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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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09:48 AM

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此時,青南城城頭下廝殺的聲音已不可聞。安寧立著的地方已被北秦士兵淹沒。

  突然,如雷的鐵蹄聲在城內響起。城頭上的傷兵回轉頭,望見大靖的旌旗,絕境逢生地歡呼起來。城門下的兵士立馬拉開城門,讓戰意彌漫的援軍朝城門外殺去。

  城外,已經殺近城門處的北秦兵士只剩兩三萬,且疲乏不堪,聽見城內動靜,大駭之下急速撤軍。

  苑書和溫朔領軍一衝出城門,便看到潮水一般退去的北秦大軍,還有……安寧的背影。

  她立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中間,筆直堅韌,頭微垂,手中長戟一頭指天,一尾杵地,鮮血順著長戟滴落在地。

  喧鬧的青南城因為這樣一副場景陡然靜默下來。

  溫朔生出不安的感覺,從馬上躍下,朝安寧跑去。待奔到她面前,呼吸猛地一滯。

  安寧套在盔甲裡,臉上身上全是血漬,一動不動。溫朔伸手抬了好幾次,才將她的頭盔取下來。

  看見她的模樣,溫朔踉蹌一步,捂住嘴睜大眼。

  安寧面色蒼白,雙眼望向前方,一把長劍從她腹部而過,早已沒了聲息。

  但她立著的身影,卻依舊襲著不屈的戰意。

  哪怕是千軍萬馬的北秦士兵衝過,也不敢將她的軀體衝倒在地。

  她終是守住了青南城,守住了八萬帝家軍埋骨之地,儘管以生命為代價。

  溫朔走近她,雙眼通紅。他跪倒在地,聲啞如泣:「殿下,青南城守住了。」

  遠處的苑書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她出堯水城時帝梓元的交代言猶在耳。可她卻只來得及護住已經犧牲在沙場上的安寧公主!

  苑書從馬上躍下,跌跌撞撞跑到安寧面前,跪倒在地。

  不知從何時開始,城牆上的傷兵、城門口馳援的將士全跪倒在地,面帶悲容,但更多的是敬意。他們眼底尊崇的不是一國公主,而是為了一城百姓始終未退一步的將軍安寧!

  「將軍保重!」

  「將軍保重!」

  「將軍保重!」

  ……

  青南城裡外,悲憤豪邁的聲音如臨天際。

  一手握戟的安寧立著的身軀猶自帶著逆天的殺意,就好像她的死亡沒有帶走她守護這座城池的決心。

  那般場景,那道身影,那把長戟,那副盔甲,讓人永生難忘。

  半日之後,苑書率軍出戰,逼退北秦大軍,並在三日內將北秦剩下的四萬鐵騎全數剿滅。

  數月來兩國交戰大靖潰退的頹勢終於在青南城終止。

  苑書和溫朔歸來的時候,將北秦統帥元野的頭顱親自放在青南山安寧的墓前祭拜,灑上最烈的酒,和安寧拜別。

  很多年後,在這場戰役裡活下的大靖子民都記得這一幕。

  他們失去了最好的公主,最好的將軍。

  但守住了她最後的遺願,守下了青南城。

  青南城的戰役結束時,已是第六日。堯水城下的鮮于煥久不得青南城消息,猜出帝梓元調遣大軍馳援,終於在兩日前開始攻城。

  三萬守軍對十五萬鐵騎,這場本該摧枯拉朽一邊倒的戰役卻在帝梓元的指揮下頑強地堅持下來。

  攻城第一日,城內按兵不動,待北秦大軍臨近城牆開始攀爬時,帝梓元才讓士兵在數丈高的城牆上倒下滾燙的熱油,再以長弩射軍。北秦大軍猝不及防,損失慘重,帝梓元未出一兵,北秦便折損了兩萬人。

  自那日起,大靖士氣高漲,北秦一蹶不振。鮮于煥足足花了兩日,才以北秦士兵的身軀將城頭的熱油耗光。第三日起,堯水城進入最慘烈的攻守戰,帝梓元為保住軍心,每日親自領兵出城迎戰,之後三日,硬是以三萬人馬抗住了北秦越發猛烈的攻擊。

  到第七日時,堯水城的守軍不足一萬五,此時距離帝家援軍趕到,還有八日。

  又是一輪休戰,帝梓元回城主府將身上染血的戰袍換下,和唐石在書房重新部署城內兵力。

  「侯君,鮮于煥開始急了,這兩日的攻勢越來越急,他應該是想在援軍趕到前徹底拿下堯水城。」

  帝梓元點頭,「他急了就好,以苑書的能力,最多四日就能解決青南城困局,再守一日等他們回來就行……」

  「幸得侯君佈局縝密,先以大軍解青南城之困,誅滅鮮于煥助力,再回防堯水城,看來安寧公主也該回來了……」

  他話音未落,門外有小兵急急跑進,「侯君,將軍,苑書姑娘和溫侍郎回來了!」

  「哦?苑書竟比我猜的還要快上一日。」帝梓元笑笑,抬步朝書房外走去。唐石心底大石落下,跟上了前。

  帝梓元剛出大門便頓住了腳步。

  城主府外,溫朔一身縞素,筆直地立著。他身後站了一條街的將士右臂都繫了一條白綢,也是沉默異常。

  溫朔看向帝梓元,「姐,青南城之困已解。」

  帝梓元像是猜出了什麼,踉蹌了一步卻不敢相信。她想走向溫朔問個清楚,又生生忍住。仿佛極艱難,她開口問:「安寧呢?」

  帝梓元話音落定,溫朔身後的將士退至兩旁,讓出一條道來。苑書一身素白布衣,捧著一副染血的鎧甲,從道路盡頭走來。

  她一步步行到府門前,跪倒在地,將盔甲捧到帝梓元手邊,垂下頭,「小姐,是我無用。我去遲了,我們趕到青南城時,公主她、她已經……犧牲了。」

  府門前一陣靜默,趕來的唐石聽到苑書的話,擔心地朝帝梓元望去。

  如今整個堯水城的軍心全靠帝梓元撐著,如果她倒下了……

  哪只帝梓元未發一言,抱著盔甲,轉身朝城主府內走去。

  回轉身的瞬間,帝梓元的臉色蒼白失色,但她仍挺直了背,努力讓步伐看起來沉穩無比。

  帝梓元一步步走回書房外的院落,直至不再剩一人,她才停住腳步。

  老天在和她開什麼玩笑!

  送安寧離去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如今她等回來的居然是一副冰冷的鎧甲。

  安寧?安寧哪裡去了?

  「姐。」溫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她在哪,為什麼不把她帶回來?」帝梓元極力隱忍,也能聽得出顫抖之意。她努力站直身體,垂著頭,瞧不清表情。

  「鐘將軍說公主出征前交代過,如果她……不在了,就把她葬在青南山下。」

  帝梓元沉默地立著,抱著盔甲的手冰冷泛白。

  溫朔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到帝梓元面前,「姐,這是在公主殿下身上尋到的。」

  帝梓元倏地轉身。溫朔指尖的信函被鮮血染紅,她接過,小心翼翼展開。

  熟悉的字跡,難以置信的是這居然是安寧留在世上的最後之言。

  梓元,若你能瞧見這封信,便是我已失諾,怕是不能回來見你了。

  帝梓元的手一抖,用盡全力才能忍住毀掉信的衝動。她長吸一口氣,重新看去。

  青南城和我剛入西北時一樣古老,卻不再安樂。數年前我曾經幾次路過這裡,卻始終不敢踏進半步。這裡是我的子民冤死的地方,我怎麼敢來?這次回來,我終於有勇氣去看看他們,可城外有北秦大軍守著,我邁不過那短短幾百米的距離。

  韓帝兩家所有的糾葛怨仇是從埋在青南山的八萬將士而起,梓元,或許這裡便是我宿命之處。我這一生最遺憾的是沒有守住他們對大靖的忠誠,辜負了那八萬將士。但這次我一定會等到你的援軍,守住他們最後的埋骨之地。

  梓元,我很慶倖最後是我來了這裡,而不是你或者皇兄。你們還有漫長的一生,你們比我更值得活下去。

  答應我,無論將來如何,你和皇兄都要好好的。

  他日若你得江山,定要善待大靖子民。

  告訴諍言,如有來生,我不為大靖公主,必與他相攜一生。

  梓元,珍重。

  安寧絕筆

  溫朔遞來一根長鞭,輕聲道:「姐,公主一直帶在身邊,這是留給你的。」他說完,默然退了下去。

  帝梓元過長鞭,手裡握著的染血信函如有千鈞之重。

  「混帳,什麼叫我和韓燁更值得活下去,安寧,你真是混帳!」帝梓元低聲咆哮,手中的信函無力掉落在地。

  她抱住安寧的盔甲,緩緩靠在一旁的枯樹上,跪倒在地,瞳色赤紅。

  她一手捶在堅硬的石板上,手上鮮血淋漓。

  青南山,我居然親手把你送進了死地。

  明明是我瞞你十年,讓你指證祖母,逼得你只能遠走西北!

  安寧,為什麼要這樣死去?為什麼要背負不屬於你的責任?為什麼不好好活著回來斥責我?

  為什麼到最後還只記得讓我好好活下去!

  低低的哽咽聲在院內響起,不是哭泣,卻比哭泣更悲傷後悔,痛苦難堪。

  溫朔立在院外,顫抖著不忍再看,移過了眼。

  姐,如果你知道我是燼言,知道殿下這些年做的一切,你會放棄嗎?

  放棄這十一年所有的堅持和犧牲,放棄帝家的仇怨。

  護送安寧盔甲回來的將士在城主府外跪了一夜,久久不肯離去。

  第二日,晨曦微明,帝梓元走出府門。

  她一身銀白盔甲,上面猶帶著褪不去的血色,那是安寧的盔甲。

  她行到石階上,朝街道上一眼望不到頭的大靖將士望去。

  「起來。」她一眼眼掃過所有將士。

  「安寧的英魂還留在西北上空看著你們!這場戰役才剛剛開始,北秦屠我百姓,占我疆土。我帝梓元有生之年,定會覆滅北秦,一統雲夏,還大靖子民安寧山河,以告慰這片土地上的將士在天之靈!」

  她抽出腰上長劍,一劍劈在府門前的石獅上,轟然聲響,石獅頓時碎成粉末。

  「如違此誓,我帝梓元便如此石,萬劫不復!」

  喋血的聲音直沖雲霄,府門前的將士皆跪於地,望著他們的統帥眼眶泛紅,豪情萬丈。

  「願隨侯君,誅滅北秦!」

  「願隨侯君,誅滅北秦!」

  「願隨侯君,誅滅北秦!」

  豪情萬丈的吶喊聲在堯水城內響起,經久不息。

  兩日後,山南城的韓燁也接到了安寧戰死沙場的消息。他在城頭立了一夜。第二日伊始,山南城上響起了大靖征戰反擊的號角。

  與此同時,堯水城即將迎來最後一戰,整個西北的大靖軍隊都因為青南城的勝利和安寧的死鬥志高昂,士氣達致頂峰。

  這將是帝梓元成皇之路上最重要的歲月,也是最艱難的歲月。

  她並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她失去的不止是一生摯友,還有這世間最不敢去求的那個人。

  你能走下去嗎?你還願意走下去嗎?哪怕傷痕累累,一世孤獨,也願意遵循這條路,走下去嗎?

  如果能走進時間洪流,站在征戰西北的帝梓元面前。我最想問的,便是這句話。

  帝皇書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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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0:08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三十六章

  靈位前燃燒的香燭將近燃盡,案桌上燭芯劈啪一聲響,驚醒了宗祠內沉默而立的身影。

  這人一身藏藍儒服,背影微有佝僂,鬢角隱現幾根白髮。若不是他腰間掛著的盤龍綠佩,任誰都想不到這個平凡的老者就是大靖的君主嘉寧帝。

  一年半前,他還雄心萬丈,意氣風發。

  嘉寧帝回轉身,看著不遠處的靈位出神。良久,他走上前,將快要燃滅香燭換了一根。

  微風吹進,小鼎內的塵灰被吹散在案桌上。嘉寧帝扶香的手一頓,然後抬手將桌上的塵灰拭淨。

  於一個帝王而言,這是極其罕見又不可思議的事。

  但於一個老父而言,他做的不過是拂去女兒靈位前的一抹灰塵。

  案桌上,大靖公主安寧的靈位赫然在列。

  嘉寧帝看著靈牌許久,眼底恍惚浮過一抹悲慟。他低低咳嗽幾聲,手些微顫抖地抬起朝靈牌摸去。

  「陛下。」突然,宗祠外趙福恭謹的聲音響起。

  嘉寧帝收回手,背挺得筆直,雙手負於身後,面容肅冷。「進來。」

  一息一瞬,他又成了那個君臨天下的帝者。

  吱呀一聲響,沉香木門被推開。趙福悄然走進,在離嘉寧帝三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

  「陛下,西北來戰報了。」

  「如何?」嘉寧帝未回身,只淡淡問。

  「靖安侯和太子殿下一西一東逼退北秦伏兵,十日前連奪兩城,鮮于煥潰退三百里。」

  至此,一年前被北秦奪去的五座城池已歸其三,只剩下景帝山下的雲景城和三國交界處的軍獻城仍在北秦手中。

  嘉寧帝擺手,「朕知道了。」

  看嘉寧帝如此淡定,趙福也不覺意外。自一年前安寧公主犧牲在青南城的消息被送回京後,西北軍情再危急,陛下亦不曾失態;勝利再大,欣喜之情也不會溢於言表。

  「帝家近來如何?」

  靖安侯遠在西北征戰,嘉寧帝問的自然是洛銘西。趙福微一沉吟,道:「洛銘西雖閉於府中養病,但依奴才所見,朝中有幾位大人近日的政見頗合帝家的行事風範。」

  原以為帝梓元去了西北,帝家定會陣腳大亂群龍無首,卻未想洛銘西竟是明珠暗藏。一年來大靖朝堂風起雲湧,帝王旨意已不像之前一般令下如諭,內閣和朝堂時有和嘉寧帝相左的意見出現,那些兩朝元老和開國權將因帝家崛起觀持而望,使得朝政更加動盪。

  到如今趙福才隱隱察覺帝家十年來在朝廷埋下的暗樁怕是不計其數,更是潛藏至深。只可惜知道得太遲了些,如今三國開戰,民心不穩,若將朝堂上的帝家勢力肅清,不僅大靖國內必亂,亦會牽連到西北邊境的戰況。如能將洛銘西遣返回晉南也好,偏偏他穩重至極,行事小心,皇家暗衛亦尋不到他半點錯處,只能任由帝家勢力在朝堂日益坐大。

  宗祠裡重新安靜下來。趙福心底忐忑,不由多說了一句:「陛下,長此以往,待靖安侯從西北還朝之時,帝家威勢必會……」

  嘉寧帝抬手打斷趙福的話。他回轉身,面容冷凝,微一沉默後朝外走,「去江南把韓越給朕尋回來。」

  趙福精神一震,看來陛下終於準備啟用五皇子了。五皇子韓越自小向佛,不問朝事,三國大戰前正好離京遊歷,到如今還未歸來。如今嘉寧帝的子嗣,除了遠在西北的太子,就只剩下五皇子韓越和尚只有三歲的十三皇子韓雲了。

  「是。」

  趙福應一聲,剛挪動腳,行了幾步的嘉寧帝又停了下來,像是不經意一般吩咐道:「過幾日送些新鮮的蔬果到宗祠。」

  未等趙福應答,嘉寧帝已轉身匆匆離去。

  再過幾日是安寧公主的祭日。

  趙福回轉頭,案桌上安寧的靈位前,香燭之煙徐徐盤旋。

  安寧公主的亡故,終究成了陛下過不去的坎。

  他歎了口氣,只是怎麼偏偏就是青南山呢?就好像冥冥中有所註定一般。

  邊塞西北。

  一年前堯水城得守後,帝梓元將唐石留在堯水城,她揮軍北上,和山南城的韓燁遙相制肘北秦大軍。戰事持續一年,轉眼又到初冬時節。半月前北秦連失兩城,元氣大傷,退守晉河北岸的軍獻城。帝梓元率軍休整,三日前回了青南城。

  初冬,幾場大雪遮天蓋地。西北的天與地銀白一片,像是連成一線。這幾日天氣格外冷冽,寒風瑟瑟。青南城雖不復一年前的戰亂之景,卻也因這場尚未休止的戰爭傷了元氣,街道上百姓極少,反倒是隨處可見的士兵讓整座城的氣氛愈加肅穆。

  帝梓元出了城門,獨自朝城外而去。路上遇見她的人像是知道她要去往何處,遠遠地彎腰行禮,神色中俱是尊崇敬服。

  一年時間,連退北秦大軍的韓燁和帝梓元已經成了西北民眾心中的軍神。

  帝梓元行行走走,停在一座山下。她一生中來過兩回青南山。

  第一回是七年前她隨帝梓元徒步萬里而來,立下必奪韓氏江山的重誓。那時恰是初春,西北之上兵戈鐵馬不再,萬物復甦,盛世和樂。唯有山下巨坑裡的累累白骨和腐朽落魄的帝家旌旗候她到來。

  第二回是現在。青南山下,數丈寬的萬人坑外,一座孤墳,靜靜矗立。它沉默地守在山腳,停留在那些十二年前亡於此地的帝家將士屍骨旁。

  大靖公主,一代名將安寧,葬於此。

  若是可以選擇,帝梓元或許一生都不想踏進這座山周圍一步。

  今日正好是安寧的祭日。這一年帝梓元輾轉戰於西北各城,這是她在安寧死後第一次來青南山。

  大雪茫茫飄著,埋了厚厚一尺,踩在上面印出清晰的腳印。帝梓元不遠不近地立著,一晃便是一個時辰。安靜寂寥的青南山下,素白的身影幾近被隱沒在冰雪中。

  一聲歎息突然響起,像是突然劃破窒息的天幕,毫無生機的世界陡然鮮活分明起來。

  帝梓元行了幾步,走到墓碑旁。她抬手將石碑上覆著的雪一點點拂去,直到碑上的字重新清晰地現於她眼中。

  「安寧,我來啦。」她蹲下身,敲了敲手裡的酒罈,笑了起來:「唐石說你當年戍守鄴城時藏了不少好酒。你倒是不老實,一個人偷偷藏起了好東西。我這次回來,全給你帶來了。咱們好久沒一起喝酒了,今兒風景好,我多陪你一會兒,你說好不好……?」

  絮叨的聲音輕快埋怨,可回答她的卻只有風雪的呼嘯。

  帝梓元收住聲,抬眼,愣愣看著墓碑。

  這個承載安寧在世間最後一息魂魄的地方,只剩冰冷荒蕪。

  她恍惚間像是突然明白,安寧不在了。她再也見不到安寧肆意張揚的面容,聽不到安寧爽朗的笑聲,不能再埋怨她,指責她,也不能再彌補她,保護她。

  安寧死了,死在一年前的青南城之戰中,死在成百上千的北秦士兵手裡。

  帝梓元倒酒的手頓在半空,毫無預兆地細細顫抖起來。良久,她穩住手,微微一傾,烈酒灑在地上,酒香散開,青南山下的孤墓前又重新陷入沉默靜謐之中。

  帝梓元坐在雪地上,重新開了一壇酒,一口連著一口,喝得又猛又急。

  「安寧,鄴城、臨城和惠安城我們已經奪回來了,鮮于煥退守晉河。你再多等等,等收復了軍獻城和景城,我帶著你的盔甲來見你。諍言上個月把東騫的軍隊逼到了大靖和東騫兩國的邊境,你放心,我讓苑書去看過他,他很好,沒有受傷,每天照吃照睡,上戰場殺敵比誰都多。你皇兄也很好,每個月都會給我報平安,他現在在惠安城。我也很好,西北民風淳樸,這裡的將士都服我,現在我都代替你成為新的戰神了……」

  她知道沒有人會應答她,可是她不願讓安寧的墓前只剩下蒼白空洞的沉寂。

  安寧一個人在這裡睡了這麼久,太孤單了。

  又沉默許久,一壇酒已入口大半。帝梓元面容微醺,她靠在墓碑上,望向天空,雪花落在她臉上,青南山下茫茫一片。

  她忽而不甘,閉上了眼:「剛才我是騙你的,安寧,我們都不好。苑書回來說諍言都不會笑了,打勝仗了不笑,受傷了也不痛。你皇兄他在知道你的死訊後強行出戰,鏖戰五日五夜,差點死在山南城下。我也不好……」

  帝梓元睜開眼,莫名的悲意在冰冷的墓碑前一點點宣洩。

  「你就這麼死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好。安寧,你知不知道?」

  她眼底醉意濃濃,一雙眼霧濛濛的,嘴角逸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整個人毫無預兆地朝雪地上倒去。

  一雙手突然出現,將帝梓元倒向雪裡的身體穩穩接住。

  藏青的身影半跪在地上,肩頭落著厚厚一層雪,不知道已經來了多久。

  青年頭微垂,一年光景,以往溫潤的眉眼染上了厚重的淩厲,但望著懷裡的女子時,仍只有暖煦。

  他端詳帝梓元良久,抬首朝身前的墓碑望去,沉下眼底的鈍痛。

  「安寧,現在我沒臉在你面前說任何話。等這場仗打完了,我再來看你。我知道你放不下韓家和帝家的恩怨,我答應你,只要我活著,就絕不讓父皇和梓元有兵戎相見的一天。」

  話音落定,大山深處,突有鳥鳴,像是應答。終使為著這千里孤墳而來的兩人不至太過孤寂寥落。

  韓燁朝安寧的墓碑深深望了一眼,把喝醉的帝梓元背在肩上,轉身循著來時的路朝青南城而去。

  蒼茫雪地裡,兩人的身影淹沒在皚皚白雪的盡頭。

  大靖和東騫的邊境,北陲城。

  施諍言獨自立在城頭,神色中隱有風霜之意。他腰裡別著一支染血的火紅長鞭,目光投向千里之外的西北,身影蕭索而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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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0:18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

  連降大雪的西北難得出了個晴日。

  帝梓元睜開眼,盯著窗外的暖陽有些晃神。她從榻上坐起,額頭抽痛感一陣陣襲來,有多少年沒這麼失態過了?想起自己在安寧墓前說的荒唐話,帝梓元揉了揉眉頭,她是怎麼回來的……?

