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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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6 09:44 AM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五章

  此話鄭重威嚴,甚至帶著一國之君的諭令之意。太后望了嘉寧帝半晌,聲音微冷。

  「若是哀家不允呢?皇帝,你要忤逆哀家?」太后這一生最不待見的人就是帝盛天,她費盡周折才將帝家這頭虎狼之師滅於晉南,若是帝盛天的侄孫女嫁入東宮為太子妃,那她當年一番心血豈不付諸東流?何況如此一來,大靖江山延續下去的為韓帝兩家血脈,這更讓她無法容忍。

  嘉寧帝坐得四平八穩,見太后氣得不輕,只垂了垂眼,低聲道:「母后,前幾日青城老祖死在了京城外。」見太后面色微訝,他補了一句,「據朕所知,吳征已入宗師之境。」

  大殿內陡然靜默下來,太後手裡握著的金桔撲騰一下落在地上,慢慢滾遠。她倏然望向嘉寧帝,面容失了血色,嘴唇青紫,手不自覺微微顫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平靜無波,但卻掩不住聲音的乾澀,「她……可是她回來了?」

  嘉寧帝心底微歎,看著神色慌亂的太后,心下不忍,握住她的手,「母后不用憂心,這些事兒子自有應付之法。」

  一聽這話,太后反而鎮定下來,沉下聲問:「你把帝梓元送到泰山養到如今,為的就是這一日?」嘉寧帝沉默不答,太后又道:「皇帝,帝盛天是何等心氣,她若是未死,蟄伏這些年,怎會為一個帝梓元放棄對皇家的報復?」

  「若是帝梓元和太子成婚,天下或可避過一番動亂。」見太后不信,嘉寧帝神色未變,道:「母后,帝家如今只剩下帝盛天和帝梓元,她會怨憤我皇家寡恩負義,卻不會毀了帝梓元一生機遇,況且太子自小長在她和太祖身邊,當年她待太子,與對待帝梓元,並無半分不同。」

  太后臉色瞬時難看起來,當年大靖立朝後,太祖多居於皇家別院,韓燁六歲之前便是在那裡被太祖和帝盛天養著。

  「她這些年沒有出現,怕就是顧忌著帝梓元在皇家手中。母后,太子大婚後,您去泰山禮佛,先避一陣子再說。」泰山屹立千年不倒,即便是帝盛天,也不敢在永寧寺妄動殺戒。

  聽見嘉寧帝此話,太后臉色一沉,「她回來了又如何,哀家如今乃是天下人之母,還怕她不成!」

  嘉寧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母后,您年事已高,無需捲入當年之事,離了皇宮也能得些安靜。」

  見嘉寧帝面有擔憂,太后神情稍緩,有些不忍,點頭。帝家之事乃由她起,若是帝盛天知道她避退泰山,或許不會怒及皇室。

  「帝家已亡,大宗師之力雖不可硬碰,卻也不是無法對付。天下隱世的高人並非沒有,耐心些尋,許以重諾,總會有願意為皇家賣命的,只要帝盛天一死,則萬事無憂。若帝盛天執意卷起天下之爭,淨玄是佛家人,必會出面制止,不如你修書一封入泰山,動之以情,請淨玄下山。」

  「母后說的在理,只是淨玄大師數年前便已入定閉關,恐不會輕易……」

  太后擺手,「不過是些場面話,不試一試又怎會知道。」她話音一轉,板正臉叮囑:「皇帝,這樁婚事只是為了拖延時間,萬事哀家都可妥協,但……帝梓元決不可誕下我皇室血脈!」

  嘉寧帝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冷意,點頭,「母后放心,此事絕不可能。」

  太后見嘉寧帝亦有此意,算是暫時放了心。

  短短一席話,太子的婚事便這麼不鹹不淡的定了下來。較真算起來,雲夏之上歷代皇室,恐怕也只有大靖嘉寧這一朝,會有如此不甘不願,卻又不得不迎娶一個女子的時候。

  太子行轅招搖入了京城,卻未往東宮的方向行去,在長雲街上拐了個道進了貴臣齊居的浩雲街,圍攏的百姓心裡雪亮雪亮的,想必太子殿下是要先送任將軍回府,這一對君臣,倒是君恤臣忠的楷模。

  任府遙遙可見,得了消息的苑琴領著管家立在門前,儀態萬千,相比任安樂出行前,很是有了幾分溫華的氣度。一眾侍衛肅穆而立,氣勢十足。

  馬車停在任府門口,任安樂掀開布簾就要下車,挽袖被猛不丁地拉住,她回頭,韓燁望著她,目光沉沉:「安樂,你給我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內力盡失,確實不能再勝任五城兵馬司一職,殿下此舉無錯,何須給臣交代。」任安樂笑著就要揮開韓燁的手。

  韓燁抓得更緊,他靠近任安樂幾分,帶了幾近堅持的力度,聲音微重,「任安樂,我父皇執掌大靖十幾年,心智之堅之狠遠非你能想像,你這性子張狂桀驁慣了,在我能護住你之前,別犯了皇家忌諱,給我好好活著。」

  這一聲警告突兀而荒唐。任安樂怔住,墨黑的眸子裡滿是深意,她盯了韓燁半晌,笑得雲淡風輕,「殿下多慮了,陛下一代仁君,厚待眾臣,臣深受隆恩,銘感五內,怎會去犯陛下的忌諱。」

  「如此便好。」韓燁收了眼底情緒,鬆開手,淡淡道:「你回府吧。」

  太子行轅已經在任府前停了很久了,大門前張望的老管家有些擔憂,正欲上前詢問,卻被苑琴制止。她立在門前,藏住眼底的情緒,沒好氣瞪了車轅上擠眉弄眼的苑書一眼。

  突然,布簾被掀開,任安樂的藏青裙擺露出一抹顏色,苑琴精神一震走上前,纖弱的手臂甚至在苑書回過神前落在了任安樂身前。

  迎上苑琴憂心忡忡的面容,任安樂朝她眨眨眼,順著她遞過來的手下了馬車。

  任府大門被緩緩合住,韓燁掀開窗角布簾,瞥見一道墨綠的身影在大門裡一閃而過,他嘴角露出苦澀之意,隨意朝後靠去,清淺的歎聲在車內響起。

  東宮昨日就已撤了守宮的御林軍,聽聞太子今日歸來,帝承恩一早便候在了書房前,左盼右盼得了太子御駕去了浩雲街的消息後衝回沅水閣摔了一對青花瓷杯盞。若不是宮裡有消息說她和太子的婚期已經定下,她少不得要為此事入宮和陛下陳訴一番。

  待得知太子已經回了寢殿的消息後,帝承恩沒忍住擔心,領著侍女匆匆去了內宮。

  帝承恩如今是皇家內定的太子妃,嘉寧帝對其聖寵有加,東宮內無人敢阻其腳步。她一路暢行無阻入了寢殿,正好瞧見韓燁在換紗布,胸前的劍傷猙獰可怖,她臉色一白,急急跑進殿。

  「殿下,您受傷了!」帝承恩先是懸淚欲滴,忽而轉頭,掃向跟進來的張雲和趙擎,眼底盛滿怒意,「你們是殿下貼身的侍衛,居然讓殿下受了重傷,該當何罪!」

  兩人面面相覷,顧忌帝承恩的身份,急忙下跪請罪。心裡卻在哀嚎,殿下為了任將軍受一掌一劍,可實在不單單是他們護衛不利啊!

  「承恩,此事與他們無關。」韓燁抬了抬眼皮,避過帝承恩為她換藥的手,道:「化緣山上入了刺客,他們這次隨孤吃了些苦,無需再責難。」

  帝承恩還沒碰到韓燁便被他躲開,神色一僵,她頓了頓,眼眶通紅,「殿下,您身子貴重,擔負萬民,日後萬不可再深入險境。即便是為了我,也要保重自己。」

  帝承恩的聲音溫軟纏綿,哭得梨花帶淚,韓燁卻突然想起山谷裡任安樂每日沒心沒肺的笑容來。

  她可以為他毫不猶豫的散了一身內功,卻永遠不會強求他做出取捨。

  「我受傷之事在朝裡不宜宣講,無需向外人提起。」韓燁沉聲吩咐,帝承恩點頭應是,心下微沉。明明是去了結任安樂的殺手,怎麼會牽連到太子?而且聽說任安樂只是受了輕傷。難道是去行刺的人有問題?

  她壓下此事,想起宮裡這幾日的傳聞,紅著臉:「殿下,過幾日、過幾日陛下會……」

  韓燁眼底明瞭,道:「回來的路上我收到父皇的密旨,三日後他會在早朝上宣佈婚期。」

  帝承恩的手抖了抖,眼底滿是掩不住的激動,雖然小道消息滿天飛,可這還是韓燁頭一次開口證明,正欲說些什麼。韓燁已經擺手,神情不溫不火:「從明日起你便去宮裡住著,安心準備,大婚之日我再迎你回東宮,你先回沅水閣吧。」

  帝承恩喜色一斂,眼底複雜難辨,但最終也未說些什麼,只是道:「我聽殿下的,殿下照顧好身體,我先回去了。」既然嫁入東宮已成定局,那其他事她便暫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韓燁畢竟是太子,能遵守和帝家的婚事已是難得。

  帝承恩走後,韓燁靠在榻上看了會書,東宮總管輕手輕腳走進來,低聲稟告:「殿下,相府有人叩宮。」

  韓燁神色一動,鄭重吩咐:「把人請進來。」

  總管匆匆退了出去,韓燁站起身,坐到書房正中間的木椅上,一臉肅穆。

  不一會腳步聲響起,來人走進,一身氣質睿智儒雅,全身裹在墨黑的斗篷裡,對著韓燁,他只是微一拱手,道:「殿下平安歸來,大靖得天之幸。」

  韓燁微歎,起身托起來人,沉默半晌,緩緩開口:「老師深夜前來,可是學生所托,已經有了結果。」

  ……

  任府,待任安樂在水房裡泡舒服後,已至深夜。她照例踩著木屐,拖著一頭濕髮吹著冷風走過回廊,去了書房,苑琴跟在她身後,拿著布巾跑得直喘氣。

  書房內,一直等著的洛銘西見她這般模樣,眉皺起,訓道:「你如今這副身體就是個病西施,怎麼,還把自己當蠻牛使?」

  任安樂眼一挑,「你不也一直病怏怏的,哪裡來的資格說我?」

  洛銘西懶得和她計較,接過苑琴手裡的布巾,把她按到軟榻上,見她還使勁扭動,心裡來火,虎著臉道:「坐好。」

  任安樂被這聲駭得一跳,立馬坐得規規矩矩。她對著韓燁可以無法無天,可是洛銘西不行。她還未成年的這些年裡,幾乎是洛銘西一個人替她撐起了頹倒的帝家。他打娘胎裡本就落了病根,這些年為了帝家心力耗損太多,身體也遠不及常人。

  洛銘西不止是照看她長大的兄長,更是她帝梓元的恩人。

  洛銘西一點一點替她拭淨水漬,指尖觸到溫溫熱熱活著的人,緊皺了一個月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端詳著安安靜靜坐著的任安樂,突然有些感慨。

  他看著她長大,從垂髻小童到如今的韶華之姿,沒有人會比他陪著的時間更久,他幾乎見證了帝梓元半生的成長。

  可是,他到現在才相信,不是只有他才能為她傾盡所有。

  那人雖居宮牆,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同樣耗掉了十年歲月。

  「梓元,你於武途上天分並不高,再加上十年前那場病,本就身體受損,如今散盡功力,日後最多也只能恢復一半,你可知道?」

  十年前帝家被誅後,帝梓元生了一場大病,命在旦夕。父親一路押著帝承恩去泰山,他便帶著患病的帝梓元混在了隊伍裡,好不容易求了閉關的淨玄大師出關才把她的命救回來。

  聽見洛銘西詰問,任安樂咳嗽一聲,抓著垂在腰間的髮尾打了個旋,解釋得頗為丟臉,「那啥,韓燁救了我兩次,差點就死了……也不是他死不得,我總歸是欠了他兩條命,我不習慣欠著別人,早些還了好。」

  洛銘西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頓了頓,才道:「昨日宮裡有消息傳出,三日後嘉寧帝會在早朝上為韓燁和帝承恩賜婚。」

  手掌下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隨後任安樂無所謂的聲音響起,「你這都是舊聞,這次出行之時,韓燁早告訴過我他回京就要娶媳婦兒了。娶就娶吧,娶了安靜。帝承恩的性子雖然跋扈倨傲,但對著韓燁倒是溫柔似水,想必成婚後會收斂……」

  「梓元。」洛銘西打斷了任安樂的絮絮叨叨,抬眼,望向窗外皎潔的月光,輕輕歎了口氣,「苑書說……韓燁在化緣山上替你受了一劍一掌?」

  任安樂面色古怪,左顧右盼,不肯正面承認,含糊的咳嗽了一聲,算是應了。

  「你散盡內力救他一命,算起來還欠他一次。」

  任安樂不甘不願點頭。「他是一國儲君,想必災禍不少,我時常去東宮遛遛,若有機會就還了算了。」

  「不用,你現在就能還。」

  任安樂挑眉,抬頭朝洛銘西望去,「真的?他又攤上什麼倒黴事了?」

  洛銘西垂眼,半晌後緩緩開口。

  「安樂,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帝承恩此女或許……並非韓燁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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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6 09:49 AM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六章

  很少有事能讓任安樂動容,但她的臉色卻在聽到洛銘西這句話的瞬時冷凝下來。

  「銘西,你這是什麼意思?」她頓了頓,「帝承恩的確出身不好,性子也乖張,但她只有年歲尚輕,日後入了東宮……」

  「不是這些。梓元,當年我選了帝承恩去泰山,你統共也就見了她一面,後來也沒有過問於她,帝承恩的性子不只是乖張這麼簡單。」

  「你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任安樂皺眉,將洛銘西放在肩上的手拉下,起身問。一步步走來,韓燁大婚本在他們計劃之中,可如今卻能讓洛銘西如此鄭重以待,帝承恩定是做了什麼難以容忍之事。

  一旁立著的苑書神色隱有擔憂。公子將這件事瞞了這麼久,小姐她如今又欠了太子生死之恩,還不知會有什麼舉動。

  「當初嘉寧帝在宮內遇刺,五柳街大火,還有這次化緣山的圍殺……都和她有關係。」洛銘西的聲音清楚明瞭,任安樂聽了個明明白白。

  「帝承恩被關在泰山十年,深居簡出,怎麼會有這種勢力?」嘉寧帝遇刺之時正好被帝承恩救下這件事一直是任安樂心裡的疙瘩,可是她卻一直沒有找到證據證明此事和帝承恩有關,如今看來,想必是被洛銘西給瞞下了。

  洛銘西拿著布巾的手微緊,一句話石破天驚,「自她下山後,便和左相連手,她一直隱於幕後,連嘉寧帝和韓燁也不知道。」

  洛銘西話音落定,任安樂神色大變,隱帶憤怒:「和姜瑜連手!她居然敢和姜瑜連手。洛銘西,你不知道姜瑜是何人不成?」

  洛銘西沉默不語。他當然知道,十年前就是姜瑜從帝家搜到了那封勾結北秦的書信,給帝家定了謀逆叛國的死罪。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連嘉寧帝和韓燁都未察覺,想必她行事極為隱秘。」

  「帝承恩的貼身侍女是我親手安排在她身邊的……」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她做的一切。」任安樂眼底蘊滿怒火,「刺客入宮,五柳街大火,化緣山的陷阱……你為什麼不阻止?」

  「梓元。」即使是受任安樂責問,洛銘西神情依然淡漠,眼底理智而通透。「當年我把帝承恩送進泰山時便想過,她會是一枚最好的棋子。」

  「有帝承恩在,你的身份就會一直保密。她的手段的確在我意料之外,你說的對,我沒有阻止,甚至放任了她的作為。姜瑜對嘉寧帝忠心耿耿,若是沒有帝承恩主動與他連手,他未必會做這麼多事,大靖朝堂君臣相隙對我們而言百利而無一害。你應該知道,只有嘉寧帝覺得帝承恩一直在他掌控之中,晉南和安樂寨才會安穩,若是帝承恩身份被疑,嘉寧帝自然就會懷疑於你,在京城裡,便沒有人再能護住你。」

  任安樂的年歲和當年的帝家幼女相仿,再加上她這一身肖似帝家主的性子,嘉寧帝頭一個便會懷疑到她身上。

  「我雖知化緣山是左相設局,卻想著有苑書在你身邊,必不會出事,未料青城老祖已入了宗師之列,以致你和韓燁墮入崖底,這次若非家主讓歸西去化緣山,又在城外親自攔了青城老祖,我們多年謀劃必會功虧一簣。梓元,這件事,是我的錯。」

  他一句一句,慢聲道來,沒有半點推脫。

  任安樂後退一步,深深吸了口氣。她根本沒有資格責怪洛銘西,從十年前開始,洛銘西做的所有決定都是為了帝家,為了她。

  可是如今,她所做的一切,卻要以韓燁一生的幸福為代價。

  就算韓家天理不容,可韓燁卻從來不欠她。

  「這不是你的錯。」任安樂聲音低頹,有些無力。

  「梓元,韓燁救了你的性命。我不想你日後後悔,無論你現在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止。」

  如今這樁婚事在各方推波助瀾下已成定局,除非韓燁自己悔婚,否則無人能阻止。

  任安樂神色沉沉,涼風吹來,未乾的髮尾滴下水珠,濺落在地上,她沉默著,沒有應答,轉身回了房。

  安靜的夜晚,襯得這腳步聲越發孤寂冷清。

  眼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處,洛銘西眼底露出黯然之色。苑書行上前,勸道:「公子,小姐不會怪您的。」

  「我知道。」洛銘西抬首朝窗外看去,「她會怪自己。」

  輕歎聲響起,一室靜默。

  與此同時,東宮書房裡,右相一臉肅穆,迎上韓燁沉冷的面容,鄭重點了點頭。

  韓燁吸了口氣,眼神一黯,聲音幽幽,笑容有些乾澀,「可是如我當初所想?」

  右相頷首,「殿下,當年帝家軍密赴西北之前,宮內確有密使去了晉南靖安侯府,我查出那密使攜著一封密信。帝家叛逆的真相應該便在那密信之中,只是帝家傾頹後,帝家人一個都不剩,靖安侯又自盡於宗祠,當年姜瑜搜府,這信恐已被他給毀了。」

  十年前姜瑜領著禁衛軍入帝北城,頭一件事不是盤問帝家人,而是搜城三日,想來便是這麼個緣由。

  「老師還查到了什麼?」右相會親入東宮,必不止查到了這麼點似是而非的消息。

  「帝家的事,怕是忠義侯也牽扯到了裡面。」右相凝神,緩緩道:「帝北城一直有陛下的探子,洛家又在晉南隻手遮天,帝家之事我們知之甚少。所以這些年我遵殿下之令派人入了西北各軍,查探數年才有些蛛絲馬跡。」

  「老師請言。」

  「當年帝家軍在青南城外被北秦鐵騎坑殺天下皆知,可不知為何青南山的守軍卻在這十年間大多消失了。」見韓燁面有疑惑,右相解釋,「若不是老臣一直注意西北動向,怕是也難以察覺。這些年,青南城三萬守軍,上至參將,下至軍士,一年年被打亂遣送至邊塞各城,融進各軍之中,很多人都已查不出去向。如今的青南城守軍,是這些年重新招兵建立起來的。」

  韓燁沉眼,他明白右相話裡的深意。一支軍隊的磨練絕非易事,將領和士兵歷經戰火、生死與共,花數年之功才能鑄就一支軍隊的軍魂,譬如當年所向披靡的帝家軍。青南城是邊塞重城,臨近北秦,如此重要的城池,一般絕不會輕易更換將守軍,更何況是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將士兵融進整個西北防守大軍中,如今三萬將士便如大海尋針,根本無跡可尋。這些年年年戰火,誰知道還能活下多少。

  「老師的意思是……帝家軍在青南山被北秦大軍坑埋之事,或許別有隱情?」

  右相點頭。一時房中氣氛有些凝重,八萬大靖將士,八萬條人命,即便韓家是天下之主,怕也承擔不起天下萬民口誅筆伐。

  「殿下,如今怕是只有天牢中的忠義侯知道當年的隱情。」

  韓燁眉頭微皺,終於明白過來。忠義侯府犯下如此令人髮指的重罪,到如今也只是古雲年被判了個秋後問斬,忠義侯府仍在安在,他一直以為父皇是看在古昭儀的面子上,如今想來,大錯特錯。

  忠義侯想必是以當年帝家軍之事為把柄,逼得皇室不得不保住忠義侯府的爵位和古昭儀肚子中的龍種。

  右相說出此言,想必也是猜到了幾分。

  「忠義侯既然生了赴死之志保住侯府,就絕不會再開口說出當年之事。」韓燁緩緩搖頭,問:「老師,去西北的人還查到什麼?」

  右相略一沉吟,道:「畢竟是八萬鐵騎,當年青城山發生的事不可能只有忠義侯摻和其中,他手下老將許知道一二,只是這些人散落各處,我近來得了幾位老將的消息,怕是再過不久,此事會有進展。」

