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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0 11:39 PM

第四十五章 夏日

  仿佛一眨眼之間,日期已經進入了七八月份,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間。

  自那齊明山回來之後,徐丹青連家門都沒有進就被自老夫人院中出來的婆子捂嘴的捂嘴,捆手的捆手,架上另一輛車子,飛快往那京郊的小寺廟的事情不必再細表。

  只說徐佩鳳也在差不多時間接到了老國公的信,見那信用暗記標了‘急’的字樣,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忙拆開細看,不想卻看出了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來!

  “老爺今日是怎麼了?難得能在家裡休息會兒,卻一整天的心不在焉。”掌家的竇氏沒有一日是不忙碌的,今天好容易抽了個時間歇了個晌午,一覺起來之後就見徐佩鳳在書房踱著步,不由笑道。

  徐佩鳳瞥了竇氏一眼,心說這是你沒有和我一樣看見了信,否則哪來的心思說笑閒聊?

  正自想著,兩人的二子徐善知恰好自窗前走過。

  這徐善知今年也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因素日也是個調皮跳脫的,竇氏便想著早日叫他成家,取一房厲害的媳婦回來管管是正事,因而已經物色人選物色好久了,心裡也有了七八分的譜,只等挑上個好時間,兩家坐坐,將話頭透過去,對方若肯,便是找官媒依禮而行的事情了。

  這邊徐善知自窗前一眼看見徐佩鳳與竇氏,忙上前見禮。

  竇氏只說了兩句關心的話,便要將人放走,不妨一旁的徐佩鳳冷不丁問上一句:“最近你書讀得怎麼樣了?”

  徐善知平日裡吃喝玩樂可說無一不精,甚至瞞著家人偷偷下賭場去,也能做到十次裡有八次贏。

  可唯獨讀書上頭,真個是那些經義認識他,他不認識那些經義。為著這個,自小的時候就沒有少被徐佩鳳呵斥打罵,只是實在沒有興趣在上頭也更沒有天賦,否則也不至於在國公府裡住著,都這個年紀了,還得不到一個童生來。

  本來徐佩鳳年前的時候已經有些看淡他讀書的事情了,去請安時候也不過說些不可肆意胡鬧的做人道理,不想今日也不知怎麼的,又舊事重提了。

  徐善知暗叫一聲晦氣,心想自己多半是出門沒看黃曆,也不知是今日的穿著打扮哪裡不妥當了,竟叫父親重生起了這個念頭……難道是之前和兄弟們去那和安寺調戲小尼姑的事情發了?雖心裡嘀咕得厲害,徐善知臉上卻一點不露,只嬉皮笑臉說:“爹,您也是知道我的,我是日日看著書沒錯,只每次看上一頁,便要被那書傷害一次……我到底是您的兒子,您怎麼就忍心叫我日日被它傷害呢?”

  徐佩鳳一點沒有因為這俏皮話笑起來,直接指著徐善知罵道:“也不知我前世做了什麼孽,生出你這個偌大了還文不成武不就的孽障來!”

  這話有些重。

  不說徐善知當下不敢再笑,連一旁的竇氏都吃了一驚,忙圓場說:“好了好了,兒子都這般大了,老爺你何必再說這些呢?他雖說讀書上頭實在沒有天賦,可外頭朋友也不少,等日後捐了個官,倒是正好混得開的。”又對徐善知罵道,“可是你最近又做了什麼事情惹你父親生氣了?還不趕緊向你爹爹賠罪?”

  徐善知老老實實地跪下說:“爹,我最近真沒做什麼。”他也不知這是進賭場的事情發了還是那小尼姑的事情發了,又或者是他私下去捧那素素的場叫人發現了?“您別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如果我做錯了什麼,您直說,我一定不辯解。”最後還不忘再耍個花槍。

  久在官場的徐佩鳳哪能聽不懂這句話?

  不過兒子到底是兒子,只見他伸手指著那混小子,千言萬語最後也只化作了一聲歎息。

  好歹還有一個正外放已成家的大兒子。徐佩鳳這時候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的。只是想到大兒子又想到那封信,他心頭又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也沒心思再去看妻子與兒子,丟下一句“我去母親那裡”,就心煩意亂地走了。

  不說後頭竇氏與徐善知的想法,只說徐佩鳳到了老夫人的院中,取出那份老國公寄回來的信,給自己母親看了,等母親看完之後,又小心地說:“兒子驟然看見這信,實在有些想不透,不知父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老夫人掩信思量一會,才問:“你覺得不可行?”

  這話問得太直白,徐佩鳳一時竟有些噎住。

  其實他在心裡早就回答了:怎麼會可行呢?那信中所提的可是四弟的女兒!一個還才七歲大的女娃娃!他那混帳二兒子且不說,只說那已經過了弱冠之齡又做了官成了家的大兒子,也不過是在外放的前兩三個月才進入內書房的!這內書房放的都是什麼東西?怎麼能隨隨便便的就叫一個還不懂事的小孩子進去?要是洩露了什麼怎麼辦?要是毀壞了什麼又怎麼辦?

  噎住也是一瞬,徐佩鳳這頭不過略略沉吟一下,已經開口說了:“兒子確實是這樣想的。自來沒有女兒家做這樣事情的。再來善姐兒現在的年紀著實小,正是孩童無知無慮的時刻,就算是孩子本身有什麼想法,我們做大人的也該好好引導,不叫小小的孩子走岔了路。”

  老夫人並不奇怪徐佩鳳的回答:“你說得很有道理。”

  等徐佩鳳松了一口氣,她又說:“不過這件事上,我與你父親的想法倒是一致。”

  說罷,見著兒子一臉驚愕的模樣,老夫人罕見地露出一絲笑意:“但現在是你當家,這件事我與你父親只是發表了些意見,最後的決定還是得你來做。如果你是想問我這些的話,我的意見就是如此。沒有其他事情你就先去忙你自己的吧。”

  老夫人喜靜,一向不多留孩子在身旁。

  徐佩鳳揣著滿肚子疑問過來,又帶著更多的疑問離去。

  最後的決定還是他來?若是不照著父親說的那樣做,只怕父親回來他就不要想清淨了吧!可是要照著做,這件事也著實荒唐——徐佩鳳頭疼地想。這一刻他實在很想親自去看看自己的這位侄女,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父親母親都會做出這麼荒唐的決定。

  可是大伯特意去看小侄女好像也是一件頗為荒唐的事情,總之徐佩鳳最終還是先到了徐佩東所在的四方院。

  徐佩東今日倒是沒有出去,從小廝處聽見徐佩鳳過來,他換了衣服從內室出來,說笑間便叫小廝拿出茶具,與徐佩鳳對坐烹茶。

  徐佩鳳本是想來和徐佩東聊聊他女兒的事情的,隻眼下一看自己這位弟弟萬事不知的模樣,便先在心底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心忖著與其在這時候與自家弟弟說,只怕還不如直接與侄女說話來得好,畢竟父親也罷了,她能說服母親,只怕真有些不尋常的本事。

  這時候徐善然正在何氏身旁。

  自回了府中之後,她也並不著急找那還隱藏的黑手,反倒是把那賺銀子的事情放在了心上,先征得邵勁同意,再與祖母商量確定地點與找來可靠的大師傅,將邵勁的那玻璃珠制法交給對方。

  這還僅僅只是個開端。

  剩下的則是要將這內中有色彩的玻璃珠推廣出去。這珠子並不適合量產,只需少少的一匣子,說是西洋來的稀罕事物,再附上那齊全的通關文書,最後挑一個妥當人選賣給,叫她在那宴會上戴出去逛上一圈,便可實現最大的利潤。

  這些商賈之事的細節自由那專負責此事的大掌櫃全程考量,徐善然不過在後頭掌控全域,依著前世的經驗挑選第一位佩戴之人,又不叫這售賣一事在官字上頭栽跟頭也就夠了。

  現下不過小十來天,事情已經頗有些眉目,徐善然剛才看過那些呈上來的詳細記錄,心裡已經有了譜,也就將其暫且擱置,只與何氏說笑交談。

  說話間,一個身影在門口間閃過,正吃著酪的徐善然一眼瞥見,便與何氏說:“周姨娘在外頭?”

  何氏正說得高興,一聽見這話,有些訝異地抬起頭來,想了一會才說:“想是摘花送過來了,早說了不必如此,她還日日這樣做,真是……”

  這時桂嬤嬤也將周姨娘引了進來,對方手中果然拿著一瓶插好的話。

  周姨娘低眉順眼地行了禮,對何氏說:“太太不要婢妾日日服侍,正是太太的慈悲,婢妾又怎麼能因為太太的慈悲就亂了規矩?”

  說罷也不多留,只將那瓶花留下就退了出去。

  何氏望著那花,怔了半晌,微微歎上一口氣,和桂嬤嬤說:“哎,說不得我真是害了她半輩子。”

  桂嬤嬤安慰何氏:“也是太太慈悲,周姨娘懂事,這才如此的。依著周姨娘的身份,出去也不過是配個小廝,日日為著柴米油鹽發愁,哪有現在的日子好過?”居然也沒說周姨娘的不是。

  在一旁的徐善然聽了,微微挑一下眉,問何氏:“母親,周姨娘之前有沒有和你說庶姐的事情?”

  這幾日來,徐佩東是一點不想提到自己的這個大女兒,而周圍那些人或者直接避開這個名字,或者還是叫“四妹妹”,也只有自己女兒,用了個直白的“庶姐”來稱呼,何氏這回是被徐丹青傷透了心,倒覺得這個稱呼恰恰好的生疏又不失禮,摸了摸徐善然的頭髮:“沒有呢,你庶姐還沒進門就被你祖母的人帶走了,她根本沒來得及說什麼。”

  “周姨娘最是曉事,只怕也不會說什麼。”一旁的桂媽媽說。

  又是這句話,還不是自家娘親說的,而是娘親身旁最得用的媽媽說的。徐善然聽罷只笑了笑,吃完東西,再在何氏身旁坐了一會,便帶著綠鸚走了。

  出了四方院之後,她也並不直接回自己的住所,而是往不遠處那片轉劃給邵勁用的綠竹小築走去。

  邵勁這時候正在這院子裡搞自己的那些東西。

  徐佩東自說了這院子不給外人進來之後就真的不給外人進來,不拘是誰,那守門的小廝總要遠遠見著就大喊一聲,一面是早早地叫裡頭的邵勁知道有誰來了,一面也是防備有什麼不知事的下人一聲不吭地就闖院子。

  現在也是,那總角小廝遠遠見著了徐善然的身影,第一時間叫出聲來:“五姑娘與綠鸚姐姐來了!”跟著一溜上前,嬉皮笑臉地朝兩人行禮,“姑娘且等等,我進去跟邵二少爺說一聲——”

  話音還沒落下呢,關著的院門就一下開了,邵勁在裡頭沖徐善然招招手:“五妹妹,過來,什麼事?”——自從上次意外的得了徐善然的名字,邵勁琢磨著小女孩只怕不喜歡自己叫小丫頭,又想雖然自己習慣叫名字,比如善善善然什麼的,但古代這樣子叫應該不合禮教,乾脆就和國公府的眾人一起喊徐善然五妹妹了。

  “沒什麼事情。”徐善然笑道,帶著丫頭走進了院子裡,也不叫人再關上院門,就這樣敞著,自己則叫綠鸚將一份契書並印鑒交給邵勁,再將那小廝遠遠地遣了開去,才同邵勁解釋說,“這是那玻璃珠的,其中的三成利便在這個銀號裡,三月一結。邵二哥既然不想這事給家裡知道,這利就只得掛在一個虛無名號之下了。不過身份雖然不是邵二哥的,但二哥要去取銀子也方便,只要帶好印鑒,再有那契書上規定的文字便好。只這兩樣都須得好好收起來,遺失了印鑒或者忘了那文字都是不行的。”

  正說著話呢,邵勁突地轉了一下頭,朝徐善然背後看去。

  徐善然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就聽背後有人笑道:“哎呀,我說你們兩個又是大開院子又是站得這麼遠幹什麼?要我說現在大家還小,玩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了?”

  話音才落下,那守在外頭的小廝的聲音就響起來:“哎,表少爺,您下來吧,小的這不是都不叫了嗎?你怎麼還爬牆?要是摔著了小的要被扒上一層皮的啊!”

  徐善然這才看見身後趴在牆頭上的何默。

  她還沒來得及說上什麼,就聽邵勁嘀咕:“這小子,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手上功夫不怎麼樣的,現在才幾個月,雖然手上功夫還是不怎麼樣,可怎麼越來越耐打了……”其實他心裡倒是隱隱約約的有點猜測,眼看著何默最近一日千里的進步,心頭實在有些癢癢的,只是顧忌著這在古代多半是什麼不傳之秘來著,一時不好開口,只能看著對方眼饞。

  徐善然聽得一笑,先與何默說話:“表哥,你要再學多久才能高來高去地飛著?”

  趴著牆頭的何默一挺胸:“表妹你看著,老師都說我是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最多再來個三五年,我就能踏雪無痕,踩水渡江了!”

  ——這不科學!物理呢,都死了嗎!邵勁在心裡狂吐槽!

  徐善然又笑道:“邵二哥呢?我看邵二哥也多多少少會些功夫,多半是對這個有些興趣的,想不想與表哥一起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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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0 11:42 PM

第四十六章 男兒生於世

  這話出來,兩人都是一怔。

  邵勁覺得妹子太過貼心,都感覺有點太不真實了,一時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何默這邊剛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呢,就又聽徐善然說:“不過這事我可沒有辦法,邵二哥你要真想學,只得去求我表哥了。”

  何默頓時眉開眼笑:“表妹這話真說對了!邵勁,你要真想學就來求我啊?”

  邵勁:……你這麼容易就被忽悠了真的好嗎?

  這邊的念頭剛剛閃過去,另一頭的何默也收了一臉的不正經,輕輕松松從牆頭跳下來說:“不過我那老師也挺奇怪的,我也不能保證老師願不願意收你,還有你如果以前拜過師學過功夫……”

  “沒有。”邵勁截口說。他這是家傳武學,在他那個年代,是只恨家傳武學沒人繼承不能發揚光大,除了真正的殺招之外,大多數連收費都不收費,直接就在網絡上公開了。

  何默一愣,有些嫉妒的嘀咕起來:“沒有?難道是自學的,不可能吧?這些招式看起來很嚴謹啊,怎麼也能自學得出來……我那老師最喜歡的就是天才了……”

  “咳咳咳,”邵勁沒那麼大的臉把幾代人精簡完善之後的武學招式安在自己頭上,隨口胡謅了個大家愛聽的路遇乞丐轉臉就變身奧特曼的故事,接著他趕緊打斷何默的話,問,“嗯,我什麼時候能見見你的老師?”

  “我那老師也沒有日日在府中的,我想想,等再過個三天,表妹生辰過了,我們回去就差不多能碰見我老師,到時候我和老師提上一提。”何默說,事實證明乞丐變身奧特曼的故事流傳甚廣並非毫無道理的,至少何默這還耿耿於懷地追問著,“哎你剛剛說的有點奇怪啊,那老乞丐竟然這麼厲害,怎麼會要你的幫助?還恰恰好就碰上了你?”

  這時候徐善然早就不在旁邊了。

  邵勁哪知道那乞丐為什麼會要主角的幫助?他隨口打發了何默一句“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罷了”,發現徐善然不在,關注點就直白了許多:“你剛才說誰的生辰來著?什麼時候的生辰?”

  “表妹啊!就後天了。”何默說。

  “我怎麼不知道?”邵勁問。

  “是啊,你怎麼不知道?”何默也疑問了這一句,問完才突然醒悟過來,罵道,“你還想知道什麼啊!我家表妹過生日關你什麼事?”

  “可我現在知道了……”邵勁說。

  “……”何默,他撓下頭,“那就一起想想送什麼東西吧,我和何鳴都頭疼好久了。”

  一對二貨!邵勁受不了說:“你們過去送什麼現在就送什麼,不就好了?”

  “過去都是母親准備的,多半就是些釵子首飾布匹什麼的吧,反正給女孩子的不就是這些東西麼。”何默說。

  “今年也這個樣就好了?”邵勁建議。

  “這你就不知道了,因為往常我們也有來,所以釵子啊什麼東西也都是我們給的,還是有一點印象。”何默跟邵勁嘀咕說,“可我這幾個月和表妹在一起啊,就沒有見過表妹戴我和何鳴曾經送的那些首飾。也不知你有沒有發現,表妹身上的都是那些挺普通的……”

  “……”這邵勁真的一點都辨識不出來。

  何默又說:“也不是說不貴重不好看,就是那一點說頭都沒有的普通貨色,怎麼形容呢……就是掉了也說不出來到底是誰的?”

  他這本是無意識的一句話,不想邵勁聽了之後,一下想起那落下山坡的馬車,登時恍然大悟:先見之明,太有先見之明了!試想那山坡底下如果掉了一件兩件國公府特有的首飾什麼的,再要傳出去,就算最後能夠澄清,這中途也被人傳的糟心啊!

  雖然……呃,是事實沒有錯。

  總之兩個男孩子商量了好一會兒也沒商量出什麼好主意來。最後何默決定和何鳴一起送一只有他們這樣高的狗兒給自己的表妹——這瞧著多威風,帶出去在小伙伴中間轉上一圈,倍兒有面子的!

  邵勁對這個持保留態度,就他的感覺來說,與其買藏獒回來——他聽著對方的形容就覺得那狗像是藏獒,確實很帥氣的他必須承認這一點——不如買個哈巴狗兒,又能抱著摸著,又會賣萌賣賤。正常的女孩子喜歡的必然都是這種小型犬。

  不過徐善然到底會更喜歡哪一種呢?

  兩個人面面相覷,發現還真猜不透徐善然的真正想法。

  而這個時候,完全不知道兩人苦惱的徐善然正接到小廝的消息,說是寧舞鶴又過來了,正等在外頭,要見她一面。

  “姑娘,這都連著第三天了。”綠鸚悄聲跟徐善然說。她已經越來越習慣將這素日的細節在要用到的時候一一與徐善然提起。

  這丫頭可算是帶出來了。徐善然在心裡想道,跟著淡淡一笑:“事不過三,也算是親戚,叫小廝直接將他帶過來就好了。”

  言罷自有小廝去帶人不提。

  等寧舞鶴大步走進來的時候,徐善然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他一眼掃過去,見著了關鍵人物就不再關注其他,只直接將一個匣子自懷中拿出來,遙遙朝徐善然桌前丟過去:“這是你母親給我的,我不要,你自己收著吧。”

  他說完就想離開,不想一個原本低眉順眼站在徐善然身後,也不知服侍著些什麼東西的穿紅衣小丫頭突然抬頭甩袖,一截長長繞著鋼絲的緞子就在半空中擊中那個匣子,生生將飛過來的匣子再打回寧舞鶴面前。

  寧舞鶴吃了一驚,抬抬手接過東西,先擰著眉盯了那小丫頭一眼,覺得面孔略略眼熟,再想過一會,總算想起了這丫頭自己仿佛在何氏那邊見過。明白了丫頭的來處,寧舞鶴便不再關注對方,只又與徐善然說:“你知不知道這匣子裡有多少東西?你母親嫁妝再多,也經不起這樣的漫手撒錢吧?”

  “既是母親給你的,我做女兒的,怎會有置啄的余地?”徐善然神情自若地笑道,“你若不想要這東西,只與我的母親、你的姑姑直說就是,母親手無縛雞之力,難道還強塞得過你?”

  寧舞鶴真個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瞪著徐善然,心想何氏這樣慈和的夫人,也不知怎麼會生出這種怎麼看都叫人看不順眼的女兒出來!

  “你別以為我做不到!”他從自己牙縫中擠出了這句話,捏著匣子再轉身,打定主意這次到了何氏的屋子將盒子丟下,即刻就走!別說說話,這回看也不能多看何氏一眼。

  只是在寧舞鶴要走的時候,徐善然慢悠悠的聲音又響起來:“其實我母親願意給,這些錢你拿著又怎麼樣了?從小到大這麼多事情,你接受也接受了,不接受也接受了,還差現在這樣的一點?你要非得死撐著面子不收,就該在我母親說的時候破口大罵鳳陽何氏貓哭耗子做盡了污糟事卻要死撐著牌坊臉也不知到底是在騙誰——可是你又不說。”她笑了笑,“你現在私下把東西再還給我,就不怕白得了一個拿東西的名聲卻落不著實惠?以後你還怎麼挺著腰桿在沐陽侯府院牆外罵人啊?”

  這一個個字一句句話在徐善然說來有若風輕,可自空中一轉,再聽進寧舞鶴耳朵裡,卻俱都重若千鈞。

  他拿著匣子的手甚至有一點肉眼看不見的顫抖。

  自那一天得知了這麼多事情,又被人攔下來沒有沖出去之後,也不知他的行為是不是嚇到了何氏,他跟著國公府的車隊走了一路,一路上他自己渾渾噩噩的,何氏卻對他極為關注,三不五時要打發個下人過來問一下,真個將他從頭關心到了腳。

  他說不出自己的感覺。

  或許是太復雜了。

  他記憶中也有這樣的日子的,在他還在那個家裡的時候,在他姨娘還在世的時候。

  只是這些記憶在最後無一例外的都要被鮮血與陰沉沉的天空所覆蓋。

  ……直到最近,這些叫人發自內心感覺到恐懼的畫面終於有所改變,他在夢裡走著、走著、走到最後,看見的不再是血色與陰暗,而換成了幾張模模糊糊的面孔。他見過一次的何大老爺、他已經忘記掉模樣的何二老爺,還有漸漸清晰起來,越來越清晰直到再也無法忽視的何氏。

  其實寧舞鶴自己明白自己。

  正如徐善然所說的,他將何氏給他的一份私下裡再還給何氏的女兒,一面是不想拿何氏的錢,一面還真不怕徐善然自己把東西留起來卻把拿東西的名聲推個他擔著。

  這樣他反而能說服自己再繼續記恨何氏一族。

  這樣他以前許多年來的咬牙切齒恨之欲狂才不會顯得那麼可笑。

  可是徐善然看透了這一點。他一直討厭徐善然並非沒有根據的,徐善然早就看透了他最羞於啟齒羞於面對的那一點——他偌大男兒,不奢求建功立業名傳千古,至少要堂堂正正不依靠任何人自己活著!可是結果呢?他最引以為傲的東西竟是他一直以來最憎恨的那一批人給予的。

  這叫他還有什麼面目面對他人,又要怎樣理直氣壯的挺起脊梁?

  寧舞鶴神色變幻之間,徐善然如何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她自石凳上站起來,幾步走到寧舞鶴身旁,笑說:“你要愛誰便去愛誰,要恨誰也自去恨誰,何必非要混為一談?我自親著我的三舅舅,看不起你,與我母親憐惜你又有什麼干礙?再有,我想你現在要考慮的也不是愛誰恨誰,而是你自己要怎麼走下去——把這東西給我,然後再苦哈哈地去扛大米嗎?”

  “果然是你——”寧舞鶴咬牙說,心裡竟意外的沒有多少憤怒之感,只是習慣性地這麼和徐善然爭鋒相對。

  徐善然微微一笑:“是我又怎麼了?我可強買強賣欺負你了?你不扛了不也就一甩手走了?或者你現在不打算做這個,那你要去做什麼?仗著一身武藝‘劫富濟貧’還是‘落草為寇占山為王’或者當那鏢師,一趟趟的賣苦力氣受雇主的氣——這最後一個,你也不是沒當過吧?”

  她說道這裡緩了一下,見寧舞鶴沒有做聲,便又意味深長地說:“男兒生於世,為的究竟是什麼呢?不求建功立業流芳百世,至少也要挺著胸抬著頭,將那看不起自己的一個一個扇開吧?若連這點都做不到,和一個女人又有什麼差別?不能轟轟烈烈的生,何如轟轟烈烈的死?”

  寧舞鶴目光晦澀:“你從見到我第一次就這樣准備了吧……你想要我干什麼?”