  「你膽子倒大,連十幾歲孩童都不如的酒量,也敢在雪地裡喝醉?」腳步聲在門外響起,藏青色衣的青年走入。

  逆光下,來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帝梓元卻識得出這個聲音。昨日安寧的祭日,他到底還是來了。

  藏起眼底的暖意,帝梓元仰頭,「是你帶我回來的?」

  韓燁把醒酒湯放到軟榻旁的小几上,不溫不火回:「正確來說你是被我背回來的。」他說完坐在一旁,朝醒酒湯瞥了一眼。

  帝梓元難得有幾分尷尬,咳嗽一聲端起醒酒湯喝下。她的目光逡巡片刻才正兒八經落在韓燁臉上,這一瞧,微微一怔。

  沙場喋血一年,韓燁眉間更為冷冽。縱使是她,如今也瞧不出韓燁眼底的深意。初入西北時兩人關係正當緩和,如今橫隔上了安寧的死,再見面時卻只剩沉默冷凝的氛圍。

  「惠安城如何了?」氣氛有些沉悶,帝梓元放下碗問。

  「半月前一場惡戰,北秦軍隊退回軍獻城,鮮于煥傷了元氣,半月之內無再戰之力。有溫朔在惠安城,暫時不用擔心。」

  一年拉鋸戰下來,老將犧牲不少,只能讓資歷尚淺的將領補上。唐石留守堯水城,總握潼關,溫朔守惠安,歸西駐紮山南,至於苑書,帝梓元把她留在了最危險的鄴城。論調兵遣將,這幾人都比不上自小跟著帝梓元在軍中打滾的苑書。

  兩人都沒有提起戰亂之時還回到青南城的原因。有時候,不言反而更好。

  帝梓元起身走到房間一角的沙盤旁,「鮮于煥畢竟是北秦老將,若不是我們一東一西牽制於他,這一年也難讓他退敗。西北冬日寒冷長久,北秦國內少糧,他們的軍隊深入西北,糧草不足,這場戰爭持續一年,北秦朝堂上也不是初戰時的鐵板一塊。但如今的狀況對我們來說也非全利,大靖將士多來自南方,不熟悉西北地形,扛不住惡劣的天氣,騎兵的戰力也不如北秦人。再加上兩線作戰,兵士不足,去年水災江南糧倉十損其八,打了一年仗,怕是朝廷的存糧也不多了。」

  帝梓元和韓燁身為西北的最高統帥,早在一個月前就知道江南和中原的糧草已經全都運進了西北,如今再也擠不出一點存糧。這個消息一旦被北秦探子得知,西北軍心定會渙散。

  韓燁神色肅穆,點頭,「北秦王的皇叔德王莫雲一直覬覦北秦王位,他已經在北秦朝堂上三番四次提出罷黜鮮于煥統帥之位,好讓自己手下的將領接掌兵權。如果三個月內鮮于煥未在大靖取得戰功,北秦朝堂又內訌嚴重。梓元,你猜北秦王會如何做?」

  將鮮于煥換成莫雲的人,就等於將最後的戰功和北秦邊疆的兵權也一併交到莫雲手中,北秦王除非是個傻子,否則絕不會下這種二愣子聖旨。

  「還有三個月時間,如果鮮于煥重立戰功,北秦王一定會力排眾議,將這場仗打下去,也拖垮我們大靖,和東騫蠶食中原。如果鮮于煥不能重整旗鼓,三個月後北秦若還掌控著雲景城和軍獻城……莫天極有可能以這兩城為挾,向大靖送來和書,讓大靖賠償數以天計的武器和糧食,以平北秦國內的異議!」

  北秦王一向注重大局,如知道大靖短時間內不可奪下,定會選擇最有利於北秦王朝的決定,當捨便捨。一旦他提出議和,西北戰場的局勢就不是帝梓元和韓燁再能掌控,必須等千里之外的嘉寧帝頒下御旨,是戰是和是兩朝統治者才能做下的決議。這場戰爭傷了大靖的元氣,卻未動搖晉南的根基,她在西北的軍功越大,日後對韓家的威脅也就越大。如果北秦甘心放棄兩城,以嘉寧帝如今的處境,未必不會同意議和。

  對韓仲遠而言,有帝家在,北秦就不是大靖和韓氏皇朝最大的威脅。

  帝梓元不是天生的戰爭狂,也從未想過依靠軍功和鮮血來立下奪位根基,可是西北五城無辜枉死的百姓,十來萬戰死的將士……

  如果到最後這是一場戰敗求和的戰爭,她如何面對在青南城下戰到最後一口氣的安寧,又怎麼對得起慘死在軍獻城的施老將軍?

  「梓元,三個月內我們必須奪回軍獻城和雲景城,否則三個月後等著我們的只是一場戰敗的議和。」

  韓燁的聲音重重響起,打斷了帝梓元的沉思。她抬首朝韓燁看去,皺起的眉角鬆開,頷首,「恩,還有三個月時間,就算是鮮于煥在,我們也不能輸。」她頓了頓,又道:「三日前我修書回了晉南,讓洛叔在晉南民間以靖安侯府的名義借糧,一個月內糧草便會入西北,這批糧剛好可以支撐三個月時間。」

  帝家已經到了以侯府名義向百姓借糧的地步,可見存糧早已告罄。這一年晉南出兵出糧,幾乎是竭盡全力來打這場仗。就算是他這個大靖太子,在這場國難裡,也未必會比她做得更好更多。只是這些事落在父皇眼底,怕是他只會以為梓元是在拉攏民心,爭奪軍功。

  韓燁心底思緒暗湧,面上卻只點點頭,道一句「如此便好」後問:「晉南運糧這件事瞞不了北秦探子,以鮮于煥步步為營的手段,為了抓住最後三個月時間,他一定會阻止這批糧草送到西北各城。」

  他拿起木條在沙盤上從潼關之處劃向惠安城,「糧草過潼關後必須儘快兵分兩路送到惠安城和鄴城,惠安城一路只經平原之地,且有各城守軍接應,並無鮮于煥可乘之機。」木條停在偏北之處,韓燁微一沉吟:「去鄴城必過虎嘯山,此山在北秦大靖交界處,路徑偏僻險阻,如果鮮于煥布兵埋伏,必在此山之中。我修書一封去山南城,讓歸西去潼關接應運糧隊伍,親自押送這批糧草去鄴城……」

  「不用,我已經定好了運糧人選。」帝梓元打斷韓燁的話,朝自己一指,「我比歸西合適。」

  「胡鬧!」韓燁神色一凜,心頭微怒,「梓元,你是東部統帥,豈能輕易涉險!」

  「我自然知道這批糧的重要,鄴城百里之外就是雲景城,如無糧草,雲景城這場仗根本不用打。虎嘯山是西北禁地之一,瘴氣密佈,山中小徑盤根錯節,一個不慎就會迷失其中,不是死於北秦兵的埋伏,就是亡於山中猛獸之口。歸西劍術雖高,卻只能禦敵,不能領路,運糧草的將士若中了瘴氣,逃不過一死,憑他一己之力,如何能將百輛糧車運送出山?」

  「你既然知道此行對歸西也非易事,兇險萬分,遑論是你?」

  見韓燁疑惑看來,帝梓元壓低聲音:「韓燁,我數年前來過西北一次,姑祖母領我自晉南入西北,帶我在西北地域上行走三個月,西北各處山地城池,我都親自走過一遍,也包括虎嘯山。」

  韓燁神色一震,眼底複雜難辨。行走疆土,記住每一處城池和山地……她早就知道韓帝兩家遲早一戰,竟連這種準備也做好了。

  「你何時來的西北?」韓燁的聲音有些低。

  「十二歲。」帝梓元匆匆回他一句,不欲再提起這個話題,道:「就由我來運送去鄴城的糧草,北秦傷了元氣,他們的糧草補給也不足,一個半月內無可戰之力,我們正好趁此時將糧草運至各城,以備萬全。」

  帝梓元意見堅決,且說得在理,韓燁並非不知輕重之人,沉默片刻頷首同意,「此事依你所言,明日我回惠安城讓人接應糧草,鄴城就交給你。」

  他說完朝外走去,臨到門口,帝梓元的聲音輕輕傳來:「韓燁。」

  韓燁頓住腳步,回轉身。沙盤邊立著的帝梓元微微垂首,面容藏進陽光逆影裡,看不清表情。他沒有出聲,等著帝梓元開口。

  「如果……」帝梓元抬頭,手不自覺握緊沙盤邊緣,「如果當時我沒有讓安寧去青南城,或許她就不會、就不會……」

  氣氛陡然凝滯下來,讓本就沉悶的書房失了最後一絲緩和的餘地。

  「和你無關。」韓燁截斷帝梓元尚未出口的話,「當初是安寧主動請命,沒人知道鮮于煥會增兵青南城。戰場瞬息萬變,她是一軍將領,也是一國公主,守護百姓和國土是她的責任,自踏進西北,她就應該有馬革裹屍的覺悟。不止是她,就算有一日我們兩人亡在西北,也是早已註定之事。」

  韓燁說這話時,很是平靜。不是淡薄血脈親情的那種,而是看慣生死漸漸麻木的眼神,還有談起安寧時對帝梓元突然的漠然。

  「況且……人既已不在,多說無益。梓元,她的死和你沒有半點干係,不用介懷。」韓燁說完,再也沒看帝梓元一眼,轉身出了書房。

  腳步聲漸行漸遠,帝梓元唇角輕抿,緩緩鬆開緊握沙盤的手。

  韓燁不是不介懷,安寧和他自小親厚,連她都無法面對安寧的死,何況是他這個兄長。就算隱藏得再好,帝梓元也能瞧出韓燁眼底隱隱逸出的情緒。他在怪她,不是怪她當初讓安寧戍守青南城,而是怪她逼得安寧遠走西北,至死都在為韓家贖罪。

  韓帝兩家恩怨,說到底,又與安寧何干?

  安寧死後,帝梓元此生最後悔之事,便是曾經將她捲進兩家之怨,逼她在仁德殿前指證至親。慧德太后再錯,嘉寧帝再狠毒,他們之於安寧,就如枉死的帝家先輩之於自己。

  只是時至今日,就如韓燁所言——人已不在,多說何益?

  終究是她親手毀了安寧一生……

  低低的歎息聲在書房內響起,久久難以消散。

  小院外,韓燁頓住腳步。他回轉頭,隔著層層疊疊的梅花淺影,望著書房裡背對而立孑然蕭索的帝梓元,眼底的冷漠指責一點點消逝,漆黑的瞳孔中瞧不出半點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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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0:27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也是這一日,皇城上書房。

  嘉寧帝望向下首半跪的趙福,神色如鷲,「你說什麼?韓越下落不明?」

  趙福心如惴惴,忙回:「陛下,五殿下已於一個月前和王妃離開江南,暗衛回稟五殿下和王妃出海遊歷後一直未回。」

  趙福本以為有五殿下幫持,朝廷也可穩妥些,哪知五皇子竟然在這個時候出了海。南海海域遼闊,又一向在帝家把持之下,要想尋個揚帆遠洋的五殿下,無異於大海撈針!

  「出海未歸?」嘉寧帝神情莫測,抬手輕叩在御椅上。

  「陛下,奴才已著暗衛入南海尋五殿下……」

  「不用了,把人都召回來。」

  趙福一愣,「陛下?」

  「韓越和太子一向親厚,他的性子再淡薄,也不會在三國交戰時顧自入南海遊歷,放下大局不顧。這半年朕收到消息,他一直輾轉江南為太子搜集糧食和民間兵甲異士,西北的仗沒打完,他怎麼可能出海!」

  「陛下是說五殿下犯了險?」趙福期期艾艾道,不敢直言。

  陛下五子已亡其二,太子遠在邊疆,戰事一日不定,性命便一日不得萬全。十三皇子還只是一介幼童,成年皇子僅剩五殿下一人,如今五殿下下落成謎,若是太子再出了點事……皇室二十年內難出繼承之人!

  嘉寧帝頗有深意瞥了趙福一眼,神色微沉,「怎麼,韓越怎麼出的事,你難道猜不出,還要朕挑明了說不成。」

  趙福臉色一白,急忙叩首請罪,「陛下恕罪,奴才、奴才沒尋到證據……」

  嘉寧帝哼道:「除了帝家,還有誰敢動皇家的人!」

  「莫非是靖安侯?」趙福抬首,頗為疑慮,「可靖安侯遠在西北……」

  嘉寧帝揮手打斷他,靠在龍椅上,露出一抹疲憊,「是她入西北前就做好打算,或是洛銘西瞞著她動的手,有什麼區別?他們所做,皆為帝家。」

  趙福默然,惴惴開口:「陛下,奴才這就派暗衛去尋五殿下。」

  「不用了。整個晉南鐵板一塊,韓越既被擄到了晉南,除非他們放人,否則就算是皇家宗師去了,也帶不回韓越。」

  有帝盛天在,皇家的人在她有生之年怕是都不能再入晉南。

  「那五殿下的安危……」

  「看在太子的份上,韓越性命無礙,不過……韓帝兩家相爭塵埃落定前,帝家不會讓他回朝。趙福,再派一組暗衛入西北保護太子,太子出了事,你和你一手訓練出來的暗衛提頭來見朕。」

  濃濃戾氣迎面而來,趙福知嘉寧帝因五皇子一事震怒,越發看重太子安危,肅眼領命退了下去。

  上書房內,嘉寧帝行到御桌旁置放的沙盤處,右手在沙盤上拂過,抬手握起一把細沙,任細沙從手上落下,在沙盤上從晉南一路灑向一座地勢險峻的山坳,然後停住。

  嘉寧帝盯著那處,神色莫測,沉吟良久。寒風吹進書房,他重重咳嗽幾聲,收回手入了暖閣休憩。

  御座上一紙密信被冷風掃落在沙盤上展開,密信上北秦王印正好落在嘉寧帝剛才抬手停駐的山坳上。

  安靜的上書房內,那封秘密送來的議和書和虎嘯山重重疊和,風吹過,紙屑聲聞風而動,沙沙聲說不出的輕描淡寫,仿佛在嘲笑著西北仍在固執雪恨的數十萬大靖將士。

  其實所謂天下,不過皇者博弈,權者握盤,如此而已。

  西北戰局雖緩,卻暗流湧動,大戰一觸即發。兩人統籌萬軍,都不是能緩口氣的主,帝梓元本以為韓燁祭奠完安寧後便會回惠安城相助溫朔,哪知他像忘了西北局勢,在青南城住了下來。兩人這一年奔波西北各城,難見一面,安寧死後兩人心結更甚,三月後戰局便會結束,將來結局難以預料,是以縱知局勢嚴峻,她亦罕見地忘了一軍統帥的職責,沒有將韓燁轟回潼關。

  青南城的將營駐紮在城外百米處,帝梓元以往皆在軍營裡操練士兵傳達軍令,非必要很少回城。這半月,青南城的將士百姓們發現他們重令如山的統帥不再喜歡泡在軍營裡了,總是在正午操練完士兵後便匆匆扛著一摞子令折快馬回了城主府,駿馬上那凍了半年的冰冷肅穆的臉總算化了開來。

  若不是處在這嚴肅的戰局內,靖安侯君又是個實打實的大姑娘,這一城百姓恐都以為他們的統帥藏了個佳人在府裡頭!

  其實這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韓燁不是佳人,卻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佳婿,除了帝梓元。

  韓燁的安危干係大靖朝堂安穩,潼關兵力最盛,也有保護他的意思。他來青南城是樁秘事,除了戒備森嚴的城主府,他也不能隨便亂跑。

  每日帝梓元頂著寒風抱著一壘密折回府的時候,總會在內院長長的回廊裡放緩腳步,漫不經心朝屋簷下抱著暖爐練字畫的人瞅上一眼,再匆匆折到對面的書房裡推演兵法。

  自從上次談及安寧後,即便韓燁仍留在城主府裡,兩人卻再也未說過話。

  書房和韓燁休憩的小院,隔著一條回廊和一片盛開的冬梅樹。透過書房的窗戶和稀疏的枝條,總能瞧見那抹青色身影。帝梓元說不清自己每日跑回府的原因,就跟鬧不明白她每日坐在窗下不時回頭望上一眼到底是為了哪般。

  明明她最清楚,她和韓燁在十二年前就只剩下一副死局,此生無解。

  但歷經了這麼多事,她更明白自己沒辦法憎恨這個人。她只是不知道,韓燁之於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帝梓元有個優點,一慣想不明白的事兒總是懶得折騰清,覺著到明白的時候自然能明白,現在心裡頭痛快就好。所以她每日裡照舊在府裡和軍營裡來回折騰,習慣地抱著一大疊兵書密折奔波匆匆,不經意又頻繁地偷瞄對面屋簷下懶懶散散不知道在幹些啥的韓燁。

  他們只隔著一院之地,仿若一體,卻又如相隔天壑。

  帝梓元那樣唯我獨尊盛氣霸道的性子,竟也這樣一日日忍了下來,心底還有些隱秘的高興和安心。

  直到半個月後,她在青南城外摘了幾顆冬棗打算扔給院外每日悠閒沉默的青年試著說說話,卻在跨過回廊那一瞬生生頓住腳步時,才知道自己終究放縱了些。

  屋簷下,畫筆紙卷仍在,茶具猶冒著熱氣,但那木椅上,卻沒了側身而坐低眉執筆的青年。

  韓燁走了,早該如此,卻又毫無預兆,連聲告別也沒有。

  懷裡抱著的密折太多,手裡捏著的冬棗不小心掉落在地。帝梓元低頭,看著冬棗在安靜的回廊裡滑走,垂下眼,良久,一聲歎息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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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0:34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韓燁走後,帝梓元照舊厲兵秣馬,照舊會在同一個時辰回城主府,照舊坐在書房的窗下推演兵法,照舊不時抬頭望向梅樹後的屋簷下,就像韓燁仍在時一般。

  直到三日後,歸西的一紙密信送到她手裡。

  「太子出潼關了?」帝梓元眉一皺,眼掃向送信的侍衛。

  「是,侯君。太子殿下昨日已過潼關,一路未停向北而去。」將士被掃得心底一怵,木著臉回。

  潼關以北是軍獻城,乃北秦重兵把守之地,韓燁怎會突然出了潼關?

