,跪在了她身前,手順她光潔腿腳摸滑下去,顧不得能讓她承受自己的那些體貼活兒了,抓牢自己已然澎湃的欲源,朝那融融花唇處便頂去,立時便衝破樊籠,在她一聲似是痛楚似是歡愉的長長呻吟聲中,闖入了盈盈膣道,只覺便如當日與她初次歡好之時那樣狹窄細長,卻又多了豐厚彈滑,頓如置身極美境地,愈發喘急,俯身下去將她身子抱得緊緊,讓她豐盈壓於自己胸腹之上。
  
  此時此刻,他雖恨不能在她身體裡狼奔豹走好求個暢快淋漓,卻又怕她長久未曾承歡甬道乾澀致疼,緊緊抱住後,並未當場發力,只是一邊咬牙忍著慢慢出進,一邊稍稍起身,騰出手揉撫她飽滿胸前。
  
  善水被他這樣撩弄,很快便過了起初被他強行欺入的不適,只覺相擦之處酸酸麻麻,脹脹酥酥,身子裡很快便似被撩撥出了熾騰的火兒,叫吟聲中,春津已然汩汩而下,宛若珠液般滴滴答答滲於臀下的艙板之上。
  
  此處三面環礁,從那個丈寬豁口望出去,遠處漁村裡的點點漁火與頭頂明月遙相呼應依稀可見,身畔是跳躍不停的魚群,而她,正與愛人置身於海波之上的悠蕩小船中,此時此刻,身心已是全然放鬆。
  
  「啊——」她情不自禁扭著身子,伸手胡亂抓住他腿,哼著催促了起來,「快些才好呢……」一副動情氾濫模樣,看得臉紅腹燙,笑聲中猛地用力送去,俯身順勢一口含住她高聳頂尖處的櫻顆咂了一口。
  
  善水應他迅猛攻擊,吟聲不止。生過兒女又久未逢霖的身子竟極端敏感,被他進出數次,再次重重一擊後,突地緊匝收縮,一陣戰慄,登時將他死死咬住,卡得他幾欲停滯尋路無門,一時不防,竟馬前失蹄溢出了些,急忙忍住那種發自椎骨直衝腦門想要一縱到底的強烈慾望,急急撤後,這才止住了勢,只後背已被汗浸濕透,胸膛裡心跳如雷了。
  
  善水自然也覺察到了他的失禁,待自己那一陣過後,捂臉吃吃笑了起來。霍世鈞抹了把臉,咬牙道:「你還笑——我把你個……」話沒說完,高高支開她雙腿,再次用力狠狠進入,登時打斷了她的笑聲,復又吟哦不斷。
  
  霍世鈞這回精神抖擻,時而疾進緩出,時而將她抱起掉個兒從後侵襲,時而將她坐自己腰身上進出,到了最後,只抱著善水在艙底翻來滾去了,兩具身體緊緊交纏,搖搖晃晃暈眩中,說不出的快活寫意。
  
  船外的魚群不知何時,已是止歇了跳躍,船裡的兩個人卻愈發得興。霍世鈞便如出山猛虎,不知饜足。要了她一次,不顧她反對,再又一次。
  
  所謂樂極生悲,船體下便是海水翻湧。雖則風小浪微,卻也讓船身不穩,哪裡更經得住裡頭這兩人如此的肉搏?糾纏住又滾到一邊,這趟滾得狠了,恰一個碧浪銀濤打來,許是合了共振之理,一個翻聳,竟然翻了過去。
  
  善水不會游水,再次落水,嚇得旖旎頓消,立刻閉上眼睛,兩腿卻還保持著死死夾住他腰身的姿勢不放。耳邊咕嚕咕嚕海水聲中,唇齒立刻被他撬開,以口渡氣。
  
  此處是近海之地,底並不深,潮滿時最深處也不過兩人。霍世鈞自然知道,絲毫不慌,以口渡她氣後,待腳尖沉地,用力一蹬,順勢便帶著她浮出了水面,一眼看到那舢船正覆在數臂之外的水面,帶著她游過去,伸臂搭住了,兩人相視對望一眼,善水用力狠狠捶了下他肩膀,潑濺得水花四溢,霍世鈞哈哈大笑,「柔兒,你我開了古往今來因這夫妻事落水的先河……」說罷不顧她啐,狠狠親了她一口,命她牢牢抓住船舷處縛繩索的凸孔,自己游到舢尾推著朝最近的礁山去,一陣折騰,終於靠近礁灘,待舢體擱淺了,兩人一併把舢船翻了回來,這才又推下海去,坐了上去忙著去撈漂浮在海面的槳櫓和兩人的衣物,再一番折騰過後,善水的鞋是丟光了,好在衣服還撈回一件外衫,總算還能蔽體,急忙催促他往岸上歸。
  
  月已斜過頭頂,兩人上了岸繫好舢板,霍世鈞矮身蹲下去,命善水爬上自己的背。
  
  善水被他背著往家中去,腦子裡掠過兩人方纔的海上荒唐之舉,忍不住把臉貼在他後背,只覺一陣陣地發燒。等回了家,先去看了女兒,見她兀自睡得香甜,絲毫不知父母先前已經出海一趟歸來了。被霍世鈞扯去一道去沖了淡水浴,夫妻二人這才回房,做完先前落水前的那趟翻滾活,這才倦極相擁眠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26 PM

第七十八章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水漲村靠海的一片桄榔林中,有間闊大茅竹舍。此時裡頭正傳出孩童齊聲的誦讀聲,清音朗朗。

    「今日課堂就到這裡,回去了記得要溫書。明日誰能完整背出,也能說出意思,我就獎勵他一套紙筆。」

    待朗誦完,坐在講桌後的女先生這樣說道,看著對面孩童們因了驚喜而歡呼的樣子,自己也是笑了起來。

    這女先生,便是善水。如今也是她到珊瑚島的第三個年頭了。這一年,是景佑二十五年的初夏。

    珊瑚島分佈了大大小小十幾個村落,人口達數千之眾,但一直以來,沒有一個像樣的學堂,當地人識字的也不多。她左右閒著無事,當初來後不久,便與霍世鈞商議建一學堂,若無先生,暫由她執教,立刻得到村人的一致擁立,眾鄉親運甓畚土,在這片桄榔林中建起了一排屋舍,如今一晃已是兩三年了。

    島上墨是不缺,拿墨魚囊一擠便是。紙筆卻屬珍貴之物,所以此刻孩子們聽到女先生要獎勵紙筆,自然雀躍。

    坐在第一排的小鴉兒透過窗外,忽然看見有個人過來,捂嘴一笑,朝對面的母親眨了下眼。善水順她眼色望去,看見霍世鈞正過來,道了聲散學,孩子們齊齊道了聲再見,便叫嚷著散去了。

    霍世鈞等在門口,待四處衝撞的頑童們都散盡了,這才進去。

    小鴉兒如今五歲,穿一身淺白衫褲,梳著齊劉海,淺蜜皮膚,眼如杏核,是個小美人了。對最近父親時常來接母親回家早見慣不怪,笑嘻嘻道了聲「先走了」,便與同坐的另個小丫兒蹦蹦跳跳而去。

    霍世鈞目送女兒背影消失在桄榔林裡,轉頭見善水要起身,急忙搶上前去一把扶住,道:「小心!」

    善水見他一臉誠惶誠恐,這表情,自打前兩個月時知道自己有孕後,便一直沒怎麼變過了,彷彿她就是個一碰就碎的玻璃人兒,忍不住笑道:「哪裡就這麼碰不得了,我能吃能睡,好得很。再說又不是頭胎。」

    霍世鈞被她說了,看一眼她衣衫下微微隆起的小腹,笑了下,牽住她的手,兩人慢慢往家裡去,一邊走,一邊道:「柔兒,我已經托林知縣找了個秀才。因老了無所依靠,願意到這裡來執教,過些天便會到。等他來了,你就不要每天再這麼辛苦了。」

    她到此的這第三個年頭,才又懷了這一胎。於霍世鈞來說,便不啻是頭生。因前次善水初懷,他便離京了,除了牽掛,並無別的什麼深切感受。這次卻不一樣,從知道她懷孕後的狂喜到陪她度過孕吐的煎熬,到現在看著她小腹一日日隆起,幾乎每一天,都能感受到要為人父的喜悅,對善水自然就更呵護備至,唯恐哪裡照顧不周委屈了她。

    學堂離他們的宅邸不遠,很快便近了。沿路遇到的村人對大君夫婦的恩愛也早看習慣了,迎面也只是脫帽招呼,並無多少側目。

    這幾年,因多了白筠與王府裡跟來的另兩個丫頭,原來的屋子偏緊窄,後頭早又沿著山勢擴建了一排屋宇,遠遠望去,錯落有致。

    霍世鈞推開虛掩的院門,聽到一陣咕咕聲,一眼看到高架在花牆上的鴿房中多了一隻毛色水亮的灰背白頭鴿,等善水進屋裡,自己便攀上捉住鴿子,解下縛在它腿上的信筒。

    善水知道他一直用信鴿與外面聯繫,也並不避她。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島上,這幾年間,她陸陸續續地收到的一切關於洛京的消息,靠的都是這些跨海飛來的訓練有素的鴿子。比如說,她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上有小羊兒歪斜稚嫩筆跡的信,又比如說,她知道至今為止,張若松仍是杳無音訊,而她的小姑公主也是未嫁……

    善水回屋換了身衣裳,喝口茶,再出去院子時,見霍世鈞靠坐在風廊的一根橫木上,身邊放著那本她早見慣的《解千字文》。

    《解千字文》是他用來傳送秘密消息的鑰書。但凡涉及密信,紙上只有毫無意義的數字和分隔符。解信,靠的就是這本書。

    善水見他目光投向如洗的碧空,彷彿在想什麼,心裡忽然掠過一絲不安,躊躇了下,便朝他走去,從後輕輕趴在了他肩上,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霍世鈞把手上的信遞給了她。善水翻開書,按照頁數、縱、橫數字所指,很快便解了信的內容。

    這封密信,來自於與此天遠相隔的西北興慶府,宋篤行兩個月前送出的。

    五年前,霍世鈞調離興慶府後,武平軍節度使之位,便由穆家一位子弟接手,鎮守藩境至今。宋篤行在密信上說,西羌在年初曾尋釁越過境線,與武平軍有過一次小規模的交手,很快便退回,似存了試探之意,與此同時,北方的噠坦也有相同舉動。又據安插在外境的密探消息,兩國很有可能已經暗通款曲,他若預料不錯,不久將來,必定再會有一場大變。

    宋篤行又說,穆家如今一改立場,明哲保身,所以這些年,他在武平軍中縛手縛腳,好在當年經由霍世鈞一手提□的那些低級軍官,如今不少已至中等軍階,他餘威猶在,穆家的那位節度使又不大得人心,所以日後若有異動,到時可隨機應變,靈活行事。

    宋篤行最後這話,說得隱晦,裡頭的意思,卻也不難理解。

    「柔兒,以後,怕是過不了先前的清淨日子了……」

    他看著她,慢吞吞地這樣說了一句。

    ~~

    他的預料頗準,不過一個月後,這一年的七月,極少有外人來的珊瑚島,這一天,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這一天,也正是珊瑚島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天。當地十幾個村落的人聚集起來,用牲物在海邊祭祀海神,對著篝火且歌且舞,年輕男女們也趁機相約黃昏。所以阿香早早就回了家,白筠和丫頭們也帶著小鴉兒,下午時便興致勃勃地趕去湊熱鬧了。

    善水如今已經四個多月的身子,小腹微微隆起,漸漸也止了孕吐,這些天精神不錯。吃過了飯,便提議也去看看。霍世鈞便陪著她去了。待到月上海面之時,祭禮正高潮,善水卻有些疲了,兩人便先回來,攜手慢慢散步至宅邸前的那條白石甬道時,遠遠看見自家門口多了兩個人。普通漁民的裝扮,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長。但她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不是當地人。

    霍世鈞停住了腳步。那倆人也飛快過來,壓低聲道:「霍大人嗎?京中密使,奉了皇上的命而來。」

    「站住。」

    霍世鈞站到了善水面前,望著那兩人冷冷道,「什麼事?」

    對面倆人停住了腳步,雙雙下跪,其中一個道:「霍大人,小人奉了聖諭,請大人火速歸京。這是密信,上有聖上所蓋印璽。」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雙手高高舉呈。

    霍世鈞回頭,對著善水柔聲道:「柔兒,你先進屋。」

    善水壓下怦怦的心跳,看他一眼,柔順地點了下頭,繞過那兩個信使,進了屋。

    「你們跟我來--」

    霍世鈞說完,轉身而去。倆人對望一眼,起身跟去。

    ~~

    善水並沒等多久,霍世鈞便回來了。

    「怎麼樣?真的是皇上派人來召你回去?」

    善水剛才雖聽了他的話回房,一顆心卻一直懸在喉嚨口,只覺一陣陣的心驚肉跳,一聽見他熟悉的腳步聲,立刻迎了出去,差點與他撞個滿懷,被他一把扶住,急忙抬頭看他臉色,見他神色很是平靜。

    霍世鈞扶她坐了下去,簡單道:「你別怕。那倆人被我打發了。」

    善水一驚,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說的打發,很有可能就是被他殺了。也就是說,那兩個所謂的密使,是假的。

    平靜了六年的朝堂和邊境,終於又要開始新一輪的廝殺和漩渦了嗎?

    「少衡,小羊兒還在京中……」

    善水喃喃道。

    感覺到了她的不安,霍世鈞將她攬入懷中,低聲安慰道:「我會保護你和小鴉兒的。還有小羊兒,我上個月就發信了,命雲臣將他送出京。我娘看了信,會讓他帶走小羊兒的。你別怕。」

    ~~

    一個月後,林知縣坐了老把頭的船,心急火燎地趕到了珊瑚島,遞上一封來自洛京的八百里加急密封火漆公文,裡面是一封信。

    霍世鈞收了信,飛快看了一遍,道聲謝,什麼都沒說,送走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林知縣。

    這已經是他這個月裡親自送來的第三封八百里加急信了。他不知道信裡到底說了什麼,但既然發自洛京,又以這樣的急件傳送,想必十萬火急。可是看霍世鈞雷打不動的樣子,卻又彷彿信裡說的根本不是什麼大事。

    再一個月,善水已是七個月的身孕了,這一天的傍晚,老把頭的船再次渡來了林知縣和兩個陌生人。他們風塵僕僕,一臉倦色,一看就知是在路上長途奔波而來。上了岸,甚至連一口氣都沒喘,被林知縣指了方向,幾乎就奔跑著往霍世鈞的宅邸而去。

    他們趕到那座被花牆圍繞出的宅邸前時,霍世鈞正陪著善水,從海灘邊散步慢慢歸來。

    「柔兒,可又是他在踢你?這麼不乖,等他出來,看我怎麼教訓他。」

    他看到她忽然摸住肚子停步,扶著她,笑著問道。卻見她一動不動,目光望著前方,順她視線望去,神色微微凝住。

    「霍大人!」

    孟永光一眼看到霍世鈞,立刻飛奔而來,到了近前,猛地叩頭撲倒在地。

    霍世鈞並未避開,只是看著他淡淡道:「你的品級,如今遠在我之上。這樣的禮,我承不起。孟大人快請起。」

    孟永光並未起身,只是抬身,心急火燎道:「霍大人,我受皇命特來傳話。皇上說,朕當年與你話別,你對朕的允諾,朕記得清清楚楚,你自己可還記得?」

    霍世鈞沉默半晌,忽然道:「孟大人,勞煩你回去,轉達我的話。說我沒有忘記。我是皇帝的臣子,當為皇帝效犬馬之勞,乃至粉身碎骨,但不是現在。」

    他迎上善水的目光,微微一笑,又轉向孟永光,繼續道,「滿朝文武,並非只我霍世鈞一人可用。請皇上另擇能人,我此間事情未了,恕難脫身。待我事畢,必定北上請恕忤逆之罪。我的話說完了,煩請孟大人帶到。」

    霍世鈞說完,牽過善水的手,繞過跪地不起的孟永光,繼續朝那扇椰木門去。

    「霍大人--邊情告急,朝局混亂,皇上這才要召回你!此是你的大好良機,你若遲遲不歸,變數難定,今後只怕再難有起復之日--」

    孟永光呆了片刻,猛地回身,衝著霍世鈞的背影嘶聲力竭地號道。

    霍世鈞腳步微微一頓,只很快便頭也沒回地繼續往前,推開雙扇椰木門,把孟永光和他的椎心呼號關在了身後的門外。

    「柔兒,肚子餓了沒?看看小鴉兒回了沒,咱們吃飯去--」

    霍世鈞若無其事地牽了善水繼續往裡。

    善水停了腳步,遲疑地道:「少衡,為什麼不回?六年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機會,現在機會來了,你卻不要。如果是因為我的緣故,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放心去就是,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霍世鈞也停了下來,凝視著她被夕陽映得金紅的臉頰,慢慢道:「柔兒,我不回,確實是因為你的緣故。前一次你為我生孩子時,我從頭到尾沒陪在你身邊,我聽白筠說,你為了生這一對孩子,整整熬了兩天兩夜,差點沒丟掉性命。這一次,我知道你有了身子的那一天起,就發過願,這次一定要陪在你身邊,直到我親眼看到咱們第三個孩子的降生……」

    他抬手,輕輕撫了下她的鬢髮。

    「柔兒,天下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閃失,再無第二。所以這時候,我不會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30 PM

第七十九章

     十一月。這個洛京的冬,就像六年前的那個多事之秋一樣,注定失了太平。

    入夜,普修寺山門口的老榕樹下,淒荒混沌夜色裡,有個男人負手佇立。身後心腹侍人屏聲斂氣等待著,等了許久,見他背影仍滯,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出聲道:「皇上,可要進去?」