  韓燁點頭,朝右相拱手道謝,「我居於東宮,不便查探此事,多謝老師這些年不辭辛苦,鼎力助我查出真相。」

  右相連連擺手,稱不敢當,歎了聲道:「殿下,臣乃大靖屬臣,不該論君王功過,只是帝家主乃大靖開國之勳,靖安侯義薄雲天,帝家當年太慘了些,老夫我實在不忍拂袖。但是殿下,你可曾想過……若你有一日查出了真相,朝野會如何?天下百姓會如何?韓氏江山又會如何?」

  這件事一旦真相大白,則會石破天驚,一朝動盪。

  韓燁沉默良久,朝右相看去,眼底的堅持一如當初。

  「老師,我大靖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欠帝家一個交代。我是大靖儲君,將來無論此事如何,我都會一力抗起所有後果。」

  右相輕歎一聲,這份心胸和擔當,便已不輸當年的太祖。

  「夜深了,老師早些回府,待有了進展,只需知會我一聲,我會親入相府詢問老師。」

  「也好,殿下早些休息。」右相起身朝外走,行到門口,突然想起一事,道:「殿下,我派人入西北的時候,發現有人亦在查探青南山老將,這件事……可要詳查?」

  這件事除了他們,在意的就只有皇家和帝家,皇家掩都掩不及,不可能派人查探,哪便只剩下……他會讓韓燁定奪,也正是因為如此。

  韓燁眼神微動,搖頭,「此事放任即可,老師不必插手。」

  右相得了答覆,點頭,蓋住斗篷,跟著總管匆匆消失在夜色裡。

  東宮深處,靜默無聲,韓燁著一身裡衣,隨意披了件藏青大裘,立在回廊上。

  大風起,刺骨的涼意滲來。他低低咳嗽兩聲,胸口的劍傷疼得沁入骨子裡。一片兩片雪花從天降下,落在他手間,轉瞬即化。

  深秋已過,入冬了。

  他突然想起今年出暖花開時,城外圍場裡,任安樂一身紅袍,策馬揚鞭,笑得驕傲凜冽,頓馬於他身前。

  原來,不知不覺,他期盼的人回到這座城池,竟已快整整一年。

  三日後,他大婚之期便會昭告天下。

  梓元,若終是此般結局,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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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6 09:55 AM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七章

  「小姐,小姐!」

  任安樂坐在樹下的躺椅上發呆,苑書接連喚了兩聲她才回過神來,甫一轉頭,望見苑書扭捏的模樣,挑了挑眉,「何事?」

  苑書摩挲著衣角,期期艾艾望著任安樂,道,「小姐,安寧公主想見您。」

  任安樂神色微頓,擺手,「不見。」

  「小姐。」苑書難得的對任安樂的命令沒有完美執行,她拉了拉任安樂的挽袖,「您見見公主吧,她都來了好幾次了。」

  自兩日前任安樂回京時起,安寧公主每日都會上門求見,但皆被任安樂拒之門外。苑書和安寧在化緣山下同甘共苦一個月,有了些革命情誼,遂攬了簍子來替她說好話。

  任安樂臉色不虞,苑琴端了兩杯溫茶從廊上走來,朝苑書使了個眼色,苑書心領神會,退到一旁。

  苑琴將茶放到石桌上,「小姐,您的消息傳來後,公主一直在自責,我聽苑書說這一路從化緣山回來,公主都在躲著您。若是沒有急事,想必她不會一日三趟的來將軍府,您見她一見吧。」

  任安樂放在膝上的手動了動,沉默半晌,揮揮手,「讓她進來。」

  話音剛落,院外已有腳步聲響起,任安樂抬眼望去,安寧著一身將袍,從院外走進來。苑書埋頭躲在角落裡裝死,看都不敢看任安樂的表情。苑琴倒是知情識趣,見自家小姐有遷怒的跡象,輕手輕腳拖著苑書遁走了。

  安寧緩步走進院子,朝榻上靠著的人瞧去,任安樂臉色微白,沒什麼精神頭,她知道任安樂為了救韓燁折了幾分功力,如今仔細一瞧,心裡暗驚,這怕是不止折了幾分這麼簡單。這樣一想,話到嘴邊更是難以出口。

  「梓元。」她立在不遠處,不敢靠近,眼神飄忽,喊了她一聲就不動了。

  任安樂候了半晌就得了這麼一句,心裡頭本就冒火,再瞧見安寧這麼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一肚子火全發在她身上。

  「杵在那兒幹什麼,過來。」她功力沒了,訓起人來倒是威勢十足,安寧被她唬得一跳,又走進了幾步。

  「坐下。」任安樂朝對面的石凳一指,安寧立馬坐得端端正正。

  「說吧,你見我到底想說什麼?」

  「梓元,是我沒有考慮周到,如果不是我讓你去化緣山……」

  安寧低眉順眼開始請罪,任安樂掏了掏耳朵,打斷她的話,懶洋洋道:「安寧,我真不喜歡你這樣。」

  安寧頓住,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一朝公主,三軍統帥,何必對我如此小心翼翼?我寧願你是剛回京時囂張跋扈的安寧公主,也不想看到你如今這幅唯唯諾諾的模樣。不論當年皇家在帝家之事上謀劃多少,都和你沒有關係。」

  安寧吸了口氣,望見任安樂眼底的通透睿智,心裡的愧疚一陣陣淹沒而來。

  「況且這次化緣山之行,誰都意料不到,我和韓燁已經活著回來了,你若為此來請罪就不必了,回去吧。」任安樂說完便開始轟人,這兩日她連院子都懶得出,皇家的人更是不想瞧見。

  安寧卻沒有走,不聲不響坐了一會兒,巴巴道:「梓元,我是為了另一件事來見你的。」

  任安樂眼皮子動了動,眼垂著沒有接話。

  「梓元。」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安寧加重了聲音,「父皇明日早朝就要為皇兄賜婚,那個帝承恩根本就不是你,皇兄娶了她,以後一定會後悔。」

  任安樂不疼不癢的擺手,「安寧,這是你皇家私事,與我何干?」

  「怎麼會沒干係!」一聽這話,安寧的脾氣也騰地上來了,完全不見剛才的唯唯諾諾,「我皇家是對不起帝家,可是皇兄他做錯了什麼,當年他為了你在帝北城篡改聖旨,十年來為了抗住眾臣的壓力不娶嫡妻,他十五歲就去了西北,回來後抬進東宮的側妃也就是個擺設,為了迎那個假帝梓元下山,大臣府邸的門檻都快被他踩破了。」

  安寧壓抑住情緒,身子往前傾,幾近哽咽,低低懇求:「梓元,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皇兄,去勸他取消婚事,別讓皇家的罪過毀了他一輩子的安樂。」

  滿園靜謐,暖暖的冬陽落在身上,安寧的話卻猶若冰刺一般直入心間。

  任安樂掩在袍中的手握緊,緩緩抬頭,墨黑的眼底望不見任何情緒,一字一句開口。

  「安寧,韓燁之事,與我無關。」

  安寧雙眼通紅,喘著氣,難以置信的盯著任安樂。「帝梓元,你怎麼能如此殘忍!好,與你無關就無關,就當我今天沒有踏進過將軍府!」

  她猛地起身,桌上的杯盞被她掃落在地,氣衝衝朝外走。

  院外的苑書和苑琴看到這一幕,怏怏的躲著,不敢進來。

  淩亂的腳步聲遠走,任安樂頹然朝後靠去,懶得動彈。破碎的瓷杯落在地上猶在打著旋,刺耳的聲音落入耳裡平添煩悶。

  她乾脆兩眼一閉開始睡覺。不多時,有人輕手輕腳靠近悄悄披了件薄毯在她身上,淺睡中,任安樂猶自有些憤憤。

  一個個淨說著放寬心,失了功力也沒什麼打緊,如今還不是把她當個深閨裡的小姐看待。

  冬日一至,白日就短了。待她覺得涼意襲人時,甫一睜眼便看到了漫天星斗。恍惚間,她有些怔然,看著昏暗的天空,眼底突然有些乾澀。

  化緣山的萬丈懸崖下,韓燁曾經說過,京城裡從來沒有那樣的星空和夜晚,原來沒有說假話。

  她真的能夠眼睜睜地看著韓燁娶一個心如蛇蠍的女子,然後對自己說,這是他的選擇,和自己沒有半點干係嗎?

  其實,何必自欺欺人呢?

  她記得韓燁十年前在帝北城驚慌自責的模樣,記得他在東宮殿門前迎回帝承恩時的失而復得,記得他落下懸崖時的決絕,更記得他在那座谷裡,對著天際盡頭第一抹晨曦說的話。

  「梓元,時候到了,我們該回去了。」

  他喚的……是帝梓元,而非任安樂。

  他一直都知道他要娶的是帝承恩,而不是帝梓元。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臨西城河畔,萬千焰火下,他曾經如此說過。

  她怎麼能忍心讓這樣的韓燁成為她復仇計劃的墊腳石?

  圓月一點點升至半空,照耀大地。夜晚過去,白日降臨,明日一早,天下人就會知道帝承恩是他名正言順的東宮太子妃。

  帝梓元猛地起身,薄毯落在地上,她顧也未顧,朝院外走去。

  「苑琴,備馬。」

  話音一落,院外就有弱弱的回聲傳來,「小姐,您身子未癒,我讓管家去給您準備馬車。」

  「哪裡這麼多ㄠ蛾子,我又不是嬌滴滴的大姑娘,去,備馬!」她一聲怒喝,苑書駭得一跳,急忙朝馬圈跑去。

  任安樂一路行得極快,幾乎沒有半點停歇。府裡的侍衛僕婦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個模樣,一時都慌了手腳。

  苑琴從書房趕來,正好瞧見任安樂接過苑書手中的馬鞭,躍上了馬。

  任安樂傷勢未癒,這麼大動干戈一番,臉上便帶了抹蒼白之色。

  「小姐!」來不及制止,任安樂抬手一揮,駿馬長嘶,調轉馬頭消失在月色裡。

  眾人被她丟在府門前,面面相覷。迎上苑琴譴責的目光,苑書撓撓頭,也傻了眼,「苑琴,我沒想到小姐這麼匆忙,連我也不帶。」

  苑琴懶得理她,轉身,剛入府門,便看見洛銘西立在回廊下。

  她突然覺得洛銘西比太子更可憐,這兩日,洛銘西一直沒有離開任府,小姐今日在院子裡坐了一整日,他也在回廊後守了一整日。

  「公子,可要派人去把小姐尋回來?」

  洛銘西搖頭,眼底一片清明。

  「不用了,她既然已經做了抉擇,就隨她去吧。」

  已至深夜,東宮殿門前突然閃出一匹快馬,來勢洶洶。守宮的侍衛頓時嚴陣以待,手中長矛橫握,待看清了來人,盡皆怔住。

  冬夜裡,冷風颯颯,素來威嚴端正的上將軍任安樂只著一身單薄的古裙坐於馬上,她腳上踩著木屐,甚至可以看到光潔嫩白的腳背。想到太子對這位的看重,守宮的將士傻了眼,齊齊低頭,直到那馬近到身前,都不敢抬首。

  「太子可在宮內?」

  頭頂響起的聲音從容中隱有急切,侍衛行了個禮,低聲回:「任將軍,殿下已經休息,容末將先去通報一聲……」他可不敢讓任安樂回府明日再來,只是此時也太晚了,按規矩還是先通報通報得好。

  「不用了。」只看見一道身影自馬上躍下,素白的裙擺從眼前拂過,停也未停便朝宮門裡走去。「我自己去找他。」

  一群人低眉順眼的不敢抬頭,待回過神,木屐聲早已遠去。眾將士抬眼,苦著臉不知所措,忽而想起一事,眼底都露出明瞭之意。

  聽聞明日一早陛下會在早朝為太子殿下賜婚,任將軍傾慕殿下天下皆知,這會兒怕是實在難過的緊,才會深夜來東宮,見一見殿下吧。

  哎,著實可惜了啊!

  已是深夜,東宮內安靜默然,是以當沉悶的木屐聲在宮內響起時,便顯得格外突兀。

  巡夜的宮娥看著一路視若無睹、穩穩走向深宮內閣的任安樂,俱都一臉錯愕。任安樂氣勢淩人,又身份特殊,沒人敢上前詢問攔截,宮娥們只得小心翼翼舉著夜燈跟在她身後,生怕她磕著碰著了。

  任安樂抿著唇,神情難辨,顧自循著記憶裡韓燁曾經領她去過的院落走去。只是一種直覺,她覺得韓燁應該在那。

  行過回廊,走過小徑,小院遙遙可望,依昔的燈火逸出來,冬夜裡,竟有一絲暖意。數月前枯敗的桃花在雪水的滋潤下,偶有花骨朵綻開,仿似嶄新的生命。不知從何時開始,空中又開始飄蕩著小雪,透著燈火別有一番意境。

  任安樂長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以一種勢如破竹的姿態朝小院裡走去。

  院子裡,韓燁立在樹下,披著墨黑的龍紋大裘,神色漠然,不時咳嗽幾聲,面色蒼白。

  錯亂的腳步聲在院門口響起,院門被推開,宮娥急急的喚聲傳來,「殿下,殿下……」

  「何事喧鬧?」韓燁沉下眉,轉身,倏然怔住。

  燈火微瀾,任安樂一身素白古裙,長髮未梳,懶懶散散落在肩上,她腳上踩著木屐,身後跟著一群舉著夜燈的宮娥,這一身裝扮氣勢,就好像正兒八經的太子妃在自家府中閒逛。

  韓燁有瞬間的失神,眼底恍惚的安然滿足甚至大於任安樂突然出現在此處的震驚。在這微不足道的一瞬間,他想,若是當年種種從來不曾發生,是不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會以這樣一種模樣生活在這裡,以他妻子的身份。

  漫天風雪,他只看得見那一道人影。

  十年歲月,恍若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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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6 10:08 AM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八章

  任安樂神氣活現的衝進院子,一眼便望見了桃樹下立著的韓燁。許是尚未痊癒的緣故,青年裹在厚厚的大裘裡,頗有些形銷骨立的味道。

  任安樂皺著眉,朝身後的宮娥揮了揮手,「怎麼照看殿下的,再去取一件大裘來!」

  任安樂這架勢忒有威勢了,一眾宮娥望著韓燁不知所措。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再過不久嫁進東宮的是面前這位呢!

  韓燁已經抬步朝任安樂走來,她還未回過神,身上一暖,龍紋大裘就壓在了她肩上。

  「退出去。」到底是韓燁的一畝三分地兒,他一發令,宮娥侍衛頃刻間退得乾乾淨淨。

  瞅著單薄消瘦的韓燁,任安樂砸吧砸吧了嘴,就要把大裘拿下來還給他。韓燁微怒的聲音卻傳來,「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一個未出嫁的大家閨秀,要端莊守禮,穿成這樣出門成何體統!」

  任安樂循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裸露在外的腳丫子上,滿不在乎擺擺手,「我在山野裡長大,這算什麼。倒是你,劍傷還沒好,站在這麼處冷地兒悲傷春秋做什麼,不好好養著身子,平白浪費了我一身功力。」

  任安樂說話時活蹦亂跳的,披在肩上的大裘有些下滑,韓燁下意識抬手去繫,手伸到半空頓住,眼沉了沉,他退後一步,淡淡道:「這個時辰你來東宮幹什麼?」

  任安樂搪塞了半日,回的忒不誠心,「我來瞅瞅你的傷勢。」

  韓燁眉一皺,「什麼性子,想到一齣是一齣。這麼冷的天,跑出來做什麼,既是看過了,便回去吧。」

  「你不樂意我來東宮?」

  韓燁神情頓了頓,「明日之後,父皇會為我賜婚,安樂,你不適合再入這裡。」

  韓燁說完這話,沒有去看任安樂的神色,院子裡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低低的歎聲響起,無奈又釋然。

  「韓燁,明日一早你進宮,取消這場婚事吧。」

  這一聲猶若石破天驚,韓燁猛地抬首,目光深沉複雜,他望了任安樂半晌,回:「安樂,這樁婚事是太祖所賜,與你無關。」

  「韓燁。」任安樂怒道:「帝承恩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早朝前去向陛下求情,取消賜婚。」

  「安樂!我說了,這件事和你無關。」

  「怎麼會無關,你要娶的人……」任安樂滑到嘴邊的話生生止住,她抬眼,一字一句問:「韓燁,你為何一定要娶帝承恩?」

  韓燁笑了笑:「習慣了,我在京城等了她十年,她回來了,我自然要信守承諾。」

  他回答得簡單乾脆,沒有半分猶疑。他怎麼可能告訴帝梓元,父皇已對帝家心存猶疑,若是婚事被毀,那她的身份定會被父皇察覺。

  這樁婚事,是護著她的最好方式。

  「你要等的人根本就不是她,韓燁,你糊不糊塗!」任安樂上前一步,拉住韓燁的衣領,面上因憤怒染出一抹慍色,她身上的大裘滑落在地,片息便覆上的霜雪。

  韓燁被拉得踉蹌兩步,差點撞進了她懷裡,待回過神知道她剛才說了什麼時,眼底驚濤駭浪的驚喜幾近洶湧而出。任安樂怔住,心底微澀。

  韓燁定定看著她,漫天風雪,猶自暖意襲身。但最終,他只是掰開任安樂的手,任由眸中的亮光一點點沉寂。

  「安樂,我等的就是她。 」

  見韓燁如此固執,任安樂心裡頭來了火,突然伸手朝自己臉上摸去,就要撕下面具,「我說了你等的不是她……」

  靠近臉頰的手被緊緊握住,溫熱的觸感傳來,韓燁一寸寸將她的手拉下來。

  任安樂抬眼,撞進了他如墨般深沉的眼。

  「安樂,我等的就是在泰山上被圈禁了十年的帝梓元。」

  只有她在,你才會平安。

  韓燁放開任安樂,拾起地上的大裘,拍掉雪花,重新繫在她肩上。他望著她,一點一點刻進心底,但臉上唯有淡漠。

  「任安樂,我只希望你想做的一切到我這裡,便是結束。」

  十年前帝家的冤屈是韓家一手造成,他會還她一個公道,還帝家一個公道,可卻永遠都不願看到她染手其中,否則將來他們之間隔著的就不止是帝家冤仇。

  那一日,怕是連『知己』二字都會成為奢談。

  任安樂沉默半晌,倏然轉身朝小院外走去,踢踏的木屐聲戛然止在小院門口。韓燁抬眼,正好望見任安樂回首。

  沉黑的大裘,襯得她肌膚若雪,眉間凜然端華。

  「韓燁,自我重回大靖帝都開始,便沒有什麼結束。韓家欠我帝家多少,便要還回多少。」

  聲音落定,她轉頭離去,消失在小院外。

  韓燁望著一地風雪,閉上了眼。

  深夜,大雪,京城裡分外冷清沉寂。遠遠的街道上傳來不甚清晰的吱呀聲,仔細聽著,像是木屐踩在雪上而過的聲音。

  一個身披大裘的女子出現在街道盡頭,她提著一盞宮燈,神情淡漠。

  晨曦微明,天際第一抹光亮驟現。她眯了眯眼,望了天空一眼,轉身消失在街道裡。

  ……

  一清早,臨近早朝,皇城裡是久違的熱鬧。

  這一年大靖王朝估計是走了黴運,從春闈舞弊案起就沒個好勢頭,江南水災,忠義侯府的驚天大案,太子遇刺,樁樁件件都是觸黴頭的混事。這幾日初雪至,忠義侯被判了秋後問斬,百姓人人稱頌,萬事落定,總算給這多災多難的一年收了個好尾頭。

  百姓的頌德聲一出,天子便高興了,前幾日給那幾個奔波萬里上京喊冤的將士賜了不少撫恤銀,甚至大筆一揮恩賜他們上殿還恩,這不,今日便正是這好日子。

  其實這些不過是錦上添花,真正讓皇城內外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皆喜得合不攏嘴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他們俊勇無雙的太子爺也終於要正兒八經的迎娶太子妃了。聽聞那太子妃人選,是當年太祖遺旨中擇定的帝家女。

  時過境遷,十來載歲月,到如今能有這麼個結局,對大靖上下而言,雖是唏噓不已,卻都覺得甚至圓滿。

  不計當年是非曲折,這一樁婚事若蓋棺落定,言普天同慶亦不為過。

  是以這一日朝臣皆都收拾得甚是清爽,個個威儀不凡,倍兒有精神。即便是平日裡不對盤的文武兩派大臣,今兒個在大殿外遇見了,那都是和和氣氣的。

  早朝還未開始,便有不少眾臣靠近太子身旁,朝一身淺黃冠服的新郎官道了聲『恭喜』。太子面色淡淡,嘴角噙著笑容,矜持而得體。

  皇鐘敲響前,殿外突然傳來了一道不急不緩的腳步聲。臨近大門處的朝臣看到來人,歡欣喜悅的笑容一下斂了下來。這種尷尬瞬間在回望的大臣中感染開來,來人尚未入殿,金鑾殿裡外已是靜默無聲。

