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楚寒衣青 -【見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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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1 10:47 PM

第一百零五章 一力破萬法

  徐丹瑜此時說的話也堪稱是石破天驚,說完之後他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便立刻住口,只低首在側,等待徐佩東的反應。

  徐佩東久久不語,他的目光停留在徐丹瑜身上,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說:“為什麼你會有這種念頭?”

  徐丹瑜又作了作揖,只說:“父親,孩兒也是在一個極偶然的機會看見妹妹與邵勁在花園中談笑,除此之外倒並無其余。”

  雖說男女大防,但邵勁作為徐佩東的弟子,偶然和其女兒說笑兩句,除非極迂腐之人,也沒有幾個會真正一點不讓的。

  ——顯而易見,徐丹瑜這句‘除了談笑之外也並無其余’顯然不盡不實。

  徐佩東問:“哦?當日你見著了,你有上前去嗎?”

  “並未。”

  “既然你見著了他們親密談笑,作為哥哥的你為何不上前去?”

  “因為兒子見周圍並未有下人伺候,便……”徐丹瑜吞吞吐吐。

  “什麼時候的事情?”徐佩東問。

  “並不太久。”徐丹瑜含混說。

  “並不太久是多久?”徐佩東又問。

  徐丹瑜面上犯難,須臾仿佛遮掩不住似的小聲說了句:“大概就是母親帶妹妹上來之前沒有兩天吧。”

  假設現在有第三個熟知國公府家世的人在場,只怕也要感慨一聲這府中庶子端的是計毒,不過寥寥幾句話中,先點出邵勁與徐善然是私會,再點出私會的時間是喪事剛剛發生之際,這不貞不孝的罪名先就死勁給扣上去了。

  徐佩東的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個疙瘩。他再問:“你當日看見了,為何當日不說現在來說?”

  “孩兒只心想當日是自己看差了眼也未可知,再加上後來邵勁也不曾再來家裡……只是今日大家上山,剛剛在廳中,孩兒又看見了邵勁與妹妹似乎很有默契的模樣……然後母親就摔了杯子……”徐丹瑜解釋說。

  徐佩東不再問話,片刻後揮揮手,讓他下去了。

  徐丹瑜也不再畫蛇添足,行禮完畢便自房中離開,只他出去的時候正好見到往徐佩東這裡走的邵勁。他心情正好,便沖人微微一笑,然後才錯身離開。

  邵勁心不在焉地看了對方一眼,也沒有理會有些奇怪的徐丹瑜,只向徐佩東走去。

  而剛一走到徐佩東面前,將對方的神色收入眼底的時候,他的心就再倏地向下一沉。

  歡喜的態度,徐善性剛剛說的話,何氏的態度,現在看起來徐佩東的態度也……

  他這時候也真不知道該怎麼做,只好依著平日的樣子先向徐佩東問好。

  徐佩東沉默一會:“嗯,起來吧。”

  “是。”

  “過來有什麼事?”

  “並無特別的事情,只是來向老師問問好。”

  “有帶書上來嗎?”徐佩東問。

  “有的,帶了些書籍上來,打算等閒的時候做做經義。”邵勁恭敬回答。

  “你有這個心很好,學問就是下苦工做出來的。”徐佩東說。

  這一系列的對話乍聽上去似乎師徒相宜,實則依著徐佩東往日放蕩不羈的性子,這些話也不過是個應景之語,著實有些冷淡疏離了。

  邵勁心知發生了也什麼,偏偏這事他無法可想,自個在徐佩東面前傻站了一會,還是無可奈何的離開了。只是一出徐佩東這裡,他左彎右繞地甩掉了眾人的視線,就立刻馬不停蹄地往徐善然所在的地方跑去,可惜這一回,他還是被人攔了下來,攔他的正是徐善然貼身的侍女棠心。

  只見棠心就站在小路的中央,仿佛是早料到邵勁會來此處一般,不等自遠處來的邵勁徹底停下,就屈身行禮說:“邵公子,姑娘現在不方便見你,還望你不要叫姑娘難做。”

  這一句話真把邵勁剩下的所有話都給噎了回去。

  邵勁皺眉看了棠心半晌,一句“這是你們姑娘的意思?”到了嘴邊,又被自己給咽了回去。

  他盯著棠心卡了一會,又盯著後頭那大大方方敞開在面前的房捨看了一會,最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本擬說上許多的棠心看著邵勁這樣干脆,不由微微愕然,但此刻人都在她眼前走遠了,她也沒什麼好說的,自轉回去將事情告訴徐善然。

  徐善然這時正在卷棚之下納涼,她罕見的沒有手捧書籍,而是捏了一根針,在繡布上做最後的收尾。待得棠心進來,將邵勁剛才的態度說了一會之後,她也只是點點頭,並不多說什麼,將東西繡完之後,就吩咐侍女將其收拾妥當。

  有些不對勁啊……

  很不對勁。

  獨自走開的邵勁這時候想。

  從他今日上來開始,從何氏突然的冷臉、歡喜十萬八千度轉彎的態度、再到徐善性適時的透露情況、以及最後到他去核實,也確實核實出和前面那幾個相同答案的時候,邵勁其實依舊慌而不亂。

  因為他還沒有見到徐善然,他還沒有發現徐善然對這些事情的准備和態度——直到剛才為止。

  剛才他看見了徐善然的貼身侍女,對方客氣而堅決地把他請走,仿佛就是徐善然自己的態度了。

  但這恰恰好就勾起了邵勁心頭的疑惑。

  這一段時間裡,不管是宮變那天晚上也好,還是在面對昭譽帝,面對謝惠梅,面對太子的時候,邵勁都始終竭盡全力的將計劃周全,他的演技越來越嫻熟的同時,他的反應與思考也越來越敏捷。

  假設他們的事情被他的老師與師母發現了,徐善然可能毫不察覺並且無能為力嗎?

  當然不可能。

  如果可能的話,也不知被徐善然一一算計的太子與謝惠梅要冤枉到何等程度。

  而既然徐善然知曉這件事,也有能力做些什麼,那麼徐善然不見他、不透露一些消息給他,代表的似乎就只有那一個意思了:

  徐善然現在不想見他,現在無意再和他說任何話。

  可是為什麼呢?是有了什麼新的計劃嗎?

  邵勁暫且猜不出答案,所以他決定自己去見見對方,去親口問個答案出來。

  夏天的白天總是比較長的。

  邵勁隨便選了一棵樹,窩在上面曬了一下午的太陽也睡了一下午,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天似穹廬,星羅密布。

  他睜著眼睛透過婆娑的樹葉看天空,那些細細密密的銀芒就這樣灑下來,落在他的頭發、手指、衣擺處。

  “啾啾啾,啾啾啾!”

  有點漂亮啊……睡了一覺果然心情好多了,嗯,還有小鳥伴奏,正是大自然的聲音……

  邵勁想,手指迎著那些光點微微一動,本來在他胸口處窩成了一團的小東西就被驚醒過來,長長的尾巴一甩,從邵勁的胸口處一跳就落到了他的臉上,跟著四只爪子飛快跑動,踩著邵勁的臉蹬蹬蹬就跑走了。

  “……”邵勁。

  他這才反射性地自樹干上彈起來,伸手抹了一把微微發癢的面孔,瞪著那個飛快消失在樹叉之間的陰影,自言自語說:“一只松鼠,嗯,一只松鼠……我不和一只松鼠計較……喵的這只松鼠究竟把我當成了什麼,有種下次別叫我再看見你……!”

  “啾啾,啾啾,啾啾啾!”

  旁邊枝椏上的一窩小鳥還在堅持不懈的刷著存在感。

  邵勁朝旁邊一眼看去,發現那是一窩剛剛出生毛還沒有長齊的幼鳥。

  真丑。

  他嫌棄地想。

  然後將整個鳥窩一鍋揣了,手一搭樹枝,直接從樹上蕩了下去。

  月色分外皎潔。

  徐善然臨窗坐著讀書,看不過兩頁,耳中就聽鳥叫聲從前方傳來。

  守在旁邊做針線的棠心有點疑惑地自自己的位置上抬起頭來:“這鳥叫聲怎麼突然近了許多?是不是有鳥兒落下來了?”

  徐善然還沒有回答,那一聲鳥叫未歇,第二聲、第三聲,就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

  這一下棠心也覺得有些吵了,她對徐善然嘟囔說:“不知哪兒來的,奴婢出去趕趕?”

  “——唔。”徐善然自窗戶看出去,然後她說,“不必了,拿著茶水和點心進裡頭去吧,我待會也進去。”

  棠心答應一聲,就端著桌上的瓜子蜜餞核桃紅豆酥並一壺茶水,自往室內走去。

  徐善然這時自桌子後站了起來,她隔著一張桌子,看向不遠處花木從中的那一籠小鳥。

  什麼樣的鳥兒會把窩搭在草叢之中?

  徐善然只安靜的等了一會,就見那稻草達成的窩突地向上一跳,跟著一張熟悉的面孔就立時自草叢中冒了出來。

  徐善然也不說話,只看著對方。

  這個動作保持得久了,那頂著小鳥的人就有點訕訕,也不知怎麼的突然心虛了起來,小小聲地沖面前打了個招呼:“今天天氣很好啊!”

  不回答。

  “晚上吃了沒有?”

  還是不回答。

  “這籠小鳥還好玩嗎?你不知道剛才居然有一只松鼠把我當成被窩睡了一覺,睡起來的時候還特別叼炸天的踩著我的臉就跑走了——”

  徐善然突然笑了起來。

  並不只是那種只揚揚唇角的淺笑,而是真正笑出了聲來的十分愉快的笑容。

  只一天而已。

  就跑到她面前來尋找真正的答案了嗎?

  這可真有點兒像是,任她智計百出,他自一力破萬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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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2 11:59 PM

第一百零六章 鏡子裡外

  響起的笑聲讓邵勁仔細的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不遠處的徐善然。

  這看上去肯定不是生氣的樣子啊!既然這樣的話,好像沒什麼需要擔心的了……他在心裡嘀咕著,當然也不知道,就在徐善然笑出聲來的時候,就在他心裡這樣想的時候,在這間屋捨之內,隔著前後房間的紫氣東來仙鶴乘雲屏風之後,似有人影動上了那麼一動。

  徐善然站在窗邊招了招手。

  邵勁左右看看沒第二個人,一溜兒跑到窗戶跟前來。頂在腦袋上的鳥窩已經被他拿在了手裡,到了徐善然跟前後,他就將鳥窩照著窗台上一放,直接問對方:“發生了什麼事情?”

  “母親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情。”徐善然靜靜對邵勁說。

  “唔!”邵勁臉上一肅,超級認真問,“我現在去師父師母那邊痛哭流涕百般哀求長跪不起剖心表白有沒有用?”

  徐善然:“……”

  屏風後的人:“……”

  徐善然罕見的遲疑了一下:“你認真的?”

  “難道我很像是在開玩笑嗎?”邵勁被略略打擊了一下。在他來說,他這幾天都習慣了看人就下跪話過兩句就掉淚,如果這樣子誠心表白一下能娶得妹子的話,根本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啊……畢竟徐佩東和何氏還是他挺喜歡的兩個長輩。

  徐善然又遲疑了一下:“如果我說沒有用呢?”

  邵勁也遲疑了一下:“咦……?我覺得多少應該有點用吧?”

  徐善然:“……”

  屏風後的人:“……”

  不太好騙了啊。徐善然心想,但臉上只作微笑。

  這個笑容在邵勁眼裡看來其意思大概是“那是我父母還是你父母?是你更知道我父母還是我更知道我父母?”他在仔細想想徐善然平常的計量,心裡也覺得對方說的應該沒錯,這樣子的話……

  “對你有沒有影響?”邵勁問。

  “多少有些吧。”徐善然說。

  邵勁皺了下眉:“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暫且還沒有太多的想法。”徐善然平穩說,“你的意思呢?母親知道事情後非常憤怒,這件事涉及到我自己,我去說不夠管用。母親真的可能說動父親將你逐出門牆……”

  對於走科舉道路的讀書人而言,一旦在自身操持上有了瑕疵,其影響簡直是致命的。

  邵勁目光閃動,一時沒有回答。

  此刻屋中輕輕傳來了‘磕’的一聲,正仿佛是什麼木頭被踢到一般。

  徐善然不動聲色的側了下身子,擋住邵勁循聲看過去的視線。

  好在邵勁雖然下意識地往那側看了看,卻也從沒有想過徐善然屋中會有什麼對他不利的東西,不過眼神照著那方向一瞥,沒看見什麼也就直接放過了。

  這時候他正容說:“不管如何,我還是得去求求師父。若是實在不行——”他心裡幾番斟酌,在謝惠梅與太子之間想了又想,又把自己能押上去的注拿著掂量來掂量去,最後說,“善善,你拖兩年好嗎?”

  “今年一年,明年一年。等明年一到,我一定會想法子讓皇帝下旨賜婚!”這一句他倒並沒有說得斬釘截鐵,而不過宛若平常說話一樣仿佛商量。

  多年相處,徐善然自知邵勁說話時候的決心。

  但這種事情,在現在來說,光只她知道並沒有用處。

  她看著邵勁,話到唇邊微微遲疑,最後還是說出來了:“……若你做不成呢?”

  好像憑空出現了一個大錘,重重砸在邵勁心口上的時候,叫他除了疼痛之外還感覺到了一絲暈眩。

  他垂放在身側的手掌甚至在完全無意識的情況下抖了一抖。

  這一刻,就算有再多的再多的計劃、再多的把握,邵勁也像喉嚨被封住了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徐善然的態度並不難猜。

  他並不知道在自己和對方沒有見面的這一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徐善然現在的態度十分明顯,明顯得讓邵勁甚至無法騙一騙自己。

  盡管他確實很想在這一刻騙一騙自己。

  “發……發生了什麼?”邵勁的聲音稍微打了一個絆子,他力持鎮定,盡量不讓第二個人看出自己的慌亂,但是他自己知道,或者徐善然也知道,他的手心布滿了汗珠,他捏著拳頭的手臂上每一條筋絡和骨肉都被拉扯得緊緊的。

  他沒有等徐善然開口,自己鎮定了一下,又飛快說:“兩年時間是不是太久了?如果不行的話,我再想想其他辦法?太子那邊,謝惠梅那邊——”他還想說下去,可他看見徐善然微微搖了頭。

  他不應該說這些。

  邵勁立時就明白對方的意思了。他也立時就明白對方為什麼不叫自己在這個時候說這些了。

  他太不謹慎了。

  不管怎麼樣,這種應該慎之又慎的事情也不能在毫無准備的時候就脫口而出。

  他有些沮喪,更多的是無力。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極力想證明自己卻做了一件恰恰表明自己還不能行的事情。

  之前被硬生生壓下去的情緒就趁著這個縫隙一發湧了上來。

  他就像那一天夜裡那樣惶恐和痛苦。

  他一個一個的算著,他是穿越的,從小就和新的家族不睦,當然對方也不是什麼正派的人物,可不是正派任何和自己被逼著殺了他們所有之間,到底差了多少?而他好不容易找回了個真正的親人,投入了所有的心血和感情,最終也不過那樣的結果。

  他當然還有朋友,還有好兄弟。

  可是那些更深的感情,更深的需求,他根本無法投放在他們的身上,也無法對他們訴求更多。

  他在這裡的時間越來越多,他將感情投放得越來越多;可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他的感情只能一股腦兒的給那最後的一個人——

  邵勁這個時候特別特別想問起那一夜的話。

  你不是答應我要留在我身邊嗎?

  ——我從沒有想過要離開你,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善善……”

  徐善然不得不說話了。

  她說:“邵大哥……你知道未來嗎?”

  “……不?”

  “我也不知道。”徐善然平靜的說。她重生一世,可她只不知道,“我不知道到未來會有什麼。也許此時此刻終究有些辦法,可將來,或許總有那麼一天,我們都無能為力……”

  兩人隔窗而立。

  邵勁想伸手去碰徐善然的雲鬢。他的手已經伸出了,距離那綠雲似的繯髻只有一線之隔。

  他的手最終僵在半空中。

  他握緊了自己的手掌,慢慢地將手收了回來。

  他沒有將那句近乎哀求的話說出來。

  總是有一些身為男人的尊嚴在其中,但更多更多的,他在想,如果自己能夠有更多的時間,如果自己能夠有更多的力量,此刻兩個人是不是不用煩惱這些了?

  他還想著,這個世界上自己或許並不是最了解徐善然的一個人,可他和她相處了那麼久,從對方還小小的時候,就看見她在書架前繃著臉,看見她面對被自己點心毒死的鴿子也神色自若,看見她坐在馬車中沿著山坡滑下去還能一絲不錯……

  他當時就在想了,這個小丫頭怎麼這麼少年老成,一點意思也沒有。

  所以當時他毫無顧忌地將她抱起來,將她拋向天空,讓她大笑,讓她不要心煩那些無聊的事情——

  ……也許我這輩子到最後什麼都不能給她。

  邵勁終於這樣想。

  可是我至少也有一些能做的。

  我不能讓她痛苦,讓她為難,我不能讓費盡心力地拖著等我,到最後卻無法兌現承諾。

  他的眼角有點發紅。

  可是他臉上的笑容卻輕松又自然,也只有橫埂在他喉嚨裡的東西,讓他的聲音稍微有一點點的失真:“沒事的,善善,你不需要特意為我改變什麼,我知道你一直有計劃……你可以完全按照你的計劃來,等我真的有辦法的時候,我會提前跟你說的……”

  那一方小小的月色終於橫過千億星空,照到雛鳥身上。

  徐善然有些失神。

  她的目光在邵勁臉上眼底逡巡著,久久不能挪開。

  她開始發現她和邵勁真的很像,像到她現在只看一眼對方的面孔,就能知道對方此刻的感覺。

  他們就像是一面鏡子。

  鏡中的她,鏡外的他。

  他咬著牙,將那些痛苦、煎熬,一點一點咬碎了,和著血吞進肚子裡,然後這樣的痛苦與煎熬就化作熊熊烈火,擱在胸腹之中,日夜燒灼不能停歇。

  她花了一輩子的時候,直到閉上眼再睜眼看見自己的親人,這樣的毒焰才終於自她心中消彌。

  而邵勁呢?

  甚至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他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消化這些,可他用足夠的毅力將這些統統藏到了自己的心底。

  徐善然曾經有想過,如果上一世的最後,她還有一個人能夠依靠,還有一個人能成為她心靈的寄托,就好像此刻自己對於邵勁一樣——那麼她會怎麼樣呢?

  當時的自己,徐善然並不知道。

  但如果是現在的自己,不管用什麼手段,不管用什麼方法,不管要去做多少卑鄙無恥傷天害理的事情,她都會用去做,她會用自己的全部生命與力量讓對方留下來。

  真正能摧毀一個人的,不是肉體上的傷害,是心靈的,信念的,靈魂的。

  她不能眼睜睜地讓自己如塵埃一般腐朽下去,所以不管如何,她都要留住對方。

  ……所以,和自己有同樣經歷的,有同樣感情的邵勁,為什麼能這麼輕而易舉的做出放手的選擇?

  他知不知道這個決定有多難呢?

  他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痛苦呢,未來又有多痛苦呢?

  她到最後甚至原諒了林世宣啊,她恨了對方數十年,最後卻輕而易舉地原諒了這個曾經親手摧毀過她一生所有支柱的男人。

  可她始終沒有辦法從困守自己的鏡子中走出來。

  她沒有任何辦法,再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一個人,去依賴一個人,她想著要保護所有自己在意的人,可她還是只能坐在自己的鏡子中,去看著外邊的每一個人。

  她不會把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告訴任何人,她最終會再一次的和埋葬自己一樣,埋葬這些秘密。

  她曾經一直這樣以為。

  就如同她以為自己早已經遺忘了如何流淚。

  她放過了所有人,只有自己,她無法放過。

  她不再要求任何人了。

  可是最後的最後,在她沒有想到的時候,還是能有一個人,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牽著她的手,輕而易舉地帶她走出來。

  冰涼的液體在徐善然低垂下臉的那一刻落在桌案之上。

  邵勁全部的精神都花在撐著自己的笑臉上,這一瞬之間,他並沒有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可是緊接著,接二連三的液體打落下來,他終於有所明悟了,然後他一瞬間就慌亂起來。

  “善善?善善?”他想要伸手去抱對方,又覺得這不對勁,忙收回雙手,同時還無助地叫了對方的名字——可是這顯然更沒有用處了。他無措極了,左右環視一圈之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立刻端起那個放在窗台上的鳥窩,塞到徐善然面孔底下,特別笨拙地說:

  “你看,剛出生的小鳥呢,特別丑!我給你說個笑話怎麼樣?有一天有一只鳥生下來特別丑,它走哪哪被嫌棄,大家都不愛帶它玩,更離譜的是在這鳥的族群之中所有人都能游泳就它不能,簡直天生殘廢!結果你知道未來怎麼樣了嗎——”

  “……變漂亮了?一鳴驚人了?”

  “對啊對啊!”邵勁飛快接上,心想世界童話就是世界童話,不管搬到哪裡都叫人喜聞樂見,他還想再說,卻忽然愣住了:在他的視線裡,徐善然抬起臉,伸手抹了一下臉,跟著她很用力很用力地對邵勁笑了一下。

  他從沒有看見對方這樣笑過。

  輕快的,燦爛的,眉宇間盛滿了喜悅與親近。

  像鞠在掌心之中盛滿粼粼閃光的一捧清泉似的。

  那樣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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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07 AM

第一百零七章 兩面三刀

  天上的星,地上的火,都在夜裡一閃一閃的。

  邵勁正坐在窗戶外的草地上和徐善然說話。

  自剛剛看見妹子的笑臉的之後,他的心潮一直有點起伏,並不能特別集中精神,這也導致了他明明一直在搜索枯腸地找話題,最終也只記得腦海裡續《丑小鴨》之外一個一個的外國童話。

  不過好在徐善然並不嫌棄這個,所以邵勁說得還算挺興奮的:

  “……再說一個,有一個姑娘是海國的公主,這個公主某一天救了一個人族的皇子,公主一見傾心之下就決定和皇子共結連理——”

  “太荒唐了!”