    他仿似被提醒,微微仰頭,透過老榕樹的枝葉望向寥遠的藍黑夜空,默凝片刻,終於道:「不必了。你去告訴她,小羊兒可以離京了。」

    侍人應了聲是。

    男人轉身離去,慢慢行了兩步,忽然回頭,又道:「再告訴她,朕這一生,殫精竭慮想做個載名青史的好皇帝。朕當年以世鈞為代價,獲了六年的朝堂平和。本以為憑朕之力,可以做完想做的事。奈何沉痾已深,天亦不從人心願。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朕終究不過只是個心智流於平凡的尋常人而已,身處榮辱權勢賭盤中,對她一負再負,許過的諾,怕也是難以保守。她若恨我,也是應該。」

    「把朕的話轉給她,一字不漏。」

    男人說完這一段仿似臨終般的話,再次邁步前行。

    他的步伐,起先有些凝滯,但是漸漸地,彷彿終於下定了決心,踩得鬆快,速度也快了許多,身影很快便與暗黑的山道融在了一起。

    兩個月前,平靜了五六年的邊線再次騷動。這一次,與大元朝開國以來所經歷過的大大小小無數次的邊戰不同,噠坦與西羌,號稱百萬兵馬,從兩向齊齊突襲壓境而來。霍世瑜請纓去了北線,急調兵馬抵抗噠坦,堪堪勉強抵住,西北卻連番告急,守邊將領指揮失當,連吃數個敗仗,導致戰場不斷東移,興慶府岌岌可危。皇帝震怒,前後急遣數將,均先後不敵。霍世鈞又遲遲不歸,滿朝再無可用之將,更無敢應之將,所以明日一早,他就要再次披掛佩刀御駕親征了。

    他已經老了,本來做夢也沒想過還會有這樣的一天。說老實話,當他高高坐在太極殿的寶座之上,對著束手無策的臣子怒髮衝冠,繼而憤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是沒有過後的無奈和酸楚。但他沒有選擇。並且到了現在,他忽然竟覺得全然放鬆了,就像是做了一件他當做的事。他要去重歷他三十年前曾經有過的熱血與輝煌。

    ~~

    普修寺後禪院的那間靜室裡,侍人伏在地上,轉述了那男人的話。靜室裡一片寂靜,只偶爾聽到燈花爆的細微辟啪聲。

    侍人略微抬頭,見禪座上的葉明華神情冷淡,始終未發一語,等不到回音,再行了禮,便躬身而退。待那侍人走了,稍頃,紅英便輕手輕腳而入,低聲道:「小羊兒剛睡去了。」

    聽到提起自己小孫兒的乳名,葉明華面上這才露出淺笑,想了下,道:「明日回王府。」

    霍雲臣在小半個月前,便收到了霍世鈞的指令,叫他把附信轉給葉明華,由他將小羊兒送去崖州。

    自六月起至今,葉明華便攜了小羊兒一道居於山寺。他把信轉了,奇怪的是,葉明華卻一直沒有回復,既沒說許,也沒說不許,也不清楚她的意思,轉眼小半個月過去,他正等得有些心焦,正想親自到普修寺問個明白,這日卻見她帶了小羊兒回來了。

    葉明華召了霍雲臣來,道了自己意思,說:「他陪了我多年,如今漸大,也該回去父母身邊,我不好再將他強留這裡陪我過老了。」

    當年小羊兒之所以未隨母親一道南下,霍雲臣一直以為是葉明華的意思。本來有些擔心她不願放,不想今天從寺中一回來便這樣說,鬆了口氣,正色道:「雲臣必不辱命。」

    葉明華點了下頭,便命人將小羊兒叫了來。

    小羊兒如今不過五歲,再一個月,也就六歲而已,但接受的卻是最好的教育。三歲起便能認字背詩。他的外祖薛笠如獲至寶,親自教導,對他的聰穎好學大加讚賞,極其喜愛,甚至前半年裡,小羊兒被葉明華帶至普修寺居住時,他也不肯落下功課,每隔幾日便到寺中走一趟,一來是與老友了因相聚,二來,自然就是小羊兒的課業了。不止如此,小羊兒又對自己想像中父親騎大馬挎大刀的形象十分崇拜,所以對學武也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兩年前起便纏著霍雲臣教他功夫。霍雲臣請示過葉明華後,便教他扎馬等基礎功夫。原本以為不過暫時熱度,過幾天便也放下了,不想小傢伙耐性極好,更不怕吃苦,竟是堅持了下來,到了現在,不但幾套套路打得有模有樣,能射小弓,連帶著身子也強壯了許多。

    小羊兒進了屋,朝祖母和霍雲臣招呼了,便笑嘻嘻地靠到葉明華身邊去,祖孫倆感情極好。

    葉明華抱了小羊兒坐膝上,道:「小羊兒,想不想去爹娘那裡?」

    小羊兒眼睛一亮,立刻點頭。

    葉明華笑了,道:「好。那祖母今天就叫人把小羊兒的東西收拾起來,明天你就出發,好不好?」

    小羊兒剛要點頭,忽然遲疑了下,仰頭問道:「祖母還有姑姑不去嗎?」

    葉明華道:「就小羊兒去。」

    小羊兒慢慢低下頭去,等再抬起頭時,開口說道:「祖母和姑姑不去,我也不去。」

    葉明華有些驚訝,「這是怎麼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爹娘還有妹妹嗎?」

    「姑姑不大出來,也不和祖母說話,只有我陪祖母說話。要是我走了,祖母一個人會很難過。」

    這幾年,張若松竟似氣泡般地憑空消失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當初霍熙玉執意求嫁張若松,葉明華雖點頭,最後卻曾丟出一句氣話,說熙玉投錯了胎,她要不起這樣的女兒,母女關係僵到了極點,幾年過去,一直沒有緩下來。張若松杳無音訊,霍熙玉也沒再鬧,只是一改從前的性子,平日把自己關在玲瓏山房裡不大出來。

    葉明華沒想到這樣的話竟能從一個稚童口中說出來。三年之前,她之所以不讓小羊兒一道走,一是他的身子嫌弱,二來,這其中也有隱情,這是皇帝的意思--皇帝這樣做的緣由,她自然清楚。現在皇帝終於改主意了,她心中雖萬分不捨,卻也打算順了小羊兒的夙願,決意讓他南下。現在聽到這樣的話,壓下心中的欣慰,沉下臉,叫了他的大名,道:「霍仰賢!祖母叫你去,你去便是,聽祖母的話!」

    仰賢見祖母神色嚴肅,便從她膝上下來,跪到了她面前,有模有樣地叩了個頭,道:「祖母,我外祖教導我說,萬事孝為先。爹娘祖母都要孝敬。小羊兒是想去爹娘那裡,可小羊兒更不願祖母沒人陪著說話。娘以前就跟我說,叫我等她回來,她把爹爹一道帶回的。爹娘那裡有妹妹陪,我就陪著祖母,我不走。」

    他小小年紀,說的話卻一板一眼,說完了話,嘴唇便抿得緊緊。

    霍家的人,一個一個,竟都是這樣的倔強,霍世鈞是,霍熙玉是,現在連這個小小年紀的仰賢,竟也這樣。

    葉明華心中一陣感慨。

    兒子的前途還未卜,這個孫子,自然是要早些送出京才穩妥。葉明華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仰賢,聽祖母的話,去你爹娘身邊。」

    仰賢怔了半晌。

    他捨不得離開處了多年感情深厚的祖母,卻又壓不下心中對於爹娘的嚮往,猶豫之後,終於爬了起來抱住葉明華的腿道:「我曉得再兩個月就是祖母的壽日,以前每年那天,都是我陪著祖母吃紅英嬤嬤做的壽麵,等我吃了,我再走好不好?」

    一旁的紅英已經拿帕子按眼睛,吸了下鼻,道:「就遂了小羊兒的心願吧,左右也不爭這麼些日子。」

    葉明華把小孫子圓圓的頭抱在懷裡,心中滿是酸楚和欣慰,還有對於往後不知何日才能重新見到這小孫子的強烈不捨之情,歎息了一聲,看向霍雲臣道:「那就再等些時候。」

    霍雲臣默默退了出去。

    ~~

    一海相隔,便如世外,也隔絕了一切的紛擾不寧。縱然此刻,萬里之外的江山邊境狼煙滾滾戰馬喑鳴,而在這個名叫珊瑚的島上,一切卻都還是平靜如常,延續著祖先時承傳下來的那種不急不緩的步調。男人們趁著漁休,用摻了碎貝石灰的泥土修固家中的泥牆。婦人們忙碌著活兒,闊大的褲腳被海風鼓得飽漲,孩子們則歡笑著在海邊礁群裡捉蟹摸螺,只剩無人理睬的貝殼躺在沙灘上,與他們留下的一串串足跡寂寞相伴。

    善水快要臨盆了。王婆小半個月前,便坐了老把頭的船,不情不願地被送到了這盜上。她自然不知道這個即將要生孩子的女人是什麼身份,她男人的招撫使頭銜也嚇不住她--若真是厲害的,還能被發配到這種荒涼之地當什麼連連聽都不大聽得到的官?只是被凶神惡煞的縣裡衙役押著,這才沒奈何地爬上船,顛簸了兩日一夜才靠岸。

    王婆被帶過去時,心中原本還是怨念從生。等見到了男主人和快要生孩子的女主人,或者更確切地說,看到女主人身邊的丫頭遞過來一根黃澄澄的金釵時,滿腹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掂量了下,足有二三兩,兌成銀子,那就是二三十兩。

    她從前替大戶人家的女人接生,生出兒子,連上最後喜包,出手最闊綽的,也就是城東張家給過五兩銀,這二三十兩,那是要碰多大的運才撞到頭上來啊。

    王婆正竊喜這一遭罪沒白受,忽見對面那男人望著自己微微皺眉,道:「把我夫人侍好了,到時候送你走時還有賞。」

    王婆被他目光掃過,頓如芒刺在背,汗毛微微一凜,忙抓緊掌心釵子,把胸脯拍得咚咚響:「大人放心,我大腳王婆在縣城裡接生幾十年了,滿城至少一半的娃娃都經我手出來的,保管妥妥帖帖,您就放一百個心。要不然縣大人也不會要我來。我一眼就瞧出您不是凡人,夫人更是天女下凡後福無窮……」

    王婆嘴巴不歇地奉承,手腳倒也麻利,把金釵往懷裡一納,陪笑著請善水躺下,淨了手,便探手進去貼著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一陣揉摸探查,收了手,對著神色略微緊張的霍世鈞笑容滿面道:「大人放心,夫人胎位端正,必定順順利利抱出個大胖小子。」

    霍世鈞聞言,鬆了口氣。

    半個月後,善水疼痛了一夜,生下她和霍世鈞的第三個孩子。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呱呱墜地的時候,正是黎明,大海的上空出現了啟明星,歡天喜地的小鴉兒道:「以後我就叫弟弟小海星。」

    ~~

    小海星吃飽了奶,躺在善水身邊安靜地睡去了。帶了海洋鹹濕味的暖風,透過半開的窗微微地吹拂進來。霍世鈞坐在她的床榻之側,想抽回自己剛才逗弄小海星時被他握住的小指,卻發現他力氣甚大,竟抓得很緊,抽了兩下,這才脫出了手,與躺在榻上的善水對視一眼,笑了起來。

    「少衡,我已經叫白筠替你收拾好了行裝。」

    善水笑過之後,抬手輕輕撫過他的臉龐,柔聲這樣說道。

    離前次孟永光的到來,已是小半年過去,最前一次信鴿的到來,也是兩個多月前時候的事。善水知道北方邊境又在打仗了,但戰事到底到了什麼程度,這個與世隔絕的島,卻一直沒有後續消息收到。

    她知道霍世鈞一直在等待消息,甚至是懷了絲焦急,只不過怕被她察覺,沒有表露出來而已。

    這個男人,他天生就屬於外面的世界。就像雄鷹,蒼空才是他展翅騰翔的天地。

    霍世鈞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

    「柔兒,外面消息斷了這麼久,怕是已經出了什麼大事……」他躊躇了下,道,「我走之後,這個地方也不安全了。我在到這裡的第二年時,有一次和幾個村民出海遇到風暴,風帆被折斷,最後順流大約漂了將近一百海里,漂到一個小島上獲救。當地人稱石龍島。我上島時,正趕上當地部族老酋長新死,本要繼位的,應該是老酋長的兒子,卻被他叔叔奪了勢,兩派正在爭鬥。我見那少酋長頗忠厚,便助了他一臂之力,過後他頗感激我,因年歲比我小,便稱我為兄。那個石龍島知道的人極少,當年與我同行的幾個,也都能信得過,絕不會洩露給不懷好意之人。島上風貌與此處也相差無異,是個安全的地方。我送你們過去。」

    善水心微微一跳,卻是笑著點了下頭。

    霍世鈞俯身下去,親了下她,低聲道:「柔兒,你安心在那裡,我一定會去接你和孩子們的。」

    ~~

    石龍島比珊瑚島小了許多,當地酋長是個年輕人,比霍世鈞還小幾歲,孩子卻已經五六個了。酋長夫婦對善水很是友善,安頓下來後,小鴉兒沒幾天便與近旁年歲相仿的孩子們交好了。除了提到洛京的哥哥時會露出思念的神情,大部分時候,就像是一株生氣勃勃的太陽花,一張笑臉無憂無慮。

    小海星能吃能睡,才三四個月,就能和了姐姐的逗弄開心地咯咯笑,到五六個月的時候,他在床上翻滾著,用他肥肥短短的小手小腳吃力地撐住自己,慢慢地學會了坐。

    善水不是第一次當母親。但是看到這個小兒子第一次靠著自己的力氣搖搖擺擺地坐定身子時,那種驚喜和感動,還是溢於言表。

    「娘,要是小哥哥也能和我們在一起,那該多好!」

    小鴉兒最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這樣不停地念著小哥哥。有一天晚上,甚至從夢魘中驚醒,光著腳丫子跑到了善水的屋子,抱著她流淚說:「娘,我夢見了小哥哥,可是剛看到他時,他就被壞人抓走了。」

    女兒與她的小哥哥是雙胞胎,據說雙胞胎有時候會有心靈感應。到了這裡之後,她與外界更是隔絕得不知道半點消息。霍世鈞以前便發信叫霍雲臣把小羊兒接來,但過去很久了,就在她離開珊瑚島前,還是沒有消息。按說洛京應該是個安全的地方,但是這世上的事,誰又能保證萬無一失?難道真的已經出了什麼意外?

    善水原本就一直隱隱不安,到了現在,她的情緒彷彿也被女兒同化,面上自然是安慰小鴉兒,自己心裡卻越發搖擺不定起來。

    沒事的,一定沒事……霍世鈞這時候,應該早就回到洛京了,肯定沒事。

    善水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但是這一天,在島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後,善水長久以來的擔憂被證明不是她在自我折磨。她也終於知道外面到底已經發生了什麼。

    就算用天翻地覆來形容,也不為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36 PM

第八十章

     這位外來之客,不是別人,正是薛英,善水的哥哥。

  帶他來的,是當初與霍世鈞一道將善水一行人送到了這裡的水漲村村人。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對著善水解釋道:「夫人,他說他是你的兄長,找你有天大的急事,我們見他和你長得有些像,問起你的事,也都差不離知道,這才將他一人送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都還留在村裡呢。」

  善水謝過了熱情而淳樸的村民,笑著看向了自己的兄長。一晃眼,他們竟已經三四年沒有見面了。她記得最近的一次,還是她離開洛京南下的那一年春。當時他被調派到金州任六品的營千總,雖然不算高遷,但也算是個外放的武職實缺,所以當時她還特意回娘家去送了兄嫂一家人。

  這時的薛英,二十五歲了,高高的個子,面龐上的神情,再也尋不到當年的半分青澀或猶疑。現在的他,站到善水面前的時候,完全就是一個成熟、值得信賴的兄長了。

  「哥哥!」

  善水眼眶微微發熱。

  薛英抱起了飛奔而來的小鴉兒,對著善水點頭微笑。但是善水很快就覺察到,她的兄長,並沒有表現出久別重逢之後該有的喜悅,並且看起來,他的到來,和霍世鈞也沒有半點關係。他的笑容有些勉強,目光有時候甚至躲開她的注視。

  如果和霍世鈞無關,那麼他不辭萬里之遙,又在海上顛簸多日,最後終於找到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哥哥……」她將兄長帶到自己的住處後,開口相問,「出了什麼事?」

  薛英沉默片刻,終於說道:「改年號了。到了明年,就是天興一年。」

  「皇上……」善水驚呆了。

  「皇上帶了平中王(霍世琰)御駕親征,起初大軍士氣高昂,打了幾次勝仗,奪回數個興慶府原本丟掉的失地,不想在鹿延一仗時,遭遇了伏兵,皇上身下戰馬失蹄,竟致跌下馬去撲於石上折斷胸骨,半月後駕崩。西羌人趁勢反攻,大軍撲壓而來,佔領了興慶府,立刻死攻天門關,守關的將領苦守一個月,向安陽王求助,安陽王那時在北線也被噠坦人纏住無法調回兵力,待派兵來時,已是晚了,守關官兵久等援軍不到,最後被攻破,西羌人入關再無阻攔,東進取道圍攻洛京。恰那時,北線安陽王因調了兵力救天門關,兩頭落空,不敵噠坦被迫南退,更無力援救洛京,最後一路退到了金京……」

  薛英的神情裡,漸漸地,充滿了濃重的悲哀,「洛京最後被合圍,城內軍民同仇敵愾,苦苦守城半個月後,終因得不到後援,從北門被攻破……十數位不願逃離的文官與五城兵馬司的士兵和百姓最後一道戰死在城頭……」

  善水怔怔望著對面的兄長,期盼他到最後對自己說,他不過是在嚇唬她,跟她開個玩笑而已。洛京還好,她的親人還好,還有她的兒子……但是他卻沒有,殘忍而恐怖的話,繼續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像刀一樣,重重地刺過她的耳鼓。

  「我那時候,正隨安陽王的大軍退到了金州。消息傳來的時候,舉城悲鳴……」

  薛英的眼中,隱隱也有淚光浮動,「我聽說,城裡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被殺死的軍民屍身堆滿了四壁城牆,西羌人驅使百姓們抬出城去,隨意丟棄……」

  善水已經僵硬,唯獨只有熱淚還能滾滾而下。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是五個月前。

  那時候,霍世鈞正在北上疾馳的馬背之上--而大元丟掉了北方的半壁江山,連同它的心臟。一個月後,退至金州的霍世瑜在百官擁立之下,繼承帝位,改年號天興,時年二十八歲。

  新帝登基之後,立刻發起一場北上光復洛京的戰事,卻被西羌與噠坦聯軍所阻,最後鎩羽而歸。

  ~~

  時光倒流,如果霍世鈞當時做的是另一種選擇,那麼現在會是一種什麼局面?