  韓燁心底明瞭,藏住眼底的情緒,轉頭,便看見任安樂一身絳紫朝服,施施然走了進來。

  幸好這時間不太長久,她剛行到右相身後站定,皇鐘敲響,早朝正式開始,眾臣伴著鐘聲跪下,三呼萬歲。

  鐘聲落定,帝王威嚴的聲音如往常般響起。

  「眾卿平身。」

  眾臣起身,觀著嘉寧帝的臉色甚是慈目和氣,暗腹今日陛下的心情看來不錯。

  「昨兒個夜裡京城下了場大雪,朕起早觀了半晌,風景尚不談,琢磨著這是個好兆頭啊。」嘉寧帝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像這樣和朝臣在大殿上嘮嗑,也算是個稀罕事。

  「陛下澤被萬民,得天眷顧,我大靖來年必定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說這話的是禮部侍郎,四十開外的年紀,很是富態。

  「陛下,太后大壽將至,不如借著冬雪之吉為太后在裕德殿舉辦,也好讓臣等借點皇家尊氣。」緊接著的是大學士張文濤,也算說了個應景的點子。

  ……

  天子之言想來一呼百應,這才一會,各種宴席名目就給想了出來,反正是句句戳中天子心裡頭。任安樂望著平日國難民危時屁都蹦不出來的大臣此時生龍活虎的模樣,感慨了一句,想在金鑾殿裡生存,倒也是個技術活。

  「眾卿之意皆為上佳,可交由禮部理個章程出來,今日早朝,朕還有其他事要議。」

  嘉寧帝話音落定,趙福上前一步,尖銳嘶啞的宣昭聲響徹朝堂裡外。

  「宣青南城副將鐘海上殿覲見。」

  「宣青南城副將鐘海上殿覲見。」

  ……

  宣將入朝的諭令一聲聲傳往大殿外的石階下。眾臣滿臉肅穆,不一會,端重有力的腳步伴著盔甲鏗鏘之聲在大殿內響起,最後停在了御殿下方。

  「臣鐘海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鐘海身軀魁梧,戍守邊疆的將士又大多悍氣十足,他這麼一喊,頂得上半個大殿的朝臣,連地兒也給抖了三抖。

  眾臣抬眼一望,暗暗咂舌,不愧是領著十幾個兵就敢上京告御狀的人物,怕是大靖的領將中,少有如此悍勇之輩。

  「愛卿平身。」嘉寧帝看著如此模樣的鐘海,也很是滿意,朝中得力的武將不多,此人身受皇恩,若是栽培栽培,日後定得大用。

  他摸著鬍子,神色越發和藹,「忠義侯為禍西北多年,得卿不懼權貴,捨身揭露,才為我大靖除了禍患,否則朕西北子民必無見天之日,卿大功於朝。趙福,替朕宣旨。」

  嘉寧帝此話一出,眾人心底明瞭。看樣子陛下怕是要扶植鐘海替代忠義侯來接掌青南山的兵權了,一時間眾人望著大殿上昂首而立的黑漢子,眼底多了幾分熱切。

  這可是手握重兵的新貴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青南城副將鐘海忠君護國,一身錚骨,朕甚賞之,今擢升其為二品龍威將軍,執青南城帥印,另賜黃金千兩,以示朕拳拳愛才之心。欽此。」

  趙福聲音落定,瞥見朝下眾臣臉上欽羨之色比比,帶了抹笑意出來。一鬆一馳,一降一扶,制衡有道,陛下的權位才會穩若泰山。

  「臣鐘海領旨,謝主隆恩。」鐘海上前一步,再次跪倒。

  趙福走下御階,將聖旨放在鐘海手中,噙著笑回到嘉寧帝身旁。

  忠義侯的案子到此時總算是有了定論,如此之後,怕再也沒人會重提此事。

  「瑞雪今至,朕今兒就著這個好兆頭,也讓我大靖雙喜臨門。」趙福剛走到御椅旁,嘉寧帝的聲音就已響起。

  眾臣精神氣一足,立馬擺正了臉色恭聽聖諭。盼了一早上,重頭戲總算來了。

  不知何時起,太子已然垂了頭,神情漠然,那模樣實在不似個歡天喜地的新郎官兒。

  任安樂看了他一眼,立得筆直,雙手負於身後。

  「眾卿想必也知,早年太祖為太子定下一樁婚事,朕欲恭守太祖之御……」

  「陛下!」

  嘉寧帝話至一半,被一道渾厚的聲音生生截斷,眾臣打了個激靈,不可思議的望著說話的人,這才看到剛才接了聖旨的鐘海竟然一直跪在殿下,手舉聖旨。剛才嘉寧帝急著宣佈太子的婚事,倒一下子把他給忘了。

  就算如此,打斷帝王言也是大罪,這粗莽無知的大漢,是不是也忒沒體統了些。

  嘉寧帝面色不虞,顧著這是自己剛封的大將,忍了下來,沉聲道:「鐘卿平身,退至一旁吧。」

  哪知鐘海高舉聖旨,頭埋向地面,一動也不動。

  嘉寧帝臉上失了耐色,「鐘海,即領了聖旨,便退下。」

  「陛下。」沉默半晌,鐘海緩緩抬頭,手中聖旨仍高舉於天,他磨著膝蓋向前一步,頭重重的磕在青花石板上。

  「臣身負重罪,於國不忠,於民不義,雖領旨卻不敢受陛下隆恩!」

  此話一出,眾臣面面相覷,哪有這麼蠢的人,身在朝堂,誰沒有個半點過錯,至於在金鑾殿上當著天子和百官坦誠嗎?

  「鐘卿,人孰無過,朕也是武人,知道武人意氣之爭時難免刀劍相向,朕恕卿無罪,今日我皇室大喜,卿退下吧。」嘉寧帝淡淡開口。

  「臣重罪,不敢得陛下聖恩。」鐘海仍未抬頭,只是伏於地上。

  殿上氣氛有些僵硬,嘉寧帝何曾遇到過如此頑固的臣子,臉色沉下,拂袖道:「卿有何罪,道來與朕的文武大臣聽一聽,看值不值得卿不受皇恩!」

  大殿上靜默無聲,眾臣望著地上跪著的人影,倒也生出了好奇之意。

  半晌後,鐘海緩緩抬頭,將手中高舉的聖旨輕輕放在地面上,然後起身,整了整盔甲,後退兩步,筆直的跪在大殿正中央。

  他以一種格外肅穆的姿態望著御座上的帝王,帶著視死如歸的懺悔。

  「陛下,臣曾誅殺我大靖一脈同根的袍澤手足,八萬將士埋骨青南山下。此大罪,天不能恕,地不可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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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6 10:18 AM

卷一 任安樂 第七十九章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前,那時天還未亮,大雪蔽日,壓得整個天空一片霧沉。

  三個月前鐘海入京,盤纏用了個乾淨,城南一間客棧的掌櫃收留了他們,給他們挪了個小院出來。

  如今忠義侯的罪判下來了,秋後問斬,總歸是個死,不過是早幾日遲幾日罷了。等覲見完陛下,他就領著兄弟們回青南山,守著那座城。

  這怕是他在京城的最後一日了,鐘海心裡頭雀躍,起了個大早,撲騰一下從床上立起,隨便抹了抹臉,準備去院子裡練會兒劍。

  他提著劍推開門,一眼便望見了院子裡立著的女子,她身上披著件墨黑的大裘,還未開口,那人便轉過了身。

  他一怔,這姑娘的模樣倒是比他這輩子見過的女子都要出挑,一身氣勢更是不輸男兒。鐘海心底犯疑,不動聲色握緊了手中的劍。

  「你應該見過我。」那人開了口,聲音威儀,隱約有些耳熟,「在大理寺的天牢內。」

  這話一出,鐘海握著劍的手抖了抖,眼帶愕然,急忙走下石階,「任將軍?」

  任安樂點頭,「我平日裡帶了面具。」

  鐘海雖有疑惑,卻不是個喜問是非的人,更何況任安樂對他還有大恩,他問:「將軍此時前來,可是有事吩咐?」

  任安樂不回,反問,「鐘副將,可是我讓你做任何事,你都會做?」

  鐘海抱拳,言之鑿鑿,「將軍但有所令,鐘海萬死不辭。」

  「恐怕我這趟來,要的確實是你的命。」任安樂淡淡開口,見鐘海怔住,笑了笑:「我有些事要問鐘副將,希望鐘副將能據實以告。」

  「將軍請言。」

  「鐘副將可是十年前入的軍營?」

  「是。」

  「可是去了青南城?」

  「是,末將投軍後就在青南城守城門,過了三年才攢下軍功晉升,比不得將軍年少成名。」鐘海有些赧然,不知道任安樂為何會問這些問題。

  任安樂停了片息,才繼續開口。

  「你十年前是否誅殺過一支軍隊?」這話一出,鐘海神情陡變。

  「你誅殺之處可是在青南山?他們可是毫無還擊之力?」

  鐘海一步步後退,臉色慘白,語不成聲,「你、你怎會知道,你究竟是誰?」

  「果然如此啊,他們真的是死在……」任安樂歎息,聲音微凝,緩緩走近,面容淡漠肅冷,「我是誰?我是安樂寨的土匪頭子任安樂,不過我曾經用過一個名字,想必鐘副將聽過,十年前……我喚帝梓元。」

  鏗的一聲,鐘海手中的劍落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著任安樂,全身顫抖。

  半晌後,他隱隱有些明瞭,重新拾起劍,遞到任安樂面前,垂頭,視死如歸。

  「鐘海當年犯下大錯,如今只有一條賤命可以還給小姐。」

  遞出的劍沒有人拿起,鐘海瞥見墨黑的大裘拂過地上的薄雪,那身影一轉朝門口走去。

  他抬首,任安樂已經走到了小院門口,急忙喊:「帝小姐!」

  任安樂回頭,靜靜望著他,緩緩開口:「我有一件事讓你去做,你可願意?」

  鐘海沒有半分遲疑,點頭,「小姐請說,即便是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任安樂立在雪地裡,素白的世界只剩她的聲音,「我只要真相,我只要帝家的公道,我只要那八萬將士死得其所。」

  一個時辰後的金鑾殿,因為鐘海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世界安靜了。

  大靖立朝足有二十載,金鑾殿是決議天下事的地方,這座宮殿看遍浮華,再大的風浪都經歷過。

  但如今哪怕是挺著腰板閱盡世事的兩朝元老魏諫,也未曾想過有生之年能聽到這麼一句話,看到這般場面,驚世駭俗這詞兒用在這都淺薄了。

  恐滿朝文武搜腸刮肚,亦想不出什麼妥帖的話來抒發心底的震撼。

  這可是韓氏皇朝,八萬帝家軍埋骨青南山這樁舊事不止是皇家的忌諱,更是逆鱗,誰提了,誰就是和天子過不去。聽聽,剛才這混帳莽漢說什麼了,他誅殺了八萬帝家軍……

  誅殺八萬帝家軍!仔細咀嚼這句話後回過神來的朝臣瘋魔了,緊接著便是更大的震驚和荒謬。

  誰不知道當年八萬帝家軍秘密奔赴西北意圖叛亂,卻和勾結的北秦生了嫌隙,結果在青南山被北秦鐵騎坑殺得乾乾淨淨。八萬將士,無一人還生,也正因為如此,偌大的帝家才會一夕傾頹,晉南再無可用之兵,戶戶門前滿掛白幡。那時的帝北城,就是一座死城,哀城。

  青南山位於大靖青南城和北秦洪風城的正中,隔兩城皆有不短的距離。

  鐘海是青南城守將,他怎麼會誅殺帝家軍,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荒世事之大謬!

  可詭異的,望著大殿中央昂首跪著的鐘海,卻沒有一個人敢走出來斥責他滿口胡話。那雙眼中的誓死決絕,悔恨愧疚,直白得讓人顫慄。

  帝家之事,被埋進大靖深處無人敢言,卻未想十年後竟會在這樣一個契機下於金鑾殿上血淋淋攤開。

  十年前的青南城,埋骨荒野的八萬帝家軍,到底經歷過什麼?

  無人去看御座上的帝王現在是一副什麼表情,他們不敢。

  御座之下,韓燁垂著眼,掩在冠服中的手死死握緊,太多情緒洶湧而出,他生生忍住,待心思完全沉定後,才抬眼朝任安樂望去。

  一身朝服的女子靜默立著,不見半點情緒,只是那眼已悄然冷冽。

  「鄭卿,帝家軍十年前乃是和北秦交戰,才盡歿於青南山,卿之話荒誕不羈,到底何意?」

  安靜的大殿上,嘉寧帝的聲音響起,只一句話,殺伐之氣滿溢。眾臣頓然覺得御座上高坐的帝王竟在瞬間有了當年剛登帝位時的血腥暗沉。

  左相冷眼看著大殿上跪著的人影,眼底破天荒的生出猶疑慌亂來。

  帝家的事怎麼會在這個時間被這麼個人牽扯出來?帝盛天等了十年,究竟要做什麼?

  鐘海承受著帝王之怒,饒是久經沙場,心底亦寒意陡生。他使勁磕了磕牙,目光不移。

  「陛下,臣之話句句屬實,不敢有半點虛言。」

  「好,好。」嘉寧帝緩緩坐直身子,不見情緒,朝鄭海一指,「朕聽你說。」

  「十年前臣投了軍,守衛青南城城門。那時城裡的守將不是古奇輝,而是他爹忠義侯。有一日,城裡傳北秦大軍翻過青南山,意欲攻城,傍晚侯爺帶了一萬騎兵,數百長弩,出城截殺北秦人。臣想立軍功,多得點封賞養活幼妹,便混在了老兵裡跟著去了。到了青南山下,侯爺下令讓我們守在山腳,封鎖從青南山到大靖的所有路口,凡有敵闖進,無論對方所言為何,皆一概不理,就地格殺。那天天色很暗,瞧不清山上的光景,可是能從青南山上下來的,只有北秦的軍隊。」

  鐘海說得並不快,但他的神情卻極為認真。大殿上連呼吸聲都給壓抑了下來,幾乎所有人的心神都隨著他的話而顫抖。

  「這是臣這輩子第一場仗,臣那時想著,這場仗打的真他媽痛快,那些北秦蠻人也不知道犯了什麼傻,居然沒有掩護就從青南山上衝了下來。一邊衝著還一邊對我們喊他們是帝家軍,中了北秦大軍的陷阱,要入青南城求援。侯爺一箭射死了領頭的小將,言他們北秦人胡說八道,想以詭計乘機攻陷我大靖城池。」

  「一眾將士義憤填膺,百弩齊發,北秦人還未近到身前,就被攔在了半山處,死得乾乾淨淨。整整一夜,我們一萬人守在山腳,沒有放進半個北秦人。」

  能在這金鑾殿上立著的哪個不是通曉世事的人精,鐘海一句句說到這個地步,眾人隱隱猜出了些端倪,只是這猜測太過可怕,實在沒人敢相信。

  鐘海頓了頓,突然睜大眼朝嘉寧帝望去。

  「臨近拂曉,山上沒了動靜,再也沒有北秦人衝下來。侯爺說北秦人嗜殺如命,不用為其收殮屍骨,說我們立了大功,連山也沒上就領著我們回了青南城。陛下,臣不記得舉了多少次弓弩,也不知道殺了多少個北秦人,但是臣知道,臣立了功,回去後可以領賞了,臣能把妹子養活了。臣得了二十個銅板,回去給我妹子買了套過冬的厚棉襖。」

  沒人指責這麼重要的時候,鐘海還能想到用那立功的二十個銅板給他妹子買了套衣飾,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打斷他。

  恐怕就算是嘉寧帝,在鐘海說完之前,也不能。

  「但是第二日,京裡來了一道聖旨,說是帝家犯上作亂,謀逆叛國,帝家軍悄悄潛進了西北,和北秦人勾結要破大靖國門,各城守軍若遇帝家軍,不得擅開城門,勸降為上,誅殺為後。咱們全城上下嚴陣以待,沒有等到攻城的帝家軍,卻等到了五日後八萬帝家軍被北秦鐵騎坑殺在青南山的消息。」

  「陛下可能不知,臣的老爹是個老兵,入的是施家的將營,咱們大靖立朝後他就回鄉養老了,沒活個幾年。他活著的時候一直跟我說,當年跟著太祖打天下,他被帝家的將士救過好幾次,讓我記著恩情,若是遇上帝家軍,就替他還恩。」

  「那時候,城裡的百姓都說帝家軍奔了萬里入西北叛亂,卻被盟友給出賣了,死的活該。臣想著咱家還欠帝家軍的恩,就一個人背著一麻布袋子冥錢偷偷去了青南山……」

  眾臣聽得心神歸一,鐘海卻突然停了下來。眾人疑惑的朝這二愣子莽漢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鐘海跪得筆直的身子竟難以自持的顫抖起來。

  「臣趕到青南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屍骨,一個壓著一個,看不到底,望不到頭,臣在山腳給他們燒了紙錢,想著上山去埋些屍體,能埋多少是多少,算是報恩……但是臣埋不了,陛下,臣埋不了啊,那些屍體上插著的全是我大靖的弩箭,那些傳言死在北秦鐵騎下的帝家軍,有一半是死在了我們手裡啊!」

  「臣領了二十個銅板,臣的兄弟都攢了軍功,可是咱們殺的是咱大靖的將士,是咱的同袍!」

  「陛下,帝家軍不是要攻打青南城,他們是被北秦鐵騎圍殺,回青南城求援啊。可是我們一萬人在青南山下守了一整夜,圍了所有入城的路,沒讓一個帝家的將士活著走下來。」

  鐘海一頭磕在地上,震了半殿的朝臣。一滴滴鮮血濺落在地,滿大殿裡,只剩下他哽咽難言的聲音。

  「八萬將士,陛下,那是我大靖八萬個兒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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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6 10:27 AM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章

  「陛下,臣看過那滿山的帝家軍,一輩子不得安寧,一輩子都只能守著那座城,守著青南山!」

  震撼動容,無語言表。

  伴著鐘海一句一句出口的話,今日金鑾殿上的早朝,這些立了半輩子朝堂,在京裡享慣了權柄的重臣,所感受的,不過如此。

  何為天下之主,何為諸侯?

  天下之主執天下,國土之上的百姓皆是其子民。諸侯大公掌一方,管個囫圇地兒足以。

  嘉寧帝是大靖天子,中原也好,西北也罷,即便是晉南的百姓,都是他名正言順的子民。

  丈高的武將跪在大殿上,滿身顫抖的喊著……『陛下,那是我大靖八萬個兒郎』的時候,他尋不到話來安撫。

  如何施恩,那八萬將士埋骨青山,白骨皚皚,施恩何用?如何撫恤,歷經喪夫喪子之痛的妻子老母,賜下一道聖旨、幾十貫銀錢又能如何?

  但他不能什麼都不說,鐘海提起的不是一場普通的過往,死的不是普通的大靖將士。

  那八萬人在他頒下的聖旨裡,是叛軍,是逆賊。帝家軍若未叛國,那便意味著帝家沒有叛國。那八萬人死得冤屈,同樣預示著帝家一百多條人命亡得冤枉——這是韓氏皇朝的恥辱。

  趙福眼尖的發現嘉寧帝摩挲在扳指上的手不自覺的握緊了。他咽了一口唾沫,退後了半步。

  「鐘海,你可知道……你剛才究竟說了什麼話?」

  靜默無聲下,嘉寧帝開口,金鑾殿上,天子的聲音格外肅重。

  「臣知。」鐘海一頭磕到底,回。

  「你所言,無半點虛假?」

  「是,天地可證。陛下,帝家軍沒有背叛大靖,帝家沒有叛國。」

  「證據呢?」

  天子之問,猶若千鈞,也正是朝堂上所有大臣想問的。

  十年前帝家叛亂,證據確鑿。靖安侯府裡搜出了私通北秦的信,上面蓋著北秦皇室的金印,而事情傳到北秦後,北秦皇室沒有否認,此乃其一;帝家八萬大軍在無皇命御旨下詭異的出現在西北,此為其二。若無這兩項鐵證,大靖百姓誰能相信帝家會謀反。

  「鐘海,你只是參與了一場不知敵我的夜戰,便有此結論?那朕來問你,帝家軍究竟是和北秦私謀叛國後,生了嫌隙被截殺,還是從進西北起便入了北秦的圈套,這兩種境況,你可能說得明白?」

  「此事已過十年,青南山戰跡難尋,除了你,還有誰能證明帝家軍是死在青南城守軍箭弩之下?即便如你所言,帝家軍真是被你們所射殺,那也有可能是忠義侯誤以為北秦鐵騎意欲攻城,才會領軍出戰誤殺帝家軍。以上萬般皆有可能,朕暫不言你是對是錯,但你今日在金鑾殿上提出此事,可有證據解朕、文武百官及天下萬民之惑?」

  帝王就是帝王,即便鐘海在早朝上毫無預兆的掀開了帝家往事,嘉寧帝也沒有半分慌亂,一句一句慢慢問來。

  朝官連連點頭,帝家之事何等重要,一人之言,不足為證!

