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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24 PM

流瀲紫 -【後宮:如懿傳】《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3 12:10 PM 編輯

【書名】:後宮:如懿傳

【作者】:流瀲紫

【內容簡介】:

  後宮之中,權位高低一向與皇帝的恩寵掛鉤。妃嬪之間的明爭暗鬥,恰如那寒冷的冬季,一直冷到人的心底。

  四爺弘歷登基,後宮權勢大變。烏拉那拉氏的身份曾經為側福晉青櫻帶來無上的榮耀與地位,如今卻讓她如芒在背。

  當日在潛邸時的尊貴、恩寵早已是過眼雲煙。種種疑問、委屈只有埋葬在無盡的深宮時光裡。

  為求自保,青櫻向太后求了新的名字「如懿」。如懿,如懿,寓意「美好安靜」,然而一個「忍」字,是否真的可以停歇後宮內無處不在的波瀾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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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25 PM

第一章 先帝駕崩(一)

  雲板聲連叩不斷,哀聲四起仿若雲雷悶悶盤旋在頭頂,叫人窒悶而敬畏。

  國之大喪。

  青櫻俯身於眾人之間,叩首,起身,起身,叩首,眼中的淚麻木地流著,仿若永不乾涸的泉水,卻沒有一滴,是真真正正發自內心的悲慟。

  對於金棺中這個人,他是生是死,實在引不起青櫻過多的悲喜。他,不過是自己夫君的父親,王朝的先帝,甚至,遺棄了自己表姑母的男人。

  想到這裡,青櫻不覺打了個寒噤,又隱隱有些歡喜。

  一朝王府成潛龍府邸,自己的夫君君臨天下,皆是拜這個男人之死所賜。這樣的念頭一轉,青櫻悄然抬眸望向別的妻妾格格——不,如今都是妃嬪了,只是名份未定而已。

  青櫻一凜,複又低眉順眼按著位序跪在福晉身後,身後是與她平起平坐的高晞月,一樣的渾身縞素,一樣的梨花帶雨,不勝哀戚。

  忽然,前頭微微有些騷動起來,有侍女低聲驚呼起來,「主子娘娘暈過去了。」

  青櫻跪在前頭,立時膝行上前,跟著扶住暈過去的富察氏。高晞月也跟著上來,惶急道:「主子娘娘跪了一夜,怕是累著了。快去通報皇上和太后。」

  這個時候,太后和皇上都已疲乏,早在別宮安置了。青櫻看了晞月一眼,朗聲向眾人道:「主子娘娘傷心過度,快扶去偏殿休息。茹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報一聲,說這邊有咱們伺候就是了,不必請兩宮再漏夜趕來。」

  晞月橫了青櫻一眼,不欲多言。青櫻亦懶得和她分辯,先扶住了富察氏,等著眼明手快的小太監抬了軟轎來,一齊擁著富察氏進了偏殿。

  晞月意欲跟進伺候,青櫻身姿一晃,側身攔住,輕聲道:「這裡不能沒有人主持,太后和太妃們都去歇息了,主子娘娘和我進去,妹妹就是位份最高的側福晉。」

  晞月眼眸如波,朝著青櫻淺淺一漾,溫柔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馴,她柔聲細語:「姐姐與我都是側福晉,我怎敢不隨侍在主子娘娘身邊。」她頓一頓,「而且,主子娘娘醒來,未必喜歡看見姐姐。」

  青櫻笑而不語,望著她淡然道:「妹妹自然是明白的。」

  晞月微微咬一咬唇,「妹妹希望自己永遠都能明白。」

  她退後兩步,複又跪下,朝著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無限淒婉。

  青櫻在轉入簾幕之後前望了她一眼,亦不覺歎然,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輕柔得如同一團薄霧,連傷心亦是,美到讓人不忍移目。