  就像沒人能預先知道洛京的傾覆一樣,也沒人能預先向他保證他生產的妻子能平安無恙。

  他全了一個男人對妻子的情。同時,一座見證了數百年莊嚴的帝都也遭傾覆。

  情意乎?罪愆乎?

  沒人能說得清楚了。

  ~~~~

  卻說,這一場傾城之禍發生的時候,正值景佑二十六的春。

  白日裡,洛京城剛剛下過一陣酥潤春雨,深巷闊道、杏粉梨白,迷濛嫵媚得就像薛笠此刻畫筆下的這幅尚未乾透的點彩水墨長卷。

  他已經數年沒見愛女了。就像每一個深沉的父親一樣,他早習慣把對女兒的想念壓在心底,面上從不露出半分。哪怕是妻子文氏略帶傷感地提起善水時,他也只是無謂般地咳嗽一聲,把話題引到別的上頭去。唯一叫他感到欣慰的是,曾經被他斷定此生混到老死的兒子,終於有了出息,帶著媳婦和兒女,闔家到金州任職。

  「看看,咱們兒子現在能幹又勤勉。他這是在做給你看,誰叫你從前總看扁他呢--」

  每當文氏這樣調侃他的時候,他便好脾氣地笑笑,不和妻子爭辯。

  等到他能看到他的女婿與女兒回來的那天,他便辭去這不鹹不淡的官兒,攜了老妻,擔了清風歸居他的故鄉越地,那個煙雨蠶桑之地,才是他的終老之處。

  他在睡前的時候,心裡再一次這樣想。那一夜的夢裡,是一個刻苦讀書,一心報效家國的少年背影,瘦弱,卻意氣風華。他在夢中笑了下。

  這不就是他自己嗎?

  他是在黎明的時候,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呼號聲給驚醒的。

  那是管家薛寧的聲音。

  他這一輩子,第一次聽到薛寧發出這樣尖銳而驚懼的聲音--不好了,北蠻就要抵達洛京開始攻城了!

  大元的子民,把疆域外與自己世代纏鬥的西北諸國都統稱為北蠻。因為大元的土地太肥美,物產太豐沃,所以世世代代,那些無法擁有這些天然所屬的人們,只要有這種能力,永遠就都不會停歇覬覦和掠奪的那顆心。

  ~~

  薛笠很快就知道了,這些即將到達準備攻城的「北蠻」,是西羌人。

  這是一支由三千人組成的精銳鐵騎。在大軍攻破天門關後,他們就繞過了擋在洛京前的十幾座城池,翻山涉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撲洛京。

  天門關失守的消息,還沒傳到洛京的時候,這一支鐵騎就已經到了。

  侵略者的到來,就像遠遠逼近的洪水,當它出現在你的視線中時,你還能憑了本能返身沒命地跑,但不管你怎麼跑,必定已經無法逃離它在身後的咆哮追逐與吞噬了。

  ~~

  景佑帝率著武官離京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果的。所以他只命內閣兩相監國,剩下的具備戰鬥力的,只有五城兵馬司不到兩千的人,其餘的,就是朝廷的文臣和百姓了。

  滿城的人,在這個尚睡意惺忪的破曉時分,被城門外響起的廝殺之聲驚醒,倉皇不知何故,紛紛起身奔走相問。

  天亮的時候,三千鐵騎已經到達北城。北牆的三座城門緊閉。東西兩側的各三座城門,也已關閉,腳快一些的話,還能從唯一還開著的南正中城門逃出。再慢一些,很有可能就會被關在這座圍城中了。

  「老爺,你還等什麼!快跑吧!皇上駕崩了!天門關失守了!無數朝官都已經棄城逃出去了!聽說就連兩位內相也走了!北城門不過由五城兵馬司的將士守著!你和夫人也快走!沒有馬車,我就是背,也要背著你走!」

  薛家的僕從早已鳥獸般散盡,薛寧拚命拍打薛笠書房的房門,嘶聲力竭地吼叫。

  薛家確實已經沒有馬車了。洛京官員府邸中用於拖載出入的馬匹,已經盡數被徵用了。

  書房的門咿呀一聲開了,薛笠身穿整齊官服,手執那把常年被他掛牆上成了死飾的長劍,面對他的老妻,喚了她的名,道:「長秀,旁人走盡,我也不會走。這是我大元的帝都,豈能拱手讓給蠻人?我去北城門,與將士一道守城,等著援軍到來。你快隨了薛寧走!」

  文氏匆忙間,已經收拾了些細軟,胡亂裹成一團抱在懷中。此刻那包裹噗地一聲落地。

  她怔怔望著自己共枕了半輩子,一起生兒育女的丈夫。這一刻的他是陌生的,卻又是熟悉的。眼中慢慢地流出了淚水。

  「符春,」她喚他的字,慢慢道,「你若想去,去便是,我不會攔你。只我告訴你,你不走,我也不走。我雖不會隨你到城牆,卻會坐在家中等你回。你若不回,我便隨你而去。」

  薛笠凝視著她,拔劍而出,長嘯一聲,哈哈笑道:「好,好!生同衾,死同穴。我薛笠此生得你相伴,死而無憾了!」說罷用力擁抱文氏,在她垂淚回望中,大步而去。

  ~~

  與此同時,平日原本寂整的永定王府,也在這個黎明時分,混亂成了一團。

  本來再過幾天,就是葉明華的壽日了,小仰賢甚至已經和紅英嬤嬤約好,他要和她一道給自己的祖母做一碗壽麵。雖則自古便有君子遠庖廚的教訓,但面對小孫子這樣的拳拳之心,誰又能忍心拒絕?葉明華自然喜笑顏開,等著吃完這頓壽麵,她就把他送往他的父母身邊。

  但是就在這個黎明時分,天卻突然變了。

  一直深居簡出的霍熙玉,衝出了她居住的玲瓏山房,牽出王府剩下的兩匹馬中的一匹,騎了上去,命人打開常年閉合的王府正門,像發瘋一樣地衝了出去。

  黎明的寂靜早已被打破,帝都的百姓也失去了往日的從容。此刻街道之上,到處是往南城門奔逃而去的潮湧之人。皇帝駕崩的消息已經像瘟疫一樣地四處蔓延,如狼似虎的西羌鐵騎正從北邊圍城。他們知道,南城門之所以還開著一扇,是因為這個城市中,有些高高在上的人還沒走盡。一旦人都走光,門立刻就會毫不留情地緊閉。所以他們呼兒喚女,用盡了全力,憑著兩條腿與圍城和運氣賽跑著。

  這浩浩蕩蕩往南而去的人流中,唯獨霍熙玉的一騎卻往城東飛快而去,十分扎眼,路上之人紛紛閃避,對著絕塵而去的快馬背影狠狠呸了一聲。

  春暉門附近的張家,此刻也早沒了平日的寧靜。張若瑤多年前便嫁人了,丈夫是個出身小門戶的武官,去年被放外地做官,張若瑤跟了去,因公婆都已去世,便將四歲的大女兒托給父母照料。張青抱了因懼哭了出來的外孫女,大步往外而去,身後張夫人匆匆跟著,忍不住埋怨道:「誰像你這麼老實,朝廷說征馬,你就把家裡的馬全都讓人牽走了!如今好了,那些以前還偷留馬匹的人家,早就套了馬車趕出城了。兩條腿能跑到哪裡去?怕是沒到南城,門就已經關了。咱們兩把老骨頭,怎麼著也算了,就是可憐囡囡……」

  張青惱怒,扯了張夫人悶頭而行,剛出門,遠遠竟見一匹快馬疾馳而來,轉眼便到跟前,馬上之人,竟是永定王府的那位嘉德公主!

  張青夫婦對於這個公主,心裡自然是有怨的,面上卻不敢現出而已。現在見她一身黃衫坐於馬上,不知道她是何意圖,呆呆望著。

  霍熙玉從馬上翻身而下,將韁繩往張青手上一丟,冷冷道:「我知道你們張家對我不喜,我也無謂。這匹馬,你們願意要就拿去套車,快的話說不定還能出城。不願要,殺了放了都隨你們。」說罷轉頭,飛快而去。

  張青望著她的背影,呆怔不動。張夫人驀地醒悟過來,急忙推醒丈夫,叫去套車。

  ~~

  霍熙玉這一輩子,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奔跑,她跑得胸口像是要爆炸,疼痛得幾乎要流淚,卻是不敢停下,唯恐一停,就會倒地不起。

  她不知道剛才那一刻,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但那是那一刻她腦海中迸出的唯一念頭。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去做了。

  她只是在遵從內心的引導,如此而已。

  當她氣喘如牛地跑回到王府,跑到青蓮堂前的時候,她正看到霍雲臣抱著流淚不止的小侄子立在外面,身影僵硬。

  「姑姑,你回來了!」

  小羊兒看見了她,一邊掉著淚,一邊哽咽道,「祖母說,叫你和我們一起走。她卻不走,紅英嬤嬤陪著她。我也想陪著她。可是她說,我要是不聽話,她就放火燒掉屋子……」

  霍熙玉呆住了,怔怔立在那扇緊閉的門前。

  「熙玉,你是我的女兒,我收回我以前說過的那句話。你給我照管好你的侄子。馬上就走!」

  霍熙玉聽到了這三年來與自己一句話都沒說過的母親隔門這樣與自己說話。

  「娘!」

  霍熙玉終於叫了一聲,跪地不起。

  霍雲臣一手抱著小羊兒,一手拖著淚流滿面的霍熙玉,將兩人丟進了馮清早備好的馬車上,自己坐於前,駕馬狂奔而去。

  身後,王府的大門不疾不徐地關上了,帶著它慣常該有的雍容與高貴。

  馮清挺起了胸膛,雙手背後,邁著方步,慢慢地朝著自己平日慣守的儀衛房而去--就像隨時還有下一道來自家主的命令一樣。

  ~~

  南去的人流越來越密集,到了最後,靠近南城門的那一段路,馬車根本無法在人群中通行了。霍雲臣親眼看到一輛不知道是哪家的踐踏了路人的馬車被憤怒的人群齊齊抬起側翻到了地上,車上的五六個人從車廂裡狼狽地滾了出來,有男有女,其中一人,他立刻便認了出來,竟是北城兵馬司的司指揮羅北燕,他正被無處發洩憤怒的百姓們群而而圍攻。

  自己的馬車也已經寸步難行了,霍雲臣跳了下來,一手抱起小羊兒,一手扯著霍熙玉,分開了人群,飛快地往南城門而去。

  他終於帶著自己的家主出了南城門。只要繼續往南,就是安全地界,他就不會辜負家主的囑托,也能盡到他作為侍衛的職責。

  「那些當官的,平日只知道作威作福,一有事,跑得比誰都快,就那種坐馬車逃的官,打死了也活該!」

  「也不盡都是逃命的。我出來前,就聽說有好些官上了城牆和官軍一道守城,阻著蠻人入城,多堅持一刻,不定就能等到援軍了……」

  「是啊是啊,據說有薛笠薛大人,御史田大人,都是些平日只會提筆弄舌的文官啊……」

  出了城門,身側本忙於逃命的人精神略微放鬆,便有人一邊前行,一邊這樣議論開來。

  霍雲臣的腳步漸漸地緩了下來。

  「師父,你走不動了,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小羊兒覺察到了他的緩行,立刻這樣說道。

  他教小羊兒習武,雖然一再叫他以名字稱呼自己,小羊兒卻一定要叫他師父。

  霍雲臣停住了腳步,臉已經漲得通紅,他忽然放下小羊兒,對著霍熙玉和小羊兒跪了下去。

  「公主,少主,雲臣怕是有負太妃所托了!北城危機,連薛大人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都能上城牆抗敵,我雖是一家奴,卻也有保都衛國之心。近旁數里有一周莊,莊子裡有戶人家,與我有些故交。公主和少主若是願意,我將你們送去暫時停留,或隨了他們南下,容雲臣回去與守城將士一併作戰!」

  霍熙玉微微仰頭,傲然道:「我霍家的人,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生死有命。你想去,去便是!」

  小羊兒道:「師父,我若再大些,我也一定會隨你同去。現在卻不行。我知道我跟了,你還要分心照顧我!」

  霍雲臣從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插入霍熙玉靴中,朝面前一高一矮兩人重重叩頭,起身領了二人往周莊而去。待他匆匆返回時,奉命前來關閉城門的守卒與蜂擁著急欲出城的百姓鬧成了一團,城門口擠得水洩不通。剛關一半,又被強行推開,再關,再被推開,已經重複了不知道多少遍。無數的人被踐踏在地,淒厲哀號與惡毒咒罵聲不斷。霍雲臣提了一口氣,幾乎踏著城門口東倒西歪近乎瘋狂般的人流的肩膀和頭頂掠內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39 PM

第八十一章

     幾十年後,奉命主持修訂《元史》的史官在提及這段顯見誰也不願直視的屈辱史時,不過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軍民齊心,守十五日後,城破。

    史書沒有提,薛笠、像薛笠這樣的人,不願意逃走的兵馬司將士,還有後來自願加入到城防保衛戰的那些百姓們,是怎樣憑著身體裡流淌的熱血堅持到最後一刻,直到一個一個,先後躺在了血泊之中。

    霍雲臣戰鬥到了最後一刻,最後重傷不支倒地時,看到的天空也已經變成了紅色。他倒下前的最後一眼,看到剛剛投下一塊巨石的薛笠被一支羽箭射入心口。他從後直直倒地,躺下去的時候,雙手還緊緊摟著新抱起來的石塊不放。

    他的耳畔聽到了城門被撞破,西羌人宛如野獸般的吶喊聲……

    這一刻,他的腦海裡,忽然竟浮出了許多年前,在興慶府的那場鵝毛大雪裡,站他對面的那個少女掀開覆著厚棉的食盒,把還冒著熱氣的羊乳菱粉糕舉到他面前時的情景。

    她的笑容輕巧而溫暖。那一幕宛如就在昨天。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侍衛,更不是一個女人的良人。但是他相信,他的家主,他的女人,會原諒他的。並且如果有下輩子,可以選擇的話,他更願意當一名無所牽羈的戰士。

    ~~

    霍熙玉並沒有隨周家人一道成功逃離。確切地說,她和許許多多的百姓一樣,被當做俘虜驅趕著重新回了洛京,等待著被送解到西羌。到時候,他們或充實人煙稀少之地的人口,或被充任奴隸,或者被殺掉。而他們先前之所以沒逃掉,是因為被攔在了下一座城池的城門口。守城的郡守以防止混入西羌奸細為由,緊閉大門。

    周家六口人,現在早就衝散了。霍熙玉原本是和仰賢周大娘一道擠在數十人關一間屋的地方,過了兩天,她便與另些人被關到了另個地方,與仰賢周大娘分開了。

    這地方,原本是這個帝都裡連太陽都照不到的貧民區,她從前決不會看一眼。但現在,她就和她身邊的所有女人一樣,衣衫破舊,蓬頭垢面,尋不到往日的半分容色。

    她很沉默,就好像從前已經把接下來幾輩子要說的話都說盡,所以再也無話了,也不大動,每日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望著自己的腳背出神。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漸漸地,有些消息也傳了進來。據說,西羌人佔領了皇宮,他們入城停止掠奪與屠殺之後,每天就都會在皇宮的南大門前向被驅趕了過來圍觀的帝都子民炫武,並且到了最後,必定會有一項娛樂,就是牽出被他們俘虜的大元「公主們」,讓她們當著子民們的面跪在西羌人的腳下供取樂,以此來侮辱大元。占城的西羌人彷彿對這種娛樂十分地熱衷,甚至輪流驅趕沒見過的俘虜們去當一回觀眾,所以這一天,輪到了關著霍熙玉的這一片。

    ~~

    霍熙玉隨了眾人被驅趕到了皇宮的南大門前時,竟意外地在紛亂的人群裡見到了周大娘和仰賢。立刻擠到了他們的身邊,但是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話,就被前頭的響動給吸引了注意力。

    皇宮的南大門,原本是分隔高貴與低賤、權勢與卑微的一扇門,它朱漆銅釘,獸脊鋪首,但是現在,卻成了一個笑話。十幾個濃妝艷抹衣著暴露的女子們,脖頸上拴著繩,被西羌人牽著出現在了門後,跪在地上。

    「看哪,這就是你們大元的公主和郡主們!尊貴無比的皇家女人,現在卻被我們俘虜,成了一條條的母狗,只能匍匐在地上前進!」

    一個頭目手執皮鞭,從跪在左首的女子開始指著,「長福公主、嘉德公主、君陽郡主、延平郡主……」

    他用流利的漢話,一個一個地報著,神情輕蔑,彷彿在數點著動物。

    「長福公主,來,來,舔下軍爺我的鞋……」

    或許是懼怕那頭目手中的皮鞭,或許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羞辱,那個女子並無反抗,默默地躬身下去,順從地去湊他的鞋面。

    「嘉德公主!據說你的哥哥是什麼永定王?他再厲害又怎麼樣,還不是像烏龜一樣,把頭縮得連影都看不見。他怎麼不來救你啊……」

    那頭目譏嘲著,這次蹬掉了自己的靴,把一隻光腳湊到了那個「公主」的背上,壓她到地,然後把大拇指伸到她嘴邊,「舔!」

    那「公主」很是聽話,卑微地伸嘴去含。

    西羌頭目目光掃過一眼對面的大元人,哈哈狂笑道:「睜大眼看看,這就是你們的公主。你們的男人都是孬種,所以她們也就只配替我們含腳……」

    他的身後,西羌士兵們也跟著哈哈狂笑。

    被驅趕了過來強迫圍觀的大元人裡起了一陣騷動。有漠然,有不忍,更多的,卻是不忿和無奈……

    ~~

    人群裡,霍熙玉慢慢地蹲下身去,湊到仰賢的耳邊,道:「小羊兒,以後就你一人等你爹過來救你了。你怕不怕?」

    仰賢搖頭,遲疑了下,也湊到她耳邊道:「姑姑,你去哪裡……」

    霍熙玉伸手撫了下他的臉,再次湊近,道:「姑姑要叫那些蠻狗和咱們的百姓知道,到底大元的公主該是什麼樣的!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動。咱們霍家的人,不能叫人看扁!」