  徐善然看了一眼寧舞鶴手中的匣子,見對方手掌因她的目光一跳,反射性的握緊了東西,便笑道:“三教九流,有了這起始的資本,不知寧大哥能涉足幾道,用上幾派。”

  寧舞鶴默了一瞬,冷笑說:“你一個小女孩,胃口這樣大,也不怕風閃了舌頭。”

  “你若不成,與我有什麼相干?”徐善然說。

  寧舞鶴只挑眉說:“我成不成不用你操心!我只不明白你母親這樣疼你愛你,你心肝肚腸是不是全是黑的,竟只利用你母親一片愛意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這話一出口,站在一旁裝啞巴的綠鸚也不能再聽下去,揚高了聲音打斷道:“寧公子說什麼呢!空口白牙的可不能往我家姑娘身上潑髒水,我們姑娘自來愛戴敬重父母,從無一絲怠慢的!”

  其實寧舞鶴說出了話也頗覺失言,他與徐善然怎麼樣是他們之間的事情,何必扯上何氏?這句話來要是傳了出去,豈不是叫何氏傷透了心?

  故此雖被丫頭喝了一聲,也只是皺眉不說話,本想著就讓徐善然罵一頓便算了,不想聽得這句話的徐善然不氣反笑。

  從過去到現在。

  從過去那又冷又硬也要被菜市口屠刀給砸碎的臭石頭,到現在還兩手空空一無所有的束發少年。

  “你真是一模一樣的自以為是。”徐善然笑道。

  寧舞鶴最後拿著那匣子離開了。

  綠鸚到這個時候還氣得臉色發白,跟徐善然說:“這寧公子也太不會說話了,怎麼可以這樣污蔑姑娘呢?”

  “罷了,誰會信他?”徐善然漫不經心說。

  但綠鸚依舊不能釋懷,在出去端杯水又進來的過程中,又跟徐善然說:“太太最近一直都關注他,肯定不知道他會這樣說!”

  徐善然看了綠鸚一會,都看得丫頭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笑起來,在心中想:這是先她之憂而憂,怕她覺得何氏的注意力被外人分走了而鬧別扭呢。

  “姑娘,奴婢怎麼了?”綠鸚不由問道。

  “沒怎麼,你這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徐善然微笑說。

  其實很不必如此。

  這一輩子,該她的東西,她就坐在這裡看看,誰能搶得走。

  綠鸚不妨聽得這一句,正要說些什麼,外頭卻突然傳來寧舞鶴的大喊聲:

  “我輸了!我輸了!我輸了!——”

  “我輸了——我不會永遠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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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0 11:43 PM

本帖最後由 kidchang 於 2014-7-10 11:44 P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房子

  每一日夕陽西下的時候,就是邵勁從國公府裡開回到懷恩伯府的時候。

  也因此,在最近幾個月裡,他的心情就和天色擁有同一個的曲線漲跌幅,太陽升起的時候就特別高興,太陽落下的時候就特別悲傷。

  今天和往常也差不多。

  邵勁對著天空上稍稍偏斜了的太陽就想到了讓人吃飯都要消化不了的懷恩伯府,很無力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揣著今天徐善然給的契書與印鑒往街上走去。

  事實上他原本並不想將這兩樣東西帶回家的。對於懷恩伯府,他沒有一點兒的歸屬感與安全感,他相信這兩樣東西哪怕放在他在國公府中的那個小院子裡隨意的一個櫃子裡,都不會被人亂動,而在懷恩伯府裡頭……他就是藏在身上,也要想想自己洗澡的時候會不會被哪個丫頭小廝給搜去了。

  而今天之所以帶出來,當然也是因為別的事情。

  懷恩伯之前配給的小廝早就被邵勁用“老師不讓帶”給糊弄過去了。

  現在他就一個人走在街道上,一路左右看著,直到看見了一個有大大銅錢作為標志、匾額上寫著“昭德錢莊”這四個大字的銀號。

  他直走了過去。

  那候在大堂中的伙計完全沒有因為邵勁年紀不夠就有什麼異樣的表情,非常笑容可掬地上前嫻熟問道:“小貴客可有本號的印鑒或銀票?”

  還要特地加個‘小’……邵勁嘀咕了一下,將徐善然給的印鑒拿出來。

  那伙計並不接過,只打眼一看,便將自己已經彎下來的腰又弓了弓,說:“小貴客請往這裡走!”說罷便直將邵勁引入側邊的隔間之中,這是不大不小一個十來平米的室內,牆上掛著字畫,上首位置有桌椅分別排列,靠牆角那邊還有一個大缸,大缸中養著蓮花與紅鯉,走進了細聽還有魚兒擺尾帶出的水流聲,頗有意境。

  邵勁在座位上坐了下來,那伙計將零食瓜果等一一擺上了桌,又請邵勁稍等,自去後堂請大掌櫃過來。

  這裡的大掌櫃是一個有些年紀的老人,看上去大概有四五十歲了,他是帶著一本厚厚的本子進來的,過來之時先請邵勁拿出了印鑒,將印鑒沾了紅泥按在紙上,對著光細細辨別,確定卻是本號所出之後,就笑著將印鑒雙手還給邵勁,又當著邵勁的面毀了那張紙,說:“正是鄙號1131號東觀客人的印鑒,櫃中還有三百兩現銀,不知小貴客是想?”

  邵勁帶著印鑒過來當然不是為了驗證這印鑒的真偽,而是想拿些銀子出來的——雖然他不知道這時候有沒有信用支出這回事,但還是抱著希望來試試,最近他差點窮瘋了,自從被徐佩東收為弟子之後,姜氏不能再限制他的行動,就換了一種方式,以前那些隨處可見的金銀全部被收走了,他的衣服首飾倒是依舊光鮮,但是這每一樣都有專門的丫頭每日清點,根本不可能拿去換錢……至於國公府對他,雖說那些平日的吃食要用的工具是一個不缺的,但總不可能再給邵勁發月例銀子吧?他要買個自己用的雞蛋白糖什麼的,也總不可能真列出來混在那些制作新事物的單子中叫國公府去幫他采辦吧?

  總之還是得有一些自己可以完全支配的銀子啊。

  這邊邵勁正琢磨著要用什麼方式來說明白他的意思,就覺得有點不對,跟著他再倒回頭一想,頓時懵了:怎麼會有現銀三百兩?不是說三個月之後才分紅麼?

  這個問題一出,大掌櫃也怔了一下,還特意翻了翻他那本大大的賬簿,然後說:“老朽記得不錯,櫃中確實有三百兩銀子,是一開始就存入的。”

  “你們這裡開戶——就是刻這些印鑒,是不是需要先存一筆錢?”邵勁問,他琢磨著自己還有單獨包廂,這身份應該差不多是vip顧客了吧,後世銀行的vip顧客一般要先存一筆錢進去才給開的。

  不想大掌櫃笑道:“不必的,只需有鄙號原來的客人介紹,或者名帖投遞便夠了。”他現在倒是看出邵勁為什麼疑問了,再看著邵勁那一身價值不低的衣物,便自以為窺破了事實——要說這在他們這裡也不算很罕見——又笑說,“小貴客不需擔憂,這銀子在我們這裡記得妥妥當當的,想必是那開戶之人存入的。要取要用,或者轉存哪裡,都是沒有干礙的。不管如何,只要印鑒在您手上,就不至於被別人追回。”

  邵勁覺得大掌櫃的這句話說得有點說不出的奇怪,他想了一會,再看大掌櫃那種特別有含義的微笑,突然明白過來,哭笑不得想:這銀行經理是不是覺得這筆銀子是賄銀?是什麼人為了討好他爹媽特意轉了個方向給的?可給存這個的是國公府的女孩,人巴結他?他巴結人還差不多!

  總之最後邵勁自櫃中提出了十兩銀子,換成九兩的碎銀和一些銅板在身上,後邊昭德錢莊的伙計很熱情的叫他下次再來,邵勁卻在琢磨著徐善然的事情。

  今天的提議也好,現在的銀子也好,就不用說更前頭的事情了……總覺得小女孩說不出的貼心。

  有點壓力啊,生日到底送她什麼好呢?

  邵勁邊走邊想,作為一個未來過來的人,他衡量手中財產的最直觀方式就是依靠現有的房價。

  所以他揣著銀子就直接拐到那市場中尋找那些房屋租賃與出售的地方。

  然後——

  “一間四個門面兩進的路邊鋪子多少錢?”邵勁以為自己聽錯了,略有遲疑地問。

  “四十四兩銀子,小哥。”那中間人笑吟吟地說,“落戶的銀子可由那原主人負擔。”

  這裡的一間門面差不多就是三十個平方米,四間門面兩進就是4*30*2=240平方米,頂後世的一間復式住宅了,更不要說還有靠路邊的商鋪可以用!

  兩進的也才四十四兩銀子!有那麼一瞬間,邵勁真的很想直接把一套院子給買下來,甚至不用這種四個門面兩進的,直接就找個四個門面一進的裝得下他就夠了——

  “邵勁?你怎麼在這裡?”後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邵勁回頭一看,居然是任成林。他也很驚訝:“你怎麼在這裡?”

  “我日日要往這裡走的。”任成林啞然笑道,跟著他拉邵勁走到一旁,看似寒暄,其實小聲說,“你想買房子啊?”

  “這麼明顯嗎……”

  “太明顯了,我們就光看你日日在街上閒晃著不想回懷恩伯府去。”

  邵勁一窘。

  任成林倒是沒覺得什麼,這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何鳴何默是感覺不到的,但他這個徐佩東的義子可以說是體會得明明白白,因此很理解邵勁的行為,只見他繼續提醒說:“四十四兩買那都靠近京郊的房子,還才兩進,買貴了!”

  這個提醒對於邵勁來說很虛幻,他心忖著原來那三百兩銀子的購買力真的很厲害,又說:“我倒沒想著買那個,兩進太大,一進就夠了……”

  任成林驚訝極了:“兩進還太大?別的不說,你以後要放點僕役到裡頭,難道還讓僕役和你住同一進?要是有人去你那裡拜訪,你連擺個桌子的地方都沒有了啊!”

  也就只有這個時候的人才會說120平米的空間連擺個桌子的地方都沒有。

  邵勁嘀咕著想,他正要說話,又聽一個聲音從旁邊插入:“你們在這邊干什麼?”

  兩人齊齊轉頭,就看見寧舞鶴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自從上次和寧舞鶴打作一團之後再回到國公府,寧舞鶴雖還對徐善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對何氏確實稱得上恭恭敬敬了。雖然對任成林而言,徐善然是更親近些,但徐佩東、何氏也必須尊敬。寧舞鶴換了態度,他也沒將過去的態度耿耿於懷,先笑著說:“今天人怎麼來齊了?”說著便將邵勁的想法簡單給說了。

  任成林的年紀比他還小上好幾歲,那一日寧舞鶴雖說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但好歹何氏與徐佩東趕得及,沒出真正的殺招,再加上就任成林這個年紀,武功也實在不弱,寧舞鶴沒法對徐善然和顏悅色,對任成林卻無所謂,後來還很快就說在了一起。現在聽到任成林的說話就是一愣,看著邵勁說:“年紀不夠吧?”

  “打算先租一間。”邵勁插話,“不然做事太不方便了。”

  寧舞鶴琢磨一下:“就是為了方便做個事?”

  邵勁自然點頭:“要我自己准備那些裝修什麼的也太麻煩了,我就偶爾呆呆,裡頭東西齊全能用就好。”

  “沒太多要求的話就跟我走吧,我那有地方,可以單獨給你用。”寧舞鶴招呼一聲,帶著兩個人往外頭走。

  太麻煩了吧?邵勁還想婉拒,任成林卻覺得這種事情十分尋常,直接就將邵勁拉走了,路上還問:“怎麼不在國公府裡找地方啊?府裡頭地方大東西也齊,綠竹小築不行嗎?”

  邵勁說:“總不能我送給五妹妹一份生日禮物也叫國公府幫忙弄吧?這樣是算我送的還是國公府送的?”

  任成林頓時醒過來:“這話太對了!你打算送什麼?我看了布匹胭脂首飾,看來看去就沒有合適能送得出手的!”

  這裡的人啊,送女孩禮物方面永遠這麼沒有創意!

  邵勁鄙視了一下,跟任成林嘀咕何鳴何默的准備:“那兩個小子說要送條狗!”

  任成林好歹沒說出“我送只貓”來,他沉思了半路,倒是越發覺得布匹和首飾送不出手來了,又說:“要不我把那藏翡翠的石頭買去給五妹妹解個高興?”這也是最近京中比較流行的一個玩意了。

  邵勁愣了一下:“不是十賭九虧嗎?”

  任成林說:“當然是找人相好必然會出的,然後我再從中挑幾塊品相最好的進去,叫妹妹隨便挑,這樣挑中哪一個裡頭都有翡翠,也就玩個意趣?”

  白富美……邵勁又惆悵了一下。

  這兩人的對話一路上斷斷續續的傳進在前頭帶路的寧舞鶴耳朵裡,酸的寧舞鶴一路的牙都是倒的。他終於忍不住說:“你們成熟點,不就是送一個小女孩禮物嗎?至於這樣嗎,丟人!”

  任成林與邵勁齊齊看向寧舞鶴。

  任成林知道寧舞鶴與徐善然之間的那點事情,也就一笑,不與他爭執。

  邵勁倒是挑挑眉,反笑道:“你才成熟點,沒聽有人說過‘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註1〉’這句話嗎?”

  這任成林和寧舞鶴兩個人都是不會讀書的,真不知道邵勁這句話換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其他人都是沒有聽過的,還以為這是哪位聖人出口的華章佳句呢,出於對讀書人天生的敬畏,他們都閉上了嘴巴。

  這樣一路到了寧舞鶴所說的地方,邵勁打眼一看:這魚龍混雜的,巷道兩側滿是泥濘與垃圾,小孩子到處亂跑又有那打著赤膊的壯漢來來回回走著的,不就是京中那些苦工住的地方嗎?

  寧舞鶴在小巷子裡左拐右拐,將邵勁帶到了一間和周圍沒什麼兩樣的房子前,停下來說:“你既然只是要找個隱蔽點做事而不是住著的地方,那這裡也就差不多了,裡頭那些東西還算齊全,周圍又都是兄弟,沒有人會把你要做的事情說出去。”

  邵勁眼見著這房子裡還有人,正想說法,那房中的人就走了出來,也是個高高瘦瘦、半大不小的少年。

  他看見外頭有這麼多人,先是驚訝,轉又對寧舞鶴說:“寧大哥,你怎麼來了?”

  寧舞鶴將房子的事情與那少年說了。

  少年一聽就笑道:“行啊,寧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娘今天就要搬走了,這裡你隨便住就好,不過那裡頭家具是少了點,鋪蓋也沒有,你要在這裡過夜還得另外置辦東西。”

  “這不要緊。”邵勁忙說,又問,“能去廚房看看嗎?”

  “行的。”少年很爽快說,帶著邵勁就往廚房走去。

  那廚房是在邊角另搭起來的一個茅棚之中,邵勁走進一看,那鍋灶碗瓢確實一個不缺,可是——

  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我要用這灶台……”

  “?”那少年奇道,“沒什麼啊,灶台我們又不好搬走,沒聽過誰家搬家還搬灶台的。”

  “……”邵勁真的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會用灶台。

  總之這個就先放過去,邵勁又跟著那少年往屋內走去,在走進房間的時候,少年揚聲沖屋裡說:“娘,我朋友要進來看看。”

  “好,咳咳,”那裡頭剛應了一句,就是一連串的咳嗽,“快帶朋友進來,娘給你們熬枇杷水喝。”

  邵勁這才跟那少年走進屋中。

  他打眼一看,先是看見屋裡昏昏暗暗的,只有一盞燈放在缺了角的桌子上,旁邊有兩條長凳子,除此之外,房間裡便沒有什麼多余的事物了,想來是東西都搬走了。

  他跟著就看見一位臉上有病容的婦人掀了簾子走出來,那婦人用藍色帕子跑著,腳邊還跟著一個大概兩三歲大的男孩子,正拉著母親的裙擺怯生生地看著進來的幾人。

  邵勁下意識地沖那孩子笑了一下。

  孩子吮著手指,並不怎麼理他。

  那婦人笑著拍了拍小兒子的腦袋,跟著說:“坐、都坐,小哥只管住下,只這裡什麼都沒有,還得麻煩小哥自己置辦一些東西。”

  邵勁忙將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那婦人就往廚下走去,替他們熬枇杷水去了。

  邵勁在房子裡溜溜達達的,看過一圈之後心裡就差不多有了底,跟著他在院子後頭和同樣在周圍逛了一圈的任成林碰了頭。

  任成林說:“我剛剛去打聽了一下……”

  “這家人的生活條件看起來不太好啊。”邵勁小聲問,“那位大娘是不是身上有病痛?”

  任成林點點頭:“是啊,這家人前三年才死了當家的男人,孩子還沒出生就沒了爹,大兒子那時候只有十一,這家的女主人操勞了好幾年,病根就是在那時候落下來的。現在也是看著這周圍環境實在不行,寧舞鶴才和幾個朋友湊銀子在外頭租賃了一間比較好的屋子將他們接出去。”

  “看不出來啊!”邵勁驚訝說。

  任成林笑道:“也沒什麼看不出來的,這些人都很講究義氣的,他也就是和妹妹不對盤。”

  “那你說我給多少租金合適?”邵勁又和任成林商量,他本來以為自己對這裡的物價已經差不多了解了,沒想到今天詢問一下房價,又被刷新了觀念。

  “都不合適。”任成林小聲說,“你別發傻,寧舞鶴把你帶過來又沒說租金,就是拿你當朋友看,你要給錢就是和他們劃清界限的意思。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再說這裡的租金要按市價來也真沒有多少,一個月只怕還抓不夠三五副藥來著的。”

  邵勁“哦”了一聲便沉思起來。

  這時候外頭傳來那大娘的招呼聲,兩人遂放下各自想法,一起走了出去。

  待眾人坐在一起喝過那枇杷熬的汁水,邵勁見今日天色還比較早——他因為有事所以提早了些從國公府裡出來——便說去附近看看采買一點東西,任成林自然也跟著告辭。

  出去自然還是一條路,兩人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閒話,等到離了那巷子,邵勁與任成林告辭,辨別著附近的道路轉了一圈到離那巷子最近的藥鋪中去,不想才踏進藥鋪的大門,還沒嗅到那濃濃的藥材味呢,他就與同樣進來的任成林撞了個照面。

  自另一邊進來的任成林自然也看見了邵勁。

  他們俱都有些驚訝,對視一眼之後,又一起笑了起來。

  ************

  作者有話要說:

  〈註1〉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魯迅《答客誚》。

  文中的放假參考明朝萬歷年間

  當時的房子非常便宜,普通工人做工一年也能買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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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0 11:45 PM

第四十八章 斗

  這邊撞見彼此的兩人根本不用問,就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任成林先對迎上來的伙計問:“你知不知道住在那邊巷子裡那位一直咳嗽的朱大娘……”

  這話才出來,那伙計就“哦”地一聲恍然了:“小哥說的是朱澤的老娘嗎?朱大娘最近還好嗎?”

  找對地方了!邵勁與任成林對視一眼,由任成林繼續與那伙計說話,邵勁則想著:雖然說這古代沒有現代化的電腦什麼的,各種記錄方式也不那麼科學,但是這裡不管哪家店鋪的哪個伙計,都人性化好多,比如現在這個,提起一個病人,這伙計馬上就記起來了。

  想著的過程中,任成林已經與那伙計說話了話,兩人也差不多知道了那大娘的病情:其實嚴重倒是不算很嚴重,就是要時時吃著藥不能斷,而那藥中又有一兩味不算便宜,這才將那個家庭拖成這樣。

  就是富貴病,跟他想的差不多。邵勁和任成林一討論,就叫那伙計包了兩個月的藥,只等那朱澤下次過來拿藥的時候直接給對方就好了。

  做完了這件事情,那伙計就開了個單子給他們,邵勁隨手將東西塞進袖子裡,問任成林:“這邊的市場往哪裡走?”

  “干嘛?”任成林納悶。

  “買東西啊。”邵勁說。

  “原來你還是真要買東西……”任成林也汗了一下,想著待會也沒有事情,索性說,“走吧,我們一起去,你要買什麼?”

  “我想想,雞蛋,糖,面粉,牛奶什麼的?”邵勁不太確定。

  “為什麼都是吃的?”

  “因為我就是要做吃的啊!……”

  在邵勁與任成林去買東西的時候,寧舞鶴也召集了一幫兄弟來到自己的屋子裡,其中赫然就有那個叫做朱澤的少年。

  這一群人最大的也不過十七八歲,此刻或蹲或坐在屋子裡,將不大的屋子塞得滿滿當當的。

  那和寧舞鶴最親近的幾個人此刻正圍著桌子坐定,七嘴八舌地問寧舞鶴這一行的結果。還有那察言觀色的見寧舞鶴神情不是很好,便直言說:“寧大哥,若是事情不順,我們便只待那些人落單的時候並肩子上,麻袋套起來直接揍上一頓,誰知道是誰干的?”

  餿主意!寧舞鶴哭笑不得,心忖著不管是國公府還是侯府,哪一次姑娘太太出行沒有一群人跟著?哪個正經的女眷會落單?想到這裡就不期然想起徐善然,他連忙把這個念頭甩出去,又想到:當然他們要揍人也沒有去找女眷的道理,而那些男人們——

  寧舞鶴開始想雙胞胎、任成林、甚至邵勁。

  就是真的去陰,他能陰了哪一個人?又在事後不被找到?

  光靠義氣,在座的,有幾個最後不會因為那懸賞出賣他?

  寧舞鶴在心裡默默的思量著,想著眾人的背景又想著他們聚集在自己身邊的理由,想到最後,也只能暗暗在心裡歎息一聲。

  他將早就放在那桌子正中央的黑漆嵌螺鈿盒子打開來。

  這個精致的盒子與這屋子乃至屋子裡的人都格格不入,早就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力,只是寧舞鶴一直不打開,他們也就只好奇的張望一下就罷了。

  現在寧舞鶴將它打開來了。

  眾人一眼看去,呼吸俱是一滯!

  那放在盒子裡的全是一張張薄薄的紙張,寧舞鶴將其拿出來。

  眾人看見第一張是昭德錢莊的銀票,面值一千兩。

  第二張,還是。

  第三張,還是。

  第四張,眾人的呼吸又滯了滯:那是京郊一帶大片上等良田與山林的地契!

  寧舞鶴將這匣子裡的東西一一展示給眾人看過之後,再合上了盒子。

  他看著屋子裡的人,目光從這每一個人的臉上一一滑過:“以前是我想錯了,我們不聯合起來,不抱成一團,怎麼和別人對抗?不說其他,光光那些脾氣好的,活兒輕省的事情,我們就接不到,上次二拴不過被那賀老板臨時叫著拉了一趟東西,回來就被人踢斷了一條腿。我們後來是替他報了仇,可這沒有用,他們還是敢欺負我們,為什麼?要讓他們不敢再欺負我們,我們只有——”

  “寧大哥,”朱澤斬釘截鐵地開口,“不用說了,我跟你干!”

  “我也是!”

  “我也是!”

  接二連三的聲音在屋內響起來,眾人爭先恐後地表達著自己的意願。

  寧舞鶴長出了一口氣,恍惚間只覺得有什麼一直沉甸甸壓在心口的東西終於被拂去了。

  這一天的太陽終於落了下來。

  寧舞鶴和他的幾個心腹呆在房間裡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

  朱澤在這過程中一直扒著窗戶向外看,寧舞鶴的房子和他的房子正好在斜對面,他現在這個位置剛好能看見自家的灶台,他一邊關注著外邊一邊和寧舞鶴說笑:“寧大哥,你那個朋友是誰啊,我看他穿得挺好的,怎麼一直在和我娘學生火?”

  寧舞鶴有些心不在焉:“是什麼伯爵府的公子吧。”

  雖說對京城中人而言,什麼皇帝王爺國公府侯府伯爵府都是聽得耳朵起繭的東西,但要說真正出現在他們身旁,那還是少數的。朱澤聞言好奇地又瞅了瞅那個方向,才說:“怎麼伯爵府也這麼窮?要和女人一樣學灶台上的事情?”