  說得正起勁的邵勁顯然沒有聽見這道從屋中屏風之後這道細細的聲音,所以他還能說得興致勃勃的;坐在屋中的徐善然倒不知聽見了沒有,她只是微微笑著示意邵勁繼續往下說。

  而此刻,在那屏風之後,何氏捏著自己的帕子,臉上雖難掩怒氣,卻又顯得頗有些復雜。

  這種復雜並不只出現在何氏一個人的臉上。

  她身旁伺候的桂媽媽也有著同樣的復雜,倒是年齡尚小的棠心,平日雖然精明大膽,在這事情上卻有些懵懂,心裡只想著依自家姑娘的家世樣貌,這邵二爺不管怎麼看,總是差了許多,而且就剛才來看,似乎還不太有男子氣概呢——

  “但是公主回去一說,上到國王王後下到公主的姐妹,都不同意公主嫁給外國人,她們都說你根本就不可能在那個國家裡生活,怎麼能和皇子相愛呢。”邵勁繼續說。

  “唔?為何不能在那裡生活?”徐善然適時表露出興致。

  妹子就是會抓重點啊!邵勁很高興想,然後很高興說:“因為海國是一個奇特的國家,那裡的人長著人的身體魚的尾巴,其實是——”

  “鮫人?”

  “美人——呃,對,鮫人。”邵勁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因為鮫人不能生活在岸上……”邵勁繼續說。

  “鮫人不能生活在岸上?”徐善然略訝異,然後她一笑,“想是我漏了書中內容也未可知。”

  “……因為鮫人不能生活在岸上,”邵勁苦哈哈說,他心想有一個博學多才的妹子的痛苦……大家現在都知道了吧!“所以大家都不同意。但是這條小鮫人不死心,她去找了巫師,讓巫師給自己施法,把魚尾巴變成了雙腿,這樣她就可以去岸上找皇子了。但是同樣的,為了這條腿,她付出了自己的聲音為代價,她不能告訴皇子自己是救他的救命恩人,並且如果皇子變心,她就要在太陽下變為泡沫而死;但同樣的,如果在這個時候,她用一把匕首刺入變心的皇子的心臟,讓皇子心臟的血流到自己的雙腳上,她就能夠再回到海底……”

  “這故事好荒唐!”何氏氣道,“肯定不安好心!”

  桂媽媽點頭附和,她也覺得這個故事荒唐,這故事最後結局若是好的,豈不是在教人淫奔?

  徐善然眨了一下眼睛。

  邵勁正好將這一幕看見眼底,他情不自禁說:“總覺得……你知道結果了。”

  徐善然笑起來:“什麼?我並不知道。”

  邵勁想了想:“所以最後,小鮫人在皇子結婚後的第一道陽光中變成泡沫死了。”

  “……呃,”何氏愣了一下,“最後的結果也太慘了吧?”

  “……是太慘了。”桂媽媽也情不自禁道,雖說私相授受如何也不能接受,可世上哪有不愛子女的父母?這種結局可是叫父母連法事都無法幫孩子做啊!

  “嗯——”徐善然道。

  “你果然知道這個結果了。”邵勁瞅了一眼妹子的神色,篤定說。

  徐善然笑了笑:“她還有第二個選擇嗎?”

  這話說得並不完全,但邵勁想了想,自己也笑起來,話中不無感慨:“確實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為了喜歡的人放棄父母親人。

  為了喜歡的人放棄榮華富貴。

  為了喜歡的人放棄自己的聲音,放棄自己的頭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樣疼痛。

  可就算是這樣,還是喜歡,還是愛啊。

  我這樣、這樣、這樣地愛你。

  我怎麼能去傷害你呢?

  我的愛沒有結果,可我的愛不是一個笑話啊。

  哪怕你並不愛我,我又怎麼會去傷害你呢?

  我那樣愛你,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會想要去傷害你啊……

  天空上的月亮冰盤似的明亮。

  邵勁說:“天色有點晚了……”

  何氏不滿,微微咳了一下。

  桂媽媽有點尷尬,不知道是不是要提醒自家太太她們正在聽壁腳。

  邵勁這回總算聽見了聲音,他有點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徐善然舉手掩著口,輕輕咳了一聲,旋即她放下手說:“這兩日喉嚨有些不太好。”

  “注意身體啊。”邵勁叮囑。

  “嗯。”

  “那我就先走了。”邵勁說。

  “好。”

  “有什麼事跟我說。”邵勁又說。

  “好。”

  “有什麼計劃的話去做沒有關系。”邵勁說這話的時候心臟都疼得直抽抽。

  “……好。”說話的時候,徐善然也不禁露出了一絲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心道和某些花叢老手相比,她面前的這位真是單純得可愛。她看著邵勁努力展平表情的模樣,也不由壞心問,“要是我按著計劃做,有人就該心疼了吧。”

  ……真的特別疼T T。

  不過不怕!邵勁深吸一口氣:“反正我還有一年,而且啊——”

  “什麼?”

  “兩個人快樂總比一個人快樂好,一個人傷心總比兩個人傷心好。”邵勁認真說,“善善,你一定要快快樂樂的……看到你高興,我也特別高興。”

  結果話音才落下,閉合的院門就被人敲響了!

  倏忽之間,徐善然和邵勁一齊往那幾步之外的院門處看去。

  時間暫且往前倒推一刻。

  自下午時分徐丹瑜將邵勁和徐善然之事告訴徐佩東以後,這山上真可謂是有幾個人就有幾種心思,偏偏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一多半的沒有多余心力去關注其他。

  好比今夜的徐佩東,明明想著要去女兒的院子裡和女兒說說話,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何氏早就先他好幾步到了女兒的院子裡,並且坐在屏風之後看了好長一段的小兒女情思。

  當然最後他也並沒有和先進去的何氏碰面,因為徐佩東雖則想去,卻根本就沒有走進徐善然的院子。

  早在距離那兒還好遠的地方,他就被自己的大兒子給攔住了。

  夜色昏昏,卻也掩不住徐丹瑜臉上的愁苦。

  他直言相問:“父親現下可是要去妹妹那邊?”

  “你等在這邊就是特意問我這個的?”徐佩東緩緩說,“不錯,我現在是要過去。”

  徐丹瑜說:“那可否、可否請父親千萬當下午的事情沒有發生?孩兒回去想了又想,只覺得可能是我自己看錯了,畢竟那時候祖母還在停靈,家中人來來去去,也許妹妹只是想躲個清閒,不叫別人看見自己的傷心之態,卻恰好碰到邵勁;又或者是孩兒那日頭暈眼花,一錯眼就將旁人當成了妹妹;又或者妹妹的侍婢被那樹梢花枝擋住了……”

  徐佩東沉默著聽徐丹瑜說完,然後才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徐丹瑜面露羞愧:“孩兒知道,都是孩兒的錯,是我不該什麼事情都沒弄清楚,就急急忙忙的到父親面前搬弄是非,還請父親責罰!一切都好,只請父親千萬不要在母親及妹妹之前提起這件事……”他鼓起勇氣抬頭看徐佩東,說,“孩兒的生母及雙生姐姐都已如此,母親仁善,待孩兒還一如既往,可孩兒下午也不知是著了魔還是撞了客,竟編排出這樣的事情來……”

  徐佩東的聲音難得低沉下去,話語中似蘊含風霜:“你下午言之鑿鑿對我說善姐兒和邵勁有關系,不過兩三個時辰,你又言之鑿鑿說下午的自己是中了邪說糊塗話,言之不定三反四復,你叫我到底要相信你的哪一句話?”

  徐丹瑜漲紅了臉,立時跪下不敢再說話,從他的視線裡,只看見徐佩東墨綠色衣袍的下擺上用銀線勾勒的仙鶴老松圖在月色下閃爍著稀微的光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徐丹瑜覺得冷汗開始爬滿背脊的時候,那幅仿若靜止的衣擺終於輕微搖晃了一下。也是這個時候,徐佩東的聲音響起來。

  “行了,起來吧。”徐佩東淡淡說,月色照亮他的臉,他的神色連同聲音,都有著說不出的疲憊,“我就當你下午什麼都沒有說,沒有其他事情的話,下去吧。”

  徐丹瑜不敢說多,飛快答了一聲‘是’,就立時站起來,微躬著身送徐佩東往來時的路走去。值不夠,在徐佩東的背影消失在他視線裡後,他也並沒有回去,而是在原地站定一會,確定徐佩東不會回轉之後,便即刻轉身朝徐善然所在的院子中走去——局至此時,剛過一半矣。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雖然突兀,卻並沒有叫徐善然和邵勁慌亂。

  邵勁將口中的話一放,在黑夜裡就如一只狸貓那樣無聲無息的躥出,也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他再次回到徐善然所在的窗戶前,語氣輕松地說:“徐丹瑜在外頭,看樣子是一個人來的。那我就先走了——唔,”他左思右想還是有點不放心,“要不要我在外頭等等?”

  “光明正大下,他能做什麼?”徐善然淡笑。

  “也是。”邵勁撓撓臉,“那我走了。”

  徐善然點點頭,她的手裡本扣著一樣事物,是准備這次邵勁離開的時候遞給他的。但到了現在,她突然又有點猶豫,不知道是該給還是不該給……她也忘記了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這樣遲疑過了,不過有時候,正是這樣的忐忑猶豫,才叫隱秘的快樂從心底裡升起來。

  眼見著邵勁已經要轉過身去,她最終還是裝作不經意地一抬手,將那東西落到了邵勁身前。

  本要走的人愣了一下,下意識的伸手扣住,畢竟外頭有人,他也沒想太多,拿了那東西就徑自離開,哪怕是最後,也沒有忘記把自己帶來的那個鳥窩給再帶走——這麻雀太小養得累,又不漂亮,想來徐善然也不會特意去養,再說他剛才隨手就揣著來了,跑出去找吃的鳥爸鳥媽回來沒看到孩子估計著急上火,索性這次他回去的時候再把這窩放回原處就好了。

  徐善然站在原處,直看著那端著鳥巢的背影消失在牆頭,才轉回身來。

  只一眼,她就看見了自屏風後轉出來,站在自己身前的何氏。

  跟著何氏的桂媽媽避了出去,棠心則去外頭給徐丹瑜開門。

  而何氏正站在徐善然幾步之外,神色復雜。

  “母親。”徐善然說。

  何氏大概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她只道:“先去見丹瑜吧,他這麼晚過來,也不知道有什麼事情。”

  徐善然點頭答應。何氏在屋裡,她索性便走到外頭,直接去見被棠心領進來的徐丹瑜。

  寺廟中的院子自然沒有家裡的大。等徐善然轉出房間的時候,徐丹瑜也正好在棠心的帶領下來到了小屋之前。

  徐善然的目光落在對方身上,就見徐丹瑜似走得有些心不在焉,一路左右望著,直被丫頭帶到徐善然面前後才長揖而下。

  “妹妹。”

  “哥哥好。不知這樣晚過來可有事情?”徐善然也是見禮,但並無意把徐丹瑜帶進屋內。

  徐丹瑜並不在意對方是否將自己帶進去,但他的眼角依舊在徐善然看不見的地方微微一抽。

  他此刻再回想,才發現自己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什麼情況見到這個妹妹,她的禮儀好像始終一絲不錯,也只有那一夜裡——

  他沒有再想下去,很快起身,將先前准備好的東西拿出來:“妹妹在山上清苦,愚兄上來的時候特意帶了一些妹妹在家裡慣吃的點心,也不知道妹妹喜歡不喜歡……”

  “多蒙哥哥費心了。”徐善然說。

  “妹妹實在太客氣了,不管如何,只請妹妹千萬試試。”徐丹瑜說,又道,“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徐善然笑道:“哥哥夜半過來,不多呆一會兒和妹妹說說話?”

  徐丹瑜堅辭,只說“這麼晚過來已是打擾妹妹了,不好再留”。

  徐善然也無所謂,便叫丫頭將人再送出去,她自己則將那徐丹瑜拿來的盒子提著,轉進了屋子,何氏果然還站在原地。

  她將手中的東西放下,再看向何氏。

  何氏便提起了之前的話頭:“母親剛才在後邊都看見了……你這是認定對方了?”

  到底知女莫如母,徐善然剛才那一落淚一揚唇,邵勁沒有明白什麼意思,只看著徐善然背影的何氏卻一下子就知道了。

  “是。”徐善然輕聲說,“叫母親失望了。”

  何氏苦笑起來:“我失望?我對你有什麼期望啊……”她想著自己的期望,她只期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好好的、一輩子快快樂樂安安穩穩的——

  她又道:“風節是個好孩子。但善姐兒,你有這樣的家世容貌,你知不知道,只要你願意,多的是人願意發誓一輩子這樣待你呢?”

  大概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她的家世容貌代表著什麼了。

  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權勢與富貴,又代表著什麼了。

  何況這世上,縱有一千人,一萬人,待她如珠如寶又如何?

  就如她母親所說的,她這樣的家世,這樣的容貌,怎麼會沒有趨之若鶩的少年才俊?

  可多少少年才俊,擋得住手掌權柄笑傲天下,膝伴美人紅袖添香的誘惑?

  就算都擋得住,他們又有幾個人,最終能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把她帶出來呢?

  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愛她愛到寧願割肉剜骨,也不忍心她落一滴淚?

  “好了,好了。”何氏溫柔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徐善然這才發現自己被母親抱在了懷裡,她微微抬臉,只看見何氏微胖的下顎。

  對方的聲音裡滿是縱容和安慰:“別傷心,母親答應你好不好?風節的出身是差了點,但好在嫡母不在,也沒有什麼糟心的親戚,我們也不求你什麼,你嫁過去自己過得舒服就好了……”

  “……”在最初激蕩的情緒過去之後,徐善然開始感覺尷尬了。

  “我沒有傷心……”她心想著不過是嫁個人,邵勁從各方面來說也符合要求,這種事情有什麼好傷心的。

  何氏呵呵笑了兩聲,只伸手輕拍著對方的背脊,心想著我信了你的話才真是個傻子。

  “我真的——”徐善然更尷尬了。

  “好,好,沒有傷心,沒有傷心。”何氏順從毛摸。

  “……”徐善然。

  這時候再說下去顯然越描越黑,徐善然終於放棄了辯解,只做害羞之態將臉埋入何氏懷中,好一會兒,等自己母親心滿意足帶著桂媽媽走了之後,她才收拾心情坐回桌子之前,去看徐丹瑜帶來的東西。

  那是一個自家裡帶出來的小小食盒,裡頭裝滿了糕餅等小食。

  棠心一眼望去,說了聲:“倒真是姑娘時常吃的,不想五少爺竟會帶這些東西來。”

  徐善然並不說話,只取了其中的糕點一個個掰開,等掰到第三四個時,果然看見有一張紙條夾在其中。她撣撣上面的碎屑,張開來看了,就見上面以炭筆寫了幾個字,歪歪扭扭的,似用左手寫的:

  “消息,查邵。”

  這四個字說的是大白話,無非是那邊來了消息,要調查邵勁。

  徐善然沉思一瞬,便就著火將紙條給燒光了,此後並不多話,只有丫頭鋪床整被,伺候徐善然睡下。

  也是這個時候,剛剛回到自己屋子中的何氏也由著丫頭婆子的伺候,與徐佩東一起躺到了床上。

  何氏今日一天也累得夠嗆,剛沾了床就有點迷迷糊糊的。

  倒是徐佩東,被徐丹瑜的兩席話鬧得心裡不對勁極了,手拿一本書翻來覆去的看,看不進去又睡不著。

  此刻妻子躺在床邊,他就有點想和對方說話;但是眼看著老妻強撐著精神,眼皮卻要掉不掉的樣子,他也只能歎上一口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燈火很快就在徐佩東的指示下被熄滅。

  夫妻兩合蓋著一床被子。徐佩東思來想去,既答應了徐丹瑜不把話說出去,他就肯定不能拿來和何氏討論,最後也只忍不住說:“也不知善姐兒最後會嫁到哪家去。”

  何氏已經困得迷糊了:“娘親剛走,怎好說這個?”

  徐佩東一怔:“我竟糊塗了!”

  何氏打個哈欠,又迷迷瞪瞪說:“不過你的那個弟子,風節,還不錯……”

  聽得何氏第一句話,本已經釋然的徐佩東再聽見這話,又是一怔。

  這一回,他想著徐丹瑜前後的兩次話語,又想著妻子的話,神色慢慢就有些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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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19 AM

第一百零八章

  皇宮,景泰宮中。

  晴朗的天空也不能驅散那絲絲縷縷卻堅韌難斷的哭泣之音,昭譽帝的貴妃因生了玉福公主與代王,現下雖姐弟兩同室操戈並昭譽帝已被囚禁於西苑,她本身卻還是留在之前的宮殿之中,一應用度也不曾被克扣,甚至為表示對庶母的尊敬——又或者只為博妹妹一笑——黃烙倒是大筆一揮,又在自己父親已經十分優容的額度上另添兩層權作為貴妃娘娘壓驚,只是自此,貴妃身邊的人被從頭到腳換過一通,也不再能踏出殿外或者宣人覲見,算是變向的禁了足。

  這一日還是玉福親自來到景泰宮中,貴妃才算是自宮中失火之後第一次見了外人。

  一見著自己的女兒,她當即問道:“熳兒,我的兒子你的弟弟呢?”

  玉福繃緊了臉:“母妃是又糊塗了麼?前十來天時太子哥哥不是已經找出代王的屍體,妥善安葬了嗎?”

  “這才幾日?我的兒子竟已下葬?我作為生母竟不能看他最後一面?他是怎麼死的,他的陵墓都還沒有修建,他要葬在哪裡!”貴妃的聲音到最後已經變得淒厲。

  要說玉福之所以遲遲不敢來看貴妃,也並非沒有心虛之故。

  雖說皇室子弟為爭權奪位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但不管是父子還是手足相殘,多少也還是要矯飾一番的,否則史筆如刀,身後之名到底堪憂。再說玉福殺了自己弟弟之時固然是為他朝權利計,做的時候心狠手辣,但等做完了,也不免想到自己小時候父皇母妃對自己的疼愛,便有些不好面對二人。

  只是父皇那邊她還能用黃烙已經安排人值守任誰也進不去來安慰自己,可自己母妃這邊……還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到底需要見上一面的。

  此刻貴妃的態度真格來說有些出乎玉福的預料,雖事關重大,但她還是在心裡盼望著父皇母妃也和從前一樣將她的錯處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此刻見貴妃咄咄逼人,就有些惱羞成怒:“那天夜裡也不唯獨弟弟一個人受害,朝中有一個伯府幾乎被滅門,只剩下庶子一人,還不知道是個什麼下場,母妃當了十多年的貴妃,怎麼不關心關心真正該關心的事情,好爭個母儀天下呢!”

  貴妃氣得渾身發抖:“哪一條法律說母親關心兒子是關心不該關心的事情?黃熳,你弟弟到底是怎麼死的!是不是被那謀朝篡位的黃烙——”

  玉福嚇了一跳,同樣厲聲說:“母妃今日是魘著了吧,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太子哥哥有父皇聖旨在手,正是臨危受命,真正的忠君之子,不怕叫母妃得知,朝廷中已經開始著手准備冊立太子大典,一應內史外官都開始准備大典事宜,欽天監也在測算吉日,等時間一到,就正式繼位,便是天命所歸!”

  貴妃怒極反笑:“天命所歸?那怎麼不叫你父皇下旨直接退位?黃烙也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順,不能堪當大統吧!”

  玉福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黃烙不直接稱帝的原因,他倒沒有認真對她說。不過玉福生於深宮長於深宮,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婦道人家。她在心裡掂量了一下,就知道黃烙是根基還不牢固,力量也不足夠,深怕直接稱帝會逼反邊關王師,叫一些忠心份子或者野心份子乘亂而起,打著勤王的名號直逼京師。

  這一個空隙便被貴妃抓住,貴妃的目光如利劍般直射玉福臉上,咬牙說:“我便是不明白公主到底在想什麼!你有親弟弟,你的親弟弟一旦登基,你就是長公主,一母同胞,豈不是比旁的人好上太多了?”

  這話聽得耳熟,玉福當即冷笑起來:“我倒是願意我的親弟弟登基尊我為長公主,可是母妃與父皇將弟弟寵到了什麼地步?他可真有一絲一毫對我的尊重?他現在不過六歲,不過一個小小的代王,就敢對我不耐煩不將我放在心上,等到十幾二十年後他成了太子成了皇帝,我豈不是要日日看他臉色過活?我的好母妃,你也莫說什麼一母同胞,若當真要我豁出一切去幫我的同胞弟弟,你就叫他老老實實的尊我敬我,當我是他的姐姐,”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咬著重音,“可好?”

  貴妃身體的顫抖似已不能平息:“就因為如此,所以你就……伙同黃烙,殺了你弟弟?”

  玉福臉色當即一變。

  這已經足夠了,貴妃豁地伸手直指玉福,臉色漲至通紅,數息之後,“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景泰宮中下人當時就慌做一團,貴妃身旁的都是新人,不敢上前擔這個風險,還是玉福身旁的女官,曾由貴妃撥給的下人沖上前接住貴妃軟倒的身體,大聲叫道:“公主,公主,快叫太醫!”

  玉福一時踟躕,目光卻如鋼刀一般刮過女官的面孔。

  這位女官跟著玉福久了,當然知道對方到底有多心狠手辣,她手撐著貴妃發燙的身軀,眼眶含淚說:“公主,不是奴婢背主,古來只多聞兄弟相殘姐妹反目,如何能聽見子弒父,女殺母?”

  就算是黃烙,敢逼宮,也不敢親手殺父。

  玉福冷冷說:“快去請太醫!讓太醫局的太醫速速過來會診,母妃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別怪本公主不講情面。”說到底,還是眼神陰毒的橫了自己的女官一眼,“既然玉尚儀對貴妃如此忠心,那玉尚儀就留在此地,幫本公主好好照顧母妃吧。”

  一屋子裡眾宮婢太監心思各異,玉尚儀撐著貴妃的身軀,並不辯解,只垂淚不語。

  同一日,大慈寺中。

  自那天夜裡何氏說了句“風節不錯”之後,徐佩東再想一日內徐丹瑜的態度變化,心裡便如沉甸甸裝了塊石頭,任是如何也不能釋懷。

  如果說光憑徐丹瑜一面之詞,徐佩東還不能確定女兒和邵勁的關系的話,那麼何氏那句不經意間洩露出來的話,卻正表明了女兒和邵勁確實有他所不知道的聯系。

  或許是小兒女間看對了眼,也或許是邵勁多年來討得了女兒的歡心。

  總之何氏已被女兒說服了,而丹瑜在短短時間裡轉變口風……是不是與女兒或者邵勁有什麼關系?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這若真一氣追查下去,不管查出了什麼結果,又能如了誰的願?