    霍熙玉說罷,將仰賢的手遞到了周大娘的手中,低聲道:「好好帶著他!」說罷轉身,推開身前擁擠人的群,往皇宮們大步而去。

    那個「嘉德」公主還在舔羌人的腳,西羌人還在恣意狂笑。正這時候,人群裡忽然衝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逕直衝到那排跪在地上的「公主」們面前,飛快彎腰下去,等她起身之時,只聽一聲慘叫,那個正翹著腳的西羌頭目脖頸處已經被利刃劃出了一道深深地口子,翻倒在地。

    這個變故太過突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連西羌士兵也忘了反應,直到她放下握著殺人匕首的手,飛血噴濺出三尺之外,而地上那個嘉德公主也尖叫起來的時候,這才呼啦啦跑了過來,將這看起來像瘋婆子一般的女人圍了起來。

    「你什麼人,好大的膽子,不想活了!」

    另一個頭目已經拔刀戳到了霍熙玉的胸口,喝道。

    霍熙玉絲毫不懼,朗聲道:「我是什麼人?問得好。我告訴你們,我的先祖是這個帝國的開國太祖,我的父親是他的直系第十一代子孫永定王,我的兄長是曾經殺得你們這些蠻狗伏地乞饒的霍世鈞,我才是霍家真正的嘉德公主!」她狠狠踢了地上那還在瑟瑟發抖的女人一腳,輕蔑道:「你們這些蠻狗,一朝得志,面目何等可笑!竟會用這些不知道哪裡牽出來的下等女人冒充霍家的公主,以此在大元的子民面前來求得你們卑微而自大的滿足感?」

    「大元的子民們,我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真正的霍家公主,她絕不怕死,更不會甘願遭受這樣的羞辱,連帶著你們也因她一道受辱!我請你們耐心等著,總有一天,我的兄長會帶著他的士兵殺回這裡,趕走這些原本就只配龜縮在苦寒之地與畜生為伍的魑魅魍魎!你們等著就是!」

    此刻她滿面骯髒,衣衫破舊,只昂揚的聲調,挺直的肩背,卻令她看起來高貴無比,真正地凜然不可侵犯。

    圍觀的百姓們訝異過後,漸漸地起了一陣騷動,人群朝著南大門擠湧了過來,面上神情,滿是激動和憤怒。

    那頭目回過神來,急忙揮手,命人帶下那些女子,看了眼霍熙玉,正要命人綁了帶走,忽見她將匕首對在了自己咽喉。

    霍熙玉朝著皇宮的太極殿方向望了一眼,一咬牙,匕尖堪堪刺破皮膚,忽然聽見人群裡有個男子的聲音道:「等等!她哪裡是什麼公主,她是我失散已久的妻子,有些瘋瘋癲癲,這才發作起來胡言亂語的!」

    這個男人的聲音,年輕而清朗,就和她記憶裡的一模一樣,但是又彷彿有些不同,多了些從前沒有的醇厚。

    霍熙玉猛地回頭,看見那個三四年前便杳然消失的人竟再次出現了。一身青色布衫,肩背行囊,正分開人群朝自己的方向大步而來。

    「噹」一聲,霍熙玉手上的匕首跌落到了地上。

    張若松到了那頭目面前,無視他的陰沉臉色,神色自若道:「我說的句句屬實,並且,請你去告訴你們的達亥將軍,我能替他根治他新發的舊傷。若是治不好,我與我的妻子甘願受戮,絕無怨言。」

    西羌帶領這支鐵騎攻下了洛京的達亥,早年之時便在一場爭鬥中因了一處肋碎殘留在體內沒有取淨,胸腔處一直隱痛,已是多年頑疾。此次攻城之時,遭到城頭頑強抵抗,被矢石砸中舊傷之處,痛得吃喝不能,夜不能寐,四處求醫,又因心中恨意難消,這才命人以假冒的「公主」「郡主」跪在皇宮之外當著大元百姓遭受羞辱,以此洩恨。那頭目自然知道。此刻聽這人竟自稱能根治,又見他神情自若,不似誆語,沉吟片刻,擺了下頭,便命將這二人都帶了入宮去。

    ~~~

    就在霍世瑜北上光復被阻鎩羽而歸,與西羌噠坦聯軍隔著赤水對峙的時候,西北的興慶府,出現了一支打著大元旗號的護國軍隊。

    興慶府淪為陷地之後,西羌便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天門外之外,大部分兵力都投入到了洛京一帶,清掃不願投降的剩餘城池、與金州的大元主力對峙,還要防備噠坦與自己爭奪--雖然之前早達成過協議,一旦攻破洛京,不管是哪方軍隊先入的城,一律劃線而治,等局面穩定後再瓜分勝利果實。只是話雖如此,畢竟是自己以血的代價攻破洛京的,一旦肥肉在口,又怎會捨得輕易吐出?所以重兵多駐在前,一邊防備赤水對面金州大元軍隊的反攻,一邊與要求讓路出來好入駐洛京的噠坦虛與委蛇,後方反倒空虛,竟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支大元軍隊,迅如閃電,勇如猛虎。起初人數不到一千,在奇襲了鳳翔衛,一夜奪了城池之後,迅速發展壯大。無數大元子民和從前被打散後逃匿的原大元士兵投奔呼應,宛如見風而長,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便擴大到了數萬之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鹿延挺入西羌國境,一路所向披靡,直搗西羌國都安興。西羌慌了神,忙向就近的噠坦求援,請派兵力協助壓制。噠坦口頭應了,過後卻以種種緣由遲遲不肯出兵,只是死守已然落入自己口袋的北方。西羌生怕安興要蹈洛京覆轍,無奈之下,只能從洛京一帶撤出大軍,借道噠坦佔領地趕回要去護住國都。就在西羌大軍日夜急行軍時,這支大元軍隊已悄悄一分為二。繼續西進的,放慢速度打打跑跑,虛虛實實,虛張造勢吸引西羌大軍注意力,而另一支精銳,則傚法當初西羌過天門關後的策略,跋山涉水悄然逼近洛京,於抵達的子夜時分發動突然襲擊。於是,事件驚人地重複上演了--在近旁士兵漫天飛弩的掩護之下,一個叫崔載的副將,帶領著數十人抬著腰粗的擂木,在震天的吼叫聲中,城門被硬生生地撞破,身後士兵呼嘯著殺入城中。一場紅了眼的廝殺之後,光復淪陷達三個月之久的帝都洛京。

    這支叫西羌人望之膽寒,而被大元子民無不榮耀地稱為「虎師」的軍隊,它的指揮官,名叫霍世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43 PM

第八十二章

      據說,復城當日,霍世鈞便身著縞素額系白巾,到了當日投埋破城日壯烈殉城英烈們的那片亂葬野地之中灑酒祭奠,親自下跪叩首。他的身後,雪恥復地、誓破安興以十倍而還之的呼聲排山倒海,滿城儘是同仇與敵愾。
  
  「洛京光復之後,原本進入西羌國境的另支軍隊奉他命先行東撤,與他統領的虎師前後夾擊,與此同時,另一支軍隊在宋篤行指揮下,阻擋了噠坦的救援之道,西羌人腹背受敵,供給之路被切斷,接連丟失原本已經佔領的數十座城池,形勢一片大好。」
  
  「妹子,這就是我從金州出發南下前所發生的事……」
  
  薛英望著善水,遲疑了下,又道,「爹娘遺軀,若是將來不可尋,待天下大定後,我若能,我便回咱們老家,給爹娘樹一衣冠塚。我若不能,這事就交託給妹子你了。盼他二老在天英靈,能得安息。」
  
  善水悲傷泣伏於地上,並未留意薛英話中之意,朝著北方叩頭不起。
  
  薛英直到她情緒漸漸穩定下來,這才上前扶起她,讓她坐下。
  
  善水擦去面上淚痕,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看著薛英,慢慢道:「哥哥,你過來找我,一定還有別的事。你說。」
  
  薛英望著她,卻默然不語。
  
  沒有誰這樣宣佈,但事實上,現在的大元已經以赤水為界,南邊新的皇朝態度搖擺曖昧,北邊一片混亂之中,霍世鈞率著虎師縱橫東西,控制著一寸寸從異族手中奪回的被佔土地。
  
  善水明白了過來,道:「他們是防世鈞趁勢爭奪天下,這才叫你帶我回去,是嗎?」
  
  薛英苦笑了下,避開了她的目光。
  
  「哥哥,你現在做到了什麼官?」
  
  「前鋒都尉……」
  
  「是正四品的官了。」
  
  「妹子,」薛英終於看著她,一臉慚色,「我……」
  
  善水微微笑道:「哥哥,我不會怪你的。我知道你也有難處。嫂子他們都也在金京呢。只是能不能只帶我一人走,讓我的孩子們留下?」
  
  薛英默默不語,只是頭垂得更低。
  
  「我明白了。」
  
  善水輕輕道了一句,起身慢慢往裡而去。
  
  薛英望著她的背影,欲言又止,一隻手握得緊緊。
  
  ~~
  
  時隔四年,善水終於再次踏上了大元的大陸,帶著她的女兒和最小的兒子,在薛英和以張琦為首的數十名校士的「護送」之下,朝著金京而去。
  
  張琦是鍾家長子、也是掌握一方兵權的鍾熙身邊的得力人。
  
  他們踏上大陸的時候,是夏天,當時的小海星還不滿七個月,到了秋天,他九個月大的時候,這一行人即將要入肅城。
  
  肅城過去,就是金州了。這一夜宿在肅城外的驛站之中。
  
  小鴉兒已經跟著白筠去睡了,善水帶著小海星。
  
  他本來是個精力旺盛的孩子,這一路車馬顛沛下來,前些天因為不慎受了涼,白天吃了藥後,一直在睡,到了此時,一覺醒來,大約是覺得難受,睜著一雙酷似他父親的滾圓漆黑眼睛,無論善水怎麼哄,不但不肯再睡,反倒煩躁地哭鬧了起來。
  
  善水不願驚動白筠,自己抱著哄了許久,被他纏得狠了,心中湧上一絲酸楚,點了下他的額頭,嗔道:「小東西!你來得不是時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那時候要到媽媽的肚子裡來。天生就不是個好孩子!」
  
  小海星聽不懂母親的話,卻被她的這舉動給逗笑了,停止了哭鬧,握住她的手指,笑著手舞足蹈起來。
  
  善水哪怕心事再重,此刻也被他可愛的模樣看得心都軟了。俯下身去,抱住小兒子軟軟的身子,把臉貼在他的柔軟臉頰上,喃喃道:「爸爸媽媽都愛你。但是爸爸為了你和媽媽,欠了半個天下的債,還欠了你外祖父母、你祖母、你白筠姑姑和許許多多人的債。你爸爸正在努力償還,所以你一定要乖乖的,咱們都不要讓爸爸再牽掛……」
  
  她閉上眼睛,一行淚水已經沿著消瘦的面龐慢慢流了出來。
  
  門外忽然響起了輕微的叩門聲。
  
  善水急忙擦去淚珠,下床開門,見竟是薛英,他的臉色凝重。
  
  薛英見她現身,立刻示意她噤聲,在她驚訝目光之中,附到她耳畔低聲飛快道:「快跟我走。」
  
  ~~
  
  同行那數十個名義說保護,實則監視的校士此刻躺在榻上鼾迷不醒。夜涼如水中,一輛馬車在肅城外的荒野中,朝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虎師聲威大震,金州的北伐卻遭鎩羽。鍾一白阻攔皇上再次北上。他起初的意圖,是想讓虎師與西羌噠坦拚個你死我活後,再出師坐收漁翁之利,到時既得光復美名,又不損折自己實力。後來見西羌節節敗退,虎師不但控制洛京,還收了西北大片城池,他又唯恐妹夫平定北方局面後,意圖南下,所以命我把你和侄兒侄女們帶去金州,用以要挾。我甚至聽說,虎師在北方崛起後,鍾一白暗中曾派人與西羌噠坦達成過秘議,就以赤水相隔,大元不北上,對方不南下。」
  
  「父母仇如身上心肺之利刃。我薛英無能,不能親手斬殺蠻虜就罷,絕不會再做出讓爹娘瞧不起的事。你和侄女侄兒若入了金州,妹夫必定會被掣肘。指望鍾一白和皇上復地,是不可能了。我只願他心無旁騖,早日殺盡蠻虜,也不負咱們爹娘的殉城之舉。你哥哥糊里糊塗過了很多年,這一次,你就讓我做個明白人。你嫂子和兩個孩子,我自有安排,你不用多慮。我離開金京的時候,曾暗中派了絕對可靠的人北上去找虎師,告知了我的行程,叫人到萬水渡接應,就算沒聯繫上,也沒關係,我預先安排了船隻在那裡等候。這裡到渡口,咱們疾行的話,一個日夜便能到。先前之所以沒跟你說,是怕被人看出端倪。但願一切順利……」
  
  善水與白筠小鴉兒坐在馬車之中逃亡的時候,腦海裡浮現出的,還是薛英與她說話時,面上現出的那種決然神態。
  
  薛英說他已經安置好了嫂子和一雙兒女,可是善水知道,他一定是為了讓她安心才這樣說的。他們既然要挾制他,又怎麼可能會容他去安置家眷?
  
  可是這時候的兄長,態度是這樣的斬釘截鐵。他再也不是那個年少之時會因為做錯事而在她這個妹妹面前畏手畏腳小心討好的哥哥了——他已經決定了的事,容不得她更改,甚至不和她多說一句話。
  
  她緊緊抱住懷中的兒子,極力咬緊牙關,才能壓下那種叫人不禁戰慄的不安之感。
  
  ~~
  
  一路順利得幾乎叫人不敢相信。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時候,馬車便接近了萬水渡前的那個小鎮。按照薛英的說法,只要進了鎮上了船,她們就脫險了——但是還沒到,馬車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善水覺到了車外的異樣。抱緊懷中已經睡去的小海星,微微探身出去看,心微微一沉。
  
  就在通往鎮子的那個路口,密密地已經站了無數人馬,夕陽如同殘血,照得士兵身上的鎧甲像一隻隻嗜血的眼,冷冷地盯了過來。
  
  橫刀立於前頭馬上的,正是這一路與薛英一道監送善水的張琦。他望著的薛英,「薛大人,這一路過來,你樣子作得不錯。我差點就被你騙過去了。只是可惜啊,你身邊的親隨卻出賣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老大人面前耍賤作滑,你的夫人和一雙兒女還在金京,你是不想再看見他們了,是不是?你不顧家人性命,但並非人人都和你一樣。」
  
  薛英轉頭,見身邊一路跟著的一個親隨臉色微變,正慢慢後退,勃然大怒,抽出腰間的刀,手起刀落,將那人斬倒在地。
  
  張琦冷笑搖頭。
  
  「你是自己束手就擒,還是要我上前綁你,或者,是要出動老大人?」一邊說著,一邊往邊上退。
  
  善水這才看見那裡停了一頂轎子,轎簾掀開,裡面端坐一人,面色冷凝,竟然是鍾一白。見他從轎子裡出來,朝著自己的方向緩緩而來,口中說道:「霍世鈞雖因罪被削爵,老夫如今卻還是尊你一聲王妃。薛王妃,你是貴客,連老夫這把年紀了,都要親自趕到這裡來請,面子不可謂不大了吧?薛王妃放心,只要你隨老夫去金京,那就是上上之客,不會委屈你半分,你的兄嫂也必定無虞……」
  
  他越走越近。彷彿感受到了母親的緊張,善水懷裡的兒子忽然放聲大哭。
  
  薛英的一張臉,幾乎扭曲得變了形,猛地擋到車前,怒道:「鍾老賊!洛京失陷之時,你賽著快地逃走。這便算了,螻蟻尚且惜命,何況是你。我只是萬分不平。他統了虎師在北地光復洛京,收回失地,為我大元雪恥,你為何竟還不肯放過幾個手無寸鐵的婦孺?你捫心自問,對得起那些與城同亡的在天英魂?人在做,天在看,鍾老賊,你日後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鍾一白冷冷道:「來人,把他抓起來。若是反抗,格殺勿論。」
  
  薛英厲聲大喝:「誰敢,上來試試!」
  
  張琦本正要上,見薛英雙眼通紅狀如猛虎,一時竟有些膽怯,遲疑了下,手一揮,命士兵朝薛英圍了過來。
  
  「你們要的人是我,為難我哥哥做什麼!我跟你們去就是。」
  
  善水將兒子遞給白筠,下了馬車,站到了薛英的面前,迎著鍾一白,沉聲道。
  
  鍾一白唇邊擠出一絲笑意,哼了聲,「還是王妃明事。」
  
  薛英臉色泛白,提刀的手慢慢無力垂下,顫聲道:「妹子,哥哥沒用……」
  
  善水看向薛英,微微笑道:「哥哥,你是好樣的。我先去金京就是。」
  
  「薛王妃,上馬車吧。」
  
  張琦皮笑肉不笑道。
  
  善水朝薛英點了下頭,正要爬回馬車,忽然聽見遠處有馬蹄如雷而來,循聲望去,愣住了。
  
  「外祖,放他們走!」
  
  霍世瑜一身常服,從當先的馬背上下來,目光掠過萬分驚訝的善水,看向氣急敗壞的鍾一白,沉聲道。
  
  邊上四圍的張琦連同士兵,黑壓壓一片立刻下跪見禮。
  
  鍾一白差點沒跳起來,盯著霍世瑜,不可置信地道:「你怎麼會來這裡?這不是你的事!」
  
  霍世瑜道:「外祖都能等在這裡,朕如何不能來?天下之事,只要朕過問,何來又不是朕的事?」
  
  鍾一白驚詫地盯著他,臉色漸漸難看。片刻過後,點頭道:「好,好,果然有皇帝架子了。只是皇上,這幾個人老臣之所以不讓走,全是為皇上考慮。望皇上三思,切勿以一時之念鑄成大錯,到時候悔之晚矣!」
  
  霍世瑜彷彿沒聽見,只是徑直到了善水面前,停在她幾步之外,凝視著她,低聲緩緩道:「當日朕曾對你說過,朕無論如何不會為難你,此其一。」
  
  「你的丈夫,他光復了洛京。這本該是朕當做的,朕沒有做到。他替所有大元子民做了這夢寐以求的事,功不可沒,」他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彷彿說給善水聽,也彷彿說給所有人聽,「朕與你的丈夫,同是霍姓兄弟,便如同一肢體上的手足。手足可以打架,但在國難當頭之時,朕與他之間,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所以你和你的兒女可以走。誰敢阻攔,就是抗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46 PM