  寧舞鶴哂道:“怎麼可能,那小子也不知道是學了去討好誰的!”

  房間內全是半大不小的少年,聞言俱都十分明白地拖長了聲音“哦——”了那麼聲,接著有志一同的擠眉弄眼笑起來。

  時間就在這點說笑間消磨過去,等夕陽染紅天空的時候,總算學會了控制灶台火候的邵勁在任成林之後走了,寧舞鶴則和眾人繼續等在屋子裡,一直等到晚飯時間過去,星斗布滿天空,才有一人趁著夜色飛快敲響屋子的門。

  朱澤一下子就從自己的座位上彈起來,去給那人開門。

  那人進來之後也不說廢話,直接告訴寧舞鶴:“我看那張家老三和方老四都不是個東西!他們估計計劃著要出賣大哥你!”

  寧舞鶴的臉色沉了沉,一時卻沒有表態。

  剩下的幾個人互相看了眼,曾經跟寧舞鶴去找任成林麻煩的鐵頭惡狠狠說:“大哥,干掉他們!”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一陣低低的附和聲。

  那朱澤也在這個時候湊近寧舞鶴身旁,低聲說:“寧大哥,沒有退路了。你都把東西拿出來了,這時候我們不先動手,就是他們要動手了。”

  寧舞鶴的目光轉向朱澤。

  朱澤什麼也沒說,只並手成刀,直接向下一劃。

  差不多和寧舞鶴面臨的選擇相似,這個時候,邵勁也同樣面臨著一件非常討厭卻又不得不做出決定的事情來。

  他被邵方堵了個正著。

  其實也不算是堵,雖說這幾個月的白天邵勁都在國公府裡,但每天晚上還是要照常回家,和邵方不說天天見面,三五天裡反正是要碰著一回的。

  這碰著的時間裡,邵方少不得要刺邵勁兩句。

  對邵勁而言,這反正也不是沒有聽過,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讓他說上十來二十分鍾也就算了。

  但今天有點不一樣。

  這一次邵方不是含沙射影地刺著他,而是直接說起了徐佩東來:

  “弟弟,你日日在國公府那邊奉承著徐四老爺,知不知道徐四老爺的長女發生了什麼啊?怎麼聽人說被送進廟裡頭去了?還聽說這國公府的五小姐過兩天就要慶祝生辰了?自家姐姐才進廟裡沒有一個月的功夫,五姑娘就要慶祝自己的生日了?你說這心是不是太寬了?對了,她的生辰你有沒有被邀請啊?……”

  邵勁看了邵方一眼,看見對方臉上有點淤痕,手上也有磨破的痕跡。

  又在學堂被揍了吧,難怪回來亂撒氣。

  邵勁在心裡冷笑,他雖然明知道沒有必要,但一想到邵方說徐佩東與徐善然不好就忍不住心頭冒火,直說:“先管好你自己吧,國公府的事情關你什麼事?”

  平日裡邵方絕少聽到邵勁這樣沖他說話,他一時先是驚異地瞪大了眼,跟著就嗤嗤地笑起來,指著邵勁跟身旁的隨從說:“大家都聽到了,這家伙不敬兄長!”

  他媽的,這一套你還真的沒有玩膩啊?敢成熟點嗎?邵勁在心頭罵了一聲,說:“真要論排序還不知道誰是兄長呢!你最多指責我‘不友’,可你自己平常做到恭敬了嗎?”他驀地前踏一步,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一拳頭照著邵方臉上揍去!

  砰地一聲悶響,邵方的腦袋都隨著邵勁這一拳向後仰了仰。

  邵勁緊跟著補上第二拳,再一腳將人直接踢翻在地!

  這一系列動作不止出人意料還足夠的快,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邵方已經跌倒在地上,而這個時候,邵勁也才將自己剛才的那句話補完:

  “這樣才叫‘不友’好嗎?我現在承認我真的不愛你!比我還小三個月的弟弟!”

  腦袋在接連兩拳之下一直發暈,邵方在地上胡亂抓了幾下草葉,又覺得口中有些異樣,不由轉頭呸了一聲,吐出一個還帶著血絲的牙齒來。

  他看著自己掉下來的那顆牙齒,一下子就暴怒起來,跳腳說:“你們都是死人嗎!給我揍,揍死這個小娘養的狗奴才!”

  這邵方是當家太太姜氏唯一的寶貝兒子,姜氏平日裡拿捏下人素來有一手,雖說一開始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但等邵方被打倒之後,根本不用他再多吩咐,已經有一個手頭上有兩下的小廝大喝一聲,捏起拳頭就照著邵勁後背砸去!

  既然正主都打了,邵勁反正是豁出去打算就趁著這個機會大鬧一次出出這十年來的悶氣。

  這下也根本不用回頭,光聽聲音照著旁邊一閃,再用胳膊夾住這自後頭而來的手臂,再朝旁邊一摔,就把身後的人自地上提起來摔到前方左側的人懷裡,再反手一抓,抓住那自右邊掃過來的棍子,順勢向上挑起的同時,腰部用力一擰,左腳已經狠狠地照著那揮棍子的人脖子勾去!

  那自背後揮出一棍的人被這麼一帶,整個人失去平衡向地上摔去,中途好歹還沒有失去冷靜,雙手向前伸出打算撐著地面。

  但邵勁煩他用棍子自背後掃自己的腦袋,一出手就是殺人的招式,本能向地面踏出的那一腳鷹踏直接踢在對方肩上的一個穴位,將那本來都能穩住身子的小廝踢得半邊酸麻,自己則向後一個空翻,穩穩落在地上!

  這時候邵方身旁的三個小廝都摔倒在地,還有那最機靈的一個在開始的時候就已經跑開,現在已經叫了呆在後院、原本是看守著邵勁的幾個武人朝這裡跑來,邵勁遠遠看著那小廝帶著那些成年武夫過來,眉頭忍不住就皺了起來。

  他斜眼朝那邵方瞟了一眼,心想待會要麼抓他當人質,要麼先把他揍成個豬頭。接著伸腳朝前一踢一勾,將腳邊的那根棍子挑起來,剛放在掌心中搓沒兩下,一聲爆喝就從後邊傳來:

  “你們這都是在干什麼!”

  這道中年男性的聲音驟然在後院響起來,引得一群人都朝那方向看去。

  邵勁一時還沒意識到那道陌生的聲音究竟是誰的,但是很快的,他就從邵方那張從暴怒轉為閃躲的臉上找到了真相。

  他也跟著回頭一看,就看見這座府邸的主人,現任的懷恩伯邵文忠站在他們身後的十來步遠處,直直地盯著這裡看,臉頰的肌肉一直在神經質的跳動著,面孔早已經失去了往常時的儒雅。

  邵文忠的出現就如同一盆冰水,直直將那暴起的火花給澆滅。

  不管是站著的邵勁還是依舊坐在地上沒能站起來的邵方,都被直接帶到了正廳之中。

  剛剛才得到消息的姜氏比兩個孩子遲了一步過來,走進大廳的時候先心疼的看了自己兒子一眼,跟著目光就轉向邵勁,那心疼的眼神就在這一瞬間冷幽幽如同淬了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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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0 11:46 PM

第四十九章 萋萋

  自旁邊傳來的如鋼針一樣的視線叫邵勁根本不能忽視。

  事實上說是條件反射也好,反正這麼多年來,邵勁已經養成了只要姜氏一出現他就必然跟著被奪走注意力的反應。這下子自然也明明白白地看見了姜氏從頭到尾的眼神轉變。

  他悄悄撇了下嘴,心道這技能比那川劇變臉還牛逼!那川劇變臉至少是要借助道具的,這眼神一轉就能從柔情到冰冷,可完全是靠自身功力練出來的,實在非同一般啊。

  正自想著呢,姜氏已經柔聲問邵文忠:“老爺,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兩個孩子都跪在這裡?”

  邵文忠冷笑道:“你自己問問這兩個小孽障!我要是不回來沒有看見,家裡還真不知道能被他們給折騰成什麼模樣來,這在家裡都敢上演全武行了嗎?他們以為他們是什麼人,外頭的那些浪蕩子游俠兒嗎!”

  姜氏蹙了下眉,先輕言細語地寬慰邵文忠,又親手捧了杯茶給對方,看著對方一口喝下去了,這才不知是真是假的詢問身旁的僕役。

  反正最後的情況怎麼也不可能對他有利。

  邵勁也不操這份心了,就頗為無聊的想:就他有限的看過的古代幾個家庭來說,當妻子的都溫柔如水一樣,不管是他見過兩三次,真的溫柔的何氏,還是面前這個其實比毒蛇還毒的姜氏,都不會明刀明槍的跟丈夫表達自己的不滿。

  也是古代的法律都偏向男人的關系……

  就不知道徐善然長大以後是不是也這樣?

  他想著想著就愣了一下,心裡莫名其妙的有點不舒服起來,思忖著別的不說,現代這點就甩古代不知道十萬八千裡,誰耐煩自己寶貝可愛的小妹妹好容易養大了,結果對別的男人委曲求全起來?

  還在思考著這個關鍵性的問題呢,那邊的姜氏已經問完了,只見她的臉猛地一沉,先對邵方疾言厲色說:“我平日是怎麼教你的?你怎麼能欺負弟弟呢!”

  邵方今天真的特別無辜,他在學院裡帶了一肚子的火回來,家裡好容易找到一個能撒氣的,結果才像往常那樣說沒有兩句話,那平素木頭一樣的小娘養的也不知道吃了什麼炸藥,居然直接捏著拳頭就上前來,還幾下打掉了他的一顆牙齒!

  現在再一聽到自己母親說這樣的話,他忍不住用帶點漏風的聲音說:“是他先動手的——”

  邵方沒有說話還好,現在一說話,姜氏自然發現了不對勁。

  她的臉色陰沉了一瞬,跟著就疑問似地皺起眉頭來:“好好說話!你的舌頭怎麼了?”

  這邵方平日裡習慣了對邵勁呼來喝去,一下子竟然不好意思將自己在邵勁身上吃了虧的事情說出來。還是他身旁的貼身小廝,得了女主人一個眼色之後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特別順溜的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當然敘述的過程便難免有所側重,其重點當然是在邵方才說了兩句話之後,邵勁就直接動手了,至於邵勁動手把邵方的牙齒都打掉了的這點,那當然更值得大說特說。

  姜氏一聽臉色就變了,一疊聲的叫小廝去請大夫,跟著又不看邵文忠,只對邵勁說:“你自幼沒有母親,我是你的嫡母,就白說上一句,就是一個人,牙齒還有碰著舌頭的時候,何況是一家裡的兩兄弟?興許你哥哥平日裡是說了什麼過分的話,但你大可來告訴我,不願意告訴我也可以告訴你的父親。怎麼能一下子就動上了手?你是大家公子,但這行為和外頭的潑皮無賴有什麼區別?傳出去了我固然面上沒有光彩,但你難道又能被人贊揚推崇?到頭來也不過是丟府裡頭的臉罷了。”

  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目光在邵勁臉上轉過。

  邵勁只覺得這道目光閃閃爍爍,充斥著晦澀不明的色彩,甚至比剛才那陰毒的眼神更叫人心悸。

  “再有,”姜氏的聲音倒還和剛才沒有什麼差別,“你們鬧矛盾就鬧矛盾,怎麼能說出‘我才是哥哥’的話來?勁哥兒,母親問你一句,這是哪個殺才在你耳邊編排的混賬話?你也不是懵懂孩童了,居然也敢胡亂學了出來?你知不知道這是要亂了綱常亂了祖宗的事情?”

  邵文忠的臉色也在那小廝說出邵勁罵的這一行話中輕微的變幻了一下。

  這個時候,他目光直直地盯著邵勁,也跟著姜氏問:“是誰跟你說的?”

  ……這夫妻兩都心知肚明他才是長子。

  邵勁和邵方一樣跪在地上。他仰頭看著自己血緣上的父親和禮法上的母親,過去那些對於自己身世微微奇怪的感覺再一次明顯的浮現了出來。

  雖然能夠自由出入伯爵府才僅僅幾個月,但這幾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邵勁了解很多事情了。

  比如說庶長子的出生確實會叫嫡母沒有臉面,但這要隱瞞一般是連嫡母都要隱瞞的,到時候要麼灌碗打胎藥,要麼將大人連同孩子都遠遠的送到鄉下去,等過個三五年也許會以收義子的方式再將孩子帶回身旁來。

  而要麼是嫡母已經知道了的,這樣一來,只要自己的孩子和那個長子年紀相差不大,嫡母倒未必會真求著那個長子的位置,因此這個世界的財產分割律法是先嫡後庶,而非先長後幼,不管他是否是庶長子,家裡財產的大頭肯定都是邵方的,所以大多數嫡母在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會把庶長子留下來,借此讓夫家愧對自己,留作以後掌管更多權力的砝碼。

  但也許……確實有一些嫡母特別注重臉面,比如姜氏?

  邵勁不太確定地想,他覺得就姜氏往常那些行為來看,倒也確實符合‘特別注重臉面’這幾個字。

  現在也不是深想這些的時候,邵文忠和姜氏也還在等著他的回答呢。

  邵勁總不可能說我是魂穿過來的,別的孩子還不懂事的時候我就能聽見旁人的話,知道你孩子還比我小三個月才被人接生,因此含混說:“罵人哪裡有好話……這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做夢有個老蒼頭跟我說的吧,也就是罵著順口才說出來的……”

  這話一出口,邵文忠且不說,姜氏是一個字也不相信。

  但這回她不再先出聲,而是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跟著滿意的發現素來有那疑心病的丈夫也一個字都不相信。

  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是從哪個聽到這件事情,心裡只怕揣了很多年的陰火呢,現在想著巴上了國公府就能夠一飛沖天?

  做夢!

  她說:“罷了,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你說。這幾日你就——”

  “大人,後天是國公府五小姐的生辰宴,老師已經說了讓我過去幫忙。”邵勁突然說。

  邵文忠是南方人,南方自來有將父親叫做大人的習慣。

  邵文忠此刻聽來一點不奇怪,他只因為那句‘老師已經說了讓我過去幫忙’而微微閃爍了下目光,跟著他就怫然不悅說:“小小年紀就會耍滑頭,你做錯了事,別說是炎玉兄過來說情,就是聖上過來說情,該怎麼樣還是要怎麼樣,你今天晚上就給我在房間裡好好清醒一下,不准任何人去給他送東西!”

  邵勁看見姜氏的面孔猛地僵了一下,過了幾息之後,才再露出如同尋常般的舒緩笑容來。

  有點爽。邵勁心想,又忍不住在心裡吐槽邵文忠:老兄,這玩意你妻子早玩到不愛玩了,也不知道你是真的不懂這回事呢,還是懶得多想其他不痛不癢的懲罰,干脆就隨手拿來隨手用上了。

  此後的事情便再沒有什麼值得詳說的了。

  邵方的處罰比邵勁的更輕一些,不過是挑燈寫抄五篇課文而已。畢竟這次先動手的是邵勁,名義上來說他還是弟弟,反正於情於理邵方的處罰都不可能比他更重。

  只是邵勁一點都沒有因此產生什麼平衡的感覺。

  他只是卡嚓卡嚓的咬著自己收在口袋裡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冰糖,躺在床上湧被子蒙著腦袋打算一覺睡到天明。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終於活動開了身子,晚上反而有些不好睡,翻來覆去到了後半夜,都能聽見外頭人睡著了的悠長的呼吸聲,邵勁的還清醒極了。

  泠泠的月色在窗前灑出一片水似的光芒。

  邵勁翻了半宿的身子,終於忍不住一下子坐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開始有點捨不得國公府了,不管是平日裡看他讀書的徐佩東還是沒見過兩三次面的何氏,不管是非常貼心的徐善然還是那些會和他一起爬樹的同學——

  在懷恩伯府裡生活的十年裡,他對這裡沒有任何一點歸屬感,不管什麼時候走,對他而言都無所謂,這個家,這個家裡的人,甚至再說大一點,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他都不會有什麼感覺。

  他一直都像是一個局外人。

  可是出去之後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就仿佛這個突然伸出無數的觸須,一點一點全搭到了他的身上。

  他以前無所謂的事情,現在卻無端端在意起來了。

  比如他知道這個社會的大風俗就是子女要孝順。

  而徐善然、何鳴何默、甚至作為徐佩東義子的任成林,都是正頭妻子所出的吧?

  那要是他今天做的事情傳出去,他們會不會有什麼想法?

  邵勁想了半天。

  然後他抬手拍拍自己的腦袋,無奈低語一句:“哎,我覺得我一點都不適合思考這種特別細致的感情問題啊!”

  而且這些事情現在想著反正沒有答案,等以後真碰上了也就知道了,煩個什麼勁兒。

  不過雖然不煩了,但之前想了這麼久,精神已經越發亢奮起來了。邵勁一直腰背從床上跳下來,輕手輕腳的透過門縫往外頭窺了一眼:因為他現在早能自由出入了,所以那些守在外頭的武人也不再那麼精心,現在也是,到了這後半夜的功夫,三人中足有兩個睡得死沉。

  這就好辦了。

  邵勁先回床鋪前將被子隆起來做出有睡人的模樣,跟著跑到側邊的窗戶,推出一條縫來就飛快地閃身跳出去,跟著他反身一關窗戶,又扯著一條自己早就藏好了的長籐幾下攀上牆頭再飛快朝下一跳,已經翻出了自己的院子!

  漆黑的夜色下,整個懷恩伯府都似乎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靜。

  邵勁在這片花叢中貓了一會,見周圍半天看不見一個活著的人出來,便往外走出幾步,左右看看連一草一木都讓人有點厭煩的懷恩伯府,想了一會,索性往自己出生的那個院子跑去。

  這院子是在整個懷恩伯府的角落,具體叫什麼名字邵勁早就忘記掉了——也或許它其實並沒有一個名字。

  至少當邵勁一路順著隱蔽處小跑,來到這個院子的時候,他只看見兩扇關得緊緊的大門和一只早就落了灰銹跡斑斑的大鎖。

  這對一個嬌嬌弱弱的姑娘家來說當然無計可施,但邵勁又不是小姑娘。

  他左右一看,甚至不需要再找個長籐什麼的,只向後退出數步,跟著前沖,跳起,雙腳照著牆壁用力一蹬,整個人已經飛起來扒住矮牆的牆頭了,接著他顧忌還有那守夜的會聽見響動出來看個究竟,也沒多看院中的情況,便自牆頭翻過去,朝那院中直跳下去。

  搖曳似的魅影在眼前倏忽晃過,一剎過後,邵勁雙足落地,只感覺到那些飄飄忽忽的東西化作實質,纏上了自己的整個下半身!

  他呆了一呆,跟著還真的平生不走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連眼神都還沒掃過,就直接伸手往下一揪再放到眼前一看。

  “……這是野草吧?都長到我腰部了是幾個意思?”邵勁汗道。

  不過弄明白了這些飄搖的魅影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也不再多余地關注它們,只在這高得都快有一米多的野草中走了幾步,很快就接著天上的冷光看清楚了自己出身的那間屋子。

  就在他的不遠處。

  那間屋子坍塌了一小半,斷壁殘桓之間,木柱傾頹,蛛網橫生,還有那殘存的綾羅與褪色的彩繪,在這幽森森的壞境裡,也不知靜靜微笑了多少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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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0 11:52 PM

第五十章 久別再重逢故人是陌路

  不過一轉眼的時間,日落日升,天暗天白,八月十八已經到了。

  這一日正是個驕陽當空,炎風炙炙的好天氣。

  徐善然天還沒亮的時候便醒來了,在床上靜靜躺了好一時,才在綠鸚的服侍下坐在窗台前梳洗打扮。

  綠鸚自接受了徐善然的那些迥異於尋常姑娘家的事情之後,似乎連心都與徐善然近了許多,素日裡除了戰戰兢兢地完成徐善然的吩咐之外,便是抱怨自家姑娘在打扮上太過不經心,晚上又太晚睡,早上又太早起,嫩嫩的皮膚也要熬得干枯了——總之實在是養得不夠精致。

  今日也是,她自那洗臉的水端了下去之後,便在徐善然耳邊念叨著:“好姑娘,今天好歹是你的生辰大事呢,四太太早前就叫桂媽媽拿了好幾套衣衫並首飾過來,奴婢看了都是十分漂亮的,姑娘不如好好挑一挑?”

  徐善然只看著那撐開的窗戶,並未回答綠鸚的問題。

  這種不上心的態度綠鸚也早習慣了。現在見徐善然不說話也不奇怪,只自己自說自話地忙起來,什麼時候得了姑娘的一點頭,就歡歡喜喜的把東西給留下來放好。

  白日的太陽已經掙破雲層,那一束光芒自天上直射入窗前的梳妝台上,將黃花梨狀態上那八仙過海的浮雕照得歷歷可見。

  徐善然有些走神。

  她的目光掠過面前的妝鏡,穿透敞開的雕花窗格,漫無目的的飄忽一會,便落在那花叢角落百子蓮上。

  那花大抵是今日新開的,一朵朵淡紫的五瓣小花簇成球狀,有那還含著苞兒的,也有那將放未放的。自上一次徐丹青事情後,就由何氏派到她身旁的含笑則穿著上次見寧舞鶴時的紅衣裳,在院子中踱來走去,一時好奇的摸摸那懸在廊下的風鈴,一時又去逗掛在鳥籠上的鳥兒,還問左右:“這鳥不拴鏈條不會飛走嗎?”

  各種不著調的問題直把這院中的李媽媽給氣個倒仰,恨道:“我的姑奶奶,只你不拿著鞭子去逗它,那鳥就飛不走的!”

  徐善然微微笑了一下。

  含笑算起來還是沐陽侯府的人,有了徐丹青的那一回,母親大概是實在有點怕了,左思右想著還是覺得自家女兒身旁須得放一個會功夫的才安心,便趕忙回了娘家,也不知是說了什麼,再回來的時候便帶著含笑到了她的院子中。

  這是一個長到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但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的嬌憨天真,每每笑起來臉頰上總要露出兩個酒窩,又十分的愛笑,大抵是因此才被叫做‘含笑’的。這個丫頭平日裡似乎除了練武之外十分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很明白做丫頭該干的那些事情,但要是論到賣力氣,比如挑水劈柴什麼的,李媽媽便曾與她嘀咕過,說是“比那些更年長些的小廝還好用”。

  但這樣一個身手不錯,難得還是女兒身的丫頭,徐善然怎麼可能放她有事沒事去挑水劈柴?恰好她早也有找個會功夫的丫頭的意思,現得了母親送來的,正是得了場及時雨,早就直接吩咐過李媽媽,叫含笑只在院中活動,也不必吩咐什麼活兒,只讓她自己安排時間。

  “姑娘,今日既穿了那天水碧色的百花不落地裙,就再帶上這珍珠網子可好?”

  綠鸚的聲音將徐善然分散的思緒拉回來。

  徐善然回頭一看,在她走神的時間裡,綠鸚已經將那衣衫首飾都挑好了,整齊地掛在一旁了。她一眼看過去,便笑了起來:“我是不是大紅色的?怎麼全身不是白的便是綠的?”

  綠鸚不由辯道:“姑娘穿淺淺的綠色最好看呢!”但隨即想想,又笑了起來,“要不換個艷些的顏色?”

  徐善然只笑了笑。

  她的目光轉回去,透過面前的鏡台看見了自己。

  還沒有怎麼長開的五官大抵只能算清秀,因而最適合淺色與可愛的打扮。

  而不像後來,她得的那句“淡妝濃抹總相宜”。

  她也曾經問過對方,最喜歡她淡妝還是濃抹?

  那人也像她現在一樣笑了笑,回答說“最愛你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觀之不可褻瀆也。”

  這些話總是沒有錯的。

  不管愛她盛裝雍容還是愛她淡妝盈盈,總是愛她。

  可若是愛她,最後的結局又怎麼會是那樣?現在再想,玄機其實也並無其他,不過在那笑上一笑上。

  如同她現在看見花兒會笑一笑,看見鳥兒會笑一笑,可何曾真正將它們放在心底了?