  至少徐佩東是不願意看見任何結果的。

  但這樣放任下去也不是辦法,正如何何氏一般,邵勁做徒弟,既認真又知禮,哪怕並不才智出眾,徐佩東也無任何不喜;但這徒弟要變成女婿,卻又有太多不足之處了。

  所以自那一夜之後,徐佩東便將事情按下來,只不動聲色的將邵勁時時帶在身旁,不叫對方有時間去做別的事情。

  人和人之間的相處往往正在這微妙的方寸之間。

  邵勁最近也算是練出來了,雖說徐佩東除了將他看得更緊之外,其他都一如既往,但邵勁就是知道徐佩東已經有了想法,並真正做了決定。

  他沒有辦法討厭徐佩東。

  撇開對方是徐善然的生身父親這一層,這個長者盡心竭力教導他足足八年,並不曾以他庶出的身份區別於他人,在知道他對徐善然的想法之前,也十分憐惜愛重於他,哪怕到現在,自己看上去誘拐了他的女兒,也只是將自己更多的帶在身邊,雖說更為嚴厲些,也只嚴厲在學業之上。

  可以說他的老師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於任何合理或者不合理的事情打壓他。

  相反,他耗費心血的培養他,真正做到了為人師表。

  ……可是不被未來岳父認同什麼的實在太虐心QAQ。

  ……還有未來岳母和未來祖父,簡直了QAQQ。

  ……就算這是一篇打小怪升級文,也不用在他成親的事情上安排這樣的挫折吧QAQQQ?

  ……到底還能不能好好玩耍了QAQQQQ!

  要命……我都有點不認識“QAQ”這個表情了。

  邵勁在心裡無力的吐槽了一下,話音便不自覺的緩了一緩。

  上頭的徐佩東注意到這一點,戒尺不輕不重在邵勁的桌子旁敲了一下:“在想什麼?”

  邵勁正色:“在想老師剛才說的那些。謝閣老開海禁本是利國利民之事,國庫自今年來也算所得頗豐,但為何貿易繁盛的沿海之村落城鎮反以為苦?倭寇肆虐暫且不去說他,本應落到民眾手中的貿易所得不見蹤影,苛捐雜稅卻層層疊加……”

  徐佩東並不言語。

  邵勁又道:“一項好的政令不能保證全國各處的施行結果都好,一項不好的政令卻無論如何都得不到好的結果……”

  “那你覺得開海禁是好還是不好?”徐佩東打斷邵勁的話。

  沒有人會比邵勁更明白開海禁、與世界各地交流,努力發展科學建設對一個王朝乃至一個人種的意義了。

  就算簽出這項政令的不是謝惠梅而是邵文忠,他也沒有辦法昧著良心說這事不好。所以他很爽快地說了一聲:“海禁不能關。”

  徐佩東微微點頭:“我閒時也曾了解過各地村莊的情況。自古以來,農民就有看天吃飯一說,風調雨順還好,若是哪一地鬧了水災,又或者鬧了旱災,城中還好,稍微偏遠一點的地方,就是一地餓殍。”他輕輕歎了一聲,“我朝承平數十余載,但國力終究是大不如前朝繁盛之時多矣,而前朝雖敗在禮樂崩壞,但我查閱史實,當時江南一帶市井小民的生活,只怕未必比京師重地差……”

  哪個朝代被推倒了都要說是禮樂崩壞的緣故,這個理由還真是萬金油一樣的東西,怎麼就沒有人想過這是政治主體並未正確的的問題呢?邵勁在心裡嘀咕。

  當然這種理論別說徐佩東了,距離他也十分遙遠,此刻他提都不敢提,只說:“前朝商人地位高,而我朝特意打壓商人……市場就變成一潭死水了。”

  邵勁想了想,盡量用大家都能夠理解的句子來說:“學生以為大災之時朝廷不能及時應對,很多時候是通訊不夠方便。”也就是要想富先修路!“那些偏僻的村落什麼的,有些要進去還要翻過山林,如此消息進出都不方便,有時候我們能不能收到還是兩說,就更別說調集物資去救援了。”

  “還有在賑災時候的貪污舞弊也是老生常談的問題了,責權不夠平衡,就給人以做手腳的機會……”

  徐佩東威嚴的咳嗽一聲:這是你該說的話嗎?

  說溜了嘴的邵勁噤聲,咳了咳後轉變話題:“還有我朝的糧食好像一直都不夠,糧價除了在大出時候稍跌過一些以外,其他時間一路□,顯然是倉儲不足的緣故。既然不能再節流,那就只有開源了,如果能找出專門研究這個的,把二季稻搞成三季稻,一年二熟變成一年三熟,或者找其他能夠代替糧食的作物……”應該有這東西吧?是土豆還是什麼來著?但是土豆好像有了……要命,他當初就不是文科的啊!邵勁苦苦思索。

  徐佩東唔了一聲。他正要說話,眼角的余光卻瞥見邵勁新任的小廝在屋外探頭探腦。

  邵勁顯然也看見了,他瞥了屋外一眼,然後請示徐佩東:“老師……”

  “出去吧。”徐佩東說。

  “謝老師。”邵勁說,規矩的行完禮後才向外走去。

  徐佩東看著自己弟子的背影,也多少有些復雜。

  這個學生他不是不喜歡,否則這次的事情他也不至於“得到什麼答案都不高興了”。這麼多年來,徐佩東看得很清楚,邵勁或許不是一個驚才絕艷的人,卻難得中正平和,是一個心性很好的孩子。

  但是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對方?

  徐佩東還是在心裡搖了搖頭。

  ——出身實在太低了!舉業上也不知道能走到什麼地步,根本不是女婿的正常人選。

  另一頭,並不知道徐佩東心理活動的邵勁已經走到屋外,那小廝是在懷恩伯一家死後才跟在他身旁的,年紀小小卻激靈得不得了——這也是應有之義,因為這小廝正是邵勁上次去黃烙的王府之中,由黃烙送給他的,為的正是兩人通信方便。

  此刻一見他過來打擾自己,邵勁心中就有數了,果然等他一出來,那小廝就壓低了聲音飛快說:“殿下讓公子立刻回京,京中有事。”

  小廝把事情說得爽快,邵勁也應得爽快,他直說:“待我和老師告退,即可就走。”

  說完之後,垂在身側的左手便抬起來,以指腹抹了一下腰間的東西。

  那小廝眼尖的看見了這一幕,面上不露端倪,卻將這眼生的幾天前突然就出現在邵勁身上的荷包暗暗記在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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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26 AM

第一百零九章

  邵勁得到消息,向徐佩東請了假,跟著小廝一起下山的時候,徐善然正在給何氏剝荔枝。

  這是莊子上最新送來的一筐福興荔枝,皮薄汁多,十分適口。

  徐善然用帕子隔著手,一面和何氏、徐善性以及桂媽媽隨意說話,一面將剝好的荔枝放入面前五蝠臨門的朱紅淺口碟子之內。

  白的果實,紅的器皿,難得的惹人喜愛。

  自那日解決了心頭顧慮,何氏這幾天裡又恢復了往常的溫柔,此刻就任由徐善性榻上榻下猴子一樣的亂竄,也不過假意嗔了兩句,便不多提。

  小孩子玩累了自然就眼饞桌子上的水果。

  徐善性倒是不客氣,伸手便拿碟子裡剝好的各大味甜的荔枝塞進嘴裡,不過吃完之後,他窺一下徐善然的神色,還是老老實實的自己也剝了幾個補進去,只是心思不定,那荔枝剝得汁水四濺,還沒吃就跟狗啃過了似的。

  一旁伺候的丫頭有些為難,想代替徐善性將那些事情做完,卻被徐善然不輕不重地看了一眼,當下就不敢多說了。

  和桂媽媽說話的何氏注意到這裡,只歎道:“看到你姐姐剝的,再看看你自己剝的,就給你自己選,你吃哪一種的?”

  “姐姐的!”徐善性大聲說道,說完後就嬉皮笑臉,“不過母親肯定兩種都吃,兒女的一片孝心嘛,都吃了豈不就是湊了個好字?這荔枝果然越吃越好是不是?”

  何氏笑罵道:“小滑頭,就你歪理多。”

  徐善性說:“嘿嘿,是老師教得好!”

  何氏道:“還說,打量著我最近不會揍你了是不是?”

  徐善性說:“真不記得什麼時候被母親揍了,只記得被姐姐揍……”

  徐善然在一旁微微笑著聽著,哪怕話題轉道了自己身上也並沒有接腔,只在將碟中的荔枝剝足了九個之數後停下手來,自有丫頭伺候著她到了一旁洗手。

  她在起身走過去的時候,桂媽媽也恰好跟到這裡拿東西。

  她將雙手浸入水中,透明而溫暖的水上上下下地包裹著她的雙手,水波蕩漾之間,像是最溫柔的觸摸,如同母親的觸摸。

  桂媽媽在她耳邊輕聲而快速地說:“要是姐兒不提,我還想不起來。但是那日太太之所以會那樣晚過去,似乎是因為前段時間大少奶奶過來和太太說了些什麼。不過當時大少奶奶主要是過來請一份佛經的,聊天的時候順嘴說了幾個年輕才俊,太太就上心了,多留了大少奶奶坐了一會,再接著也不知怎麼的,聊到了姐兒小時候生的那一場大病,太太當時十分唏噓,再後來又聊回了佛經上的一些事情,大少奶奶也沒有多留,很快就走了。”

  “這是奴婢能想到的全部了,太太當天晚上之所以會去姐兒那邊,估計是因為這一席對話吧……當天太太還曾和奴婢說,如果當年姐兒沒能熬過去,她只怕也熬不過去了。”桂媽媽說道,又疑道,“當時大少奶奶的神態言語都很自然,就是閒聊著說出了許多,應該不是有意的。再者當天夜裡,太太也是驚醒之後自己決定的,並沒有旁人……”

  懷恩伯失火、她臨時出府那天晚上,何氏的行為應當並非人為布置。

  畢竟當日大火,她也是直到看見了之後才醒悟到自己的錯失,故而臨時決定夤夜出府,不太可能先被人窺探。

  而她出府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卻也不長,滿打滿算,也不足一個時辰。

  在一個時辰之內要在國公府中安排何氏驚醒再到將何氏誘哄到她的院子裡,而之後又不曾叫她查出一些蛛絲馬跡的,除非這是老國公親自出手,否則可能性幾近於無。

  但那天夜晚可能是巧合,何氏心血來潮卻不一定只是巧合。

  大少奶奶這一次與母親涉及她的閒談,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不消多做揣測,試上一試就能夠明白了。

  徐善然細細地洗著手。

  從指尖到指根,從手掌到手背,再是指甲的縫裡,手腕處的肌膚,都被她一一洗了個遍。

  她最後抬起手來,桂媽媽親自拿了帕子給她拭干手上的水珠。

  “麻煩媽媽了。”她溫言細語的道謝,回到榻邊時,徐善性正氣鼓鼓地和何氏描述自己在學堂中與小伙伴的矛盾。

  那些大多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比如今天你揍了我一拳我挨了你一腳,比如昨天我上課開小差你打小報告了,甚至你丫頭小廝帶來的XX東西我搶走了一塊……

  徐善性說得口干舌燥,等喝了一旁丫頭遞過來的茶水潤過喉嚨之後,他撅著嘴問:“這些人是不是很討厭很煩?姐姐最討厭什麼樣的人?”

  徐善然聞言笑了笑:“大概最討厭那種假裝對我好,卻又不假裝一輩子的人吧。”

  “哦。”徐善性懵懵懂懂的應了一聲,他顯然不會知道徐善然這句話裡的真意。

  “不過最討厭的人還不算是最煩的人。有時候你也不得不佩服某些你所討厭的人。”

  “那最煩的人是什麼人?”徐善性追問。

  “……或許是那種,”徐善然唇邊的笑容顯得有些別有意味,“你和他談感情的時候,他和你談利益;你和他談利益的時候,他反過來和你談感情。”

  要坦白來說,邵勁對自己回京之後的待遇不太感覺意外。

  哪怕這個待遇是讓他跪在自家還沒有建好的家門口,在身後下僕或疑惑或閃爍的目光中面對宮中來使,青天白日的被罵上小半個時辰。

  那罵人的句子駢四儷六,花團錦簇,排比對偶簡直往死裡用,不說一句一典,三四句裡反正肯定有個典故,要換一個文學功底不夠的人來,說不定從頭到尾都聽得雲遮霧繞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這才叫做罵人罵出了花來!

  不過說起來我居然聽得懂哎!看起來這麼多年來果然沒白讀書,必須給自家老師點三十二個贊!

  邵勁在心底沖下了這道旨意的昭譽帝悄悄翻了個白眼,百無聊賴的將重心從左腳挪到右腳,又從右腳挪到左腳……等他第三次換到左腳的時候,那一氣說了半個時辰的中官總算停下來斜了口氣,示意邵勁可以平身了。

  邵勁利索地站起來,吩咐下邊的人:“快將公公迎進廳中,拿幾日前謝閣老送來的明前龍井給公公解解渴。”

  那中官很是矜持,只神色淡淡拒絕,並無進入廳中的打算。

  邵勁眼看著如此,便拿出和中官打交道的常規紅包來,將其塞入對方手中。

  來宣旨的中官摸著了這東西,暗地裡捏捏荷包掂量一下,估計是滿意了,也不再找邵勁其他麻煩,很快就帶著其他人離開懷恩伯府。

  邵勁直接指揮著下人將大門一關,繼續進書房“閉門苦讀”,那黃烙派來的貼身小廝端硯當即跟進,悄聲對邵勁說:“少爺不需擔心,殿下已經在陛下面前為少爺轉圜,多日下來已經頗有成效,今日陛下遣人來宣旨,也不過是出出氣而已,就先委屈少爺了。”

  “不敢。”邵勁正色說,“還請小哥回復殿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自來就沒有臣子怨怪君父的道理。”

  端硯贊道:“殿下也知少爺是識大局懂大義之人!好叫少爺得知,殿下已經為少爺爭取了五日之後陛見聖上的機會,少爺之前畢竟曾跟過代王,想來陛下也是想詢問一些有關代王的事情,到時少爺也不需慌張,如實回答就是。”

  “……”邵勁一時之間簡直哭笑不得。

  雖然他一向覺得男子漢大丈夫,坦坦蕩蕩的方是純爺們,但是這種擺明了要拿他去堵槍眼或者拿他去投石問路或者拿他去當間諜刺探一番的行為,並且不管哪一個選擇他的結果都懸這樣的事情……要不要如此爽利地直接就說出口來了?

  這絕壁是篤定了他不敢拒絕吧!

  ……他還真不敢。

  反正苦著臉也是伸頭一刀,笑著臉也是伸頭一刀,邵勁就果斷選擇了後者,特別愉快地答應了黃烙給的這個任務。

  五日匆匆而過,等到邵勁再跟著宮人見到昭譽帝的時候,對方的氣色模樣相較於那天夜裡大差不差,依舊是臉色灰白,半靠半睡在床榻之上,粗粗看上去也不過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

  但是再仔細一看,就很容易發現,那似乎正在大迎枕上打盹的老者臉皮雖然耷拉下來,那露出的一線目光卻顯得冰冷;他的皮膚雖然依舊松弛,指尖卻也不再是死人一樣的青白色。

  昭譽帝的身體顯然在好轉。

  但是昭譽帝此刻已經被黃烙囚禁,如果等到黃烙真正掌握了朝堂局勢,昭譽帝就算身體真正恢復年輕時候的龍精虎猛也沒有用處。

  所以現在,昭譽帝和黃烙都在搶時間。

  黃烙搶著讓掌控朝廷上的力量,昭譽帝搶著恢復身體,也搶著通過各種舉到把自己囚禁的消息透出去,讓他的那些忠臣牽制黃烙。

  邵勁的腦筋快速地轉著,在接二連三的接觸這些一根手指就能將他碾死的大人物之後,他越來越習慣快速地分析局勢,分析他人分析自己,分析一切可以分析的事物。

  臥在床上的昭譽帝沒有開口,開口的是昭譽帝身旁的馮公公。

  馮公公所說的一切都沒有和黃烙讓他進宮面聖的理由有什麼出入,俱是一些有關代王的事情。

  其實代王怎麼死的,就算沒有證據,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現在的一系列問話,問的人心不在焉,答的人漫不經心,大家都揣著明白做糊塗。

  當馮公公用略顯尖利的聲音說道:“代王之事,陛下傷心已極。而歸根結底,代王之所以會葬身火場,都是因為當日那縱火凶徒之故,若此凶徒不能伏法,陛下只怕寢食難安啊!”

  邵勁嘴裡“嗯”的音節剛剛露出半截,突地心中一個激靈。

  皇帝此刻為什麼會避居西苑,那夜真正的幕後凶手,在場經歷過那一夜的幾人當然心知肚明。

  “若此凶徒”……指的必然是黃烙。

  “不能伏法”……

  邵勁只覺得口干舌燥。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馮公公一眼,馮公公意味深長的表情讓他明白自己沒有想錯。

  馮公公,昭譽帝。

  這是在暗示要他去殺了黃烙?

  ……他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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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30 AM

第一百一十章

  西宮之中陷入了沉默。

  邵勁陷於幾乎失語的境況好一會之後,才真正抓回自己的理智。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可能。

  昭譽帝怎麼可能將這種決定身家性命的事情就這麼草率的交給他來完成?

  他有什麼?他沒有勢力也不算智慧,和昭譽帝的接觸甚至也不過那天夜裡一次。

  昭譽帝憑什麼選擇他?憑什麼相信他?

  但這個“不可能”僅僅在邵勁腦海裡停留了一個開頭,緊跟著,他就開始思考昭譽帝這樣做的理由——不會是消遣,也不會是試探。

  這時候早已沒有心思消遣,也沒有必要試探了!

  邵勁的思路開始清晰了,他暗暗想道:

  消遣不用說,只要腦袋還正常的人在這個情況下都不會生出這個念頭,那麼試探呢?

  乍一看上去,試探好像是一個可能性,畢竟他和昭譽帝接觸並不久,昭譽帝如果要將這種身家性命相關的事情交給他,必然要做一番試探的。

  但這樣的試探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現在昭譽帝和黃烙爭取的都是時間,而任何對一個人是否忠心的評估,無疑需要極長的時間和特定的環境,就此刻被囚禁於西苑、難得見外人一面的昭譽帝而言,他已經沒有這個時間和這個條件了。

  所以哪怕真要做試探,也不過通過一些言語以及他當時的反應來評估。

  ……這些甚至不能說是試探,只能說是順便的觀察。

  那麼也就是說,這個時候,馮公公所說的就是昭譽帝所想的。

  昭譽帝是認真,想要他,去殺死黃烙,自己的二兒子嗎?

  邵勁開始覺得有些熱了。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馮公公,直到馮公公略微尖利的聲音喚醒了他:“邵公子?邵公子?”

  邵勁回過了神。

  他突然開始注意周圍的環境,並不是剛剛進來的時候一眼掃過的不在意,而是認認真真的,從垂下來的幔帳到橫梁上的空隙又到紅漆大柱與屋子角落的陰影。

  他開始不由自主的注意是否有自己看不見的第三個人在偷聽他們的對話。

  可是宮殿中靜悄悄的。

  似乎只有老人遲暮時陳腐的味道在湧動,這樣的味道太過濃烈,哪怕近在咫尺的麒麟逐珠銀壺中裊裊升起的龍涎香也無法將其掩蓋。

  他總算還找回了聲音,沒有叫馮公公等待太久:“煩問公公——”他的聲音緊繃得有點失真,“為何是我?——為何是現在?——”

  目前我什麼都沒有,為何會選我?

  目前我們什麼計劃都沒有,為何急匆匆的決定是現在?

  “邵公子不必太過妄自菲薄。”馮公公笑道,“當日邵公子就已經展現過自己的足智多謀,隨機應變了,不是嗎?”

  “至於為什麼是現在,”馮公公的聲音低下去,漸不可聞。而在這個時候,他輕輕用手指指了指日晷,那是代表時間,“我們需要再快一點……邵公子覺得現在的局勢如何?”

  後半句話,馮公公突然轉了個話題。

  邵勁看著這個眼尾有笑紋,背脊微微佝僂的老人。

  對方笑得如此人畜無害。

  這麼直白到簡單的,直接殺死一個人的選擇……如果不是荒誕的試探……那是不是就是最行之有效的計劃?

  昭譽帝被逼宮,黃烙掌握了一切,但最後卻不稱帝只按部就班的成為太子,控制父皇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他剛剛從外頭進來,外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他還在京中的時候,也聽見昭譽帝病體沉痾的消息,朝中有大臣想要覲見,但黃烙一力承擔壓力……

  黃烙的壓力也很大。

  黃烙的羽翼並未真正豐滿。

  所以黃烙不敢殺父。

  現在昭譽帝還是皇帝,只要他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只要黃烙被打壓下去,只要黃烙死亡,只要黃烙能被殺死……

  不用聯系太多人施壓,也不用跋山涉水地去找邊關的勤王師,甚至不需要找什麼人闖禁宮救皇帝。

  這個時候,昭譽帝只需要一個好的能夠替他殺掉自己兒子——甚至只要重傷對方到暫時不能理事——的刺客,就足夠了。

  黃烙一死,名不正言不順的勢力集團必然分崩離析,等昭譽帝再露面,自然能名正言順的以雷霆手段打擊余黨。

  燥熱從四肢百骸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好在現在本是夏日,邵勁滿頭是汗的模樣也並不引人注目。

  他沉默許久,想通了這些前前後後的節點,終於干巴巴說:“陛下燭照萬裡,臣惟謹勤,以為陛下分憂萬一……”

  馮公公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示意邵勁先站起來。

  邵勁略略疑惑,但還是從地上站起來走過去。

  馮公公低聲說:“寧王習慣卯時一刻起,亥時三刻睡。午食之前需喝一碗蜜水。他每過旬日,都有去南山狩獵的習慣。狩獵時常帶的人不少,但狩獵之際卻不愛有人在自己身旁圍獵,那些人的名單是……”

  接下去還有許多言語,俱都是與寧王習慣相關的一些情況。

  邵勁越聽越驚訝,差點要繃不住臉上的神色。

  馮公公說完之後便微微一笑,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一抖拂塵,換了個無關緊要的話題。

  只是在馮公公移動手中拂塵的那一剎那,邵勁感覺手背被人碰了一下,他當即將手一張一合,將那被人悄悄遞過來的東西悄悄納入袖中。

  此際最要緊的事物已經交代完成,余下的事情便不需再做綴敘,邵勁很快跟從著帶他進來的侍衛再離開皇宮西苑。

  那個先前負責帶他進來的侍衛就和剛才一樣冷漠,一句話也不說,只牢牢地貼身跟著邵勁。

  這種情況下,邵勁一眼也不能多看馮公公,只怕叫對方窺出什麼端倪。只他在無奈轉身的時候,眼角的余光不經意瞥視之間,仿佛看見了馮公公的嘴角動了一下。

  沒有之後了,那侍衛已經將邵勁直接帶走。

  邵勁再跟著侍衛在皇宮之中繞行,卻並未像進來時候那樣直奔西苑,而是被帶到了宮中的一個偏殿,見著了等在這裡的黃烙。

  坐在寬大桌案背後的黃烙手邊是一疊摞好的奏章,一個中年太監正在旁邊伺候筆墨。

  黃烙並沒有讓已經被人帶進來的邵勁等太久。

  幾乎在他批示完一本奏章之後,他就即刻抬起來頭,眼睛微微瞇著,臉上已經帶出了一抹笑容。

  那樣的笑容微微顯在臉上,不見喜不見怒,叫人根本不能從其中窺出他的一丁點想法。

  太子在想什麼?