  跪在大殿上的鐘海抬首,聲音猶帶嘶啞。

  「陛下,帝家軍究竟是因何種緣故和北秦騎兵交戰,臣無證據,不能言明。」

  沒有證據!沒證據也敢闖上金鑾殿?眾臣目瞪口呆。

  「但臣確實參與青南山下一役,當年參與此戰者上萬餘人,陛下若不信,可召西北尚活於世的老將入京作證。只是……當年老將大多離了青南城,要尋起來恐怕有些難度。」

  「哦?照你所言,若是這些老將尋不到,或是已經殉國,這個疑惑朕還尋不到答案了?」嘉寧帝沉目開口。

  「不,即便這些人都已戰死沙場,還有人能證明帝家軍之死與青南城有關。」

  「你說。」嘉寧帝眯起了眼。

  「忠義侯爺。」鐘海抬首,「當年是侯爺親點大軍出城迎戰,他自然知道真相。」

  忠義侯?眾臣面有疑色,雖說聽鐘海之言忠義侯參與了此事,可如此大罪,他會說實話?敢說實話?一旦認下了,怕是好不容易保下的忠義侯府也會毀得乾乾淨淨。

  左相心下一轉,神情肅然,踏出一步,朗聲道:「鐘將軍,忠義侯因西北之事被陛下定罪,關在天牢。如此罪犯滔天之人,所言豈能為證。再者忠義侯與將軍亦有仇怨,他若存心不言實話,我們又能奈他何。將軍剛才所說的證據或已無跡再尋,或已成階下之囚,實難服眾。帝家軍為何亡於青南山,亡於何軍之手關乎朝堂社稷,妄言不得,將軍信口拈來,怕是不太妥當……」

  左相之言合情合理。眾人竊竊私語,面上微有贊同。不一會,便有少數左相一派的人竟相幫言。一時間,跪在地上的鐘海倒顯得有些可憐。

  任安樂站在左相身後,她筆直的立著,不知為何,單薄的身影和鐘海有些模糊的相似。此時,她一直垂著的頭緩緩抬起,朝殿上附言的大臣看去,神情漫不經心,目光卻清醒而理智。

  沒有人發現她努力自持著因憤怒而顫抖的身影,除了——韓燁。

  他靜靜的望著她,墨黑的眼底深不見底。

  這一日本不該來的如此早,若不是要阻止他的賜婚,她不會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下讓帝家軍之事被掀開。

  可他此時,什麼都不能做。滿殿大臣,誰不能分辨真話假話,但在這件事上,誰都不敢第一個站出來。他是大靖儲君,同樣不能。

  嘉寧帝沉默不語,只高坐御台上望著鐘海被左相責問。朝廷費了幾十年俸祿養著這些人,關鍵時候他們總該有點價值。

  喧鬧之下,鐘海的眼珠子突然動了動,他一直是殿上的焦點,一舉一動牽動人心,他這一動,即便是左相,也神經質的抽了抽額角。

  鐘海的腰背挺得比剛才更直,他抬眼緩緩掃過朝堂上或贅言或沉默的大臣,直到這些大臣面帶訕色的避過眼,他才動了動嘴唇,整個人有些發抖,一開始說出的話嘶啞微低,到後面卻若鐘鼓一般,震得大殿裡外的人臉色發白。

  「各位大人說得不錯,末將與忠義侯確有大仇,臣之指證,不可盡信,忠義侯所言,亦不可證,當年參戰的老將難尋,也算不得證據。」

  「但……世上卻並非無作證之人,陛下……」鐘海抬首,眼眶通紅,「如陛下所言,此事已過十年,青南山上唯剩白骨,可即便屍骨衣袍盡化,那白骨之上屬於青南城將營的精鐵箭矢卻不會消失。只要陛下肯掘開山下埋骨之處,帝家軍之死必可大白於天下!」

  此言一出,滿殿靜默。掘開青南山下的巨坑!誰都沒有想到鐘海會說出這麼一個方法來。

  可他說的沒錯。十年歲月,山移水改,當年背負駡名埋在青南山下的八萬白骨,是如今這樁鐵案唯一的證據。

  世事難料,大抵便是如此!

  天理昭昭,恐怕更是如此!

  任安樂面上拂過些許動容,她望了鐘海一眼,眼底情緒複雜,攥進掌心的手緩緩鬆開。鐘海是所有計劃中的意外,數月前鐘家慘事發生後,傳到了徹查西北的苑琴耳裡,苑琴循跡一點點查下去,竟然偶然查出鐘海參與了當年青南山一役。任安樂從始至終也只是想讓鐘海尋個時機將此事提出,她比誰都清楚,鐘海一個人根本不能證明帝家的冤屈,可他今日做的……已經足夠了。

  那場戰役中的青南城將士有何罪?鐘海又有何罪?他若不是為了替帝家軍收殮屍骨,根本不會知道那一萬人出現在青南山的真相,也不會受十年譴責,餘生不得安寧。

  他只會喜滋滋的拿著那二十個銅板,認為自己是滅了北秦鐵騎的英雄。

  眾臣望著鐘海,面面相覷。沒有人可以斥責他荒唐,左相亦是神情錯愕,立在大殿上無言以對。他能以三寸之舌對付文人言官,卻無法應對這般從疆場上走下的只認死理的武士。

  到此時,無論嘉寧帝會不會允鐘海所請派人入青南山掘開山坑,都沒有一個人再懷疑鐘海今日在殿上所言的真假。

  幾乎是同時,所有人都抬首朝御座看去。他們不止是韓家皇室的朝臣,也是大靖萬民的朝臣。朝堂之上的大部分臣子所在的世族,這二十載是大靖勳貴,但更多的都已傳世百年。

  若在鐘海以如此之態將帝家之事掀開後,他們依然毫無動容,便不配立在朝堂之上。當年韓氏創天下不假,可這江山有一半,是帝家相讓的。

  此一事實,幸好不過二十年。當年一同打江山的世族,尚存大半。

  他們明白,大靖的朝堂,怕是從今日起,要不得安寧了。

  帝家軍的覆滅牽連著整個帝家傾頹的真相,即便是君臨天下的嘉寧帝,也無法不給朝堂、百姓、帝家……還有那冤死的八萬將士一個交代!

  朝官世族,勳貴諸侯,真正凝聚江山的便是這些力量,如今十之八九盡在這金鑾殿上。用好了,便是手中利劍,一旦為別人所有,便是傷己的利刃。這些人若同心協力要求個真相和明白,於嘉寧帝而言,是場災難,譬如現在。

  所以,嘉寧帝開口了:「鐘海所言,眾卿都聽見了?」

  眾臣齊聲稱是。

  「朕……也聽見了。」嘉寧帝從御座上站起,神情肅然,望著滿殿大臣,聲音沉重,「帝家軍亦是朕的子民,朕會諭令青南城守軍,掘開青南山下大坑,問審忠義侯,找出當年八萬將士慘死青南山的真相。鐘海在此事查清前,禁於大理寺,不得離京。」

  「帝家軍有無叛國朕尚不知,但若這八萬將士如鐘海所言,亡於我大靖軍隊之手,朕必會嚴懲當年做下如此殘暴之行的人,給眾卿和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

  大殿之上,朝臣皆大禮參拜,無論嘉寧帝此言是否發自肺腑,但天子一諾,便是九鼎之言。

  「退朝!」

  趙福尖銳的聲音響起,皇鐘之聲傳進大殿。待眾臣起身之時,御座上已沒了人影。

  即便天子退了朝,但殿內仍是一片默然,連一絲絲兒的聲音也沒發出來,眾臣除了對望還是對望。這幾乎是個罕見的景象,但這般情形下,倒也符合氛圍。

  只有在不經意望見殿上仍沉默立著的太子爺時,眾人這才驟然想起一件早忘了的大事。今日陛下好像似乎大概……是要為太子殿下和帝家女賜婚的吧!

  此事一被想起,朝臣就不淡定了。都不知道是該可憐太子好,還是該恭喜他好。盼了十來年的媳婦兒,就差臨門一腳了,還是撲騰個空。可偏偏帝家軍的事若屬實,帝家或許能洗清謀逆的罪名,帝梓元的身份會立刻提升數個階層。

  但這絕不是嘉寧帝願意見到的,到時陛下還想要這個兒媳婦……除非他是想給自己找不痛快!

  太子的婚事,真真應了『命運多舛』這幾個字兒。

  此時,只有大理寺卿尚還記得大殿上跪著的鐘海,他走到鐘海身旁,將他扶起。

  「鐘將軍,陛下下了御旨,還請你跟本官同回大理寺。」黃浦的聲音很是鄭重,對鐘海無半點輕待之意。

  鐘海點頭,起身,跟在黃浦身後,高大魁梧的身軀如進殿時一般挺立筆直。他從始至終,都未朝任安樂的方向望過一眼。

  這事再驚世駭俗意想不到,等在這也得不出結局,眾臣巴巴望了半晌,沉默而有秩序的出了大殿。

  任安樂和韓燁幾乎是同時走出,他們在石階上立了半晌,一個朝宮門處走,一個朝內宮裡去,面容平靜,擦肩而過,無半點言語。

  韓燁行過回廊,然後陡然頓住腳步,他一點一點回轉身,看著石階下遠遠消失的絳紫身影,眼底翻騰的情緒猶若驚濤駭浪,到最後只剩下沉沉的死寂。

  不用娶帝承恩,他不是應該高興?梓元盡全力阻止這場賜婚,他不是應該欣慰?

  可是,帝梓元,我從未如此時一般覺得,縱使我窮盡一生,也無法站在你身旁。

  所有的努力、堅持、愧疚、彌補,甚至是和你經歷的一切……在這八萬條人命面前,都太輕,太可笑,太不值一提。

  我曾想過你我之間最糟糕的不過是昨夜之景,如今才知——是你仁慈了。

  到今日才提醒我,韓家欠下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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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6 10:4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6-10-16 10:45 AM 編輯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一章

  這一場驚濤駭浪的早朝之後,金鑾殿裡外靜默無聲。

  「安寧,安寧。」沉穩的喚聲在金鑾殿的屏障後響起,施諍言立在安寧身旁,眼底隱有擔憂。

  安寧轉身,踉蹌了兩步,沒有站穩,施諍言急忙扶住她,「安寧,你怎麼了?」

  安寧恍恍惚惚搖頭,沉默的朝外走去,出了大殿,寒風刮到臉上,才清醒幾分。她停在殿後的石階下,閉上了眼。

  她擔心皇兄的婚事,拖著諍言悄悄來聽早朝,卻沒想……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自她八歲那年知道真相起,從未如現在一般茫然無措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能為受盡冤屈而死的八萬將士和帝家滿門做什麼?

  她是大靖的公主啊!

  帶著暖意的觸感傳入心底,安寧怔怔垂眼,施諍言握著她冰涼的手,沉聲問:「安寧,你心裡到底放了什麼事?」

  安寧搖頭,突然反手緊緊握住他,眼底帶著迫切的希冀,「諍言,我們回西北。我把西北守好,不讓一個北秦人闖進關,我一輩子都待在邊疆……」安寧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做大靖的公主,只做一個守將,是不是就能和鐘海一樣贖罪?是不是就能替咱們韓家贖罪了……」

  施諍言愣愣望著她,眼底浮現凝重之色。十年前帝家的事,安寧是不是知道什麼?

  寒風散去安寧的嗚咽,在冬日裡格外哀戚。

  趙福跟在嘉寧帝身後,沉默的朝上書房走。許是金鑾殿上的事已經傳開,一路上,遠遠瞧見嘉寧帝一行,皆都悄悄繞開,不敢靠近。

  嘉寧帝一把推開上書房房門,裡面正在清掃的宮娥和小太監駭得一跳,瞥見天子的臉色,急忙跪倒在地,大氣都不敢喘。嘉寧帝大踏幾步行到牆邊案桌旁筆直的立著——那裡擺著帝盛天當年離京時解下的碧璽劍。

  趙福擺擺手,讓一旁伺候的宮娥和小太監退下去,剛欲勸慰嘉寧帝幾句……

  突然,嘉寧帝一掌劈在御桌上,轟然聲響,御桌裂了開來。等趙福回過神,嘉寧帝附近的瓷器茶杯都被掃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看著嘉寧帝因憤怒而顫抖的身軀,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萬不可動怒,您千萬要保重龍體啊!」

  碎掉的瓷片還在地上滴溜溜的轉,上書房裡寒氣四溢,冷得讓人想打哆嗦。

  半晌後,嘉寧帝終於動了動,他一腳踹開地上的木屑,拾起地上的碧璽劍。

  碧璽劍乃帝氏一族傳下的兵器,當年爭奪天下時曾一度擁有號令帝家軍之力。太祖駕崩之日,帝盛天塵封碧璽劍,束之高閣,此後十六載,碧璽劍從未出鞘。

  嘉寧帝手腕微動,鏗鏘一聲,長劍破鞘而出,光華萬千,竟和當年毫無區別。

  他沉默的端凝著手中長劍,只覺格外刺眼。這把碧璽劍就和帝家一模一樣,哪怕用盡心力埋了十幾年,都藏不住原本的模樣!

  他猛地一揮,長劍夾著洶湧之勢朝地面而去,劍戟鏗鏘聲自地上傳來。

  碧璽劍筆直的插進了青瓷石板中,立得堅韌強勁,劍身上鳴出清越之聲。

  滴滴滴……死寂的上書房內這聲音格外清晰,趙福小心望了地面一眼,瞅見散落的幾滴鮮血,心底一怵,朝上望去,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嘉寧帝死死握緊雙掌,虎口處撕裂開來,鮮血滴落在地。

  「陛下!」趙福驚呼,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奴才這就去傳太醫。」

  「閉嘴,給朕站住!」嘉寧帝怒喝,趙福收住腳,膽顫心驚地立在一旁。

  「帝盛天,好一個帝盛天。早知如此,朕當年便不該心軟,留她一命!」嘉寧帝平靜得詭異的聲音響起,森寒冷冽。

  「陛下,這是帝家主所為?」趙福一不留神問出了口,自知失言,神情忐忑。

  嘉寧帝哼了一聲,「你以為鐘海正好在今日翻出帝家舊事,只是巧合不成,他都在青南山忍了十年,又何至於這一兩日!」

  「陛下的意思是……」

  「怕是帝盛天來向我皇家尋仇來了!」

  八萬帝家軍冤死青南山,仇怨太深。他早該想到,如果帝盛天還活著,即便他厚待帝梓元,遵循太祖定下的婚事,也未必能讓帝盛天罷手。

  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

  「陛下,太子殿下求見。」上書房外,小太監顫顫巍巍的稟告聲響起。

  嘉寧帝掃了滿地狼藉的地面一眼,朝趙福揮手:「讓他在外面候著。」

  趙福推開房門,喚了小太監進去收拾,對著韓燁苦著臉告罪,「殿下,陛下心裡頭正窩著火呢,您等會進去得好好勸勸,免得傷了龍體。」

  韓燁沉著眼,未點頭也未搖頭,只道:「公公放心,孤有分寸。」

  「哎,殿下,您說怎麼就這麼不如意呢,眼見著您和帝小姐的婚事都定下了,卻出了這麼個ㄠ蛾子。老奴都心疼您和帝小姐啊……」

  趙福說這話的時候,不露痕跡的打量了韓燁一眼,見他表情連一絲變化也沒有,心下稍安。太子盼了這場婚事十幾年,應該沒有摻和在裡面。也是,帝家主當年再怎麼喜愛太子,如今這情分恐怕也淡了。

  兩人相顧無言站了一會,上書房的門再次被打開,小太監跑出來,低聲道:「太子殿下,陛下傳您進去。」

  韓燁頷首,抬步進了上書房。

  上書房內,地面的木屑碎片被收拾得乾乾淨淨,連瓷器都給重新換了一套。嘉寧帝坐在御椅上,把玩著碧璽劍。一個小太監跪在他身旁,正小心翼翼的替他在手掌處纏上紗布。

  「父皇。」韓燁本就舊傷未癒,這幾日折騰下來臉色更是蒼白,出口的聲音暗啞乾澀,一雙眼倒是黑沉沉的。

  嘉寧帝垂著眼,神情冷冷淡淡,微有嘲諷,「太子,你為了這樁婚事和朕鬥了十年氣,現在可滿意了?」見韓燁不答,他抬首朝嫡子看去,「帝盛天不想領你的情呢,你說,如今咱們韓家該如何收場?」

  韓燁在嘉寧帝錯愕的神色下突然跪倒在地,話語極慢,卻也極為堅定。

  「父皇,兒臣想知道……十年前帝家謀逆之事的真相到底為何……」韓燁叩首於地,句句沉重,「請父皇相告。」

  伴著韓燁說出的話語,上書房內,陡然一片死寂。

  內宮秋水閣,帝承恩一身豔紅華裙,正坐於梳粧檯前為自己描眉。

  鏡中,映出的女子眉目嬌美,神情喜悅。她在等嘉寧帝正式賜婚的旨意傳進這內宮,從此,她便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女子之一。

  宮娥跌跌撞撞地衝進內室稟告金鑾殿內的消息時,她手中握著的眉筆掉落在地,面上是掩不住的憤怒荒謬。

  「混帳,這怎麼可能,誰這麼不知死活,在金鑾殿上提了帝家之事……」盛怒之下,帝承恩明顯有些口不擇言。

  心雨瞥見宮娥疑惑的神色,安撫了兩句將其遣出去,扶住帝承恩小聲道:「小姐,您剛才這話怕是不太妥當,這裡是皇宮,言多必失啊。」

  帝承恩打了個激靈,想起剛才自己說的話,生出冷汗來。她是帝家僅剩的遺孤,怎麼能因為有人給帝家翻案而發怒。可她如何能不恨,她盼了十年才有這一場賜婚,過了今日,她本該是待嫁的新嫁娘,大靖未來最尊貴的女人,可是……如今全毀了,還是毀在帝家手中!

  帝承恩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扶住梳粧檯微微顫抖。心雨立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勸慰。

  突然,帝承恩動了動,她緩緩抬頭,嘴唇抿得死緊,顯出青紫之色來。

  「心雨,替我更衣。」

  「小姐。」

  「去,替我取件素樸莊重的衣袍來。」帝承恩站直身子,話語漸重,神情鎮定下來,不復剛才的激動慌亂。

  「小姐,您這是要去……」

  「讓人出去探探消息,看陛下此時在何處。」

  望見帝承恩漠然的神色,心雨心底一凜。公子交代若宮裡出了狀況,一定要安撫住帝承恩,切不可讓她露出馬腳,可是以帝承恩的性子……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說我要坐以待斃,我帝承恩就是不認命!」帝承恩神色發狠,「只要我能解了陛下的困局,這樁婚事自然算數,誰都不能阻止。」

  「小姐,帝家軍冤死之事震驚朝野,如今滿朝上下都等著陛下查清事實,咱們就算有左相相幫,也沒有資格介入,您可千萬要想好,陛下現在正在氣頭上,若是惹怒了陛下……」

  「誰說我沒有資格。」帝承恩神情莫測,眼眯起,竟笑了起來,「我是帝家唯一活著的人,給帝家討公道,大靖上下,誰會比我更有資格!」

  上書房內。

  哢嚓聲響,嘉寧帝手裡剛剛換上的青瓷杯現出絲絲裂縫,他猛地朝韓燁砸去,瓷杯落在韓燁腳邊,赴了前任屍骨無存的命運。

  溫熱的茶水潑了韓燁一身,他跪得筆直,不動分毫。嘉寧帝座下的小太監被這情景駭得癱倒在地,瑟瑟發抖。

  「給朕滾出去!」嘉寧帝薄怒之聲驟響,小太監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尋了生機,連膝蓋被碎掉的瓷片劃出了血都顧不得。

  上書房的大門被重新關上,這一次,只剩下了一對劍拔弩張的父子。

  「好,鐘海要對帝家報恩,他逼朕;滿朝武文要個說法,也來逼朕;你是朕的嫡子,我大靖太子,你也要逼朕!朕養了二十幾年,就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出來!」

  嘉寧帝怒吼,站起身,指著韓燁,額上青筋畢露。

  韓燁緩緩抬頭,嘴張了張,開口,只言了一句,卻若千鈞九鼎。

  「父皇,那埋在青南山下的八萬將士,是我大靖的子民。兒臣,是大靖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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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6 10:54 AM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二章

  韓燁的聲音在安靜的上房內迴響,嘉寧帝定定凝視他,突然笑了起來。

  嘲諷而通透,眼睛深處不知名的悲涼轉瞬即逝。

  「太子,你這是在責問朕這個一國之君不愛民,不恤民,不配坐在皇位上,不如你這個太子嗎?」

  嘉寧帝問得一聲比一聲重,韓燁低下頭,不能答。

  御座上的不止是天子,還是他的父親。他可以指責君王,卻無法問責老父。

  「你要真相?朕問你,帝家的人都死光了,那八萬人也埋在土裡十年了,要真相有何用?」嘉寧帝沉下眼,「勝者王侯敗者寇,贏了就可以坐擁天下,享盡權勢;輸了就只能子孫皆歿,家門傾頹!」

  「父皇,當年靖安侯自請放棄皇位繼承權,根本無心帝位之爭,我韓家又何必做到這一步?」

  「他是無心江山,那他的兒子呢?孫子呢?帝家握著晉南十萬兵馬,又有開國讓位之功,他日若帝家後人反了韓氏江山,勢必在南方一呼百應,到時天下紛爭起,大靖分崩離析,你待如何?」

  韓燁抿住唇,肅眉而視,一言不發。

  「你是要為天下主的人,如此意氣用事,怎麼執掌天下!你問朕帝家的真相,朕告訴你,沒有真相,你若覺得是朕冤枉了靖安侯、誅殺了八萬帝家軍,那便就是朕,朕無話可說!」

  上房內一時靜默異常,房外突然響起趙福恭謹的稟告聲。

  「陛下,帝小姐求見。」

  嘉寧帝眉毛揚了揚,也不去管跪在地上狼狽不堪的韓燁,重新坐下。

  「讓她進來。」

  韓燁神色冷靜,未見半點難堪。

  上房外,趙福為帝承恩推開門,帝承恩對他溫婉一笑,深吸了一口氣,踏步走了進去。

  一入上房,她便被房內的景況驚得一怔,望見跪在地上的韓燁,神情複雜,走了幾步,跪在韓燁身旁。

  「給陛下請安。」

  嘉寧帝未讓她起身,反而饒有深意的打量御座下的女子。帝承恩會不會早就知道帝盛天的安排,平日裡的唯唯諾諾不過是裝出來的,若真是這樣……他眼底劃過陰狠,任帝梓元一直跪在地上,直到她單薄的身影搖搖欲墜時,才漫不經心開口。

  「前殿發生的事想必已經傳到了後宮,承恩,你想見朕,是來求恩典為你帝家翻案?」

  帝承恩垂眼,回得恭敬,「陛下,臣女不為此來。」

  「哦?那你見朕,所為何事?」

  「臣女想為陛下解憂,願為大靖國祚連綿盡一份心。」

  此話一出,不僅嘉寧帝一愣,就連一直紋絲不動的韓燁也抬首朝帝承恩望來。

  嘉寧帝眯了眯眼,轉動手上的扳指,「大靖國祚連綿,這話言的好,你且說說,能為朕解何憂?」

  帝承恩穩住心神,抬首朝嘉寧帝望去,「陛下,臣女聞大殿上有青南山守將要為我帝家軍當年埋身青南山之事尋個真相……既如此,就請陛下給這八萬將士一個真相。但帝家需要的,也只是這一個真相。」

  嘉寧帝挑了挑眉,聽她說下去,他現在真的覺得這個帝承恩有些意思了。

  「若那八萬人真是亡於忠義侯爺之手,就請陛下將忠義侯數罪並罰,還那八萬人一個公道。」

  「至於……當年八萬帝家軍為何會奔赴西北,帝家有無謀逆之行,時過境遷,天下早已無人能尋個究竟,請陛下將此事放下,臣女實不敢為一家之事擾亂朝綱,禍亂天下。」

  伴著帝承恩話音落定,韓燁眉頭不自覺緊皺,望著她頗為無言。

  他總算明白昨晚任安樂闖進東宮時那句話的意思。

  「韓燁,帝承恩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如今看來這句話倒還清淺了,帝承恩此女,何止是不簡單?