  「軍獻城出了何事?」帝梓元合上密信,摩挲著邊角,淡淡問。

  密信只寫韓燁出了潼關,卻不言原因。歸西受姑祖母之令保她平安,任何險地都不會主動讓她介入,可他和韓燁七年君臣,同樣擔心韓燁安危,若不是韓燁此行涉險,他不會無緣無故送密信來青南城。

  傳令將士一怔,不想帝梓元猜得如此通透,立馬回:「侯君,五日後是北秦霜露節,連瀾清十日前在軍獻城貼下告示,說他會在軍獻城舉辦祭祀大會,把北秦戰死士兵和……」這將士頓了頓,才乾澀著聲音把話說完:「施老將軍的骨灰一齊置於城牆上供大靖的百姓和北秦將士瞻仰,等祭祀完後一同運回北秦王城安葬,以示他北秦敬重施老將軍、體恤軍獻城子民之誼……」

  連瀾清是近幾年北秦軍中崛起的新秀,用兵狡猾如狐,惡毒如蛇,深受北秦王器重。

  他話音還未落,砰地一聲巨響,帝梓元身前的木桌連著她掌中的密信一齊碎成粉末。

  將士神色一重,抿緊嘴不再言語。即便他只是個小將,也知一年前被破的軍獻城是何等慘況,五萬將士守城而亡,三萬百姓被坑殺,守護西北二十餘年的老將軍戰死在城頭。

  北秦之罪,罄竹難書!

  如今他們竟將施老將軍骨灰置於城牆上任人觀賞,還要帶回北秦王城,若真如此,施老將軍的骨灰永遠都難歸故土!

  「回潼關告訴歸西,就說這件事本侯知道了。」

  良久,傳訊的將士只聽到這麼一句過於平靜的吩咐。他點頭稱是,退了出去。

  書房裡歸於安靜,帝梓元起身,跨過一地碎末,行到窗邊。

  停歇了戰歌號角,一年後的青南山重回安樂,可這和平之景是安寧用命換來的。

  安寧在青南城外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這一生若還有遺憾,必只有施諍言。

  「梓元,諍言向我求親了,他說要帶我回西北過日子,我沒有答應。」

  那時帝家冤案昭雪,安寧身為長公主知冤情而不報,受京城百姓口誅筆伐,卻未應下施諍言的求婚,只一心留在京城緩和她和韓燁的心結。

  帝梓元走出書房,踩著積雪停在梅樹前,透過滿枝梅花,神情漸漸恍惚。

  「梓元,剛才送走他的時候,我總覺得這是我們最後一面了。」

  一年前三國大戰,入潼關前,安寧望著施諍言領軍遠走的背影,只說了這麼一句。

  一語成鑒,潼關一別,等著他們的竟是生離死別。

  帝梓元回過頭,望向書房正中殷紅血跡未散的銀白盔甲,緩緩閉上眼。

  「梓元,答應我,無論將來如何,你和皇兄,都要好好的。」

  「替我告訴諍言,如有來生,我不為大靖公主,必與他相攜一生。」

  我不為大靖公主,必與他相攜一生!相攜一生!

  安寧離世一年,施諍言駐守東騫戰場未離半步,如今他亡父屍骨難安,九泉下的安寧何以安息!

  帝梓元猛地睜開眼,折斷一枝寒梅朝書房走去,停在那副銀白的盔甲前,將花放在盔甲面前。半晌,她拿起一旁懸掛的佩劍朝外走去。

  韓燁或許要全施老將軍教導之恩,施諍言兄弟之情。可她為的,只有一個安寧。

  這一生,只要是安寧所願,就是她帝梓元所願。

  軍獻城是西北重城,城池堅厚,兵甲凜冽,擁五萬大軍,八萬百姓。大靖立國二十年,此城得施元朗鎮守,禦北秦大軍於國外不計其數,得「大靖第一鐵城」的美名。

  雲夏曾有言,軍獻不破,大靖永安。

  可惜一年前,北秦東騫以兩國皇室子嗣喪命大靖都城之名討伐大靖,二十萬北秦鐵騎一夜突襲軍獻城,城中副將叛變,於深夜大開城門迎敵。施老將軍匆促迎敵,只來得及在城破之際布兵禦敵護送一部分婦孺幼童離開,三日後軍獻城破,五萬將士戰死城頭,屍骨埋了城外三尺高,七萬百姓除卻一萬幼童,四萬壯年被坑殺,昔日繁盛向榮的軍獻城,如今只存活不足兩萬老者婦孺,以及那氣勢洶洶佔據滿城的數萬北秦鐵騎。

  只是倒也奇怪,兩個月前軍獻城守將連瀾清大開城門,開始允許臨近村莊逃亡的大靖子民回城尋親,並貼出告示不再屠殺大靖子民。到底血脈連心,這些日子不斷有牽掛家人的百姓從其他地方趕回軍獻城尋找親人,只要能說出曾住在軍獻城何處,且有親族來接,守城的北秦副將並不為難,一律放行。

  是以最近軍獻城百姓臉上多了不少笑容,連帶著整座城池都煥發起生機。直到八日前連瀾清決定將施老將軍的骨灰放在城牆上祭拜並要帶回北秦王城的告示貼出,留在城內的百姓歡喜之心頓時滅得一點不剩。但北秦五萬鐵騎守城,城內的百姓除了憤怒,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一年軍獻城被北秦佔領,城內著異族服飾從漠北而來的北秦人也多了不少。站在街上放眼看去,沉默頹喪行色匆匆的大多是被困圍城的大靖百姓,囂張狂妄橫行霸道的皆是北秦子民。

  兩國積怨已久,血仇難解,除非一者亡國,否則世代難相容。

  軍獻城內有一家君子樓,掌櫃姓君,祖傳的君子茶清香飄百米,乃西北一寶,往年這家茶樓吸引雲夏之上的訪客不知凡幾。連瀾清好茶,對此樓手藝獨獨欣賞,城破之際下令不得為難君家人和君子樓,是以君子樓得保,並在森嚴蕭條的軍獻城還能經營下去。

  此時,君子樓二樓。一布衣男子在廂房內臨窗而坐,望著街上稀落的大靖百姓和不時揮著馬鞭揚長而過的北秦人,眉微微擰住,摩挲茶杯的手一直未停。

  這人模樣普通,衣飾簡單,卻偏生生了一雙威儀深邃的眼,只這麼隨便一坐,便令人心生忌憚,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為。

  廂房門被推開,一侍從悄然走進,朝坐著的男子低聲回稟。

  「殿下,暗衛傳來消息,連瀾清把老將軍的骨灰置於施府大堂,只留下五個侍衛把守。」

  「施府怕是早就佈滿重兵,只等孤自投羅網。」男子將瓷杯放下,碰出清脆的響聲。說這話的人正是帶了面具的韓燁,他只帶了一個侍衛,三日前星夜兼程趕至軍獻城。

  韓燁眯著眼,心有所想。三國交戰已近一年,連瀾清若想把施老將軍的骨灰帶回北秦王城多的是機會,根本不必拖到這個時候。漠北局勢大變,三個月內這場戰爭必出勝負,否則只有議和一途,這不是韓燁和帝梓元樂於見到的結果,也不是一心逐鹿中原的北秦大將所想的結局。連瀾清想扭轉戰局,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將他這個大靖太子生擒軍獻城,進則摧毀大靖士氣,繼續南下,退也可手握他的性命增加兩國談判的籌碼。

  連瀾清有這個打算非一日之計,數月前允許大靖百姓入城尋親便是第一步,韓燁比誰都清楚,可他卻不能不來。

  施老將軍待他,如子侄。施諍言於他,是兄弟。還有安寧……

  連瀾清設下一個天下人都能瞧明白的棋局引他入甕,怕是任誰都以為他不會來。

  韓燁站起身,望向城北施府的方向,手負於身後,眉峰凜冽。

  他有什麼不敢的,這是大靖的國土,他是大靖太子,有何不敢踏進這座城池,帶他的師長回故土!

  這時,二樓大堂臨窗處,一男子飲下一杯清茶,看向一旁笑道:「阿清,果然是好茶,不枉你心心念念這麼些年,破城之際還想著保下這座茶樓。」

  他身旁立著的青年長身如玉,面容俊秀,一雙眼極為內斂,一觀便不是常人,聽到這話神情未有波動,只對著坐下的人恭謹行禮。

  「陛下,軍獻城雖有重兵把守,但這些日子不太平,您身份貴重,還是先回王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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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0:53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章

  二樓大堂裡除了他們這一桌,未有其他客人,是以兩人言談倒也放心。

  「怎麼?你怕擒不住韓燁,還把朕給賠進去了?放心,誰會猜出朕會親自來軍獻城?」北秦王莫天笑笑,不以為意。

  莫天不像大多數北秦人一般粗獷蠻橫,他模樣俊美,一雙眼很是冷沉淩厲。他著一身北秦錦衣,承襲生母的祖綠色眸子乃塞外人獨有,一觀便不是中原人士。如今出入軍獻城的北秦貴族不在少數,他的打扮並不顯眼。

  連瀾清皺眉,勸道:「陛下,臣聽說山南城守將歸西是中原第一劍客,即將踏進宗師之列。當年他化名宋簡在東宮七年,和太子韓燁情誼深厚,這次韓燁如果來君獻城,他或許會跟隨,您此趟未帶國師出行……」

  莫天抬手,打斷他的話,篤定道:「如今兩國正值交戰,以韓燁素來的行事做派,如果他真的入軍獻城,必會獨身前來,絕不會調遣守將,何需擔心?再者……」他抬眼掃向連瀾清,「韓燁一個大靖太子敢踏進駐紮五萬鐵騎的君獻城,難道朕會因為顧忌一個中原劍客就逃回王城?」

  莫天君威向來甚重,此話一出便有些不輕不重的怒意。連瀾清心底一怵,低頭就要跪下:「臣妄言,請陛下責罰。」

  莫天隨手托住他,朝樓下飲茶談笑的客人和廂房內掃了一眼,淡淡開口:「人多,嘴雜。」

  連瀾清知自己差點露了行跡,立在一旁不再言語。

  「阿清,等霜露節祭祀完後,你把施元朗的骨灰就埋在城北外郊的施家陵園裡吧。」

  靜了片刻,莫天的吩咐突然傳來。連瀾清神情未變,朝他看去。

  「施元朗雖是大靖悍將,但朕向來敬服他,把他埋在軍獻城,也算了他心願。」莫天話止,微歎:「十年前你父親戰死沙場,朕知道施元朗和你有大仇,所以當年才沒攔著你潛伏在大靖,化名秦景留在軍獻城。不過這些年他悉心教導你,總歸於你有恩。他既已死,你便當世事皆過吧。」

  此話石破天驚,卻能解韓燁和帝梓元將近一年的疑惑。

  世人只知連瀾清是數年前的北秦統帥連宋之子,十年後橫空出世得北秦王看重。一年內從三品副將爬到一軍副帥之位,在北秦軍中的地位只在老將鮮于煥之下。

  一年前軍獻城城破,世人皆知除了北秦傾舉國兵力逼近城池讓施元朗猝不及防外,也因為軍獻城周郊和城內的布兵圖被盜,城門被叛將秦景打開所致。

  軍獻城一役後,帝梓元和韓燁曾遣探子細查秦景,得知秦景十年前投奔施家軍,因天資聰穎被施老將軍重用,且親自教他兵法謀略。數年前施老將軍將山南城交予他駐守。秦景在山南城一待就是五年,直到施諍言隨安寧回京,軍獻城無副將可守,施元朗才將他調回。當初韓燁入西北統兵三年,只聽聞此人,未曾見得一面。卻不想數年後這個施老將軍曾引以為傲的弟子竟會背叛大靖,毀了軍獻城。

  當時探子查出秦景戰死在破城之日,帝梓元和韓燁以為沒了手誅此人的機會。但聽莫天剛才此言,連瀾清就是秦景,秦景就是北秦副帥連瀾清。

  此人到底如何倒也難下定論。國仇家恨裡,孰是孰非,孰對孰錯,本就不易說,亦難說。

  畢竟權謀博弈裡離間乃是常事。一朝他身份大白,受大靖子民唾棄辱駡不假,可他同樣也會成為北秦人的英雄。只不過他與施元朗雖有滔天大恨,也有十年師徒之誼。北秦為其故土家國,可這些年他在大靖也有知己良朋。

  至少十年時間,他不是連瀾清,而是秦景。

  連瀾清一慣清冷的眼底閃過一抹和緩,只是悄然而逝,微不可見。

  「臣本就沒打算將他的屍骨遷往王城,不過是激將之法,讓韓燁自投羅網。」他低頭,沉聲道。

  莫天一愣,瞥了他一眼,抬手替自己續滿茶,「你是為了朕和德王的三月之期?」

  連瀾清點頭。

  大靖內亂不休,帝家崛起威脅皇權,這次兩國聯手攻下大靖本是十拿九穩之事。德王莫雲想拿下大靖後擴充領地,方才甘心將手中的西軍投入戰場。哪想帝梓元竟捨了帝家仇恨奔赴西北,和韓燁聯手抗敵,生生止了韓家大廈將傾的滅國之勢。

  如今戰局僵持,北秦國內耗損巨大,朝野中漸有停戰之聲,德王覬覦兵權,上書鮮于老將軍領兵無方,欲撤回西軍。若此時撤軍,北秦必敗無疑,一年之戰毫無意義。莫天無奈下只得同意三月內戰局若無寸功便停戰議和,除將西軍統轄權歸還外,還將德王的領地擴充三城。但如此一來,莫天的皇權定遭削弱,北秦內亂必生。

  連瀾清和莫天一起長大,情分深厚。當年連父戰死沙場,連瀾清潛伏大靖一去十年,連家無人支撐門庭,只剩一母一女,虧得莫天扶持才未敗落。連瀾清對莫天忠心耿耿,為了守住兵權,想出此法並不為奇。

  「沒有你,軍獻城百年難破。如你肯坦誠這十年的身份和經歷,以你對北秦之功,朕封你為侯也不為過。就算德王想奪鮮于煥的軍權,朕也能讓你頂替,朝堂上無人會反對。」莫天抿了口茶,道。

  鮮于煥是先皇留下的老將,莫天雖倚重,但顯然更信任連瀾清。

  連瀾清皺眉,「陛下,您答應過臣不再提這件事。」

  莫天放下瓷杯,沉默半晌,開口道:「阿清,軍獻城一戰大靖死了幾萬百姓,你可是不忍了?」

  軍獻城一直是大靖防禦北秦的壁壘,城中百姓自來悍勇。一年前開戰時施元朗雖送走了大部分老弱婦孺,但城裡的年輕人卻沒有一人離開。這些百姓扛著大刀跟著施家軍守城,北秦大軍攻入時,雖下令不殺平民,卻不得不將護城的青壯年坑殺,否則北秦絕無掌控軍獻城的可能。

  這數萬大靖百姓,曾是秦景過往十年守護的子民,也是曾經將他奉若戰神、忠心愛戴的子民。

  連瀾清眼底瞳孔猛地一縮,身體有瞬間的僵硬,他望向軍獻城外朝北而去的方向,眉間帶出淩厲的剛硬,冷聲回:「十年前施元朗攻入景陽城,父親拼死一戰,讓副將護衛連氏族人逃命,最後連家五十餘口全都慘遭施家軍殘殺,最幼者才三歲。當年他們沒有半點仁心,今日臣又何須顧惜。陛下放心,臣是北秦人,絕不會對大靖任何一人心慈手軟,誤了大事。」

  連瀾清一席話落定,莫天面上劃過一抹複雜,半晌頷首道:「算了,不必多言,朕信得過你。走吧,先回城主府。」

  他說完起身,率先朝樓下走去,連瀾清一聲不響跟在他身後。

  兩人剛下樓梯,一樓內堂裡走出一名女子。這女子著一身素衣,模樣柔婉,觀其步履顏態,卻似有一份鏗鏘的韌勁契在骨子裡。

  這名女子便是君子樓如今的掌櫃,君玄。

  君子樓傳家已有百年,在西北產業雄厚,歷任掌櫃寬厚仁德,凡遇災害便會開倉賑糧救濟百姓,戰事告急之時亦會送糧入軍營,與百姓同進退。君家雖巨富,仁義之名卻廣傳西北,乃西北第一好善之家。

  一年前連瀾清攻城時言他久慕君子樓大名,令軍隊不能損君子樓一人一瓦。兩軍交戰,北秦鐵騎攻破城池,難免誤傷百姓。君玄得知此令後,大開君子樓樓門,凡入君子樓避難的百姓,她皆護入羽翼之下。此一戰後,軍獻城內保住性命的老弱婦孺,多為當日君玄所庇。

  只可惜君玄縱使救了不少百姓,君家名聲卻不如當初。無他,只因君玄三年前說的一門親事——她是軍獻城曾如日中天的副將秦景未過門的妻子。

  君家家大業大,上任家主君鶴髮妻早逝,未曾續弦,膝下只得髮妻留下的一女君玄。君鶴對其悉心栽培,待百年後將家業交付她掌管。君玄雖是女子,因少執家業,養成了堅韌有主見的性子。君老爺為其遍尋佳婿,皆不入她眼,只得將婚事擱置。

  君家和施家乃軍獻城兩大家族,因君家樂善好施,兩府自來關係親近。三年前施老將軍做主,為愛將求娶君家小姐,君老爺這些年也算看著秦景長大,見他才智非凡又忠心為國,便應下了這樁親事。

  兩年前兩人本該成親,奈何成親前三月君老爺猝然病逝,君玄守孝,將婚事押後三年。三年之期未到,秦景卻一夕叛國,讓軍獻城為北秦所奪。

  秦景雖死,百姓亦感念君家庇佑之恩,活下來的人一開始卻無法諒解君家。畢竟數萬百姓、五萬大靖軍士、施老將軍滿門皆因此人血染軍獻城,誰能在一時間釋懷。

  但因連瀾清對君子樓的格外開恩,使君子樓成了軍獻城唯一的清淨地。活下來的大靖百姓為了躲避囂張跋扈的北秦人欺辱,只得來這裡。當初城破時眾人憤憤難平,一股餘怒發在君家身上,來君子樓時難帶善色,如今百姓心緒平復,念著君家百年來的恩績和君玄對百姓堅持不懈的善意,總算無人再提此事,待君家也漸漸回到當初。百姓如今也想明白了,說到底君家也是受了秦景連累,君玄至今未嫁,一介孤女掌管家業,還要承受滿城駡名,也是悲涼。