  可這樣一想完後,徐善然又自己失笑:也不知是變老了還是變小了,這樣沉浸在回憶中難以自拔,就因為一份禮單上的一個名字?

  ——她現在,可都還沒有真正見到人呢。

  “行了,就這樣吧。”徐善然說。

  綠鸚便知道自己姑娘懶得再換一身,聞言高高興興的應了是,將那些首飾與衣衫都與姑娘穿戴好,一一檢查過後沒有遺漏之後,才扶著姑娘往那前庭的方向走去。

  今日國公府的飲宴雖說沒有直言是徐四老爺為自己的小女兒慶生,但偏生選在這一個時間,滿京接到帖子的哪個不知道翁之醉意何在?故此那些夫人們在赴約的時候也都帶上了自家年齡相近的孩子,只交代孩子與五姑娘一塊玩耍便是。

  徐善然與綠鸚到達的時候,何氏正在招呼那些剛到不久夫人們。她一眼就看見自己女兒自後頭走來,非常高興的招招手,將女兒招到身邊,又說:“與眾位夫人們見個禮。”

  徐善然清脆的答應過後,一一與那些夫人們拜下行禮,又與夫人帶來的孩子們廝見,一直走到某位林氏婦人面前,她同樣拜下去,被那婦人扶起來的時候,目光卻落在一旁高她一些的男孩子身上。

  那男孩一頭烏亮亮的頭發,雖年紀尚小,也能看出面孔十分的俊秀,再配上那面孔中湛然有神的雙眼,一時間只叫人記起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幾個字來。

  這男孩見徐善然看他,便笑著一拱手:“五姑娘好。”

  那林氏婦人也挽著徐善然的手笑道:“這是我那兒子,雙名世宣。平日也沒做什麼,竟是個書呆子的模樣,和他呆著恐怕只是無趣了。”

  徐善然也只笑上一笑,答了一聲公子好。

  這一世還這樣早呢。

  不想我已經見著了你。

  宴飲之事來來去去也是那樣。

  這次來的人雖比徐善然記憶中多上許多,但徐善然也早不是記憶裡那個真正的小孩子了,因此與眾人見過禮後,就十分從容地坐在何氏身旁,應對著周圍似有若無的打量視線。

  只不過她才坐上這麼一會兒,便被何氏趕著帶上那一群上到十一二歲,下到五六歲的孩子自去玩耍。

  這京中權貴中人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孩子們對彼此也不算陌生,此時徐善然不過吩咐丫頭清出兩塊地兒,男孩子們和女孩子們便分開來,自顧自地玩在了一次。

  徐善然自然是坐在女孩子這一堆中的。

  她先叫人拿來了筆墨紙硯,又有那投壺猜枚踢毽子的游戲,女孩子們吃著點心玩著游戲,嘰嘰喳喳的如同一百只鳥兒在唱至少五種不同調子的歌。

  徐善然與眾人坐在一處,既不特別顯風頭,又不叫人忽略自己,總能適時的插上話或將那些能引起矛盾的話題岔開來,只一個時辰不到的功夫,便有那小姑娘愛與徐善然說話,與旁人換了位置要坐到徐善然旁邊來了。

  正是這時,自徐善然坐下後就不見蹤影的綠鸚突然走進來,覆在徐善然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

  徐善然眉頭微微一挑,先與那換過座位來的小姑娘歉意地笑了笑,說聲“大人找”,便帶著綠鸚往外走去。

  “你說哪家的公子被帶走了?”路上,徐善然詢問綠鸚。

  “是林家的公子,叫做林世宣。”綠鸚悄聲和徐善然說,自徐善然握有的東西越多,綠鸚也不再只在徐善然身旁做事,而是時時關注著徐善然身旁所有的情況,“奴婢遠遠看著,那帶人走的仿佛是大太太院中的丫頭。再一打聽,說是以林少爺母親的名義,只是奴婢和那伺候在花廳中的丫頭通過氣了,林少爺的母親根本沒有遣人做什麼事情……”

  徐善然並未評價什麼,只問:“是去哪兒了?”

  話音才落下,綠鸚也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呢,小徑上就有一個面生的丫頭跑過來說:“五姑娘,太太叫您去錦湖園處,說是有事吩咐您呢!”

  這驟然的一句話叫主僕兩都停了停步子。

  綠鸚眉頭一挑,就要發火,不想徐善然擺了一下手,先將目光盯在那丫頭臉上看了一瞬,跟著笑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那面生的丫頭有點踟躕,綠鸚已經罵道:“哪裡來小蹄子,一點不懂規矩,沒聽見我家姑娘叫你下去了嗎?”

  過來通知的小丫頭聽得這麼一句,也不敢再多說什麼,諾諾應了之後便轉身跑開,很快消失在那花叢之中。

  這時候綠鸚已經警惕對徐善然說:“那個丫頭不常見的,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再有那錦湖園正是林少爺剛才去的地方!——”

  “就往錦湖園那邊走。”徐善然說。

  綠鸚吃了一驚:“這?”

  “我現在倒是有點好奇了,也不知是真這樣巧,還是什麼人知道了什麼事。”

  上一輩子裡,林世宣是在她十歲以後才第一次上國公府做客的,這一輩子也不知道怎麼了,這麼早就出來。

  出來也就罷了,竟在做客的中途被不知什麼人叫走。這人選誰不好,偏偏要選上他,真是叫人不在意也不行。

  徐善然想罷,雖心裡已經有了那叫走林世宣的幕後人選,但卻並不明白對方為何會選中林世宣,只淡笑道:“不過我們去歸去,你找人先真帶林少爺去她母親那邊一趟。只先與她母親說了話,透露說我們內院的書閣其實也是能叫人進去看的,這林世宣的母親知曉自己兒子是個愛讀書的,得了這個消息必會真叫林世宣回來告訴他。等林世宣得到了這個消息,你就順勢再帶他往書閣方向走,中途朝錦湖園拐去就好了。”她沉思了一下,又說,“再去院中叫含笑過來。我也不先往錦湖園走,只去那相鄰的綠竹小築看看就是。”

  正說話之間,那綠竹小築的廚房之中,灶台下的火洶洶地燒著,灶台上的氣騰騰地冒著,給邵勁守院子的小廝也不知道往那廚房中探了幾回頭,終於忍不住憋著笑問:“邵少爺,要不就找那廚娘來幫忙一下?那方廚娘是小的的干娘,悄悄叫她進來一下,旁人不會知道的。”

  邵勁算是在這廚房裡磨蹭一上午了。

  他對於徐善然的生日禮物想著的倒是很簡單:既然沒有本錢搞那些富二代官二代才有的東西,那就做個簡單實用而且這裡沒有的生日蛋糕就好了!也不用搞那些奶油啊什麼的,就是個單純的松軟的蛋糕,他都還記得做法呢:就是牛奶雞蛋加白糖和面粉一起打,然後放進烤爐中烤上好幾個小時來著?總之特別簡單!廚藝白癡按著步驟來也能搞定!

  然後等到真正上手了,他才發現自己突然苦手了:可惡,為什麼這裡的面粉攪拌雞蛋牛奶沒錯,等按照差不多比例放進去之後就是蒸不出那種松軟的蛋糕?要不就是做成了超大型的牛奶饅頭樣,要不就是做成了雞蛋羹的模樣……牛奶饅頭還能夠理解,但是天啊為什麼雞蛋羹都跑出來了?這是火候的問題還是什麼?那烤箱能夠直接設定多少熱度的,但這裡——他倒是可以調整火候沒有錯——可是他調整的火候到底是對應什麼樣的熱度來著的??

  正自恨得要把手中的那根捅灶台的木棍給拗斷呢,忽然聽見小廝吃驚的聲音:“哎呀,五姑娘,您怎麼來了?”

  混蛋!越來越懂得開玩笑了!邵勁頭也不抬,沒好氣說:“你家五姑娘從天上掉下來呢!”

  “……嗯,我是走進來的。”徐善然當然不懂那句‘天上掉了個林妹妹’,所以她只很普通的接了這麼一句。

  這把熟悉的聲音一出,邵勁吃驚得一抬頭,正正地就看見了徐善然的臉,他磕巴了一下:“你怎麼,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徐善然笑道:“我是往錦湖園走的,經過這裡的時候正好看見這邊有煙冒出來,便過來一看,沒想到就看見了邵二哥。”她頓了頓,“二哥這是在做什麼呢?”

  果然被問到了這個。

  邵勁糾結一下,然後說:“一點吃的……”

  “嗯。”徐善然點頭應了一聲,並不特別好奇。而是站在原位,向左右看了一會。

  林世宣中途被帶出之事,她雖想知道是什麼人做的,怎麼會這麼好就挑中林世宣,待會又會發生什麼,卻也不可能這樣直愣愣地就一個人上前,勢必要先徐徐看過,待心裡頭有了底,明白那些將會發生的各種情況後,這才能進退自如的做出選擇。

  錦湖園不可能直接就進去,邊上綠竹小築卻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尤其小築的廚房在那院門旁邊,因為這個院子主取鄉野之意,廚房也做得半遮半掩,既能遮擋呆在裡頭的人,又能叫裡邊的人清楚地看見外邊,與那錦湖園中還隔著一圈籬笆,是一個很不錯的觀察地點。

  只是沒想到來到這裡的時候,廚房裡正冒著煙,再走到前頭一看,邵勁還在裡頭不知道做些什麼。

  且不說徐善然自己的思忖。

  邵勁這邊可正想著徐善然要是再問下去,他就和盤托出,但結果卻是徐善然一點不好奇他蹲在灶台前到底是要干什麼,只點點頭就不說別的了。

  這下他又有點坐蠟了,左思右想之下,還是覺得身為男人,果然只能主動出擊,遂道:“五妹妹,要不進來坐一下?”

  ……進廚房坐?徐善然有些詫異,但看了一眼那仿佛還沒有動靜的錦湖園,也不過一轉念便點頭答應,等轉進了廚房,一邊問邵勁:“邵二哥這是在做什麼?好了沒有?”一邊也與那小廝說,“去我院中看看我的丫頭怎麼還沒有過來,家裡人一多,她們也不知道都被捉去哪兒做事情了。”

  那小廝非常爽快的答應一聲,按著小帽就一溜跑了。

  邵勁這時候其實也發現了,雖然他剛來的時候內院管理非常嚴格,他不能多走一步逛去找姑娘丫頭什麼的,但等他真正長期成為徐佩東學生又在這邊有了一個小小的院子之後,那些隨時可見的僕婦人便不大管他往哪裡走了,甚至他有時候還能去徐善然的院子中,和徐善然說說話;像現在也是,徐善然也能走進來,坐下來和他說說話……

  果然規矩是一回事,執行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邵勁暗想著,跟著注意到徐善然自進來後稍微打量了面前的灶台一會。他順勢看看那也差不多熄了的火,再加上自己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索性特光棍的丟下木棍,任那灶膛的火熄了,又掀起鍋蓋說:“你生日了我想送你個禮物,這是我家鄉的一種特色美食,叫做蛋糕——”

  徐善然訝道:“蛋糕?吉安那邊有這個?”

  邵勁也納悶:哪個地方叫吉安?等等,這個好像有點耳熟……好像是懷恩伯家的祖籍來著?——我去!他一時差點出了身冷汗,忙補救說,“我的意思是,我在一些雜書上看見了這個特色美食,叫做蛋糕——”

  徐善然沉思片刻:“是不是那些傳教士翻譯的海外書籍吧?我恍惚也有看上一眼過……”

  ……妹子你是不是想說你還會說那些話?邵勁頗覺自尊受挫,大概就是裝b沒裝成反被打臉的那種感覺,叫他一時有些悶悶不樂,只從鍋中把那最後做好的一個蛋糕拿出來:這是戚風蛋糕的做法,他在第一次失敗之後心頭警鈴大響,已經用作對比試驗的方式試了好幾個配方了烤了無數個,但是還是……做成了發糕的樣子?

  邵勁終於從自己的詞匯庫中找到了一個形容詞,他頓時挫敗得都把剛才那點郁悶拋開了,只不好意思說:“就是在有一個地方,過生日的時候每個人都要吃一口蛋糕,和現在吃長壽面一樣,所以我想著就送你這個了,不過做得實在不太好,總之就是吃一個意思……”

  話音還沒有落下,他就發現徐善然黑白分明的瞳孔已經轉過來,視線正靜靜地投注在他的臉上。

  他的心臟突然就“咚”地跳了一下,只覺得這對眸子如同會說話那樣,明明只安安靜靜的看著他,就似說出了千萬種思量話語。

  這是不是長得太漂亮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就是不說容貌,至少那一雙眼睛也太會說話了……

  跟著他莫名地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僵著手托著蛋糕舉在身前。

  幾息之後,徐善然展顏一笑。

  接著她真的站起來自廚房中找出一個勺子,用水洗干淨之後勺了一口邵勁弄出的“蛋糕”,放進嘴裡嘗了一嘗。

  蛋糕入口,味道其實也就那樣,尚且沒有她平日吃的東西一半的精致。

  她拿起勺子當然不是因為這一口蛋糕,可也不是因為邵勁喜歡她。

  而是因為面前的這個孩子,明明喜歡她,卻並不自覺。但不自覺中又老是花著心思去弄那些有趣的東西,被她反駁了也並不生氣,說沒有兩句話就自個先笑開了。

  傻得可愛。

  她有多久沒有見到這樣的人了?

  兩個人都坐下來。那蛋糕徐善然只嘗了一口便不再吃,邵勁也不怎麼介意,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徐善然說話,說著說著還說起來了他自己的事情。

  他之前去那個出生的小院看見了一片衰敗的景象,從中翻了翻也沒有翻到什麼東西,在天差不多亮的時候就又跑回自己的床上了。

  只是他實在不太理解現在的人的想法,現在地價不貴,所以大家的房子都挺大的,但是房子挺大的也不用這樣浪費吧?那都是一個二百來平米的地方了,雖然在角落不太影響,可是看著一個地方就那麼荒廢下去不會感覺難受麼?難道真因為他娘親在那裡呆過姜氏就恨不得當成那個院子從來沒有存在過?

  反正兩個人閒聊著,邵勁也不知道自己零零總總的到底說出了多少事情,只忽然聽見徐善然說:

  “懷恩伯夫人今天也有來,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只見徐善然沖他微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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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01:10 PM

第五十一章 人人籌謀步步計(一)

  宴席中途的休息之間,何氏正與竇氏在耳房裡說著私房話。

  這耳房也是那正廳旁邊的房間,平素裡是給人小憩用的,不拘是炕上的半舊墨綠軟墊還是窗前插著花的梅瓶,都於尋常中見著精巧。

  兩人的這點說話時間都是忙中抽閒找出來的,竇氏也不繞彎子,直接問何氏:“來的那些人中你可以中意的?”

  “其他平平,倒是上次大嫂說的那兩個看上去仿佛還不錯。”何氏悄聲與竇氏說,“只是還需要細細查訪呢。”

  竇氏就笑道:“可是那延平林?”

  何氏也笑起來:“這家現在雖然式微一些,有那種規矩,只怕也是不太好結親的。”

  竇氏嘴角含笑:“你這便是小瞧自個兒了,我們善姐兒是國公府正正經經的女孩兒,又是正頭嫡出,只要不想著去那裡頭爭上一份寵,滿帝國裡哪家的俊彥公子不是隨便挑的?換我是那林夫人,要知道你有這個想頭,只怕巴巴的就遣官媒上來直接將事情給定下了!”

  對一個母親而言,別人誇她兒子女兒比誇她自己還有用,何氏笑過半晌,又有點發愁:“也不知母親那邊……我先前去給母親說話,說也差不多該給善姐兒請那繡娘與教規矩的嬤嬤進來教導她了,結果被母親一句‘我看善姐兒規矩已經很不錯了’就直接駁回來,也不知母親對善姐兒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其實她心底還隱隱有些擔憂,徐善然在佛前醒來的事情雖並未傳到外頭去,但自家裡頭卻沒有不知道的道理,而她的婆婆素來信佛,平日對闔府小輩一概沒什麼好臉色,但徐善然回來之後卻數次被她叫去佛堂裡誦經撿佛豆……佛祖叫自己女兒醒過來了,她自然是虔誠不敢怠慢的,但她女兒可還小小年紀,未來必是要成親生子才算圓滿,與佛祖太近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想到這裡,何氏便又暗暗想著是不是找個時間與女兒說說,叫她平日多與朋友玩鬧,也該隱晦點告訴她那些長大後的那些事情了……

  自掌管國公府後,數年間就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竇氏如何不知道何氏的想法?

  實則引著何氏擔憂起這方面事情的,還是因為竇氏最近在何氏面前說了那些旁敲側擊的話,才叫何氏剛剛自徐丹青事情中舒緩下來的神經又繃起來,並且現在就忙忙地要替徐善然關注未來的親事。

  否則按照上一世來說,何氏也是三年之後徐善然十一歲時才注意到這些,林世宣也是那時候才出現在國公府之中。

  竇氏這也是無可奈何了。

  自上次徐大老爺眼見著自家弟弟著實不靠譜,便把關於徐善然的話憋入心底沒有再與徐佩東說,又想著自己大伯去見侄女,不管說什麼都不大妥當,而這有關自家的事情妻子早早晚晚都要知道,便抽個空把那封信的事情給說了。

  竇氏一聽,就與徐大老爺一樣是大吃了一驚,跟著種種顧慮與擔憂便一齊湧上心頭來,這時節她再看自己的二兒子,果然和那天的徐大老爺一樣,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幾天裡就連說了對方好幾頓。

  只是再恨鐵不成鋼,兒子也就是兒子。

  竇氏只思索了兩三日,便想出一個老成的法子,先是挑動何氏對自家女兒的擔憂,再挑出幾個結親的好人選,只要先將徐善然訂了出去,這就是半個別人家的人了,就是老國公親自回來,只怕也不好多說其他什麼話——實則久在官場浸淫的徐大老爺又怎麼會真的沒有法子解決這件事情?只是做這事的是親弟弟的女兒,是他的小輩,為了家族和睦計,他便是有什麼手段也不好使出來。而竇氏作為內宅的當家人,又是通過何氏將侄女的親事訂下來,日後侄女或者四弟夫妻知道真相,也說不出怪罪的話來,畢竟竇氏做得並無任何不對的地方,也確實真心給徐善然挑了幾個好親事。

  各自思量的同時,竇氏也安慰了何氏幾句,無非是母親向來沒有叫孫子孫女同她一起信佛的行為,現在也只是看善姐兒親切,絕不可能有別的意思。

  說罷了,時間也差不多了,竇氏與何氏便起身向外走去,竇氏帶著她自己的奶嬤嬤,何氏身旁則有桂媽媽和周姨娘,兩人走出了耳房,便都揚起笑臉與那來客寒暄,幾句過後,何氏帶著周姨娘留在廳中,竇氏帶著下人離開了廳堂。

  幾人出來後,竇氏說:“我幾次看下來,弟妹對那延平林最是中意,你找人與那延平林透個意思。”

  奶嬤嬤低聲答應之後,猶豫了一下又說:“太太,現在兩家人的孩子都還不大,有那意思只怕也是口頭約定再交換個信物……只怕這樣還是不夠穩當的。”

  竇氏不語,片刻後長歎一口氣:“也夠了。我那小子這麼大了還不長進,做娘的沒奈何只得幫他一把,可是善姐兒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這事確非女孩子所為,我才想出這個下策來,徹底定下來的話不必再提,若是中途那夫家出了什麼事,或者孩子長大長歪了,我以後要拿什麼臉面對四弟一家子?”

  奶嬤嬤唯唯諾諾,不再說話。

  這一處且不再說,只說那被竇氏掛心的徐善知也正在自己的小院裡與他的朋友們喝悶酒。

  那些朋友也並未提早約好,只是今日經過國公府門口,見國公府車水馬龍,便突生想法,進來與徐善知喝酒說笑。

  那平日裡與眾人玩得好的一個幫閒笑道:“二公子,這兩天怎麼都不見你出來和兄弟們喝酒說笑?”

  徐善知說:“別提了,家裡的大人最近盯我盯得太緊了。”

  “又怎麼了?”那些朋友紛紛笑問。

  徐善知只是苦笑:他能說自己被上進的大哥比進了塵埃裡,能說自己被七歲的妹妹也比進了塵埃裡嗎?

  總之他只含混地說:“就是家裡有人上進了,我這浪蕩子連個站著的腳兒都找不著了。”

  徐善知是個能揩小尼姑的油摸俏寡婦腳的家伙,擱在外頭就是個吃喝嫖賭無一不精的紈褲子,交往的又哪裡有什麼正經人士?全是和他差不多模樣的,現下一聽,也不知道都想起了什麼,頓時十個裡頭有九個是心有戚戚焉的點起了頭。

  徐善知這一看:好嘛,大家都是天涯淪落失意人,別的都不用說了,喝酒、喝酒,喝他個一醉方休!

  這一場的推杯換盞也不知喝了多久,在幾個幫閒頻頻的勸說之下,桌上的人越喝越醉,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事肚量就淺,作為主人的徐善知醉得是最迅速的一個,幾種酒換著喝了不大會,便干脆利落的一頭栽倒在桌上,飛快睡熟了。

  那些公子哥招呼徐善知家裡的婢女將主人扛回屋子去睡覺,自顧自的繼續喝著,劃拳行酒令不過一會兒,就有幫閒神神秘秘的在其中一個人耳邊說:“董爺,小的剛才出去轉了一圈,總算打聽到徐二爺為什麼事煩心了!”

  那董爺精神一振,問:“哦,為什麼?”

  幫閒便將事情悄聲說了。

  董爺眉頭就皺起來:“他剛才說家裡有人上進我便猜到是他的兄弟,沒想到居然是一個小女孩?這女孩不在後宅安生呆著,怎的將我那兄弟弄的都沒有地方站了?”

  幫閒笑道:“許是小小姐們看了什麼戲文,心高氣傲的想著要做出些什麼事情來呢。”見董爺皺眉不語,就提議說,“不若嚇嚇她?女孩子一嚇也就知道自己的斤兩了。”

  這董爺和徐善知可是能穿同一條褲子玩同一個女人的好兄弟,這幫閒的最後一句話正說到他心坎之中,但他也不真的就是那混不吝的二世主,心忖著這種陰私事可不能自己上去,腦筋一轉,就笑道:“你這家伙還算有點用處,這事需做的隱蔽了,你且去琢磨一下,若能成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幫閒暗暗冷笑一聲,心知這是對方將自己推出去,若沒出什麼事他大概也不惜一兩百銀子的養狗錢,若真出了什麼事,這二世主早就一推二作五,指不定還要將他倒打一耙。

  但他現在做這些事情哪裡是為了這裡的任何一個人?因此董爺的這點心計正中他下懷,故作猶豫一番之後就點頭答應,跟著繞出院子,估計在幾個顯眼的地方叫人看見了,這才一路悄悄摸到錦湖園中,在那涼亭的欄桿處飛快的布置一番,又返身離開。

  這一幕自然早落在綠竹小築廚房中的兩個人眼底。

  邵勁的眉頭皺起來,低聲對徐善然說:“那人的動作不對勁,你待會不要去他去過的地方……不,還是我先過去看看吧。”

  這麼說著,邵勁正要站起來,卻不想坐在旁邊思量的徐善然想過片刻,忽然饒有興趣地笑起來:“原來如此,這是要送我一份大禮呢。”

  “嗯?”邵勁一愣。

  “她可是算准了我就是看到這一幕,也要自己跳下去呢。消息渠道算是厲害,可惜眼光到底只有這麼一些。”徐善然笑道。

  “……什麼意思??”邵勁茫然。

  但這一回,徐善然只是微笑,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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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01:11 PM

第五十二章 人人籌謀步步計(二)

  事情說來其實也不太復雜。

  邵勁這邊一頭霧水是因為不認識對方,根本沒個思考的方向。

  可對於徐善然而言,要分辨出一個人是什麼人,卻並非一定要見過對方。

  這對於許多積年的老人而言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情:從談吐、從衣著、甚至從一個小小的動作上,他們就能夠分辨眼前的人到底屬於什麼個階級。

  而剛才那人一身湖藍色紵紗衣裳,腳踏方頭靴,頭頂凌雲巾,既不是那來客中有的打扮,又並非小廝僕傭之流能夠穿的,倒和街上那些幫閒時興的樣式差不多。

  至於今日府中怎麼會出現幫閒……徐善然還真的知道,今日府中有誰把這些幫閒給放了進來。

  先是大伯母院中的丫頭將林世宣叫走,接著又是把她二哥的朋友卷進來,她進內書房的最後一關也就是大伯父了,要不好好利用這一局,可真對不起對方的著力布置,只需在那林世宣來到之前往水中一栽,然後順著水邊布置以雷霆手段去查,既不會壞了自己的名聲,又能將大伯母和她二哥都拖進水中來,到時候他們面對鐵證如山,只怕都是有口難言吧?她記得自己這個二哥素來是有點江湖義氣的,只怕還真會將事情給扛起來。到了這一時,大伯父恐怕也再說不出不叫她進內書房的話來了。

  “端的是個好計策啊。”徐善然低聲說。說罷又想:

  其他便罷了,倒是沒有想到那人連她要進小書房的事也能知道。

  這真是拔出一顆蘿卜,不知能帶起多少泥來。

  思索之間,徐善然心中已經有了定計。她順勢左右一看,含笑與綠鸚都早過來了,也不知都在院子外轉了多少圈。

  她將兩個丫頭招到身旁來,吩咐了幾句話,便讓她們自去准備。

  也是同時,那早早請好的戲班子已經到了家中,何氏正帶著一眾夫人往那邊走,周姨娘本是落後一步留在廳中看著那丫頭收拾東西的,等差不多了正要出去,不妨何氏的貼身丫頭胭脂自外頭走進來,一見她就笑著行了禮:“姨娘好,我們太太叫我來問姨娘件事情呢。”

  “姑娘且說。”周姨娘忙側身避過這禮,又回了一半,這才問,“可是太太有什麼吩咐?”