  嘉寧帝神情微緩,聲音也慈善下來,「承恩,你可知道若是失了這次機會,你帝家的事就再也沒有機會徹查了,或許當年真是朕犯了錯,冤枉了帝家。若是查下去,或可還你帝家青白……」

  恐怕還沒等查出真相,她帝承恩就成了皇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命不久矣!帝承恩心底冷笑,面上卻是一派柔弱之色,眼底隱有感激。

  「陛下,不論當年如何,臣女自八歲起托庇於皇家,享十年太平安穩。臣女受皇恩,自然要報,父親和帝家先祖若是地下有知,也不會怪罪臣女,請陛下成全臣女不情之請!」

  嘉寧帝摸了摸鬍子,面有難色,「帝家軍之事牽連帝家,且干係帝王之信,朕已承諾朝臣,必將此事查個清楚明白,若言而無信,只查帝家軍死因,對帝家隻字不提,怕難平眾怒。」

  「陛下。」帝承恩抬首,「臣女有個方法,不是是否可行?」

  嘉寧帝眼一閃,道:「你說。」

  「半月之後是太后大壽,陛下不妨為太后在華陽殿設宴,請百官入席。到時臣女會在殿上叩謝陛下十年照拂之恩,以帝家繼承者的身份請陛下將帝家事作罷,還朝堂安寧。」

  韓燁的眼猛地沉了下來,帝承恩如今是帝家名正言順的血脈,若她以受恩者的身份在百官前叩拜帝家,又自請放棄調查帝家真相,到時候即便是百官想討個說法,恐怕也會陷入尷尬的境地,加上皇家的壓制和天子之威,這件事只會在忠義侯這一步戛然而止,帝家之事定會被再次掩埋。

  上房裡沉默半晌,陡然一陣大笑響起。嘉寧帝從御座上走下,行到帝承恩面前,親自將她扶起,眉眼和藹慈祥,戾氣散盡。

  「世侄通情達理,朕心甚慰,甚慰啊!」

  帝承恩受寵若驚,神情惶恐。

  「你與太子的姻緣乃天作之合,待太后壽宴後,朕會為你們賜婚,朕等著到時候你能叫朕一聲『父皇』。哎,成全你和太子的婚事,也算是朕唯一能為永寧做的了。」

  帝承恩面色微紅,忙跪倒在地謝恩。她不經意瞥見韓燁黑沉沉望過來的目光,心底一抖,避開了眼。

  「陛下,太子殿下可是惹了陛下不快,還請陛下寬心,殿下一向孝順……」帝承恩咬著唇,終究是不忍心,欲為太子向嘉寧帝求情。

  「哼!」嘉寧帝擺手,「他脾氣大得很,朕可不敢惹他。你先下去吧,太子的事朕自有定奪。」

  帝梓元點頭,小心瞥了韓燁一眼,行禮退了出去。

  上房內重新歸於安靜,韓燁猶自垂眼跪著,天子的龍紋黑靴停在他面前。

  「太子,你等了十年,就盼回這麼一個女子?」 嘉寧帝微嘲的話語在韓燁上方響起,片息後,只聽得吱呀聲響,上房的門被打開。

  「朕倒是明白為何帝盛天不將帝梓元接回晉南,如此脾性,簡直辱沒了帝家之姓。」

  伴著這句話,嘉寧帝出了上房。房內空餘韓燁一人,他動了動僵硬的身體,不去理會滿身狼藉,緩緩從地上站起,毫無預兆地朝前走去。

  一步一步,他停在御桌旁,望著那把被嘉寧帝隨意放在桌角的墨綠鐵劍,伸手拿起。

  劍身微涼,狹長堅韌,仍是他六歲時握在手裡的感覺。

  韓家、帝家,一者為宗、一者為師,到如今這地步,他究竟該如何抉擇?

  ……

  任安樂剛踏進府門,便瞧見了凝眉候著的苑琴和苑,她走過去,解下披肩,「殿上的事都知道了?」

  苑琴點頭,接過披肩,朝房的方向望去,「小姐,公子在等您。」

  任安樂擺擺手,大踏步朝內院房而去。

  房內燃著檀香,細細的煙絲打著旋飄浮在半空,角落裡燃著火爐,窗戶口打開,室內溫暖又通透。

  洛銘西盤腿坐在榻上,凝神翻看西北密報,聽到爽利的腳步,他抬眼朝門口望去,正好瞅見任安樂走進來。

  「回來了?」

  任安樂早就做好了接受暴風式批評教育的準備,猛不丁對上這麼春風細雨的態度,生生打了個哆嗦,擠出個笑臉,湊到洛銘西身旁,「銘西,這事我沒跟你商量一聲就自作主張,是我不對……」

  「梓元,你沒有不對。我前兩日便說過,這件事先錯在我,你要如何處置我都不會插手。」洛銘西朝她笑笑,拂掉她髮梢上凝著的寒露,「你身體還未復原,京城冬日天寒,不比我們南地兒,我讓苑琴燉了盅雪蓮,等會暖暖身子。我剛才重新查了一遍十年前青南山老將的卷宗,看能不能尋出蛛絲馬跡,找到這些人的下落。」

  任安樂怔怔看著他,鼻頭有些發酸,突然毫無預兆的抓住洛銘西的衣袍,半蹲在榻前,嬉笑怒駡的神色全然不再,眼底滿是悲涼。

  「銘西,我今日才知道他們全被堵在了青南山上,一個都沒有活著下來。他們死的太慘了,我帝家滿門死的太冤了……」

  努力自抑的哽咽聲在房內斷斷續續響起。帝家滿門被斬於帝北城後,洛銘西還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

  他輕歎一聲,一點點掰開任安樂埋下的腦袋,對上她通紅的眼,「梓元,不要哭,更不要退後一步。樁樁件件,我們和韓家所有的一切,如今才算正式開始,只有你才能為帝家和枉死的帝家軍討一個公道,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欠韓燁的了。」

  任安樂緩緩起身,頷首,望向窗外,皚皚白雪覆了天地。她陡然想起那年姑祖母帶著她行走萬里至青南山時,也是冬日。

  那時距離當年一役已有數年,青山埋骨,滿山之上,她尋不到屍骨,只能依稀看見散落在地的快化為廢墟的帝家旌旗。

  「梓元,你可知從今日起你再無半點退路,此事非一年兩年之功,或許十年二十年亦不能做到,你仍甘願?」

  她點頭,神情堅毅執著。

  「那好,你要記住這個地方,完成你的責任和承諾,洗刷他們的冤屈,把他們正大光明的送回帝北城。從現在開始,你不止是帝梓元,而是帝家的繼承者,帝北城的主人,晉南子民的王。」

  姑祖母一頭白髮,望著天地白雲,如此道。

  那時她是如何回答的,任安樂突然不願想起。

  數年後,她站在大靖帝都的上將軍府,對著洛銘西垂眼,回:「銘西,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是帝梓元,不會忘記我入這座城池要拿回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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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7 09:39 AM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三章

  古往今來,禁宮中可算得上主子的從來只有三位——太后,皇帝和皇后。

  皇后十幾年前薨於逝,是以金鑾殿上帝家軍之事在宮裡傳開後,上至妃嬪,下旨宮娥太監,齊皆噤聲。聽聞太子在上書閣不知為何惹怒了嘉寧帝,禁宮中一時人心惶惶,臨至深夜,連巡邏的侍衛也放輕了腳步,唯恐觸了天子和太后的黴頭。

  此時,慈安殿后堂內,太后斜靠在軟榻上,盯著地上跪著的老者,漫不經心挑了挑尖細的指蓋,平日慈善的面容冷漠冰誚。

  「忠義侯。」

  聽見上座的冷哼,忠義侯古齊善忙垂下頭,磕到底:「見過太后娘娘。」

  他一身麻布囚衣,身形消瘦,面容疲老,遠不是數月前一品公侯封疆大吏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昨日大殿上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哀家如此信任你,不惜犯了皇帝的忌諱保住你忠義侯府和宮中古昭儀的龍種,你就是如此替哀家辦事的!」太后朝他猛地揮手,手腕上的佛珠順勢掃在忠義侯臉上,撲騰騰落在地,不一會,忠義侯額角便顯出了青紫之色來。

  忠義侯伏倒在地,微帶惶恐,「太后恕罪,老臣十年前便遵懿旨秘密調開了青南城守軍,連跟在老臣身邊多年的副將也送到了漠北深處的邊陲小鎮,老臣實在不知鐘海竟然也參與了當年一役,否則這些年又怎會提拔他,給我忠義侯府帶來滅頂之災,給太后您帶來後患,還請太后明鑒!」

  「本宮最不喜推脫之詞。古齊善,本宮問你,當年之事除了鐘海,可還有人證在世?」

  太後話中的冰冷之意讓忠義侯手腳發涼,他忙道:「太后放心,臣當年的副將早已改名換姓,無人能尋出蹤跡。除了鐘海,便只有老臣一人知道真相。」瞥見太后眼底的殺意,忠義侯臉上浮出肅穆之色,「太后留了我忠義侯府一絲香火,又替老臣保住了宮裡的昭儀,老臣銘感五內,這條命死不足惜,絕不會說出讓皇室失顏面的話來。」

  他努力挺直了身子,讓自己看起來更可信,「日後過堂,當著天下人,老臣只會言十年前誤收消息,以為北秦騎兵要越過青南山攻城,才會在山下圍剿,此事乃老臣一人之過,與旁人無半點干係。太后放心,帝家軍之事絕不會把帝家當年的謀逆案牽扯出來,就算是他們想查個究竟,也會斷在老臣口裡。」

  十年前嘉寧帝勸降帝家軍的聖旨傳來之前,他收到宮裡送來的密信,太后不僅說出了帝家軍化零為整秘密奔赴西北之事,連帝家軍出現在青南山的時間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密旨令他領軍攔住青南山通道,不放一個活口下山,他又驚又喜。驚得是此事若為天下知,必定受盡唾棄;喜得是助了太后一臂之力,古家自會貴不可言。果然,此後十年,忠義侯府平步青雲,權勢滔天。只可惜,到頭來,空歡喜一場,長子背棄家門,嫡子碌碌無為,撐不起家門,他汲汲營營半生,只能寄希望於宮中那點他古家的皇室血脈,以圖日後忠義侯府能崛起……

  至於當年之事的真相到底如何,不過是一句飛鳥盡,良弓藏罷了。帝家礙了太后的眼,又得盡民心,自然只有毀滅一途。

  「好了,只要你記得今日之言,哀家必會善待古昭儀肚子裡的龍種,那也是哀家的金孫,你下去吧。」

  太后肅眉揮手,張福從殿外走進,扶起忠義侯,退了出去。

  半晌後,太后繃緊的面容微緩,朝後靠了靠,神情幽幽。

  「皇帝,聽了忠義侯之言,你該放心了。」

  腳步聲在屏風後響起,嘉寧帝掀起瑪瑙珠簾,沉著臉走出來,坐在太后對面的榻上。

  太后見他不語,順手拿起桌上的參茶遞到他面前,瞥見他手上的傷,眼底微動,「皇帝,你是一國之君,如此小事怎能亂了心神,損傷龍體。帝家軍之事提起就提起,我們也不是無應對之法,此事過後,帝家便再也不是隱患。帝盛天整這麼多麼蛾子出來,能奈我們何?剛才聽你言,那帝承恩願在本宮的壽宴上請大臣揭過此事,有忠義侯和帝承恩在,此事不足為患……帝盛天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她帝家女兒會被我們養成了這麼個模樣,哀家心裡頭真是痛快!」

  「母后,當年帝永寧已經在帝北城自盡,帝家軍群龍無首,您實在不必讓古齊善截殺八萬帝家軍,我大靖尚有北秦、東騫兩個虎狼之師在側,實非明智之舉。」

  嘉寧帝沉默半晌,歎了口氣。

  「所以你才頒下勸降的聖旨?」太后抬了抬眼,聲音肅了起來:「帝盛天還活著,死個帝永寧對帝家有什麼損害,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有傷天和又如何,哀家老了,活不了幾年了,這些罪孽哀家一人擔著,下了地獄又如何,總歸損不了咱們韓氏血脈。皇帝,到如今你還覺得太子是儲君最合適的人選?」

  太后話鋒一轉,竟提到了太子身上。嘉寧帝明白太後話裡的意思,太子天資聰慧,謙得愛民,挑不出半點錯來。只可惜……他太過在意帝家了。

  「母后放心,此事兒臣自有分寸。繼承大統的人干係韓家江山傳承,馬虎不得。」

  太后點頭,眼底露出些許疲憊,揮揮手,示意嘉寧帝可以退下了。

  嘉寧帝行了一禮,退出了慈安殿。

  「張福。」太后幽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張福推開殿門走進來,恭敬立著。

  「派人去西北查清楚當年參與此役的一萬將士還剩多少,包括忠義侯的副將……給哀家一個不留。」

  張福打了個寒顫,低頭應是,退了出去。

  這一次,慈安殿倒是真的安靜下來。

  這幾日,皇城裡的聖旨那是一道道的往下傳。嘉寧帝先是諭令青南城守將掘開青南山,再是令大理寺卿重審忠義侯,一副查清此事的架勢。不過結果出來前,一眾大臣和百姓也只能眼巴巴的乾等著。

  韓燁剛從圍場練箭回東宮,便在宮門口遇上了垂頭喪氣的溫朔。

  自溫朔晉升為戶部侍郎後,便搬出了東宮,獨自立府。他回京後瑣事纏身,一時忘記向管家詢問他的近況……或者是他不太想面對溫朔。

  「今日怎麼來了?」韓燁從馬上躍下,把可憐兮兮的娃兒領進了宮門。

  溫朔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的控訴:「殿下,您在化緣山出了事,我和苑琴在任府一日日的望,您回京了也不見我。」

  「你這個臭小子,如今翅膀硬了,獨自建府快活得很,平日八抬大轎都把你請不回來,現在來倒打一耙,孤看你是想去老師府上再學個數日禮法了。」

  右相那可是出了名的嚴師,對他更是嚴而教之。溫朔一聽這話就發怵,急忙討饒,「殿下,我只是說說而已,別讓我去右相府了,苑琴不見我,您要是也不待見我,我就沒地兒可去了。」

  溫朔悲從中來,說得那叫一個哀戚。韓燁腳一頓,轉身皺眉,看他半晌,突然手上的馬鞭順溜的揮了過去,「孤養了你十年,在你心裡頭就和個小丫頭一般的地位!」

  溫朔口不擇言的下場便是被韓燁揮著鞭子在東宮裡追了半日,鬧騰的上下不安。

  倒是東宮的守將宮娥多有感慨,虧得老總管聰明,遣人去把溫小公子請了回來,殿下都半個月沒笑過了,這回總算有了些笑容。

  下午,溫朔穿著被抽得只剩下布條的衣袍哭喪著臉跟在韓燁身後入了書房。想必知道他們剛才耗了不少體力,御膳房準備的吃食豐盛異常,饑腸轆轆的溫朔狼吞虎嚥,舉著一個雞腿對著韓燁直傻笑。

  韓燁額角直抽,想必是在任府混久了,這小子把苑書土匪窩的做派學得十成十,還說被任府拒之門外,滿口謊言,任安樂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比小時候更……韓燁歎了口氣。

  望著無憂無慮的溫朔,他突然問:「溫朔,你可想去尋親生父母?」

  握著雞腿的手頓了頓,溫朔沉默半晌,搖頭,「不想。」

  韓燁望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是在叫花子堆裡被殿下撿到的……要不就是我爹娘不在人世,要不就是他們不要我了,哪一種都好,沒必要找了。」溫朔朝韓燁笑了笑,露出一排虎牙,「放心,殿下,我沒忘了這些年您當爹又當娘的把我拉扯大,等您老了,我把您當親爹孝順。」

  「帝家之事定會有解決方法,雖然我不太喜歡那帝家小姐,但是陛下遲早會把這個媳婦兒還給您的,您放寬心,好好養傷就是了。」

  溫朔放下雞腿,就著油膩膩的手替韓燁舀了一碗白米粥,遞到他面前。

  韓燁眼眶微澀,使勁拍了拍溫朔的頭,笑駡一聲,「你這個臭小子!」

  溫朔嘿嘿一笑,低著頭又開始猛吃。韓燁凝看他尚顯青澀的臉龐,轉頭朝窗外看去,仿佛看見……尚還年幼的帝梓元拉著虎頭虎腦的帝燼言跑進東宮的畫面。

  「韓燁韓燁,你快來看,我小弟抓了一隻蛐蛐!」

  那時候她無法無天,在東宮內就敢喚他這個一國儲君的本名。

  可也只有那個時候,他在她臉上見到過那樣純粹的笑顏。

  梓元,燼言已經長大,只可惜,你不能陪著他,我亦……不能告訴你。

  任府,苑琴走進書房,對著凝神查看西北卷宗的任安樂低聲道:「小姐,有人托門房傳了口訊進來,邀您在涪陵山一見。」

  「哦?是誰?」任安樂抬首,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

  苑琴默不作聲,只是遞上一把平凡無奇的竹劍。任安樂頓住眼,接過竹劍,站起身,行到窗邊。

  從她離開九華山,入安樂寨,回京師,像這般的竹劍,已有六年不見。

  她記得極清楚,那些年,為了學好劍法,她曾經在帝北城外的九華山上練斷了七百三十二把竹劍,她用斧頭一把把削好,再一把把折斷。

  這是最後一把,她下山那日,留給了她的老師,也是帝家最後和她血脈相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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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7 10:13 AM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四章

  涪陵山坐落於京師西北,山下是皇家圍場,山上有一清幽小寺,半山腰竹林似海,頂峰梅花殷紅一片,難得的好山好景好寺。平日裡文人騷客、達官貴族、貴家小姐多喜來此祈福求願,陶冶陶冶情操。

  任安樂統共來過兩回,一次是入京之初,在圍場上一箭三雕技驚四座,十年後和韓燁的再次相逢;一次是現在,她徒步前來,取下配飾,換上最簡單的麻布衣袍,外面裹了件大裘,如當年她一身無垢被帶入九華深山時般,來見帝盛天。

  帝盛天這個名諱太過遙遠,雲夏之上多野史傳記,有尊其為帝家主,有駭其為修羅,但她更願意稱她一聲『老師』,雖然她從來沒有如此喚過。

  其實任安樂八歲之前,對這個名震天下的姑祖母並無過多印象,太祖駕崩時,她才兩歲,之後帝盛天隱跡天下,甚少現於人前。六年光景後帝家傾頹,她被洛家護下,洛銘西悄悄送她去永寧寺求醫,帝盛天一直都未出現,直到兩年後……

  帝家族人的祭奠之日,秋風凜冽,枯樹遍山,她一個人抱著冥錢香燭花了兩個時辰爬上九華山的帝家先輩墳塚,見到了那個墳塚盡頭跪著的素白人影。

  素白衣衫,素白布靴;

  蒼白面容,如雪長髮。

  筆直的跪在漫山遍野的墳塚前,雖一人單薄之軀,卻凜冽沉重如泰山,整座頂峰似乎都被那一襲素白身影的蒼涼染盡,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哀默悲戚。

  唯一個背影,她便能認定,那人是帝盛天,除了她,世上不會再有其他人,如此跪在帝家先祖的墳塚前。

  任安樂無法形容當時的震撼,或許她這一世都不能忘記那一瞬的情感。

  就像蒼涼天地間,陡然知道世上不再只她孤單一人背著滿門血債和八萬英靈的冤屈,懵懵懂懂沉重絕望的走過一世。

  看到帝盛天的那一刻,在帝家被滅族的七百多日後,她心底的滾燙和希冀頭一次一點點湧了出來。

  任安樂從始至終都沒有問帝盛天為何會消跡在雲夏之上數年,也沒有問她是否猜到韓家有一日會背信棄義滅盡天良,甚至沒有問她怎麼能在帝家滿門被誅、帝家軍含冤慘死的時候消失無蹤。

  從前她想過無數次質問的場面和說辭,卻在那一日突然止了所有言語。

  帝盛天是人,不是神。

  她無法責問她唯一的親人,若時間能輪回倒轉,這世上有一人願犧牲所有挽回當年之事,除了她帝梓元,必只有帝盛天。

  入冬之後,連降大雪,涪陵山的石階上雖有沙彌清掃,還是留下了薄薄的軟雪,踩在上面,沙沙作響。

  任安樂緊了緊大裘,伸出手哈了口氣,一步一步朝山頂走。

  年紀大了,經歷的事兒多了,總是喜歡悲傷春秋。

  那時候,九華山的帝家墳塚前,帝盛天看見她時又是何般光景呢?