  太子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待會太子會問什麼,他要如何回答?

  邵勁此刻終於明白周旋在這一群誰都可以主宰他生死的人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那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鋼絲線,細細的一縷,不著天,不著地,他站在上面,從頭到尾永無止境的提心吊膽,只要踏錯一步,就將摔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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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31 AM

第一一一章 財帛

  但奇異的是,這種高懸於空中的恐怖感覺並沒有讓邵勁慌亂。

  相反,邵勁以非常快的速度徹底鎮靜下來。

  當然,他的心跳在加速,脈搏在攀升,甚至額頭上隱隱見汗,指尖也或許有肉眼不可見的顫抖……這些都是生理上因為緊張而起的應激反應。

  但這些反應並不是因為恐懼,而也許是……興奮?

  但現在並沒有時間給邵勁慢慢分析自己的心理活動。

  他只是在精神鎮定下來之後就聽見了黃烙的聲音:

  “風節來了。”

  曾經的寧王風度翩翩地笑道,揮手招來太監叫邵勁安坐,先是借著五日前昭譽帝罵旨之事對邵勁安撫一番,跟著話鋒一轉,直接問道:“這次過去,父皇可有對風節諒解一二?”

  這就是在問他過去的時候昭譽帝到底說了些什麼了。

  邵勁暗想,他恭敬回答:

  “微臣多謝太子,陛下身體還未大安,剛才並未說話,不過應該已經體諒微臣了。馮公公倒是與微臣聊了一會,先是問了一些有關那夜大火的事情,接著又和微臣說了一些和殿下有關的話。”

  “哦?”黃烙的臉色還是並未露出什麼端倪,他不動聲色問,“不知馮公公問了些什麼,又說了些什麼?”

  “馮公公問當日那些歹徒是否抓到,是否伏法;又說了一些殿下小時候的事情,言語間似乎有些唏噓。”邵勁四平八穩地回答,他的神色十分坦蕩,一方面是最近裝得多了演技等級一路飛躍,另一方面則自然因為他此刻所說的泰半都是事實,而剩下那些不盡不實的東西,比如馮公公悄悄給他的那個小東西,他又能夠確定自己接到的時候絕對沒有處馮公公與他之外的第三個人能發現。

  邵勁所說的話並不出黃烙的預料。

  被逼宮的父親想要殺死逼宮的兒子,有什麼出人意料的?

  而他們特意捏著邵勁不妨,找去邵勁的原因,黃烙私底下暗忖著,多多少少也猜得出自己父皇是在病急亂投醫,看看能不能暗中下出一兩個棋子,盤活這快要山窮水盡的棋局。

  但目下看來——

  黃烙掃了邵勁一眼,這人還算識相。

  只是這一顆棋子雖然暴露了出來,卻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其他棋子。

  這一次的會面從進去到出來,包括行禮的時間,統共也不超過一刻鍾的功夫。

  現在的准太子,帝國真正的半個掌權人當然沒有那麼多時間耗在一個還不入流的小人物身上。但哪怕是如此,黃烙幾次召見邵勁的行為也叫京師中的其他勳貴大臣暗暗開始注意這一號人物。

  不過注意歸注意,要等到有人上來套交情、送禮、合作、乃至依附,顯然還有一段十分長足的道路要前進。

  此刻從宮中回到懷恩伯的邵勁更是一點都沒有去想這些沒頭腦的事情。

  他的關注點務實得多,就是弄明白馮公公在西苑見面時塞給他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首先顯而易見的,這是一個小小的高頸素色瓷瓶,不過半個巴掌那樣大,開口用包裹著紅綢布的軟木塞緊緊塞住。

  邵勁小心地晃了晃,沒有聽見聲音。他再拔開塞子,用手在瓶口處扇了扇,同時嗅上一嗅,也沒有味道。他這才找出一張紙來,將瓶口傾斜,小心地倒出了一點兒裡頭的東西。

  是白色粉末狀的細碎顆粒物。

  這種既視感……

  好像除了那種用途沒有別的用途了吧……

  邵勁沉默地想著,隨即找來一個裝著水的碗,用竹棍將粉末撥一點入水中。

  粉末飛快地溶解在水裡,那碗水並未變色。

  可溶於水,溶於水後無色。

  他抬起腦袋,左右找了一下,最先看見的是立於桌子上的威武大將軍。

  威武大將軍最近一段時間似乎在以非常快的速度喪失活力,常常一整天的在一個地方發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場大火的後遺症。

  一人一蛙對望一會,邵勁率先挪開目光,打算去廚房裡找只雞來試驗。

  不過在離開之前,他想了想,不止袖了那個小瓷瓶,還隨便找了個東西蓋到碗上面,免得自己出去的時候發生什麼注定搶救不及的意外。

  如此幾分鍾之後。

  雞來了,雞啄了兩口水,雞死了。

  這只雞特別干脆一點掙扎都沒有的就倒下了,邵勁也面不改色的清理了這只,然後又找來一只,這次他緊閉門窗,將那碗水放在火上烤著慢慢揮發,大概一刻鍾之後,靠在門上的他不再聽見屋子裡公雞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和偶爾的一嗓子,打開房門進去一看,果然第二只雞也步上了第一只的後塵。

  能溶於水,有劇毒。

  揮發,也有劇毒。

  馮公公給他的東西果然就是毫無想象力的毒藥。

  這是在叫他找個機會直接毒死黃烙吧……

  邵勁打開門窗,處理掉有毒物質,將那個瓷瓶妥善地放進自己新的的荷包裡。

  這是一個墨藍色的,摻雜以銀線和金線繪制成的荷包,乍看上去樸實無華,但是放在光線下,以特定的角度來看,就像夜空那樣充滿了變幻無窮的色彩。

  幾乎在視線觸及這個小東西的時候,剛做完有毒物質實驗的男人就控制不了面部表情似的眉飛色舞起來。

  他在裝完東西之後又撫摸了一下這荷包,確保已經將它系在了自己腰帶上最適宜的位置之後,才坐在桌案之前,拿起一只筆,開始寫信!

  這封信的開頭是這樣的。

  “shanshan,jianxinruwu:(善善,見信如晤:)……”

  這封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懂的密碼寫就的信在四天之後才被人送到大慈寺。

  送信的人顯然不是邵勁本人,否則他一定會詫異原本清幽的寺廟此刻像極了過年一樣的熱鬧——無數的在京城中各個行當的掌櫃連同伙計,好像不約而同的在不年不節的兩天之內成群結隊的來到大慈寺山下,開始攀爬蜿蜒而上,潛藏在山花樹木之中,一時都看不見盡頭的灰色階梯。

  他們不間斷地從山路上來,其中的絕大多數是在前殿消磨上一天兩天的光景,但也有一些富貴足夠或者有些關系的人住進了後山的院落,本來十分清幽的地方很快就在這種人數增加的過程之中迅速變得如同市井一樣喧鬧。

  陪著妻女住在此處的徐佩東僅僅兩天就受不了了。

  他明顯開始懷疑自己當初同意妻女上山住滿一年為母親祈福的決定究竟是不是正確的了,不過當他跟自己妻子提起的時候,何氏卻顯得有些不以為然。

  “雖說人是多了些,不過我先時問過主持,他們也就是住個三五日,忍忍就過去了。再說原本不發願也就罷了,現下已經說了要在山上為母親祈福一年,怎好住個幾天就回去?我們規矩嚴謹一些,約束住下人,不叫外頭的人照面也就是了。”

  “倒是老爺你,昨兒不是得了山石先生的抵京的消息?老爺前些年就想拜謁對方了,難得此次對方從江南上來,正巧帶丹瑜和善性一起下去見見,我和善姐兒就繼續留在這裡了。”

  “這樣也行。”徐佩東急著下山一半是因為吵,一半是因為這個山石先生。他很快說,“我把這次帶上來的人都留下,有什麼事要什麼東西,你就吩咐他們下去辦就好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不用惦記著,這兒這麼多下人,莊子裡也時不時送東西上來,並沒有什麼不方便的。”

  何氏笑道,渾然忘記僅僅半個時辰之前,在她還沒有和徐善然對話的時候,她曾有著和徐佩東一樣的憂慮。

  徐善然正在自己的房間裡展信閱讀。

  那封由拼音寫成的東西被她飛快的拼解了出來,信中邵勁並沒有說很多其他的事情,只是詳細復述了自己這兩天的經歷,說了有關昭譽帝與馮公公之間的事情,最後再委婉的表達一下自己對徐善然的想念——雖然這樣的委婉在徐善然看來依舊太過直白了。

  她先寫了回信,第一是肯定邵勁的應對,接著才一針見血的指出邵勁的疑慮:昭譽帝直接殺人這一步並不值得太過注意,被逼宮的人想要處理掉逼宮的人有什麼奇怪的?難道昭譽帝玩弄那些虛虛實實的東西,黃烙就會以為自己的父皇不想殺自己嗎?

  重點是在昭譽帝打算怎麼殺人,選什麼人殺人上面。

  邵勁是昭譽帝不得已的選擇。

  但誰說昭譽帝只有邵勁這一個不得已的選擇了?

  要緊之事大抵只有這樣。

  徐善然將自己的回信封好,交給那帶信來的人再帶回去。她本已離了桌案,真正要站起來的時候卻又忽然想起那封寄來的信上的只言片語。

  “善善,最近兩天還好嗎?老師不見了我應該大松一口氣了吧?說實在的我每次看見老師復雜的眼神,也感覺很復雜啊……總覺得老師的感情太豐沛了,不愧是當今有名的學士啊!”

  “老皇帝想拉我進宮就拉我進宮,非要在拉我進宮之前劈頭蓋臉的罵我半小時,說實在的,我認真聽了一下,感覺如果我真的是他說的那種人,那活著簡直是浪費糧食浪費感情罪大惡極,行動是錯說話是錯連呼吸都是錯!”

  “還好我的心得是鐵澆出來的,這才叫做郎心如鐵哈哈哈哈哈!”

  “以及雖然馮公公說的都沒有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覺得有點兒戲,有點……唔,怎麼說呢,就是心頭忐忑?覺得僅僅是召我進去說一席話太簡單了?他們怎麼也應該再做點別的事情?”

  “但我有點想不到他們應該做些什麼別的事情啊……”

  是太簡單了。

  徐善然想。在邵勁的敘述之中,她差不多還原了邵勁面見昭譽帝和黃烙的情節。

  而僅僅是昭譽帝那邊,光憑著昭譽帝的態度,徐善然就心頭有數:那一夜到底是仗著其他人都不在的關系才攪混了水跟兩方都搭上關系。等過了那千鈞一發的機會,只怕就算是暫時被囚禁的昭譽帝,也有著能滲透黃烙封鎖的後手啊。

  否則昭譽帝絕對不會讓黃烙看出自己有意叫邵勁當探子——這個不叫對方看出也簡單,只要在宣邵勁覲見的時候隨便以一個理由,叫侍衛將其拖出去打廷杖,就能夠直接給黃烙以兩種暗示:一者是昭譽帝本身遷怒於邵勁;二者是昭譽帝黔驢技窮,在試探黃烙的底線。

  可是昭譽帝並沒有這樣做……

  徐善然停頓下來,一時竟說不好自己心頭古怪的感覺是遺憾還是松了一口氣。

  應該是後者吧……

  雖然前者對她的計劃更有利,但不管怎麼樣,傷了身體總是不太好的……

  弄清楚了心情,徐善然又微微有些尷尬,本擬不再想有關邵勁的事情。可偏偏那些充斥著全信的愉快跳脫的口吻總是要鑽進她的腦海裡,她努力幾番,卻始終不能將它們排除在外之後,終於放棄似的想著:

  好吧,確實很可愛,已經開始期待下一封信的到來了……如果對方此刻在這裡,她一定拍拍對方的腦袋再摸一下。

  就像是對待那種大型的毛茸茸的犬科動物一樣,咳。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總能或多或少的牽動著許多人的心。

  大慈寺此刻的情況就如同長了翅膀一般,被關注著徐善然的另一個人盡收眼底。

  她是國公府的大少奶奶楊氏。

  楊氏同樣出生勳貴世家,但這個世家到她這一代敗落得有些厲害,之所以能嫁給國公府的三代嫡子,只因論起親來,現任的國公夫人竇氏不僅僅是楊氏的婆婆,還是楊氏的姨姨,而當日兩家指腹為婚的時候,楊氏的娘家也算花團錦簇。

  大慈寺此刻的情況在外人眼裡多少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在楊氏看來,那些京中保和堂,永泰樓,小刀金鋪……等等店鋪的掌櫃和伙計連番上山,除了她一直惦念的那一件事情之外,還能有什麼事情?

  她前段時間裡還暗自得意自己這個小姑子上山清修,現在卻悔之晚矣:徐善然在國公府中不管私底下如何,表面上總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要做個什麼事情總是得大面都在規矩裡限制著;可等到她上了山,現在一看,不正是放鳥出籠,放魚入海,叫她再沒了任何顧忌?

  她捏緊帕子,又暗想何氏,只覺憋屈極了:再沒有見過這樣糊塗的母親了!好騙是好騙,可再好騙看不住徐善然又有個什麼用處?說不定徐善然還是特意要去山上,好接下老太太那一大樁生意……!

  可事已至此,楊氏手上並無太得用的下人,就算有,也用不到自己的在大慈寺的小姑子身上。她也無可奈何,既想著那一樁大財不能如此莫名其妙的沒了,又度忖這是最後須瞞不過,只得去上房找婆婆竇氏去了。

  作為國公夫人,竇氏的屋子裡永遠不缺來稟報的下人和事情。

  楊氏耐心地在竇氏身旁陪伴服侍了大半天,才窺了個空,言說有事,讓竇氏把身旁的下人都遣下去。

  竇氏先皺起眉來,目光審視地看了楊氏一會,最後還是如了對方的願。

  等閒雜人等一走,楊氏便小聲地將自己知道的那個消息,以及之前做的那些事情都說了出來——其實統共了也沒有多少,只一點,便是在何氏身上中了個疑根,後來徐善然私自出去被發現,倒真是意外,只能說是老天都要幫她一把。

  竇氏並不曾意料到這樁秘事,乍然一聽,臉色當即就變了。她的手中恰好拿著楊氏遞上來的葡萄纏枝茶碗,她當著楊氏的面就將那茶碗摔到地上,差點跟著一巴掌摔到楊氏臉上,最後還是生生壓下來,只怒不可遏指著對方問道:“你是得了失心瘋不成!你作為嫂嫂作為長輩,這府裡是短了你的吃還是短了你的穿,好叫你沒事要去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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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33 AM

第一一二章 “疼愛”

  婆婆的態度叫楊氏大吃了一驚!

  她雖曾想過竇氏知道那血玉釵的事情之後只怕不會高興,但這個‘不高興’,在她想來也應該只是對自己不知道這件事及對媳婦隱瞞的不高興,而不應該是像現在這樣……仿佛為她招惹徐善然這一事不高興?

  娘家不給力,她在夫家過得好的依靠除了丈夫就只有婆婆了,楊氏不敢怠慢,慌忙跪下說:“母親息怒!孩兒實在是,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啊!”

  “雖然論理來說,老太太不管將自己的體己給誰,我們做晚輩的都沒有置啄的余地。但那釵子代表的並不是一些體己,而是半個公府的財產啊!”

  “母親或許還不太了解,那釵子正是代表著一十三家金銀酒墨商號的總理之權,這些商號在這些年裡,已經借著府裡的權勢開遍了大江南北,這些鋪子一旦被帶走,那些賬面上的金銀還算小事,關鍵是其他……”

  楊氏欲言又止,但竇氏如何不明白?

  國公府現下不說蒸蒸日上,但離敗落也有好長一段的距離。竇氏可以清高的無謂那些金銀,但金銀之後的東西呢?比如各地傳遞上來的情報?各地收集上來的珍玩古物?這些總是不嫌多的吧?

  竇氏眼角跳了一下,臉色雖然陰沉,卻好似已經冷靜下來並開始思考了。

  楊氏便在心裡長出了一口氣,她用帕子按了一下眼角,眼眶立時便紅了:“再說府中出嫁女兒的嫁妝都是有定例的,這麼大的東西,是從明著走,還是從暗著走?若說要過明路,那些上門來求親的到底是為了小姑的錢還是為了小姑的人?而已經嫁出去的那些女兒,知道了這件事豈有不心裡難過的道理?再者說要從暗地裡壓箱的話,這些商號做得太大,背後沒有官面上的人是壓不住的,到時候小姑要搬出的是我們家還是她夫家?若是我們家……”她稍稍一停,沒有將那‘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給說出來,只續道,“若要夫家幫襯,到底是瞞不住的。我們不會去算計小姑的東西,夫家的那些人不會算計嗎?到時候也只怕平白生出許多事情來,不管如何,那東西在小姑手中,都是禍非福啊……”

  這麼一長串話下來,竇氏臉上的神色已經淡淡,連最初的陰沉都不復見了。這時她問:“你說完了?”

  “是。”楊氏低聲回應。

  “說得倒也不錯。”竇氏評價。

  楊氏沉得住氣,心道這時候便該由婆婆暗示然後她上去做那惡人了。她是近兩年才和丈夫從外頭回到京中做官的,往昔雖和徐善然沒有太多接觸,但零零總總的還是聽過許多消息。這些傳得玄玄虛虛的消息不能盡信,但也不能一點都不信,再結合徐善然此刻的動作,可想而知對方不是個好相與的。

  這樣的話,八成還是得像之前一樣,去何氏那邊哭上一場,若是由何氏直接將那東西要來……

  這邊楊氏正想得關鍵之處,就聽坐在上首的竇氏平平說:“說得雖還算不錯,我倒有個疑惑,你是從哪裡知道這許多事情的?”

  楊氏鎮定說:“是我娘家那裡……我娘家曾和老太太的幾家商號打過交道,後來留心著,便知道了一些只鱗片抓的消息,再加上媳婦後來嫁入府中,兩相印證,就……”

  竇氏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碧螺春茶注入杯中之時,白絲如柳絮紛揚。

  她用蓋子刮了刮茶沫,端起來啜了一口。

  “瑞兒除了這些,還有跟你說了什麼?叫你去做了什麼?”

  楊氏臉色大變:“母親何出此言!”

  竇氏冷冷說:“媳婦要幫著丈夫瞞婆婆,無可指摘;但你還是我外甥女,怎麼,也要幫著表哥瞞我這個做姨姨的嗎?”

  楊氏神色數度變換,雖有心要再替丈夫遮掩一二,但竇氏積威甚重,她最終還是不敢再行妄言:“母親,老爺他,他……也並非單純是為了那些銀子……”

  徐善瑞當然不單純是為了那些銀子!

  他官運亨通,年紀輕輕就是四品朝廷命官,上有家族庇蔭,下握自身才學,對內夫妻和順子嗣聰穎,對外遍交好友工於政事,向來不將一些金銀財寶看在眼中。

  他爭的只是一口氣,一個名分。

  一個堂堂正正嫡系繼承人的名分!

  在楊氏跪在竇氏身前的時候,徐大老爺也面沉似水。

  無獨有偶,徐善瑞也正跪在自己父親的面前,只是相較於已經開始心慌的楊大少奶奶,徐善瑞和其父如出一轍的臉上也有著同樣如出一轍的神色。

  他雖跪著,卻沉下自己的臉;雖認錯,卻只為孝道,不以道理。

  “你到現在還不知錯?”徐佩鳳問。

  “孩兒何錯之有?”徐善瑞反問自己的父親。

  “為何要對你五妹妹出手?”徐佩鳳問。

  “父親亦並非不知五妹妹手中究竟有什麼東西,依孩兒之見,那東西雖好,在五妹妹手中也未必真好。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何不做個別的選擇,如此也算兩廂便宜?”徐善瑞說,復又淡淡言道,“再者說,孩兒做了什麼?孩兒可有構陷、污蔑、引誘、乃至陷害五妹妹?如果都沒有,孩兒不才,當不上父親的‘出手’二字。”

  自己的兒子自己的知道。肯在此刻說出這一番話,足見對方心頭已是憤懣難耐。

  徐佩鳳審視徐善瑞:“你是想要那根釵子,還是想要別的?”

  “不過一根釵子而已。”徐善瑞哂笑。

  “那就是想要別的了。”徐佩東點頭,“你父親我現在是國公爺,你是我的嫡長子,你弟弟頑劣不堪造就,你妹妹最後還是要嫁人的……你如何會覺得你自己地位不牢?”

  徐善瑞沉默片刻,接著長拜而下:“父親大人容稟。”

  “我聽著。”

  “父親雖已是國公爺,然祖父尚在,事事未嘗能一言而決,而以孫兒旁觀,祖父近年來尤為習慣五妹妹,不止事事都叫五妹妹參與旁聽,五妹妹凡有諫言,也無有不允,更甚者連家裡的門禁,對其也恍然如無物。”

  “依你所言,你覺得你妹妹一無是處?”徐佩鳳問。

  “並非如此。”徐善瑞說,“妹妹卻有超過許多同齡少女的本事,但恕孩兒直言,妹妹究竟是女子,女子天生便不應該做出這許多事情來。妹妹現在固然為了我們做過許多事,但我們真正需要她做這麼多嗎?若有朝一日,妹妹所做之事被人發現,她該當如何?我們家又該當如何?這些事情,這些抉擇,本都可以不必發生的。”

  “你所慮甚是久遠。”徐佩鳳也歎道。

  “父親……”

  “起來吧。”徐佩鳳擺擺手,讓自己的兒子從地上站起來。而後,他就在這幾步之外,上上下下,徹徹底底的打量了自己的兒子一會。

  “你果然長大了。”徐佩鳳說。

  “父親……”

  “我並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徐佩鳳笑道,“不過你既然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當然就能把事情做好吧?”