  青櫻轉到偏殿中,茹心和素心已經將富察氏扶到榻上躺著,一邊一個替富察氏擦著臉打著扇子。

  青櫻連忙吩咐了隨侍的太監,叮囑道:「立刻打了熱水來,雖在九月裡,別讓主子娘娘擦臉著了涼。素心,你伺候主子娘娘用些溫水,仔細別燙著了。」說罷又吩咐自己的侍女,「惢心,你去開了窗透氣,那麼多人悶著,只怕娘娘更難受。太醫已經去請了吧?」

  惢心連忙答應,「是。已經打發人悄悄去請了。」

  茹心聞言不覺雙眉微挑,道:「主子娘娘身子不適,怎麼請個太醫還要鬼鬼祟祟的?」

  青櫻含笑轉臉,「姑娘不知道,不是鬼鬼祟祟的。而是方才高姐姐的話說壞了。」

  茹心頗為不解,「說壞了?」

  青櫻不欲與她多言,便走前幾步看著太監們端了熱水進來,惢心側身在茹心身邊,溫和而不失分寸,「方才高福晉說,主子娘娘是累著了才暈倒的……」

  茹心還欲再問,富察氏已經悠悠醒轉,輕嗽著道:「糊塗!」

  素心一臉歡欣,替富察氏撫著心口道:「主子娘娘要不要再喝些水,哭了一夜也該潤潤喉嚨。」

  富察氏慢慢喝了一口水,便是不適也不願亂了鬢髮,順手一撫,才慢慢坐直身子,叱道:「糊塗!還不請側福晉坐下。」

  青櫻聞得富察氏醒轉,早已垂首侍立一邊,恭聲道:「主子娘娘醒了。」

  富察氏笑笑:「主子娘娘?這個稱呼只有皇后才受得起,皇上還未行冊封禮,這句稱呼是不是太早了?」

  青櫻不卑不亢:「主子娘娘明鑒。皇上已在先帝靈前登基,雖未正式冊封皇后,可主子娘娘是皇上結髮,自是名正言順的皇后。如今再稱福晉不妥,直呼皇后卻也沒有旨意,只好折中先喚了主子娘娘。」青櫻見富察氏只是不做聲,便行了大禮,「主子娘娘萬福金安。」

  富察氏也不叫起來,只是悠悠歎息了一聲,「這樣說來,我還叫你側福晉,卻是委屈你了。」

  青櫻低著頭,「側福晉與格格受封妃嬪,皆由主子娘娘統領六宮裁決封賞。妾身此時的確還是側福晉,主子娘娘並未委屈妾身。」

  富察氏笑了一笑,細細打量著青櫻,「青櫻,你就這般滴水不漏,一絲錯縫兒也沒有嗎?」

  青櫻愈發低頭,柔婉道:「妾身沒有過錯得以保全,全托賴主子娘娘教導顧全。」

  富察氏凝神片刻,溫和道:「起來吧。」又問,「茹心,是月福晉在外頭看著吧?」

  茹心忙道:「是。」

  富察氏掃了殿中一眼,歎了口氣。「是青福晉安排的吧?果然事事妥帖。」她見茹心有些不服,看向青櫻道,「你做得甚好,月福晉說我累了……唉,本宮當為後宮命婦表率,怎可在眾人面前累暈了,只怕那些愛興風作浪的小人,要在後頭嚼舌根說我托懶不敬先帝呢。來日太后和皇上面前,我怎麼擔待得起。」