  君玄從後堂走出,和座上客人打過招呼,看見連瀾清陪著一人走下樓梯,朝他微一頷首後徑直走向櫃檯,未有太多寒暄。若非連瀾清對君子樓的看重能讓城中的北秦人和士兵忌憚一二,以君玄素來的性格,不讓廚子拿大刀把他砍出門已是怪事。

  連瀾清在瞧見君玄冷漠的面容時步履一頓,他朝君玄看了一眼,默不作聲隨在莫天身後出了君子樓。

  上了馬車,莫天朝連瀾清笑道:「阿清,聽說施元朗為你說的媳婦兒就是這位君家小姐,難怪你對君子樓多有照拂。你要真喜歡她,把她帶回北秦做個側夫人也不是不可,芷冉向來大度,不會介意。」

  連瀾清幼時便和吳王長女芷冉郡主定親,待這場戰事完結,便是二人成婚之期。

  連瀾清垂下眼,搖頭,輕描淡寫回:「陛下多慮了,這樁親事完全是施君兩家一廂情願,當時臣在山南城來不及拒絕。臣一向不願欠人恩義,君玄因我受累,臣才下令護君子樓一二。」

  聽見此話,莫天笑笑,如有所思看他一眼,並未再多說。

  馬車駛離君子樓,在前櫃專心致志查帳的君玄突然抬頭望向街道盡頭快要消失的馬車,她翻動賬本的手猛地握緊,嫺靜的面容冷寂下來。

  二樓,廂房門被推開,兩人從裡面走出,行出了君子樓。為首的一人一臉市儈,跟隨的侍從木訥卑屈,再普通不過。這些日子從南邊進入軍獻城的人都會有暗衛跟著細查,但這兩人面目太過卑微,實在和大靖太子搭不上半點關係。君子樓門口的暗衛望了他們一眼,未瞧出不妥,不再跟蹤兩人,轉身回了城主府覆命。

  人群中,韓燁回轉頭看了消失的北秦暗衛一眼,佝僂的身軀挺直,嘴角卑微的笑意斂起,和侍衛消失在街道盡頭。

  離霜露節只剩兩日,按北秦慶祝三夜的傳統,這日夜裡就有不少北秦人在城內狂歡。大靖百姓雖不喜,但如今形勢比人強,大靖人不能出城,為了生存,他們只能從北秦商販手中購買糧食,沒有銀子只能活活餓死。而這種舉城同慶的日子,正是賺北秦人銀子的好機會。

  月上枝頭之時,軍獻城的大街小巷裡已是一派熱鬧。

  莫天瞞著連瀾清領了一名侍衛出府。他著一身常服,在擠滿北秦人的軍獻城街頭並不顯眼。

  「陛……」侍衛被莫天一瞥,忙改口道:「公子,今晚街上人多,連將軍又去了軍營,只有屬下跟在您身邊……」

  「無妨,走走便回。」莫天擺手,一派淡然。他其實並不信韓燁會來軍獻城,韓燁為一國太子,若為了區區一個老將的屍骨冒險犯難,就讓整個西北戰局逆轉,實在有些荒唐!他來西北有他的打算,連瀾清設下這個局雖不在計劃內,但總歸有些用處。

  正街上有一處人潮洶湧,叫好吆喝聲不斷。莫天循聲前往,瞧見一群北秦人圍在一個小攤前。莫天一身華服,氣度非凡,一雙祖綠眸子乃北秦貴族所有,眾人見他走近,自覺讓開一條道讓他近到攤前。

  攤主是個粗獷俐落的北秦漢子,寫了些字謎掛在佈線上,小攤上擺放著幾把彎刀,想來便是彩頭。倒不是彩頭有多好,只是北秦人素來不善中原文化,難得有北秦人能出個字謎,即便出題粗俗簡單,也引了不少人駐足。

  「公子,還剩最後一題,您也來湊個熱鬧?」莫天氣度不凡,那攤主當即生了交好之心,只是莫天對桌上的彩頭明顯不敢興趣,他只得忍痛拿出點好東西來,「公子,連將軍後日在城主府裡辦宴,我兄長在裡頭當差,贈了張請帖給我。我這種粗人去了也沒用,乾脆給公子拿出來當彩頭算了。」

  「哦?還剩什麼題目?」莫天純粹只是閑來無聊才湊個熱鬧。

  攤主拿來一張白紙放在桌上,又取下佈線上的最後一題字謎攤開,笑道:「不是啥難題,人人都能猜得出,公子您正趕巧了。」

  一道字謎能猜出不難,可要人人都能猜出,卻不是個簡單事。眾人被勾起了興趣,聞言朝桌子上瞧去,觀那字謎,皆大笑出聲。

  「牝雞司晨」——這四字雖歪歪斜斜,卻清晰無比。

  果真是個人人能答的謎題,何須用猜,三國裡如今女子能干涉朝政的,不過一個大靖帝家的靖安侯君帝梓元。雲夏女子地位雖高,但女子掌政百年來未有。兩國交惡,帝梓元在西北戰場上戰無不勝,北秦子民懼她惡她,便將她作為謎題讓人笑話。

  莫天挑眉,來了點興趣,抬手欲提筆答題。

  恰在此時,一隻手出現在他視線裡,這隻手修長白皙,指尖微拈握起筆桿起勢徑直落在紙上。

  不過一瞬,「帝梓元」三字躍然而出,筆力如鐵劃銀鉤,墨蹟沁透紙背。那握筆的手輕輕一提,筆身在半空劃了個圈被重新放在桌上,整個動作強勢淩厲,又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筆桿輕叩硯臺的聲音清脆有力,驚醒了視線仍停留在那雙手上的莫天。莫天做了這些年皇帝,從未被人如此自然又強勢地搶佔過先機,他按下心底淡淡的彆扭,循著那隻手朝上望去。

  只一眼,莫天收回的手在半空中不自然地一頓,眼底浮現毫不掩飾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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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0:59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莫天面前立著一個容貌盛華的女子,但這不是他這個堂堂北秦帝王錯愕的原因。這女子負手側身而立,墨黑的眼深不見底,身姿清雋如松。唯觀一眼,如此氣勢淩銳之女,乃他平生僅見。

  連莫天都被帝梓元濃濃渲染出來的霸道之氣唬住,更別論其他普通百姓。眾人紛紛將目光落在帝梓元身上,讚歎之餘亦只敢小心打量。

  莫天朝女子身上奢華的戎服瞧了一眼,暗自詫異北秦公侯之家裡何時養出了這樣一位閨秀。

  若是韓燁在此,怕是掄起袖子就把這不怕死的閨女擰回去了。這個霸氣側漏立在軍獻城街頭耀武揚威的女土匪不是帝梓元又是誰!

  韓燁入城好歹易裝換容,她倒好,頂著一副真容大喇喇地立在北秦皇帝面前,坦蕩自在得不得了!

  「怎麼?我答得不對?」

  這聲音慵懶七分,霸道三分,毫不軟綿地傳進耳裡。莫天抬首,見那女子輕飄飄指著攤主手中的請帖,下巴微揚,眼帶慍色,整個人襲著漫不經心的隨意和強勢。奇妙的審視感直傳心底,他竟只因一個女子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便生出了對她毫不掩飾的探尋之意。

  「小姐答得對,只是……」攤主巴巴地在莫天和突然出現的女子間張望,面色惶恐不知如何作答。兩人一看都是北秦貴族,他先攀附了莫天,此時將彩頭易主,自然怕引莫天不悅。

  「無妨,既是這位小姐答對了,彩頭便該歸她。」莫天向前邁一步,接過攤主手裡握著的請帖,遞到帝梓元面前。

  一旁的侍衛見莫天這般和氣忍讓,暗暗稀奇,悄悄打量著帝梓元。

  「多謝割愛。」帝梓元接過請帖,敷衍地道了聲謝。

  這時,她身後竄出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侍女,替她繫上烏黑柔順的狸毛大裘,復又安靜地立在了一旁。她出現時無聲無息,很有些內功底子。莫天和那侍衛瞧得分明,更是詫異。如此稀罕的丫鬟,一般的人家可調教不出。

  帝梓元倒是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樣,彈了彈手中的請帖,隨意朝一旁的丫鬟丟去,然後正眼都沒瞧莫天一眼轉身便走。

  居然敢這樣對陛下!那侍衛望著帝梓元目瞪口呆,見莫天神色古怪,他一貫養成的護主心態瞬間爆棚就要呵斥,攤主卻搶先一步朝帝梓元喊去。

  「哎!這位小姐,霜露宴是連將軍舉辦的盛宴,易換請帖要提早報送將軍府,您這請帖是從我手上領走的,循例我得給將軍府說一聲,您留個名諱府第給我,也讓小人好去交差。」攤主從攤位裡跑出,朝著遠走的帝梓元使勁招手。他喊這話時,浮於表面的惶恐微微收斂,倒是眼底精光一露,溢出幾分謹慎和探尋。

  能拿著將軍府請帖的人,想來不只是個尋常商販如此簡單。為引韓燁入局,連瀾清可謂煞費苦心。

  眾人一聽,這攤主倒說了實誠話,連瀾清定的規矩軍獻城中盡人皆知。這姑娘若想持貼參宴,還真得留下隻言片語自報家門才行。

  也不知是哪家養出的尊貴女兒?

  「塞外朗城,西家雲煥。」

  燈火閃爍的街道盡頭,女子懶散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拐角處時,翹首盼著的眾人終於等到了這句隨意又爽朗的回答。

  西雲煥,乃此女之名。

  大靖百姓還好,北秦子民卻幾乎是在聽到這個名諱的一瞬間,便對那遠走的背影露出了肅穆之色。不為其他,朗城的西家在北秦的地位一如施家之於大靖。百年間,西家朝朝代代的嫡系子弟皆入軍為將,北秦帥令就是西家的掌印,西家是北秦名副其實的將門世家。

  只不過二十多年前中原大亂,當時的西家家主受北秦王所令征伐中原,卻敗在了帝盛天和韓子安手上。此一戰後,西家嫡系子弟大多戰死中原,西家血脈自此凋零,無力再執掌三軍,西家族老便辭了帥令領著剩下的族人回歸領地朗城。

  朗城位處北秦極北之地,雖偏遠,民風之悍卻是北秦最盛。二十幾年時間西家休養生息,秣兵厲馬,朗城如今坐擁的五萬鐵騎已是北秦最精銳的軍隊。只不過當年一場大戰致使西家族人傷亡殆盡,這一輩的家主西鴻淡了爭鬥之心,只安安穩穩守在領地,再未率領西家軍隊踏足戰場。這次北秦東騫齊攻大靖,莫天本有意令西鴻掛帥,卻被他委婉拒絕。西家在北秦聲望極高,當年慘烈亦舉國皆知,莫天無法強求,只得作罷。

  西鴻得一子一女,長子早年死於霍亂,現今膝下僅一女西雲煥。

  難怪此般芳華,雖意外了些,西家養大的女兒,倒也說得過去。見那身影即將隱沒在街角處,莫天身形一動,抬步跟了上去。

  哎,一個甩冷臉的姑娘居然就把陛下的人給勾走了,雖說那姑娘威嚴了些,不凡了些。侍衛想起連瀾清這幾日的囑託,苦著臉忙不迭跟上了前。

  臨近北秦霜露節,連瀾清有意將整座城池營造得和寧安樂,故軍獻城雖經戰亂,卻依舊有熱鬧之像。只不過……威武慈和的軍獻城到底已經不在了。失了施家和大靖將士,沒了王朝的庇佑,國已不國,這座曾經無堅不摧的城池已有衰敗之景,更隨處可見哀容落魄。

  帝梓元行得極慢,她整個人裹在大裘裡,只露出一雙漆黑又沉默的眼打量著這座城池。當年她行漠北時同樣來過軍獻城,經年不見,已差之千里。

  帝梓元懶懶散散沿著街道走了半個時辰,橫跨大半個城池,她身後的丫鬟始終離她三步遠。

  冬日的漠北很是嚴冷,寒風刮過,沁進人骨子裡。幾人且行且走,不知為何,莫天從那墨黑的背影上,竟覺出了點點悲涼之意。腳步聲突然和呼嘯而過的冷風一齊停住,萬籟俱靜。他抬頭,看見西雲煥駐足的地方,微微一愣。

  這裡是軍獻城這座城池最古老伊始的所在——護城城牆。

  百年雨雪風霜,在這座邊境城頭上,最顯眼的是牆上的將士之血,兵刃之痕。

  西雲煥望著的,正是牆上日漸沉染的血漬和印痕。

  她的眼比剛才更沉更冷,莫天一語不發,心底明瞭。西家大半族人盡喪於沙場,西雲煥想必如她父親一般極厭煩戰爭血戈。即是如此,她又何必萬里迢迢入邊境城池?西鴻又如何放心獨女隻身涉險?

  莫天到底是帝王,即便久聞西家之名,也不會盡信這突兀出現的女子就是西雲煥。

  「你跟著我做什麼?」

  莫天被這聲音打斷思緒,抬首望去,見那女子轉身抬眼,淡淡看著他。

  「你真的是西家的小姐西雲煥?」莫天一點未被西雲煥的冷淡駭住,反倒直接將疑惑問出。

  「我是或不是,干你何事?」西雲煥眉一挑,有些不耐煩。像是沒瞧見莫天眼底的猶疑,很是有幾分傲氣道:「我西家縱退極北二十年,也不是誰人都可隨意冒充的。」

  這口氣神態,倒真不是冒充之人能說得出口的。莫天心底疑慮放下一分,笑道:「小姐莫氣,我父親和令尊早年有過幾面之緣,聽聞西家族人久不出朗城,今日突聞小姐來了軍獻城,有些詫異,故冒昧一問,無意冒犯,小姐見諒。」

  雖未行禮道歉,但這話已經是莫天難得的低姿態了。他身後的侍衛詭異地瞥了一眼淡然受之的西雲煥,默默縮到一旁,假裝自己不存在。

  「哦?父親二十年不見外客,竟還有人記得我們西家。你府上是……」聽見此言,西雲煥眉角的冰誚消融,眼底露出一抹意外和緩和。

  「小門小戶,早已沒落,不敢攀談老將軍交情。西家滿門皆烈,我素來敬重,有此機緣遇到,小姐若不棄,不如以友相交,如何?」莫天淡笑回答,雖是自貶之話,神態卻極是自然坦蕩。

  莫天一身打扮渾不似個沒落貴族,這麼一說便是不肯言明身份了。北秦派系複雜,西家又手握重兵,子弟間不言身份相交倒也正常。

  帝梓元此時是西雲煥,就要有西雲煥該有的反應,她笑了笑,「即是有緣,不無不可。不過你跟著我走了大半個城池,就是想問一句我到底是不是西雲煥?」

  「自然不是。」莫天搖頭,道:「我只是想知道,小姐為何要在燈謎下寫帝梓元之名?牝雞司晨的真意並非弄權如此簡單,而是……」

  「替代皇權?」西雲煥打斷莫天的話,唇角一勾,輕描淡寫接了四個字。

  莫天目光一凝,「你既知道,為何要選帝梓元?雲夏中原之地的風俗不比我朝和東騫開化,數百來所建之國從無女子承權的先例,比起對皇權的把持,我朝的莫容大長公主和東騫太后更勝於她。帝梓元如今在大靖一呼百應,民心得盡,她不過二十歲便有如此成就,確實天縱奇才。但她只是一介臣子,若爭位,便是謀逆,有動盪王朝之罪,帝家幾代忠君衛國的名聲難再,帝家若失了朝臣百姓的擁護,如何爭權?」

  「更何況論威望才智,大靖太子韓燁半點不輸於她,又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她要如何越過韓燁去謀帝位?帝梓元為臣容易,要顛覆朝堂,或是想更進一步坐擁皇位,根本不可能……」

  莫天將手負於身後,走近西雲煥幾步,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自覺拿出了平時帝王的威嚴霸道,以絕對肯定的語氣朝沉默立著淡望向他的女子蓋棺定論了一句。

  「在我看來,縱帝梓元有遮天之能,也無逆天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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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1:06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命啊……」似有若無的歎息從西雲煥口中逸出,她忽而問:「不知公子說的天命究竟為何?」

  被西雲煥墨黑的眸子凝視,莫天突然豪氣干雲,負手於身後,定聲回:「普天之道,帝為尊,自然帝王令即是天命。」

  他是皇帝,一直遵行的天命還能為何?但即便是他那個功績遠超北秦歷代皇帝的父親也不會隨意在這個由氏族構系天下的時代說這句話。此時的莫天,毫無疑問充滿了馬踏中原開疆辟土的野心和自負!

  這話落地,對面立著的女子並未如他想像中般動容驚訝,西雲煥只是若有所思望了他一眼,轉眼眺望熱鬧喧囂燈火璀璨的城中,道了一句:「你說的沒錯,帝為天,黎明眾生都信天命,尊天命。看來公子你也是遵循天道之人。」她回轉頭凝視莫天片刻,開口:「卻也有些人不信命,我覺著那帝梓元就不是個信命的人。」

  「哦?」莫天聲音微挑,饒有興趣問:「小姐久居朗城,帝梓元乃大靖朝官,你們二人素未蒙面,何以對此人有如此定論?」帝王皆多疑,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帶了一抹自己都未發覺的警惕鄭重。

  西雲煥像是沒看到一般,穩穩當當道來:「當年我西家大軍敗於帝盛天之手,族人死傷無數,這些年西家雖居極北,但一直在意帝家動向,帝梓元是帝家孤女,對於她我打聽了不少。她若真尊天命帝命,做個服服帖帖忠忠誠誠的一品上將足矣,何必用回帝家姓氏在大靖和嘉寧帝打擂臺?」

  聽及此,莫天心底疑竇漸消,回的卻頗為冷沉:「帝梓元確實是三國異數,若非她把晉南十萬大軍調入漠北,和大靖太子韓燁東西相持,我北秦早已奪下潼關,長驅直入中原,拿下大靖了。」

  莫天遺憾的聲音伴著濕冷的寒風迴響。西雲煥抬眼拂過印著戰火痕跡沉寂冷暗的古城城頭,瞳中的冰冷一閃而過,回轉頭時已是風輕雲淡的贊同:「公子說的不錯,若無這二人,大靖邊塞已破。但……」她略一沉頓,卻道:「即便破關,北秦要亡大靖也絕非朝夕之事,而且北秦也未必能做到。」

  「哦?」莫天雖不是剛愎之人,但作為北秦帝王,當他野心勃勃意欲一統雲夏、在朝堂指點江山時,附和的大臣股肱絕不在少數,或者說幾乎從來沒人敢對他說要完成一統大業是件不可能之事。

  「我北秦蓄國十載,兵強馬壯,將士鐵血彪悍,只要能破潼關,必能長驅直入,緣何不能亡大靖,奪中原?你為北秦子民,如何能長他國士氣,滅本朝威風!」或許因為說這話的是西雲煥,莫天話裡便帶了隱隱怒意。

  西雲煥頭一次收了雲淡風輕的笑容,正色道:「公子,天下兵災,覆巢無卵。西家雖居朗城,不理朝事,可動亂若至,西家豈能真正置身事外?西家不興兵,並非不解天下事。公子說北秦若叩關必能滅大靖,在我西雲煥看來,就算是國主言此話,卻也是妄自尊大,過於張狂了。」

  或許是西雲煥眼中那一抹否定激怒了莫天,他神情一冷,朝西雲煥的方向大跨兩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緊緊握起,怒視她:「你!」

  盛怒的話語在西雲煥皺眉低頭凝看的墨瞳下悄然定格,觸手的肌膚溫熱細膩,莫天循著她的眼望去,瞧見西雲煥手腕處被他勒出的紅痕,正欲放下手,西雲煥已先他一步將他甩開,冷冷看著他。

  西雲煥這一甩帶了幾分勁道,莫天在毫無預兆下被震得有些發麻。他也不在意,訕訕收回手,咳嗽一聲:「我一時失態,西小姐莫怪。只是……」他一頓,繼續道:「妄議國主,小姐這話也太放肆了。不知小姐為何言之鑿鑿說北秦不能滅大靖?」

  西雲煥後退一步,沒半點回應解釋,一本正經地開始揉捏手腕處的紅印來,擺了一副老子不想理你你有多遠滾多遠的冷臉色。

  橫看豎看這西家的閨女也不是個嬌弱的主,莫天對著她卻撒不出半點脾氣,但卻有話相激:「西小姐,你既然能說這種話,就要說個明白,小姐難道今日要毀了西家門人耿直忠君的名聲?」

  西雲煥臉色微變,淩厲出挑的鳳眸一挑,掃了莫天一眼,聲音終於有了起伏,帶著明顯的怒意:「如你所言,北秦叩關,踏馬中原,可即便如此又如何?二十年前西家早在中原屍骨盡埋折戟而回,你忘了不成?」

  「當時大靖有帝盛天和韓子安……」莫天神色一正,就要辯駁。

  二十年前韓子安和帝盛天如彗星升空,威震雲夏,有此二人在,誰能撼動大靖一寸山河?