  徐善瑞一陣錯愕又一陣好笑。

  父親這是在暗示他要手段漂亮的解決這件事?不能叫五妹妹鬧出個什麼事情來,這樣祖父不高興了,大家的臉上也須不好看?——可他真覺得有些好笑。

  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小女孩家家,連門都不能出上幾次,就算真有些靈慧,父親又怎麼真能覺得他會把事情辦出紕漏來呢?

  也許父親的態度,正是祖父所有的態度?

  否則他的五妹妹怎麼會在歷來只有國公府繼承者一脈能夠出入的書房中與他平起平坐?

  其實就算那根釵子代表著富有四海又怎麼樣?

  ……自家父祖的態度,自己的地位,自己五妹妹的地位,才是他真正無法容忍的!

  ——就算他的五妹妹不過兩年就要嫁人了,這又如何?他這個嫡出子,嫡長孫,真的只能等到自家的五妹妹離開了,才從她手中撿上一個漏,能夠真正的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

  開什麼玩笑呢!

  得了父親的暗示,徐善瑞不再多留,很快就自書房中退出去。

  徐佩鳳這時轉過屋中簾子,來到後廂房處,看見了坐在那裡慢慢搖著蒲扇的人。

  “父親。”他說,“我看善瑞一帆風順太久了,正需要栽一次跟頭來醒醒腦袋。我准備——”

  老國公卻笑道:“你可不要動手。”

  “父親?”徐佩鳳怔了一下。

  “小孩子的事情讓小孩子自己去解決就好了,大人何必硬要摻和呢?”老國公神色淡淡,“你真要出手,就算善瑞栽了跟頭,難道會心服口服?只怕更助長了他的憤懣之意,疑心我待他不公呢。”

  “這混小子太狂悖了。”徐佩鳳不免皺眉,“但五丫頭雖說十分不錯,可究竟不能和善瑞比……”

  老國公又笑了起來,他看著自己的兒子,詢問對方:“你知道我為什麼對善姐兒那麼好嗎?因為她是我孫女?她能討我歡心?難道瑞哥兒就不是我的孫子,不能討我歡心了?”

  “在所有條件相同的情況下,我對她好,因為她有我對她好的價值。”

  “她是一個姑娘家,沒錯,但她夠厲害,她比她父母厲害,所以老四夫妻不會出現在內書房裡,她能夠出現;所以瑞哥兒覺得我在幫著善姐兒打壓他,我也確實在這麼做。”老國公輕描淡寫的說,“現在瑞哥兒醒悟了,這很好。他去找他妹妹的麻煩,也沒有什麼不行的,他如果真的完成得漂漂亮亮,就證明他有被我捧起來的價值,我捧起他又怎麼樣了?”老國公說。

  “那如果……”徐佩鳳一句話沒有說話,突然悚然一驚:自己這是在想要說什麼?是在擔憂兒子真正栽了個跟頭嗎?他再想老國公的話,心頭又似縈繞出一絲陰影。

  他多多少少,也和徐善瑞一樣,覺得老國公對善姐兒有些偏心和喜歡。

  但相較於自己的兒子,他對於這點倒十分看得開,說到底了,終究是要送走的,女孩子過得不容易,多疼上一些也就多疼上一些,自己父親再疼孫女,還能真將整個國公府陪送出去?

  可是實際上呢?

  老國公疼孫女,只是因為孫女有更高的價值,有值得更疼的價值,值得為她踩其他孫子女的價值。

  委實是太狠了。

  嬌貴的女兒家尚且如此,那自己的兒子……

  他再張眼去看老國公,就見自己的父親似看透了他的想法,意味深長說:“當然,如果他沒有辦好,那也只是現在這種局面而已。你是我的長子,他是我的長孫,又沒有做錯什麼大事,怎麼可能會有地位動搖之虞呢?”

  遠在慈恩寺的徐善然並不知道徐佩鳳父子的密語,但楊大少奶奶的一系列活動卻不能瞞過她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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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35 AM

第一一三章 剁爪子(一)

  夫妻兩回到居所的時候,臉色都並不太好看。

  伺候在屋子裡的下人也跟著大氣不敢出一下,只有楊大少奶奶身旁的媽媽,仗著小時候喂過主母的臉面,乍著膽子上前提醒自婆婆處回來臉色就一直不好看的大少奶奶:“奶奶,老爺回來了……”

  楊大少奶奶豈真要自己的媽媽提醒?

  在徐善瑞甫一進門的時候,她就自炕上下來,走上前悉悉索索為丈夫寬衣,同時低聲說:“老爺,我今日將那事問了問婆婆,婆婆——”

  徐善瑞一擺手打斷妻子的話,對屋子裡的人說:“你們都先下去。”等那些人走了個干淨,他才續道,“母親怎麼了?”

  “母親似並不很喜歡我摻合在這件事裡頭。”楊氏說。

  徐善瑞眉梢一挑,似有點按捺不住怒氣想要發火,但須臾之後,他也只是低哼一聲:“也不知母親究竟在擔憂什麼。你自照著我說的去做,母親那邊由我來處理。”

  聽得這句話,楊氏倒真松了一口氣。她素來知道自己丈夫的本事的,再者親母子之間,不管有什麼話都好說開,不像她做人媳婦,許多話只能憋著,許多事只能忍著。

  這邊心病一去,楊氏就有心情關注自己丈夫的狀態了。她將丈夫的外衫掛在屏風上,親自絞了帕子給徐善瑞擦手,又問:“老爺面色不太好,可是剛才去見公爹時公爹說了什麼?”

  徐善瑞眉心又是一皺,不過他當然不會告訴妻子說自己父親覺得嫡長子還比不上一個隔房的妹妹,因此他隨意擦擦手,只說:“你都知道五妹妹手頭上捏著哪些個商號吧?”

  楊氏點點頭:“自是知道的。我娘家之前就與老太太的那些商號有過點聯系,待得我嫁進來,前後相較,不說全部都知道,至少知道個八九不離十的。”

  “五妹妹拿著那釵子就拿著那釵子,也不值當什麼。”徐善瑞淡淡說,“但不拘士農工商,說來簡單,做起來哪能一點風浪也不起?你知道這些東西是老太太的,也許別人也知道呢?老太太仙去,我只擔心有人趁這個時機搗亂,要是那酒家吃壞了人,布莊以次充好,票號挪不出錢來,鏢行押的鏢失了……豈不是千頭萬緒纏在一起做了那一團亂麻?”

  楊氏心領神會,低聲說:“老爺說得正是,大家開門做生意,便難免無端生出煩惱來。五妹妹究竟還沒有出閣,這些事情怎麼好處理?我會幫五妹妹特別留意一下的,也免得到時候五妹妹手忙腳亂,叫外人看了笑話。”

  徐善瑞心頭抑郁稍去。他坐上炕喝了口冷茶,好好的壓了壓自己的心火,繼而才說:“這些事都抓緊些,也別拖得太長了。至於父親母親那裡,都有我在。”

  “我知曉的。”楊氏應道,又在心底稍一盤算,跟著就笑起來了,“這些事卻並不繁忙,待我向娘家修書一封,至多小半個月時間就足矣了,到時我再回娘家一趟,差不多便能將事情確定下來了。”

  徐善瑞滿意地頷了首,也不多留,很快就轉到書房去處理那些朝堂上的公務了——一個還沒有出閣的妹妹,囑咐妻子去處理已經算是尤為重視了,至於自己親自動手?

  徐善瑞從沒有想過,自問也丟不起那個人。

  仙客來是一家老字號的酒樓了。

  在京城中繁華的街道,上下三層的鋪面,連著掌櫃跑堂案板師傅一共有十來號人的大店鋪,在京中這樣高官雲集的地方,不說賺大錢,至少也安安穩穩地開上了那麼十來年。

  但這酒樓潘掌櫃的最近的日子並不太好過。

  事情大概還要從小半個月前開始說起。

  那天他像平日一樣好好的開門做生意,不想大堂中的一桌子客人吃壞了肚子,當場就在人來人往的地方打起滾來。

  跑堂一見對方這幅形狀,也是趕忙上前攙扶要送去醫館,一來不影響酒樓生意,二來也不耽擱病人。

  沒想到那疼得打滾的人還沒有說話,和其同桌的同伴就一拍桌子,咬定了說酒樓的飯菜有問題,也不叫跑堂將地上的人攙扶下去,直接就在大堂中鬧開來了。

  年過四十做了十多年生意的潘掌櫃看到這一幕,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如果這群人真是朋友,在這裡吃壞東西,那其同伴的第一反應不會是鬧事,一定是先去醫館問診,看自己的同伴有沒有大礙,要鬧場也是事後再來。

  反過來說,如果滿地打滾的同伴都不在乎,硬要先在人來人往的酒樓裡唯恐天下不亂的辨出個是非曲直來,那麼乍看正義的客人,其實往往不過是同行招來的混混,故意鬧場來的。

  老字號的仙客來不是第一次有人來鬧場,潘掌櫃也不是第一次處理來鬧場的混混。

  他先上前賠了些湯藥費,那伙人將銀子摜在地上;他又叫酒樓中的武師上來,不想那伙人手底下的功夫俊得很,武師反倒吃了虧。

  但這個時候,仙客來平素交好的公門中人已經進了大門——只是這又是一著出乎潘掌櫃意料的。

  那公門中人進來之後,並未站在潘掌櫃這邊,反而站到了那鬧事的一伙人邊上,叫剛剛動手的武師往公堂上走了一番,他不得已,只好厚厚的備了一份銀錢,這才算是暫時將進門的佛爺送走了。

  只是自此之後,一面是三天兩天就有人上門來鬧事,一面是越來越少的客人,還有那些偏幫鬧事之人的捕快……

  潘掌櫃心知自己是擺不平事情了,他一頭打發人快馬去給住在山上的那位遞消息,一頭也私下去打探消息了,想知道自己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甚至還搬出了背後真正擁有這酒樓契書的那戶人家,總算是從素來交好的官面上的人口中得到了些消息。

  原來來搗亂的人就是針對他背後的那位的!

  還是那家人自己的紛爭!

  潘掌櫃這也是苦笑不迭。他算是老人了,知道的事情比其他掌櫃都多,當年的一些事情也還記得清清楚楚的,比如鋪子起來的時候,東家就說過了他們這伙人全都認契書不認人,認信物不認人;又比如說這條街上,除了他這家店認那信物之外,還有哪些店也是認信物的……但就他所知,現在有些老伙計是心動了,還主動去接觸了,畢竟說來說去也是一家人不是?跟誰的差別也不是很大,究竟信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不是這個道理?

  可不管怎麼說,就算扣上說得再好聽,真要這樣做了,就是違背當初的誓言啊。老東家待他不薄,這還沒多久的功夫,也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就改弦易轍,如何對得起老東家……?

  潘掌櫃這邊正倚在櫃台上愁眉不展,突然見到一個跑堂已經閒的第三次晃過自己眼前了,他皺眉呵斥一聲:“沒事閒晃什麼呢,有那功夫可把桌椅擦擦干淨再擺整齊了。”

  那跑堂雖照著掌櫃的話去做,卻咕噥一句:“一整天都沒見到一個客人呢……”

  潘掌櫃心頭火起,正要說話,卻見大門處正好進來了一批人。

  這批人相較普通的客人有些特別,只見那當頭一人面白無髯,微微佝僂著肩背,神色雖倨傲,周身卻又有一種卑下的氣質。再看他身後的那一批人,倒是一個個的拿家伙的官人,十分恭敬的模樣。

  潘掌櫃心念一轉,便知曉了當頭人的身份。

  他暗暗叫苦,心道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也不知最近是走了什麼運道,連閹宦都招惹過來了,這種人可是一等一的難伺候,也不知道……

  心裡想歸想,潘掌櫃在看見人的時候也已經小步跑到對方面前,笑著說:“客人好,不知客人是想要喝杯水酒還是要用午食?是一起還是分批?”

  為首的人並不急著回答,慢吞吞將上下都打量了一番,尤其是在桌椅字畫上停留過好一會後,才說:“把你們的招牌菜都上一份上來。我們就在大堂上吃。”

  潘掌櫃怔了一下,跟著勸道:“客人何不上樓去?並不要多余的銀錢,上頭還更清淨些。”

  這回回答問題的就不再是那為首之人了,只見對方身後的跟班之一不耐煩說:“我們說什麼掌櫃你安排什麼就是,羅裡吧嗦的煩不煩人?”

  潘掌櫃不敢再多話,只叫跑堂的趕緊去廚下催大廚趕緊開火上菜。

  偌大的酒樓只有一桌的客人,菜上得自然就快。

  不過須臾,跑堂們就接二連三的將仙客來的招牌菜色一一端上,四冷盤四熱盤,兩樣湯兩樣酒,再來上滿滿的一盆紫米飯,最近寂寞極了的大廚算是把渾身解數都施展在了這小席面之上,菜做得是色香味俱全——至少那太監各個嘗了一口,眼睛微瞇,並未露出不滿之色。

  潘掌櫃微微松了一口氣。

  但沒等這口氣從胸口下到肚子,最近屢屢上門來挑釁的一伙人又操著雙手,吊兒郎當的自酒樓的大門口走入,一跨進門檻,就將桌子椅子搞得匡當直響,大著嗓門說:“掌櫃的,掌櫃的呢?上次這裡的飯菜吃壞了一群人,怎麼還開著門做生意啊?是不是還想禍害不知道情況的外人?”

  潘掌櫃臉色難看極了,但哪怕明知道內情,他也不得不上前應付這一批人:“幾位這是怎麼說話呢?仙客來在這裡開了這麼久,飯菜究竟干不干淨,客人知道,官府也知道。小老兒可以拍著良心說……”

  那領頭的混混用力推搡了一下潘掌櫃,一口濃痰重重呸在大堂中唯一坐著人的桌子角旁:“良心?你的良心一兩值個幾錢啊?”

  本來正慢條斯理吃東西的宦官眼角的余光瞥見這口濃痰,臉色一沉,放下手中筷子,自懷中掏出帕子按按嘴角,尖著聲音說了一句:“聒噪。”

  話音剛剛落下,那混混只覺臉上一重耳邊一響,天旋地轉只見只有嗡嗡的如同千百只蜜蜂一起煽動翅膀的響聲充斥了他整個耳朵,他腦袋都懵住了,一點兒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事情只在別人眼中露了個全。

  剛剛被推搡出去,站立不穩連退了好幾步的潘掌櫃只看見在那吃飯的宦官說了那兩個字之後,坐在其他條凳之上,明明長得魁梧坐下去卻好似比那宦官更佝僂無數倍的其中一位突然站起來,伸手就將那吐痰的家伙扇了整一圈兒!

  怎麼回事?

  怎麼兩方突然掐上了?

  潘掌櫃有點木然的看著看著兩批人,看見了混混一方驚訝的神態,也看見了坐著的宦官臉上再明顯不過的冷笑。

  他還聽見對方說:

  “真不知哪來的小兒,趕緊出去打聽打聽,什麼地方,也容得你們胡亂來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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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36 AM

第一一四章 剁爪子(二)

  那些來鬧事的混混很快就自震驚中清醒過來,他們爭先恐後的准備行動,抬手的抬手,邁腳的邁腳,其中一多半的人還同時張口,可想而知那污言穢語即將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站在一旁的潘掌櫃心跳如擂鼓,他同樣急急張開口,還傾身向前,做出虛攔的趨勢,他眼前仿佛已經看見一屋子的桌椅瓷器或者缺胳膊少腿的歪倒在一側,或者干脆就粉身碎骨只留下殘骸,但這些其實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個做酒家的,三天兩天都被這樣鬧一下,哪裡還有正經的客人肯上門?雖然現在就已經沒有人上門了,但是——

  “砰砰砰砰砰!”

  硬物撞擊的聲響就在潘掌櫃的焦急之中十分有節奏的響起來,潘掌櫃還保持著傾身向前的姿態,可他眼睛瞪大,要說話的嘴巴也合不起來,已經為眼前這一幕生生地呆住了:

  就在剛才,那突然竄出來一巴掌將領頭混混的打了個圈的護衛原來壓根沒有停,他甚至抽出了腰間的連柄長刀,不再用手,直接拿著刀鞘一個個扇過去,還是全部照著臉上扇去的,這一下子明顯不清,那些混混好點的就吐出顆,要是不好一些的,更是當場被直接砸暈了。

  這還不止,此時還坐在位置上的護衛又站出來三個,和最開頭的湊成了兩兩組合,拖起地上的混混,就要往門外走去。

  哎,等等,酒樓的名聲……!

  事情發展得太快,潘掌櫃腦海裡亂哄哄的,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越是這個時候,人腦海裡反應出來的往往是平常最熟悉的念頭,潘掌櫃此刻都有點兒魔怔了。

  但還好,中年掌櫃雖有這個念頭,卻並沒有真將其宣之於口:不提那剛剛走進店門就被他認出來的官宦,就是那跟著宦官的侍衛,他剛才也清楚的看見對方手中提著的是繡春刀……天啊,這年頭能用這種刀的,能是什麼樣的好人啊?

  這邊掌櫃的念頭急迫卻猶猶豫豫,那邊坐著的宦官卻十分自然並且不悅的咳嗽一聲,不耐煩說:“往哪兒走呢!這幾個晦氣東西照著大門一丟,以後還叫客人怎麼上門?把他們都抬到後面去,和那些泔水夜香丟一處去!垃圾就該垃圾的去處!”

  那些人聞聲而動,硬生生自前轉後,快速得叫人覺得他們的腰骨頭都發出了脆響聲。

  但為首的官宦顯然再不在意那些下屬怎麼做了,他將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潘掌櫃上,雖拿捏著腔調,但臉上還是綻出了一絲笑意:“掌櫃的。”

  “不敢,不敢。”潘掌櫃連忙拱手,“不知貴客有何吩咐?”

  “你這家店的位置很好,味道也不錯啊,怎麼這樣冷清?”

  潘掌櫃苦笑:“小號在此做了十多年,實話跟您說,我們這裡價格公道,招牌菜也有口碑,最近實是得罪了人了……”

  “哦,我也有所耳聞。”宦官點頭,“貴號的東家呢?”

  這話雖然乍聽起來很有些交淺言深的突兀,但實則再是常見不過:有道是京師重地天子腳下,高官權貴數不勝數,在這裡買下個房子居住或許不太難,但真要開門做生意,沒有過硬的背景——不管是手藝背景還是官面背景——怎麼可能真做得下去?

  保管不出三個月,就賠得你面色如土!

  聽得眼前貴客的問題,就是看著那一柄柄繡春刀,潘掌櫃也不敢虛言,只得含混說:“東家且有一些事……”他看著那官宦似還想說話,忙拱手告饒,“貴客且住,小的不過是與人做事的掌櫃,規矩所在,既是不知道,也是不能說。”

  不想那官宦突然笑了一聲,慢騰騰自懷中取出一樣事物來:“掌櫃的也不必太客氣,我們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潘掌櫃怔了一下,目光旋即被對方取出對事物吸引過去,只見那不過薄薄的一張紙,可上頭白紙黑字的“仙客來”,又兼有契約式樣與公門印章,可不正是自己這家酒樓的產權契書?

  “莫、莫不是……”潘掌櫃可謂已被接二連三的發展砸暈了腦袋,一時都有點口吃起來。

  那宦官顯然知道潘掌櫃的意思,只聽他說:“可不是。拿下這家酒樓的可是我干爹的。咱家不過是來跑個腿的。”

  這時那官宦再環視了周圍一遍,臉上隱隱約約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掌櫃的,你看,這可不就成一家人了?”

  京師,酒釀胡同,敕造忠勇伯爵楊府。

  一輛被老馬拖著、青色油布罩著的小車在車夫與家丁的環繞下停在楊府之前。

  這輛小車乍看上去樣式平平,除了收拾得干淨點之外,就渾如大街上那些載著人來人往的馬車一般別無二致。但要是再細細一看,有心人就能從那拉車的馬,馭馬的車夫,密密罩著車門有著與布同色的纏枝暗紋的簾子上看出一些端倪來。

  現下這馬車停在楊府之前,那趕車的車夫對車廂內的人說了一聲“大少奶奶,我們到了。”就自有跟車的僕婦下車,上前喊門。

  楊府的門房聽見外頭聲音,很快就自角門出來察看,只一眼,老門子有些皺紋的臉上就飛快堆砌起笑臉,一面大聲對裡頭說:“快來人,快來人,是顧奶奶回來了!”一面趕忙上前,和著那些來的人一起,將自家的姑奶奶迎下車引進門不提。

  哪怕同住在一個地方,出嫁的姑娘也鮮有沒事就回自己娘家的,何況之前跟著丈夫在各地轉悠了好久的楊氏?

  楊大少奶奶在僕婦的簇擁下下車換轎,坐在軟輦上,晃晃蕩蕩的往上房走去,舉目四顧,雖見自己家中也算是奇花異草爭艷,相較於國公府郁郁蔥蔥高大挺拔的樹木,卻又少了幾分開闊疏朗之意;自己家中那畫棟雕梁的建築,雖則精巧有余,相較於國公府裡裡外外數不勝數的正房廳堂游廊來講,又從根子上落於下風……

  從三代以前的公爵,到了侯爵,再到現在的伯爵,要是這一代再不起來,傳到她弟弟手中,就是子爵……她當年出嫁的時候只想著自己嫁了國公府,日後必然能帶契娘家。但一晃眼十年也過去了,等著等著,才終於等到了現在這個機會——

  楊氏掰著手指一一算著,心頭苦澀,面上卻不敢露出一分兩分來。

  直到軟轎進了內院,楊氏被僕婦扶著下了轎子,進得屋內,與自家母親和弟媳見著了面,相互廝見完畢,她才露出一二口風:“娘,我之前寫信過來說的事情,也不知做得如何了?”

  楊氏的母親是小竇氏,小竇氏許久不見女兒,正自噓寒問暖,聽見女兒的話,就道:“你特特寫了信交代春意帶過來,我如何能不重視?當天就和你祖母透過聲,你祖母也十分重視,吩咐了王大先生徐徐布置。”

  楊氏“嗯”了一聲,卻眉心不展。

  小竇氏察言觀色,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速度委實太慢了。”楊氏說,“這都已經半個月的時間了,還不曾見什麼效果,老爺那邊須不好交代。”

  小竇氏氣道:“什麼叫‘才半個月’?我從小教了你那麼多錢串子的事情,就是叫你今日來說這種外行話的?你要處理的那些可不是一家店,是好幾個叫得出名字的大型商號,他們要是擰成一條繩來,就換你娘家吃罪不起了!”