  青櫻頷首,「妾身明白,主子娘娘是為先帝爺駕崩傷心過度的。高姐姐也只是關心情切,才會失言。」

  富察氏微微鬆了口氣。「總算你還明白事理。」她目光在青櫻身上悠悠一蕩,「只是,你處事一定要如此滴水不漏嗎。」

  青櫻低聲:「妾身伺候主子,不敢不盡心。」

  富察氏似笑非笑,「到底是烏拉那拉氏的後人,細密周到。」

  青櫻隱隱猜到富察氏所指,只覺後背一涼,越發不肯多言。

  富察氏望著她,一言不發。青櫻只覺得氣悶難過,這樣沉默相對,比在潛邸時妻妾間偶爾或明或暗的爭鬥更難過。

  空氣如膠凝一般,素心適時端上一碗參湯,「主子喝點參湯提提神,太醫就快來了。」

  富察氏接過參湯,拿銀匙慢慢攪著,神色穩如泰山,「如今進了宮,好歹也是一家人,你就不去看看景仁宮那位嗎?」

  青櫻道:「先帝駕崩,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宮娘娘出宮行喪禮,妾身自然不得相見。」

  富察氏微微一笑,擱下參湯,「有緣,自然會相見的。」

  青櫻越發不能接口。富察氏何曾見過她如此樣子,心中微微得意,臉上氣色也好看了些。

  二人正沉默著,外頭擊掌聲連綿響起,正是皇帝進來前侍從的暗號。

  果然皇帝先進來了。富察氏氣息一弱,低低喚道:「皇上……」

  青櫻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也不看她,只抬了抬手,隨口道:「起來吧。」

  青櫻起身退到門外,揚一揚臉,殿中的宮女太監也跟了出來。

  皇帝快步走近榻邊,按住富察氏的手,「琅華,叫你受累了。」

  富察氏眼中淚光一閃,柔情愈濃,「是臣妾無能,叫皇上擔心了。」

  皇帝溫聲道:「你生了永璉與和敬之後身子一直弱,如今既要主持喪儀,又要看顧後宮諸事,是讓你勞累了。」

  富察氏有些虛弱,低低道:「晞月和青櫻兩位妹妹,很能幫著臣妾。」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就好。」皇帝指一指身後,「朕聽見你不適,還是忍不住來了,正好也催促太醫過來,給你仔細瞧瞧。」

  富察氏道:「多謝皇上關愛。」

  青櫻在外頭侍立,一時也不敢走遠,只想著皇帝的樣子,方才驚鴻一瞥,此刻倒是清清楚楚印在了腦子裡。

  因著居喪,皇帝並未剃髮去鬚,兩眼也帶著血絲,想是沒睡好。想到此節,青櫻不覺心疼,悄聲向惢心道:「皇上累著了,怕是虛火旺,你去燉些銀耳蓮子羹,每日送去皇上宮裡。記著,要悄悄兒的。」

  惢心答應著退下。恰巧皇帝帶了人出來,青櫻複又行禮,「恭送皇上,皇上萬安。」

  皇帝瞥了隨侍一眼,那些人何等聰明,立刻站在原地不動,如泥胎木偶一般。皇上上前兩步,青櫻默然跟上。皇帝方悄然道:「朕是不是難看了?」

  青櫻想笑,卻不敢做聲,只得咬唇死死忍住。二人對視一眼,青櫻道:「皇上保重。」

  皇帝正也說:「青櫻,你保重。」

  青櫻心中一動,不覺癡癡望住皇帝。皇帝回頭看一眼,亦是柔情,「朕還要去前頭,你別累著自己。」

  青櫻道了聲「是」。見皇帝走遠了,御駕的隨侍也緊緊跟上,只覺心頭驟暖,慢慢微笑出來。



第二章 先帝駕崩(二)

  外頭的月光烏濛濛的,黯淡得不見任何光華,青櫻低低說:「怕是要下雨了呢。」

  惢心關切道:「小主站在廊簷下吧,萬一掉下雨珠子來,怕涼著了您。」

  正巧茹心太醫出來,太醫見了青櫻,打了個千兒道:「給小主請安。」

  青櫻點點頭,「起來吧。主子娘娘鳳體無恙吧?」

  太醫忙道:「主子娘娘萬安,只是操持喪儀連日辛勞,又兼傷心過度,才會如此。只需養幾日,就能好了。」

  青櫻客氣道:「有勞太醫了。」

  茹心道:「太醫快請吧,娘娘還等著你的方子和藥呢。」

  太醫喏喏答應了。茹心轉過臉來,朝著青櫻一笑,話也客氣了許多,「回小主的話,主子娘娘要在裡頭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喪儀。主子娘娘說了,一切有勞小主了。」