  「中原一戰前,先帝在雲夏之威並不弱於他二人。」西雲煥截斷他的話,不讓半步。北秦先王莫景十五歲即位,誅佞臣、興科舉,安內攘外,二十年時間將羸弱蠻荒的北秦中興至頂峰,如今莫天有底氣打進中原,還不是得了他老子當年興國的福蔭。

  莫天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先王莫景得北秦萬民敬仰,在他心裡就是神一般的存在,這個神唯一一次被拉下神壇,便是二十幾年前令西家興兵南下,卻讓帝國軍隊被帝盛天韓子安聯合中原氏族打得灰頭土臉,狼狽而回之事。

  莫天不語,西雲煥卻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她冷哼一聲:「韓子安和帝盛天雖有蓋世之才,卻也只是人,當年西家統三十萬鐵騎南下,又豈是他兩人、韓帝兩族就能屠盡?公子莫不是忘了中原除了這兩家,還有那另外傳承數百年的五族?」

  雲夏古來三分,極北蠻族,極東騫族,中原夏族。三族朝代興衰,帝國交替乃常事,但三族之中流傳下來的氏族雖此消彼長,卻鮮有滅絕。到了這一代,蠻族以莫家獨大,騫族以東姓為尊,中原尊韓氏為帝、帝家為貴。但中原除了韓帝兩家,還有其他五族——漠北施家,嶺南雲家,阮東白家,晉西梅家,蜀中趙家。

  此五族二十年前實力不如韓帝兩族,中原逐鹿時選擇依附兩家,皆有從龍之功,韓子安建國時分封天下,除諸王外,便是這五家異姓侯。其中施、梅、白世代行伍,趙、雲詩書傳世,子弟滿天下。

  當年大靖朝未立,西家領軍南下,破潼關時先遭施家阻撓,入關後在晉西被梅白兩家夾擊,倉皇禦敵後於峽天谷被韓子安帝盛天聯手誅之。說到底對夏族而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中原大亂時北秦入侵,反倒讓動盪不安的夏族擰成了一股繩,共同禦敵於國門外。北秦二十幾年前其實是敗在了整個中原氏族的手上,只不過北秦人寧願他們舉世稱頌的皇帝是敗在了名聲蓋世的韓子安帝盛天之手,也不願承認這是一個族類對另一個族類的徹底擊敗。

  西雲煥聲音不大,卻讓莫天整個人都沉默下來。他並不是不明白當年北秦失敗的原因,但他踏馬南下的野心卻不允許他有半點遲疑,否則年復一年,他會如他父皇一般失了爭霸天下的雄心,只能在冰天雪地的北秦皇宮內日益蒼老,抱憾終身。

  莫天沉沉盯著西雲煥,藏起了眼底的複雜。他從未想過,他想瞞盡北秦子民大臣甚至是自己的真相會被西雲煥這樣毫不留情地揭開。北秦國內,能把這一切看得這麼透徹的怎麼偏偏是西雲煥呢?不過,也幸好是她。看來她還還不知道那道密旨,否則也不會任性得在這個時候遠走邊境。

  好半晌,莫天才沉聲開口:「你說的不錯,當年一戰,西家確實不只是敗在韓子安和帝盛天之手。但……」他話鋒一轉,「先帝是先帝,當年先帝犯過的錯,今上未必會犯。況且二十幾年前中原動亂,各族善戰,我北秦才功虧一簣。如今這些大靖人過了幾十年舒坦日子,又被大靖皇帝打壓,早就沒了當初的血性,你看施家和我朝作對,又得了個什麼結局!」

  莫天少有與人爭論,他說得擲地有聲,卻沒瞧見西雲煥眼底瞬間的冰冷和藏在身後突然緊握的雙手。

  施元朗是怎麼死的?軍獻城是怎麼破的?面前的這個人難道不知道嗎?他親手主導了這場戰爭,害死了無數大靖子民,害死了安寧,居然還敢在她面前說出這種話!

  她微微抬眼,終於認真朝莫天看去。莫天生了一副好相貌,銳眼如鷹,眉目如峰,唇薄而凜冽,但西雲煥瞧他的時候,卻幾乎看不到這些,落進眼底的只有他那雙充滿野心的組綠色眸子。

  這是一個帝王,和韓仲遠一樣坐在皇位上坐擁皇權的真正帝王。十七年前,為了將帝家威脅消除,韓仲遠一手主導了帝家慘案,就和如今的莫天一樣。對他們而言,天下萬民不過螻蟻,誰阻了他們登上權力頂峰的路,誰就不該存於世上。

  西雲煥面上依舊是冷冷的,好像絲毫未被莫天信誓旦旦的話感染,「不管公子如何說,我都不認為攻破潼關滅大靖是一朝一夕之事。」

  她說完這句話便不再開口,連剛才和緩的口氣也不在。若非知道莫天死在軍獻城只會讓整座城池的大靖百姓陪葬,她早就揮劍劈了這個皇帝。

  看來西雲煥還真是極厭煩戰爭,只可惜她生在了西家,卻又最不可能逃避。莫天難得生了計較之心和人爭論,卻遇上一個油鹽不進的西雲煥,著實有些洩氣,瞧著西雲煥微冷的面容,他歎口氣轉移了話題:「西小姐既然不喜戰亂,又在郎城避世已久,何必在兩國交戰時來邊境?西家主又怎會放心小姐獨身出郎城?」

  西雲煥微微眯眼,聽著莫天漫不經心的詢問,心底道這個狡猾的皇帝鋪陳了半天終於問出了口。西雲煥作為西家唯一的女兒,在那道密旨下後還遠赴邊境實在太不正常了。如今軍獻城波譎雲詭,莫天從一開始就對這個橫空出世的西雲煥抱了極大的疑心,若不是帝梓元坦蕩得渾身上下找不出半點疑點,恐怕她早就被擒回去審問了。

  「父親一向不拘束我,這次我來軍獻城,是為了……」西雲煥微一停頓,像是有所避諱,道:「解決一件舊事,見一位故人。」

  她回得遲疑,一點不似她剛才俐落的性子。莫天挑眉,開口:「西小姐有何舊事要解決,在下雖不富貴,倒也在皇城繼承祖上家業行商了幾年,和城中幾位將軍是舊識,有幾分交情在。西小姐不如說一說為何而來,看在下能否盡一份心力?」若真是西家小姐,這個時候奔赴敵國邊陲要見的故人倒真讓他有些好奇。

  西雲煥眸光一閃,「公子來自皇城?」見莫天點頭,她抬首一揮道:「多謝公子好意,不過我剛才拿了請帖,兩天後就會見到那人,不用公子再操心了。」

  莫天一愣,這請帖是連瀾清的,難道西雲煥千里迢迢來軍獻城要見的是北秦故人是……?

  「西小姐是為了見連將軍而來?」莫天的聲音裡有著自己都未察覺的低沉攝人。

  西雲煥毫不避諱點頭,笑道:「公子猜得不錯,我這次出朗城,正是為了見連瀾清。」

  瞧見西雲煥提起連瀾清時的笑容,莫天俊逸的面容有瞬間的僵硬不快。

  這個該死的連瀾清,在皇城有個青梅竹馬的郡主媳婦兒、在大靖有個藕斷絲連的君家小姐還不夠,怎麼連藏在朗城十幾年的西雲煥也和他扯上了關係,他難道不知道這個西家的閨女是他內定的皇后嗎!

  帝梓元沒有錯過莫天面上的神情,她唇角微勾,露出點點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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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1:13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倒是沒聽過西家和連將軍府上有交情,不知道是兩位老將軍是舊識,還是西小姐認識連將軍?」

  還真是個做皇帝的,對自己所有物的主權意識一點不含糊,明晃晃把疑問給擺了出來。西雲煥瞧著莫天壓下不快貌似雲淡風輕的詢問,道:「都不是,我這次來,與戰事無關,也不是兩家之事。」

  「那西小姐見連將軍……?」聽這口氣,西雲煥莫非根本不識連瀾清?

  西雲煥道:「也不算什麼不能說之事,公子可還記得當年景陽城一戰?」

  莫天神色一動,朝西雲煥看去,「當然記得,當年連老將軍敗於此戰,死在施元朗手裡。西小姐來軍獻城莫非和老將軍有關?」西雲煥怎麼會突然提起十年前景陽城的舊戰?罕見地,莫天心底升起莫名不安。

  「公子猜對了一半。」西雲煥點頭,面上露出零星追憶,悵然開口:「我來軍獻城,是為了一份囑託。」見莫天神情驚訝,她攏了攏被風吹散到額前的碎髮,盯著莫天徐徐道:「我九歲那年在無名山下打獵,遇到一群人被賊匪追殺……」她清晰地瞧見莫天眼底重重一沉,西雲煥面上沉痛,心底卻越發舒坦。哪朝皇室沒有一點陰私鬼魅不能見人的東西,大靖有誅殺忠良的皇帝,北秦自然也有構陷栽贓的君主。

  西雲煥停頓的時間不長,恰好在莫天可忍受的時限內,「可惜等我帶領護衛趕到時那群人已被劫殺,只剩個奄奄一息藏在死人堆裡的老者。我上前詢問才知他們是景陽城連家的族人,景陽城一役施家破城而入,連老將軍讓族長領著倖存的連家婦孺回皇城避難。哪知眾人離城不過兩日就死在沿路追來的大靖鐵騎之手。那位族老臨死前把連家家主掌印託付於我,懇請我入京交還到連家幼主連瀾清手上。當年我尚年幼,遇此事後生了一場大病,被侍衛帶回朗城休養,待養好病後想起那位族老託付,本欲入京親手將掌印送回,哪知京城傳來消息說連家敗落後連瀾清離家潛心拜師,行蹤不明,我便將此事擱置下來。一年前連瀾清受陛下令隨軍出征,我方知他回了皇城,但那時三國交戰我不便尋他,最近我父親為我定了一門親事,再過數月便要嫁入夫家,以後不便相見,故我才親自走這一趟,將掌印交回,遵守當年對連家族老的承諾。」

  連氏族老的臨終囑託,這個理由足夠重要,也確實光明正大,占了這份大義,即便西雲煥遠赴邊疆會連瀾清的事傳出來,世人也只會稱讚她守諾重義。

  可本該大感欣慰的莫天卻半點輕鬆之意都沒有,他實在料不到西雲煥千里而行居然為的是這樁事。他定定瞧了西雲煥半晌,心底一歎,頗為唏噓,這樁往事終究是被翻了出來。

  此事雖過十數年之久,莫天卻最不願提及。十年前,連氏婦孺在無名谷死於大靖鐵騎之手的消息被送入宮後,先皇連夜召見連瀾清,之後這件事便被北秦皇室有意壓制下來,是以這件事並未被天下人所知,只連家人知曉。但世人不知道,他卻清楚當初先皇曾言連氏眾人離城一日被截殺於無名谷,並非西雲煥所說的兩日。

  一日、兩日,看似毫無干係的時間差,於這樁事裡卻是不能提的辛秘。當年雲景城在連氏婦孺離城後只混戰一日便分出了結果,施元朗奪城的消息於次日淩晨傳入北秦,北秦各城隨即戒備森嚴,飛鳥難過,更何況是數百追殺連氏婦孺的大靖鐵騎,按這個時間算,連氏族人根本不可能在兩日後死於施家軍之手。

  莫天微微眯眼,如果連瀾清見到帶著連氏族老遺命而來的西雲煥和家族掌印,知道兩日之期,連瀾清必會相信西雲煥所說為事實,那當年的真相……莫天沉沉思索,竟罕見的有些晃神。

  北秦建國百年來,因鼎天城附近的無名谷方圓百里之地人煙稀少茂林密佈,一直為盜匪肆虐。數年前鼎天城守將肖榮在雲景城城破的第二日送密信入京,奏捕獲一支冒充大靖軍士的盜匪。肖榮審出這群盜匪前一日在無名谷燒殺擄掠,劫殺了一族人,肖榮認出搶來的珠寶中有連氏族印,感事態重大,遂將連氏婦孺被劫殺之事連夜奏達天聽。先帝在知曉此事一個時辰後,同時下了兩道密旨。第一道令暗衛首領桑岩率一隊暗衛密赴鼎天城秘密處置這群劫匪,第二道便是將連瀾清召入皇宮。

  沒有人知道先帝到底對連瀾清說了什麼,只知三日後,據連府中人說,連瀾清離開王城學藝,此後十年銷聲匿跡,直到一年前橫空出世依託連氏先輩威名接掌先鋒之位,一年時間連敗大靖名將,官拜二品征北少將。

  至於鼎天城守將肖榮,也是從那一年起受先帝重用,一路升遷,如今已位極人臣,和鮮于煥在北秦軍中兩分天下。

  莫天垂下眼,當年真相不必明說也能猜出,先皇有心將連瀾清送入大靖潛伏,為怕他在大靖時日長久忘了本分,才將連氏滿門之死嫁禍於施家,激起連瀾清的滔天仇恨。這件事算是北秦皇室近十年來最大的秘密,莫天也是在先皇彌留之際才得曉。

  只是他們都未想到連瀾清竟能被施元朗看中,還收為入室弟子親自教養,待他如子,更是親授兵法韜略,將他培育成不世名將。莫天也曾想過,當年若不是先帝布下這局棋,怕是連瀾清就算會願意回歸北秦執掌三軍,也不會偷出布兵圖,打開城門讓二十萬北秦軍長驅直入,讓北秦軍隊不費吹灰之力拿下牢不可破的軍獻城。

  當年連老將軍死於施元朗之手不假,可連瀾清同樣也受施元朗十年教養之恩,若他知曉連氏族人被滅的真相,以他的心性,怕是再難領軍迎戰,在大靖沉寂了十年之久的連瀾清對備戰數十年即將馬踏中原的北秦而言太重要了。更何況如今正是兩國交戰的危急時刻,德王亦蠢蠢欲動,他決不能在此時失去左膀右臂。

  這個西雲煥,出現得太不是時候了!莫天眼眸深處一抹殺意頓現,他沉吟半晌,見西雲煥面色毫無變化才將這份微不可見的殺意斂去。

  西雲煥,不能動。西雲煥乃西鴻獨女,唯有娶她為后才能將朗城數萬鐵騎納入羽翼,來抗衡日益坐大的德王和上將軍肖榮。況且她遲早要嫁入皇室,皇室的權柄就是她的尊榮,夫顯妻榮,到時告訴她真相後她自然知道輕重,必會為皇室和西家以後的榮耀掩住此事。但現在又絕非和盤托出之機,現在的西雲煥還不值得相信。

  決不能讓西雲煥在嫁入皇室前見到連瀾清,一瞬間莫天就做出了決定。

  「想不到只為了一句囑託,西小姐便奔波千里,小姐確乃重義守諾之人。只是近日邊疆戰事連連,軍獻城原本又是大靖屬城,城內危機四伏,小姐今晚得了連將軍請帖,明日小姐的身份便會傳得滿城皆知,若被大靖探子得知,少不得會橫生波瀾……」莫天朝西雲煥身後的丫環看了一眼,「小姐身邊的人武藝高超,若小姐相信在下,不如將掌印交給她,兩日後的晚宴在下定將這位姑娘引至連將軍面前交還連氏掌印。小姐身份貴重,不宜久留軍獻城,免得西將軍擔憂。」

  這話說得漂亮,像是個實心實意為人打算的。但西雲煥也沒錯過莫天眼底那一抹極快沉下的殺意,但她卻像毫無察覺一般,只看著莫天搖頭,淡淡加了一句:「多謝公子好意,不必了,我身受十年前年氏族老臨死託付,實不能將連家族印托於他人,別說我身邊有西家護衛,即便沒有,軍獻城已是我北秦囊中之物,有數萬大軍駐於此城,護我一個小小的女子,應是沒有問題。」

  莫天一怔,不想西雲煥拒絕得如此直接,毫不給人留餘地。但他貴為一國之主,總不能反駁說他的幾萬鐵騎攔不住幾個大靖探子和刺客吧……還未想好轉圜之詞,俐落的腳步聲毫無預兆響起,他抬首,看見西雲煥領著那個木著臉功夫深的丫頭已經在朝城中行去。

  「公子既無事,西雲煥便告辭了。相遇即是有緣,後日將軍府晚宴,待還了連家族印,對連將軍有所交代後,定和公子你喝上幾杯。」

  西雲煥的聲音不輕不重傳來,莫天望著她懶洋洋擺著的手和愈行愈遠的背影,沉下了眼。

  看來為了讓西雲煥不出現在兩日後的宴席上,必須得用點手段了。

  「桑岩。」莫天隨意抬了抬手,一個黑衣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這人四十歲上下,唇下一冉白鬚,生得又白淨,溫文爾雅,倒有幾分謀士之態,但若觀他天庭,便知此人定是不出世的高手。

  此人為北秦暗衛首領桑岩,一身功夫驚人,即將跨入宗師之列,在北秦的功夫僅此於國師之下,是北秦的第二高手。他是先帝留給莫天的保命符,一直隱於皇宮,莫天身為一國之主遠赴邊疆,身邊自然有些倚仗。

  「你看這個西雲煥,如何?」莫天問。

  「這女子眼神坦蕩,不似作偽之人。陛下剛才以內力試探,她並未遮掩會武的事實,她一身軍伍之氣,確實像是將門世家能養出的小姐。況且陛下和西家定下婚約之事尚只有西將軍和幾位重臣知曉,尋常人根本不會得知,她剛才言家人已為她定了親,想必說的是和陛下的婚事。」

  這話便是認同剛才的女子十有八九便是西雲煥無疑了。莫天皺眉,「但她這個時候來軍獻城,還和當年連家的事有牽連……」

  當年是桑岩領人去鼎天城將那群盜匪滅口,他自然知道莫天的顧慮,「或許只是湊巧,若她真的有所圖,又怎麼會在陛下面前毫無隱瞞地道出此事?」

  莫天點頭,他剛才試探半晌,也和桑岩想法相同。如果這個西雲煥真是大靖人所扮,她直接將先帝栽贓施家的消息在軍獻城散佈出去,便能動搖連瀾清領軍之心,何必多此一舉,打草驚蛇。