  她不是菩薩,著實猜不出來。但……卻永遠記得帝盛天眼底轉瞬即逝的驚喜珍惜。

  哪怕此後朝夕相處的三年,她再未見過帝盛天一個笑容,可任安樂知道,帝盛天待她,一如對待當年唯一的子侄——她爹帝永寧般用盡心血。

  任安樂如今就是一副花架子,拿劍嚇人或是對付些宵小還成,遇到高手一準露底,她爬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望見山巔小寺的一角,眼睛一亮,一氣呵成小跑了半柱香到了山頂。

  許是這幾日大雪,涪陵山清冷異常,她步履未停,走進梅花林,遠遠望見林中空地石桌旁端坐的人影。

  那人手執棋子,凝神觀局,一身墨黑長袍,襯得一頭白髮格外顯眼。

  哦,任安樂突然想了起來,洛家大叔說過,姑祖母這一頭白髮不是在太祖去世時染白的,而是很多年後她出現在九華山,對著帝家墳塚,跪著半月未動,朝夜輪回間,自此,髮白如雪。

  洛大叔說,這是姑祖母對自己的懲罰。這世上已無人能譴責帝盛天,唯有她自己。

  任安樂原本亦步亦趨行上前,臨到頭了嘴一咧,嘿嘿傻笑幾聲,跑了幾步一屁股坐在那人對面,露出一口白牙。

  「喲,姑祖母!今兒個真巧,您也來這賞雪看梅呢!」

  如果這片桃林裡有第三人在場,同時還知道這二人身份的話,恐怕一口氣提不上來,就給不明不白的往生了。

  但好在這地兒除了她們,沒有旁人。

  帝盛天眼皮子都未抬,只定定看著石桌上棋局,握棋的手凝在半空。

  任安樂自感被冷落,撇了撇嘴,朝棋盤邊上指了指,「咯,下這,下這,以己為餌,誘剿敵軍……」她來了興致,連連督導,「再下那,咱們來個空城計,整死那些賊嘎子!」

  她這個姑祖母被世人傳得跟神人一般,武功謀略,醫術兵法皆冠絕於世,可唯獨下得一手臭棋,且喜歡關在家裡一個人磨練,這些年頭,硬是沒有半點長進。

  哎,這個世界果然是公平的啊,哪裡有那麼十全十美的人,不過是吹出來的罷了。任安樂越想越沾沾自喜,瞬時,棋盤上只瞧得見任安樂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兩隻爪子。

  帝盛天被擠兌得不剩半點城池後,總算抬了眼,望著整個人快趴上石桌的任安樂,揮了揮手,呵斥,「觀棋不語真君子。」

  「這叫啥對弈啊,不就是您一個人閑得無聊找點樂子,我來指點指點,也好讓您破了這局。姑祖母您說,是不是?」任安樂笑嘻嘻抬頭。

  猛不丁撞見帝盛天眯起的眼,她心底一怵,暗道不好。

  果然,清冷的聲音在梅林裡突兀響起。

  「帝家祖訓第一百零三條。」

  任安樂倏地立起,聲音朗朗:「不得忤逆長輩之言。」

  「老規矩。」帝盛天懶洋洋瞥了她一眼。任安樂脫下大裘,只著一身單薄布衣,繞著石桌在梅林空地上開始跑圈。

  帝盛天得了清淨,握著棋子左右手你來我往,很是滿足。

  一炷香過去,兩柱香過去,細細的喘息從一旁傳來,但腳步聲卻未停,直到跑完了五十圈,任安樂才頂著滿頭汗苦哈哈的走過來。

  「姑祖母……」任安樂拖長腔調,一腔委屈還沒開始傾訴,就被帝盛天一句話堵在了嗓子裡。

  「氣息浮弱,內力散盡,非半年之功不得小成,你在九華山上苦練數年,一朝毀於一旦。韓燁值得如此?」

  任安樂面上的嬉鬧之色散去,她斂了眉眼,行到石桌旁,坐下。

  「有所為有所不為,欠了就要還,還好如今欠的我尚能還。」

  帝盛天頓首,抬眼,「能還就好,韓燁……這些年,怕是難為他了。」

  任安樂極少看到帝盛天情緒有波動,卻沒想她提及韓燁時竟會有些許不忍,這實在是個稀罕事兒。

  「半年前在蒼山下,是您救了歸西?」想起那個至今賴在任府的吃貨,任安樂問。

  帝盛天點頭,「途徑蒼山,順手救了,他天賦不錯,你如今散了功力,留著他正好可以用上一二。」

  任安樂琢磨著她這位姑祖母真乃神人也,歸西這個護衛來得如春日細雨,那叫一個準確及時。瑣事問完,她開始請罪了。

  「姑祖母,我為阻韓燁的婚事,讓鐘海提早將青南山的事揭出來了。」

  帝盛天眼底雲淡風輕,仍一個人興致勃勃下著棋,只是問:「你攔住他的賜婚,可有理由?」

  任安樂頓了頓,杵著下巴,有氣無力的打量著棋盤上兩軍對壘的戰況,「那帝承恩一開始入泰山原本是給皇家備著拖延時間的,哪知那個二愣子一心把她娶進門,我看他這一路披荊斬棘的挺不容易,就仗義了一回;再者我這回走了眼,沒看出這姑娘實心裡其實是個黑的……實在不敢推去禍害那愣子,免得日後心裡有愧,睡覺不安生。」任安樂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如此也算救人半生喜樂,善哉善哉。」

  帝盛天由她打諢,「阻了就阻了吧,青南山帝家軍的事,你待如何?」

  得,重點來了。任安樂坐直了身子,微一沉吟,道:「只差尋到青南城的老將了,若那些老將還有人活著,此事十拿九穩。」

  帝盛天聽到這話,方才正色朝她看去,「知道當年誣陷帝家的人是誰了?」

  任安樂頷首,神情肅然,「太后。當年送到爹手上的書信是太后仿嘉寧帝筆跡而寫。前幾日鐘景揭出此事後,忠義侯被秘密帶到了慈安殿。這些年,忠義侯府權勢滔天,也是太后一力提攜。姜瑜當年從府裡搜出了私通信箋,要不就是他參與了此事,要不就是太后提前將信箋放在帝家,栽贓陷害。」

  任安樂說完,帝盛天半晌無聲。

  她看了帝盛天一眼,瞥見她眼眸深處不知名的清冷,輕輕歎了口氣。

  一陣風起,梅花吹落,帝盛天從袖中掏出一方墨盒,放在棋盤上。

  「我撬開了淨玄老兒閉關的山洞,讓他煉了幾顆藥丹,一月一粒,三月內內力可恢復一些,你如今散了個乾淨,也只能恢復一半了。」

  任安樂心想爬了半個時辰山路,總算撈了點本回來,默默為那個每次閉關都被拖出來福澤眾生的老頭子默哀幾句,一把抓起盒子放進了袖裡。

  「你既然查了這些出來,想如何做就如何做,若想見我,來這山頂小寺便是。」

  任安樂朝四野看了看,好奇問:「姑祖母,那主持若是將您在此處的消息說了出去……」

  帝盛天輕飄飄擺手,「他不敢,這座寺是帝家名下的,他如若是說了,我明兒就拆了這座廟,建個青樓。」

  任安樂神情僵住,朝這座得盡京師達官貴人香火錢的廟眼巴巴瞅了半晌,「這是咱家的?」

  這回輪到帝盛天驚訝了,她抬頭,轉著手裡的棋子,挑了挑眉:「你不知道?下面那座城池……」她朝帝都指了指,「當年我早了韓子安半日進城,皇城以東所有地契房契被我搜刮了乾淨,我是個實誠人,給他們韓家留了一小半。如今那些房契……還在京城帝家老宅的廚房裡墊桌角,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宅子,直接拿著房契上門趕人就行了。」

  她頓了頓,摸了摸下巴,「若是誰不想挪窩,你遣人送個信來,我修封書信,上門去討還。」

  看著帝盛天坦然正直的目光,任安樂嘴角動了動,眼眨了半晌,突然通透起來。那些野史裡關於帝盛天肆意狷狂的傳言到底是如何來的。

  哎,古人誠不欺我也!

  只是,區區評價,實在是太給帝家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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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7 10:21 AM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五章

  任安樂從涪陵山回來,臨近宅子,看到任府門口停著的禁宮車馬,眉挑了挑。她從馬上躍下,抱著一捧紅梅入了府。

  大堂內,趙福笑得和和氣氣,正和苑琴拉家常,顯是驚訝於苑琴的知書達理,他嘴邊的笑容漸深,眼底亦有不知名的深意。

  聽見堂外俐落的腳步聲,趙福轉頭,瞅見抱著紅梅走進的任安樂,忙起身見禮:「聽苑琴姑娘說將軍去了涪陵山賞梅,我還以為是在誆我這個老頭子呢!」

  「入京久了,怎麼著也得學點風骨充充門面,我可不想老被那幾位老大臣躲著走。」

  任安樂如今領著一品上將的官銜,許內閣議事,只是時常一口土匪腔調,讓幾位注重禮儀的老大臣躲之不及。但也奇怪,雖無甚私交,幾位老大人倒是對任安樂滿口讚譽,言其不善汲營,坦蕩無垢。

  自任安樂入內閣後,沉悶古板的議事處通透開明了不少,於朝有益。陛下對內閣如今的現狀很滿意,連帶著對這位攪亂死水的上將軍更是看重。

  若非如此,也不會在這多事之秋仍單獨召她入宮了。

  「哪裡,將軍赤子之心,在朝中那是獨一份兒,咱家很是喜歡呢。」

  「公公謬言,哎,不知道公公今日過府,若不然定等了公公一道去涪陵山。山上景色著實不錯,我這個粗人也喜歡得緊,得空了問問陛下,多少銀錢能把那山上的景給買下來,我想著把咱這個將軍府搬到山上去,每日裡看著,也沾些仙氣。」

  任安樂剛知道半座京城的地皮兒都是她家的,現在豪氣得緊,活像個鄉村暴發戶。一旁角落裡立著的苑書眼一瞪,忙不迭把自己腰上的庫房鑰匙藏到了懷裡,警惕的盯著自家牛氣哄哄的小姐。

  趙福先是被任安樂的土匪話逗得發笑,接著一愣,神情頗為感慨,這都多少年沒聽過這話了。

  當年的帝家主也是個霸道張狂的主,不喜歡在京城裡的帝家府邸住著。一日百官宴上,太祖知其看上了涪陵山的梅林,大筆一揮,涪陵山方圓十里都劃給了那位做休憩之處。

  哎,如今一晃,都二十年了。

  苑琴抿緊了唇忍笑,上前接過任安樂手裡的紅梅。任安樂見趙福神遊天外,咳嗽一聲:「公公此時上門,可是陛下有吩咐?」

  趙福這才想起竟忘了正事,忙行了個禮,道:「陛下召將軍入上房,還請將軍隨我一同回宮。」

  這話一出,苑琴和苑書同是一怔,嘉寧帝召見,下一道旨意足矣,怎會讓趙福這個大總管親自來任府走一趟?

  任安樂眼底一閃,揮手道:「公公稍等,我去換套衣袍,隨公公入宮。」

  趙福笑吟吟點頭,看著任安樂朝內堂而去。

  不一會,任安樂換了身墨綠晉士古袍出來,那叫一個風流大氣。趙福心底讚歎,難怪太子硬將這麼個土匪姑娘放在了心上,這般穿上將袍是將軍,著上晉衣是古士,倒也稀罕。

  「將軍,走吧。」趙福上前,和任安樂一道出了任府朝皇宮而去。

  嘉寧帝從林昭儀的汝陽殿出來,享受了半日溫香軟玉,有了精神去打理正事。想著趙福去任府也有一個時辰了,哼了聲,這個任安樂,他都派了內廷大總管去接,也不趕緊著入宮覲見。

  殿外的小太監見嘉寧帝面色和善,忙上前回稟道:「陛下,安寧公主在殿外候著,求見陛下。」

  嘉寧帝一愣,隨即黑了臉。被女兒堵在妃子殿外,可不是件甚有臉面的事,自從化緣山太子遇刺兩人在上房大吵後,安寧還是頭一次入宮求見,他捨不得攆走,擺手:「讓公主去御花園裡等著。」

  端了端步子,嘉寧帝頂著輕快的步伐去了御花園,見到了這個一向很寶貝的女兒,剛坐上石椅,在聽到安寧的請求時沉下了眼。

  「父皇,兒臣想回西北為青南城守將,望父皇恩准。」

  安寧比數月前剛回京時沉穩內斂了不少,卻沒了當初一往無前的銳氣。嘉寧帝看著變化明顯的長女,淡淡道:「朕不准。」

  安寧皺眉,據理力爭,「父皇,青南城與北秦比鄰,向來是北秦覬覦之處,如今失了統帥……」

  「西北的將軍只有你一個不成?朕已下旨讓李福年暫代鐘海之職。」

  李福年是施老將軍座下第一大將,嘉寧帝如此安排倒也鄭重,安寧如今一心想著回西北,頭一抬就要反駁,「父皇,李將軍要幫著守隆裕關……」

  「安寧!」嘉寧帝面色不悅,「不過是說了你幾句,怎麼,你如今也要學著那些紈絝子弟離家出走不成,朕這個當老子的,還留不住你了!」

  「父皇,兒臣是大靖的公主。」

  這句話對嘉寧帝來說那就是跟刺兒,前些時候才聽韓燁那臭小子在上房嚎過,他瞅著自家閨女,怒從心中來,「你是大靖的公主,還是朕的長女。父母在,不遠遊,宮裡的師傅沒教過你!等召了駙馬,朕才懶得管你是不是留在京城。」

  嘉寧帝顧自起身,拍拍衣袖把安寧晾在御花園,朝上房而去。

  安寧立在涼亭裡,神情複雜,半晌無語。

  趙福領著任安樂到了上房,才知道嘉寧帝被安寧公主絆在了御花園,遂讓任安樂在上房裡坐著,他退下去準備茶點。

  上房內只剩任安樂一人,她眼睛四處晃,目光凝在了御桌上置放的那把劍上。

  通體碧綠,墨澤深沉。如果她猜得不錯,這應該是他們帝家傳世的碧璽劍。

  自從數日前嘉寧帝一掌劈了碧璽劍的老窩後,就把它給挪到御桌上來了。其實趙福也不是很理解嘉寧帝成日把這把屬於帝盛天的劍擱在眼皮子底下膈應自己的想法。

  任安樂猛地立起,不由自主朝那把劍走去,停在御桌前。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她離御座只剩半米之遠,早已超了一個臣子該有的位置。

  取下墨石架上的碧璽劍,任安樂臉色沉下,眼緩緩眯起,握著劍身的手甚至微微顫抖。

  滅了她帝家滿門,怎麼還敢把帝家的傳世信物如此堂而皇之的擺在天子御桌上!

  任安樂倏地抽出碧璽劍,劍光掠過浮影,森冷的殺氣頓時在上房內彌漫。

  幾乎是同時,上房的門被推開,嘉寧帝一腳踏進,看著房內的場景,神情頓住,眼底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逆光下,著碧綠晉袍的女子手握碧璽劍立在御桌前,淩厲的背影,一身氣勢,竟恍若十六年前那個消失於世間的人。

  ……

  韓燁一身布衣,一個侍衛都未帶,悄悄入了城外近郊一間寒磣簡樸的茶館。茶館的掌櫃見著他,樂呵呵的打了個招呼,「喲,葉家小哥,今日又來喝茶啦!」

  韓燁點頭,面上露出些許憨笑,「我那老師來了?」

  「哎呀,老先生早就來了,涼茶都灌了兩壺啦,你快進去吧。」掌櫃一個勁的把韓燁朝裡面轟,想必是把他當成了上京求學的學子,只是不湊巧找了一個寒磣的老師。

  角落的隔間內,右相穿著麻衣草鞋,腰上挎著個小酒壺,抱著涼茶正小口咪著。右相魏諫是當世大儒,一言一行都是天下儒生的典範,若是京師內稍有權勢的人在此,見著了這般模樣的魏諫,保准會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韓燁想必是早就看慣了,進來後行了半禮,坐到竹椅上,「老師送信到東宮,可是西北的事有了結果?」

  右相放下涼茶,點頭,「臣派去的探子在西北邊陲於寧城尋到了忠義侯當年的副將劉勇,如今他們正在回京的路上。」

  韓燁聽完,神色既像鬆了口氣,又像更加沉重,只回:「辛苦老師了。」

  「殿下,西北的人不止帶回了劉勇的消息……」右相頓了頓,「老臣還探知當年參與青南山一役的其餘老將這些日子都相繼過世……」

  葉韓朝右相望去,見他猶帶深意的點頭,眉眼沉了下來。

  能做此事的,唯有宮中的人,只是不知是父皇,還是祖母。

  韓燁得了消息,朝右相拱了拱手,「老師再坐片刻,孤先回東宮了。」

  右相卻喚住韓燁,稍一遲疑,道:「殿下,若此次帝家冤屈大白於天下,殿下可是要告知溫朔……他的身世?」

  見右相提及溫朔,韓燁沉吟片刻,問:「老師認為不妥?」

  當年便是右相幫助韓燁救了溫朔,否則憑他當時的力量,肯本不足以瞞住嘉寧帝和遍佈京城的密探。

  這些年右相盡盡心教導溫朔,把他當成了入室子弟來教,沒有右相,就沒有如今的溫朔,更沒有帝家還存活於世的帝燼言。

  右相頷首,「就算陛下到時被朝臣和天下百姓逼得不得不還帝家一個公道,也不會容忍帝家還有繼承人存在。殿下,只要天下之主的位置還是陛下的,溫朔的身份就不能公開。」

  見韓燁沉默不語,右相勸了一句,「殿下,世事不能盡善盡美,殿下這些年做的……若是靖安侯還在,定會瞑目了。」

  韓燁沉默良久,搖搖頭,出了茶館。

  茶館內重新恢復安靜,右相獨自悲傷春秋了一會兒,丟了幾個銅板在竹桌上,朝外間走去。

  「掌櫃的,今日下山得急,出門忘帶了銀子,這個扳指換幾杯清酒,可好?」

  稍帶冷氳的聲音在冷清的茶館內突然響起,右相掀開竹簾的手一頓,不可思議的朝大堂中看去。

  那裡,身著墨黑長袍的女子只現了個側臉,手中把玩著一隻血玉扳指。

  「好叻,我給您上酒,您想喝幾杯都成。」許是看出了那血玉扳指的不凡,洗淨了手,掌櫃小心翼翼走過來,接過了那女子手中的扳指。

  右相認得那隻扳指,二十年前大靖建朝之初,有一人在東北大敗東騫,東騫國君求和,送上了萬金難求的血玉扳指。

  那人,是帝盛天。

  右相眼眶微澀,幾乎不能相信那個懶懶坐在小茶館裡黑髮盡染的女子就是當年傾盡天下的帝家家主。

  可那氣勢,那模樣,卻分明就是她。

  「掌櫃的,多上幾壺好酒,今日我遇上了故人,有恩情要謝。」帝盛天轉頭,朝右相看來,眸色清冷,卻有淡淡的笑意。

  「一別十六載,先生可還願與我把酒言歡?」

  韓燁重新換了身衣袍,騎馬回東宮,剛入宮門,便看見東宮總管侯在走廊後,一見他便小跑過來。

  「殿下,宮裡傳來消息,陛下把任將軍召進上了。」殿下吩咐他注意任將軍的動向,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回稟。

  「父皇要見臣子,無甚奇怪。」

  「是內宮大總管親自到將軍府請的。」

  韓燁腳步頓住,擰眉,倏然轉身,躍上還未被侍衛牽走的馬,揮鞭朝皇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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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7 10:30 AM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六章

  房門陡然被推開的聲音猶若打破了塵封的靜謐,嘉寧帝一步一步朝裡走,眉頭緊皺,神色沉下,趙福靜悄悄跟在他身後,大氣都不敢喘。

  這個姑奶奶,怎麼跑到御座前,還把碧璽劍拿在手裡把玩,嫌命長了不成!