第八十三章

    四下寂靜,只剩風刮過的獵獵響聲。

    鍾一白死死盯著霍世瑜,彷彿不認識他一樣。等確定自己聽到的從他口中出來的話,他的一張臉迅速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翳。

    「皇上,你說什麼?」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質疑和不滿。

    霍世瑜轉向他,淡淡道:「朕讓他們走。」

    鍾一白勃然大怒。

    「這些人不能走!」

    他怒睜著眼,幾乎是嘶聲力竭地吼了一聲。

    霍世瑜置若罔聞,一動不動。

    善水的後背已經被汗濕透,緊緊地貼著衣裳。她飛快望了霍世瑜一眼,轉身上了馬車。清醒了過來的薛英自己親自駕車,馬匹剛剛抬蹄,鍾一白揚手,張琦略一猶豫,還是帶了士兵圍了上來。

    「今日放走容易,他日只怕皇上悔之晚矣!老臣一片忠肝赤膽,拼著忤逆之名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皇上日後後悔!來人,給我把他們都帶走!」

    鍾一白陰沉著臉,厲聲喝道。

    與此同時,霍世瑜帶來的數百禁軍士兵也慢慢圍了上來。

    霍世瑜下巴微微抬起,目光掃過對面的張琦和那群士兵,「你們竟敢抗命不成?」

    汗滴從張琦的額頭不停冒出,他握刀的手也微微發抖,但在身後鍾一白的威懾之下,一雙腳卻邁不開半分。他也心知肚明,現在他面前的這個皇帝,就是鍾家一手扶植出來的,現在成事了,鍾家想要繼續操控,這個皇帝卻急著渴望擺脫鍾家的掌控。早晚會有撕破臉的時候,今天的這一場衝突,不過就是這場由來已久的暗戰的爆發,只不過自己倒霉,正好撞到了。

    該怎麼選擇,這是一個天大的難題。鍾家本來權勢熏天,只是自從戰事爆發,大元失了洛京,最後節節敗退到金京之後,不論朝野還是民間,對於掌著大元多半兵力卻指揮不力的鍾家子弟便頗多怨詞。百官雖不敢明面議論,民間卻有了「鍾家倒,天下好」的童謠,鍾一白漸漸也露出了顧此失彼左支右絀的頹勢。他繼續效忠老東家的話,對方是皇帝,而且今天顯然是有備而來,人數明顯壓過自己,萬一青出於藍,自己就跟著玩完。但現在臨陣倒戈的話,他又不敢篤定這個年輕皇帝一定能操勝券。

    霍世瑜倚仗的,是皇族霍姓諸侯和以他岳家楊彥為首的前些年慢慢扶持起來的新興勢力,鍾家雖然已經開始沒落,但百年門閥,又豈是說奪就奪得掉的?

    「再不讓開,一律以謀逆論罪!」

    霍世瑜喝了一聲。張琦一震,頭慢慢地低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正要往邊上退,忽然聽見身後鍾一白道:「這樣不認主的狗,養著何用!」還沒反應過來,被鍾一白身側的一個士兵一刀入了後心,當場斃命。

    鍾一白盯著霍世瑜,蒼老的一張臉上,漸漸浮出一絲莫測的笑。

    「皇上,你果然成器了。剛前些天,你怪我阻攔你北上,申飭你的長母舅用兵不利的餘音還未落,今日便又這樣自作主張。你是皇上,你的主張若利於社稷家國,老臣自然聽命。偏偏你行事諸多不妥,事關國事,便無兒戲,老臣豈能坐看你一錯再錯?咱們這就回去了,好好說道說道。」說罷擊掌數下,兩側密林之中應聲湧出黑壓壓的士兵,竟是事先埋伏好了的。

    「皇上,老臣防你這樣,這才預先作了安排。本是盼著是老臣估錯,不想竟真如我所料……」鍾一白的口氣,似是痛心,又似痛恨。

    「皇上,請吧。」

    最後,他這樣冷冷道。

    霍世瑜臉色微變,手已經下意識地按上了腰間的劍柄。

    正這時,遠處一陣呼嘯之聲,眾人循聲望去,見一大片人馬正從肅城方向過來。

    「皇上,末將奉命前來聽候調遣!」

    與楊彥一道在前的肅城兵馬指揮使一身鎧甲,到了近前,飛身下馬,朝著霍世瑜下跪見禮。

    霍世瑜慢慢呼出了一口氣。

    楊彥下馬,朝著霍世瑜行過君臣禮後,看向臉色鐵青的鍾一白,大聲道:「鍾閣老,你我同朝為官多年,我敬你三朝元老,凡事本該以你為先。只是你今日這樣公然忤逆皇上,弄出這逼宮舉動,就算你是皇上的長輩,也是大逆之罪,休怪我不念多年同僚之誼。來人,把這些膽敢對著皇上舉刀的叛將逆賊通通拿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舊勢力的敵對與決裂,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突然爆發。

    「楊彥!老夫當年我立於朝堂之時,你還不知道待在哪裡涼快!不過憑了裙帶之利,也敢這樣與老夫說話!老夫就在此處,誰敢過來!」

    刀劍出鞘,寒意森森。兩邊的人虎視眈眈地對峙著,誰也沒有先跨出一步,卻又無時不準備著跨出攻擊對方的這一步。

    小鴉兒被白筠緊緊摟在懷中,擠在了馬車車廂的角落。善水哄著生病還未痊癒,此刻因了難受而哼唧不停的兒子,在他耳邊低聲哼唱著童謠,安撫他入睡。小海星漸漸閉上眼睛安靜了下來,忽然卻又「哇」一聲地哭了出來,哭得嘶聲力竭、委屈無比。

    哭聲傳了出去,彷彿驚醒了原本的靜峙,就在刀槍霍霍一場廝殺便要展開的時候,渡口鎮子方向的道路之上,忽然傳來了一陣疾馳的馬蹄之聲。

    這馬蹄聲飛快,聽到的人甚至還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鎮口道路之上已經出現了一前一後兩騎的身影。

    鋪滿夕陽餘光的黃泥路上,在前的那人縱馬而來,彷彿迅雷般地靠近。馬上下來了一個男人。他一襲青衣,沒有絲毫停頓,朝著呆立不動的眾人大步而來,身影被夕陽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暗影。

    他到了近前,在無數雙眼睛的注目之中,停了下來,朗聲說道:「我是來接我妻子兒女的。」

    他說完話,繼續朝著人群大步而來。

    彷彿一把無形的劍,在他的身前劈開了一條道路。沒有人敢攔他,反而隨了他的步伐,飛快地後退。他就沿著這條兩邊刀槍林立的道路,一直走向停在最後面的那輛馬車。

    鍾一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這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就要從他身邊過去,他才醒悟過來,厲聲喝道:「霍世鈞,你竟還敢現身此地!因你之故,我大元與北蠻結怨至此,才有今日這樣的恥辱之痛!便是戮你十次百次,也難抵消你的滔天大罪!來人,給我把他抓起來!」

    霍世鈞沒有停頓,繼續朝前而去。也沒有人應鍾一白的話。他鐵青著臉,狠狠踹了身邊一個校尉一腳。校尉被迫無奈,抖抖索索地朝著霍世鈞的背影舉起了刀。一陣利箭破空聲中,刀被一支越過他頭頂的箭簇射落在地。校尉駭而回頭,看見方才隨了霍世鈞而來的後騎此刻也停了下來,馬背上高坐一個手臂挽弓的魁偉男子。

    這射箭的人,正是崔載。

    崔載厲聲喝道:「遵霍大將軍的言,我留你一條命,好教你知道,外敵當頭之時,你手上的刀劍該舉向何方!」

    他聲音洪亮,便似炸開了一個焦雷,震得人便似耳膜鼓動。

    一個,兩個……

    沒有人下令,卻不知道是哪個帶的頭,士兵們本高舉著刀槍的手臂漸漸地垂了下來,將近千人,四下卻鴉雀無聲,只聞那輛馬車中斷斷續續的小兒啼哭嗚咽之聲。

    霍世鈞到了霍世瑜面前,停下了腳步。

    「他日你若也北上一道收復失地,我必定會為你讓出一條道路!」

    他這樣說了一句,從他身畔而過。

    ~~

    善水已經聽到了丈夫的聲音。他的話語,還有他熟悉的腳步聲。就連一直在哭鬧的小海星,仿似也感覺到了父親的到來,貼著母親的懷抱再次安靜了下來。

    她幾乎已經無法呼吸了,聽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壓住想要流淚的衝動,睜大了眼,盯著馬車的車門。

    車門開了,霍世鈞探身進來,與她四目相對。

    「柔兒,我來接你們了。」

    他這樣說了一句,抱住早已向他撲了過去的小鴉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49 PM

第八十四章

    天興一年的這個春天裡,善水再次踏上了洛京的土地。

    這座曾經被血與火洗禮過的陷落帝都,它現在就矗立在她的面前。湛藍如洗的天空之下,城牆平展蜿蜒在芳草茵茵的平原大地之上,巍峨而從容。城牆角落的青磚縫隙裡,頑強地抽出嫩綠的幾簇野草,盡情地在春風中舒展這來之不易的綻放--如果不是在青色的築磚之上還能找到些刀劍砍伐與烈火焚燒過後的痕跡,誰也無法想像一年之前的這個時候,就在這個地方,曾經發生過怎樣的一幕人間娑婆。有逃離,有背叛,但被人記住的,卻是鐵血的忠義、無畏的犧牲,就算這種忠義和犧牲被善忘的人們不小心忘掉了,它們也將永遠附在這座城牆的每一塊青磚之上,哪怕有一天牆塌了,磚成齏了,下面的這片土地也將永遠被銘刻上不滅的印記。

    霍世鈞甚至來不及將善水和孩子們送至洛京,半路上就匆匆告別而去了。洛京之北,還有大片的土地在異族的鐵蹄下呼號,八百里的連營烽火依舊未滅,這個男人,他帶著他妻子的吻,轉身縱馬而去。

    「不破安興,誓不踏入洛京一步。這是我的夙願,更是我當還的。等著我回,柔兒。」

    這樣肅殺的誓言,卻是他臨行前用微微的笑容來向她表達的。善水記得他當時的樣子。他又黑又瘦,臉龐之上滿是烈烈北風挾裹黃塵肆虐過後的痕跡,兩腮新冒出的胡茬青黑而鋒利,善水望著他時,就像望見了高山,望到了其中的沉重,也望到了如磐石般的堅定。

    「我等你回來。」

    她鬆開了一直緊緊纏握住他手的自己的手,也微笑著這樣與他再見。

    ~~

    通往皇宮的大門緊緊閉著,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除了巡邏而過的一隊隊的士兵,彷彿再也沒有誰,願意靠近這個曾經是天下至高權力象徵的地方了。

    永定王府的青蓮堂在破城之日毀於一場大火,這場大火波及連捨,曾經的王府,現在成了廢墟一片。

    善水帶著孩子們,就住在自己母親當日自戕而去的那座房子裡。在這裡,她度過了她的孩提和少女時代,兜轉了一大圈,她現在又帶著她的孩子們回來了。

    天氣晴好的時候,她偶爾會慢慢走過城牆,眼前便浮現出父親、霍雲臣和與他們並肩的戰士們當日倒下時的情景。他們安眠在哪裡,現在已經找不到了,但是,就像白筠說的那樣,「又有什麼關係?他就躺在我心裡。我吃飯時與他一起,睡覺時與他一起,高興時笑給他看,難過時他會安慰我。」

    張若松,他為什麼會在破城後,反倒與急於逃離的人背道而行,進入了這座淪陷之城,大概永遠也就只他自己一人知道了。不過這並不重要,他一直就不是個習慣走尋常路的人。至於他為什麼會在眾人面前說她是他的妻子,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後來接下來的事,並不出人意料。他治好了西羌人的多年頑疾,去除了他的痛楚。西羌人將他留了下來,以備不時之需。至於他口中的那個神志不清的妻子,沒人會相信一個真正的公主會這樣斷送自己。因為殺的不過是個小人物,所以在鞭笞了一頓之後,還給了他。

    他並未遇到過自己的父母,是他替趴著的霍熙玉敷藥的時候,她扭過臉告訴他的。她說她在破城日親自給他的父母和外甥女送去了救命的快馬。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特意把「親自」兩個字咬得極重。當她看到他面上浮現出的一絲不解和感激之時,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接受鞭笞嗎?因為我知道了活著不易。我是以一個普通女人,而不是公主的身份被鞭笞,所以我接受了。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親自去給你父母送馬嗎?因為我要你記住,你欠了我的人情。我本來是想讓你一輩子都欠我這人情的。但你救了我一命,所以咱們就算扯平了。

    最後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等著你回來嗎?我本來是要等你回來的那一天,等你接受了賜婚的聖旨,我再親口對你說,我不要你了。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我一定要得到手,不管是用什麼手段。所以我要你記住,是我要你,也是我不要你的。現在你回來了,或許永遠也不會再有賜婚聖旨,但沒關係,我親耳聽到你說我是你的妻子了。所以我現在對你說,我不要你了。」

    她說完這些的時候,回過了頭,唇邊帶了絲驕傲的微笑。

    後來的那段時日裡,仰賢一直在她身邊,也與張若松一起,一道艱難度日。兩個月後的城池光復之時,他們逃脫了紅了眼的最後殺戮,過後,她仍帶著仰賢,而張若松隨了霍世鈞的大軍而去,做了一名軍醫。

    現在霍熙玉就與善水一道住在原來的薛家。大部分的時間裡,她都不大出去,但偶爾也會帶著仰賢出去溜個彎兒。有一天,據跟她一道出去回來的仰賢說,她去了附近一座緊閉的房子大門前,發呆了許久,還掉了眼淚。

    「娘,姑姑說這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醫生。但是我卻想學。我想等張家叔叔回來,求他教我醫術。他跟我說,東海之外,西域之極,還有許多跟我們見過的不一樣的地方和人。我也想跟他一樣,走遍這個天下,好不好?」

    仰賢這樣認真地懇求。

    善水摸了下兒子的腦袋,笑道:「只要張家叔叔肯應,娘自然答應。」

    ~~

    霍世鈞在北方一場仗接一場仗地打下去的時候,霍世瑜也沒有閒著,南方的大元,也被捲入了一場戰事。但對手,不是西羌人,也不是噠坦人,而是他的母族鍾家人。

    天興一年三月,曾領大元十萬兵馬隨霍世瑜在北方與噠坦作戰的鍾家長舅在得到要被削權的消息之後,於聖旨到達之前,在所駐的延州發動兵變,由是,北方的狼煙還正滾滾,南方的平原之上,又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事--這是一場野心與皇權的較量。直到一年之後,天興二年春,這場戰事才進入收尾階段,叛軍被大元軍隊壓制在了西南一角,雖仍在負隅頑抗,但覆滅的頹敗之勢已經不可掩蓋了。

    當這個消息跨過赤水,隨了南來的風吹過興慶府的廣袤野地,最後跨過靈藏山脈的時候,霍世鈞和他麾下的十萬虎師,已經攻下了最後一個可以救援安興的要塞。

    漫天的黃塵被風捲起,漂落在駐紮於安興城外的大片簡陋營房頂上,積出厚厚一層黃泥,也飄過城牆,落在安興的城池之中。這座城,和城裡的皇帝以及無數的臣民,已經成了一座無望的孤島圍城,被圍困整整半個月之久了。

    最後一個清晨,晨曦中,霍世鈞站在一塊高地之上,凝視著遠處那道用黃泥和磚石夯壘出的厚重城牆。城牆的上空,西羌的旗幟還在迎風而動,不時可以看見對方從城頭探出窺望的繃緊身影。

    他已經站了很久,直到第一道朝陽破出地平線,投射到了他的肩上。

    「大將軍,萬事俱備,可以攻城了。」

    宋篤行到了他的身後,緩緩說道。

    霍世鈞終於閉上眼睛,微微仰起頭顱,被風吹來停積在他纓盔之上的黃沙便隨了他的動作簌簌而落。

    他迎著南來的風,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風裡,除了他早已習慣的泥塵味道之外,他彷彿也聞到了那種只有她才有的胭脂和溫涼氣息。

    他倏然睜開了眼,步下高地,躍上了馬背,在肅殺林立的刀槍箭戟之中,朝著城門方向疾馳而去,身後的披氅在晨風中怒捲成了湧動的波浪。

    防備了一夜的西羌士兵們,看著城牆之下這穿過千軍萬馬朝著城門如風般卷馳而來的一騎,緊張紛雜的呼嘯聲中,城頭立刻進入了備戰狀態。

    霍世鈞未停馬勢,摘□後弓箭,身軀坐得筆直,挽弓射向了城頭之上高高飄揚的旗幟。箭鳴聲中,旗桿應聲攔腰折斷,在一片驚呼聲中,那面旗幟隨了斷桿,直直砸落在了城門之前的地上。

    這是攻城的信號。信號發。

    吶喊聲中,一列列縱隊奮勇向前,將那面旗幟踩在了腳下。