  青櫻聽她這樣說,知是富察氏知曉晞月不堪重用,只管托賴了自己,忙道:「請主子娘娘安心養息。」

  青櫻回到殿中,滿殿縞素下的哭泣聲已微弱了許多,大約跪哭了一日,憑誰也都累了。青櫻吩咐殿外的宮女,「幾位年長的宗親福晉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們去禦膳房將燉好的參湯拿來請福晉們飲些,若還有支援不住的,就請到偏殿歇息。等子時大哭時再請過來。」

  宮女們都答應著下去了,晞月在內殿瞧見,臉上便有些不悅。青櫻進來,便道:「方才要妹妹替主子娘娘主持一切,實是辛苦妹妹了。」

  晞月也不做聲,只淡淡道:「你一句一句妹妹叫得好生順口,其實論年歲算,我還虛長了你七歲呢。」

  青櫻知她所指,也不理會,只微微笑道:「是嗎?」

  晞月見她不以為意,不覺隱隱含怒,別過臉去。

  過了一個時辰,便是大哭的時候。合宮寂靜,人人忍著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個「不敬先帝」的罪名。執禮太監高聲喊道:「舉哀——」眾人便等著嬪妃們領頭跪下,便可放聲大哭。

  因著富察氏不在,青櫻哀哀哭了起來,正預備第一個跪下去。誰知站在她身側一步的晞月搶先跪了下去,哀哀慟哭起來。

  晞月原本聲音柔美,一哭起來愈加清婉悠亮,頗有一唱三歎之效,十分哀戚。連遠遠站在外頭伺候的雜役小太監,亦不覺心酸起來。

  按著在潛邸的位份次序,便該是晞月在青櫻之後,誰知晞月橫刺裡闖到了青櫻前頭放聲舉哀,事出突然,眾人一時都愣在了那裡。

  潛邸的格格蘇氏更是張口結舌,忍不住輕聲道:「月福晉,這……青福晉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

  晞月根本不理會金氏的話,只紋絲不動,跪著哭泣。

  青櫻當眾受辱,心中勃然大怒,只硬生生忍著不做聲。惢心已經變了臉色,正要上前說話,青櫻暗暗攔住,看了跟在身後的格格蘇綠筠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綠筠會意,即刻隨著青櫻跪下,身後的格格們一個跟著一個,然後是親貴福晉、誥命夫人、宮女太監,隨著晞月舉起右手側耳伏身行禮,齊聲哭了起來。

  哀痛聲聲裡,青櫻盯著晞月舉起的纖柔手腕,半露在重重縞素衣袖間的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在燭火中透著瑩然如春水的光澤,刺得她雙目發痛。青櫻隨著禮儀俯下身體,看著自己手腕上一模一樣的鐲子,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待到禮畢,已子時過半,晞月先起身環視眾人,道了聲:「今日暫去歇息,明日行禮,請各位按時到來。」如此,眾人依序退去,青櫻扶著酸痛的雙膝起身,扶了惢心的手,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格格蘇綠筠一向膽小怕事,默然撇開侍女的手,緊緊跟了過來。

  青櫻心中有氣,出了殿門連軟轎都不坐,腳下越走越快,直走到了長街深處。終於,惢心亦忍不住,寂寞喚道:「小主,小主歇歇腳吧。」

  青櫻緩緩駐足,換了口氣,才隱隱覺得腳下酸痛。一回頭卻見綠筠鬢髮微蓬,嬌喘吁吁,才知自己情急之下走得太快,連綠筠跟在身後也沒發覺。

  青櫻不覺苦笑,柔聲道:「你生下三阿哥才三個多月,這樣跟著我疾走,豈不傷了身子?」青櫻見她身姿孱孱,愈加不忍,「是我不好,沒察覺你跟著我來。」

  綠筠怯怯,「側福晉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干。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禮,可怎生是好?」