  「桑岩,去為朕做一件事。」莫天開口。

  「陛下有何吩咐?」

  「西雲煥身邊的那個丫鬟是個高手,尋常侍衛恐怕近不得她的身,你去跟著西雲煥,後日晚上之前將她擒住……」

  「陛下,此乃邊疆重地,臣不能離您半步……」桑岩不贊同地搖頭。

  「無妨,朕知道輕重,你不在時,這兩日不會離開將軍府,你只管去便是。此事事關重大,需你親自去辦。」莫天聲音一重,沉聲道。

  桑岩知道連瀾清對這場戰爭的重要,略一沉吟後點頭,「是,陛下,那西雲煥擒住後可要……」

  他話還未完,莫天已擺手打斷了他:「西家重兵對朕至關重要,你擒住她後不要傷她,朕會修書一封,你派人將信和西雲煥一起交給西將軍。」

  莫天這話說得有點急,不似平常那個喜怒無波的帝王。桑岩一怔,悄悄朝神情異樣的莫天看了一眼,心底微微一動,看來陛下對西家小姐上了心,他還要小心去辦此事才行。

  桑岩心底有了決斷,低聲應是,隱在月色中,朝西雲煥遠走的方向追去。

  城中,一座燈火華盛人聲鼎沸的茶樓裡。

  已換下一身北秦華服的帝梓元對著推門而入的人揚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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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1:21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來人閒步走進,一身湖綠長裙,琥珀色的眸子裡透出的清冷矜持和帝梓元有些骨子裡的相似。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君家的掌舵人君玄,帝梓元入城後落腳之地正是如今軍獻城最繁華的君子樓。

  君玄揮手,剛才一直跟在帝梓元身後的丫鬟向她行了個禮,將門掩住後守在門外去了。

  滿堂熱鬧被隔在門外,廂房裡一時安靜下來。君玄直到沒了旁人,臉上的寒意褪去,眼底露出幾分真切的暖意和善,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帝梓元身前,仔細打量她半晌,拾起帝梓元的手用力握住,隱隱有些激動:「梓元,自從當年一別,我們有七年未見了,你都長這麼大了。」

  君玄不過比帝梓元長上兩歲,這口吻倒有些長輩的意味。帝梓元頗為哭笑不得,倒也沒反駁。

  「阿玄,是八年。」帝梓元朝君玄笑道,眼底因她的關心蕩開淺淺的漣漪。帝梓元生性孤傲難馴,極少有人能近她身,觀她待君玄的態度,兩人顯然很是親近。

  君玄一怔,頗為悵然,頷首,「對,有八年了,這一年經的事多,我都忘了。」她唇角牽出一抹苦笑,又極快掩住,一副常態朝帝梓元看去,「君叔說你到後只領著如意一個護衛就出了門,軍獻城如今陷於北秦囹圄,你一人身繫我們整個帝家,萬不可再這樣馬虎大意!」

  若是有人聽見君玄此話,定會石破天驚。帝家十一年前遭劫後除了一個帝梓元和生死不明的帝盛天,死得乾乾淨淨,這個犄角旮旯裡蹦出來遠隔萬里的君家家主居然自稱是帝家人,也太荒謬了些。但帝梓元卻未對這話有半點反感,她默默聽著君玄埋怨也不惱,心底有淡淡暖流劃過,這世上除了帝盛天會這樣指責她,也只剩一個君玄了——不,應該是帝君玄。

  雲夏之上能相傳幾百年而不倒的氏族總會有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或守護一族的手段,帝家也不例外。帝家最大的底牌除了用鐵血鑄造的十萬雄兵和隱於大山深處的安樂寨外,便是這支百年前自帝家嫡系秘密分離出來的支族。

  帝梓元往上數三代,也就是她曾祖父一輩,排行乃一「君」字。這一代族長帝君楠高瞻遠矚,未免百年後帝氏養出狂妄無知為家族帶來滅頂之災的後人,將帝氏一小部分實力連同幼弟帝君賢一起送至漠北邊境。他如此做既是為了壯大拱衛帝家的力量,也為了有一日若帝家大廈將傾,還能有一支帝氏血脈能傳承下去。

  帝君賢在軍獻城落地生根後改換門庭,自稱君氏,並留下君氏祖訓,君家傳承家業者男女皆可,只一點禁忌——決不能登堂入科,踏足朝廷。這是帝君楠和帝君賢兩兄弟在帝北城分離時定下的約定,帝家已是軍伍傳家,樹大招風。君家若要安穩的傳承,必然要走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之後百年時間,君家在帝家源源不斷的財力相助下紮根軍獻城,經商版圖囊括整個西北,甚至遠至北秦東騫,成為聞名雲夏的殷商世家。君家後人一直謹守君家祖訓,家族傳承者從無功名在身,因君家這個規矩,且世代家主樂善好施,厚德仁義,歷朝封疆大吏對這個家族都頗為照拂。西北不少以武入朝的將軍貧困時大多受過君家恩惠,遂君家和西北各城守將的關係也很是融洽。

  到了大靖這一朝,施元朗和君鶴相交於韓帝兩家稱霸雲夏的動亂年代,彼時兩人都是半大的少年,在西北這塊地界上相扶相持,幾十年交情莫逆,這是整個西北都知道的事兒。當初施元朗便是考慮到君家財力雄厚,君鶴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繼承家業,為了好友百年後君家有人支撐門庭,才會以一軍統帥的身份為手下愛將求娶君家女兒。只可惜,他並不知道他一心栽培的秦景是北秦連氏遺孤,更沒想到君家即便不靠外力,也有足夠的能力自保。

  當年君玄親口答應這樁婚事,不過是因為秦景是她甘願託付終生的人。

  這百年來,君家雖不入朝堂,卻通過強大的經商版圖在西北建立了盤根錯節的地下情報網和拱衛君氏族人的暗衛,但君家的壯大也遭受過一次沉重的打擊。

  十一年前,帝家一夕崩潰滿族被滅。事發突然,嘉寧帝又動用整個皇朝的力量滌蕩帝家勢力,為了保存實力,君家斷了一切和帝家明面上的干係,只暗地裡照拂帝梓元長大,扶持帝家東山再起。當年整個晉南遭受重創,哀鴻遍野,洛老將軍免了晉南十年賦稅,若非君家強大的地下情報網和財力支持,帝梓元不可能在短短十年內重建帝家,甚至實力更甚於初。

  這十年帝家一直低調內斂,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昔日執掌一半江山的家族早已沒落。帝梓元重回朝堂後為了震懾嘉寧帝和公侯世家,將封守得鐵板一塊的晉南暗藏的實力若有似無地展現了出來——二十萬雄兵,繁盛的商業,清明的吏治,晉南的十一座城池早已自成一國。嘉寧帝對這樣奇跡般重生的帝家曾感到不可思議和恐懼,儘管知曉得太遲,但他仍然動用一切力量來查明帝家崛起的原因,可最後卻止步於安樂寨後帝家暗藏的秘密水師,再難有半點收穫。

  嘉寧帝並不知道,雲夏之上有兩個帝家,此消彼長,共生存亡。

  但到了這一代,除了還未認祖歸宗的帝燼言,也只剩下帝梓元和帝君玄二人了。

  帝梓元想著當初那位祖爺爺瞞盡世人的安排,頗為唏噓。她拉著君玄到木桌旁坐下,拍拍她的肩,替她倒上一杯清茶,「放心,如意身手不錯,一般人傷不了我。北秦內功高手桑岩半步不離莫天左右,莫天和連瀾清也是心思縝密之人,我要是帶著一群高手出去,他們又豈會相信我是離家出走的西雲煥。」

  聽見帝梓元提及連瀾清,君玄眼底極快地拂過一抹情緒,「你太胡鬧了,這一年戰亂你事事衝在前也就算了,這次還一個人跑來君獻城,如今軍獻城勢力混亂,你也不怕北秦王將你認出來……」帝梓元以本來面貌入軍獻城,實在太冒險了些。

  帝梓元好整以暇地彈彈繡擺,「沒事,我在莫天面前折騰了一個時辰他也沒認出來。」

  「除了北秦王,城中還有其他北秦將領……」君玄不贊同道,話到一半又戛然而止,額頭輕皺。

  「連北秦皇帝都沒有我的畫像,何況其他北秦人?」帝梓元過往十年都以任安樂的身份現於世人面前,恢復身份時已位高權重,這一年在戰場上也多以盔甲示人,北秦探子難近其身,自是不知其容貌。

  阿玄怎會如此擔心?帝梓元挑眉朝君玄看去,疑惑問:「難道北秦軍中有人熟知我大靖國事朝員?」

  「沒有,我不過是擔心萬一有人能識得出你,徒生事端。」迎上帝梓元深沉的瞳孔,君玄搖頭,端著茶杯的手一頓,抬手抿了口茶。

  她在決定繼承君家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本姓帝,是晉南帝家的一支。君玄骨子裡有著不輸於男子的驕傲剛烈,她選擇繼承家門,也就等於扛起了她們這一支的對帝家的拱衛之責。帝梓元這些年過得有多艱難她比誰都清楚,原以為否極泰來,兩家相扶相持下度過嘉寧帝滅族的危機後她會相夫教子,代替父親守住君家,在軍獻城安穩地過一世。但誰能料到,十年後,她竟和當年的帝梓元有著無比相似的遭遇。

  入口的雨前龍井微甘,淡淡的澀意在口中彌漫,君玄垂下眼,看著青瓷杯中飄蕩的茶葉,有些晃神。

  一年前軍獻城被北秦攻破,遭北秦屠城,這樣突然爆發的舉國之災,並不是平時以經商傳承的君家能抵抗得了的,除了幫施老將軍盡可能的將老弱婦孺送出城,君玄什麼都做不了。秦景叛國的消息傳來時雖人心惶惶,可城中百姓並不相信,君玄也是,秦景雖然沉默寡言,卻正直善良,仁義愛民。十年相處,君玄知道秦景是一個怎樣的人,否則又如何值得她託付終生?

  秦景怎麼可能背叛國家和恩師,把守護了十年的百姓親手送進死地。君玄初聞時,只覺得這個消息荒謬到可笑!

  但一封薄薄的書信,短短的十九個字摧毀了她所有堅持和活下去的勇氣。

  城破之日,施老將軍臨死前命親衛將遺信交到副將趙雲海手中。

  那封遺信裡,只有十九個字。

  ——逆徒秦景,叛國害民,施元朗誤收賊子,一生大錯!

  君玄到如今都記得自己展開遺信時顫抖得難以自持的雙手和那股被人掐住脖頸時無法言喻的窒息。

  那個一世梟雄半生戎馬守護邊疆的老元帥,最後的遺言裡未提及父母妻兒半分,戰死前還向一城百姓懺悔認錯,何等悲涼?

  君玄握著茶杯的手緩緩收緊,仿佛自己手中握著的仍是那封重如千鈞的遺信。她低下頭,神色痛苦難抑。

  這是她的錯,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錯。

  那個十年前把秦景帶回軍獻城的人,是她帝君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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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1:27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那封信出現的時候,君玄心如死灰。

  儘管君玄什麼錯都沒有,可她仍然一聲不吭地代替那個已經死在大靖將士手上的秦景背負了滿城駡名。無論她有沒有嫁進秦家,滿城百姓故土被毀親人遭屠皆因秦景而起,這是血淋淋的事實。

  城破之時,已經麻木的君玄在護走最後一批百姓、吩咐如意給帝梓元送去訣別信將君家託付於她後,隻身一人守在君子樓大堂裡靜靜等著和軍獻城的共同滅亡。

  她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她只想去問問那個死了的秦景,他怎麼能冷血到背叛國家、恩師和百姓,打開城門,把十萬北秦鐵騎放進城池,將滿城婦孺送到了一群屠夫的手上?

  這是他生活了十年的故土,守護了十年的百姓,他怎麼能……怎麼能做出這種人神共憤喪盡天良的事!

  窗外寒風吹進拂在臉上,冰冷的觸感將君玄從回憶中拉回。她穩了穩顫抖的手,輕輕吐出一口氣。

  她是為什麼活了下來呢?君玄眉眼裡的脆弱痛苦化成一層層堅硬的冰峭,直到她的手不再顫抖,心底深處無窮無盡的痛苦被掩埋至最深處。

  如果不是連瀾清那道不准動君子樓的軍令,她早就以死謝罪了。秦景鑄成大錯,施老將軍被連累戰死,她能多護一個百姓,便能多贖一份罪。

  一開始,君玄想的只是如此。但她畢竟不是一般的閨閣女子,在連瀾清口口聲聲言仰慕君子樓茶道,卻在入城三個月後從未踏足君子樓時,君玄就察覺到那道軍令的奇怪。君家雄厚的財力盡人皆知,若是能奪到手,至少能讓北秦軍隊的補給再耗半年。一個鐵血的異國將軍,怎麼會在摧毀一座城池後僅因微不足道的理由便放過如此巨大的利益?

  那時將軍府探子傳回的消息說,連瀾清進城的三個月內,至少駁回了手下各路副將數十道將君家產業充公的進言。

  連瀾清的舉動太過違背常理,得知此事後,君玄便動用君家的探子開始查探連瀾清的一切過往。

  一個月後,一封薄薄的密信自北秦送到了君玄的案桌上。

  連瀾清,北秦連家嫡子,十一年前父親戰死,族人盡歿於無名谷,之後十年消失無蹤,傳聞拜得隱士高人潛心修習武功兵法。三個月前北秦叩關時手持北秦王皇印現於北秦軍中,接掌衝鋒前營,領北秦大軍征南而下,歷經十五戰,未曾一敗。

  這個北秦大將的平生寥寥幾句,君玄卻盯著這封密信靜默無言。

  連瀾清消失於北秦王城的時間,正好是她救下秦景的那一年。

  在看到這封密信的第三日,君玄扮成一個漿洗丫鬟混進了將軍府。隔著施府熟悉的回廊木欄,她抱著一盆污水跪在地上和一眾下人迎接領軍歸來的連瀾清。

  年輕的北秦將軍眉眼冷冽,步伐匆匆,華貴的錦戎大裘拂過淩厲的弧度消失在回廊轉角處。寥寥一眼,君玄瞳中印著的那人有著完全陌生的容貌和風姿。

  可也只需一眼,她便知道,連瀾清就是秦景。

  她怎麼會認不出?哪怕那人面目模糊垂老腐朽,十年朝夕相對傾心愛戀,秦景一個背影,一個步伐,甚至是垂首沉浸於軍書時的專注眼神都足以讓她識出。

  她找到了秦景,但數個月來那麼多不甘心憤怒質問甚至絕望的話,卻再也問不出,也不想問了。

  何必去問?他是連瀾清,生而為北秦人,已是答案。

  「阿玄,你怎麼了?」

  略帶擔憂的聲音傳來,指尖的觸感溫暖柔和,把君玄從冰冷的回憶裡拉回。她垂眼,看見帝梓元正小心地把她緊握著杯盞的手一節節掰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雙手無法自抑的顫抖,滾燙的茶水溢出灑在她手背上,早已一片暈紅。

  「沒事兒,只是想起一些往事,走神了。」君玄笑笑,滿不在乎。「我們剛才說到哪了?」

  「我問你北秦軍中可有人熟知我大靖國事朝員?」

  秦景和君玄的婚事帝梓元一早便知,早些年君玄送來的家信裡但凡提到秦景時,總會有些小女子的傾慕歡喜。帝梓元原本想著君玄尋了個值得託付的人,總算婚事順遂,不似她這般,哪知……竟也兜兜轉轉,這番結局。

  君玄如今……也不知能不能放下了?看她這個樣子,怕是沒有。

  帝梓元暗暗歎了口氣,想到一年前收到的那封訣別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沒有。」君玄搖頭,迎上帝梓元墨黑的眸子,仍是一樣的回答。

  君玄從來沒有瞞過帝梓元任何事,這樁除外,她瞞下秦景的身份不是為了保下那個人。

  十年前,是她把秦景帶進了軍獻城。

  十年後,也只能是她親手從這座已經沾滿血淚背叛的城池裡驅逐連瀾清——無論他是生是死。

  「好了,不提這事了。」君玄避過帝梓元探尋的眼神,聲音一揚,「太子前幾日進了城,你是為了幫他而來?」

  帝梓元前幾日飛鴿傳信託他尋找韓燁,君家在軍獻城的地下情報網遠非北秦暗衛可比,韓燁只進城一日,君玄便知道了他藏身之處,只是還未等她將韓燁的消息送到帝梓元手中,帝梓元居然就親自出現在了軍獻城。

  「也不全是。」帝梓元若有所思地看了君玄一眼,繞過了這個話題,道:「安寧的兵法是施元朗所教,算她半個師父,為了她我也要走這一趟,而且施諍言如今在東騫邊境禦敵,我們總不能放任施老將軍屍骨不安,讓他寒了心。」

  說到奪回施元朗的屍骨,君玄比任何人都心切,她當即頷首道:「理當如此。不過你扮成西雲煥去見莫天是準備利用連家那樁事?」

  君家每日的暗報彙聚到君玄手中後,她都會將有用的訊息秘密遣人送至帝梓元處。君玄花了數月之功動用君家所有暗探抽絲剝繭尋出了連氏族人慘死的秘密,陰差陽錯知道了西家小姐西雲煥竟然是這樁往事的唯一人證。她瞞下連瀾清的身份,但將連氏族人真正的死因送到了帝梓元手中。兩國開戰,兒女情長和國破家亡同族被屠比起來微不足道,以帝梓元如今的能耐,她能利用這些情報做到的,遠比她君玄要多。

  如君玄所想,帝梓元得知韓燁出潼關、西家和北秦王室聯姻的消息後,便吩咐她將西雲煥從郎城引出給秘密拘了起來。

  「鮮于煥被苑書和溫朔牽制在惠安城,其他各路騎軍皆被驅逐回兩國邊境處,如今只有潼關下的軍獻城在連瀾清的領軍下未現敗績,德王又在北秦朝內對莫天步步緊逼,莫天怎麼捨得在這個時候失去左膀右臂?西雲煥是莫天拉攏朗城西家的棋子,他動不得,我正好利用西雲煥的身份制肘於他。」

  帝梓元朝夜色染盡的窗外看去,「恐怕現在桑岩正滿城尋我這個西雲煥的蹤影。」今夜軍獻城內焰火紛飛人擠如潮,如意早就領她換了裝扮尋小路潛回君子樓,桑岩縱使一身好功夫,在君家的阻撓下也難尋她蹤跡。

  「莫天會相信你就是西雲煥?」君玄仍有些擔憂。

  「不需要他相信。」帝梓元嘴角勾起一抹莫測的笑意,「現在的連瀾清對他太重要了,只要莫天生了疑心便足夠我們行事。」

  帝王最是多疑,哪怕莫天不會盡信,也一定會竭盡全力阻撓她見到連瀾清。

  「連瀾清耗了這麼多功夫才引了太子入城,就算你牽制住北秦王,要奪回施老將軍的骨灰也非易事。將軍府內必有重兵把守,若是太子落入北秦軍手中,於我大靖將是一場災難。」君玄皺著眉分析如今的景況,沉聲道。

  太子素得民望,軍中威望亦極高,他若被俘,必會舉國動盪,朝堂百姓難安。況且嘉寧帝極為看重太子,若北秦王以太子為質讓大靖割城賠款,這場戰爭將走向無法預料的境地。

  說到底,以韓燁和帝梓元如今身繫一國的身份,獨闖龍潭虎穴的軍獻城,卻非明智之舉。

  半晌未等到帝梓元回答,君玄抬首看去,卻見她起身行至窗邊。

  帝梓元眺望夜城的背影凜冽肅穆,襲著一往無前的豪情。

  「阿玄,人活於世,有些事總歸要為。」帝梓元聲音輕輕一頓,又沉沉落下,「縱使萬難也無妨,我陪他護他便是。」

  她望向夜空,焰火璀璨,銀華漫天,衝破黑暗,仿若破曉。

  帝梓元忽而想起一年前臨溪河畔漫天焰火下的韓燁。

  那時候,韓燁對著尚是任安樂的她曾經說過一句話。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她聽見了,也記住了。

  或許,她和韓燁終其一生都是死局,無可化解,但只為了他那句一生相護,這輩子,帝梓元就不能看著韓燁死去。

  無關韓帝兩家十年冤仇,無關朝堂權利紛爭,無關百姓天下,這只是她帝梓元和韓燁的事。

  君玄曾經想,這世上能護著韓燁的人可以有很多,大靖的皇帝、朝臣、將士,甚至是手無寸鐵的百姓……都可以,可惟獨不該是帝梓元。

  這些年她是背負怎樣的人生活過來的?她怎麼能讓韓家的太子成為她前行路上的絆腳石?但君玄靜靜望著已經長大的帝梓元眼底毫不動搖的堅定認真時,終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梓元,太子藏身在城西沐合別院。」

  君玄輕柔的聲音飄散在漫天煙火下,流淌著淡淡的溫情釋然。

  她的人生已經被最愛的人下成了一場死局,或許,若是梓元肯放下,會有和她截然不同的命運。

  城西,沐合別院。

  天微亮,破曉之光堪堪照進庭院,寒梅盛開,花瓣灑落地面,滿院芬芳。

  披著雪白大裘的帝梓元靜靜站立在寒梅中,白裘下露出大紅麴裾的一角,襯得她肌膚勝雪,華貴無雙。

  風吹過,梅花自樹上跌落,帝梓元伸手去接……

  這時,身著裡衣的青年推開房門,看著庭院中的身影,頓住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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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1:4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6-10-18 11:40 AM 編輯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半個月前韓燁離開青南城時,將軍府內的寒梅也開得正好。那些日子,他抱本破書握著隻筆巴巴地坐在回廊上裝得仙風道骨,不過是為了每日裡能正大光明地守著帝梓元匆匆回府的一瞬。

  即使天寒風勁,從無相談,他卻甘之如飴。

  但現在,看著俏生生立在他面前的帝梓元,韓燁眉頭緊皺,三步並作兩步行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怒道:「你來軍獻城做什麼?不知道如今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沒有問她是如何知曉他的藏身之處,只想著軍獻城根本不是她該來的地方,青年眉眼間的淡定頃刻破裂,只剩擔憂。

  這樣的韓燁啊……

  帝梓元眼底的冷沉洗去幾分,不知怎的心底忽然就軟了一下。她反手把韓燁的手托住,將剛才接下的花瓣放到他手上,眉眼一彎,向來凜冽的面容上帶了一抹難得的戲覷之意,「聽說軍獻城這時節的寒梅最是好看,我賞花來了。」

  聽聽,這是什麼理由!