  “倒不是其他什麼,就是四爺正好自外院進來,就與太太一起坐下看戲,估摸著要一些時候才會走。”胭脂笑道。

  這周姨娘早說過了是與別的府中的姨娘不同。別人家的姨娘是恨不得巴住自家老爺把正頭太太給擠開,而這位姨娘自生出了那對雙生子之後,是沒事就不願意在徐佩東眼前露臉,剛生孩子那段時間,徐佩東也會記著這位姨娘,時不時要過去看看,但是周姨娘每次要麼托病要麼沒兩句話就催徐佩東走,再加上徐佩東又不是個好色的,久而久之自然也就當屋裡沒有這個木頭人,只守著何氏過。

  也是如此,胭脂在外頭見著了徐佩東過來,這才特意回來與周姨娘說上一聲,免得她都出去了還要再躲回來。

  果然周姨娘一聽這話,立刻就說:“既然老爺與太太都在,那我就不出去了。”

  胭脂又說:“太太也是這個意思,還說周姨娘若呆得無趣,也可以去她的小佛堂那裡權且上柱香,再揀揀佛豆什麼的。”

  何氏的小佛堂和老夫人的差不多,也是向來親力親為,不大叫旁人進出的。現在願意讓周姨娘進去稍坐,不是懲罰,全是信任了。

  周姨娘日日呆著何氏身旁,對這點當然心知肚明,垂頭就笑著應了聲好。跟著也無其他事情,便直接往那佛堂走去。

  只是等她進了佛堂之中跪坐在蒲團上,見著胭脂還沒有出去的意思,不由訝道:“姑娘還有其他交代?”

  胭脂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也並不是,只是今日身上有些不爽利,我也是借著回來知會的功夫歇一下呢。”

  周姨娘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也不再管坐在外頭歇息的胭脂,自己拿了小錘輕輕地敲著木魚。

  咚。

  咚。

  咚。

  遠遠的似乎傳來了些什麼聲音。

  她繼續敲著。

  咚。

  咚。

  咚。

  遠遠的聲音清晰了起來,那是有人在喊:

  “來人啊,快來人啊!姑娘落水了,姑娘落水了!”

  坐在門口的胭脂有點好奇,自小杌子上站起來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了一下。

  可周姨娘不為所動。

  她繼續敲著,安安靜靜穩穩當當地敲著。

  一下、一下、再一下。

  每一道敲下而響起的回聲,都要再結結實實地撞到她心坎上。

  外頭與眾夫人一同看戲的何氏自然也隱隱約約聽見了這個聲音。

  她有點不安的在座位上動彈一看,都沒注意那有女孩子過來的夫人臉上各異的神色,正想叫丫頭去後邊打聽一下,卻聽見一群女孩子的談笑聲,再轉頭一看,這一群女孩子不是徐善然與那些來這裡做客的女孩子還是誰?

  這一群女孩集體過來,自然往那自己母親的方向跑去。

  眾位在座的有那女兒的夫人見到了自己的女兒無恙,也懶得去想那姑娘落水是怎麼回事,便又說說笑笑地看那台上正精彩的戲文。

  這時徐善然也坐到了何氏身旁。她先喝了何氏叫喝的一口水,答過何氏那些“剛才都與小姐妹們玩什麼”的問題,目光一轉,便落在坐在何氏近旁的姜氏身上。

  她甜甜笑著叫了一聲伯母。

  姜氏的庶子正是徐四老爺的弟子,是以姜氏在這席上的位置能比許多地位還高的夫人都更靠前,現在徐善然叫姜氏聲伯母也算是常事。

  姜氏倒對徐善然沒有什麼看不順眼的地方,聽得這麼一聲,便笑著贊道:“善姐兒養得好,年初時見還沒這樣健康,現在可精神極了。”

  何氏也是謙虛,只說:“是越來越皮了。”

  “孩子便是要有朝氣,哪怕女兒家的,皮實一點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姜氏說道。

  對於這句,何氏心下是極為贊同的,便和姜氏親親熱熱的交談起來。

  徐善然只在一旁吃著果子,半途了突然冒出一句話:“母親,今天半天了都沒有看見邵二哥,他是不是在外院爹爹那邊?”

  正和別人說著話呢,加之女兒問的又是丈夫的弟子,何氏也不特別在意,只隨口說了聲:“興許是吧。”

  徐善然就說:“爹爹最近有什麼事都愛叫邵二哥,也不知怎麼就有那麼多事情了,今天我都還沒有見著爹爹的面呢。”

  何氏聽得就笑了起來:“你這小丫頭是不是吃醋了?怪你爹爹最近沒有陪你來著?”

  徐善然只哼了兩聲,目光同時朝姜氏的方向輕輕一瞟,就將姜氏的神色收入了眼底。

  臉上還帶著笑容,可眼神真是說不出的陰郁。

  哪怕邵勁能為家族爭光,也恨得咬牙切齒嗎?不過這也不能說明什麼,庶子有出息對家長而言是爭光,對主母而言只是更是心尖刺喉中梗。

  還是得試試姜氏到底對邵勁有哪些心病。

  而就邵勁所說,他的母親剛出生就死了……一個喪母庶子叫嫡母恨成這樣,大帝也無非就是那些後宅那些寵妾滅妻的事情罷了。

  徐善然還在思考間就引了話題,叫何氏與姜氏說起了周姨娘的事情。

  何氏這樣性格的人,還能說出什麼來?無非是周姨娘如何本分,自己與周姨娘如何相得,想那妻妾也並非統統要爭鋒相對而已。

  姜氏面上一一都笑著應了,實則心底不以為意極了:妻妾並非統統要爭鋒相對?妻子倒是可以用賤婢去轄制著賤婢,可除此之外難道還能與賤婢有什麼關系?這國公府的四太太表面上看著是個面團一樣的人,實則只怕刀子是藏在心間,否則怎麼能拿捏得那周姨娘說站不敢坐著,說笑不敢哭出來?

  又說道周姨娘現有的兒子,而何氏膝下就只有徐善然一個女兒。

  姜氏又更不以為然了:可見這女人啊,不管再厲害,肚子不爭氣都是沒有用的。

  自己母親與姜氏說話的過程中,徐善然一直在觀察著姜氏的神色。

  眼神裡有些不以為然,卻沒有其他仇恨的情緒。

  倒不像是在妾室身上吃了大虧的……那她這麼恨邵勁做什麼?

  正自想著呢,何氏已經和姜氏說到了正頭嫡妻上,何氏笑道:“這女人啊,不拘生在怎麼個環境,那些稍有志氣的,都是寧肯做小廝的娘子也不入那富貴窩裡當個妾。要我再說,不說是妾,便是繼室,也是能不做就不可做的,前頭有個正頭娘子的,婆婆丈夫日日拿你與對方比,苦也不苦?再留下幾個孩子,就更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了。”

  姜氏微微笑著,附和似的點了點頭。

  何氏恰好有些口饞,待要含一顆最近愛吃的酸梅,桂媽媽已經端了那養生湯上來,笑道:“太太且先喝口湯再吃不遲。”

  何氏雖接過了碗,到底說上一句:“今日宴飲呢,一天不吃也沒有什麼。”

  桂媽媽笑道:“可不成,這可是姑娘在書堆裡翻了那無數的書,又找大夫親自看過的方子,便是為了這一片孝心,太太也得日日喝著。”

  何氏也沒真不想喝,得了這一席話只得無奈的笑笑,順便摸了一下徐善然的臉。

  可這時候,徐善然的注意力卻並不在何氏身上。

  她看見姜氏抓著帕子的指關節微微泛白。

  這是緊張在意?

  剛才在說的是什麼?正頭嫡妻,不當妾,不做繼室。

  這個話題為什麼叫姜氏緊張?——姜氏怎麼會因為這個話題緊張?

  正自疑慮著這點,徐善然就見一個丫頭自外頭小跑到何氏身旁,高興地說上一聲:“四太太,三舅老爺趕回來參加五姑娘的生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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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01:1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7-17 02:29 AM 編輯

第五十三章 人人籌謀步步計(三)

  偌大的國公府,各個地方都發生著自己的事情。

  在那錦湖園之外必經的一條路上,幫閒躲在角落遠遠的看著一群僕婦婢女簇擁著一個渾身上下還濕噠噠滴水的小女孩往後快步離去。

  看到這一幕,他本該要放下心來的。

  但這一時,他的臉色卻有點蒼白,心裡只有一個“要糟”的念頭:

  雖然遠遠看上去還算相近,但那背影身量偏高,身材卻消瘦,這走過去的絕不是他曾經自遠處仔細看過的國公府五小姐……

  是誰?

  是不是有人看破了我們的計劃,打算來一場將計就計?

  這事不可以再執行下去了!

  幫閒不敢多留,等面前那一撥人走了之後,就飛快地自自己藏身之處出來,一路在國公府中左拐右繞,等到了徐善知的院子外卻並不立刻進去,而是藏身角落,自懷中取出一支響炮來,對著天空正要放出,就覺後頸一重,恍惚間只有聲音在後頭說:

  “我知道這種東西,那是穿雲小箭,專門用於廠衛裡不認識之人彼此間的聯絡……”

  幫閒的意識還沒有徹底消散,待要撐著朝後看上一眼的時候,那自後頭傳來的聲音又咦道:“沒暈?”

  話音才落下,幫閒只覺得第二道重擊又打在自己的脖頸間,這一次,他堅持不住,干脆利落地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光線這時才照到他的身後。

  只見兩個家丁打扮、看上去也不太大的年輕人自他背後走出來。如果徐善然在這裡,一定能發現這兩個人頗為面熟,正是她曾經在老國公營地中看見的五十四人中的兩個。

  站在左邊的那一個用腳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幫閒,一開口出聲,就叫人明白了剛才說話的正是他:“都拿出穿雲小箭了,我看他也是收到消息才出手的,只怕還不知道給自己消息的到底是誰。”

  “總之先帶回去叫老公爺看看吧。”右邊始終不怎麼出聲的人說。

  左邊的點點頭,彎腰扛起了這地上的人,同時朝裡頭看上一眼,悄聲問:“裡頭歌舞升平啊,小二爺是在?”

  “酩酊大醉。”右邊的人惜字如金。

  左邊的人便糾結說:“那這府裡到底是誰在一手布置啊……”

  這一手布置的人此刻正一路朝前小跑,待見到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後,難得毫無風儀的張開雙手向前一跳,笑著大叫道:“三舅舅!”

  “哎呦!”這和一眾人走進來的何府三老爺還穿著一身戎裝呢,他見著小小的女孩子還隔得老遠的就跳起來往自己身上撲,忙上前幾步,抓著女孩的兩只胳膊向上用力舉了一下,“善善有沒有想舅舅啊?”

  “很想!”徐善然毫不遲疑地大聲回答。

  何三老爺便爽朗的笑起來,同徐善然身後的何氏笑道:“一段時間不見,這孩子開朗好多了!”說著自懷中一掏,就掏出一把鑲著各種寶石特別華麗的蛇形匕首,對徐善然哄到:“善姐兒看看這個好看嗎?是焉支公主心愛的東西呢,舅舅送給善姐兒好不好?”

  徐佩東這回還真在旁邊了,這夫婦兩見那匕首上恍惚著還有點血色的模樣,俱都有些頭皮發麻,徐佩東心忖著這種殺氣太重的東西可不能給自己女兒用,別說是什麼公主的,就是酋長的也不行,咳嗽一聲便要上前說話。

  但這時候,被何三老爺抱著的徐善然已經笑著將東西接過了,還不忘誇贊自己舅舅一聲:“舅舅送的東西都好特別!”

  何三老爺頓時心花怒放,一時只覺得自己出去這一趟回來,外甥女兒也不知貼心了多少倍,便一路都不捨得撤手,就這樣抱著小女孩和自己的妹妹與妹夫直往裡走,等差不多的到了那廳堂之中,他問徐善然:“善姐兒有沒有什麼想問舅舅的?”

  徐善然笑道:“舅舅在邊關的時候過得可好?我聽說那邊的人都很有趣,舅舅什麼時候跟我說說?”

  何三老爺又是一陣大笑,旋即笑罵說:“小鬼靈精!”

  這短短對話外人聽不出什麼,可這一對甥舅卻心知肚明:徐善然前一段時間曾經寫了一封信向何三老爺要了一份禮物。何三老爺剛才故意拿出別的東西,就是想看看徐善然會不會沉不住氣,結果自然沒能試出來,因此才有那句‘鬼靈精’一說。

  但是何三老爺對這個外甥女也是真的上心,自接到了信之後就惦記著,現在也就拍拍徐善然的腦袋說:“你想的舅舅可沒有忘,舅舅和你爹娘說話去,你跟著何守叔叔,叫叔叔帶你去拿。”

  “好。”徐善然應道,又給了何三老爺一個燦爛的笑容。

  何三老爺這才與徐佩東夫妻進屋坐下,坐下之後還不由說:“善姐兒真是越大越可愛了,也不知以後要被哪家的混小子討去。”

  這外表粗獷實則心中細膩的武人已經看出徐佩東夫妻今日大辦這生辰那點隱晦的意思了。

  到底八字還沒有一撇,就是何氏有了中意的人也不好直說,只笑著扯開話題,又埋怨自家哥哥:“三哥你回來就回來,還帶什麼東西?別把小小的孩子都給慣壞了。”

  “感情之前寫信跟我說女兒越來越貼心的人不是你了?”何三老爺笑道,“幾件東西怎麼就能慣壞孩子了?就那匕首,要不是看著還有點趣味,別人用過的東西我都不愛帶給好外甥女呢。”

  徐佩東夫妻此時俱都心想:你也知道那匕首不好帶給女孩子家啊……

  不過他們心忖著反正徐善然從未對舞刀弄槍表現出興致來,也不一定真喜歡這個,只怕往後是要壓箱子的,也就沒多說什麼,只將這話扯過,說著說著便又說道了何三老爺院中的人上頭。

  何三老爺自喪妻之後都小十年了,雖說從不缺女人,但從沒有想過要再娶妻生子,聞言便哂道:“怎麼我回回回來你們回回要說這個,那再醮之婦還是初嫁從父再嫁從己呢,我一個大男人還不能決定我自己要不要討老婆了?”

  其實也不止何三老爺心煩,每回說道這個,何氏也要被自己三哥氣得說不出話來,她說:“三哥,你年紀也不小了,再沒有孩子,以後可怎麼辦?”

  “你是說我會有個三長兩短?那你們不是還在嗎?再說我們這種家庭還缺伺候的僕役?又不是要生個兒子來養老。”何三老爺特別波瀾不驚,“如果是我拼下來的那些財產,就更簡單了,就分給大哥二哥和你的孩子不就好了?我還擔心有點不夠分呢。”

  何氏真氣了個倒仰,說:“大哥二哥我不去說。善姐兒還要你的銀子?你就是真不想要老婆,也不是沒有兒子——”

  不想何三老爺聽到這裡,面色就是一冷:“我有什麼?你去我府中看看,再去族中翻翻族譜,看看我有什麼?”

  何氏說不出話來。

  徐佩東忙打圓場,他素日對於何氏的幾個兄長都十分尊重,此刻也是站起來敬了三舅兄一杯酒,又婉轉地替妻子賠了不是。

  何三老爺便緩了緩面色,又恢復之前的無賴樣:“反正我早早就想好了,幾個孩子這麼可愛,我高興給他們東西。”

  何氏只不言語,想著那同樣乖巧恭敬的寧舞鶴,又看著面前的何三老爺,千言萬語也只能化作一聲壓在心底的無奈歎息。

  不說廳堂之中的幾個大人到底如何說話。

  此刻的徐善然已經跟著何守見著了自己之前向何三老爺要求的禮物:一共四個最有那相人、潛行本事的軍中探馬,至少要有一個非常熟悉京中人事,懂得那些官家裡頭陰私勾當的。

  這四個人此刻正站在徐善然面前,不說心裡想些什麼,至少面上都一片恭敬。

  徐善然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又落到何守身上。

  何守是個貌不驚人的四十歲男子,是何三老爺用了許久的親信,他高高壯壯的,此刻正蹲著與徐善然笑說:“以後何叔叔帶著他們跟在五姑娘身旁,陪五姑娘玩耍好不好?”

  徐善然聽得這句話,倒是真正一愣:她要找有那潛行本事的四個人一時也是無奈之舉,再加上此刻她年紀又小這幾人又是軍中出來的,只怕還要花上幾手才能真正收服……沒想到何三老爺不止不問她要這些人干什麼,連身旁十分得用的親信都一同送給她了。

  這一步或許是擔憂她帶著人做糊塗事,但何嘗不是長輩的一片拳拳愛心?

  而且這樣一來,確實省卻了她非常多的功夫。

  徐善然目光輕閃,已經有了主意。她只說讓那四人先下去,卻留下了何守在身旁。

  何守一開始還極為淡定,心想自家將軍讓自己過來,一是怕姑娘傷了自己,二是怕姑娘傷了別人,待會不管什麼事,他幫著既叫姑娘滿意,又得分寸便是……不想念頭還沒真正轉完呢,徐善然的一句話就叫他大驚失色!

  只聽徐善然說:“我知曉何叔叔十分忠心於三舅舅,一直替三舅舅的子嗣操心,實不相瞞,我母親已經見著了三舅舅的長子。”

  “五姑娘……”何守一時驚疑不定,不知道對方要說什麼。

  徐善然卻笑起來,轉了個話題:“我這裡確實有些事情,我最近要查一道消息,須得有那梁上客往牢中走上一趟,這活計不輕省,只怕還有些性命的干礙,你須得有個准備了。”

  “這、這……”何守一時真的說不利索話,面前的小姑娘一開頭就說中了他的心病,跟著第二句話卻叫他們執行那險要的任務,這話從何三老爺或者徐佩東嘴巴裡說出來都沒有什麼,甚至要是面前的孩子換個性別,也不這麼叫人震驚,可偏偏——

  徐善然又說:“不管你用什麼法子,我吩咐的事情只消做完就好,其他的你們大可自己決定。”她又說,“他現在叫寧舞鶴,你們去京中苦工的聚集地打聽一下,多半就知道人在哪裡了。”

  也不知是不是被驚得太厲害,這何守居然主動問:“那姑娘說的事情——”

  徐善然說:“晚間就給你們消息了。”

  何守揣著心事答應一聲,見徐善然沒有其他再要吩咐的,便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忽聽徐善然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如果你們找寧舞鶴的事情被三舅舅發現了……”

  何守忙回頭說:“我們一定一力承擔,不和姑娘扯上半點關系!”

  徐善然失笑,待對方說完,才補完自己的半句後:“何叔叔不必如此,這本來就是母親他們該著急的事情。若是被發現了,你們一力推到我身上就好了。”

  偌大的男人聽見這句也羞得滿臉通紅,不敢再呆,忙拱手告退。

  綠鸚這時候悄聲和徐善然說:“姑娘,這位會不會回去就把事情告訴三舅老爺?”

  徐善然微微笑道:“不會的,只怕他出去查清了寧舞鶴的消息,為了寧舞鶴,還要替我瞞著一二。”說罷悠悠道,“到底是斬不斷的血脈相承啊。”

  綠鸚對於這點十分贊同,時下不止男人有這樣傳宗接代的想法,妻子為夫,女兒為父,也是極肯犧牲的,便說:“就怕他們日後心思全在那寧舞鶴身上……”

  徐善然笑道:“不過是短時間的權宜之計罷了。我難道還要與他爭這點東西?”

  周姨娘一直在小佛堂裡敲木魚。

  咚咚的聲音裡,那些外頭的喧鬧聲似乎都自她身周抽離,飄飄渺渺變成了天邊的仙音。

  這院子裡的氣氛自那聲“姑娘落水”之後就有些不對勁了。

  之前呆在院中的胭脂在一個小丫頭進來說了兩句話之後就神色匆匆地與那小丫頭離開了,還剩余在這裡的幾個人似乎也有些人心浮動,她隱隱約約地聽見了那個‘五’字。

  那小箭的聲音也沒有響起。

  沒有響起,就是事情一切順利。

  果然掉入了水中嗎?

  她不疾不徐地敲著,想著。

  不奇怪,這樣好的機會,她怎麼會不把握呢?

  她做的許多事情,許許多多事情,又冷靜,又狠辣。

  連自己的女兒,都被閃得在這府中無立錐之地。

  現在她是不是借著這個機會在府中徹查?

  大抵外頭的人已經走了吧,她為著自己的名聲也不至於將事情弄到外頭去。

  可她還是要迅速點。

  再不迅速些,老國公爺就回來了,為了全家和睦計,一個孝道壓下來,只怕四老爺夫妻也不能說些什麼,這就一床被子遮了那髒污。

  今天晚上是最好的將事情鬧大的機會。

  正好,正好。

  她都等得不耐煩了。

  這錦繡掩著髒污的府邸,她早就呆得不耐煩了。

  若是今日能不驚動任何人殺了徐善然。

  徐善然落水,在查到大老爺身上的時候死亡,不管最終查出的結果如何,這懷疑的種子都是種下了,只怕日後這一母兄弟就要離心離德。

  若是不能不驚動任何人。

  那她正好直指認徐佩鳳。

  如此徐府必亂,她也算不負恩主一番情誼了。

  夜色似乎在一轉眼之間就降臨了。

  周姨娘自佛堂前站起身的時候,小院子裡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小丫頭在角落打著盹。

  她朝外頭走去,那迷迷糊糊的丫頭抬起腦袋看了她一眼,說了聲:“姨娘要去休息了嗎?”就又低頭打自己的盹去了。

  周姨娘先回了自己的屋子。

  貼身的丫頭紅綃神神秘秘的湊過來,說今日五小姐落水,差點就被外人看見的消息,又說接著就發現那好好的欄桿是被人給弄斷的,徐佩東與何氏大發雷霆,要徹查呢,結果查來查去,不知怎麼的就在大老爺的院子裡頭吵上了。

  周姨娘看著那丫頭笑了一下。

  紅綃有些奇怪的摸摸自己的臉:“姨娘,怎麼了?”