  青櫻正要說話,卻見潛邸格格金玉妍坐在軟轎上翩躚而來。

  金玉妍下了軟轎,扶著侍女的手走近,笑吟吟道:「怎生是好?這樣的大事,總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時候,何況還有太后呢?側福晉今日受的委屈,還怕沒得報仇嗎?」

  青櫻和緩道:「自家姐妹,有什麼報仇不報仇的,玉妍妹妹言重了。」

  金玉妍福了一福,又與蘇綠筠見了平禮,方膩聲道:「妹妹也覺得奇怪,高姐姐一向溫柔可人,哪怕從前在潛邸中也和側福晉置氣,卻也不致如此?難道一進宮中,人人的脾氣都見長了嗎?」

  綠筠忙道:「何人脾氣見長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寵愛,可以隨口說笑,咱們卻不敢。」

  玉妍媚眼如絲,輕俏道:「姐姐說到寵愛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現放著側福晉呢,皇上對側福晉才是萬千寵愛。」她故作沉吟,「哎呀!難道高姐姐是想著,進了紫禁城,側福晉會與景仁宮那位一家團聚,會失幸於皇上和太后,才會如此不敬?」

  青櫻略略正色,「先帝駕崩,正是國孝家孝於一身的時候,這會子說什麼寵愛不寵愛的,是不是錯了時候?」

  綠筠忙收了神色,恭身站在一旁。玉妍托著腮,笑吟吟道:「側福晉好氣勢,只是這樣的氣勢,若是方才能對著高姐姐發一發,也算讓高姐姐知道厲害了呢。」玉妍屈膝道,「夜深人困倦,才進宮就有這樣的好戲,日後還怕會少嗎?妹妹先告辭,養足了精神等著看呢。」

  玉妍揚長而去,綠筠看她如此,不覺皺了皺眉。

  青櫻勸道:「罷了。你不是不知道金玉妍的性子,雖說是和你一樣格格的位分,在潛邸的資歷也不如你,但它是朝鮮宗室的女兒,先帝特賜了皇上的,咱們待她總要客氣些,無需和她生氣。」

  綠筠愁眉不展,「姐姐說的是,我何嘗不知道呢。如今皇上為了她的身份好聽些,特又指了上駟院的三保大人做她義父,難怪她更了不得了。」

  青櫻安慰道:「我知道你與她住一塊兒,難免有些不順心。等皇上冊封了六宮,遲早會給你們安置更好的宮殿。你放心,你才生了三阿哥,她總越不過你去的。」

  綠筠憂心忡忡地看著青櫻,「月福晉在皇上面前最溫柔善解人意,如今一進宮,連她也變了性子,還有什麼是不能的。」綠筠望著長街甬道,紅牆高聳,直欲壓人而下,不覺瑟縮了肩部,「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難道變人心性,就這般厲害嗎?」

  這樣烏深的夜,月光隱沒,連星子也不見半點。只見殿脊重重疊疊如遠山重巒,有傾倒之勢,更兼宮中處處點著大喪的白紙燈籠,如鬼火點點,來往皆白衣素裳,當真淒淒如鬼魅之地。

  青櫻握了握綠筠的手,溫和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好歹還癡長我幾歲,怎麼倒來嚇我呢?何況她的溫柔,那是對著皇上,可不是對著我們。」

  綠筠聞言,亦不覺含笑。

  青櫻望著這陌生的紫禁城,淡然道:「你我雖都是紫禁城的兒媳,常常入宮請安。可真正住在這裡,卻也還是頭一回。至於這裡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變人心性,總是人比鬼更厲害些吧。」