  楊氏便吐露了心裡話:“娘,我知道你這些年為了家裡的生計辛苦不已,可是你在楊府這麼多年,商行豈是楊府的根基?太祖父的人脈早年就用盡了,弟弟若不能撐起來,外頭的伯爵府立刻就要變成了子爵府,再是男爵府,再不過一代,就是平頭百姓了!”

  女兒這般為娘家盡心盡力,小竇氏也不好說其他,只疑道:“是不是姑爺催你了?”

  “老爺倒沒說什麼。”楊氏頓了頓,“但母親知道,老爺也不是很喜歡我日日將娘家提在口邊,這次機會正好,若不能讓老爺滿意,我以後也不好開口……”

  “只是這樣?”小竇氏狐疑。

  “還有……”楊氏說,“我婆婆,不是很贊成我和老爺正在做的事。”

  “姑爺不是讓你與你婆婆對上了吧?”小竇氏忙問。

  “這倒沒有。”楊氏說,“老爺說婆婆那邊他來處理。”

  “這還好。”小竇氏說,眉心卻也出現了淺淺的痕跡,“不管如何,你不可與你婆婆硬來。我知道我這堂姐,當年她尚在閨中的時候就是個厲害人物,好在十分講理,我也才敢將你嫁過去……姑爺如果扛不住,你別傻傻的硬頂著,他們是母子,沒有隔夜仇,你要是被你婆婆記住了,她多的是辦法讓你有苦說不出來……”

  “哪兒能呢。”楊氏說了兩句,權且安撫母親。

  小竇氏看了女兒一眼,歎口氣說:“我去叫負責這事的人過來,當面與你說說,不然你只怕一整天都安不下心來。”

  說著便將事情吩咐給守在外頭的僕婦,不過一會,那僕婦就將府內的大管事帶了過來。

  這時小竇氏母女已經去往院中搭起的涼棚,就坐著聽府內的大管事稟報。

  府內的大管事也被賜了楊姓,還是祖父留下來的老人。雖說年紀大了,頭發已有星點斑白,但精神健碩,且老於謀算,十分堪用。

  他來到涼棚,見自家主母與姑奶奶都在,心中便有了成算,將這半個月的行事與結果一一細說而來,其由楊氏交給的鋪子絕大多數都有了和仙客來一樣的結果,都是被混混鬧上門,又失了後邊的庇護,生意冷清,苦不堪言。

  這之中,楊大管事適時地透露出一些內情,已經有大約一半的掌櫃心動或者態度含糊不明,還有三四個掌櫃已經開始悄悄和他接觸,也叫他稍看了看賬,總體來說,形勢也算是一片大好。

  但還有一點——這正是他剛剛得到的消息。

  “太太,還有些事……”楊大管事一頓,見主位上的兩人都露出傾聽之色,就再接下去說,“大面上的情況便如小人剛才所說的。但今天早些時候,小人接到消息。說是仙客來那家中出了一些事情,似有個人在那酒樓中出了頭,小人已經遣人去打聽了,但那出頭的人好像更宮中有些聯系。”

  “這是其一。”

  “還有第二,”楊大管事的神情竟然比說第一的時候更嚴肅許多,“也是今日。歸德布莊將粗布的價錢從一匹五錢調整到了一匹二錢。”

  “什麼?”不等楊大管事再說下去,小竇氏就驚呼出聲。

  也並不怪她如此,要知道忠勇伯府經過一代的努力,雖說觸角已經伸到了各個行當,但他們真正的根基還是在布莊之上,尤其是在粗布衣裳上面。憑借著這一家的粗布,他們不止拿下了軍中特供,還成功的讓京中乃至京師周邊的地區。這其中利潤暫且不說,光只是影響,就撐住了門口敕造忠勇伯府的一只匾額腿。

  楊大管事沉聲說:“依小人想,只怕對方是要與我們直接比誰的銀子更多了。”他接著問,“太太,不知這事究竟……”

  楊大管事想問的顯然是這事究竟可不可行。

  可小竇氏與楊氏都緊緊擰著眉心,並未答話。

  因為兩人都清楚的知道,這法子雖然簡單粗暴,卻恰恰是最直截了當:比誰的資本更雄厚?她們並不知道徐善然手中究竟有多少錢莊商號,但就她們已經看到的,都已經足夠來上這不知道最後會鹿死誰手的一著了!

  而且徐善然失敗了又怎麼樣?在室女可沒有什麼私產,她手一瞥,照樣風風光光的去嫁人。

  可她們要是失敗了,這忠勇伯府,恐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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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40 AM

第一一五章 剁爪子(三)

  “母親和姐姐在和大管事說什麼?”

  正當小竇氏與楊氏皺眉不語的時候,倏忽一聲笑言插入了涼棚。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頭戴銀冠,腰纏玉帶的青年男子。那男子面若冠玉,眼尾斜挑,嘴唇微撇,似笑非笑間說不出的邪氣。

  小竇氏與楊氏一見到這個年輕人,臉上就忍不住蕩開了笑意,也並不計較他忽然就插進來說話,只讓伺候在一旁的丫頭看座上茶。

  小竇氏說:“你姐姐難得回家來一趟,延齡還不趕快過來拜見?”

  正是小竇氏獨苗、楊家三代嫡子的楊延齡笑嘻嘻說:“正是姐姐回來了,弟弟才趕忙過來的。沒成想一過來就看見姐姐與母親滿臉愁容,也不知究竟在煩些什麼?”

  雖說楊延齡比楊氏小上很多,但到了這個年紀了,外頭的事也不會再瞞他,便是楊氏現在所煩惱的這件事情,楊延齡也知道的。只想是楊大管事剛接到消息,先過來回稟了,楊延齡這才有所疑問。

  小竇氏簡簡單單就將事情的頭尾說了個清楚。

  楊延齡目光輕輕一閃,口中只笑答:“兒子還以為是什麼事情,竟惹得母親和姐姐一起有心……”

  小竇氏上下一打量兒子,說:“看樣子你是有主意了。”

  楊延齡輕搖折扇,只瞅著姐姐笑而不語。

  楊氏本實在心煩,看到弟弟這副搞怪的模樣,也忍不住笑罵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有主意就說出來,若是便宜,我這裡有什麼東西不給你的?”

  楊延齡一收折扇,笑道:“東西放在姐姐那邊和放在我這裡又有什麼差別?只有一點要先問問,不知姐姐在這件事情上,究竟敢做到什麼地步?”

  “這話是什麼意思?”楊氏皺眉問。

  “或者問問,姐夫在這件事情上,有多少決心?”楊延齡又問。

  “你姐夫——”楊氏頓了一下,似在想怎樣形容丈夫的心態,“你姐夫自是支持我們的。”

  “哪怕放火燒布莊?”楊延齡笑道。

  “什麼?”相較於輕輕松松就把‘放火’二字拋出來的楊延齡,楊氏就真正大吃了一驚!“你打算——”

  “姐姐先聽我說。”楊延齡不疾不徐,宛若智珠在握,“要我們伯爵府和國公府五姑娘手裡的商號拼底子、拼銀錢,乃是下下之策。一來我們不知道對方手中究竟有多少商號;二來我們拖長了時間,又要陡生變故,今日仙客來中出現的那人不就是一個例子?”

  楊氏沉吟不語。

  楊延齡又解釋說:“其實我們為什麼要和姐姐你的小姑子作對呢?還不是因為姐夫?姐姐,你想過沒有,姐夫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你小姑子手上的商號。”

  “還是一場漂漂亮亮的勝利?”

  “當然是後者!”楊氏脫口而出。

  “是啊,商號我們家也有,錢不算多,但也不至於不夠用。”楊延齡笑道,“姐夫是人中龍鳳,未來是要繼承國公府爵位的,到時候想要什麼樣的銀子沒有?天底下的商人都要巴巴的把銀子送到他面前求著他收下來好換個庇護呢。”

  楊延齡慢條斯理的說:“所以姐夫要的,只是一場簡單、干脆、利落的勝利。只有這樣的勝利,才能證明他的能力與他的地位,完全實至名歸。”

  “既然這樣,我們和她的爭斗就不能被拖入打價格戰、拼底子這樣的泥潭之中。”楊延齡解釋說,“這樣一來,哪怕我們最後勝利了,結果拖了個一年兩年,拖到她都出嫁成親,借著夫家的口真真假假的將事情往外一說,不知道的人只會羨慕她嫁妝豐厚,嘲笑姐夫心胸狹隘;知道的人則不止心裡哂笑,甚至會懷疑姐夫的能力。到了這個地步,豈不是與姐夫的初衷相去甚遠?”

  “你說得很有道理。”楊氏眉心緊擰,“可縱火的理由呢?”

  “五小姐與我們差了什麼?”楊延齡問。

  楊氏說:“官面上的支持。”

  “不錯。”楊延齡笑道,“但五小姐現在顯然也在努力扭轉這個局面了。今日出現在仙客來的那批人,指不定就是得到了五小姐的什麼承諾?要說五小姐究竟也是國公府的小姐,不管她打不打出這個牌子,本身的血緣就是抹不掉的嘛。”

  這話與直接說徐善然利用國公府這塊招牌找人支持並沒有什麼差別。

  楊氏緊緊皺著眉頭。

  她此刻除了焦慮之外還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憤怒。

  徐善然若是事情辦得密不透風,那不過是僅有的幾個知道的人互相嘀咕一句這是一個心大厲害的姑娘。

  但世界上哪裡有真正密不透風的事情?

  這種事情傳了出去,徐家姑娘的閨譽必然受損。

  叔叔他們這一代是只剩下徐善然這一個要出嫁的丫頭了,可是她生的女兒呢?要是被這慣會攪事的姑姑帶累到了可怎麼辦?

  半晌之後,楊氏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好看了,她淡淡對弟弟說:“繼續。”

  “姐姐也不用太過憂心。”楊延齡氣定神閒說,“就算五小姐真將牌子打出去,一個姑娘家,那些有本事的大人物也不會個個都是傻子,偏要摻和到一家人自己的事情中去。就我來看,五小姐能得到的外力,只怕有限得緊。至於證據,都開始不惜根本要打價格戰了,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據了?”

  楊氏頻頻點頭。

  楊延齡又說:“我們自家就是做布料生意的,這一匹粗布之間能有多少利潤,我們怎麼會不知道?直接將一匹粗布的價錢從五錢銀子降到二錢銀子。她賣出一匹,就要倒貼一錢銀子。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做了這麼大的善舉,五小姐一定對這個反擊寄予厚望吧?”

  他唇角又揚,但這一次,男人的笑容顯得刻毒,他淺淺說:“姐姐,你最開頭的想法還是錯了。徐善然手中掌握著多少銀錢底子是厚是薄和我們有什麼關系?我們又不可能真將她的東西打爛了搶過來。橫在姐夫與你面前的,僅是湛國公府五小姐這個人。我們要的,姐夫要的,不過是將攔路的人的信心打碎,叫她再不會礙事而已。”

  “至於其他。”楊延齡說不以為然,“東西都是長輩的,長輩想給一個人就給,不想給一個人就收回,姐姐,你說是不是?”

  楊氏與小竇氏前前後後一思索,只覺弟弟/孩子的想法思路環環入扣,已是不能辯駁分毫。

  楊氏看了母親一眼,欣慰說:“男孩子長大了就是不一樣。”她微一沉吟,“縱火的話,要保證不能傷人分毫。”

  京師腳下不同於別處,能不惹上人命官司,最好還是不要惹上人命官司。

  “這我還不知道?”楊延齡說。

  “行事須得周密些,還要事先探查到布匹存放的位置。”楊氏慢慢想著,慢慢說道。

  楊延齡“嗨”了一聲:“姐姐,我實話與你說吧,我還打算用這幾天激那歸德布莊與我一起大量賣出店鋪內存貨,若是能夠,最好還要與那軍備供應處搭上關系。到時候契約簽了,我們再一把火把她的存貨燒掉,這時對方已經黔驢技窮,只要我們再放出風聲讓,讓其他布商都不敢供應貨物給她……”

  他頓了頓,笑道:“到時候姐姐說不定能喝道你這小姑子的一杯茶呢。”

  這是在說到時候對方只怕要來斟茶認錯。

  楊氏也笑了起來,她果然無可再吩咐,便說:“一切只依你之計就是。”

  一直當著布景板的楊大管事這時上前,似征詢似地躬身問:“少爺之計確實不錯,可老太太事前囑咐,一切都要征詢王大先生的意見……”

  本露了笑臉的小竇氏這時也微微皺眉,說:“齡兒,你是不是去問問王先生?”

  楊延齡嘴角一落,又輕輕朝旁一撇。

  他雖是嫡長子,素來被一家捧著,但祖母父親和母親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從他小時候開始就十分迷信那住在家裡的一個先生。他小時就不說了,言聽計從得幾乎讓人懷疑這家到底姓什麼;更可惡的是到了他都長成的現在,就算是他竭力削弱對方的影響好幾年了,他的母親還行,祖母卻依舊是有什麼事情都想到‘王大先生’,‘王大先生’……

  他也懶得看自己的母親,只注視著姐姐。

  這事情成與不成,關鍵還在姐姐身上。姐姐嫁出去之前是不如自己受重視,但嫁了個好人家,有夫家的權勢撐腰,再回到娘家,便從祖母到父親,都不能再無視姐姐的意見了。

  人都是有慣性的。

  楊氏小時候也習慣了王大先生總攬府外事物,一時還真有些遲疑,直到楊延齡不輕不重地說了句:“之前拖得這麼久,就是因為王大先生說了謀定而後動的話……”

  楊氏一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我看也不必了。弟弟的意見很好,就直接按照弟弟說的去做吧。”

  楊延齡滿意地笑了起來。

  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微微垂著頭的楊大管事也勾了一下唇角,笑容中同樣有著說不出的得意:

  王一棍啊王一棍,老子總算等到了這一天,你風光的日子也該是到了頭了!

  常有人親身體驗,一件關於自己的事情,自己恰恰是最後得知的。

  不過這個准則在王大先生這裡就不太行得通了。

  他幾乎在楊延齡與楊氏說完的一個時辰之內,就知道了那涼棚之中的對話。

  他哂笑一聲,在這條靠近街市的夾壁之中就著午飯喝了整整一壺梨花釀,然後擁被高臥一整個下午,等到月兒半露,華燈初上,才悠悠醒轉過來,抻平衣衫,帶著一身淡淡的酒氣與汗臭,夾著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自小門走出了忠勇伯府。

  接著,他混入人群,在街道中溜溜達達,左拐右拐,也不知怎麼的就來到了一個宮門之外一處下面的路邊攤前,向內張望片刻之後,找著了人,立刻毫不客氣的坐到了對方對面,還將手中的拐杖直接橫到了椅子之上。

  那坐在王一棍對面的年輕人見有人坐下,還略有些驚訝,等看清楚了人,他的臉上就出現了輕微的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說:“你怎麼又來……好話也不是日日都有效果的啊。”

  王一棍就像混子那樣嗟了嗟牙花,說:“看小哥腰纏萬貫的模樣,還請不起我一碗素面?”

  ……我就是真家財萬貫,也不管你的事情吧!

  坐在這裡的正是邵勁。他對著這自來熟的中年大叔心裡一陣嘀咕。

  不過要說對方說得也有些道理,反正他再精窮,也不至於被人吃個一兩碗的面就窮了,他索性也就干脆點,直接對那面攤老板說:“大娘,再來一碗素面!”

  說完便心不在焉的有一下沒一下地瞥著自己的目標。

  忙前忙後的大娘“哎”了一聲,很快就再端上一大碗素面上來。

  王一棍用筷子挑起一根慢悠悠地吃了下去,砸吧半晌,才笑道:“這面的味道確實正中,怪不得宮裡的太監下了值,都愛來這裡坐一坐。”

  這話中有話啊。邵勁瞥了對方一眼,又把自己的視線調轉回目標身上。

  王一棍再說:“宮中太監來得多了,吸引的其他人也就多了。比如早年被逐出宮廷,現在想要再找路子回到禁宮之中的一些人?”

  “你想說什麼?”邵勁問。

  王一棍低低笑了笑:“哎呦,小哥一直看著那地方,是覺得自己比禁宮之中更有吸引力還是怎麼的?”他夾了一個邵勁面前碟子中的花生米,慢悠悠說,“要依我來講,宮中伺候的人最是懂得看眉高眼低,小哥這媚眼拋了一次沒拋中,盡可以再找其他有心思的——那些大璫大伴不好找,被放出宮廷的窮困潦倒的太監還不好找?”

  “再給你點一盤鹵肉?”邵勁突然說。

  啥?王一棍也被這天馬行空的問題給弄得一愣,他情不自禁問:“怎麼突然說了這個?”

  “——這樣可以堵住你的嘴嗎?”邵勁把話說完。

  “……”王一棍。

  “……”邵勁。

  “小哥火氣太大了。”王一棍。

  “都怪立場不同。”邵勁。

  “哦,”王一棍呆了呆,“小哥知道我了?”

  “王道行王大先生。”邵勁挑眉。

  “看小哥樣子呆呆的,原來不蠢啊。”王一棍贊道。

  “……呵呵。”邵勁。

  “那麼明人不說暗話。”王一棍說,“我知道小哥天天跑來這裡要找的是哪一位。”

  “那一位吧——”王一棍笑了笑,“他曾今是先帝的得用人,後來被送給給了皇子,也是皇子身旁的心腹,可偏偏那位皇子最後並未繼承大統,在牢裡呆了個幾十年,這兩年好不容易借著大赦出來了,在外頭窮困潦倒的混著,好不容易熬到現在,其中一個徒子徒孫跟對了人有了出路,看上去是有些心思要幫一幫自己的干爹……”他擺擺手,“小哥,你來得太晚嘍。”

  “你知道得還真多,很牛氣啊。”邵勁沒好氣說,“要不要再算算我現在會不會趁著這個機會打你悶棍,將危險扼殺在萌芽?”

  王一棍琢磨了一下邵勁那句‘將危險扼殺在萌芽’,跟著他微微笑道:“打什麼悶棍呢?小哥的消息滯後了點,還不知道我差不多要被楊氏一家掃地出門了吧。”

  “因為你嘴巴太毒了?”邵勁問。

  “……因為楊氏子弟長大了。”王一棍說。

  “程儀給了沒?”邵勁問。

  “……估計是沒有了。”王一棍說。

  “你在那邊呆了幾年?”邵勁問。

  “也有二三十年了吧。”王一棍。

  “有點狠啊!”邵勁訝道。

  “……呵呵。”王一棍。他心想話題怎麼突然就被帶歪了呢,目光朝著邵勁臉上一□,見邵勁斜側著視線,實實在在對他沒有興趣,自個在心裡琢磨一回,便換了個話題,不再兜彎子,而直接把話敞開了說。

  只聽王一棍慢慢喝了一口熱騰騰的湯,輕聲說:“邵公子,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這些日子當個善財童子,可還當得舒服?”

  邵勁總算把目光專注在了王一棍臉上。

  王一棍微微笑道:“今日仙客來的那群人,手裡頭是不是拿了邵公子你給出去的契書?那間酒樓門臉特別號,也虧得邵公子眼睛都不眨地轉手就送了。”

  “那不是我的。”邵勁冷淡說。

  “但這份功德可由小哥做了。”王一棍指出,旋即惋惜道,“哎,我年輕的時候也不是不俊俏,怎麼就沒有找到一個願意這樣漫手撒錢給我鋪路的好姑娘呢?”

  “……”邵勁。

  他板著臉,明明正在瞪視著王一棍,目光中偏偏又情不自禁地透露出一種特別得意特別高興的鮮活色彩來,就好像他正在明晃晃地說著:

  嗨,老子的妹子就是這樣美,怎麼,羨慕嫉妒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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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42 AM

第一一六章 剁爪子(四)

  情緒情不自禁的流露一剎之後,邵勁忽然醒悟過來,頓時咳嗽一聲,繼續板著臉說:“你說什麼呢!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太假了。哪怕王一棍本來就是半開玩笑的說了上面一席話,等看見邵勁這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沾沾自喜模樣之後,也忍不住酸倒了半邊的牙齒。

  不過偶爾一句涉及女人是風流,揪住女人不放就是下流了。

  王一棍向來自詡風流,做不出下流事來,可惜這一次,他來見邵勁,一大半的目的還真是為了這個周身都蒙上一層面紗的閨閣少女:“我先跟小哥交個底,這次你手頭上的那些商號之所以日日會被人找上門去,一多半是我的主意。”

  再說不是必然要解釋商號到底是誰的,邵勁只瞅了對方一眼,光聽不說。

  王一棍語氣平穩自然,就像自己正在和朋友聊天一樣:“暗中透露一兩絲風聲出去,再找混混有事沒事上門逛逛,沒有了後台、再沒有銀子,這樣不尷不尬個兩三個月,也就差不多了。歸根到底,一家人的事情,沒有必要弄得急赤白臉,小哥你說是不是?就算真弄到急赤白臉的地步,他們的事情他們解決,何必勞煩外人摻合進去,最終不清不楚,搞個裡外不是人呢?”

  “呵呵。”邵勁。

  “小哥的笑聲很特別啊。”王一棍說。

  “說得你像是個好人一樣。”邵勁評價。

  “呵呵。”王一棍無師自通,也笑了兩聲。旋即他有趣問 ,“我怎麼就不是好人了?若說站在你們對立面的都是壞人,那窮酸我也只有徒呼奈何了。”

  “如果這不是一家人的事情呢?”邵勁挑一下眉頭。

  王一棍笑而不語:如果這不是國公府一家人的事情,如果徐善然不是湛國公府的人,哪條惡犬見著了眼前的肥肉會客氣禮讓?有道是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啊。

  “如果今天沒有人出現在仙客來呢?”邵勁又問。

  王一棍竟然還是笑而不語。這與他剛才說的話似乎大相徑庭,但這豈非正是人之常情?若是值此之時,徐善然還沒有動靜,可見已經黔驢技窮,對於這種綺羅錦繡包稻草的人,看著國公府的面子,表面上敬著也就差不多了。

  可真正的問題,就在於今天仙客來來了人。

  他恰好知道那人背後的人,也恰好知道坐在他眼前的邵勁,這幾天可不止見了這樣的一個人。

  這就叫他不得不認真想想,被收買了的,肯於徐善然合作的,是只有這出頭的一個,還是僅先出頭了一個。

  若是前者,區區一棟酒樓就真能夠請動這一直伺候在先進最炙手可熱的皇子身旁的伴當嗎?若不止一棟酒樓,那徐善然到底花了多少代價?這代價又能讓這伴當最後出力幾分?

  若是後者……

  王一棍還真沒浪費邵勁點的素面。他稀裡呼嚕的一通吸食,還不耽擱自己在心裡琢磨:

  這時間也太巧了!