  在嘉寧帝邁過房正中間的時候,御桌前立著的女子突然動了動。他眯起眼,看著那人驟然轉過身,一副稀罕的咋呼模樣。

  「陛下,這把劍真是上品,看看,這鍛造,這觸感,簡直是奪天之造化。不知陛下是從何處尋得,能不能賜給微臣?」

  嘉寧帝頓在原地,盯著任安樂晶亮亮的眼,斂了眼底的異色,摸著鬍子笑了笑:「怎麼,任卿是嫌朕賜到將軍府的賞賜少了?」

  「喲,任將軍,您怎麼到御桌那去了,還不趕緊著下來。」趙福連走兩步,忙對任安樂招手。

  任安樂朝自己站的地方瞅了瞅,駭得一跳,忙不迭從臺階上跳下來,落在嘉寧帝面前,就要叩拜,「臣見了好劍,一時迷了心竅,冒犯了聖威,請陛下責罰……」

  嘉寧帝抬手,正好虛抬了她一下,「任卿真性情,朕豈會怪罪,只是這劍乃一故人相贈,朕不便相送,趙福,給朕從珍寶閣裡挑兩把劍送到將軍府去。」

  趙福響亮的應了聲是,唯恐任安樂沒聽見。

  「陛下厚待臣了,安樂愧不敢當。」任安樂順勢起身,摸了又摸手中的碧璽劍,還挽了個華麗的劍花將劍入鞘,才念念不捨不甘不願的將劍遞到趙福手中,「哎,真是把好劍啊!」

  趙福嘴角抽動,瞥見嘉寧帝古怪的臉色,忙不迭將劍拿去偏殿收好。這劍在上房擺了十六年,若真被任安樂拐跑了,陛下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卿坐吧。」見任安樂眼巴巴的望著趙福跑走的方向,嘉寧帝順了口氣,朝一旁指了指,然後抬步朝御座而去,還沒等他坐下,任安樂已經麻利的安坐在木椅上。嘉寧帝眉頭微皺,這般大咧咧又毫無尊卑的脾性,他這個決定真的沒有做錯?

  「任卿,朕今日召你入宮,乃有一事相商。」

  這話說得有意思了,向來天子的決定臣子都只有受著的份,今日不僅讓趙福親自請她入宮,還這麼一番姿態,定不是好事。

  任安樂心裡算著小九九,臉上倒是一片惶恐驚訝,「不管殿下有何旨意,臣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無甚大事,只是此事干係卿日後一生際遇,朕特意邀卿入宮,問問卿的意思。」

  一生際遇?任安樂揚了揚眉,「請陛下明言。」

  「朕想為卿做個媒……」嘉寧帝瞧著任安樂的臉色,慢騰騰道:「卿看太子如何?」

  正從偏堂回來的趙福被這話驚得不淺。

  此話一出,任安樂臉上的神情凝住,她鄭重朝嘉寧帝看去,「陛下,聽聞再過幾日的太后壽宴上,帝小姐會為太后祝壽,祈我大靖繁榮延綿,有此兒媳,陛下定當欣慰,帝小姐太子妃之位穩如泰山。至於臣……當初便說過,臣不會為東宮側妃,懇請陛下體諒。」

  帝承恩在太后壽宴上拜夀已經不是什麼秘聞,想必是嘉寧帝將消息傳了出去。數日前這則消息傳出後,讓朝堂上為帝家軍請願的文武百官尷尬不已。帝家唯一的孤女哭著喊著要叩謝皇室之恩,倒襯得他們的行為有些不知所謂。是以這幾日朝堂清淨了不少,連帶著百姓對朝廷的口誅筆伐也不再理直氣壯。

  任安樂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嘉寧帝頗有些意外,抿了一口茶:「人生之路漫漫,一日長短爭來無趣,卿是個聰明人……應能明白朕話裡的意思。」

  任安樂目光微凝,嘉寧帝此意再明白不過。側妃能爭過太子妃,不過子嗣一途,看來皇家從來沒想過讓帝承恩孕育皇子,誕下皇室血脈,不過是把她當成收攬民心的工具。

  儘管她不是帝承恩,任安樂心底也不是很舒服,眼底的冷意更甚。

  韓燁對帝家的重視天下皆知,讓她嫁入東宮,便是為了消弱帝家對韓燁的影響,看來嘉寧帝對這樁親事勢在必得,今日召她入宮不過就是告知一聲。只是……若嘉寧帝知道,他一力促成的側妃人選才是真正的帝梓元,不知會是何般心境?

  「陛下打算何時頒旨?」任安樂也不囉嗦,徑直問。

  嘉寧帝見任安樂不再反對,滿意頷首,「朕打算在太后壽宴後為太子納妃,正妃為帝承恩,卿為側妃,也好讓我皇室雙喜臨門。」

  嘉寧帝話音剛落,上房外小太監的聲音隱隱傳進。

  「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嘉寧帝望了一眼任安樂,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來卿無需憂心,太子必是可以託付之人。好了,你回府吧,把太子也弄走,讓朕清淨些,反正他也不是來看我這個老父的。」

  任安樂神態倒是坦蕩,起身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見到門口神情微焦的韓燁,什麼都沒說,就把他給拖走了。

  上房內,趙福聞得上首半晌無言,抬頭朝嘉寧帝看去,微微一怔。

  嘉寧帝神情莫測,目光悠長。

  「趙福,你說……任安樂這性子是不是和她有些相似?」

  何止是性子相似,剛才若不是任安樂轉過了臉,陛下怕是真以為帝家主打破誓言,重回皇城了!

  「但願只是朕的錯覺。」御座上淺淺的低吟聲消散在上房。

  御花園內,韓燁和任安樂沉默的朝宮外走,一路的宮娥心領神會,齊皆繞著走,一路行來,偌大的皇宮,安靜得詭異。

  「怎麼,你急急忙忙趕來,是怕我一個想不開,砍了當今聖上。」

  「你如今內勁盡散,不是父皇的對手。」

  「那你是怕我被你父皇發現,英雄救美來了?」任安樂懶洋洋道。

  韓燁神色微僵,沒有回答。

  「放心吧,你父皇只是為你說了一門親事。」任安樂停在花圃旁,摘了一朵盛開的牡丹,拿在手裡把玩。

  見韓燁面色詫異,她指了指自己,「你父皇說會在太后壽宴後為你迎娶正妃和側妃,在下不才,恬側妃之位。」

  回廊後,帝承恩出來散步,正好聽見了這句話。她神情愕然,盯著不遠處立著的任安樂和韓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陛下竟然要封任安樂為東宮側妃!

  她神情一變就要衝出去,卻被身後的心雨拉住,「小姐,太子殿下也在。」

  帝承恩攥緊指尖,退後兩步。

  韓燁瞥見任安樂說這話時眼底的嘲諷,顧自沉默。

  「其中深意,殿下想必猜出來了,陛下真是一位好父皇。」

  不遠處的窸窸窣窣之聲瞞不了二人,韓燁朝回廊後看了一眼,拉著任安樂朝御花園外走去。

  待二人走遠,帝承恩才從廊後走出,一臉陰沉。

  出了宮門,韓燁徑直將任安樂拉上馬車。

  「你知道帝承恩在,才會在御花園內說出父皇賜婚之事。」他立側妃,雖不是什麼需要隱藏的秘密,可是在太后壽宴前說出亦多有不妥。

  「何止是我知道,恐怕現在陛下也知道帝承恩在御花園偷聽了我們說話,那姑娘心腸不太好,日後難保不會為了些拈酸吃醋的小事中傷於我,我自然要先想個法子自保。」任安樂揮了揮手,看著坦誠,眼底卻有一抹深意。

  嘉寧帝可以利用帝承恩堵住百官和萬民之言,她又為何不能利用帝承恩的嫉妒之心在宮裡掀出點波浪來。

  不需要帝承恩做太多,只是暫時轉移一下宮裡的目光就好。

  「安樂,青南城昨晚已經傳回消息,他們掘開了青南山,證實帝家軍確有半數屍骨上插著大靖的箭矢。黃浦連夜審了忠義侯,忠義侯承認他當年收到消息,以為北秦鐵騎要越過青南山攻城,才會領軍攔阻。事後他派人收屍才知道自己誤殺了帝家軍,未免此事為天下人所知,他讓人將屍骨掩埋,並將原來守城的將士秘密調往各邊塞城池。」韓燁頓了頓,「安樂,忠義侯已經認罪,擔起了所有罪責,太后壽宴後,此事就會落定,不會再有任何人提起。」

  任安樂聽完,只是挑了挑眼,「挺好的,乾淨俐落,皇家半分也沒有卷在裡面,你也認為當年的真相就是如此?」

  韓燁沉默不語,任安樂笑了笑,打了個哈欠,在馬車內敲了敲,「停車。」

  馬車停下,任安樂連一眼都懶得看韓燁,掀開布簾,徑直跳了下去。

  車外是熙熙攘攘的百姓,韓燁看著那襲身影緩緩消失在人群中,再也難尋。

  五日之後,就是太后之宴,到時帝家十年的冤屈便成定局,再難翻案。

  這一日晚,左相收到了一封來自宮裡的密信,上面只有一句話。

  煩請左相徹查任安樂。

  「老爺,今日聽宮裡傳出消息,陛下有意讓任安樂入東宮為側妃,難怪帝小姐會如臨大敵,讓老爺去查任小姐的秘事。」

  「任安樂的身世天下皆知,有什麼好查的。」左相近日正為帝家之事頭疼,懶得理會帝承恩這些個胡攪蠻纏的無理要求,抬手就將密信在燭火上燒了。

  一旁的管家連連點頭,「老爺說的是,老奴只是感慨,任安樂這麼一個土匪頭子,如今都能入東宮為側妃了,不知讓京裡多少大家小姐心生羨慕。」

  聽到管家之言,左相眉一皺,心底一根弦像是豁然被撥動。

  任安樂一年前還只是安樂寨的女匪首,短短時日,不僅官拜一品,還讓嘉寧帝另眼相看,欽點其為東宮側妃。這些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非數年之功不得成,她偏偏只耗一年時間,就爬到了大靖朝堂的頂端,一個邊疆之地出來的鄉野丫頭,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能耐?

  「姜東,去查查任安樂,一定有什麼東西是老夫忽視了。」左相擺手,沉聲吩咐。

  管家愣了愣,領命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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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7 11:11 AM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七章

  帝家軍的事未塵埃落定前,朝堂上實在談不上喜樂平和。忌憚著嘉寧帝的心情,近日金鑾殿上和平得出奇,左右兩相不鬥了,文武派系也不扯著嗓子嚎個你長我短了。只是,最近精神頭過於旺盛的右相還是讓百官驚奇了一把。

  誰都知道,右相這些年性子溫溫吞吞,有政事紛爭的時候,總是頭一個出來糅合,朝裡大臣遇上啥事了也總愛尋他去聖上面前求情。但近半月來,右相的行事作風簡直就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一般雷厲風行,嚴正公明。內閣之事更是極力推行上行下效,一掃朝廷上下數年來的濁氣。

  右相一身錚錚風骨,兼又為兩朝元老、太子太傅,他在朝中的聲望即使是左相也難以企及,這般折騰下來,硬是沒有一個人敢言他半句不是。

  只是奇怪……這些年看著像隨時都能進棺材的老丞相,怎麼突然就這麼龍精虎猛,倍兒精神了?

  韓燁也覺得奇怪,遂有一日攔右相於重陽門前,小聲提了一下自己的疑惑。

  右相抓著鬍子,笑得忒爽利。他回:前些時日遇了老友,那老友約著一年賞一次紅梅,但埋汰他身軀朽矣,怕不能赴約。遂他每日為自己尋些事,讓自己活得長久彌堅一些。

  這話傳到滿朝文武耳裡時,讓人哭笑不得,古往今來,像這樣無心的一句埋汰話便改變了朝堂風氣的人物,著實有些稀罕!

  「小姐,後日就是太后壽宴了,咱們什麼時候把壽禮送進宮?」

  按規矩,太后、天子大壽的禮物提早就得入宮封庫,當然品階較高的朝廷命婦有資格將禮物送到慈安殿給太后過目,若得了太后青睞,那自然對闔府有益。

  內室裡,任安樂換了一身墨綠百褶裙,將頭髮高高束起,聞言道:「今日太后在慈安殿接見命婦?」

  苑琴點頭。

  「把東西帶上,我們進宮。」

  苑書取了大裘披在任安樂身上,「小姐,也帶上我唄。」

  「你的性子入宮不妥,留在府裡看家。」說完,任安樂大踏兩步出了內室,苑琴知道苑書入宮那純粹是看好戲,安慰的看了苑書兩眼,嘴角一抿跟著任安樂跑了出去。

  苑書孤零零被扔在角落裡,滿臉沮喪。窗戶被推開,歸西倒掛著出現在房外。

  「喲,被丟下了?別愁,我陪你玩。」

  苑書抬頭,神情冷冷靜靜的,隨手從荷包裡抓了一把瓜子仁朝窗外地上扔去,「去,自己玩,別來招我。」

  她拍了拍手,慢悠悠跺了出去。歸西額頭抽了又抽,只覺這對主僕惹得人撓心抓肺的功力倒是傳承得十足十。

  再過一日便是太后六十大壽,在雲夏上,如此年齡也算得高夀,更何況太后身份尊貴,更是祥瑞皇家。這幾日慈安殿裡請安的嬪妃命婦不知凡幾,送來的賀禮更是一府比一府珍貴,一家比一家稀罕。這不,未至晌午,慈安殿裡就坐滿了人。

  「祖母,這是母妃專門遣人去南海尋的珊瑚樹,聽說能福瑞長輩,您瞧著可喜歡?」韶華坐在太后左手邊,指著宮人搬進來的銅盆大小火紅珊瑚,笑吟吟為齊妃爭臉面。

  太后滿臉笑容,「喜歡喜歡,你們送什麼給我這個老太婆,哀家都高興。」

  「母后說的什麼話,您身子骨硬朗著,還要為韶華挑個好夫婿呢。」齊妃捂著嘴,接過話頭。

  「是、是,哀家還要替韶華挑個好兒郎。」太后拍著孫女的手,朝下座的命婦投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韶華一臉嬌羞,紅暈從脖頸處爬到了臉上,垂著眼不肯抬頭。

  「哎,轉眼你們都到了婚配的年紀了。」太后感慨一句,頓了頓,「只是你皇姐還未招駙馬,你越過了她倒也不好。」

  此話一出,滿殿命婦的神情都尷尬起來。安寧大公主那一身軍伍做派,誰敢把這麼一尊菩薩娶進門活受罪啊。

  韶華眼底隱有無奈,她已經十五了,皇姐一直不肯招駙馬,連累得宮中一眾公主都不敢提及此事。

  齊妃正欲進言,未想殿外突然有小太監跑進殿,響亮的稟告聲生生截斷了她的話。

  「任將軍求見太后。」

  「哦?宣她進來。」太后只是愣了愣,然後噙著笑容擺了擺手。齊妃的臉色微有難看,交叉相握的手緊了緊。

  朝廷命婦齊聚的時候,一朝將軍求見,何其不妥!慈安殿內突兀地靜了一下,各命婦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才猛地回神是女將軍任安樂來了。一時間,在座的嬪妃命婦皆都不由自主的整理裙擺,扶扶頭上的金釵步搖,坐得端莊而又儀態後才朝大殿門口看去。

  能讓陛下親自定下的太子側妃,實在值得好好瞅瞅。

  在座的幾乎是大靖品階最高的誥命夫人,她們眼光的挑剔甚至不在那些入主朝堂的大臣之下。

  小太監話音剛落,一道俐落的身影就走了進來,步子不是一般貴女小姐的小碎步,不急不緩,一開始殿內的命婦們還說不上這是個什麼感覺。待回過味來了才覺得這任安樂的神態和家裡那些位高權重的公侯將相們著實異曲同工,甚至在太后高坐的慈安殿上要來得更加從容泰然些。

  閒雅舒適的墨綠百褶裙,身上披著雪白的大裘,額髮高束,露出光潔的額頭,黑紋長靴踩在殿上,一聲一聲落在耳裡,甚是爽利,最後眾人的目光落在那雙倍兒有精氣神的墨黑瞳孔裡時,咯噔一下,齊皆一怔。

  難怪不是誰都能做那威震晉南的女土匪,官拜一品的上將軍,這雙眼也太有氣韻了,讓那張平凡的面容立時便威儀尊貴了起來。

  任安樂立在殿中間,朝太后遙遙拱手一禮。

  「臣見過太后。」

  眾人一愣,這姿態雖爽朗大氣,但太后面前竟敢不拜,任安樂倒也大膽!

  太后第一次在慈安殿接見任安樂時,她入京時日尚短,頂著女土匪的名頭,太后便未在意任安樂的無禮,這次也不好計較,遂抬手了事。但心底猶自詫異,那時的任安樂粗魯張揚,遠不是如今的溫雅內斂,朝堂上一年光景,真能將人磨礪到如此地步?

  但好歹……也算配得上東宮側妃之位了。

  太后有些感慨,替太子選了任安樂為側妃,看來皇帝還想在太子身上下些功夫,不忍就這麼放棄了。

  「任將軍政事繁忙,今日怎得空來了哀家的慈安殿?」太後手上尖細的指蓋在額角上劃了劃,溫聲問。

  「娘娘後日大壽,臣為娘娘備了一份兒壽禮。苑琴,呈上來。」任安樂擺了擺手,她身後立著的苑琴垂眼走上前,將手上端著的木盒呈到太后身旁的嬤嬤手裡。

  苑琴氣質嫺靜,眉目輕靈,眾人這才發覺任安樂身邊的丫頭竟如此出眾,皆有些歎然,若是投生到好人家府裡,這般儀態容貌,定能惹得京城子弟盡皆相爭。

  可惜了,只是一個丫鬟。

  「讓任將軍親自送來慈安殿,定是稀罕的物什吧。」齊妃捂著嘴笑道,朝嬤嬤手上那個不起眼的木盒看去。

  任安樂身份不比常人,怎麼也得應付一下。太后笑得和善,正準備招手讓嬤嬤呈上前來一看。

  任安樂卻搖了搖頭,誠懇道:「齊妃娘娘過言了,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只是臣聞太后甚喜佛法,便親自抄了幾本經,太后閒暇時可翻來一閱,臣一點微薄心意,祈上天庇佑太后……福祿雙全。」

  任安樂說這話的時候,神態語氣溫溫和和的,眼底卻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深意在裡面。

  「哦,任將軍有心了。」太后喜佛眾所周知,得的經更是不少,這的確算不得什麼大禮,但心意卻也有點。太后歇了看佛經的心思,正待說些套話,殿外的小太監又跑了進來。

  「太后,帝小姐求見。」

  這一聲響起後,倒真的是滿殿靜默了。眾人瞧出太后眼底的笑意瞬時淡了下來,不由面面相覷。看來……儘管這帝家小姐甘願在壽宴上叩拜皇恩,揭過帝家之事,也難得太后歡心。當年太祖對帝家主如此看重,也難怪太后對帝家忌憚頗深。

  「讓她進來。」太后隨意招了招手。小太監領了命,忙不迭跑了出去。

  「太后,臣在兵部還有些事兒要處理,先告退了。」殿外的腳步聲徐徐響起,任安樂朝太后行了一禮,朗聲道。

  眾人露出個意味深長的表情,聽說任將軍和帝家小姐的關係可不怎麼好,如今又是這般尷尬的情形,確實不宜撞上。

  「也好,你先退下吧。」在壽宴的節骨眼上,太后也不想這二人生出事端,擺擺手讓任安樂退下。

  任安樂轉身朝殿外走去,正好帝承恩領著侍女走進來,見任安樂也在,她瞥了殿上看好戲的眾人一眼,噙著笑容,姿態端莊典雅,主動朝任安樂迎去。

  「任將軍……」

  哪知任安樂竟像是沒看到她一般,步履未停,徑直越過她身旁,就這麼大模大樣的出了殿門。

  帝承恩行禮的動作頓住,臉色僵硬,整個人氣得隱隱顫抖。殿內一陣靜默,就連韶華和齊妃也被任安樂的妄行搗騰得面面相覷。

  這也著實太無禮、太大膽了!