  畢竟勞碌終日,二人言罷也就散去了。

  晞月回到宮中,已覺得困倦難當,她在和合福仙桌邊坐下,立時有宮女端了燕窩上來,恭聲道:「小主累了,用點燕窩吧。」

  晞月揚了揚臉示意宮女放下,隨手拔下頭上幾支銀簪子遞到茉心手中,口中道:「什麼勞什子,暗沉沉的,又重,壓得我腦仁兒疼。」說罷摸著自己腕上碧瑩瑩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還好這鐲子是主子娘娘賞的,哪怕守喪也不必摘下。否則整天看著這些黯沉顏色,人也沒了生氣。」

  茉心接過放在妝臺上,又替晞月將鬢邊的白色絹花和珍珠摘下,笑道:「小主天生麗質,哪怕是簪了烏木簪子,也是豔冠群芳。何況這鐲子雖然一樣都有,小主戴著就是比青福晉好看。」

  晞月瞥她一眼,笑吟吟道:「就會說嘴。豔冠群芳?現放著金玉妍呢,皇上可不是寵愛她芳姿獨特。」

  茉心笑,「再芳姿獨特也不過是個小國賤女,算什麼呢?主子娘娘體弱,蘇綠筠怯懦,剩下的幾個格格侍妾都入不得眼,唯一能與小主平起平坐的,不過一個烏拉那拉青櫻。只是如今小主已經做了筏子給她瞧了,看她還能得意多久?」

  晞月慢慢舀了兩口燕窩,輕淺笑道:「從前她總仗著是先帝孝敬皇后和景仁宮皇后的表侄女兒,又是先帝和太后指婚給皇上的,得意過了頭。如今太后得勢,先帝與孝敬皇后都已作古,景仁宮那位反倒成了她的累贅了。想來太后和皇上也不會再敷衍她。」

  茉心替晞月捶著肩道:「可不是嗎?奴婢瞧主子娘娘也不願看她。」

  晞月歎口氣,「從前雖然都是側福晉,我又比她年長,可是我進府時才是格格,雖然後來封了側福晉,可旁人眼裡到底覺著我不如她,明裡暗裡叫我受了多少氣。同樣這個鐲子,原是一對的,偏要我和她一人一個,形單影隻的,也不如一對在一起好看。」

  茉心也頗解氣,「可不是。小主手腕纖細白皙,最適合戴翡翠了。也是她從前得意罷了,如今給了她個下馬威,也算讓她知道了。側福晉有什麼要緊,要緊的是在後宮的位分,皇上的寵愛。」

  晞月柔婉一笑,嘉許地看了茉心一眼,又不免有些憂心,「我今日這樣做,實在冒險。你的消息可確實嗎?」

  茉心笑道:「小主放一百二十個心,是主子娘娘身邊的素心親口來告訴奴婢的,說是聽見皇上與主子娘娘說的。給素心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犯這樣的欺君之罪啊!」

  晞月微閉上眼,笑答:「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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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26 PM

第三章 隱忍

  殿中富察氏正喝藥,素心伺候在旁,接過富察氏喝完的藥碗,又遞過清水給富察氏漱口。方漱了口,茹心便奉上蜜餞,道:「這是新醃制的甜酸杏子,主子嘗個,去去嘴裡的苦味兒。」