    夕陽如血的時候,城破。當霍世鈞的戰靴踏過華麗地毯,在上踏出一個個帶血腳印,最後站在王自盡的那道高高丹陛之上俾睨四顧之時,羌臣無不股戰而腿軟,屈膝而伏地,驚懼而不安。

    不止這座皇宮裡的這些人,宮城之外,這座皇城裡的每一個人,此刻都在為自己的命運而戰慄。

    這支虎師的統帥,他在十四年前的時候,曾經在涼山腳下活坑數以萬計的俘虜,為的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八個大字。而此刻,剛剛易幟的城頭之上,「必以十倍而還之」的呼嘯之聲還在排山倒海地響徹,就如來自修羅地獄的催命之符。

    圍城,盾牌,屠戮,復仇。

    這座城池的命運,就在這個男人的一念之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52 PM

第八十五章

      月高懸在頂,已是深夜。四下寂闃中,霍世鈞盤膝坐在安興城外的那個高高沙隴之上,望著遠處城牆上的點點跳動之光。
  
  那是巡城軍士手上火把的光。
  
  他舉起手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喝了一口,仰脖才發覺裡頭酒液已空,搖了一下,順手把酒壺扔掉。空壺沿著沙堆滾了下去,發出一陣古怪而沉悶的咕嚕之聲。
  
  「有事嗎?你來了很久。」
  
  他沒回頭,卻這樣說了一句。
  
  沙隴堆後的月光暗影裡,牽著馬的張若松緩緩現身。他抬頭,望了眼已經枯坐在壟堆頂上許久的那個背影,上了隴,站在了霍世鈞的背後,苦笑道:「還有沒酒?我也想喝。」
  
  他是醫者,對人生老病死,早該處之淡然。隨軍將近兩年,更見慣了無數淋漓鮮血的場面。但是這一次,卻慘烈異常。攻城遭到了頑強的抵抗。從昨夜城破之後到現在,他未合一眼,帶著軍醫們忙碌穿梭在痛苦呻吟的受傷軍士之中,到現在,哪怕他已置身四周的黃沙漫漫夜涼如水中,鼻息裡那種傷兵營裡充斥著的濃烈惡臭的血腥之氣還是揮之不散。
  
  霍世鈞打了個酒嗝,回頭看他一眼,拍了下身邊的地,道:「酒是沒了。不過你若願意,倒可以坐這裡陪我吹下風。」
  
  「怎麼樣,崔將軍的傷好些了嗎?」
  
  攻城之時,崔載腹部被刀破口,竟渾然不覺,過後解下飽染鮮血的甲冑,才發覺肚腸都露出了一截,卻仍面不改色豪氣干雲,令旁觀諸多將領無不歎服。
  
  「崔將軍傷處已處置妥當,靜養些時候,應該無大礙,」張若松道,「倒是大將軍你,後背傷處也不輕,不該這時候喝酒。」
  
  霍世鈞略微一笑,「以後不喝便是。」再看他一眼,「你找我,有事?」
  
  張若松躊躇了下,終於坐到他身側,道:「昨日城破,大將軍下令士兵勿擾民。今日卻有一個老嫗找了過來,央我救她兒子一命。」他停了下,又道,「她就這一個老來子,今年才十三歲,是被逼才入的軍,受了重傷,再不救治就要送命,」他頓了下,繼續道,「我去找宋主事,他說問過你的意思再定。我便自己找了過來。」
  
  霍世鈞身影巋然不動,沉默片刻,終於道:「醫者父母心,你與我們這些只會殺人的人不同。救不救,隨你自己之意吧。只是你若救,別讓人看見就是。」
  
  張若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昨日破城之後,不止士兵,很多將領也是群情激動,紛紛鼓動血洗安興,只是最後,霍世鈞卻並未如此下令。虎師治軍極嚴,主帥既有嚴令,下面雖然不滿,也只能照行。對方是羌人,他若出手救治,落入自己人眼中,怕會引起不滿。
  
  張若松的眼前浮現出那個老嫗憔悴如樹皮的臉,那是帶了明顯異族表徵的一張臉,只是沿著粗糲面皮落下的母親淚,卻與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閃爍如靜澈珍珠。
  
  他歎了口氣,低聲道:「明白了。多謝大將軍。我告辭了。」
  
  「洛京城破之時,你救了我妹子。我一直沒向你言謝。謝謝你了。」
  
  他走了兩步,忽然聽見身後響起了個聲音。腳步微微一頓,道:「巧合而已,大將軍不必言謝。」
  
  霍世鈞轉頭望著他,道:「人各有命,更要沿循自己當初的抉擇之路走下去。張公子,有一天戰事若是平定,你將何去何從?」
  
  張若松道:「天下說大,大至八荒四合。說小,小得不過心田方寸。大將軍如此發問,我只能說,何處心安,何處便是我的去從之地。」
  
  「何處心安,何處便是我的去從之地……」
  
  霍世鈞重複了一遍,微微一笑,目送張若松的背影下了隴丘,一人一馬漸漸消失在迷離夜色之中。
  
  ~~
  
  天興二年十月,赤水南的那場平叛之戰收官,皇帝及其代表的新勢力獲得全面的勝利。鍾一白獲得體面自盡、鍾家昔日黨羽被血洗清肅的同時,皇帝又追封賜謚當年在破城日與城同殉的一干臣子。薛笠謚「忠毅」,追封太子太保,身後無比榮耀。
  
  十月中,仍舊駐蹕金京的皇帝昭告天下,三年內全國徭役賦稅減半,天下休養生息。隨後,復此時仍在北方的霍世鈞永定親王爵,世襲罔替,加封一品定國大將軍,並命使臣送去赤金虎符。這是一枚被金京的皇帝下過特命,可以自由調遣全國兵馬的印鑒。
  
  十一月初,皇帝再次發昭,加封此時已回洛京的霍世琰為仁孝平中王,饗封延州,命赴王任。與此同時,一支十萬人的大軍渡過赤水,向著北方仍處於噠坦掌控的失地浩蕩而去——皇帝祭天昭告天下,誓衛大元土地,寸土不讓。
  
  十二月,霍世鈞和他的虎師已經將噠坦的主力趕向了涼山之南的華州。
  
  華州是個標誌性的地方,一旦奪回,這場持續了兩年多的收復失地的艱苦戰役也將獲得完全的勝利。
  
  ~~
  
  北方的冬天,冰雪覆蓋大地。漆黑的夜裡,虎師主帥大帳中,一身戎裝的霍世鈞坐於帳中,若有所思。對面的氈簾忽然被掀開,隨了進來的人,湧進一陣夾著雪片的狂風,風捲過桌案之上的燭火,照得霍世鈞的臉色也如那燭火一般,明滅飄忽。
  
  來的人是宋篤行。
  
  他坐到了霍世鈞的近旁,看了眼置於桌案一角的金色虎符,說:「我剛得探子消息,金京的大軍在與韃坦殘部打過幾場遭遇戰後,日夜行軍追了上來,與我們的部隊在二十里外的平丘遭遇,雙方發生了衝突,所幸被及時制止。大將軍,你怎麼看?」
  
  霍世鈞抬起眼皮,看了眼宋篤行,沒有說話。
  
  金京的嶄新皇朝,在平定了內亂之後,此刻亟需一場足以向大元子民展示他們抵禦外族能力與決心的重大勝利。所以他們日夜行軍,想搶在虎師的前頭到達華州。
  
  「讓出道吧。傳令下去,我軍停止北上,原地駐紮。」
  
  霍世鈞慢慢道。
  
  宋篤行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心裡忽然湧出一種複雜的滋味。彷彿鬆了口氣,卻又像是淡淡的失望。
  
  「大將軍……」
  
  他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定住了。
  
  面前,這個如潭沉、如巖礪的男人,他已經不是十幾年那個前曾毫不眨眼地坑殺萬人的意氣少年了。
  
  「大將軍,我不服!」
  
  氈簾忽然再次被掀開,崔載衝了進來,一臉一頭的積雪,似乎在外候了許久。
  
  「大將軍,我們辛辛苦苦打了這麼久的仗,終於到了最後關頭,噠坦人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打下華州,全地便得光復,這一天指日可待,為什麼要把功勞算在他們頭上?」
  
  他顯得非常激動,以致於連該有的禮節都不顧,逕直大步到了霍世鈞的面前。
  
  「崔將軍,不得無禮!」
  
  宋篤行急忙起身制止。
  
  霍世鈞道:「崔將軍,打了這麼久的仗,也該讓你,還有別的將軍和眾多軍士們歇歇了。」
  
  「大將軍!」崔載雙目圓睜,鼻翼翕動,「你怕什麼?只要大將軍你一句話,我崔載甘願萬死不辭。別說這小小的華州,就是整個天下,我都能替你打下來!」
  
  「崔將軍!休得胡言亂語!」
  
  宋篤行厲聲喝道。
  
  霍世鈞不以為意,略微擺了下手,道:「崔將軍,我問你,你的麾下軍士們,餓了,吃摻沙粒的飯,嚼僵冷的餅,渴了,抓一把雪裹成團下嚥,甚至餓著肚子也能跟著你一路打勝仗,為什麼?」
  
  崔載一怔,囁嚅了下唇,說不出話。
  
  「那是因為他們打的是侵佔了我國土的北蠻。滿腔熱血,毫無怨言。如果讓他們掉轉槍頭,去與曾經是兄弟的大元士兵們打仗,他們還會這樣奮不顧身勇往直前嗎?」
  
  「崔將軍,如果今日一切,發生在十年之前……不說十年,就說數年之前,我或許,也會與你有同樣想法……」他頓了下,緩緩站起來,看向宋篤行和崔載,「他會是一個牧天下的皇帝,我一早就知道這一點。旁人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你們跟我這麼久,沒有你們,也就沒有今天我經久夙願的實現。我向你們保證,至少十年之內,我霍世鈞能保你們富貴榮華。」
  
  「大將軍!」崔載猛地跪地,身上戰甲嚓嚓而響,「士為知己而死。我崔載不求榮華,唯大將軍馬首是瞻。往後大將軍去哪,我就去哪!」
  
  「好兄弟——」
  
  霍世鈞到他身前,雙手托他而起,「我霍世鈞可以不爭天下,但還是那句話,就算為了你們這些曾經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別的,無論如何也會爭上一爭!」
  
  「好事不能都叫我們佔了。傳我的令,叫兄弟們原地整修,把華州讓給遠道迢迢而來的大元將士兄弟們。他們想必也很想嘗嘗刀頭沾上侵略者鮮血的味道!」
  
  崔載霍然而起,大聲道:「遵大將軍的令。這就叫兄弟們殺羊宰豬,好好歇息!」
  
  崔載離去之後,霍世鈞步出大帳,站在漫天飄灑的雪花之中,看著漫山遍野星星點點的火把,聽著此起彼伏的一陣陣的歡呼之聲,仰天長長呼嘯一聲。
  
  冰冷的空氣鑽入了他的咽喉。這一聲呼嘯,彷彿也排盡了他胸中所有的積鬱濁氣。
  
  「這裡交給你。我該回去看看了。」
  
  他回頭,對著站在他身側的宋篤行,微笑著這樣說了一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55 PM

第八十六章

     洛京的冬,前幾天開始飄雪了。一連下了幾天,整個城市也就成了無邊無際的銀裝素裹。快近黃昏的時候,街面上已經變得靜悄悄了,偶爾可見幾個弓背彎腰的人頂著風雪吃力地前行,大約此刻心中想的,便是早些到家喝口熱騰騰的湯,驅驅一身的寒氣。

    南方的平叛之戰已經在數月前結束,但目前為止,金京那邊除了召走曾一度回來的平中王外,還沒有遷回洛京的跡象,也無別的舉措,洛京至今還處在當初由霍世鈞指組而成的兵馬司管制之下,四邊城門也照了這兩年的舊例,在申時末便早早關閉。

    北邊城門口,這辰點雖還不到閉門的光景,但也差不離了,守門的老卒抬頭瞧了下昏暗的天色,把手攏在袖中,在城門口來迴繞了幾圈,寒風夾帶雪,沒頭沒腦地灌進了他脖子,趕緊招呼同伴過來,兩人一道推著沉重的門,正要緩緩關上,忽然看見遠處一片白茫茫中,出現了一個移動的黑點。

    有人正冒著風雪,朝著城門過來。

    他走得很快,沒片刻,儘管天光昏暗,也能看見裝扮了。戴一頂雪笠,被北風呼號著捲起的黑色大氅之下,露出一身辨不出軍階的青色軍中便袍。

    「估摸是送信的,等等吧--」

    老卒縮了下脖子,和同伴等著那人過來。

    卡嚓踏雪聲中,青袍人漸漸近了,及膝的厚實皮靴已經沾滿冰雪,壓低的笠沿滿是風雪扑打的痕跡,露出的半張臉,亂蓬蓬長了數寸長的鬍鬚。

    「快點,你是誰--」

    等得不耐煩的另個城卒催促了一聲,等對面那人以手中漆黑刀鞘頂起雪笠時,略微一怔,後面的話不自覺地吞了回去。

    雪笠之下,露出一張略顯疲憊的臉龐,目光卻如清寒而明亮,甚至模糊了身後的一地白雪。他朝兩個盯著自己的城卒點了下頭,略微一笑,並未停留,穿過城門,往裡繼續大步而去。

    「他是……」

    「他不是……」

    兩個城卒目送那男人背影,再四目相對,如是脫口而出,卻又齊齊閉口,難掩一臉的驚詫。

    將近兩年之前,洛京光復之後,當時也是城卒的他們,也是在這個城門口,目睹了那位將領騎馬率著他的虎師出城北上的那一幕,至今難忘。現在的這個人,他雖然留了鬍子,但他們依稀仍是認了出來。

    ~~

    這來人,正是霍世鈞。如今的北方,因了戰亂,原本幾十里一設的完善驛站系統也毀於一旦,不過在要衝之地草草重建,以備軍情傳遞而已。他的坐騎,是在五天之前調換的,終禁不住冰雪地裡的酷寒兼程,在今天中午時分,軟倒在了距離洛京北門數十里外的道路之上。所以他棄馬步行,此時才得以抵達。

    這個曾經在醉夢中繁喧無比的帝國之都,在此刻這個黃昏的雪國之中,顯得這樣寧靜與安詳。

    永定王府毀於大火,至今並未修繕,她和孩子們都住在春暉門。霍世鈞知道這一點,所以徑直大步往春暉門的寧永街去時,除了腳底踩在積雪中發出的咯吱咯吱聲,他甚至彷彿能聽見雪片飄落在街道兩邊屋簷之上的滴答聲。

    四海清平,大約不過也就是這樣了……

    他在心裡模模糊糊地這樣想道。

    北城門離春暉門有些路,他走在街上的時候,邊上巷子裡忽然躥出一隻黑狗,朝他不停吠叫,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飛快地跟著跑了出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霍世鈞立刻想到了他那個從出生起就從未見過面的長子。他今年,八歲了。

    他的心裡立刻湧出一種陌生卻自然的柔情,於是停下腳步,朝那個孩子笑了起來。那男孩卻像是害怕了,再看他一眼,退了一步。

    「小黑,回家!」

    他嚷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掉,黑狗汪汪了幾下,也跟著跑了,只在雪地裡留下一串腳印。

    霍世鈞的笑被凍在了臉上,摸了下自己的臉,想了下,拔出一截鞘中的刀,借了朦朧黯淡的雪光,看見那把用至純鋼精鍛打出的刀身之上,模模糊糊印出一張凌亂的男人面孔。

    想來不止他的柔兒不喜他用鬍渣拉搭的一張臉去和她親熱,他的兒子和女兒們,也是一樣。

    他拔出了刀,將刀鋒斜斜貼在面頰之上刮過,隨了輕微的簌簌聲,他多日未理的鬚髯成片飄落在地,漸漸露出一方雋瘦而剛毅的下頜。

    他摸了下臉,覺得還不是很乾淨,再次刮一遍,刀鋒不小心卻割破了臉,他伸指摸了下臉頰滲出的血滴,微微搖頭,苦笑了下,還刀入鞘,俯下身去捧了一把白雪,擦過自己的一張臉,這才繼續朝前而去。

    這個辰點正是晚飯。昏黃的燈火透過家家戶戶的門窗,在他身邊一團一團地亮了起來,他甚至聞到了不知哪家飄來的飯菜香氣,愈發覺到飢腸轆轆,於是腳步更加快了。

    ~~

    這兩年裡,洛京往昔作為帝都的繁華早已褪盡,尤其到了夜間,一過戌時,立刻就實行宵禁。太早了睡不著,善水又不願孩子們在夜間就著燭火看書習字,怕費眼睛,所以早已養成了習慣,吃過晚飯洗漱後,一起到暖閣裡,由她給孩子們唸書,或者講故事,半個時辰後,到戌時中,各自回房歇息。

    這一晚和平日並沒有什麼區別。她在暖閣裡給孩子們講故事打發時間,也算消食。最近她剛開始講到西遊記。八歲的仰賢正襟危坐,小鴉兒一隻手托腮,兩人都聽得很入迷。已經是老狗的焯焯趴在暖爐前,嘴裡咬住一隻皮球,三歲的小兒子海星正在和它玩角力。講著講著,耳邊聽到一陣呼嚕呼嚕聲,善水望去,見焯焯已經趴在毯子上一動不動,眼睛勉強撐著熬住困的樣子,小兒子卻已經趴在它身上睡了過去,那只皮球也滾到屋子角落裡去了。

    白筠笑了下,過去蹲下身去,拍了下焯焯的腦袋,抱起海星往善水屋子裡去。仰賢和小鴉兒雖然還意猶未盡,只曉得今天睡覺的時候到了,只好戀戀不捨地起身。小鴉兒捧了水到善水面前,笑嘻嘻道:「娘口渴了,喝一口潤潤喉。」

    善水笑著接過喝了一口,叫丫頭送小鴉兒去安歇,自己親自陪仰賢回房,伸手探了下被湯婆子暖過的被窩,等他躺了下去,幫他掖了被角,起身執了燭火正要離去,忽然聽到身後兒子道:「娘,你想爹爹嗎?」

    善水一怔,回頭看了一眼,見兒子正睜著眼,很嚴肅地看著自己,便柔聲道:「怎麼突然問娘這個?是仰賢想爹爹了嗎?」

    仰賢搖了下頭,說:「不想。」說完便緊緊抿著唇,一語不發。

    也是個倔強的孩子……

    善水歎了口氣,放下燭火,坐回到他身邊,道:「爹爹很快就會回來呢。乖乖地睡,說不定等你明早醒來,他就已經回來了呢。」

    仰賢面上終於露出笑容,眨了下眼睛,道:「娘,你又哄我了。這話都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我不信。」