  「承恩,任將軍性子不羈,妄為慣了,你上前來。」太后適時地開口,她對帝承恩和任安樂都喜歡不起來,便揭過了此事。

  帝承恩青白著臉,強顏歡笑行上前,捧過心雨手中的託盤遞到嬤嬤手上,「承恩為太后繡了一副百壽圖,希望太后娘娘能喜歡。」

  太后笑得慈目善目,殿內的命婦使著老勁誇讚,一會便讓殿內氣氛重新熱絡起來。

  帝承恩垂下的眼底滿是嫉恨,望向殿外,劃過一抹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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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7 11:23 AM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八章

  慈安殿外,苑琴跟在任安樂身後,憋著笑,神清氣爽。任安樂瞅了她一眼,問:「很解氣?」

  苑琴連連點頭,任安樂哼了一聲,「差點把溫朔燒死在五柳街,還讓我在化緣山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窩了一個月,便宜她了。」她頓了頓,「銘西不是今日入宮,他在哪?」

  「公子在御花園內等您。小姐,您約公子在宮內見面,是不是不太妥當?」苑琴皺著眉問。

  「不妨事。」任安樂擺手,領著苑琴朝御花園而去。

  花園石亭內,洛銘西裹著墨黑的大裘,穿得比任安樂更誇張更暖和更金貴,不時咳嗽兩聲,俊逸的臉有幾分蒼白。

  任安樂走近,瞥見他窩在一旁的木椅裡,皺起了眉,「怎麼,一下雪就耐不住了?」

  洛銘西身旁的貼身侍女遞了一盅熱茶過來,洛銘西接住,抿了一口,「老毛病了。」他揮了揮手,遞茶的侍女神色警醒,就要出去守著。

  任安樂看了她一眼,「不用看得太緊。」侍女點頭,退了出去。

  洛銘西挑眉,「安樂,你想做什麼?」

  任安樂答得從善如流,「敘舊。」她坐在洛銘西對面的木椅上,朝外面湖內凋零的荷葉望去,突然道:「銘西,你活了二十幾個年頭,這輩子記憶最深的事是什麼?」

  洛銘西不知道為什麼在帝家冤屈只剩一日時間的緊迫時刻,任安樂還會有心思把他約在最危險的地方問他這樣一個問題。他看著倚在木欄上的女子,很用心的思索片刻,淡淡笑了起來,眉目溫暖,「你出生的時候。」

  任安樂愣住,洛銘西性子清冷,十年前帝家出事後她很少見到過他笑,任安樂一直以為洛銘西這輩子記得最清楚的應該是帝家滿門被斬的那一日。

  怎麼會是她出生?她出生時洛銘西只是個蘿蔔頭,好像才……八歲吧。

  這娃最深刻的記憶保存的可真久遠……

  「那時大靖剛立,邊疆多被北秦和東騫侵擾,我記得那年冬日,侯爺得知夫人要生的消息,從東疆馬不停蹄趕回晉南。大雪落個不停,天地皆是白色,我爹領著我跟侯爺一起回府,剛跨進門,夫人生了你的喜訊就傳來了。大夫說這個千金伴瑞雪而生,福瑞我晉南。侯爺那時是真的高興,甭管什麼喜慶話都打賞,我爹踹了我一腳,我上前說了句『恭喜侯爺』,侯爺順手把腰上一直繫著的盤雲玉佩贈了我,還說……」

  任安樂正聽得起勁,見洛銘西陡然停住,忙伸長了脖子問:「我爹說啥了?」

  洛銘西看了她一眼,「侯爺說……以後你就是我妹子了,讓我好好照顧你。」

  「那日帝家有後,侯爺開倉放糧,晉南普天同慶,走到哪都是笑聲。安樂,我這一生,最歡喜的是那一日。」

  那一日,他八歲,帝家女降生,他一世的使命也是從那一年開啟。

  任安樂怔了怔,眼底莫名的柔軟,突然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剛才的話題。

  「那你呢,再過一個月就是你十九歲生辰,你記得最清楚的又是哪一日?」洛銘西有些好奇,這些年他和帝梓元能這樣聊天的機會太少,雖然這狀況和時機都不對,但他卻想知道。

  「姑祖母出現在九華山的時候。」

  不同於洛銘西的思量,任安樂回的毫不遲疑,她甚至都懶得藏起眼底的凜冽肅寒之氣,張揚萬分,「那一天我便知道,韓家總有還債的一日,天下皆崇佛道,韓家想必記得一句話,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任安樂話音落定,石亭外輕輕的咳嗽聲傳來。

  兩人不動聲色的朝不遠處的假山後瞥了瞥,那裡,淺紅的裙擺露出一角。

  帝承恩今日入慈安殿請安送禮時,穿的正是一套淺紅宮裝長裙。只是這距離,不諳武功的帝承恩最多只能看到兩人的神情,聽不見到底說了些什麼。

  「你在等她?」洛銘西挑了挑眉。

  「不是,別傷我心,她哪值得我等,我分明在和你敘舊。」任安樂像是一點都不在意帝承恩的出現,對著洛銘西依舊一副坦蕩熟悉的模樣。她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問:「銘西,那你猜猜假山後的那位這輩子最不能磨滅的記憶是什麼?」

  洛銘西被問得一愣,摩挲著手裡的茶盅,「應該是她被禁在泰山十年後回京入東宮的那一日吧。」

  那一日的帝承恩,盛容喜悅,也曾驚了滿城貴女士子。

  「不是。」任安樂搖頭,緩緩朝後一靠,讓自己陷在舒適的大裘裡,透過淡淡的霧氣,目光悠長。

  「十年前,你在街頭遇到她,把她帶回帝府的那一日,才是帝承恩永生難忘的日子。」

  任安樂聲音幽幽,通透而睿智。洛銘西怔了怔,竟開始認真回憶那一日的光景來。

  十年前,帝家滿門被誅,韓燁篡改聖旨將梓元送往泰山,父親知道梓元這一去,定再難逃出皇家桎梏,便令他儘快尋一模樣相似的女童代替。那些時日梓元大病,遣送的御史怕帝家孤女出事惹上麻煩,便允了推遲半月。他是在一次出行時偶然遇到了帝承恩……亦或者是命中註定。

  那日梓元高燒未退,他帶著她跑遍了帝北城的醫館,大夫只說寒氣入心,悲慟過度,傷了體脈,回天乏術。他聽了只覺遍體生寒,怏怏的回侯府,哪知馬車卻在路上被攔住了。

  他不耐的掀開布簾,一眼便望見了一身襤褸,奄奄一息,死命揪住車夫乞討的帝承恩。

  那模樣眉眼肖似梓元,但才七八歲的女童,眼底的圓滑討好連成年人都難企及。這是一個被生活磨礪得只剩下求生本能的孩子,一個瀕死的乞兒,對當時的洛銘西而言,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帝承恩要活下去,要活得比誰都好,要活到人上人的地位,就必須永遠保住帝梓元的身份。

  餘生歲月無窮無盡的桎梏和永遠拋棄自己的身份來換一條命,帝承恩沒有半分猶疑。

  無需威逼,無需利誘,甚至在帝承恩被帶回府後,他只見過她一次,交代過一次便再也沒有見她。

  從始至終,這只是一場交易,但是帝承恩……觸到了梓元的底線。

  「你說得不錯,她這一生最難忘的恐怕便是那一日。」

  生或死,一念之間,永遠比富貴權利來得重要,只可惜那個曾經在街頭苦苦乞討的女童忘記了。

  洛銘西望著任安樂,歎著笑了笑,眼底隱有溫情。

  不遠處的假山後,帝承恩皺著眉,望著石亭中暢談的二人,心底生出古怪的感覺來。自從上次求見被拒後,她一直不敢靠近洛銘西,生怕他對太子說出自己的底細,但後來卻想通了,若她的身份被揭穿,一同倒黴的還有洛家,洛銘西不僅不會拆穿她,反而會保住她才對。

  任安樂是晉南的女土匪,洛家管轄晉南治安,兩人分明應是死對頭才是,怎麼看上去像是很熟悉一般?而且……像洛銘西這樣清冷的脾性,怎麼會對太子未來的側妃如此溫煦,甚至毫不忌諱的親近。

  不知想到了什麼,帝承恩心底一抖。

  洛銘西的神情態度好像……和十年前對著馬車中半躺的女童一模一樣!

  幾乎是立時間,她便回憶起了那一日。因為對於帝承恩而言,這一生的記憶最深刻的便是洛銘西掀開馬車布簾的那一瞬。

  他一念之間成就她餘生的命運。無關感恩,無關仇恨,只是那一刻介乎生死際遇,所以記得格外牢固,時時刻刻印在心間。

  可當年的女童是洛銘西照顧長大的帝家小姐,如今他面前的女子只是任安樂。

  任安樂、任安樂、任安樂……

  帝承恩臉色驟白,倒退兩步,眼底露出難以置信的荒謬和震驚。

  安樂寨寨主年僅十八,謀略蓋世,威震晉南。

  若是當年那場傷寒沒有要了帝家小姐的命,帝梓元如今正好十八!

  她怎麼從來就沒有想過,一個土匪頭子,怎麼能有勇氣以區區三萬水軍向皇室求娶當今太子?一個出身粗鄙的人,怎麼能在一年之內得盡民心,成為一品上將?一個毫無干係的女子,怎麼能讓太子對她與眾不同,放在心尖上寵?

  除非她從來不止是任安樂,她是……

  連舌尖卷過這個名字都覺得恐懼,帝承恩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她努力自持心神,卻再也不敢抬眼朝石亭中談笑風生的女子看去。

  心雨見她滿身冷汗,拉了拉她的衣袖,卻被帝承恩猛地躲開,她轉過頭,神情驚恐,如同海中飄蕩的浮木一般,頓了片息,倉惶的朝秋水閣的方向跑去。

  心雨抬首朝石亭內望了一眼,微一頷首,才跟著跑走。

  亭內,洛銘西望著任安樂,皺了皺眉,「她恐怕覺得不妥了。」

  「但是她沒有證據,你覺得她會去嘉寧帝和太后面前嚷嚷『我是冒牌的帝家小姐,我懷疑真正的帝梓元就是任安樂』?她是個聰明人,知道一旦說出口,第一個死的就會是她。」

  洛銘西不解,「那你把她引到御花園來,讓她知道真相做什麼?」

  任安樂彈了彈肩膀,起身,笑得忒壞,「嚇唬她呀,讓她白天心惶惶,晚上睡不著覺。拿把劍去報復人太份了,我又是個弱女子,所以只能嚇唬嚇唬她了。」

  洛銘西罕見的露出個『信你才有鬼』的神色,道:「後日就是太后壽宴,你做好決定了?」

  「恩。」帝梓元頷首。

  「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洛銘西斂了玩笑之意,正色問。

  帝梓元正好行到石亭邊,停住,轉頭,「不用了,該做的你都已經做完了。壽宴之前,有些人還要見,我會帶著歸西,不用派人跟著我。」

  洛銘西點頭,瞳色有些深,「你要見的第一個是帝承恩,剛才已經見完了,第二個……是誰?」

  任安樂嘴邊露出一抹笑意,卻格外冷冽,「銘西,這麼瞭解我,你猜?」

  話音落下,任安樂轉身,踏下石階,身影消失在小徑深處。

  石亭內,洛銘西捧著已經變涼的茶盅,目光深沉悠遠。

  「梓元,你說錯了,如今這世上,早已沒人能真正瞭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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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0-17 11:30 AM

卷一 任安樂 第八十九章

  這一日晚,任安樂裹著安樂寨老大娘托人送進京的厚棉襖,躺在回廊下的軟椅上數星星。苑琴破天荒擺了張桌子在一旁,提著細毫作畫,她坐得筆直,認真地將任安樂懶散的模樣勾勒出來。苑書在一旁百無聊奈地嗑瓜仁,不時朝上空扔幾粒,只見一隻手極快出現接住瓜仁,然後房頂上窸窸窣窣的聲音隨之而起。

  任安樂覺著這兩人相處得很是和諧,苑書這姑娘完全把當年在安樂寨馴養獵犬的功夫拿了十成十出來。

  腳步聲陡然在院外響起,穩健不迫。眾人抬首,看見回廊上走來的男子,皆露出了釋然之意。苑書更是誇張,直接撲上了前。

  「長青,你可算回來啦……」長青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團莽物直沖沖撞來,板著臉還沒來得及躲,就見苑書以一種僵硬的姿態凝固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

  回廊上有瞬間的沉默,然後陡然響起苑書不甘的嚎叫聲:「歸西,放開我!」

  眾人沉默地看著歸西提著苑書的領子朝上一躍,回到了屋頂上。然後……就沒聲音了,整個過程快得甚至不足一息。齊齊抬頭望了屋頂半晌,見不起一點波瀾,三人面面相覷,能讓苑書乖乖聽話,看來這兄弟不可貌相啊!

  任安樂笑了笑,起身用桌上的筆在畫紙上寫了幾行字,然後撕下揉成一團朝屋頂上拋去,「時間剛剛好,替我跑一趟。」

  「如何了?」任安樂揉了揉發僵的脖頸,朝走近的長青問。

  「小姐,這幾個月我在西北暗訪,當年青南城的將士大多戰死沙場,沒留下什麼人,我按小姐的吩咐去尋了忠義侯的副將張堅,半個月前才得了一點消息。只是仍遲了一步,我趕到的時候張堅已經被人帶走,我摸著線索追了十天,在回京城的路上截下了他們,現在那人就在府裡,小姐可要見見?」

  任安樂挑了挑眉,「可傷了押送張老將軍的護衛?」

  長青搖頭,「那些護衛出手只求自保,我便沒有下重手。」

  苑琴聽見這話,放下筆朝任安樂看去,「小姐,這些人應不是太后派去的。」

  任安樂點頭,神情未有異樣,「把他帶上來。」

  不一會兒,長青領著一個老者走進了院子。那老者瞧著六十幾歲,著一身麻衣,眉目堅毅,身板兒筆直,只是長居漠北,難免看上去會有一股子風霜老態之感,兼年紀過大,行走間已現蹣跚。

  他似乎明白自己為何在安享了十年平靜後被帶到這座繁華的都城,老者安靜地跟在長青身後,停在任安樂面前。

  他知道這裡是新晉上將軍的府邸,只是不明白劫走他的怎麼會是任安樂?

  任安樂凝視他半晌,最後起身,行到張堅面前,一字一句開口:「老將軍,我是帝梓元。」

  老者猛地抬首,眼底隱有不可置信之色。

  「我只想知道十年前青南山的真相。」

  聽到這句話,張堅整個人顫抖起來,嘴唇動了動,似乎想抬手說些什麼。但最終他只是對著帝梓元深深一鞠,老淚縱橫:「帝小姐,末將對不住帝家,對不住那八萬將士啊!」

  庭院內一陣靜默,只聽得見老人沙啞蒼老的嗚咽聲,分外淒涼。帝梓元死死托住老人佝僂的身軀,抿住唇望向無邊夜色中,神情靜默,緩緩合上眼。

  她從未如此時一般感受得無比真切,當年那一場埋葬在青南山的戰役……十年來不得安寐的從來不止帝北城的百姓和她自己。

  這些知道真相而心存良善的大靖將士,同樣也是最無辜的犧牲者。金鑾殿上以血直諫的鐘海,面前這個守了一輩子疆土卻在垂暮之年連腰都不敢直起的老人,還有十年來在西北邊境上無辜送命的一萬青南城鐵軍……

  誰欠了他們的債,誰把她大靖錚錚鐵骨的將士變成了手染同袍的劊子手,誰讓這冤屈深埋墓碑下長達十年……

  無論是誰,她都不會放過。

  與此同時,左相府邸內室,姜瑜脫了衣袍正欲就寢,管家稟告的聲音卻在房門外響起。

  「老爺,有客人來訪,正在書房等您。」

  如此深夜,還有人上門叨擾?左相眉頭一皺,但也知道若不是重要之事管家也不敢喚他,只得重新穿上衣袍,安撫了老妻幾句,沉著臉朝書房而去。

  書房內,帝承恩裹著斗篷,素顏端坐,聽見房外的腳步聲,立刻起身迎上了前。

  左相推開房內,看見眼底有些驚惶的帝承恩,亦是一怔。帝承恩平日裡矜傲沉著,今日怎麼這般模樣,還深夜前來相府,也不怕被陛下的探子尋出端倪來。

  「帝小姐,你如今住在宮裡,輕易出宮必惹陛下猜疑,怎可如此魯莽?」左相耐下性子道。

  帝承恩顧不得他的態度,急忙開口:「前幾日托了相爺查那任安樂的底細,不知相爺可有結果?」

  左相愣了愣,沒猜到帝承恩居然是為了這件事而來,「帝小姐,這才幾日時間,任安樂深居晉南數年,自然不是一日之功便可查出。恕老夫直言,現如今小姐應潛心留在宮內,想想後日壽宴上要如何說才能堵住朝臣對青南山帝家軍之事的疑慮,實在不必把心思都放在任安樂身上。」

  帝承恩聽見這話,脫口而出:「左相不知,我正是擔心壽宴有變……」

  話到一半生生止住,左相臉色一變:「小姐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任安樂只是晉南的女土匪,怎麼會和帝家軍扯上關係?」

  帝承恩瞥見左相眼底的精明和疑惑,扯了扯嘴角,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些,道:「相爺,任安樂身份不明,又來自晉南,我擔心她入京的目的並不單純,恐怕她會破壞後日的太后壽宴。再者……聽說當年是相爺親入靖安侯府搜出了我父親通敵賣國的證據,不知那些書信可還在……」

  左相神色一凜,眼眯了起來,「帝小姐此話何意?」

  「相爺勿急,承恩只是覺得帝家的事過去了就算了,無需再掀開,這些證據留著也只會給有心人留下空子。煩請相爺時刻警醒著任安樂,承恩就先告退了。」帝承恩朝左相勉強笑了笑,朝他行了一禮,出了書房。

  她在宮內思索半晌,也只能想出這麼個隱晦的辦法來。如果任安樂是帝梓元,就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帝家冤屈深埋,後日的太后壽宴定不會太平。左相當年搜出的書信是帝家叛國的鐵證,只要這些證據消失,任安樂就難以洗刷冤屈,皇家的名聲就能保住。哪怕有一日她的身份被揭露,也可憑此功在嘉寧帝面前保全性命。

  如果她猜錯……任安樂和帝家沒有半點干係,那便是老天佑她!

  帝承恩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消失在左相府邸。

  書房內,左相遣了管家出去,坐在木椅上,手指輕叩。

  這個帝家小姐倒是一心諂媚皇家,甚至不惜拋下帝家榮辱。以帝承恩的性子,若不是有了證據,也不會懷疑到任安樂身上去,難道這個女土匪真的和帝家有關?

  左相皺眉,猛地起身,端上桌上燭火,打開房門獨自一人朝後院而去。

  偌大的相府,只能遠遠瞧見一抹明滅的火光在黑暗中前行。

  左相走了小半柱香時間,停在後院一處不起眼的偏堂前,看模樣這應該是相府平日裡收拾舊物的房間。他推開門走進去,將燭火放在木架上,越過一眾破舊的器皿,行到靠裡的石牆前,尋了一處輕輕一扣。石牆應聲而啟,一個半人大小的格子出現在左相面前。格子裡擺著個木盒,左相急忙打開,看見裡面擺放的書信,舒了口氣。

  他朝不遠處的燭火看了看,眼底明滅不定。要不要真依帝承恩所言,毀了這些書信?當年太后下令焚燒,他偷偷用了幾封假信函偷龍轉鳳,留下了證據。

  他皺眉半晌,然後猛地扣緊木盒,怎麼能因為帝承恩的危言聳聽,就毀了姜家日後自保的底牌。有了這幾封信函,就算最後是太子繼位,相府的榮華仍能傳繼下去。左相做了決定,輕叩在石牆上,牆面翻轉,不留一點痕跡。

  他拿著燭火小心翼翼出了偏院,像是從來沒來過一般。

  半晌後,偏院房頂上陡現一抹劍光,歸西立在房檐上,對著苑書頗為感慨:「你家小姐倒是算無遺漏。」

  苑書洋洋得意,「那是自然,快去,把東西取出來,回府了賞你瓜仁。」

  歸西臉色黑了黑,卻無可奈何。身形一動,消失在房頂上。

  清晨,任安樂起了個大早,她看了一眼歸西帶回來的書信,收進袖子裡,擺手說了聲『知道了』,然後牽著一匹馬出了將軍府。

  苑書在大門口眺望,戳了戳苑琴,「苑琴,明兒個就是太后壽宴了,小姐怎麼還有閒心出去逛啊?」

  苑琴搖頭,「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猜准過小姐的心思了。」

  這個時候時辰尚早,任安樂獨自一人牽馬走在街道上。

  因著太后大壽將至,京城街道上喜氣洋洋,彩綢滿掛,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熱鬧。她走過了長長的街道,行了足足半個時辰,終於停在一座奢華威嚴的府邸前。

  府門口,安寧正準備騎馬去圍場射箭,看見陡然出現的任安樂,愣在了原地。

  不遠處,任安樂望著她,神情溫溫和和:「我尋思了半晌,這京城除了你還真沒什麼朋友,可否賞個臉同遊帝都?」

  安寧突然想起,半年前她從西北回來,在天鑒閣頭一次看見任安樂時,也曾撲在樓閣頂端對著遠走的她喊過這麼一句。

  「任大人,你眼光甚好,安寧甚喜,改日共遊帝都,可否賞個臉!」

  那時的心情如何她已不想去追憶,其實她知道,任安樂會來見她,一定會。

  所以安寧放下韁繩,將眼底的情緒深埋,揚起眉眼,朝任安樂走來。

  「好,安樂,你說如何便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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