  清越的聲音傳入耳,韓燁正準備訓帝梓元幾句,卻在抬首看見她嘴角的笑容時,突然就怔住了。

  巧笑倩兮,眉目煥兮。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帝梓元。

  世人談及帝梓元這個名字的時候,總會有一疊串的代名詞——當年的大靖太子妃、幾年前的晉南女土匪,如家的靖安侯君。就連韓燁也忘記了,她其實只是個十九歲的半大姑娘。

  他很稀罕這樣的帝梓元,稀罕到不知所措,連呼吸聲都怕重了。

  或許,只有身在敵軍絕地,遠離朝堂,生死不知的時候,他才能見到這樣的梓元。

  韓燁臉上的小心翼翼太過明顯,帝梓元垂首看去,兩人隔著花瓣的手細細密密地重在一起,竟格外的契合。

  她眼底不知名的情緒閃過,雲淡風輕地將手抽回,負在身後,狀似無意問:「我這樣如何?」

  「什麼如何?」韓燁顯然還沒回過神,只愣愣跟著問。

  「我就這般樣子去見莫天,他可會相信我是西家大小姐西雲煥?」帝梓元臉上剛才的笑意斂了起來,一瞬間就成了韓燁熟悉的那副無所謂的模樣。

  原來是這樣啊……觸手可及的溫暖不再,韓燁微歎,收回仍僵在半空中的孤零零的手,搖頭,「不用如此,西雲煥長在軍武之家,你平時的樣子反而更似她。」

  「也是。」帝梓元摸摸下巴,頗為贊同。

  韓燁卻聽懂了她這話的意思,神色一沉,「西家和北秦皇室已經聯姻,莫天來了軍獻城,你準備在一日後的晚宴上扮成西雲煥去引開莫天?」未等帝梓元回答,他又道:「這個辦法不行,連瀾清和北秦王本就是為設局引我而來,這個時候西雲煥出現太過蹊蹺,定會讓北秦王生疑。莫天身邊的桑岩即將跨入宗師之列,歸西不在你身邊,你不能冒險。梓元,大靖統帥不能同時失去我們兩人,我讓暗衛護著你,你馬上離開軍獻城回潼關去。」

  韓燁倒是個聰明的,一下就猜出了她的打算。帝梓元打斷他的話,「你不也打算混進明晚的宴會奪回施老將軍的骨灰?就准你為施諍言而來,我就不能為了安寧而來?況且你明知道如今的軍獻城進來容易,要出去難如登天,我怎麼出去?」

  像是和韓燁唱反調一般,帝梓元絲毫不領他的情,問得一針見血。韓燁敢領著幾個侍衛就這麼闖進了軍獻城,想必有所依仗。不過君玄曾說過,連瀾清領軍入城後搜城三個月,尋出所有出入軍獻城的秘密小道以重兵把守,就算君玄早已知曉這些出去的通道,也不敢貿然去闖。

  聽見帝梓元提起安寧,韓燁一腔怒意被滅得乾乾淨淨,他沉默了一會,聲音微啞,「梓元,當年我以儲君的身份來西北戍守,施老將軍並不贊成,北秦東騫一向多戰亂,為防萬一,在我入軍獻城的那一年,老將軍以修葺府邸為藉口,在將府書院後園秘密修了一條暗道,這條暗道直通城外五里亭,連諍言都不知道。」

  見帝梓元神情訝然,他從腰上解下一塊玉佩,遞到帝梓元面前,「城西軍營裡有北秦糧倉,我會讓暗衛在晌午放火燒糧,你趁這個時候混進將軍府,拿著這塊玉佩去後廚找一個名喚李忠的聾啞老奴,他看到玉佩,自會領你去後園帶你離開軍獻城。」

  帝梓元沉默地看著遞到面前的玉佩,上面刻著的「施」字淩厲厚重,應是施元朗親筆所刻的信物。

  帝梓元接過玉佩,摩挲著上面晶瑩剔透的紋理,垂眼問:「那你呢?」

  「你先出城,待連瀾清出了將軍府,我拿回老將軍的骨灰後隨後就來。」

  計劃很好,韓燁的聲音很穩,一點都聽不出異樣。

  帝梓元微微眯眼,墨黑的瞳中瞧不清情緒。

  這條施元朗當年為韓燁準備的秘密通道就是韓燁的倚仗。但將軍府內重兵密佈,一旦通道被打開,定會生出動響引人生疑,也就是說……這條路只能走一次,之後再無所用。韓燁入軍獻城其實並沒有十成把握,只不過只要有一線希望奪回施老將軍的骨灰,他都會來。韓燁並未料到自己會來軍獻城,可他卻在看到她出現在軍獻城的一瞬間就放棄了之前的所有計劃。

  帝梓元何等通透,她把玉佩朝韓燁扔去,微微眯眼,「韓燁,連瀾清布的局是為了擒你,別說是糧倉被燒,就算是大靖軍隊打到城門下來了,他也只會讓副將迎敵,自己絕不會離開安放施老將軍骨灰的將軍府。」她聲音微揚,目光如炙,「你根本不會去將府,而是會去城西軍營放火,暴露身份來引出連瀾清和莫天,對不對?」

  若是韓燁在軍獻城內現了蹤跡,連瀾清守在將府裡也就無用了。韓燁是要以自己做餌。

  如果不是這種危機時候,韓燁幾乎都要為帝梓元的聰明叫聲好,可偏偏……

  見韓燁皺著眉一副挖空心思逼她出城的模樣,帝梓元突然向前大跨一步行到韓燁面前喚他。

  「哎,韓燁。」帝梓元聲音輕揚。

  韓燁抬首朝她看來。

  「你以為我是誰?」不等青年回答,帝梓元唇角一勾,神情滿是肆意,「我可是帝梓元,你真當我奔波這千里來軍獻城是送死不成。連瀾清想要擒我,看他的本事。他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帝梓元瞳中的墨色一點點渲染開來,卷成淩厲的漩渦緩緩散開,她眉眼盛然,一字一句道——

  「得看本候君答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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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1:58 A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他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得看本候君答不答應。」

  寒風吹過,空寂的梅園內唯有帝梓元清越有力的聲音在安靜地迴響。

  韓燁怔住,抬眼朝她看去,只瞧見帝梓元眼底一覽無餘的認真和篤定。韓燁輕輕歎了口氣,「梓元……」

  話還未落音,帝梓元已擺擺手朝書房走去,「我如今的身子骨可不比當年做土匪的時候經折騰,外面天寒地凍的,你也不怕冷著我,咱們裡面說。放心,莫天現在還不會動我,你不必急著趕我回去。我這麼千里萬里地跑來,你還真當我是來給你添亂的!」

  帝梓元話裡話外對韓燁的不滿溢於言表,兼態度堅決,一副隨你折騰我死活不走的無賴模樣。韓燁拿她沒辦法,只得跟在她身後朝書房裡走。

  只是,帝梓元沒瞧見,韓燁悄悄負在身後的手心裡,小心翼翼藏了一朵雪白沾露的寒梅。

  或許,她只是隨手一擲,可於韓燁,卻珍若珠寶。

  一個時辰後,待帝梓元將心裡的計劃合盤托出,書房內一陣靜謐。

  她盤腿坐在軟榻的一邊,杵著下巴撚著小瓷盞裡的葡萄往嘴裡扔,朝韓燁瞅,「我這個計劃怎麼樣?」

  韓燁坐在她對面,兩人之間隔了一張擺滿吃食的小几。此時韓燁正垂著眼替她剝著葡萄上薄薄的皮,聽見這話手上動作沒停,只眼底多了一抹沉思。

  帝梓元想以西雲煥的身份出現在晚宴裡引出莫天,只要莫天深陷危機,連瀾清就不得不為了北秦國君的安危調動將府守衛,將府出現混亂就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若是如你所說,有西家和德王對皇室的制衡,莫天確實不會動西雲煥。而如今連瀾清對莫天至關重要,他也絕不能讓知道連氏族人滅亡原因的西雲煥出現在連瀾清面前。」韓燁頓了頓,道:「讓莫天自毀長城,拖住連瀾清的手腳,這確實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連瀾清雖聰明絕頂,但他有一個弱點。他是臣子,且對莫天忠心耿耿,在抓住大靖太子和保住莫天性命的選擇題上,他會毫不猶疑地選則後者。

  「你已經在北秦王面前露了臉?讓他知道西雲煥是為連氏族人的死而來?」

  帝梓元頷首,「若不如此,他怎麼會著急。」

  韓燁朝洋洋得意的帝梓元看了一眼,若有所思:「你在北秦大軍控制的軍獻城堂而皇之地惹了北秦王,還能在我面前優哉遊哉地放狠話……」他微微拖長了腔調,突然問:「梓元,你是如何知道西雲煥摻和到十年前連家人慘死之事中去?又是如何在不驚動西鴻下將她從朗城引出的?」

  韓燁俯身,狹長的鳳眼一勾,眼底露出一抹適時的疑惑,他把剝好的葡萄遞到帝梓元口邊,「來,張開。在軍獻城裡,你是如何甩脫桑岩的追蹤、尋到我這裡來的?」

  這張英俊又輪廓分明的臉離帝梓元不到一尺,墨黑的眸子裡帶著星星點點的疑惑,薄唇適時抿住,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純良裡帶了三分魅惑,竟格外的好看。

  就如韓燁從來未見過巧笑倩兮小家碧玉的帝梓元一樣,帝梓元也從來沒看到這樣溫柔魅惑的韓燁。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只就著面前骨節分明的手,嘴一張,低頭把葡萄吃了進去,一個不小心,舌頭輕輕掃到了韓燁拈著葡萄的指尖。

  韓燁一怔,半空中的手頓住,整個人保持著俯身的姿勢完全僵硬,耳朵後一瞬間就燃起了一片火紅。

  自作孽,不可活,說得便是此時的韓燁。

  「西雲煥知曉連氏族人的死這件事我早些時間就知道啦,這次西家、北秦王室聯姻的消息和你出潼關的事一起送到我這裡,我就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我讓……」

  砸吧完葡萄話說了一半的帝梓元突然覺著不對勁,韓燁這個殺千刀的小白臉居然敢以男色魅惑她套她的話!當她幾十年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白混了不成!

  帝梓元全然忘了自己剛才差一點就把君家的存在賣給了韓燁,若是那位老祖宗帝君楠知道帝、君兩家守了百來年的秘密是這麼洩露出去的,恐怕得氣得從九華山上蹦出來飽揍她一頓。

  這麼一想,帝梓元頭一抬就準備怒斥韓燁的無恥做派,卻撞上了一雙沉沉的看不清情緒的眼,她不知怎麼,張牙舞爪惡狠狠的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帝梓元終是氣不過,嘴張了張,攢了一點底氣,正準備開口……

  韓燁卻不知道為什麼笑了起來,他意猶未盡地摩挲了一下指尖,伸過手,把帝梓元被風吹亂的髮絲攏到耳朵後,在她額上點了點,對上帝梓元怒氣滿溢的眸子,笑道:「恩,這確實是個好機會,虧得你早就查出了連家族人慘死的秘密,還扮成西雲煥來制約莫天,要不我這個大靖太子恐怕就要折損在軍獻城,落在連瀾清手上回不去了。」

  韓燁這話溫溫柔柔,又有誠意,最重要的是他皮相好,笑起來格外讓人心軟又不忍苛責。

  難怪那些京城貴女們看到韓燁就跟野狼覓食似的捨不得挪眼,還真是有原因的。帝梓元心底用了個陰暗又極不妥當的比喻,讓自己舒暢了點。

  這麼被人覬覦著,一大把年紀了連個正妃也沒有,倒是有些不容易。

  帝梓元冷心冷情了十幾年,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韓燁還因為她做了這麼一件老不容易又實誠的事,剛攢的一點兒底氣頓時就破了,她重重咳嗽一聲,嘟囔道:「你知道就好,我難得親自救人,你不感恩也就罷了,還要趕我走,這可是救命的恩情,你以後要還的。」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誰家裡沒點撐家底的活計,咱們帝家也是老一代的世家了,有點手段辦法有什麼奇怪的,北秦和漠北縱使遠了點,咱家也不至於查點隱秘事的能耐都沒有。」

  韓燁笑著聽她解釋,沒繼續剛才的話題,也沒再繼續問下去。

  他在軍獻城曾領軍三年,本就熟悉西北各城。施諍言赴東騫邊境前又將施家在西北經營了幾十年的暗探和地下勢力盡數交付於他,可即便如此,他也從來不知道北秦王朝的這段辛密,更不能在連瀾清的截殺下將計劃佈置得如此完美。

  從北秦朝堂到漠北軍獻城,梓元在短短半月內撒了一張彌天大網,幾乎毫無疏漏。這遠不是一個晉南的世家力所能及,儘管早就知道帝家深不可測,但這樣以一個皇朝之力都無法輕易做到的事,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父皇當年做下的決定到底幾近摧毀了一個什麼樣的存在,又給韓家子孫留下了怎樣的隱患?

  帝梓元的能力,帝北城的深淺,帝家將來可以做到的……究竟能到哪一步呢?他和帝梓元在歷經了這場戰爭後,等著的又會是什麼結局?

  這一切幾乎是韓燁身為大靖太子本能的就出現在心底的想法。這一刻幾乎是最好的去套出帝梓元的話或是懇求她心軟放下仇怨的機會。

  帝梓元撇下青南城的十萬大軍、不去在意這千里相救是否還有回程,殫精竭慮地謀劃一切不惜將帝家底牌現於人前來保他性命……

  他的生死,在帝梓元心裡,或許遠比他想像的要重。

  這真的是最好的機會啊,發現敵人的弱點,一擊即中。

  但韓燁偏過頭,朝窗外看去。

  晨曦已現,西北冬日的天空澄澈透明,天地一線,仿似斬破霧霾,驅走黑暗。

  他回過眼,帝梓元正埋著頭伸著爪子在瓷盞裡折騰著找吃食。

  這一刻,他期待了十一年,卻未想到會是在這北國邊境,生死不知的大戰之中。

  韓燁突然就不想問了。

  如果帝梓元背負著十年謀劃和帝家仇怨也能為他做到這一步,他還有什麼可問呢?無論他們最後結局如何,無論她將來如何抉擇,帝梓元對他韓燁,對他這個韓家的太子,都已仁至義盡,做到極致了。

  儘管帝梓元從來沒有說過,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做下這一切。

  可韓燁知道,他十一年的心心念念,突然在這一日,有了結果。

  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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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2:10 P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梓元。」韓燁輕喚,只是兩個字,卻帶了低低沉沉的餘韻。

  帝梓元一怔,抬頭朝他看來。

  韓燁對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噙著笑意認真頷首,「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一定日日記著,不敢忘記。」

  他說著從瓷盞裡又挑了一顆飽滿剔透的葡萄遞到帝梓元面前。帝梓元眼一眯,一回生二回熟地張嘴吃了進去。嘖嘖,這模樣,倒似個頤指氣使的山大王。

  哦,差點忘了,這閨女在安樂寨做了十年女土匪,韓燁一時的好脾性,只是把她囫圇藏著的老底給勾了出來。

  「放心,有我在,定會讓你保個完整樣回潼關。」韓燁不再追問帝家暗棋也讓裝了半天傻的帝梓元鬆了口氣,她摸了摸下巴,朝韓燁挑眉,「桑岩是莫天的秘衛不是秘密,你既知道桑岩在軍獻城,想必帶了應對之人來?」桑岩即將跨入宗師之列,若不牽制住他,有再多計劃也是白搭。

  苑書和長青都不在身邊,歸西又守著潼關,帝梓元身邊暫無可調之人。若不是顧及著君家的隱秘,她倒是可以讓君叔和如意來擋一擋桑岩……

  韓燁不待她多想,已經點頭,「我帶了吉利來。」

  「吉利?他是你的暗衛?功夫怎麼樣?」這頗為福氣化的名字讓帝梓元瞬間想到了深宮大院裡那成排的小太監們……韓燁身邊的高手,取名字怎麼是這麼個調調?