    善水一時語塞,只好低聲笑道:「好吧,我的小羊兒已經大了,再也不信娘的話,那娘就不說了。娘就跟你說娘能做到的事。看著你睡,等你睡著了,我再走,好不好?」

    仰賢輕輕嗯了一聲。善水脫了鞋,和衣臥在了他身邊,伸臂摟住他,輕輕拍他後背。

    片刻之後,善水聽到兒子均勻的呼吸聲,見他已經闔眼睡去了,凝視片刻他那張肖似父親的小臉,低頭輕輕親了下他的額頭,起身穿了鞋,拿了桌上的燭火,躡手躡腳地開門。

    她低頭跨出了門檻。一隻手執著燭台,另隻手帶過門,剛剛轉身,整個人忽然僵住了,手上的那盞燭台也噗地一聲掉落在地,燭火閃亮了幾下,熄滅了。

    簷廊外,白雪還在無聲無息地飄灑,微弱的雪光中,她看到她的面前佇立了一個男人。看不清他的模樣,不過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但那種最熟悉不過的感覺,卻永遠不會欺騙她。

    「柔兒,是我。」

    那個闊別了兩年之久的人,他摘下了頭頂的雪笠,用這個世界上她能聽得到的最溫柔的語調,對著她這樣說道。

    她一語不發,踩過那盞燭台,撲到了他的懷裡。

    他的胸膛又濕又冷,她卻渾然不覺,在他有力的懷抱之中,抬手觸摸過他的臉頰,然後仰起臉,用壓抑的戰慄聲音,不停重複地叫著他的名字。「少衡,少衡,少衡……」叫喚之中,已然潸潸淚下。

    ~~

    一次次擁抱,一遍遍親吻,一聲聲低喚。當兩人終於能夠分開了,她牽著他的手,重新秉燭,依次去看已經入睡的三個孩子。

    孩子就像一個個的天使,夢中的睡容安靜而甜美。她看到他在燭火裡貪婪地睜著眼,毫不吝嗇地表露他滿腔的驚訝和歡喜,甚至恨不得把一個個都吵醒好讓他們現在就叫自己爹爹。

    「柔兒,仰賢從在你肚裡開始到現在,我就沒有對他盡過半分父親的責任。他心裡,會疏遠我吧?」

    三個孩子中,他在長子的床榻前停留最久,凝視著他的臉蛋,聲音裡,帶了一種不安和愧疚。

    善水壓下心中的驕傲和隨之湧出的淡淡傷感,對他微笑道:「就在剛剛睡著前,他還向我問過你呢。所以明天一早,只要你像我對他應許過無數遍地那樣,讓他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你,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最後他們到了她的臥房,他和她一起端詳著那個小兒的睡態時,她忽然注意到他的一側臉龐有道細微的血痕,伸手輕輕撫摸了下,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霍世鈞,這個早已過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此刻卻在她的憐惜目光和柔聲詢問之下,略帶忸怩地笑了起來。

    「這個……」他摸了下自己的臉,看著她說,「我是怕一臉鬍鬚嚇到了孩子們,所以自己拿刀刮了下,不小心割到……」

    善水輕笑,低聲道:「明早等孩子們醒來,怕是要失望了呢。我跟他們說,爹爹回來的時候,要是長了一臉的鬍子,叫他們別嫌棄,那是爹爹特意留起來的,好讓他們扯著玩呢,你不知道,咱們小兒子可天天盼著扯你鬍子呢……」

    霍世鈞低聲呵呵笑了起來,回頭再看一眼小兒子,凝視善水片刻,伸臂將自己的妻摟入了懷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7 11:58 PM

第八十七章

      剪燭情,裁雪意。拆鬢解青絲,婉轉垂雙肩。繾綣情濃,不覺已是夜半,窗外風雪也漸停歇。

      綺羅帳中,善水如貓般閉目伏蜷在他胸膛之上,心口貼著心口,一下下默默數著也不知是自己,還是發自他胸腔之中的如擂鼓般的心跳。擂鼓終於漸歇,她絲毫不覺疲乏,困意更是半分也無,悄悄將摟在他腰間的臂收得更緊了些,彷彿生怕一鬆開,便又只能再次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怨不得她這樣。十年裡,他留給她的最深記憶就是倚門送君去,一次,一次,再一次。

      「少衡,以後,再也不要離開我和孩子們……」

      彷彿是夢囈,又彷彿是心語,她幾乎沒怎麼想,便就這樣信口慢慢說了出來。她感覺到他的手像她一樣,把她的腰肢箍得更緊了,卻沒說話。

      「柔兒,我想去看看洛京……我就快忘記它的模樣了。」

      他開口的時候,這樣說道。

      ~~~~

      霍世鈞結緊善水身上毛氅的領扣,幫她戴正了帽,低聲問道:「冷嗎?」

      「不冷。」

      他微微一笑,將她抱上了馬,自己坐在了她身後。在門房驚詫而恭敬的目光注視之下,策馬而去。

      萬籟無聲,天地寂闃,在這個已經陷入了沉沉夢鄉的雪國裡,單調卻悅耳的馬蹄踏雪聲中,馬匹馱著背上的雙人,穿過一條條縱橫相交的陌巷與闊道,在身後刺白的積雪地上,留下一列不疾不徐的蹄跡。

      他策著馬,走遍了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彷彿他是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又彷彿,他將要永遠告別這座城。他的一隻臂膀始終緊緊箍住她的腰身。

      身下的馬,停在了已然只剩下斷牆殘垣的永定王府前。只不過此刻,那扇大門裡的所有焦土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乾淨寧靜得彷彿它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剛前幾天,我帶著孩子們去娘的陵前探望她了……進去看看嗎?」

      她見他凝望著那扇緊閉的門,道。

      他鬆開了她的腰身,下了馬,慢慢跪在了雪地裡,朝著青蓮堂的方向叩首伏地。起身後,上馬而去。

      「走吧,去城頭看看。」

      他低聲道。

      正這時候,過來了一列夜巡的士兵。士兵們發現了異常,立刻執了槍戟圍上來。等看清馬上的竟是他夫婦二人,驚詫之下,口稱王爺,紛紛下跪。

      目送他二人背影的時候,這群士兵仍覺自己看到一出幻相——怎麼可能?他現在不是應該還在挺進華州的大軍路上嗎?他們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都正在翹首等著他率著他的虎師攻下華州,徹底光復這原本屬於大元土地的最後一刻,那,必定是一個足以垂名青史乃至光耀千秋的偉大時刻。最後的勝利眼見就要到來,他怎的竟出現在了這裡?「我明白了!」

      一個士兵忽然脫口而出,很快卻又閉上了嘴。

      「明白什麼?」

      邊上的人立刻紛紛問道。

      那人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這才謹慎地朝南指了一下,然後握起兩隻拳頭,對頂。

      「你是說,王爺他要——」

      眾人頓時明白過來,嘴快的已經脫口而出,卻被邊上另個人噓了一聲。

      「不可說,不可說……」

      四周彷彿壓下了一陣肅殺寒意,這群士兵沉默了,再也沒人開口說話,半晌,有人低聲歎了一口氣。

      「想過安生日子,慢慢等著吧。還要看有沒有這個命……」

      ~~

       當北城門的守夜門卒認出是他的時候,同樣,用驚詫而順服的目光目送他牽著她的手,沿著階梯,登上了高高的城頭。

      這座城市,在透著清輝的這個雪夜裡,彷彿一軸無邊無際的長卷,緩慢地在他們面前鋪展了開來。視線的盡頭,那座整齊而宏宇的建築,就是這個帝國的皇宮。

      他收回了視線,伸手撣去積在城牆牆壁上的積雪,直到露出青黑色的沉沉磚塊。這塊方磚正缺了一角,那是被刀斫過留下的傷痕。

      他用手觸摸過這缺角。

      「少衡……」

      善水猶豫了許久,終於開口。

      「天下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閃失,再無第二。所以我不會走。」

      他曾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

      不想卻一語成讖。

      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是她知道,無論是她還是他,他們都沒有忘記這件事。並且這麼久以來,他和她,誰也沒再提這件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特意避開。那彷彿已經成了表面看起來完好的一道傷口,一碰,裡頭的血與肉就會綻破而出。

      此時,她忽然想開口說點什麼。儘管她也不知道,她應該說什麼。

      就在這時,他卻忽然從那塊青磚上收了手,改握住她的手,轉身下了城頭,抱她再次上了馬背,不再放韁緩行,馬蹄踏過覆雪的青石街面,迸濺出清越的疾馳之聲。

      她知道他應該是要帶她去什麼地方,所以沒問。只是最後,當他把馬停在了皇宮的南大門前時,她驚詫地看向他。

      他抱她下馬,往大門而去,腳步堅定。

      守衛見有人靠近,立刻過來驅趕。認出了霍世鈞,立刻下跪。

      「把門打開。」

      霍世鈞沉聲道。

      守衛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刻轉身開了門。

      善水遲疑地看了霍世鈞一眼。他只是從守衛手上接過點燃的火把,雙目直視前方,牽了她一隻手,走進去。

      這個地方,曾經光芒萬丈,而今惟剩雪光映照下的沉沉漆黑。鱗次櫛比的層層殿宇樓台,像一隻隻形狀各異的夜獸趴伏在地,彷彿稍有響動,就會躍起擇人而噬。

      他一直向前,不發一聲,也沒有絲毫的停頓。

      她終於猜到他要去哪裡了。心微微一緊。腳步遲疑下。他似沒有覺察,繼續帶她前行。

      她跟著他,終於停在了那座殿宇之前。天下最高的那張椅子,就安放在裡面的丹陛之上。

      當日的羌人,攻下這座帝都之後,想的是完占江山,最後把這大片的土地冠上羌的名號,並且像他們長久以來夢想的那樣,取代大元的皇帝入主這座宮殿。而霍世鈞隨後發動的夜半突襲,迅而不可抵擋,天明時分便佔領了這座皇宮,及時撲滅了羌人垂死掙扎前點燃的毀滅之火,所以這裡和這張用純金打造的椅,奇跡般地得以保留了下來。他把火把交到了她的手上,然後伸手,推開了緊緊閉住的大殿之門。

      或許是長久未被開啟的緣故,門樞發出刺耳而沉重的咯吱之聲,驚動了不知道停歇在哪裡的幾隻夜鳥,怪叫著撲稜稜振翅衝出了殿簷。

      當那兩扇高大的門被徹底推啟後,一陣塵封般的氣息猛地撲鼻而來。

      「少衡——」

      善水緊緊拉住他的手,想阻止他進去。

      他停了下來,接回她手中的火把,回頭朝她微微一笑,一雙眼睛在火光與雪光的兩重映照之下,閃著奇異的芒色。

      「跟我進去。」

      他說。

      他把火把插在了丹陛一側的一架銅鼎耳中,凝視火光中的那把椅子,片刻後,忽然轉頭看向她,問道:「柔兒,想不想坐這裡?」

      善水一驚。急忙搖頭。他卻朝她促狹般地一笑,將她整個人已經抱了起來,登上丹陛,一步步走向那把椅子,將她放坐了上去。

      善水急忙起身,卻被他雙手壓肩,只能被迫再次坐下。

      「少衡,你做什麼?」

      她終於按捺不住,抬眼望著他。見他眼睛映照了火芒,明滅不定,正俯身望著她。

      「柔兒,坐在這裡,什麼感覺?」

      他問道。

      善水一怔,笑了起來。

      「很硬,很冰,有點硌人……」

      她伸手摸過已經落滿灰塵的座扶,想了下,最後笑著道,「並不是很舒服。」

      他忽然說道:「柔兒,你還記得我當年被流放前,你去宗人府來探望我時,我曾對你應許過的嗎?我說我不但會好好的,而且終有一天,我還要給你這世上我能想到的最高貴的一切榮華。」

      她漸漸地收了笑,慢慢點了下頭。「我記得。」

      他一笑,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在她的膝前,雙手包握住她的手。

      「柔兒,我怕是要對你食言了。不論是從前,現在,還是以後,我大約永遠也給不了你這世上最高貴的榮華了。」

      這是第一次,她比他坐得高,俯頭看著他仰臉對自己說話。

      他仰著臉說話的時候,神情嚴肅。她知道他早已經做出了選擇。但她在他的目光之中,彷彿仍捕捉到了一絲孩子般的迷惘與惶惑。所以他才會帶她到了這裡。

      她凝視著這張男人的臉,從他的掌握中抽出自己一隻手,抬起來輕撫過他的眉弓,道:「少衡,你沒有食言。你已經給了我這世上最高貴的榮華了。我不是正坐在這張椅上嗎?」

      霍世鈞定定與她相識。

      她微微一笑,繼續道:「你和覬覦這天下的外來豺狼們打完了第一場仗,終於趕走了它們。現在你願意為了這天下,終止接下來的第二場仗。就算真的曾經虧欠了這天下,你的今日所為也能彌補了。或許你算不上天下人的英雄,但在我心裡,你一直是我的英雄。有這樣一個英雄的丈夫,我這一世,還有什麼不得滿足?」

      霍世鈞慢慢站直身子,最後望一眼面前這張佈滿了塵螨的赤金椅,笑了起來。

      他曾對張若松說過,人要沿循自己當初的抉擇之路走下去。他正如他所言的那樣在做。

      「天快亮了,咱們回家吧。我想讓小羊兒一睜開眼就能看到我。」

      他把自己的妻從那張冰冷的椅子上抱起,轉身下了丹陛,大步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8 12:04 AM

第八十八章

    仰賢在還被娘親喚作小羊兒的時候,他就開始做一個夢。夢境裡,有一匹騰雲駕霧會飛的馬,還有一個男人,他看不清他的臉,只見到他身穿金甲戰服,手握青鋒大刀,跨在飛馬之上,踩著金光萬丈的雲朵,彷彿天神一般地朝著自己過來。他歡呼著朝那個人跑去,叫他爹爹。
  
    後來他漸漸長大,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金甲天神,世上更沒有騰雲駕霧的馬,他就不大做這個夢了,只是想起來時,會在自己的腦海裡描繪著父親的模樣。
  
    嚴格來說,他其實並不是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他見過一次。只不過那一次,他看到的,是個背影。
  
    那是洛京淪陷的那段日子,他和姑姑跟著那個能起死回骸的張家叔叔生活,別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家人。後來有一天,他跟著姑姑一道和那個張家叔叔一起,坐上了車,被一隊西羌人押著向安興而去。據說,那裡的一個貴族病得快死了,他們要張家叔叔去給他看病。就在離開洛京數天之後,忽然傳來了一個消息,洛京被光復了,再幾天,路上到處就能遇到被打散落單的西羌流兵,他們的懷裡揣著路上搶劫而來的財帛,倉皇逃竄。據他們帶來的消息,大元虎師銳不可擋,誓奪被佔的每一寸土地。
  
    押送他們的西羌人開始亂了陣腳。一半人堅持繼續往安興去,另一半人卻鼓動殺了他們後各自奔逃,兩派人甚至打了起來,然後有一天晚上,張家叔叔往他們的茶水裡下了藥,帶著他和姑姑逃了出來。他們一路扶持,從小道往洛京而去,避過了一夥又一夥流竄的西羌流兵,最後遭遇危急的時候,大元士兵出現,救了他們。領隊說,他名叫孫祥,隸屬於由霍大將軍直接指揮的虎師第一軍團。光復洛京之後,他們的消息從西羌俘虜的口中被道出,所以奉命前來搜索保護。
  
    仰賢記得清楚。或者說,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到達洛京那一天裡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天,天氣陰沉,天空彷彿佈滿了塵霾,洛京的北城門卻響徹了震天的歡呼之聲。無數的人們正擁擠在這裡,夾道歡送揮戈北上的大軍。他和姑姑擠在如蟻的人群裡,耳邊聽到此起彼伏「霍大將軍」的呼聲時,他知道他們叫的是他父親。他迫不及待想看到他,讓他也看到自己。可是前面的人太高了,遮擋了他的視線,他甚至要被人流沖得摔倒在地。他焦急得幾乎要哭出來時,被他的姑姑用力舉了起來,舉得高高。他終於看見了行在最前的那個騎馬的背影。
  