  “無事。”她說,隨手自首飾匣中拿了一支實心的金釵子遞給紅綃。

  自家姨娘平日就不是個好打扮的,雖太太慈和,首飾衣裳都不少,但件件都壓箱底,平日裡梳妝台上放著的也就只兩支這樣實心的金釵,這時姨娘直接拿出一支給她,都叫紅綃嚇了一跳:“姨娘,這……”

  “拿著吧。”周姨娘溫和一笑,“先下去休息吧,今日大家都累了,也不用你守夜,好好睡一覺就是了。我們是清白人,不沾惡事,不出惡言。”

  紅綃見周姨娘不是客氣,喜滋滋的應了聲是,心道雖說這主子地位不高,可脾氣實在是好,也沒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

  房間的門被帶上,屋中的燈火不過一會就熄滅了。

  周姨娘在床上礙了半宿,等最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掀開被子起來,穿衣盤發,一雙美目在夜色裡閃爍著叫人心驚的寒芒。

  不同於其他女人至少要花一刻鍾的穿戴,她這穿衣纏發的時間絕不超過一刻鍾的十分之一。

  跟著,等那所有事情都完成後,她的周身已經裹在黑衣之中,如蛇般一躥,便自那只開了小半的窗戶縫裡躥了出去!

  一路上前進的路線早印在周姨娘的心底。

  她不驚動任何一個人乃至一只鳥,就來到了徐善然臥室的窗戶外。

  她剛才已經在院中看過了。

  李媽媽、綠鸚、竹實……幾個大小丫頭都在自己的房間裡。

  唯獨有一個何氏新給徐善然的含笑不在。

  但這個丫頭她也看過,不過是花拳繡腿而已。

  她先照著窗戶吹進迷煙,又將帶著毒針的吹管含入口中。等過了迷煙生效的時間之後,她推開門直往那屏風後的拔步床走去,只一拉開那雕花門,就見一道如靈蛇般的掠影直射而出!

  周姨娘大吃一驚,立刻張口一吐,毒針直射而出!

  可在拔步床後的含笑在周姨娘剛剛動彈的時候就立刻擰腰翻身,動作較之周姨娘曾經見過的也不知道靈活多少倍!她這時候心臟已然直往腹中沉,也不欲再多呆,只待窺空逃走,只是既已有一個叫周姨娘意外的地方,又怎麼會只有一個叫周姨娘意外的地方?

  不過兩三招間,她還沒來得及窺出空隙,就見門窗打開的聲音一齊響起,也不知多少個人一同闖進這個房間!

  周姨娘此刻再不存僥幸,牙關一錯便待將藏在牙齒中的毒囊咬破,可那先前還摔著鞭子與她纏斗的含笑也不知怎麼向前一躥,小小的身子直入那軟鞭般隨意曲折,只一下就閃電竄入她懷中,伸手卸了她的牙關!

  在周姨娘事情在徐善然院中發生的時候,另一件事情也在這國公府主院裡的一間房間裡發生。

  徐善知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正做著亂夢呢,忽然自天而降一盆涼水將他自夢中給澆醒了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一時以為自己還在夢中,直到伸手一摸真摸出了滿手的濕漉冰涼,這才下意識地張口怒罵起來:“哪個混球王八蛋——”

  “混球王八蛋在說誰?”威嚴又冷肅的聲音響起來。

  這話音太熟悉了!

  徐善知一個激靈,抬頭一看,就看見自家父親冷著臉背著手站在他床前,旁邊還有那剩下半盆的涼水。

  這徐善知腦筋也不慢,結合著眼下情景一想便知發生了什麼事,忙如魚一般跳起來說:“爹,你怎麼在這裡,我下午喝了點酒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

  “你知不知道下午發生了什麼事情?”徐佩鳳冷冷問。

  “這……”徐善知心想我都睡著了,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知道啊!

  “你五妹妹掉進水裡了!”徐佩鳳提高了聲音。

  “什麼?”徐善然先吃了一驚,心想怎麼這麼不小心啊,周圍僕婦丫頭這樣多都能在自家裡跌進水裡,這五妹妹也真是命途多舛……然後他就回過味來了:自己五妹妹掉進水裡是值得安慰一番,但這管他什麼事情,哪值得老爹拿水把他給潑起來?

  正自想著,他又聽徐佩鳳說:“你今天放進府中的都有什麼人?”

  “哦,就是那董二,就是和我一起玩的董明行……”

  “現在還不明白嗎?”徐佩鳳的聲音一直是冷的。

  徐善知這時倏忽明白過來,當下就出了一身冷汗:董明行是他的好兄弟,也是他們這幫人中第一不著調的,他喝醉之前好像是和這兄弟說過自己被家中人搞得難過,若是這個家伙真的幫他出氣,那麼,那麼……

  他忙跪倒在地,說:“父親,都是我的錯,五妹妹現在沒事吧?”

  徐佩鳳盯著徐善知問:“你真叫人去還害你五妹妹了?”

  徐善知燥得臉上通紅,卻不能將事情推給旁人,只一力說:“是孩兒的錯,都是孩兒的錯……”

  徐佩鳳也不得不長歎了一聲。跟著,他將跪在地上的徐善知叫起來,帶徐善知走出外頭,待一路轉到那正廳的簾子之後,徐佩鳳站定,徐善知正自摸不著頭腦,就聽簾子後傳出聲音來:“人都已經拔出來了,現在你怎麼想?”

  這是祖父的聲音啊!徐善知暗暗驚訝,不是說祖父要過幾天才回來嗎?怎麼現在就到了?

  跟著他又聽見一個很奇怪的聲音,那聲音不止軟軟的,還是個女孩子的聲音,他想了半天,突地呆住:這……這是他五妹妹,徐善然的聲音?

  只聽那聲音說:

  “一個姨娘,握著兒子女兒這樣的一雙好牌,卻如苦行僧一樣在後宅裡熬著日子,本就於情理不合。再有女兒出了事,她哭也不哭,鬧也不鬧,這已經不在情理之內,而是泯滅人倫了。”

  “可母子天性是世間任何事情都斬不斷的。”

  “仇恨也好、洗腦也好,都不行。”

  “只要給她一個機會,她就必會瞞著其他,調動自己所有能調動的人事,為自己的女兒報仇。”

  “周姨娘是別人安插在家裡的人不奇怪。唯一的問題是,她到底是誰的人?是寧王、是輝王、是安王?還是朝中哪一個老大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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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02:20 PM

第五十四章 人人籌謀步步計(四)

  當今的天下是百年前太祖武皇帝打下來的,傳到現在已是第四任皇帝。第四任昭譽帝有五子三女,除曾由已逝元後所出的皇太子、現任幽王黃煜之外,還有寧王黃烙,輝王黃熾,安王黃煥,晉王黃煊,以及安壽公主黃焐,瑞嘉公主黃燨,玉福公主黃熳。

  公主且不去說,這剩下的四個皇子中,除了晉王今年剛過二十三之外,其他的皇子都是三十而立之年,一個個手頭的勢力都不算小,這周姨娘現在看來,只怕是哪一個皇子的人都有可能。

  正是這時,外頭已經有人來報周姨娘被拿下,現在人就在外邊,問老國公是否要見。

  老國公和徐善然都微微笑了一下。

  跟著老國公說:“行了,就把人帶進來吧。”

  還穿著夜行衣的周姨娘被人拖了進來,進來之後,那人蹲下身將周姨娘被卸下的下顎再接回去,至於她口中塞在牙齒中的那顆毒藥,自然早就被拿了出來。

  周姨娘一能活動下巴,就將一口唾沫呸到地上,冷笑說:“一屋子男盜女娼,工於心計的家伙!”

  老國公倒是樂了:“你這話有意思,你半夜睡覺不睡覺,摸出來殺人可以,我們就不能有些准備?”

  周姨娘厲聲道:“狗賊休要多說!這些年裡你的那些傷天害理滅人滿門的事情,只怕多得自己都忘記了吧!也不知道下去了陰曹地府你這渾身的幾兩肉夠不夠一人啖上一口!”

  簾子後的徐善知有點按捺不住,待要掀開簾子上前,肩膀就被自家父親重重地拍了一下。

  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小聲說:“外頭那個賤婢在罵祖父!”

  徐佩鳳沒好氣地說:“你是想沖上去和她對罵嗎?一只狗發了瘋沖你吠起來,你是不是也要矮下身子和它一樣四腳著地地吠起來?不學人話說狗話?”

  徐善知略微尷尬地咳了兩聲,接著說:“那就這樣聽著麼……”他心想就算自家五妹妹厲害,這罵人肯定是罵不過自己的嘛,由此可見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徐佩鳳淡淡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聽她說兩句又怎麼樣了?你沒見你祖父和你五妹妹都還沒說話嗎?”

  這時老國公不急不怒,只朗笑上一聲:“不錯,我這麼多年來滅人滿門的事情也做得不少了,我還能夠數給你聽,由我領著文皇帝旨意滅門的有三家,施州曹氏,平涼方氏,延安俞氏,這三家通敵賣國,苛政虐民,死不足惜!由我領著今上旨意滅門的還有三家,贛州趙氏,南寧柳氏,廣西第五氏,這三家結黨營私禍亂朝綱,插手科舉舞弊取士,還是死不足惜!至於我年輕時候在戰場之上,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屠過去的也不見少,記不清了。你來說說,你家裡是通敵賣國的,還是營私舞弊的,或者你是那焉支人,是那狄戎人?是這帝國中想要動亂國家根基的,還是那外族裡滲透我朝間我君臣的!”

  及至最後,老國公的朗笑已經變成了冷笑。

  周姨娘只是冷笑不語。

  老國公便說:“看來都不是啊。”他話頭一轉,問身旁的徐善然,“乖孫女,知道他們廠衛是怎麼訓練外頭的人嗎?”

  人活得久了,知道的事情就多了。徐善然笑道:“孫女仿佛聽說是撿那被人遺棄的孤兒孩子,從小就開始日日告訴他們他們的使命,就如同人三餐都要吃飯一樣,這樣年復一年的說下來,這事也就從別人灌輸的變成了他們自己的事。還有那額外被看好的,會特別准備一個籠子,這籠子中有一切那人想告訴孩子的,比如富貴的家世啊,正直的父親,慈愛的母親……最後慘遭滅門,一夕之間就從小姐淪落為奴婢,怎麼能不恨不怨呢?”

  老國公哈哈一笑,鼓勵說:“繼續。”實則心頭很有些納悶,心道這種隱秘事自家孫女是怎麼知道的,想來想去知道這些的都是老成人,應該不會隨意開口……難道是孫女今日才回來的三舅告訴她的?

  “這一批人是兩廠一衛自己發展的探子,不見天日,不上名冊,或是大戶人家的僕婢庶出,或是江湖上的豪俠幫主,也有可能是走街串巷的販夫走卒,只有兩廠督主與錦衣衛指揮使心中有數。這些人的名號很多,記得不太得了,或許還一日一換,不過我曾經聽說過一種說法……有人叫這些人作‘籠中鳥’,孫女以為十分貼切。”徐善然說。

  這一席話說下來,一句一句沒有特別指誰,但一字一字都朝周姨娘直射而去,便是老國公也覺得這話說是唇槍舌劍也不為過。

  不想周姨娘居然只是諷笑:“五姑娘好口舌!好心計!不怪我那女兒什麼都沒做就被你誑得進了廟裡!這都說完了?”

  徐善然輕輕瞟了周姨娘一眼:“不必著急,還差一句。”跟著,她對老國公說,“祖父,孫女有一個建議,說出來您聽聽是否妥當。”

  “什麼?”

  “我們家也不知做了什麼,竟招來這樣的人。依孫女的意思,不如就把人送到五城兵馬司處,想來那些慣於查案的大人們肯定能給出一個叫祖父滿意的答案。”徐善然說。

  這一句話落,老國公還沒有表示出什麼,周姨娘已經臉色驟變,大聲說:“五姑娘你真以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全沒有人知道嗎!”

  徐善然失笑:“不是早被你傳出消息去叫人知道了嗎?否則我一個小女孩家家,如何需要動用探子來投毒?無非是見我這裡好下手又有下手的理由罷了。只是一次失敗之後,你那背後的人見付出太多,本沒有想下第二次的手,但你因為女兒因我進了廟裡之事,就瞞著那背後的人再次出手了——”

  “我來猜一猜吧。”徐善然說,“不管你背後是誰,總不會是寧王,否則他要知道了我的事情,哪裡有不寢食不安的道理?只怕付出再多也要將力氣都往國公府使,你說是不是?”

  周姨娘口舌干澀:“你就不怕我在那大堂中說了出去……”

  徐善然微微笑:“那只怕你背後的人比我還更急著要你死了。我說得是也不是?他尚且還沒有告訴寧王呢,你就先替他做了主,這倒打主子的棋子,可叫人如何容忍得下?”

  話到此時,也無須多說其他,自有人來將那周姨娘帶下去,又持著老國公的名帖去往那五城兵馬司處收押。

  臨走之際,老國公盯著面色灰敗的周姨娘看:“我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你恨國公府沒錯,要說為自己女兒報仇也沒錯,就沒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兒子在這裡嗎?”

  自聽到要被送去見官之後,周姨娘就有些木木呆呆的,此刻聽見老國公的話,也是過了半晌,才呆滯一笑:“什麼兒子女兒,流著你們血脈的,也是該千刀萬剮的孽障!”

  自來見慣大風大浪的老國公怎麼會因為這句話有所觸動,問出這些,不過是以防萬一,試探那兩個雙胞胎的血統有沒有問題罷了。現在眼見著周姨娘如此,自然揮揮手叫人趕緊把她拖下去。

  事情自此算是完結了一半,徐善然見東方的天色將白,也不再多呆,向老國公行禮之後便退下。

  這時那一直躲在簾後的兩人也才再次說話。

  徐善知吭哧了一會,對自己父親說:“妹妹有點厲害……”

  徐佩鳳瞟了兒子一眼。

  徐善知便哭喪著臉:“兒子就是拍馬個兩三年也不一定趕得上啊!”所以爹啊你還是行行好讓我繼續吃喝玩樂吧!

  徐佩鳳真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最後只能說:“知恥而後勇也不懂?你趕緊給我滾下去!”

  徐善知如蒙大赦,一溜兒就走了。

  這時徐佩鳳才掀開簾子,往那廳中走去。

  還坐在那裡的老國公似早知道了這簾後的兩人,也不回頭,只問:“現在你怎麼看?”

  這一天工夫裡,自家妻子和兒子都被人套入袋中了,徐佩鳳還能怎麼說?只說:“父親慧眼如炬。善姐兒既有這個本事,要進書房也沒什麼不可能的,只是終究有一點……”

  “未來是別人家的人?”老國公笑道。

  徐佩鳳默認。

  老國公說:“我倒是有點想把這孩子留在家裡……”

  徐佩鳳一時都嚇了一跳,忙說:“父親這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女孩子嫁人生子這才是人倫大道啊!”他心裡還害怕自己父親那看人全看他有沒有用的毛病又犯了,既害了孩子一輩子,又攪得四房雞犬不寧。

  老國公斥道:“多大事也一驚一乍的,雖說是女孩子,我看你四弟沒本事生不出兒子把這丫頭留下來招贅也無所謂。”

  徐佩鳳只不同意:“招贅能招到什麼好人?沒的害了侄女一輩子!四弟還這麼年輕,就算四弟妹子嗣上頭不豐,再要個好生養的妾也就是了。”

  “先千挑萬選討了個妾生了個雙胞胎,結果是別人安插進來的美人蛇,你這平日就不怎麼愛美色的四弟還不駭得夠嗆自此只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啊?”老國公一樂,又說,“其實不招贅也無所謂,先找個短命鬼嫁了,等那短命鬼死了之後就自住在別院裡,仿那前朝公主養上數個小白臉取樂,又能幫家裡又自由,也不知道多逍遙呢。”

  徐佩鳳聽到這裡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心說您老能不要這樣不靠譜嗎,他被刺激得太過,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話也都開始不著調起來了:“我的侄女真的金!尊!玉!貴!——”

  徐善然走回自己院子的時候,那些顯眼的痕跡都差不多收拾掉了,只有一兩道落在家具角落的鞭痕針孔沒來得及遮掩。

  綠鸚皺著眉頭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邊給徐善然散發,一邊不高興說:“這東西都要換掉呢,那麼多人進來看過了,真個一件也不該留下來。其他也就罷了,唯獨這床的木料好,又是那數十個老匠人一點一點細細雕琢而成的。”

  徐善然只是笑。

  待綠鸚要犯愁自家姑娘現在怎麼休息,是不是去那其他房間臨時搭個鋪蓋的時候,徐善然已經說了:“打水進來我泡泡就好,這時候也不用睡了,免得待會起不來。”

  綠鸚一想也是,現在距離天亮也就一個時辰多點,還不如在水裡泡泡,洗一洗疲乏,便自去做事不提。

  等那晨風終於吹散雲翳,闔府上下就連那最後一點痕跡也被人拂去了。

  這個時候徐善然已經坐在自己父母身旁了,她聽著徐佩東奇怪地對何氏說:“怎麼會有下人說我們昨天去主院和大哥大嫂吵架?這到底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何氏也一頭霧水:“是啊,怎麼會傳這麼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們昨天都沒有踏進主院啊。”又說,“周姨娘今日竟遲到了,是不是昨天累著了?”

  徐佩東正要說話,外頭就有小廝進來說老公爺叫老爺過去。他自然放下話題,起身跟著那小廝往外走去。

  何氏便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哄著徐善然叫她多吃一些。

  徐善然沖母親笑了笑,低頭的時候,邵勁和任成林也正好都進來了。

  她聽著這兩個人給母親請安的聲音,直到此時,才忽地記起了自己昨日並沒有在意林世宣是什麼時候走的。

  可記憶裡的有些事情便正該如此刻一般被當做塵埃隨手拂去,她想過一瞬便將這事情放下,只在吃完東西之後走到邵勁身旁,與對方悄聲說:

  “懷恩伯是自吉安那裡出來的,你有沒有想過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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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02:21 PM

第五十五章 等待

  這突然的一句話,既出人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至少聽到這句話的邵勁除了第一反應的驚訝之後,就只剩下“果然如此”的想法了。

  他沒有費神去思考自己為什麼這麼信任一個女孩子,只是情不自禁地就冒出了一個念頭:“你覺得……”

  “我覺得有點奇怪。”徐善然輕聲說。

  “哪裡奇怪了?”邵勁問,他似乎能聽見自己心髒砰砰的跳動聲,他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麼。

  “她對你和你母親的態度。”徐善然說,“不像只是單純的厭惡,還有點心虛。”

  “心虛?”邵勁忍不住接腔。

  “既看不順眼那個院子,何不直接鏟平了?”徐善然對邵勁直言。還有另外一些話,她只在心裡想:

  再如果年齡的差距真像邵勁說的那樣,姜氏沒見著的時候一碗藥灌下去就是了,這生都生下來了,還非要動這手腳,也不知何苦來哉?既不敢直接捍衛自己的地位,等事實已成又千方百計的掩蓋,這底氣也太薄了。狠不到點子上,終究只能得色厲內荏這四個字而已。

  邵勁牙齒輕輕錯了一下。

  “怎麼了?”徐善然敏感地發現對方的神色有點不對勁。

  “沒什麼,就是……有點事情吧。”邵勁說,“我當時生了一場病,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那院子不被鏟掉是因為鬧鬼。”

  徐善然怔了一下:“鬧鬼?”

  邵勁說:“嗯,我出生之後就被抱走了,又生了一場很長的病,不是很記得我娘的事情,但是後來聽了幾耳朵,好像我娘死的時候模樣有點可怕,裝進棺材裡還詐屍了一下,然後那院子就沒有人再敢去了。”

  其實任何一個成年人再經歷一次幼兒時期都會非常痛苦的,哪怕是現在,邵勁也能忍無可忍的列數出那一系列不能忍受之痛: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到底有多無聊就不說了,控制不了身體別說走路了翻了個抬個腦袋也要重新開始這也算了,但是連什麼時候撒尿都不能用意識來指揮的日子……真是操蛋得叫人連回憶都不想回憶!

  更別說他那時候延續了小半年的高燒的原因竟然是毯子就在旁邊而照顧他的僕婦沒來得及給他蓋上……連自己動手蓋個毯子都不行的日子實在太叫人絕望了,總之那時候邵勁除了弄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是個什麼情況之外,也沒太多精力去關注別的事情,那時候的他還惦記著什麼時候能夠再穿越回去呢。

  徐善然的眉梢慢慢挑了一下,片刻後她笑道:“你當時既然知道這些,應該也記得當年服侍你娘的幾個老人吧?”

  “有印象,怎麼了?”邵勁問。

  “他們是什麼時候見不到蹤影的?”徐善然問。

  邵勁愣了愣,他想了想說:“這個就不怎麼知道了,但我記得,最初養我的那些僕婦……在我會說話的時候就一個個都被調走了。”

  徐善然“唔”了一聲。

  邵勁正想繼續問下去,不妨何氏在旁邊笑道:“你們兩個小家伙,自己兩個人在旁邊嘀嘀咕咕些什麼呢?”

  要說出口的話就這樣被堵了回去,邵勁唔了兩聲,還沒來得及回話,徐善然已經輕描淡寫的帶過了這個話題。

  再接著也沒過多久,徐佩東就嚴肅著臉回來,也不多說其他,只叫幾個孩子全部出去,自己則留了下來關起門和何氏說話。

  其他人還或多或少要猜測一二,但徐善然是心知肚明,無非就是周姨娘的那點事情。說起這個事情……她想著昨晚自己就傳遞出去的消息,那三舅送給自己的幾個人,應該也開始行動了吧?

  正自想著,旁邊的邵勁還惦記著之前沒說話的話題,又湊過來說:“善善——”

  徐善然眉頭一皺:“邵二哥說什麼呢?”

  邵勁先還愣了一下,不明白徐善然為什麼突然就變了個態度,他稍微回憶了一下,兩秒鍾後突然醒悟過來:要命,想事情想得太入神都叫錯名字了!

  他連忙更正:“五妹妹,我是想說剛才說的事情。”

  雖說現在年紀小些,可徐善然又不是真正的閨閣少女,不至於為這點事情生氣。現在見邵勁明白過來,她也就緩了臉色,笑道:“邵二哥父親的家鄉在吉安,懷恩伯夫人嫁過去的時間也差不多是你父親中了進士之後,如果邵二哥想查一查過去的事情的話,可以往吉安那邊去——”

  邵勁正琢磨著自己怎麼去查,就聽徐善然又說:“但這事我們自己來,未免有些不便,如果邵二哥放心的話,我可以托我舅舅注意一下。”

  這妹子太爽快又講義氣了!邵勁感動,也不說其他虛的,直接拜托徐善然:“那就麻煩你了。”

  徐善然笑了一下:“一點也不。”

  確實一點也不。

  因為就只這幾句話的功夫,她忽然意識到懷恩伯家只怕還藏著一些不好對人說的秘密。

  這個秘密會不會和那掩著臉從懷恩伯家出來的,二皇子的外家,工部侍郎方思明有關呢?

  這一日是夏日裡少見的陰天。

  天空沉沉地似乎要自頂上壓到地下,或許是大家都擔心只一眨眼的功夫天上就要下起瓢潑大雨來,因此不止街面上沒有多少人,就連那套著韁繩拉貨的騾子,也似乎被這暗沉沉又懶洋洋的氣氛給影響到了,只顧倚著木欄桿,有氣沒力地噴鼻息。

  但也並不是所有地方都這一副懶散情況。

  至少在寧舞鶴那套小院裡,何守正背抵門板,兩只手分別被人按著,脖子上也架上了一把大好的鋼刀。

  他此刻正暗暗苦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說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他這好不容易見到了寧舞鶴,剛激動的上前相認,不想這寧舞鶴一開始雖面色數變,卻也好言好語,只等將他誆進了屋子裡,就立刻有一群人上前來架住他……

  他只好說:“少爺這是什麼意思?可是小的有什麼地方得罪了……”

  寧舞鶴目光冰冷,他只看著對方,卻並不言語。

  倒是那按著他手腳又拿到抵在他脖子上的幾個年輕人有互相交談:“這是不是別的幫派的?”

  “看起來面生得很啊……”

  “我們昨天才悄悄搬到這裡來,他今天就找上了大哥,我看也別多想,做一個是做,做兩個還是做!”