  「吉利根骨奇佳,是個練武奇才,他年齡尚輕,造詣雖比不上桑岩,但足可拖他一段時間。」韓燁回答,朝窗外打了個響指,「吉利,出來見過靖安侯君。」

  韓燁話音落定,窗外回廊上突然蹦出個小廝模樣的青衣少年,他步履輕盈,一觀便是高手,眉目清秀,只是長相略陰柔了些。

  「吉利見過候君。」少年半膝跪地,很是規矩守禮,聲音出口有點尖細。

  一般的高手即便居於人下,也不會完全失了傲氣,對主人如此信服。帝梓元正在疑惑,聽見韓燁淡淡的聲音傳來:「吉利不僅是我的暗衛,也是我在東宮的內侍。」

  原來真是宮內的小太監,帝梓元明悟,朝吉利擺擺手,「起來吧,我沒什麼規矩,平時見禮隨意就行。」

  「是,候君。」吉利畢恭畢敬地回答,立起身,卻並未逾越半步。

  皇宮裡出來的總是格外重君命皇恩,帝梓元是個自己舒服就成了的人,提點過就是了,也懶得去勉強吉利改習慣。

  「吉利,你記住,以後靖安侯君的命令就是孤的諭令。」韓燁吩咐這句的時候,清清淡淡的神色,手裡仍不停歇地在剝著葡萄。但不知怎地,另外兩人都聽出了他話裡的認真和毋庸置疑。

  吉利倏地抬頭,愣了片息,才點頭應是。有了韓燁這句吩咐,他對上帝梓元的時候更為恭謹。

  「下去吧。」韓燁擺手,吉利應聲消失在回廊裡。

  「韓燁……」帝梓元看著仍認認真真低著頭替她剝著葡萄皮的韓燁,喉嚨裡仿似被堵住了一般。

  讓東宮內侍聽令於她,等於大開東宮方便之門於帝家。以她如今和嘉寧帝公然對立的立場,難怪連這個小內侍都覺得不可思議。

  韓燁沒有應她,只是笑著將剝好的葡萄又遞到帝梓元面前。這回帝梓元沒有一口吃下去,而是用手接住遞到韓燁面前,「挺甜的,我吃夠了,給你。」

  韓燁一怔,嘴角勾出更大的笑容,學著剛才帝梓元的樣子一口吞進嘴裡,砸吧了兩下,眯著眼道:「是挺甜的。」

  這些破格的舉動帝梓元自己做的時候正大光明心安理得的不行,輪到韓燁也這麼一來,她倒是騰的鬧了個大紅臉,手一溜就給收了回去。

  帝梓元咳嗽一聲,眼不尷不尬地挪了挪,「明日的晚宴還不知道會生出什麼波折來,咱們還是合計合計,別給折在將府裡頭了。」

  她絮絮叨叨的聲音在書房內響起,韓燁杵著額角看著她,不時的搭著她的話點頭,眼底溫煦如海。

  書房外,寒梅飄香,醉人千里。

  書房內,和睦初現,溫暖如春,被兩人隔出了一方世界。

  又是一日,將府中院。

  連瀾清攻下軍獻城後直接住進了施府,入府時他力排眾議將施元朗居住的後院給封了起來,自己住在了中院蘭亭居,這裡是當年秦景戍守軍獻城在施府逗留時的所居之處。後來莫天入了城,即便他身份貴重,連瀾清也只是在中院靠裡的地方替他擇了更安全隱蔽的梧桐閣。從始至終,除了每日入後院打掃的僕人,施府後院從無閒人踏足。

  莫天顯是知道連瀾清不動施家主房的原因,梧桐閣隱於中院一大片楓樹之後,比內院更為安全。他不是計較小節之人,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日暮降臨,在將府內等了一整日消息的莫天立於窗邊眺望著梧桐閣外層層疊疊的楓葉,眉頭緊鎖。

  以桑岩的功力居然花了一天一夜都未將西雲煥帶回來,這也太蹊蹺了。桑岩半隻腳跨入宗師之列,在北秦武力位居第二,西雲煥即便會武,在人生地不熟的軍獻城又如何能擺脫得了桑岩?

  正當他凝神沉思之際,一陣勁風拂過樹葉的瑟瑟聲突然響起。

  桑岩仍是一身黑衣,他出現在莫天不遠處的回廊上,衣袍略皺,滿是灰塵,帶了些許狼狽,臉上神色亦不復一日前的倨傲,多了一抹沉鬱不甘。

  桑岩急走幾步,在莫天冷沉的注視下半跪於地,忐忑回稟:「陛下,臣無能,沒有找到西雲煥。」

  「沒有找到?」莫天聲音微揚,「以你的身手也能跟丟一個閨閣小姐?」

  莫天試探過西雲煥的功力,雖然不俗,但遠不如桑岩。等了一天一夜居然是這麼個結果,莫天臉色立時便沉了下來。

  這哪裡是一般的閨閣小姐,西雲煥可是要繼承朗城西家的硬茬子!

  桑岩頭垂得更低,低聲解釋:「陛下,臣昨夜一路跟著西家小姐,剛入內城便有高手出現阻了臣的去路。那人雖身手不敵臣,卻善於輕功,臣被他攔住,失了西小姐蹤跡,後來尋了一日,也未再尋到她。」

  「可看出是何人攔你?」莫天眉角一挑,眼底露出一抹懷疑。西雲煥的出現本就疑惑重重,還正好有高手出現擋了桑岩,這一切就如計劃好的一般,讓人不得不疑。

  「雖然看不清面貌,但那人身著胡衣,一副朗城口音。」見莫天對西雲煥的來歷生疑,桑岩倒是說了句實話,「那人並未隱藏蹤跡,發現我跟著西小姐後直接現身,警告我不得打他家小姐的主意,臣猜應是西將軍派在西小姐身邊的護衛。陛下,有這樣的高手在西小姐身邊,臣要在不驚動連將軍的情形下強行將她擒住,恐怕有些困難。」

  帝梓元狡猾又惜命,除了讓如意護著,還讓君府管家君戰扮成西家護衛纏了桑岩一宿。君戰幫助君玄掌控君家的地下暗探,善輕功,且因常年經商北上,對北秦各地方言了若指掌。

  聽見桑岩的話,莫天神色並未和暖,反而更加冷沉。

  西家如今就這麼一根獨苗,西鴻愛女,在她身邊安排個把高手也是常事。

  只是……為了拿下韓燁,整個軍獻城外鬆內緊,北秦將士喬裝的平民幾乎遍佈大街。這本是他當初和連瀾清一起定下的安排,如今卻成了他擒住西雲煥的制肘。

  若是不計生死……莫天突然記起在冷清悲涼的城牆下西雲煥那雙遙望天際的墨色深瞳,他眸色一深,幾乎是立時就打消了這個想法——為了西家的五萬鐵騎,西雲煥也不能死。

  莫天抬手在回廊上敲了敲,沉悶的響聲在安靜的梧桐閣內響起。

  桑岩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莫天桀驁疏冷的背影,不敢再進言。

  「桑岩,明日晚宴不必留在朕身邊,你帶著暗衛守在將府外,只要西雲煥一出現,便讓暗衛牽制住那名朗城護衛,然後再擒住西雲煥,帶她回梧桐閣。」

  要瞞著連瀾清,自然不能大張旗鼓滿城搜尋西雲煥,如今看來……只有在明晚將西雲煥截在將府門外這個方法最妥當。

  「陛下,那您身邊……?」桑岩當即覺得不妥。如此一來,莫天身邊幾乎再無可護之人。

  「無妨,明晚將府守衛森嚴,瀾清也在府中,你不必擔心朕的安危,待擒了西雲煥,你讓人傳信於朕,朕自會回梧桐閣。傳聞帝梓元善易容術,韓燁和她關係匪淺,想必也習得幾分真傳。明日入府參宴的人……」莫天擺手,眼微微眯起,堅毅的臉上劃過一抹淩厲的殺意,「除了西雲煥,誰都不能再走出這座府邸半步。」

  桑岩瞬間明悟了莫天話語中的意思,活著的韓燁雖然能給北秦帶來更大的利益,可若實在無法活捉,讓大靖太子死在軍獻城,也會動搖漠北軍心,重創大靖皇室。北秦素來尚武,若能誅殺韓燁,陛下在北秦的威信數年之內將無人能及,也能立時消彌德王對朝廷的影響和控制。

  桑岩悄悄朝莫天的背影瞥了一眼,壓下心底的膽寒。

  一個月前,陛下才給嘉寧帝送去密信和談,如今卻在兩人達成共識後在邊境誅殺他的嫡子。不愧是帝者,審時度勢心狠手辣沒有一絲手軟!

  仿似感覺到莫天淡淡掃過的眼神,桑岩一凜,垂下眼,不敢再抬眼。

  「記住,以西雲煥守諾的脾性,晚宴前必會出現在將府外,你親自擒住她,帶回梧桐閣來見朕。」莫天轉身行了幾步,頓住,漫不經心地又重新吩咐了一句,待桑岩應聲頷首後才回了房。

  哢嚓聲響,房門被合住,桑岩直起身,若有所思。陛下讓他在晚宴之前將西雲煥帶回梧桐閣,是想護住這位西家小姐吧……一旦將府陷入混亂,被連將軍布下重兵保護的梧桐閣會是軍獻城裡最安全的所在。

  他們這位只會權謀算計開疆辟土的陛下,竟也對一個女子生了回護之心,這也實在太難得了!

  桑岩摸了摸鬍子,暗歎一聲:好在陛下看上的姑娘是西家的小姐,早已選定的北秦國母,不至於惹出什麼ㄠ蛾子來。

  不知怎的,桑岩突然就想起明日那位即將被誅殺的大靖太子來。聽說那位太子爺早些年定下的太子妃是個連天都能捅出個窟窿的厲害角色,如今還成了大靖的一品候君,大靖太子韓燁折騰了十來年也沒把這位太子妃娶回東宮。

  如此一看,他們的陛下在姻緣一途上倒是比那位太子爺幸運了不少!

  桑岩這麼想著,腳步輕了幾分,念念叨叨地走遠了。

  這小老頭倒是喜歡操些閒心,也不知他知曉真相的時候,心裡頭會是何般光景?

  與此同時,君子樓,夜已至深,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寧靜的夜晚漸漸現出清冷之意來。

  君子樓裡除了連瀾清,早沒了其他客人。連瀾清靠在二樓窗邊,看著這座一年光景內由安樂到冷寂,由繁盛到哀戚的城池,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

  這時,一個托著命盤的算命老人蹣跚行過,他手上的鈴鐺蕩出清脆的鈴聲,悠遠而孤獨地迴響在寂靜的街道上。

  連瀾清被驚醒,他回過眼,看著早已見底的茶盞,嘴角露出一抹極細微的苦澀之意。

  明日就是收局之時,他居然還能在這裡磨掉一夜光景,明明這一年來,就連一個眼神他都不敢放在那人身上。

  連瀾清輕輕歎了口氣,從袖中掏出個銀錠放在桌上正打算走,卻不想……

  一盞青玉白瓷杯突然落在他面前,女子修長白潔的手印在他瞳中。

  「連將軍,這是君子樓的一品茶,當初將軍入城時言仰慕本樓茶道,為此護了君家滿門。君玄感恩將軍庇佑,一直無以為報,今日親手為將軍煮茶一盅,權當謝恩。」

  輕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隻手輕輕撥動杯蓋,讓杯中幽香的茶韻彌漫在堂中。

  連瀾清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才能克制自己的失態和全身的僵硬。

  他,已經整整四百五十一日,沒有聽見過這個聲音了。

  入眼的杯盞中熱氣騰騰,熏得人眼眶發澀。

  聲音低低入耳,是千回百轉的熟悉。

  他緊緊掩住膝上微微顫抖的手,循著那雙白玉如瑕的手一點一點抬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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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8 12:42 PM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連瀾清領軍佔領軍獻城的一年裡只有北秦商人出入軍獻城,城中買賣的貨物服飾多以北秦風俗為主。北秦士兵悍勇粗暴,平日裡百姓未免多生事端,也多著胡衣,以求亂世中一絲喘息的機會。

  但此時,君玄卻著一身雲夏漢人最正統的素白晉衣,坦然又無懼地立在連瀾清面前。

  她眉眼中有著帝家人獨有的桀驁,墨黑的長髮大片灑落在肩上,極致的黑白在暈暖的燭火下有種驚心動魄的慵懶瑰麗。

  君玄立著的時候懶散而悠閒,偏她弄茶時的神態手勢又極為認真。她似真的只是在對一個敵國的將軍以茶報恩,但又像是在為最熟悉的摯友弄茶,極端迥異的態度在君玄身上奇異般融合,讓人無法分辨。

  連瀾清從未見過這樣鋒芒畢露又溫華內斂的君玄。

  他靜靜看著她,從額角到眉眼,從眉眼到嘴唇,十足的珍惜又小心翼翼。

  清雅熟悉的茶香和君玄弄茶的模樣讓連瀾清以為……他仍是秦景。

  他戰場浴血殺敵而歸,她在君子樓翹首以盼,為歸來的他煮一壺清茶。

  連瀾清想,若時光能靜止,他這一生,只求這一瞬。

  連瀾清仿佛陷入了迷蒙中,他合在膝上的手緩緩抬起,朝君玄撥弄茶盞的手伸去。

  「阿……」玄。他嘴唇微張,乾澀的喉嚨還未發出聲音,一聲極低的笑聲卻突然響起。

  「將軍既熟知我君家的茶藝,不知可聽說過這一品茶還有個名字?」

  連瀾清猛地清醒,他不漏痕跡地收回自己已堪堪觸到君玄衣袖的手。他見君玄全神貫注烹茶,仿佛沒察覺他的失態。連瀾清輕輕舒了口氣,「君……」他頓了頓,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君玄。

  說她是一家小姐,可君家偌大的家業早已由她掌舵。喚一聲君掌櫃,又實在太陌生了。

  「將軍不必拘小節,喚我君玄即可。」明明君玄連眼都未抬,可她偏偏只聽了一個字,就知道了連瀾清的窘狀。

  連瀾清心底有些奇異的微妙感,頷首,「我曾聽聞此茶以晉南千竹葉製成,又名君子。」

  君玄撥弄茶盞的手一頓,抬眼朝連瀾清看去,自進屋後第一次將目光放在他身上,「連將軍好本事,僅憑氣味便知此千竹葉來自晉南……」她眉宇輕揚,仿佛意有所指,「將軍果然是愛茶之人,更對我君子樓知之甚深。」

  千竹葉性微甘,長於苦寒之地,雲夏之上北秦、東騫、大靖皆有,不同地域生長的千竹葉製成茶時味亦不同,是以即便漠北大地上人人皆知君子樓的一品茶以千竹葉製成,卻無人知曉這茶到底採自何處,更無一家可仿出相似的味道。

  說起來晉南乃帝家屬地,自然只有君家有這個能耐從晉南的十萬大山裡採葉。

  連瀾清瞳孔一縮,卻面不改色,回:「我不過聽得傳聞如此,胡亂一猜罷了。」當初君玄曾告訴他君家千竹葉取自晉南,他隨口一答,差點露了形跡。

  「看來君家的生意做不長久了。」君玄笑笑,也不在意連瀾清的敷衍,將茶盅放在他身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到他對面。

  「為何?」

  「做生意講究個獨門獨道,生財路的秘密被人窺了去,還怎麼做生意?」君玄朝後仰了仰,下巴微揚,「咱們家老頭子是個實誠人,早些年遍天下的交友救人,也不知對誰這麼誠心,竟連家底都給說了出去。」

  她說得漫不經心,仿佛真的是在譴責她那個早已故去的老父。

  「算了,如今這亂世,能多活一日都是奢求,還想其他做什麼。連將軍一年前保我君家滿門,說起來君玄還從未向將軍道過謝。」她將連瀾清面前的杯盞推近他幾分,「將軍品一品,我一年未烹此茶,技藝生疏了不少,恐怕會讓將軍失望。」

  連瀾清望著面前熱氣縈繞的君子茶,未動,反而沉著眼朝君玄看去。

  他入君子樓半年,君玄遇見他的機會不知凡幾,卻從未有過半句交談,更別提親手替他烹茶道謝。他雖護君家滿門,卻屠君玄一城同胞,他認識的君玄嫉惡如仇,怎會謝他?

  為何偏偏在今日對他和顏悅色?這杯茶……

  連瀾清沉默的意味太過明顯。君玄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她一點點收回手,沉默無言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從始至終,她的目光靜靜地放在連瀾清身上,恍惚有種莫名的悲涼。

  面前坐著的是北秦的大將,侵佔她故土,屠戮她袍澤的死敵。

  從相愛相守到相背相離,不過一年光景。

  君玄到如今,看著連瀾清陌生又熟悉的眉眼,才如此真切的感受到——那個她愛了十年託付一生的秦景是真的不在了。

  或許,那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

  君玄的目光明明是淡漠甚至安靜的,可連瀾清卻在她的注視下狼狽地挪開了眼。幾乎毫無猶豫,他端起面前的杯盞一飲而盡,因為太倉促,甚至還灑落了幾滴出來。

  竹葉茶入喉而過,溫熱微甘,是君玄一貫的手藝。

  「將軍是不是好奇,你入君子樓半年,為何直到今日我才謝恩於將軍?」君玄細細摩挲著杯盞,低低的詢問聲傳來。

  連瀾清默然不語,等著君玄繼續說下去。

  「除了謝恩,我有件事一直想問將軍而不敢問,所以才等到今日。」

  連瀾清不知怎的,心底突然一慌。

  君玄聲音更輕,她抬頭,看著連瀾清,一字一句,問:「不知將軍可認識秦景?」

  這一句猶若石破天驚,連瀾清輕叩在桌沿上的手猛地一動,倏然抬眼。

  君玄正抬手替他將茶添滿,她垂著眼,額前的碎髮落下,在她臉上投下一片側影,連瀾清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她的聲音。

  「將軍想必聽說過,我以前定了一門婚事,那婚配之人是這軍獻城的副將秦景……」

  「我確實識得此人,他不過是個大靖亡將,叛國在先,背信在後,且已故去,你何必再問?」連瀾清斷然打斷君玄,硬邦邦開口。

  秦景背叛大靖引北秦軍入城連大靖百姓都知道,他一個北秦統帥難道還能推諉說不知此人?明明知曉如此回答會讓君玄懷疑,但他仍然不願在君玄面前提起被他親手掩埋的自己。

  「為何不能問?」

  長久的靜默後,君玄悄然坐得筆直,淩厲的鳳眼掃向連瀾清,「將軍恐怕不知,秦景原是個孤兒。十一年前,是我把他帶回了軍獻城,也是我讓父親領著他拜施老將軍為師,教他武藝兵法,甚至連終身我都託付給了他。若不是父親驟然降世,四年前我就已經是他的妻子。連將軍,我待此人有救命之恩,相助之誼,結髮之情。他十年的命都是我給的,為何我不能問!」

  君玄凜然的目光讓連瀾清無法直視。

  十年前連瀾清受皇命潛進大靖邊塞,卻在沙漠裡遭遇沙盜搶劫,臨死之際是領著商隊路過的君玄讓侍衛救了他。君玄把奄奄一息的連瀾清帶回軍獻城君家照顧,足足花了半年才養好他的傷。

  君玄說得不錯,他的命都是君玄給的,她有什麼不能問?

  到如今,或許他能為她做的,不過是以連瀾清的身份,給她幾句回答,讓她忘記她生命裡曾經出現過一個叫秦景的人。

  「君玄,你想知道什麼?秦景的身份?還是……」

  「為什麼?」恍若未聽到連瀾清所言,君玄打斷他,只低低吐出這三個字。

  連瀾清露出複雜的神情,揉著額角,低低問:「是想問……他為什麼會背叛大靖,引兵入城嗎?」

  「不是。」君玄抬首,在連瀾清驚訝的目光中用手撐起身子俯向他。

  她的挽袖拂過桌面,那素白的顏色和城破之後掛滿全城遮天蔽日的白幡一般無二。

  連瀾清突然想起,在北地風俗裡,只有送故友親眷入土時才會洗盡鉛華,白衣著身。

  「這一年,我無數次想過他到底是誰,到底為什麼叛國?到如今,我都不想知道了。」君玄立起的身子剛強筆直,但聲音卻止不住地細細顫抖。

  「如果他還活著,我只想問問,為了潑天的權勢富貴也好,為了難以釋懷的血仇也罷,他做下這一切的時候,為什麼不想想施老將軍十年教養之恩,為什麼不顧念和他同生共死浴血沙場的袍澤,為什麼忘記了和我相濡以沫的諾言,他打開城門的時候……」

  君玄的聲音猛地拔高,一隻手指向窗外暮色籠罩安靜祥和的軍獻城,「為什麼不睜開眼看看他身後……這座生活了十年的城池和親手護下的一方百姓!」

  君玄聲聲質問,到最後,只化成了一句。

  「連將軍,如果你是那個死了的秦景,能不能告訴我,這十年光景十年恩義對他而言,究竟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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