    「爹爹,我是小羊兒——」
  
    他用盡了全力,朝著那個背影大聲喊叫。
  
    風呼呼地吹過他的耳畔,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那樣高亢而興奮。可是別人的聲音更高,把他的給埋了下去。
  
    「爹爹——」
  
    他再次用盡全力地叫,可是除了他自己,誰也沒注意到這個男孩發出的聲音。他強忍著眼中的一包淚,看著大軍前頭的那個背影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爹爹沒回頭,沒看到他,他也沒看到爹爹到底長什麼樣子。但這並不重要,因為從那以後,他就又開始重新做起金甲飛馬的夢了。
  
    那是他的秘密,他曾見過自己爹爹的背影。後來娘親過來了,他連她都沒告訴。他央求姑姑也要替他保密。
  
    他有一個心願,就是有一天,等爹爹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再告訴爹爹,他曾經和許多人一道,目送過他騎著大馬去打仗的背影——在他心目中,那是一個英雄的背影。
  
    ~~
  
    仰賢醒了,睜開眼睛的時候,立刻看到久違的滿室燦爛陽光。他明白了,已經下了好幾天的雪終於停了。
  
    他答應過妹妹小鴉兒和最愛跟在他倆後面亂跑的弟弟,等天一放晴,就帶他們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他正要從被窩裡爬出來,忽然愣住了。他的床榻外側,竟然多了一個人。是個大人,他穿著乾淨的天青色軟袍,正躺在自己的身邊,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仰賢的床不是很大,多躺了一個人,立刻顯得更加窄仄。他像怕擾了自己,所以弓著身體,小心地不去碰到自己,腳甚至掛在了床沿外。
  
    仰賢揉了下眼睛,驚訝地望著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的陌生英俊男人,忽然,眼睛猛地一亮,就像點燃了兩盞小小的火炬。
  
    他認了出來,這個男人身上穿的那件軟袍,就是出自娘親的手。他知道她是做給爹爹穿的。
  
    是爹爹回來了!原來娘親昨晚對自己的說的話,並不是在騙他。一覺醒來,爹爹竟然真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爹爹不再是個留在他記憶裡的馬上背影。他比自己從前想像過的樣子更加年輕,更加英俊。他的心跳得厲害,整個人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了。剛想撲過去叫醒他,忽然又停住了。
  
    爹爹睡得很熟,他甚至能聽到他發出的均勻呼吸聲。仰賢知道他一直在外面打仗,現在剛回來,一定很累了。
  
    他咧著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被子拉去一半,蓋在了他的身上——屋子裡雖然很暖,但仰賢怕他睡著會著涼,然後慢慢地縮回了被窩,並且朝自己父親的身體靠了過去。
  
    他在父親的身上聞到了一種春天時他剝開樹枝才能聞到的那種味道,又彷彿聞到了一種生在刀戈與青鋒之上的血銹之氣,這和他習慣的母親身上的那種如蘭的芬芳完全不同。可是他一聞,立刻就喜歡上了這種味道。
  
    他真的不想吵醒爹爹,可是因為太激動了,腳竟然不小心碰了下他。糟糕,他的睫毛微微動了下,要醒了。
  
    仰賢緊張極了,心怦怦地跳,立刻閉上眼睛,裝作自己還在睡覺。
  
    霍世鈞睜開眼,一眼便看到兒子烏黑的小腦袋正拱在自己身側,眼睛雖然閉著,眼皮下的兩排睫毛卻在不住輕顫。他稍稍抬頭,發現蓋在自己身上的被衾,凝視了兒子的小臉蛋片刻,唇邊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和善水從外回來的時候,已經五更天了。他們說好要給長子一個驚喜,所以善水回房,霍世鈞便到了仰賢的屋子,躺在了他的外面。
  
    他一夜未睡,先前也不過只打了個晨盹,此刻驚醒過來,精神卻異常得好。
  
    「小羊兒……」
  
    他輕聲叫了一句,見兒子還是不動,捲翹的眼睫顫動得卻更厲害,唇邊的笑意更濃,伸出手,輕輕撫了下他的腦袋,自言自語道:「我的小羊兒還沒睡醒,那我先去看小鴉兒了……」說完掀開被衾,坐了起來。
  
    他剛坐起來,後背一重,兒子已經猛地跳出了被窩,像隻小老虎一樣,撲到了父親寬廣的後背上。
  
    「爹爹,爹爹,我醒了!」
  
    仰賢一連聲地叫,從後用力抱住了他的頸項。
  
    霍世鈞大笑起來,轉過了身,將兒子攔腰抱起,毫不費力地高高舉過頭頂。仰賢跟著父親,發出肆無忌憚的咯咯笑聲。
  
    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所以不允許別人再叫他小羊兒,連娘親有時候這樣叫,他都要一臉嚴肅地予以糾正。但現在,聽到父親這樣叫自己,他卻沒有丁點的不高興,反而快樂無比。
  
    小鴉兒的臥室就在哥哥的隔壁。她是被一陣隱隱約約的笑聲給驚醒的。被窩裡很暖和,她蜷起身子,還想再睡一會兒懶覺。可是當白筠姑姑進來幫她穿衣,笑著對她說,她的爹爹昨夜已經回來,現在就在哥哥的屋子裡時,她尖叫了一聲,連襪子和鞋都來不及穿,光腳跳下了地,飛快地就往隔壁屋子去。
  
    「爹——我是小鴉兒——」
  
    她一進去,就看到父親正舉著興奮的哥哥,大叫了一聲,朝他飛奔而去。
  
    霍世鈞猛地回頭,伸出另隻手接住了她,把她也一把抱了起來。
  
    「小鴉兒,我的乖囡囡……來,給爹看看,有沒有變樣……」
  
    善水帶著小兒子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見一雙兒女一左一右在霍世鈞的手上,一個光著腳丫,另個只穿睡衣,笑著責備道:「小心著涼……」
  
    她話沒說完,小兒子已經掙脫開了她的手,小小的身影像顆炮彈一樣地朝霍世鈞衝去,嘴裡胡亂嚷著:「爹,爹,還有我,我也要抱……」
  
    霍世鈞蹲下身去,讓最小的兒子抱住了自己的脖頸,雙臂合攏,小海星便擠在了哥哥姐姐的中間,笑聲不斷。
  
    ~~
  
    白筠把小鴉兒的鞋襪送到了屋子裡,看了片刻父親和孩子們的快活,笑著悄悄退了出來。她轉身的時候,看見霍熙玉正站在簷下的雪地裡,一張臉被初升的太陽照得如玉瓷般地透白。
  
    她在出神地聽著屋子裡傳出的笑聲,唇邊卻掛了一絲心不在焉的淺笑。
  
    「公主。」
  
    白筠叫了她一聲。
  
    「仗終於都打完了麼……」她聽見她喃喃道。
  
    「要回的,都會回來。不回的,也有他的去處……」
  
    她轉身而去,雪地裡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
  
    白筠怔怔凝視著她背影,心中慢慢掠過一絲憂傷。
  
    要回的,都會回來。可是有的人,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
  
    兩個月後,天興三年的三月,王師在涼山大敗已如喪家之犬的噠坦大軍,收復了最後一片失地,武震四夷。皇帝詔告天下,從此干戈止歇,四海大定,天下黎民無不歡呼雀躍,翹首等待王室回遷洛京。
  
    四月,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後。洛京皇宮東的太廟裡,靜悄悄不聞人聲,濃蔭深翠裡,只不時傳出陣陣婉轉鳥啼。
  
    幾天之前,第一批回來的宮人與執事們焚香淨手跪迎自太祖以來的諸多先祖靈牌復位回到這太廟之中,繼續饗受萬世香火。
  
    當日城破之時,這些太廟中的牌位,還是皇后與太子妃一道捲了攜走的。如今被毀的太廟已經修繕完畢,先祖的牌位自當復位。只是,畢竟不是件值得書寫的光彩之事,所以無論是太廟修繕還是迎靈,都進行得悄無聲息。如果不是太廟前新刷了油漆的大門和簷角太過閃亮,顯得有些突兀外,這裡的一切,看起來就像幾百年來一直存在過的那樣,散發著肅穆而莊嚴的氣息。
  
    霍世瑜一身常服,腰佩寶劍,踏著被洗刷得潔白如玉的甬道路面,朝著太廟而去。
  
    他的臣子們,此刻或許還在金京的駐蹕地激烈地辯論著該如何應對霍世鈞和他的虎師。在他們看來,金京的政權是大元正統。霍世鈞在這個時候應該做的,便是順應正統,撤出他的軍隊,交還實際在他掌控中的洛京。但是他們一直等不到。幾位首輔一番商議,便借送歸列祖靈位的機會,派遣最能言善辯的禮部侍郎過來,探聽這邊的口風。
  
    他們斷定,霍世鈞身為皇族後裔,不敢不接靈位。而一旦列祖歸位,代表著正統的天子回歸,自然也是勢在必行。他若再不撤兵,那就是公然藐視朝廷,於理先虧三分。
  
    侍郎已經來了幾天,可惜一直沒見到霍世鈞本人。他無可奈何空等在會館中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皇帝此刻竟然秘密地出現在了這裡。
  
    霍世瑜到了太廟的正堂前,微微吸了一口還散著淡淡油漆味的濕暖空氣,伸手推開了門。
  
    外面陽光燦爛,太廟的正堂卻因了門窗緊閉,顯得幽深而冥闃。
  
    他等目力適應了裡面的昏暗之後,穿過寬闊的通道,一直走向停了先祖靈位的神台前,焚了一柱散著濃檀氣息的清香,插在已經有了香火的爐鼎之中,然後跪在左側的那張空蒲團上,伏地叩首。
  
    右邊的位置,已經有了一個人。那是霍世鈞。他也是一身常服。他靜靜望著前頭那叢裊裊生煙的香火,目光淡薄。
  
    「你來了。」
  
    等霍世瑜叩首完畢之後,霍世鈞從地上緩緩站了起來,轉向他,這樣說了一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14-7-8 12:07 AM

第八十九章  終

    天興三年,七月,洛京國子監前的聖文廟裡,正在舉行一場莊嚴而神聖的祭祀大典。

    時間往前回溯到兩個月前的五月,實際掌控了洛京長達兩年之久的大元虎師撤出這座城池,退往天門關外的興慶府,六月,駐蹕於金京的大元朝廷回遷完畢。七月,天興皇帝詔天下,復禮固本,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故於修繕一新的聖文廟裡,舉行一場由皇帝降香並作初獻的盛大祭祀典禮。

    這一天的大成殿裡,百官肅穆,伏地行三跪九叩首之禮,皇帝親至聖先師香案之前,上香祭酒。此時,四周響起了悠揚的禮樂,舞生們則獻上文烈舞蹈,意寓聖人先賢垂衣拱手即可治理天下,四方太平。

    「道德淵源,斯文之宗。功名糠秕,素王之風。碩兮斯牲,芬兮斯酒。綏我無疆,與天為久……」

    主祭官用肅穆而高亢的唱音,領著數百人酌獻,齊整的聲音穿過殿堂重簷與其間的古柏陰翳,彷彿隨風送達天際的時候,幾輛四駟的華蓋馬車正在一列士兵的護衛之下,悄無聲息地經過文廟側被重兵把守的街道,朝著北城門而去。

    這一行車馬,穿過了城門,終於踏上那條彷彿沒有盡頭的桑榆官道。城卒下跪恭送,城門兩側圍觀的百姓們則用敬畏的目光送這一隊車馬離去,直到長長的馬隊背影與其後的漫卷黃塵融成了一體。

    「娘,我們要去哪裡?」

    小海星終於放下竹捲簾的一角,回頭問道。

    他問的,也正是仰賢和小鴉兒想要問的話。他們齊齊看向了自己的母親。

    善水透過竹簾,看了一眼馬隊前丈夫影影綽綽的背影,笑道:「咱們去一個天很藍,地很闊,牛羊在地上跑,能讓你們無拘無束騎在馬背上奔馳的地方,好不好?」

    即使坐在搖擺不定的馬車裡,仰賢的身板也是坐得筆直。聽到母親的話,並沒說什麼,眼睛裡卻微微閃著光芒。

    「好。爹娘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小鴉兒摟住了善水的腰,一張笑臉貼靠在了她的懷裡。

    「騎大馬!騎大馬!」

    最快樂的,就要數小海星了。他從座椅上一躍而起,學著騎馬的樣子,口裡不停叫嚷,馬車一個顛簸,他撲倒在地,爬起來卻還笑嘻嘻地嚷個不停。

    霍世鈞聽著身後馬車裡隱隱傳來的歡笑聲,漸漸放緩馬蹄,停在了路邊,最後回望一眼已經在視線中淡成一團模糊影子的那道城牆。

    「功名糠秕,素王之風。綏我無疆,與天為久……」

    他的耳畔,似乎還隱隱迴盪著隨風送來的祭祀大典中的獻唱。唇角漸漸勾起,閃出一絲似是譏嘲、又似自嘲的表情,終於霍然回頭,收緊馬腹,再次縱馬趕上前去。

    ~~~~

    「我將退出洛京,也會退出天門關外,不再入關內一步。」

    「你的交換條件?」

    「羌國已另扶新王,新王呈表,願歲歲朝貢臣服於大元。關外的興慶府括大小十五城,這十五城與它周邊的所有藩屬之地,它們從前隸屬大元,無論何時,這一點不會改變。但從現在開始,我將自領兵馬牧邊於興慶府,天門關外諸多事務,均由我自理。」

    「你欲領藩天門關外?」

    「朝廷可應,也可不應。只這是我最後底線,無商榷餘地。應了,於朝廷並無實際損失。藩地該有的敬表歲貢不會短少。若是不應,則天下惟有再次布武。只是恕我直言,到時鹿死誰手,難以預料。今日你既然到此與我對話,想必也是費過一番思量了。天下亂久,人心思安。你沒有必勝的把握,那麼為何不各退一步,你我從此各自海闊天空?」

    ~~

    興慶府的九月,熱得那樣潑辣辣濃情似火。從鳳翔衛出來馳騁往西,大半天後,視野裡漸漸便出現了一片蜿蜒河灘,遠遠望去,河灘邊的刺柳和蘆葦連成一片,紅白相間裡,紅的是刺柳,白的是蘆葦,在碧藍如洗的天穹籠蓋之下,看起來就像是一幅顏色異常絢爛豐美的油畫。

    一匹黑色健馬馱載了雙人,縱馳於一片草場之上,驚得近處的一群牧養駝羊紛紛閃退,成了地毯之上緩慢游移的一團團白色棉花。

    健馬奔馳漸近,馬上的男人吁停坐騎,縱身下馬之後,將原本坐於自己身前的那女子抱了下來,牽了她的手,往河灘邊走去。

    這男子便是霍世鈞,而這女子,自然便是他的妻子善水了。

    善水眺望這一片絢爛的河灘,記憶深處的某個場景,在這一刻,忽然毫無預兆地像被一把剪刀輕輕巧巧地裁剪了出來。

    她啊了一聲,猛地側臉,看向身邊的男人。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正微微閃動,彷彿帶了點期待。

    「柔兒,你想起來了?」

    霍世鈞笑問道。

    善水用力點頭,也是笑了起來。

    她怎麼可能忘記?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她也是和身邊這個男人一道,同騎了一匹馬,在經過這裡的時候,他對她說,等到河灘邊的刺柳紅了,蘆葦白了,他一定會再帶她來看美景。

    當年曾經說過的話,早就被光陰埋沒得幾乎屍骨無存。但在這一刻,彷彿不經意間,忽然就這樣變成了現實。

    當時的他們,誰都不會想到,就是這樣簡單的承諾與兌現,中間,竟也相隔了長長的十年。

    他們並肩坐在了河灘邊,任由帶了太陽溫度的流水濯過赤足,相依相偎。

    「柔兒,在太廟裡,最後他與我對著列祖英靈一道歃誓,說只要活著,此生絕不同室操戈。我自然不會先破誓言,至於他,我記得很早就對你說過,他是一個守成的君王。大元如今國庫空虛,天下亟需休養。即便他欲破誓,我料定十年之內,他必定也無力舉兵。至於十年之外……」

    他的目光望向遠處的山巒,淡淡一笑,「離我上次許諾帶你再來這裡,竟已過了十年。人生會有多少個十年?世事本就無常,變數又有萬千。到了那個十年之後,我若仍在這裡守疆,而他也執意要與我一較高下,則我或奉陪,或與你歸隱,就看造化,它如何命定你我了。」

    「跟了這樣的我,你可曾後悔?」

    最後,他低頭凝視著她,這樣問道。

    她卷高褲腿,赤足逆水踢起一潑高高濺起的水花,對他嫣然一笑:「天下最高的那張椅子,你沒坐過,我卻坐過。你說,還有什麼可讓我後悔?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死活在一起,就是了。」

    霍世鈞將她用力攬於臂中,縱聲大笑。

    (正文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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