  何守罕見地寒毛都豎起來了。

  從戰場上下來的人總能比普通人多聞出一種血腥味,他此刻就很清楚地聞到面前幾個人身上的血腥味。

  而且還是新血!

  他們剛剛殺了人沒有多久!

  何守的武功放在和三老爺身邊一點都不突出。

  他被何三老爺看重的,是那和粗豪的外表一點都不搭的縝密腦袋。

  他不怕那些沒有殺過人的家伙,這些人在下手的時候總會猶豫,這就是他的機會。

  他也不怕那些積年老手,這些人都有和他一樣冷靜的腦袋,他來這裡不是鬧事的,把話說開了自然也就沒有危險了。

  但是這樣剛剛殺了人的,他們不會有新手的猶豫,又沒有老手的冷靜,往往一沖動就直接下刀,這個時候他要是一個答不好,只怕真的做了刀下冤魂,有冤都不知道往哪邊去說!

  此刻何守也來不及悔恨自己竟也不多帶個人過來,只忖著剛才自己已經說過了是三老爺的人,但寧舞鶴一點不給面子,只怕是積怨已深,他現在只怕得說些其他的……其他的?

  何守忽然福至心靈,忙道:“寧少爺,我是得了五姑娘的指點過來的!並非你們對手的人!”

  這句話一出,寧舞鶴總算有了反應,只見他挑了挑眉,反問:“五姑娘?”

  “正是,是國公府的五小姐。”何守立時說。

  寧舞鶴冷笑一聲:“她還是這樣不知所謂。”說完卻道,“行了,放開他吧。”

  那些控制著何守的人自然聽寧舞鶴的話,紛紛撤手。

  何守也趁機退後一步,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但一口氣松下來後,他反而有點犯難:他來這裡當然是為了三老爺的血脈,可是這個血脈眼看著對三老爺恨之入骨,他是不是還真有留下來的必要呢?也是三老爺,要是這些年家裡再多一個小主子,他們這些做下人的怎麼會這麼為難?

  正自想著,卻不妨聽寧舞鶴說:“她怎麼會叫你過來?別說什麼她關心我的話,我只問你一句,她會把我的事情告訴你賣好,別是扯著我的皮和你們達成了什麼協議吧?”

  何守:“……五姑娘確實關心寧少爺您。”

  寧舞鶴笑道:“我就知道,她和你們達成了什麼協議?”

  何守:“……這事只怕不能說。”

  寧舞鶴說:“哦?那可見你剛才說的什麼忠心啊在意啊全是虛的了?”

  何守:“……三老爺已經把小人給五姑娘了。”

  寧舞鶴冷笑:“沒簽賣身契吧?真不急著這樣認主子。再說她不是又把你丟給了我?”

  何守這邊還沒有接話,另一道聲音就插了進來: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整天鬧得人嫌狗厭的?”

  這話一出,除了還不熟悉的何守愣了一下之外,場中的人居然都沒有什麼反應,連寧舞鶴也只是哼笑了一聲,沒說什麼其他的。

  何守便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只見一個同樣年齡不大的孩子自外頭走了進來,這孩子還有些眼熟,他正想著自己是不是什麼時候見到過,就聽寧舞鶴說:“任成林,你一雙眼睛只看得到別人就看不到自己了?人嫌狗厭這個詞還給你!”

  任成林笑了兩聲,反唇相譏:“不多不少,就比你受歡迎那麼一點!”跟著他不做無意義的口舌相爭,直接說,“你也別問他了,我過來就是五妹妹讓的,我直接問你,你要是願意幫忙,我就告訴你要做的事情;你要是不願意,我就當特意來一趟只是帶人走的,怎麼樣?”

  寧舞鶴淡淡說:“你敢說我為什麼不敢聽?”說著示意周圍的人都散去,自己則帶著任成林和何守進了正廳坐下。

  任成林也真的不含糊,直接就將徐善然的准備說了:“國公府裡頭揪出了個探子,現在這個探子被送到五城兵馬司處,五妹妹的意思是找人守在這個探子附近,看看能不能順籐摸出幾顆瓜來。”

  “你們打算怎麼摸?”寧舞鶴問。

  任成林看向何守。

  何守逼不得已,只得說:“我安插了一兩個人到探子附近。”

  寧舞鶴說:“這就是個開始吧,最後要摸出瓜來,需要的布置多了去了。”

  何守算是默認。

  寧舞鶴又對任成林說:“你能拿出多少銀子來?”

  任成林來的時候就有准備了,直說:“現在的話,最多就是三千兩,再過三五天的話,能翻一倍。”

  六千兩?何守愕然:哪來的這麼多銀子!

  寧舞鶴卻沒有關注這個,他只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說:“那就行,我們就等線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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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02:22 PM

第五十六章 惡鬼(上)

  鐵質的欄桿將出口封閉,稻草與露出了黑絮的棉被堆積在一處,角落裡的恭桶與牆壁上暗沉沉的血跡都散發著能引來蒼蠅蚊蟲的惡臭。

  但或許是這裡隨處都充斥著這樣的氣味,呆在裡頭的獄卒與囚犯咒罵著j□j著其他東西,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這種氣味。

  自石牆上鑿除的不過一掌寬的窗戶是這裡唯一的太陽光來源。

  那被窗戶拘成四四方方的光線在雜亂的石地上投射出一小塊光斑來,等這塊光斑自左邊移到正中央的時候,就正好是牢中送午飯的時間。

  獄卒的叱罵再一次在牢中響起,但伴隨著鐵器敲擊的聲音,不知道有多少被關在欄桿之後的罪犯立時爬到欄桿前,將手從縫隙伸出去搖擺著。

  牆上的火光將她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無數的肢體在被光線投射在冰冷的巖壁上,搖擺交纏著幻化出種種奇怪的圖像。

  周姨娘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不管什麼樣的人,餓了足足三天,她總會做出那些之前的自己遠遠想不到的事情來。

  罵罵咧咧的獄卒很快走到了這間牢房。

  他將那裝著食物的木盤重重敲在地上,盛在裡頭的湯汁與飯都濺出了一些到地上。

  那肥胖的獄卒似乎低頭對著那濺出的東西罵了些什麼,轉眼又繼續往前。

  但牢中的周姨娘神色有些奇怪,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早有感覺。

  這樣完全矛盾的神態在她臉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再合著昏昏惑惑的光線,形成一種非常奇異的表情。

  可這樣的奇異也只閃過一瞬。

  下一刻,周姨娘像是忽然鎮定下來了,很快將那木盤自欄桿下的小孔中拖了進來。

  她很仔細的跪坐在地上,一點一點將盆中的每一口飯和每一口湯都吃完了。

  這只花了她一刻鍾的時間。

  她放下木盤,抿了抿頭發,又用身上衣服還算干淨的內襯沾著最後一點喝的水擦了擦頭臉,這也花不了她多少功夫。

  這一系列事情做完之後,也不過剛到牢中眾人陸陸續續吃晚飯的時間。

  那些咒罵與j□j又開始響徹耳際。她並不理會別人,只帶著鐐銬,坐到牢中唯一有光線的地方。

  正午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有記憶裡暖洋洋的味道。

  她閉起了被陽光刺疼的眼睛。

  如果說最開始那點奇異因為光線與距離並沒有落入人的眼中的話,那周姨娘隨後的一系列動作就早教人看見了眼底。

  和周姨娘監牢相鄰不遠的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

  跟著其中一個人做了個隱蔽的手勢。

  這個手勢的意思是:

  有線索了,查剛才那送飯的獄卒!

  周姨娘很快就死了。

  就在當天夜裡。

  她用一枚細細的鐵釵刺入自己的喉嚨,手法十分老練,驗屍的仵作只看了一眼傷口的位置就斷定屍體死時毫無痛覺。

  入監牢的囚犯當然不允許攜帶利器,這只鐵釵的來歷讓五城兵馬指揮一時高度緊張,可很快謎團就被解開了:他們在屍體的左上臂內側處看見一道用指甲摳出來的傷口,這個傷口比較特別,除了那一點指甲摳出來的部分之外,大多是隱藏在表皮下的,而且是特別狹長的一條,正好就是那插入周姨娘喉嚨的鐵釵的大小。

  案件到了這裡,明面上也沒有任何好查之處了,無非就是周姨娘不堪牢獄之困厄,用藏在身上的利器自殺。

  可是明面上結了案,私底下裡卻剛剛拿到線索動起來。

  不止一個人也不止一家,正圍繞著周姨娘撲騰起的小小浪花,在死勁地查,死勁地攪,試圖從中尋摸著那些隱藏在這之後的真正黑手。

  京城一處宅邸之中。

  一位戴著頭巾,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正在和此間的主人對話。

  “老大人,事情已經辦好了,人死了,五城兵馬司那邊的官司也結了封檔。”

  老大人正站在桌子後彎腰寫字。

  他並不為對方的話所動,穩穩定定地在宣紙上寫完最後一個字後,才慢慢站直身體:“那就行了。”

  那中年書生又遺憾道:“一個好子,竟折在這樣的小事上!”

  老大人端起茶喝了一口,腔調有些緩慢,正是一個老人所特有的狀態:“一個女人有了孩子,不管之前教會多少灌輸多少,生命總會分出去一半的,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啊。”

  中年書生謙恭說:“老大人所言甚是!否則這天下何以是男人的天下?我們往後只怕還是得多多在意那些夜梟。”這說的便是那些暗地裡的探子,男者叫夜梟,女者叫夜鶯。

  老大人說:“都是小道。”

  中年書生就笑道:“雖是小道,缺它也不可。”

  老大人笑了一聲。

  中年書生見老大人心情尚可,便趁機問:“周媚傳回來的消息中提到了湛國公府春日宴中五孫女的去向,湛國公自來就與老大人不是一系,寧王那邊最近又很是頭疼這個,老大人,您看……”

  老大人說:“素極還是不懂啊。”

  素極忙道:“還請大人賜教。”

  老大人說:“大石是與我們不是一系的,但聖上現尚且信任重用他,在開海禁上頭,他又與我們持同樣的態度,此刻叫寧王把視線轉到湛國公府去,對寧王有什麼好處?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我是素來看好你的,以後還需你做那一方牧守,與我一起撐起這擎天大廈,且勿被私怨遮蔽了耳目才是。”

  湛國公府老公爺姓徐名力,字大石。

  素極說:“大人所慮極是,學生險些就犯了糊塗!那依大人所見,這湛國公府暫且不能動……”

  “沐陽侯府也去掉。”老大人慢慢說,“那些名單裡頭,我已圈出兩家,你布置一下,通過候毓將寧王的視線轉過去吧。”

  素極自恭恭敬敬應下,又笑道:“那湛國公府現在也在緊鑼密鼓查周媚的事情,候毓之前在春日宴後就動上了一動,現在大人要吩咐候毓,候毓就趕著這時候又動了動,他還是寧王那邊的人,大人只怕是想……”

  “想什麼?”老大人問。

  “將徐國公的視線全吸引到寧王身上,這樣有心算無心,寧王措手不及之下只怕會跌得厲害,這樣我們才可雪中送炭,不知學生可說得對了?”素極說。

  老大人說:“知我者,素極也。”

  京中私下裡發生的事情不可能直傳到徐善然的耳朵裡。

  而周姨娘消失的事情,並沒有在徐善然周圍引出太大的動蕩——至少表面上並沒有。

  那一日也不知道徐佩東是如何與何氏說的,總之何氏最後還欲蓋彌彰地在徐善然跟前說周姨娘染了風寒,看著嚴重,所以連夜送到下鄉田莊去將養著,等什麼時候好了,再接回府裡。

  自然周姨娘是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該做的那些事都做了,徐善然一時也閒下來,除了等外頭的消息之外就是翻翻書籍。

  現在這闔府裡頭已經沒有什麼地方對她是完全封閉的,她大多數時候是在內書房與廣澤閣之間呆著,時間久到何氏都翻嘀咕,私下還與徐佩東說了兩次。

  但對徐佩東而言,女兒多讀點書有什麼不好?他當然不指望自家女兒去考個功名回來,可是書讀多了能和他坐而論道,豈不也是一樁世上少有的美談?故此對於這個問題他向來是敷衍自家太太的,有時候還有給女兒打打掩護,一下子父女感情都親近了許多。

  邵勁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他在將調查的事情拜托給徐善然之後,就專注於和徐佩東學文,去何家學武,他很清楚的知道,對於自己而言,現在最切實最有用的就是好好學習了——學什麼都好。他多學一分,以後就更容易在這個時代好好的生活下去;他早學一點,就更能夠早一天擺脫懷恩伯家。

  他根本沒想要懷恩伯一分一厘的財產,他只希望自己能夠盡可能早的對這一家人眼不見為淨。

  而剩下的那點有限的空閒裡,他還在琢磨著一樣別的事物:他想看看能不能把眼鏡給搞出來。

  跟著徐佩東學習的幾個月裡,他已經注意到徐佩東的視線不是特別好,距離遠的事物看起來已經有點模糊了,一幅字畫常常要拿到近前才能細細觀摩。

  他心忖著自己暫時還沒有能力處理那些調查啊什麼的事情,但總有能夠處理的——比如搞出一個眼鏡來,不止徐佩東能夠用,這裡近視的讀書人也都能夠用,以後自己眼睛要是不好了也可以用,這樣看來這事情實在很值得投入精力。

  不管怎麼說,也總比……玻璃珠子串成手鏈戴在手上更值得期待一下吧?

  邵勁想到自己之前送給徐善然那一匣子珠子,最後全變成了貴婦人的頭面就覺接受不了。

  別人也就算了,最讓他接受不了的是他有一天還在給何氏請安的時候看見何氏手上也戴著這麼一串,他當時都反射性地去看坐在旁邊的徐善然了,等快速找過一圈後,總算慶幸地發現徐善然身上沒有出現這玩意。

  ……總之他現在都有點不知道要怎麼面對那些玻璃珠了,總覺得他給這玻璃珠子點出了一個很歪的技能點= =。

  這樣悠閒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半個多月。

  等到了時間臨近金秋吃蟹的時候,徐善然終於接到了她想要的兩個消息。

  一個是有關周姨娘的,一個是有關邵勁的。

  她先看了關於周姨娘的,只將密信展開掃過一眼,她就呆坐在位置上。

  旁邊的綠鸚一開始沒有發現,直到久不見徐善然動彈,才略微擔心的上前問:“姑娘,怎麼了?”

  徐善然許久沒有說話。

  半晌後,她將這信全投入一旁的火盆中,又展開了有關邵勁的那一封。

  而這個時候,邵勁也正在國公府中見一個人。

  他一開始還有些奇怪,心想自己有什麼需要見的人,到了地頭一看那是一個頭發花白面相陌生的老人就更納悶了,直到那帶人進來的漢子對他說:“這是從吉安帶回來的,邵少爺可以單獨和他說說話……”

  所以他到底是誰?

  這句話邵勁還沒來得及問出來,那些人就全部都走了開去,還順便帶上了院子的門,真讓邵勁和那個老人“單獨聊聊”。

  邵勁愕然,心道什麼事值得這樣神秘,又去看那個老人,只見對方灰白參雜的頭發雖被仔細的梳起來、身上的衣衫也還算干淨,但目光呆滯,口角有誕水,怎麼看都有點……

  他試探地問了聲:“老人家?您貴姓?”

  老人:“呵,呵。”

  邵勁又問:“您是吉安來到吧?不知道見我有什麼事?”

  “呵,呵。”

  ……這是得了精神疾病啊。

  邵勁真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他甚至還不知道國公府裡的——徐善然身邊的——人把這個老人帶到他面前干什麼。他就這樣站著,呆呆地看著面前歪歪斜斜的坐在椅子上的老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他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

  老人自進來之後就一直在張著口呼吸發聲。

  他看著那一張一合的嘴唇,似乎看到了裡頭的舌頭,可是那舌頭……

  他慢慢地湊近老人,讓自己的眼神能夠看清楚對方口中的情況,他說:“老人家,你的舌頭怎麼……”

  老人渙散的瞳孔照映出邵勁的模樣。

  仿佛是被什麼給刺激到了,他突然激動起來,抬起胳膊指著邵勁發出一連串的“嗚嗚嗚嗚——”聲。

  邵勁這一下立刻確認了:老人口腔裡的舌頭並不是他看差了,而是真的被人剪斷只剩下半截,因為老人現在伸起來指著他的手掌上的五根指頭,也早就被人齊齊砍斷,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手掌!

  他電光石火之間也說不出自己心頭到底伸出了什麼樣奇怪的念頭,只下意識地去攙扶自椅子上站起來,激動的老人。

  可他的雙手剛剛伸出去,這老人就抄著雙手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來!

  “哎?哎??怎麼了?先別打,先好好說話——”邵勁呆過一瞬就叫了起來。

  松弛的皮膚、虛浮的腳步,看上去一只腳已經踏進棺材的老人的拳頭打在身上竟然出人意料的疼痛。

  就好像是面前這位老人的每一下揮舞都花上了全身的力氣。

  邵勁還想搞清楚事情,一開始上躥下跳地躲了兩下,可是很快的,在老人追打的過程中,他也聽見那些急促的、含含糊糊的叫聲。

  那樣由只剩半截舌頭發出來的、聽上去含糊一片的聲音裡,邵勁漸漸分辨出來了:

  停止,挺之——

  邵挺之,邵文忠。

  邵文忠,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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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02:23 PM

第五十七章 惡鬼(下)

  錦湖園的水碧粼粼的。

  紅紅白白的錦鯉在靠近山石與水草之間搖曳著長長的尾巴穿來穿去,那長在岸上的鳶尾葉子垂到水面下,被風輕輕一吹,就帶出一串冰涼入骨的水珠。

  徐善然來到這裡的時候,邵勁正蹲在岸邊。

  他呆呆地看著面前的水和魚,從背影看去就像一塊石頭那樣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這一次沒有帶丫頭,就自己走到邵勁身邊。

  許是垂著頭的邵勁看見了她衣衫下擺,一直不動的人突然閃電伸手,徐善然還沒有怎麼看清,邵勁就從水裡撈出了一條魚來。

  這是一條尺長的紅色錦鯉,一出水的時候在邵勁手頭上掙扎得十分劇烈,幾乎將身上的水甩了邵勁一臉,好幾次都差點仗著自己身上滑溜的魚鱗從邵勁手中脫出去。

  但它最後也沒有能掙脫。

  因而僅僅過上一兩分鍾,它的掙扎就慢慢停了,但最後甚至只能翕動著嘴唇一下一下的呼吸。

  “五妹妹。”邵勁開口說話,“你如果看到受傷的、瀕死的動物,會心生憐憫,出手救助嗎?”

  “母親會的。”徐善然以平穩的聲音回答邵勁。

  邵勁並沒有在意徐善然說的是誰。

  在徐善然回答了他想聽的答案之後,他就點點頭,用雙手抓住魚身,將魚輕輕放入水中。

  那剛才還瀕死的錦鯉一接觸到水,就跟立刻活了似的,只一甩尾巴,就自邵勁雙手中掙脫出去,幾下就潛入水中不見蹤影。

  邵勁拍了拍自己的衣衫,也並不在意濕漉漉的雙手將衣衫都給弄濕了。

  他自岸邊站起來。

  蹲長久了的雙腳有些酸麻,肌肉如同被無數細小的針刺一般的疼痛。

  可這樣的疼痛也根本無法掩蓋翻湧在他胸口的怒火。

  怒火是自剛才看見那位老人之時就興起了,且並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褪,只如被困在牢中的野獸一般越來越陰烈。

  邵勁的聲音很平靜:“五妹妹,這個世界上的有些人,哪怕看見一只兔子,一只狗受了傷、忍受疼痛或者掙扎求生都會被感染,都會心生憐憫進而出手相助。而絕大多數人,哪怕並沒有這樣的善良心軟,也做不到對自己的同類下手。可還有一些人,他們不止對和自己同樣的人下手,下手的還是曾經幫助過他的,愛著他信任他的人們——”

  “就為了權勢與富貴嗎?”

  “他有多大的嘴?他就是擁有全天下的財富,一天能夠吃六餐飯嗎?他有多大的身體?他就是當成了皇帝,一個晚上睡兩張床嗎?”

  “他殺了一心愛他慕他的妻子,就為了取一個權貴世家的庶女;他為了自己的行為不被暴露,回到那個曾經接受他的小莊子裡,鬧得妻子的娘家家破人亡,下人或死或走,妻子的父母在出外的時候直接掉入懸崖死了,而當年救起他的、給了他戶籍、安排他住下,又延請老師還說服父母一力將自己妹妹嫁給他的兄弟,家也破了,手也殘了,舌頭被剪斷,自己也瘋了。”

  “他也真敢做,半夜睡覺的時候,就沒有怕過惡鬼來索命嗎?”

  徐善然一直沒有言語。

  懷恩伯邵文忠是新貴。自十年前以二十有六的年紀金榜高中,堪稱一時俊彥,很得今上的青眼,又在同時結親臨城候,娶了臨城候的庶女也就是現在的懷恩伯夫人姜氏,這十年來可謂步步高升青雲直上。

  至於邵文忠的過去,朝中並沒有太多人在意。

  大多數人也只知道當年查檔的時候,邵文忠是個南方村裡出來的孤兒,家裡人早在一場大水中沒有了。這些年他一邊讀書一邊給人幫工,很是不容易,在士林之中的形象也算是兩袖清風的耕讀之人。

  大概這些知道了一鱗半爪的人都不會想到,邵文忠早年雖說落難,卻很快被人救起,之後就是錦衣玉食一路讀書;而他也不僅停妻再娶,還為了遮掩事情,將原配的一家都趕得趕,殺的殺。

  連當年那救了他一條命把自己妹妹嫁給他的那個兄弟,若非跑得快,也早就死了;可就算跑得快些,也是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對於這世界上的某些人來說,也許真的沒有良心、道德、羞恥這樣的字眼。

  那些人生而應有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也不能在他們身上看見。

  “我該怎麼辦?”

  邵勁自言自語。

  他這一世沒有和生自己的母親相處過,不知道那婦人的名字,不知道那婦人的性格,甚至已經不記得她的模樣了。

  模模糊糊的記憶裡,本應該閃現出來的輪廓也被怪誕的色彩和扭曲的線條所替代。

  邵勁知道自己母親死前的瘋癲。

  所以他不意外自己曾經聽到的詐屍、鬧鬼什麼的。

  他只是不知道這樣的瘋病是被人硬生生折磨出來的。他不知道,他根本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比惡鬼更可怕。

  我該怎麼辦?

  徐善然聽見邵勁的疑問。

  她也曾經這樣問過自己。

  如果有一天,國家、社會、法律、輿論、道德、任何一點都不能再幫助你。

  如果有一天,你再沒有任何的親人可以依靠。

  而你身負傾盡三江五海也洗不去的深仇與怨懟。

  你會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

  徐善然問自己。

  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到睜開眼就是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閉上眼還夢見這件事情,到看見任何人任何事都想著這件事情尋求這個答案。

  她最終明白了。

  當我再沒有人可以依靠的時候,當我再找不到人能替代我承擔那些責任的時候,當我還沒有懦弱愚笨到底還能夠選擇的時候。

  ——殺。

  縱佛陀怒目群鬼歡號,縱世有十八重地獄重重苦厄。

  我怡然不懼。

  “懷恩伯還沒有那麼大的能力。”

  徐善然不疾不徐的說。

  “當日他是什麼?不過是一個剛剛金榜高中的書生,雖鯉魚躍龍門,可這勢力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聚合的。再想想懷恩伯做了什麼?他構陷了同樣取得秀才功名的舅兄,殺死了妻子的父母,又私改了自己的籍貫檔案。”

  “是姜氏的娘家嗎?”邵勁的聲音有些啞。

  “……不。臨城候畏首畏尾,向來只愛做那錦上添花,穩賺不賠的生意。當日臨城候是候,現在臨城候還是候,從頭到尾在金殿之上都是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一個角色。臨城候有什麼必要幫懷恩伯做下這種事情?”

  “那是?”邵勁問。

  徐善然卻沒有回答。

  她有一些猜測,可是這樣的猜測並沒有憑據。

  懷恩伯與寧王的外家有聯系,這看起來像是寧王會布下的棋子。可是士林向來自成體系,朝中派系林立,就是今上也需要借力施力,不可隨意而為。

  當年的寧王有這樣的能力嗎?