  就在眾管事頻頻生出異心,就在他自個琢磨著是不是差不多了要進行下一步的時候……突然就跑出來一個有來頭的家伙,還有跟著而起的降價打對台,真的都只是巧合嗎?

  “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說的?”邵勁這時說。

  王一棍這回沒笑在臉上,他笑在了心底。

  他多少也覺得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子有點有趣,怎麼說呢,仿佛胸腔裡就是有一種可以說天真又可以說傲骨的東西,總體可以歸結為一句:還沒有被磨干淨的少年意氣與傻氣。

  如果這次的事情真不是他多想,這樣老辣巧妙地時機決不是面前這個小子算得出來的。

  那就是……他心裡有了個人選,卻又略微遲疑。想了半天之後猶豫地琢磨著:是……站在那小姑娘背後的人嗎?就像他這樣的,找一個地方,悄悄的窩了十來年的老頭子?

  王一棍瞥了邵勁一眼,又瞥了邵勁一眼。

  “……你看我什麼?”邵勁問。

  王一棍“呵呵”了兩聲,在從邵勁那邊領悟這個詞語之後,他非常快地愛上了這個詞語。自己的猜想不一定能夠證實,但他此來當然不會無功而返,他可以輕而易舉的證實另一件事,比如他這時就微笑著湊近邵勁,飛快低語:“僅僅只是拿出你們的東西,你們甘心?要我的話,真有人這麼逼我,哪怕我將自己的家當全部賠出去,也要狠狠咬他一塊肉下來——楊府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個布莊,那布莊是不是已經被你們許出去了?”

  到底年輕,邵勁的眼皮忍不住跳了兩跳。

  對於王一棍而言,這點微小的動靜就已經足夠了,他立刻拉開與邵勁的距離,剎那就恢復一副二混子的模樣,笑嘻嘻說:“看來我是猜中了。”

  邵勁慢吞吞說:“沒聽過什麼叫做禍從口出?你今天說得這麼多,就不怕我走個偏門直接處理掉你?”

  不想王一棍聽見這句話,一下樂不可支,笑得牙花都出來了:“你處理掉我什麼?那家都要把我掃地出門了,我就是現在忠心耿耿的要去把所有陰謀詭計都說出來,那家小公子也未必肯信吶!”

  “既然對方已經不要你了,那你摻合這件事干什麼?”邵勁皺眉。

  “誰叫開頭是我做的呢?須得叫你們知道,這個好頭與接下去的壞尾可不是我腦子打結做成的。”王一棍攤了攤手,接著大言不慚,“再說我就是有經天緯地之才,不說不做,又哪裡有人知道?”

  邵勁:“……”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呵呵了對方一臉。

  “好了,不開玩笑了。”王一棍突然一本正經說,“我來這裡確實是有點好奇,現在我已經證實了一半,也差不多了,就多謝小哥這一碗素面,為了報答一二,我能告訴你那府裡頭還有動作。”

  邵勁頓時精神一振!他忍這個不著調的家伙忍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等這可能的一句話,他頓時目光炯炯直視對方。

  王一棍說:“行了,我走了。”

  我去!邵勁怒:“說完再走!”

  “……說完了啊?”王一棍說,接著醒悟過來,笑道,“至於具體是什麼計劃,就不勞我多口多舌徒惹人厭了,反正也不是什麼特別厲害的絕戶計。你們有那開頭布局的人在,盡可高枕無憂。”

  說完王一棍看邵勁一臉要掀翻桌子的表情,忙住了嘴,不敢再耽擱,拿起拐杖一溜兒就跑了,腿腳利索得根本不像是需要用拐杖的人。

  等到他一連轉過兩個街角,再回頭看時,只見身後人群一派平靜,並無半分有人追上來的情節。

  他便自轉去慣常打酒的地方,打了一角子的汾酒,一邊喝一邊唱那江南之地流行過來的新詞新曲: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註1〉……”

  漸漸笑得古裡古怪:

  嘿,愣頭青……

  真碰著了一個還算可愛的愣頭青……

  這幾日京師之中倒是突然出現了一樁咄咄怪事。

  而且這咄咄怪事,還正是與百姓之間甚為密切的民生之事。

  概因歸德布莊與友民布莊也不只因為什麼,突然對上了頭,就仿佛那斗雞場中的兩只斗雞,烏著眼,炸著毛,時不時的要揪下對方的幾根羽毛。

  也正因為如此,它們為了尋求那圍觀群眾的支持,就仿佛價格不是價格似的,一個勁的將粗布的金額往下降。

  從第一天歸德布莊爆炸似的二錢銀子一匹,到後來友民布莊跟上二錢銀子一匹,又到了歸德布莊再降半錢,再到友民布莊直接降到一錢!

  京中的百姓幾乎個個驚呆了,天天將兩個布莊擠得水洩不通,好幾日間與街坊的對話,都是“你今日又買了幾匹布花了幾錢銀”,又或者說“價錢都能降到這個地步,也不知那黑心爛肝的東西平常賺了我們多少銀子”。

  當然一錢一匹粗布,稍微有些經濟頭腦的人都明白這個價格肯定是虧了的,只不知道究竟虧上多少,又會持續多久。

  而商人之所以稱之為商人,便是天性逐利,賠本的買賣任是誰也是做不長久的。

  果然不過兩三天功夫,友民布莊就先撐不住,先行將價格調回了五錢銀子一匹,跟著不顧遲來一步沒有買到便宜貨的群眾的謾罵,從掌櫃的到下頭的伙計,一起跑到歸德布莊之前下賭注,賭注就是友民布莊一直以來的軍備供應。

  恰巧這時節也是每年軍需挑選期,友民布莊已經接連五年都沒讓特供牌子轉過手了,堪稱軍需供應第一家。

  那歸德布莊的掌櫃想來也是深知其間情況,哪怕被一批人堵著起哄,也沒敢答應下來。

  只是這樣的沉默也僅僅持續了一天,等到第二天的時候,那歸德布莊的掌櫃立刻就在眾人的圍觀之下擲地有聲的答應了與友民布莊的爭勝之約。

  有幸見證了這一幕的百姓唯恐天下不亂的叫好,當然他們很快也笑不出來了:因為歸德布莊雖然沒有像友民布莊一樣將粗布的價格調回原樣,但也出了個限購數量,規定每天只賣一百匹粗布……

  特麼的一百匹你怎麼分啊?

  千辛萬苦擠進店鋪裡的大伙商量一下,每人拿一個巴掌片回去縫個小孩子的尿布嗎!

  當街道上遠遠傳來更夫打二更鼓的聲音之時,歸德布莊裡的伙計都散了,只有一盞燭火還固定在櫃台上,飄搖著照亮斗室。

  小李是歸德布莊大掌櫃的侄子。

  他今年十九歲,已經在這布莊中整整做了五年的伙計,眼瞅著就要升格小掌櫃,放到分店裡頭去獨當一面,家裡人也張羅著要給他相看個村長或者城中小商鋪掌櫃的閨女,眼看著日子正一日好過一日,按理說小李怎麼也該有些喜悅之情——

  ——如果沒有那件事的話……

  最後留在店鋪裡的小李將門板一個個上到門框上去,等他上了一多半的時候,一道黑影沿著牆根走到了布莊面前。

  他的半個身子還籠在黑暗之中,又有牆體的遮擋,從小李所站的位置看過去,也只有淺淺的一抹浮影自腳下斜透出來。

  “打聽到地方了沒有?”那黑影一上來就直接詢問。

  小李垂下眼睛,扶著木板的手卻忍不住開始顫抖。

  輕輕的一點點,但手指頭反復撞擊著木板,在這寂靜的夜裡,也叫細碎的聲音遠遠傳開了,恰如藏匿於黑暗深處的那點動靜。

  “我……我帶你們去的話,”小李說,“我的賭債,就一筆勾銷?”

  黑暗中的黑影發出類似於嘲笑的古怪“咯”的一聲,跟著他手一伸,其中一張白色紙張飛快的在小李面前展了一下。

  小李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來!

  就算這張紙燒成灰他也認得,這正是他寫下並按了手印的借條!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一旦染上了賭,距離人渣也就不遠了。如果他還欠了萬分可怕的賭債,那麼他至少一只腳已經跌入深淵之中。

  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雙手的顫抖似乎得到了極大的緩解,跟著他說:“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帶你過去。”說著他還無意識的向前走了兩步,直到黑影不滿地提醒:

  “關門!”

  “對對,關門,關門。”小李醒悟過來,忙轉身繼續關門,走得太急了,腳下還被門框絆倒,趔趄了兩下。等他好不容易站定,雙手再扶到了門框上的時候,他仿佛不經意地問:“對了……你們有幾個人?那地方有點兒遠,雖然在郊外,但也有人守著的,人太多的話不安全……”

  “做好你自己的事。”黑暗中的聲音冷冰冰的。

  停頓一會之後,那聲音哼了一下,用輕慢的口吻說:“放心吧,十個人以內。”

  小李不再說話。

  片刻之後,門板徹底合上,裡間的光被壓迫成細細的一束,從門縫裡掙扎出來,照著那恍恍惚惚的幾道影子,向漆黑的前方行去。

  **************

  作者有話要說:

  〈註1〉周邦彥的《滿庭芳》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

  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

  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

  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

  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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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45 AM

第一一七章 剁爪子(五)

  今夜微風,無星無月。

  在京城城郊一處距離村落與城郭都有些距離的山坡之上,小李帶著那些人,悄悄的來到了山坡頂端的屋捨面前。

  這是一個鱗次櫛比,在黑暗中一眼望不見盡頭的莊子。

  高高大大的圍牆像是沉默的守衛,堅定而毅然的擋在眾人面前;圍牆之後,燈火雖未見亮如白晝,但一盞光團與一盞光團之間的黑暗也極其有限,似乎光亮部分都為人所值守,正警惕地環顧四野。

  包括小李在內,到場的人一共也不過九個。

  余下八人見此情狀,都將目光投遞到小李身上,為首的人直接問:“庫房在哪裡,我們怎麼進去?”

  “我知道小門,跟我來。”小李壓低了聲音說,“不過那小門離庫房比較遠,從小門進去,就要遠遠的繞上一圈才能到庫房前面。而且那條路中間,很有幾個值守戒備的路段……”

  小李的這一席話並未叫為首之人心生疑竇,反而在聽完之後,他暗暗點頭:看這莊子頗大,建的十分有章法,小門既然好進出,那距離庫房遠、中間路段多人看守警惕也是應有之理。怕就是怕今天這一遭不會很順利……

  不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刻多想也是無益。

  眾人只隨著小李一路摸黑往前,也不知轉過了多少草叢樹木,等眾人終於來到那在黑暗中隱隱綽綽的小門之時,小李深吸一口氣,先上前悄悄推了推門。

  門板發出了吱呀的響聲,顯然是從裡頭拴住了。

  小李在旁邊等了一會,不見有人過來查看,他長出了一口氣,朝那草叢中招招手,頓時就有一個人跑上來,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匕首,插入門縫之中,輕輕動著挑開了門後邊的木栓。

  接著,小門被推開恰夠一個人進出的縫隙,由小李打頭,那為首之人殿後,一行人魚貫而入。

  霧裡看花與山中望月之間的差異實難以用二三句子描述清楚。

  那一伙人在外頭看這莊子,也不過覺得占地很大外牆很高,但等他們真正入了其中,那大面積的占地似乎倏忽就又大上了無數倍,在屋捨與植株的掩映下幽幽看不見盡頭;而原本就很高的院牆也似乎真正拔高數丈,化為囚籠,將剛剛進入其中的人牢牢看管起來。

  周圍太安靜了。

  安靜得都聽不見蟲鳴鳥叫聲,哪怕遠處還有火光,這火光也像是僵在了原地那樣叫人只覺生冷。

  為首之人突然心煩意亂。

  他的腦海中甚至躥起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並不那麼光彩,或者說如果真正說開了去,只怕連他自己的人都要罵他一聲膽小鬼——

  但他並沒有憂煩太久,因為在他還猶豫的時候,那帶著他們過來的小李已經囁嚅的開口了:“這、這、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帶你們出去……”

  “閉嘴!”壓低了的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線銀光,那是月光照見匕首,反射入眾人眼睛裡的色彩。

  說話的人拿著匕首直接按在了小李的腰側,他惡狠狠說:“快帶我們過去!都到了這個時候你擱挑子說不干?這是在消遣你爺爺我?”

  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叫為首之人頓時從混沌未明的情緒中清醒過來。

  他情不自禁地想:是啊,都到了這個時候,怎麼可能再走回頭路?小李帶了他們來,他們就不可能放過小李;而如果他們這事做差了失敗了甚至什麼都沒有發生,就因為膽怯而回去,難道自家公子會放過他們?

  他這樣心生警惕之後,周圍那些古古怪怪的氣氛就頓時煙消雲散了。

  為首之人也不再耽擱,只冷冷吩咐:“繼續向前,別耍花樣。若真把我們帶入了陷阱裡頭,就算我們要死,你也只會比我們先死。你自己掂量點到底是自己的命重要,還是別人的命重要。”

  小李果然不敢再說話,眾人又恢復了之前的安靜。

  只借著那花草樹木與房捨的掩護朝既定目的地跑去。

  為首之人這時候反而感謝起這些在黑暗之中顯得陰森詭譎的東西了。

  要知道他們過來本來就是干沒本的買賣的。若是沒有這些參差樹木,若是各個小院與道路都敞敞亮亮一目了然,那麼巡邏的家丁只怕不多時就要將他們發現,由此看來,這莊子的格局反而大大幫了他們的忙。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的流淌過去。

  也不知到底在這莊子裡走了多久,到底轉過了幾個彎跑過多少院落。

  等到在前頭帶路的小李終於停下來的時候,眾人終於看見了那存儲貨物的大型倉庫。

  一行人的呼吸不由都急促了些。

  但是直到此刻,面前還橫梗著一個再繞不過去的障礙:那倉庫之中有明顯的火光,顯然正有人兢兢業業的值守於此地。

  今夜事情自此為止都算順利,為首之人看見前方的燈火,雖然煩惱,卻也暗中松了一口氣:要是真一點事情不發生,他還疑心這個伙計是不是真把他們往陷阱中帶……

  不過目前的話。

  為首之人沉思一會,對小李說:“你上去,和裡頭的人套套話。”

  微弱的光線下,小李明顯嚇了一大跳,他的神色有些扭曲,站在原地憋了半晌,突然說:“你們不就是……要燒庫房嗎?在外頭直接燒不就好了?”

  齊刷刷的目光都聚集在小李的臉上。

  小李這時候反而豁出去笑道:“你們要我帶你們來庫房還能干什麼?除了偷不就是燒?真當別人都是傻子呢!”

  短暫的靜默之後,為首之人陰測測地笑起來,他正要說話,小李卻再一次打斷他的話!

  “你們是不是想看看裡頭是不是真的堆放布料的庫房?我帶你們繞到後面看看,只要是真的,你們就直接在外頭放火吧。”

  說完之後,小李又帶著那群人兜了一大圈,真繞到了一扇窗戶底下。

  他趴在地上慢慢,抬起一只胳膊,用指頭悄悄的將那窗戶撥開了一點兒,接著他示意後邊的人上前去看。

  為首之人目光閃了閃,招來身後的一個人,向前指指。

  那人正是之前用匕首指過小李的一個。他來到小李身旁,飛快地探了一下頭又因為謹慎立刻縮回來——但周圍還是靜悄悄的,除了身旁伙伴的呼吸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響動了。

  那人安靜地爬了一會之後,膽子慢慢大起來,又抬起上半身,小心地自那縫隙之中向內窺視。

  這一回,他整整看了十數息的功夫,將那庫房中的一切都盡收眼底之後,他才再慢慢趴下來,對身後的人打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為首之人相互以目光交流著:

  [現在差不多了吧?]

  [裡頭的那一個或者兩個看守的人,待會直接敲暈。如果我們沒有被人看見,就將他們拖出來放在樹叢中;如果他們看見了我們,那就殺!]

  [這帶路的臭小子呢?]

  [他從頭到尾都知道事情,不能留!]

  目光交流正到此時,旁邊的小李突然出聲催促:“你們快一點啊,如果到時候還要去別的地方……”

  “什麼叫到時候還要去別的地方?”為首之人立刻抓住小李口中的疑點,質問道。

  小李大概這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他滯了好一會,才說:“我的意思是,這是其中一個庫房,怎麼,你們不知道嗎……”

  眾人面面相覷。

  為首之人喝道:“那其他庫房呢?”

  小李朝旁邊指了一下:“不遠,也就是那個……”

  眾人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見其大體輪廓與面前的倉庫相近,距離也不過數十步而已。

  是一個倉庫存放不完,所以在就近的位置另放了一個倉庫吧。

  為首之人飛快就得到了答案。

  但他旋即又皺起眉來:如果說只有一個倉庫,他們眼下的人手剛剛好,不管是放火還是找退路甚至是滅口,都顯得游刃有余;而如果還有一個倉庫,他們就必然要分兵,到時候人手就顯得有點捉襟見肘……

  可今天晚上退出去,過兩天再來?

  風險也是一樣的大!

  為首之人很快就有了決斷。

  他當即把自己帶來的人分作兩批,先行問了小李並勘察好退出去的道路之後,就讓被分出來的一半的人帶著小李往第二個倉庫走去。

  在他們離開之前,為首之人給另一隊的負責人使了個眼色:[到地頭之後,殺!]

  那人心領神會的回以眼色:[我明白,火起之後,城內見!]

  眾人向前穿行,黑暗如簾攏般層層挑起,又在他們走過之後,再層層放下。

  為首之人帶著剩余的人輕悄悄地自窗戶處跳進去。

  他們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落到地面,躡著手腳往那燈光漏出的地方走去。

  啊哈,屋子裡只有一個人看守。

  腳步最輕行動最快的人上前,並沒有花多少工夫,就成功的在對方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將人敲暈。

  他們暫時沒有去動這暈倒的人。

  而是飛快的將攜帶來的桐油倒在布匹和牆柱上。

  跟著,他們再拖著那暈倒的人跳出窗戶來。

  為首的人子懷中取出信號彈,朝天空發射而去,只見細細的一縷金星挾著紅煙直上夜空,在飛到最高處的時候炸亮一下,如同明星在天空中猛一閃爍。

  一切至此都完備了。

  為首之人對身旁人說:“點火吧。”

  話音才落下,一支燃起的火把就被丟進倉庫,幾乎只一眨眼的時間,遇見桐油的火星便如火蛇般在倉庫之內蜿蜒游動,繼而燃起熊熊大火!

  幾十步之外的人自天空看到了亮箭。

  他也在差不多的時間裡完成了和為首之人同樣的布置。

  是時候了。他在心裡默默說道,跟著轉頭沖小李詭異一笑:“差不多了。”

  “確實差不多了。”小李居然說了和那人同樣的話。

  還不止如此。

  月亮恰在此時蕩開烏雲,銀色的月輝普照下來,照亮小李臉上同樣詭異的笑容。

  說話的人心裡一個咯登,他幾乎沒有思考,全憑本能地揚起手臂,迅疾直刺小李胸膛!

  這一下哪怕在這個人的學武的生涯以來,都是可圈可點的一記直刺。

  它夠快,足夠快,因為摒棄了所有花哨而得的極致的速度。

  這是十拿九穩的一刺,在刺出之後,動手的人甚至在心裡為自己暗贊了一聲。

  但叫人絕沒有想到的是,看上去窩窩囊囊的小李居然以微小而不可思議的動作輕而易舉地讓開了這一刺。

  跟著,他還有心思清清自己的喉嚨,吊吊嗓子試個音色,然後才放聲大叫:“要命啊,殺人啊,放火啦!快來人啊!天殺的有人放火燒庫房啦——”

  什、什麼?

  那直刺之人一擊落空,有聽見這樣的叫喊,腦袋都懵了,也就是走神這走神的一剎,他手中的匕首突地被小李劈手奪過,再五指一並,干脆利落地就照著直刺之人的脖子擊去。

  重重的撞擊讓直刺之人眼前的視線都開始搖擺與晃動。

  他的意志變得模糊,腦海中盤旋有的最後一個念頭,也是毫無意義的:

  不……不可能……?

  同樣的情景在不同的地方出現。

  為首之人點燃了火中,大火正肆虐著倉庫與倉庫中布匹,他就要功成身退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哪裡出來了一批人,那批人個個身手好得離譜,為首之人只和對方照了一面,還沒來得及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就都倒在了地上被制服了。

  至於他自己,也並沒有堅持太久。

  他很快跟著自己的同伴一起倒下,只是在意識徹底消散之前,他正面朝上,目光透過人群與樹叢,透過屋捨與天空,恍恍惚惚之間,似乎見著了一個穿裙子的身形從遙遠的天邊漸次走來……

  在與京城相隔甚遠的大慈寺之中。

  何氏正跪坐在佛前轉著佛珠。

  這裡的天空相較於京城的天空有極大的不同。

  它並不是暗沉沉的灰色,而是神秘深邃的深藍;它並沒有被太多的烏雲遮住星星與月亮,它上面的月亮雖似彎鉤一樣小,但閃爍的星星卻如碎鑽一般明亮,綴在似有絲絨質感的天空上,有著能叫人見之忘俗的魅力。

  寺廟中橘色的燈火柔柔的亮著。

  何氏手中的小葉紫檀佛珠被主人摩挲久了,包了一層亮色的漿。

  何氏垂著頭,微微張合著口,有細細的聲音傳出來,湊近了仔細一聽,那並不是什麼佛經上的字句,而是:

  “母親,善姐兒臨時下山不是對你的不尊重,正是因為她祖父來了信讓她下去去做別的事情的。”

  “母親,您在天之靈要保佑善姐兒。要我說,認認真真在山上念經有多好啊,還自在悠閒得多……可是她祖父都來信了,我也不能硬攔著人,這也是不孝……好吧,其實也還是善姐兒覺得正陽很正常……”

  “唉,我就是不明白,這孩子是從什麼時候被人帶歪了想法呢?”

  何氏簡直愁眉苦臉。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掰回來,您說這都要嫁人的姑娘家……”

  “總之,媳婦已經將公爹的信供在您跟前了。”

  “實在不是媳婦不誠心,也不是善姐兒不誠心……”

  “您要怪,就……”

  她支支吾吾的,臉上還有些尷尬的薄紅,似接下去的話讓她自己很不自在:

  “就還是怪公爹去吧……”

  月色倏忽明暗,又到了那京郊的莊子上。

  入莊縱火的人此刻已經全部被抓到了。

  徐善然走到事發的地方,目光微一垂落,自地上的那些人身上一掃而過,跟著就注視前方燃起的熊熊烈火。

  火勢起得很快,只這一會的功夫,就映紅了半邊天空。

  空中除了傳遞來烈火燒起的熱浪之外,還似乎漸漸摻入了嘈雜的聲音,那多半是離這個莊子近的村莊農戶看見之後發出的喧鬧。

  這樣的火勢,全京城的人都能看見。

  徐善然被人簇擁著站在中間,神色一直平靜著,直到許久之後,方才輕輕一挑唇角。

  旁邊忽地傳來一陣騷動。

  眾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本在規劃大局,卻不知何時不知所蹤的何守提著一個瘸了腿的人過來。

  何守來到徐善然面前,說:“差點跑掉了一個小蟲子,虧得他腿腳不夠利索。”

  “幸苦了。”徐善然點點頭,看了那被何守提著的人一眼。

  這一眼也正是那人對上徐善然面孔與目光的第一眼!

  這個腿腳不利索的蟲子正是之前與邵勁見過了面的王一棍。

  雖然此刻是深夜,雖然兩人之間還有許許多多別的護衛,但只需要一眼的功夫,王一棍腦海中就接連升起了兩個念頭。

  第一個念頭是:這小姑娘真正美得驚人。

  第二個念頭是:要了老命了!根本沒什麼像他一樣的老頭,這一局絕對就是這小姑娘一手操辦出來的!

  太狠了!

  太聰明了!

  王一棍根本不花時間在徐善然身上,他的目光在周圍人身上轉過一圈,飛快的定格在其中一個人身上,他當即就朝那人大喊大叫:“小哥,小哥,是個誤會啊,小哥!救救窮酸,救救老夫——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去幫已經把我掃地出門的前東家啊——”

  “就像你說的那些混蛋連程儀都要克扣啊——啊——小哥——”

  邵勁:“……”

  他莫名覺得丟人極了,但就算丟人極了,他還是咳了咳,別扭地瞅了徐善然一眼。

  徐善然側臉看邵勁:“怎麼?”

  邵勁:“覺得……他確實沒在幫楊府吧,就是有一顆流浪貓的好奇心……”

  王一棍:“……”

  徐善然:“要我放了他?”

  邵勁咳了兩聲:“當然,如果他敢騙我——”

  徐善然笑了一下:“好啊。”

  邵勁剛才的半截話還沒說完呢:“哎?”

  徐善然輕輕笑起來,看著邵勁,重復一遍:“我說好啊,就放了他吧。”

  她說得這樣輕描淡寫,不染火氣。她說話的過程中,目光一直停留在邵勁身上,唇角始終帶著些笑意。

  這些笑意與剛才徐善然看著火光的笑意絕不相同。

  這些對著邵勁的笑意,又隨意又自然,再加上那似乎想都沒有想的同意,似乎只有一句詩能夠形容。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註1〉。

  邵勁:“……”

  #就,就這樣簡單?#

  #想,想說點什麼!#

  #可是說什麼呢?捉急!#

  #總之……雖然有點奇怪?……但還是飛快的就拜倒在了妹子的石榴裙之下!#

  #每天都要被自家妹子美到醒》《#

  ************

  作者有話要說:

  〈註1〉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出自北宋詩人宋祁的《玉樓春•風前欲勸春光住》

  這一句的釋義可以解釋為:人生已經有這麼多煩惱痛苦了,等到能夠獲得快樂的時候,一擲千金也不以為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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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48 AM

第一一八章 剁爪子(六)

  是夜,一場大火雖遠離京中,但此時距離那夜的宮變也不過三五十之數,別說那些還沉浸在眼看著就改朝換代、正戰戰兢兢的人群之內,哪怕是本不該被波及到的升斗小民,也都因為因為那些似有若無的預感,而只如心也似被濃霧所籠罩,沉甸甸得幾乎無法呼吸。

  這一天夜裡,最先來到火場之前的毫無意義是別莊附近的村民。

  他們攜家帶口,幾乎全村出動,人人肩挑手提的用木桶、木盆、甚至木制的口碑或者牛皮袋子什麼的裝來一批一批的水,全數都澆到那沖天而上的火焰中去,但這注定是杯水車薪,隨著時間的推移,火焰只將那天空都映得迷幻了。

  這樣的束手無策大概持續了一個半時辰左右。

  等到這時候,京中的救火兵丁終於趕到,再得益於之前大家緊趕慢趕清出的隔離圈,總算將火勢控制下來了,只是大火燒了這麼大半夜,別說布匹木頭,哪怕是更耐燒一些的其他東西,也要化為飛灰,眾人進入廢墟清理,果不其然發現兩座倉庫的所有布匹,全都化為虛無了。

  京城附近,天子腳下,哪怕是普通小民似乎也天生具備著其他地方人所沒有的才智。

  故此哪怕是附近的村人,也知道最近一段時間鬧得轟轟烈烈的兩布莊軍備之爭,眼見著這關鍵時刻其中一家突然被火燒了,眾人心裡指不定是怎麼想的,紛紛以或晦澀或同情的目光看向此間主人。

  但不想此間主人舉目一掃,不見悲痛,反而‘嘿’地冷笑一聲,跟著施施然對來這裡的官兵說:

  “好叫眾位大人得知,昨夜的大火事出有因,小人目下已經將那放火之眾盡數擒下,只等大理寺審訊!”

  帶隊的小官當時就在心裡罵了聲粗話!

  他雖位卑職小,但也正因為如此,規規矩矩條條框框,沒有一個能輕忽,虛虛實實彎彎繞繞,也沒有一個能不懂。

  現在此間主人話雖說得少,卻和直接拋了個人高的大石頭過來有什麼差別?

  他又不是睜眼瞎子,不知道這其中的講究!

  明顯的,他這是運氣不好,一腳就踩進了兩撥人爭斗的漩渦之中了。

  不過這小管煩歸煩,倒不至於真正束手無策。

  畢竟在這一畝三分地上,那些大佬要生存,他們這些小人物也要生存不是?總歸是有一條路能走的。

  小官也在心頭盤算開了:反正現在兩方人都沒有提前找上面的打招呼,那麼他公事公辦也就行了,就算真惡了一方,也不過給個一兩次的小鞋穿,還不值當什麼;要是這時候沒看清楚路數隨便就投了一派,那被他投靠的未必領情,被他惡了的卻很有可能揪著這點不放要整死他……

  念頭轉過,小官臉上已經露出笑容,尤為爽快地應承下來:“既然嫌犯當場抓獲,那麼正好就由我等兄弟幫忙送到刑部那邊去,只是報案什麼的,還需要勞您親自遞上狀子。”

  “都省得,辛苦大人了。”此間主人一拱手,又向夜晚趕來幫忙的村民團團作揖道謝,這便跟著救火兵丁一齊回了京城。

  僅僅兩個時辰之後,一紙狀書遞到了刑部處。

  再過三個時辰,街面上開始隱隱綽綽流傳一些含混不清的言語。

  再過一日的功夫,刑部已具本奏聞閣部,閣部復交大理寺復審。

  這一回,流言以一日前的烈火之勢,轟轟然席卷半個城郭!

  同一日,友民布莊京城及周邊一十三家總分店,全部被封。

  依舊是酒釀胡同的敕造忠勇伯爵楊府。

  不過幾日的功夫,黑色匾額上的燙金大字還熠熠生輝,大門前的兩只麒麟也照舊蓄發接張,神采奕奕。

  但相較於那日在楊氏面前的成竹在胸智珠在握,這一日的楊延齡楊大公子,就再沒有那樣風度翩翩惹人愛了。

  只見雖還衣冠楚楚面貌風流,但眼底遮蓋不去的血絲和時不時就揚高的似謾罵的聲音恰到好處的將他的精神表露無遺。他此刻與自己大總管說的還能是什麼?自然就是那被查封的一十三家友民布莊!

  “父親怎麼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楊延齡幾乎咬牙切齒,“我們之前不都是打過招呼,那些人全部答應了嗎?”

  楊大管事唯唯諾諾,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就算再老資歷,在這種主人家都沒有辦法的爭斗層面上,一個老總管難道還能翻出了花樣不成?最多做多,也不過敲敲邊鼓,幫主人出出主意。他說:“是這次在刑部之上,那個被我們收買的伙計臨時反口,又將我們之前做的事情一一抖落出來,不管是我們派人誘他沾賭還是我們用借條逼他帶路,正因為他是直接的參與人,所以不管什麼都說得一清二楚,刑部的人再順籐一查,就什麼都查出來了……再有之前我們逼他們賭軍備的訂單做得太明顯了,現在軍部也跟著介入,施壓要徹查……”

  “廢物!”楊延齡氣得發抖,“我是這樣交代你們去做的?你們怎麼不能長點腦袋,這種重要的證據,怎麼能落於紙筆叫人抓住馬腳!”

  楊大管事不敢回話,卻在心頭腹誹:您倒是沒叫我們這麼做,可是您教我們怎麼做了?不就是一句逼他們與我們拼那軍備單子,再放火燒庫房嗎?其他還有說什麼?再問詳細點,不就不耐煩地打發我自己去思索了?要早知道有今天這一著,我還真不該按著您提綱挈領的話去做呢……

  想歸想,這事不解決還真的不行,忠勇伯府正是因為在朝堂上幾乎沒有影響力了,這才另辟蹊徑的往生意上花力氣;而在生意上,友民布莊就是忠勇伯府的一個大招牌,別說友民布莊直接垮了,就是友民布莊失了軍備訂單、受了打擊、生意走了下坡路等等……對於忠勇伯府來說都是要愁白了頭發的事情。

  而最最可怕的,正在於以楊延齡這個稍有眼力的半吊子來看,這種一下子就不管不顧直接查封了一十三家布莊的行為,很像是上頭有人直接雷霆出手。

  再以他在京中生活多年來所見所聞得知,那些上頭的人才是真正貪婪的人,沒有利益不可能引他們出手,沒有獲得利益,就更不可能叫他們收回手去。

  ……那現在,引得這些人出手,已經被查封的友民布莊……?

  “王、王大先生呢……?”楊延齡口舌發干,半晌後問出了這句話。

  楊大管事聽得這話,只覺一口黃蓮水自喉管直淌過周身,恰因為他比楊延齡更早一天想到這個人,也更早一天知道了關於這個人的事情。他結結巴巴地說:“王、王大先生自三天前離開之後,便再沒有回府過……”

  楊延齡如遭雷擊,半晌說不出話來。

  也是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丫鬟的通報聲:“少爺,少爺,老爺找你過去——啊!”

  楊延齡剛剛向外頭出聲的位置看去,就弄明白了外邊丫頭那最後一聲驚呼到底是因為什麼——就在他剛剛轉過臉的時候,書房閉合的門突然被自外頭用力踹開,臉色發青的忠勇伯大步踏進書房,先一腳將沒來得及讓開路的楊大管事直踹出去,又走到楊延齡面前,狠狠一巴掌扇下去!

  重重的脆響在室內響起的時候,楊延齡只在突然襲上腦海的暈眩之中,仿佛聽到了一句從雲端那麼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傳來的話:

  “……敗家的……玩意,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敢……這樣做?”

  “給我滾出去找王大先生!”

  楊延齡這時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他看著父親扭曲憤怒的面孔,聽見他狠狠說:“找不到你也不用回來了!”

  被這一府之人惦記的王一棍日子過得其實還是挺好的。

  那一天晚上因為有邵勁作保,所以他被人客客氣氣的請到了一個地方安頓好,雖說進出有些限制,但其他的一應事物都照顧得十分周全,要看戲有戲班子,要吃好吃的有好吃的,要喝酒,甚至還有兩三個酒友能陪他胡侃大山,這對於半個階下囚來說,當然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了。

  如果真要說他還有什麼不滿的話,那就是這些天裡,他拋出的媚眼全都拋給了一個睜眼瞎子。

  現在,睜眼瞎子就正坐在他的對面。

  王一棍對著同時掛著太陽與月亮的天空長吁短歎:“哎,也不知道我這一把老骨頭還能不能再看見外面的天空啊……”

  邵勁:“……”

  王一棍又擺出可憐的姿態:“小哥,要不你就幫我跟那位說說?”

  邵勁:“等事情完了你就能走了。”

  王一棍:“誰知道你們要做個三年還是五載!”

  邵勁:“大概也就十來天吧。”

  王一棍又歎:“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邵勁:“……”

  王一棍適時拋出媚眼:“其實小哥已經幫得我夠多了,我也不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我知道小哥的顧忌,要不然小哥你看,我就暫時跟你站在一條線上——”他自覺自己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邵勁又不真是個蠢材,他琢磨了一下:“哦,你是想……叫我把你推薦給師妹?”

  王一棍:“……”

  邵勁上下看了看王一棍:“你有什麼值得我推薦過去的?”

  王一棍:“……不要自說自話啊,我什麼時候表露過這個意思了?”

  邵勁挑了挑眉:“你現在了還敢跟我開玩笑?”

  王一棍無力:“我看上的是小哥你啊。”

  邵勁:“……”

  王一棍咳了兩聲,看邵勁。

  邵勁:“……謝謝?”這一不留神,就委婉的拒絕了……

  王一棍氣得差點吐出一口血來:“我哪裡不好了!你現在不是正四處找軍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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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hang 發表於 2014-7-13 12:49 AM

第一一九章 剁爪子(七)

  要說實在的,邵勁和王一棍見面滿打滿算也就四次。

  第一次王一棍先吹捧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將來必定位極人臣權傾天下,再來吹噓自己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往前懂個三百年往後看個五十年什麼的……當然這種路邊三流相師的江湖話隨便聽聽就算了。

  第二次見面就是這自來熟的家伙敲詐了他一碗素面。

  第三次見面是火光沖天的晚上。

  第四次見面就是現在。

  邵勁這還沒真格感覺出對方到底是個什麼人呢,對方就有了上面的一席話……

  要真有一個虛擬的攻略進度條,哪怕此刻不是好感度百分百,想來也有了百分之六七十。

  總而言之,這可真是邵勁穿越之後苦逼苦逼再苦逼的人生之中,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身為穿越男的王霸光圈所在……如果被王霸之氣閃瞎的人不要這麼不靠譜就好了!

  邵勁在心裡感慨著,倒還真不特別在意眼前的這個俘虜——哼,都這個時候了,還以為我會特別稀罕嗎?你們這些愚蠢的人們……太遲了,我都已經有妹子了!

  妹子在手,天下我有!

  他隨口問:“看上我什麼啊?”

  王一棍稍微正經了點:“公子挺好的,我這幾日都看在眼裡,雖說小娘子的計策好,但公子做事的手法也好。小娘子不能隨意拋頭露面,公子就耐耐心心地往一個大璫一個大璫的跟前跑,跑一次不能辦好事情,就跑第二次,第三次。當然,如果只是這樣,也只是認真、實心、塌得下腰而已,不算稀奇;但最後公子還都將事情辦了好,就算這中間出主意的人占個一半的功勞,做事的人總要占個另一半了吧?要知道知易行難,再者說就我所知,那些大璫對公子的態度可還算不錯,這又是另一項的能力了,塌得下腰,再直得起來,殊為難得了。而且最後,公子又在那夜裡幫我說了話,就算是舉手之勞,也正是這舉手之勞,最足有證明公子的性情,足夠好心。”

  中年的道士說了這樣長的一串話,雖身上的衣服還是油浸浸的,腦袋上綰的發髻也還歪歪斜斜,但那張已爬上皺紋、五官也並不出彩的面孔上竟露出了一絲智慧的光彩。

  這樣的光彩讓他只是隨意坐著,便坐出了一種從容風姿來。

  王一棍最後說:“世道不好,這樣有能力又好心的東主,最近是越來越不好找了啊——”

  這長長的聲音一拖,倏忽間又拖出了那油腔滑調的玩世不恭來,剛才的那絲光彩,也就自自然然的消失了,好像就從沒有出現過一樣。

  邵勁沉默了一會。

  王一棍正准備好與邵勁執手相對,共攘未來,就聽邵勁突然說:

  “你還知道那些大璫事後對我的反應?”

  這話問出之後,邵勁並沒有等待王一棍的回答,而是繼續問:

  “既然這些你都知道,為什麼不留在忠勇伯府?別說是那邊的人排擠你,就算一開始他們不聽你的話,到了這個程度總要聽你的話。做生不如做熟,好歹你也在那邊呆了好十來年了不是嗎?”

  王一棍笑了笑,答道:“樹挪死人挪活。我會在那邊呆這麼多年是看在老爵爺的面子上。現在老爵爺早過世許多年,連三代都長成了,我也沒不能太不懂眼色,老占著地方不走。”

  邵勁“嗯”了一聲:“如果說你注意我和師妹是因為忠勇伯府,那在你決定離開你的老東家之後為什麼還注意我們?”

  這是在問自己留在這裡的目的啊。王一棍說:“我一開始覺得有趣,就像公子你說的,‘像流浪貓一樣的好奇心’。”

  邵勁挑挑眉:“好奇心會害死貓的。”

  這話?王一棍目光閃了閃。

  這話聽起來有點像是無的放矢,但真要搞垮一個沒有在朝堂上有什麼建樹後台的伯爵府,哪裡用得著一個個大璫的去找?只要隨便挑其中的一個,就夠對方結實喝上一壺的。

  他們一開頭的目的就不只是伯爵府。

  所圖甚遠啊。

  王一棍說:“我雖然老了,但有時候還是想湊湊熱鬧,要湊熱鬧嘛,被擠到被踩到也是難免的……”直接回答了邵勁的問題。

  “你知道你要湊的是什麼熱鬧嗎?”邵勁笑道。

  “大概——”王一棍臉上也帶著矜持的笑容,不動聲色地用手指了一下天。

  “……”這特麼的真能掐會算?邵勁險些繃不住臉,不過最近的連番打擊讓他已經能夠在心頭一陣草泥馬跑過的時候維持表面上的混若無事了——也就是說他已經習得‘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技能,並且等級MAX,所以他特別淡定地“哦”了一聲。

  王一棍便稍微詳細地說了一下:“那些大璫是這麼好見的嗎?要不是你有門路,有讓他們接觸的價值,哪怕提著金山銀山去也不見得能見到他們一面。而叫大璫另眼相看的能是什麼人?除了被那個地方的主人重視的另眼相看的,有地位或者未來有地位的人,還能是什麼人?”

  邵勁又收了收聲。他的目光停留在王一棍臉上一會,忽而問:“那你能給我什麼?”

  呦,問完了過去、想法,就開始問現在了?

  王一棍笑道:“把找出公子行動的那條線交給公子怎麼樣?”

  邵勁不是不心動。

  情報網可以說是他現在最稀缺的東西了。

  但人家憑什麼一見面就納頭便拜還倒貼他一個完整的情報網?

  難道他還真穿了個越就虎軀一震霸氣四溢?

  他皺眉問:“我要給你什麼?”

  王一棍的牙又酸了酸,他心道這小伙子,情報裡不是說他跟心學派大儒徐炎玉先生從小學到了大嗎?怎麼說話一點不講究,跟個丘八一樣……

  但這其實就暗搓搓的合了王一棍的胃口,王一棍笑道:“要說我什麼都不要,這當然——不可能的。不過也並不是所有東西都要現在兌現。”

  “你要我兌現什麼?”邵勁追問。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現在還想不到。”王一棍笑嘻嘻說,“至於為什麼選小哥,剛才說得很清楚了,小哥就當我是又一個呂商人不就好了?”

  “……”

  話說到如此地步,邵勁當然沒有理由再拒絕。

  但他還有一個問題。

  “如果你從頭到尾都看得明白的話,為什麼不選我師妹?”

  這是邵勁第二次這麼問了。

  這一回,王一棍認真打量了自己未來的東主一眼:“公子的意思是要幫我引薦?”

  “沒錯。”

  “那公子以為我剛才那一席話可以打動小娘子?”

  “……你得准備另外一席話。”邵勁謹慎說。

  王一棍輕輕一拍石桌,就像是輕佻地拍擊樂器那樣悠然自得:“這就是理由了。我和小娘子性格不合,處不來的。我覺得小娘子很厲害,但並不會跟隨於她;小娘子或許能承認我的才學,但她並不需要我在她身旁。”

  他稍微沉默,又思索了一會,才說:“也或許這是因為我和小娘子的想法太過相似了……”

  正如王一棍所說的。

  他和徐善然的想法太過相似。

  所以他在從頭到尾調查了這件事,再一直到見著徐善然第一面的時候,他就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都串了起來。

  從一開始被人欺辱上門的不動聲色。

  到邵勁一個一個去拜訪那些宮中的大太監。

  再到忽然有人為這些店出頭。

  又到由此而來的忠勇伯府縱火。

  再到倏忽之間縱火者被捕,背後的忠勇伯賴以存續的布莊關門。

  這就是全部了嗎?

  這當然不是全部。

  那麼些大璫拜訪過去,就為了一小個布莊?

  殺雞焉用牛刀?

  一個小小的開胃菜而已。

  她真正的、從一開始的布置,就是沖著那還在官場中的看似笑傲風雲的人去的。

  這是最簡單又最復雜的權力平衡。

  根本就想不到啊。

  真不知道一個還沒有出嫁的小姑娘是怎麼懂得這些事情的。

  他還記得自己那天晚上看到對方的第一眼。

  太過柔美的外表,恰到好處的微笑,以及無時無刻不體現的端莊,都比不上那一抹自眼底轉出的平靜。

  並非冷酷,也並不是漠然,就是徹頭徹尾的平靜。

  她並不意外自己的出現,並未驚慌,更沒有因此生出殺念。

  但正是如此,她可以毫不被干擾地判斷他的存在是好是壞。

  好的,就留下;壞的,就處理掉。

  他第一次有了黔驢技窮的感覺——那個時候,他幾乎真切的感覺到,對方不會被影響,幾乎不會被他的任何行為所影響。

  這可叫他如何自救呢?

  不過……

  王一棍瞥了邵勁一眼。

  過去的事情不必多想,總之已經過去了。

  再說……

  王一棍又瞥了邵勁一眼。

  果然還是天真一點的東主可愛一些,年輕人嘛,就要有年輕人的感覺,魯莽點熱血點都不是大事。

  “你在看什麼?”總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一身功夫很過關的邵勁對視線極為敏感,在王一棍瞥過來的時候他就奇道。

  王一棍打了個哈哈,說:“聽小鳥唱曲兒呢。”

  說著他就憊懶地閉上眼,微微側頭,同時用指關節敲著桌子,輕哼了一曲念奴嬌:

  “素娥睡起,駕冰輪碾破,一天秋綠。醉倚高樓風露下,凜凜寒生肌粟……”

  還有得是好戲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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