  可若是那個人……若是將周姨娘安插在她家裡的那個人。

  ——她覺得幫懷恩伯做下這些事的,就是將周姨娘安插在她家裡的那個人。

  今日第一封給她的信裡,有關周姨娘的事情,他們查來查去,查到了候毓身上。

  她已經去祖父那裡過了,祖父那裡得來的消息,也正是候毓,可是祖父還比她更多查了一步。祖父查到候毓是寧王的人。

  寧王的人。

  對象自此鎖定了。

  可她知道,從許多年之後,她清楚的知道,候毓這個錦衣衛同知一開始是借著寧王的手升上去的沒錯,可他真正說來,並不是寧王的人。

  他是閣老的人。

  現任的閣老,謝惠梅。

  而這位閣老……在許多年後,寧王臨朝之際,已經一手遮天,言出如旨了。

  當年的魏水秀、馮慶元、還有她的丈夫林世宣,正是為了當這閣老的副手,當這一朝的次輔爭破了頭搶破了頭。

  徐善然不知為什麼微笑了一下。

  這一次若非她是重活過來,只怕也如祖父一般自此將目光落在寧王身上。

  她大概還是輸了。

  可現在已經找到了人。

  而這一輩子還這樣長。

  她不會一直輸下去的。

  徐善然的目光落在邵勁身上,她問:“想殺了他們嗎?”

  同樣的問題她曾經問過邵勁一次,那一次邵勁回答得干脆利落。

  可這一次,對方沒有回答,而她也從那晦澀的目光中看見了答案。

  她輕聲地、平靜地再說:“不能就這樣殺了他們。還有人站在他的背後……”

  轟隆的一聲雷響,大雨瓢潑而落。

  站在遠處的綠鸚匆忙將雨具送上。

  徐善然接過了將傘撐開,一半遮住邵勁。

  邵勁抬了一下頭,小小的雨傘並不足以將站得有些遠的兩個人都遮住,他能感覺到一半的身體被雨水籠罩,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打濕,冰涼的液體自布的縫隙中滲進來,又將布與皮膚緊緊黏住。

  是一種有如爬行動物皮膚的陰冷與冰涼。

  這整個世界似乎都被雨幕所籠罩了。

  所有的花木建築都被罩在煙雨之中,朦朦朧朧。

  只有還站在他面前的人,清晰一如往日。

  邵勁扯了一下嘴角,他很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說些什麼。

  他意識到自己很想把站在面前的女孩子抱進懷裡,也不知道是想安慰自己還是想安慰對方,也許兩者都有?

  可他不能這樣做。

  理智反反復復地提醒他。

  他不能這樣做,以前不能,現在不能,將來呢?將來也不能吧?

  亂糟糟的腦海裡在這一刻擠進了很多的想法,可只有這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反反復復地提醒他。

  就如同魔怔了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間,另有小廝拿了雨具過來,徐善然收回傘又退後了兩步。

  這時候遠遠的似乎響起了一些喧鬧,跟著喧鬧就蔓延到了這裡,他看見有小丫頭撐著傘迎著風快步跑到了這邊來,和綠鸚說了些什麼。

  站在一旁的綠鸚似乎整張臉都亮起來了。

  他看見綠鸚湊到徐善然身旁,他聽見對方說:“姑娘,姑娘,四太太被大夫診出身孕了!”

  母親有孕了?

  徐善然呆了一瞬。

  正是這時,遠處的天邊劃出一道亮白的閃電。

  徐善然撐著傘,透過雨幕,對著那道有若白虹的閃電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這一幕全落入邵勁眼底。

  他下意識地、自己也沒有發覺地跟著笑了一下。

  爾後,耳朵中才捕捉到閃電之後的隆隆雷聲。

  雨越下越大了,湖畔的草木在風雨中搖擺,也被風雨洗得越見明艷。

  邵勁與徐善然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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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02:29 PM

第二卷 今朝擬把杯酒看人間百態

第五十八章 貞弘二九年(上)

  貞弘二十九年四月,正是鶯飛草長的時節。

  自貞弘二十二年朝廷再開海禁以來,帝國與外邦貿易逐年遞增,從二十二年的茶三萬斤,絲綢十萬匹,得白銀百萬兩,至二十九年的茶二十余萬斤、絲綢五十余萬匹,得白銀千萬兩計,正是以謝惠梅為首的內閣又一次決定性的勝利。

  一轉眼八年已過,其間諸事不必詳說。

  今上雖有小恙,但身體依舊康健,諸王如眾星拱日般隨侍在側,京師根腳下歌舞升平,門庭若市,好一派欣欣向榮的盛世氣象。

  在這京中的一處,邵勁、何鳴何默、任成林以及寧舞鶴今日正好都得閒,圍坐在一桌摸著麻將隨口聊天。

  這麻將還是這幾年來邵勁偶爾得閒按照記憶給搞出來的,沒想到國粹就是國粹,他的本意不過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搞個能容納多人的游戲一邊說話一邊玩,結果不知道怎麼的就流傳出去了,現在哪一家請客不備個牌桌不請人摸上兩圈,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當然這風靡京城的游戲對於開發搬運者本身來說,就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了。

  當初在現代的時候邵勁就沒有麻將癮,等穿回了古代也不至於忽然之間就染上了,所以在五人齊聚的時候,其他四人是一邊麻將一邊說話,他只負責坐在旁邊一邊琢磨“發明”一邊說話。

  今天也是,五個人說著說著不知怎麼的就說到了親事上頭。

  其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八年過去,現在的何鳴何默以及邵勁都是十九歲的年紀,任成林有二十了,寧舞鶴最大,已經二十三歲。

  這幾個人中,任成林前幾年走武舉通過,去邊城當了一圈武官回來,這次恰是回來成親的,正是最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時候,聽見這話題就笑了:“這有妻子和沒有妻子啊,可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寧舞鶴嗤之以鼻,雖然他的年紀最大,何氏這兩年也沒少替他操心,但他就是不願意成親,有了需求直接上那胡同就是了。因為這黑幫頭子出手大方,每次去那胡同裡,總有一群姐兒湊上來你爭我奪,他也過得恣意,現在就笑道:“去當兵的人總是有這樣的感覺:當兵過三年,母豬賽貂蟬!要我說啊,一個人過也不知道多逍遙,巴巴的非要找個女人回來管著自己,也不知道是有多想不開。”

  邵勁這想著大棚蔬菜的事情呢,就聽見這兩人的對話,不由感慨古代有些人的思想實在不輸給現代,就說寧舞鶴,他這想法替換個比較時髦的說辭,不就是: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嗎?

  當然出於古代的特殊性,他就只能去那些特殊工作者的地方了……

  這時何默又沖何鳴擠擠眼:他的親事暫且還沒著落,可是何鳴的親事已經有了眉目了,兩家都交換信物交換好了,只等挑一個黃道吉日,就開始走結親流程。

  這些年和好幾個不正經的人一起廝混,何鳴的臉皮也厚了許多,現在被何默這麼打趣一下,也不急不躁,只打出個牌,喂給了何默的下家。

  “胡了!”任成林是一點都不含糊,看見拿牌就直接吃進。

  何默“切”了一聲,罵自己的雙胞胎哥哥:“還是這麼開不起玩笑!”他跟著調轉炮口,問邵勁,“你家裡也差不多開始給你相看了吧?你想要什麼樣的姑娘?”

  邵勁沒好氣說:“還相看,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巴不得他們忘記我,一想到他們給我挑選我就犯惡心。”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姑娘?”何默催促,“別轉移話題!”

  “那你想要什麼?”邵勁回擊。

  “漂亮的!身材好的!”何默毫不遲疑。

  “……”這回答的也太爽快了,邵勁都不好意思吐槽對方惡俗的審美力了。

  “你呢你呢?”何默又問。

  “大概就是……”邵勁有點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下,“五妹妹那種的?”

  牌桌周圍頃刻就安靜了一下。

  邵勁一個個瞅過去,見從小長到大的兄弟每一個都一副尷尬的沉默樣,他心都涼了,還要學那死鴨子嘴硬說:“就是打個比方而已。”

  這回就好多了,牌桌前的四個人不過稍一沉默,何鳴先笑道:“玩笑開過頭了。”

  何默也跟著說:“哎呀我說,要不是看在你和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份上,我和我哥現在就揍你個滿臉開上醬油鋪,你說別人就說別人,怎麼能扯到咱們表妹身上?以後見面大家也不知多尷尬!”

  “得算我一個啊。”任成林也笑,又調侃邵勁,“回頭我帶你去那胡同裡玩玩,免得你見來見去,只見到那一兩個姑娘。”

  而自來貫徹說徐善然不好的他總要贊上兩句這個方針的寧舞鶴,這次倒只是挑挑眉,收起自己那人嫌狗厭的嘴巴了。

  靠,一群混蛋也太狠了!

  邵勁說不出的沮喪,連給自己圓場的話都懶得說,一推桌子就掀簾子走了。

  不過還沒走兩步,何默就自後頭追上來,搭手在他肩膀上神神秘秘問:“喂,我說你認真的?”

  邵勁沒好氣:“認真個鬼,你們不都說我是開玩笑的嗎?”

  何默:“我跟你說真的。”

  邵勁:“那我也說真的,我認真的。”

  何默皺眉:“你瘋了吧,你這些年跟著姑父讀書,還不知道國公府什麼門第啊?你知不知道就是我那只差一步中進士的哥哥,既是侯府公子又占著這外家的優勢,上門提親國公府還要掂量一下?雖說五妹妹不是現任國公爺的女兒,可她在家裡有多威風多受寵你又不是不知道……”

  邵勁啼笑皆非:“等等,你的形容詞壞掉了吧,怎麼這麼一聽五妹妹像是個反派?”

  何默說:“別轉移話題!”不過他隨後想了想,也笑起來,“還真像!”

  邵勁說:“沒轉移話題,”又惆悵,“其實我也是個舉人……”

  何默無語:“這能一樣嗎?我那姑姑姑父就是腦袋同時被驢踢了,也不可能把我表妹嫁給一個庶子受人磋磨啊。”

  邵勁:“……”

  何默不認錯:“我說的可是實話。”

  邵勁沒好氣:“實話才傷人!沒事請滾好嗎?”

  大家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玩笑開過來開過去,哪怕最正經的何鳴也不會因為這種擺明了隨口而說的話生氣。

  何默果然只是嘿笑,跟著邵勁走進廚房拿了湯藥,又進院子中的另一間房間裡。

  而一進了這間房,哪怕最跳脫的何默也一下子屏息靜氣,端正了神色。

  邵勁放輕腳步,走到那坐在床上的人身旁。

  這是八年前徐善然的人從外頭帶回來的老者,他今年應當只有四十八歲,可上去就如同七十古稀之年。

  他此刻正呆呆地坐在炕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被剪掉的舌頭不能再長出來,被砍斷的手指也粘合不回去,這麼多年來,邵勁一直托著國公府找名醫,自己也憑對精神疾病僅有的了解試圖幫助這一輩子的舅舅,可是始終收效甚微。

  也許對方這一輩子都不會好了吧。

  邵勁有時候也這樣難過地想。

  就算他最後殺了邵文忠和邵文忠背後的人,可是時間不會逆流,死了的人早已死了,照成的傷害也永遠橫埂在那裡……

  他用湯匙勺著藥一口一口的喂進舅舅的口中,說著早不知道說過多少遍的話:“舅舅,我是沈勁,”他母親姓沈,他替換姓氏完全沒有壓力,“邵文忠會得到報應的,舅舅今天有沒有感覺不舒服?要不然我帶你出去走走曬曬太陽?……”

  何默只在這裡呆了很短的時間就離開了。

  不管是誰,只要知道這個傷殘老人背後的事情,再看邵勁數年如一日的行為,都有有種呆不下去的感覺。

  邵勁並沒有多去注意何默的行動。

  他東一句西一句的和自己舅舅說著話,說了許多自己的事情,諸如他已經考過了童生秀才舉人,馬上要參加進士的考試,諸如他喜歡徐善然想把這姑娘娶進門,諸如他和徐善然一直在計劃著要怎麼干掉邵文忠,諸如謝惠梅的權勢越來越大,皇帝越來越信任他,之前還搞到了個歷時好幾朝的勳貴,叫朝中勳貴人人自危等等。

  等他將手中的一碗湯藥喂完,打算扶著舅舅去庭院中散步的時候,坐在床上的人突然“唔、唔。”了兩聲。

  那聲音有些含混。

  但照顧對方數年的邵勁很快聽出了對方想要說的話。

  他的舅舅在說:

  “勁兒,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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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02:36 PM

第五十九章 貞弘二九年(下)

  “嗚——嗚——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捨,吾終奈何?”

  “嗚……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

  “嗚嗚,姐姐討厭!姐姐最壞……無拘而志,與大道蹇……討厭姐姐,哇!——”

  男孩子的哭聲不斷地從一旁的暖閣中傳出來,坐在主屋中的何氏與徐善然本在看花樣子,但從開頭到現在,何氏總是不能靜心,此刻也忍不住說:“你弟弟還才七歲,是不是太嚴格了?”

  徐善然笑了笑。

  一轉八年的時間,在男孩子身上除了高或者壯之外,或許還看不出太大的變化,但對於女孩子而言,卻是有若正反兩個翻面。

  十六歲正是一個女孩子最鮮妍的時節,對於再世而生的徐善然而言,除了如上一世那般相差仿佛的凝脂膚美玉顏之外,更實實在在地多了一種端坐似靜淵,顧盼則神飛的風流之態,哪怕光以神韻論,也叫人見之忘俗。

  她說:“弟弟雖小,有些事情也該明白的。我先時便和他說過,若是做不成只管直說,他若說得有理,我自然答應。可他一面答應我,一面卻做不成事情。男子漢生來便是要頂天立地的,怎麼可以學那反復無常的小人之態與撒嬌耍賴的女子之態?母親且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話自然是這樣說的沒錯,可是何氏還是道:“究竟是小孩子……”

  “正是孩子什麼都不懂,母親才應該好好教。”徐善然認真說。

  何氏啞然笑道:“明明是你這做姐姐的不肯疼弟弟,卻要把黑鍋拿來叫我給背著!”

  雖說心疼小兒子,但這長女也是有如掌上明珠一樣的寶貝,對何氏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麼可能真的怨怪女兒?不過是隨口一說。

  徐善然也知道這一點,便適時換了那溫軟之態,一番撒嬌之下過叫何氏不再惦記還在暖閣中一邊哇哇大哭一邊背著《莊子》的小兒子。

  可是哪怕這件事去了,何氏也並不能真正定下心來看這面前的花樣子。

  徐善然知道何氏的心結所在。

  她微微笑著又說了幾句話後,便起身告辭,帶著棠心往外走去——綠鸚的年紀比徐善然大上許多,早在五年前就被徐善然放了出去。徐善然也如同自己當初說的那樣,叫綠鸚做成了一個小官的夫人,她本想給綠鸚找個外放到地方的官員,沒想到這個時候綠鸚倒有自己的主意,堅持以後說不得還能見到姑娘幫幫姑娘,非在幾個人中挑上個錦衣衛嫁過去。

  因此雖說綠鸚雖已嫁出再不是國公府的人,但徐善然與綠鸚偶然也還會通信一二。

  門口的簾子早被守在一旁的丫頭給挑好,徐善然走不過兩步,就在花園中看見跪得端端正正的徐丹瑜。

  這個徐佩東的庶長子今年和邵勁一樣是十九歲,還沒有娶妻,雖然和小時候一樣有些沉默寡言,但後頭開了竅,目前也讀到了秀才的功名,不算好,但也不差了。

  他現在跪在這裡也並不是為著自己的什麼事情,而是為了已經在廟裡頭呆上八年之久的徐丹青。

  徐善然走過徐丹瑜身旁。

  徐丹瑜突然抬了一下頭,四月的天氣還算不錯,今天沒有雨水,陽光又不烈,他跪在這裡跪了小半個時辰,也並沒有吃太多的罪。他對徐善然輕聲說:“五妹妹。”

  徐善然停下腳步:“哥哥有什麼事情?”

  “我素知妹妹就如母親一般,最是憐貧惜弱,我在這裡給妹妹磕頭了,妹妹大人大量,就抬抬手,看在我姐姐只是被人利用的份上,就放過我姐姐一次可好?”

  說著,他真的挪了一下方向,朝徐善然所站的地方彎腰弓背,以額觸地。

  徐善然早在對方行動之前就側身避過了:“哥哥說笑了,你我血緣兄妹,自來沒有聽說過要彼此磕頭的。庶姐到底如何並非我能置喙,母親只怕也不能一言而決,哥哥若有心,不妨去問問祖母、祖父。”

  徐丹瑜並未起身,還是:“只求妹妹去祖父祖母處,替姐姐緩頰一二。姐姐只是愚笨,並未真有置妹妹於死地之心!我只望姐姐能夠隨意找個人出嫁,不要孤苦一生便好!”

  滿院子的丫頭並非此刻就如同聾了啞了一般,裝作自己什麼都沒有看到。

  倒是堂屋裡頭,多少有一點兒細微的動靜。

  徐善然的眼角瞥見了窗口處似有黑影閃過,也不知道是母親不安心遣人過來看著還是自己過來看著。

  她知道父親和母親的心意。

  八年時間,自周姨娘的事情爆出來後,徐丹青雖還在廟裡沒有下來,但徐佩東夫妻也知道了當時徐丹青不過被人利用,心裡那份震驚與怨怪不知不覺就淡了許多,後幾年中除了多送果蔬家用上山之外,徐佩東也還悄悄去見過徐丹青幾次。

  她又轉眼看向跪在自己跟前的人。

  跟著徐善然的棠心是離這裡最近的一個丫頭,她悄悄瞥了自家姑娘一眼,只看見那有若深泉的眸光輕輕一閃,跟著這樣的輕閃就似水波那樣濺蕩到姑娘的臉上,牽扯出一抹淺淡的微笑。

  徐善然說:“哥哥嚴重了,你我兄妹,既然哥哥這般說,妹妹也只好勉勵一試,哥哥還請起身吧,就別叫父親母親為難了。”

  這最後一句話,她說得頗有深意。

  徐丹瑜果然見好就收,立時自地上站起來,雖因為跪得久了些而有些踉蹌,但很快就站直身體,對徐善然一揖到底:“多謝妹妹!姐姐必感佩妹妹深情!”

  徐善然回禮:“何必言謝?妹妹也非那鐵石心腸之人,哥哥只管放心就是。”

  兄妹兩先後走出了何氏的院子,悄悄站在窗前的何氏這時長出了一口氣。

  桂媽媽捧著茶湯上前說:“太太,喝口茶歇歇吧?”

  何氏悵然道:“哎,他們兄妹都走了,善姐兒定是答應叫她自廟裡出來了……我竟也不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麼感覺……她雖可恨,可也可憐……”

  桂媽媽是深知自家太太復雜心理的:徐丹青要害死徐善然一事當時叫徐佩東父親震怒,可後來周姨娘的事情一出,再順籐一查,便清楚的查出徐丹青雖給徐善然下藥,但主要還是為人利用,這樣除了可恨之外,便又有其可憐之處了。只是這庶女是個養不熟的,何氏雖可憐對方,但只一想到自己從小到大盡量一碗水端平的結果是庶女千方百計想要踩下自己的女兒,這口氣便怎麼也緩不過來,現在一方面再不想見到對方,一方面又不忍對方在那廟裡蹉跎一生,端的復雜已極。

  桂媽媽勸慰了幾句,無非是姑娘自來有主意的,既然答應了少爺,現在只怕已經有了萬全之策,太太實不必太過憂心。

  結果話還沒有說話,那暖閣之中就探出了個小腦袋,黑黝黝的眼珠骨碌碌地轉,正是窺見徐善然走了的徐善性。

  何氏一眼就瞅見小兒子,她笑罵道:“聽見你姐姐不在就敢出來了?還不快滾回去念書,不怪你姐姐平日說你,我現在也要說你一聲:你若敢在你姐姐在時出來鬧,我也要高看你一眼,可你等你姐姐不在了就跑出來,算什麼英雄好漢?”

  徐善性哭喪臉:“我是半大孩子,不是英雄好漢!娘你向姐姐求情一下好不好?人家都是嚴父慈母,怎麼輪到我這裡就是嚴姐慈母了?”

  這話一出,屋子裡笑倒一片,何氏哎呦說:“可不得了了,越來越會說話了!可你跟母親說沒有用,母親可說不過你姐姐。快乖乖回去讀書了,讀得快點就更快點出來玩。”

  正自說著,徐佩東已經從外頭走進來了:“說什麼呢?屋子裡這麼熱鬧?”

  其實剛才何氏心不在焉除了自家兒子的哭鬧與庶女的事情之外,心頭還揣著另一件事,此刻她見徐佩東回來,當下就提起了心,一面催丫頭將小兒子待下去,一面敢上前服侍徐佩東:“老爺回來得正好,我有事情要與老爺商量……”

  徐佩東心裡咯登一聲,說了聲“夫人,為夫還有些事情……”就想溜走,不想素來溫柔的何氏聽見這句話居然柳眉倒豎,罵道:

  “徐佩東,你今天怎麼也要給我一個答復,你說善姐兒到底是嫁我看重的哪一家好?延平林氏有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規定,泰州王氏五代三公是正正經經的名門望族,襄陽府的夏侯氏的長子素來就有人中龍鳳的美名——你不要以為我娘家沒有人,逼急了我就叫我哥哥們打上門來!告訴你徐佩東,我死也不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有今天沒明天的癆病鬼!”

  徐佩東真正焦頭爛額了:“夫人且息怒,夫人且息怒,我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快要死的人呢?那都是我爹的意思,你也知道我爹有時候就是不著調——”

  他這都顧不上換個文雅點的形容了,其實徐佩東知道這事情的時候也和何氏一樣震驚和埋怨,根本不知道自家老爹到底在想什麼,哪怕是要攀關系,也不能害了女兒一輩子啊?

  何況到底什麼樣的關系,需要國公府用自己的女兒去攀?簡直是不可理喻!

  何氏這也是為了逼出徐佩東的態度。現在徐佩東一表態,她就安心不少,聲音也跟著緩了下來:“我本來想再將善姐兒留兩年的——”

  徐佩東連連點頭。

  “可是父親不知怎麼的對善姐兒的親事特別上心……”何氏壓低了聲音,“要不我們私下先看看人?等確定了我就直接上門,與對方定下來,我是善姐兒的母親,這親事再沒有越過我的道理,到時候只要對方遣人上門來提親,我豁出去了直接同意……”

  徐佩東歎道:“要豁出去也是我豁出去,有你什麼事情。你說的是正理,但也不能隨隨便便就趕著將孩子許配出去了,你也別太著急,父親還只是有這個想頭而已,不是要定下來……這兩天我去看看那些孩子吧。”

  這樣便做了決定。

  何氏總算放下心頭最大的牽掛,便又說:“今天丹瑜過來了,丹瑜大概在院中與善姐兒說了她的事情,善姐兒可能同意了……”

  徐佩東一下便不出聲了。片刻後,他歎了一聲:“不知道善姐兒是怎麼想的。”

  而這句話,也正由另一個人問徐善然:

  “你答應了?你是怎麼想的?”

  ************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徐丹瑜磕頭那一段,大家感受一下:

  1明朝嘉靖時期,嚴閣老溜須拍馬嘉靖PK掉夏閣老,自尊心膨脹作死了一下,夏閣老卷土重來將嚴閣老打個半死,這時候嚴閣老攜其子跪在夏閣老面前痛哭流涕百般哀求表示自己一定悔過自新,夏閣老心軟放過嚴閣老,被嚴閣老干掉。

  2還是嘉靖時期,嚴閣老當權,徐閣老後來居上PK嚴閣老。嚴閣老攜一家老幼舉家同徐閣老下跪,說自己年壽不久以後這一家子還托徐閣老照顧。徐閣老沉思,答應,轉臉干掉嚴閣老。

  PS:下跪都是真實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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