  富察氏吃了一顆正要躺下,忽地仿佛聽到什麼,驚道:「是不是永璉在哭?是不是?」

  茹心忙道:「主子萬安,二阿哥在阿哥所呢,睡得香。」

  富察氏似有不信,「真的?永璉認床,怕生,他夜裡又愛哭。」

  茹心道:「就為二阿哥認床,主子不是囑咐乳母把潛邸時二阿哥睡慣的床挪到了阿哥所麼,宮裡又足足添了八個乳母嬤嬤照應,斷不會有差池的。」

  富察氏鬆了口氣,「那就好。只是那些乳母嬤嬤,都是靠得住的吧?還有,大阿哥也住在阿哥所……」

  茹心微笑,「主子娘娘的安排,哪次不是妥妥帖帖的。大阿哥雖然也住在阿哥所,但和咱們二阿哥怎麼能比?」

  富察氏點點頭。「大阿哥的生母雖然是和我同宗,卻這樣沒福,偏在皇上登基前就過世了,丟下大阿哥孤零零一個。」她婉轉看了茹心一眼,「你吩咐了阿哥所,對大阿哥也要用心看顧,別欺負了這沒娘的孩子。」

  茹心含笑,「奴婢明白,知道怎麼做。」

  富察氏似乎還不安心,素心苦口婆心勸道:「主子安置吧,睡不了幾個時辰又得起來主持喪儀。今夜您不在,大殿裡可不知鬧成什麼樣子了呢。」

  富察氏微微一笑,有些疲倦地伏在枕上,「是啊。可不知要鬧成什麼樣子呢?尚未冊封嬪妃,她們就都按捺不住性子了嗎?」

  素心淡然道:「由得她們鬧去,只要主子娘娘是皇后,憑誰都鬧不起來。」

  富察氏淡淡一笑,「鬧不起來?在潛邸時就一個個烏眼雞似的,如今只怕鬧得更厲害呢。」富察氏翻了個身,朝裡頭睡了,只道,「由著她們鬧去吧。」

  富察氏再不說話,素心放下帳簾,茹心吹熄了燈,只留一盞亮著,兩人悄聲退了出去。

  青櫻回到宮中,只仿若無事人一般。侍婢阿箬滿臉含笑迎了上來,「小主辛苦了。奴婢已經準備好熱水,伺候小主洗漱。」

  青櫻點點頭不說話,抬眼見阿箬樣樣準備精當,一應服侍的宮女捧著金盆桎巾肅立一旁,靜默無聲,不覺訝異道:「何必這樣大費周章,按著潛邸的規矩簡單洗漱便是了。」

  阿箬笑吟吟靠近青櫻,極力壓抑喜悅之情,一臉隱秘,「自小主入了潛邸,皇上最寵愛的就是您,怕是福晉主子也比不上。高小主雖也是側福晉,但她起先不過是個格格,後來才被封的側福晉,如何比得上您尊貴榮耀?」

  惢心淡淡看她一眼,「好端端的,你和小主說這個做什麼?」

  阿箬笑意愈濃,頗為自得,「大阿哥是富察格格生的,富察格格早就棄世而去,那就不提。福晉主子生了二阿哥,將來自然是皇后,但得不得寵卻難說。蘇小主有了三阿哥,卻和高小主一樣,是漢軍旗出身,那可不行了。」

  青櫻慢慢撥著鬢角一朵雪白的珠花。銀質的護甲觸動珠花輕滑有聲,指尖卻慢慢沁出汗來,連摸著光潤的珍珠都覺得艱澀。青櫻不動聲色,「那又怎樣呢?」

  阿箬只顧歡喜,根本未察覺青櫻神色,「所以呀!小主一定會被封為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位同副后。再不濟,總也一定是貴妃之位。若等小主生下皇子,太子之位還指不定是誰的呢……」

  青櫻望著窗外深沉夜色,紫禁城烏漆漆的夜晚讓人覺得陌生而不安。青櫻打斷阿箬,「好了,有這嘴上的功夫,不如倒杯茶來我喝。」

  惢心機警,「小主今日哭久了,怕是口渴得厲害。」

  阿箬喜滋滋正要離去,青櫻忍不住喊住她,「先帝駕崩,你臉上那些喜色給人瞧見,十條命都不夠你去抵罪的,還當是在王府裡嗎?」

  阿箬嚇得一哆嗦,趕緊收斂神色,喏喏退下。青櫻微微蹙眉,「這樣沉不住氣……惢心,你看著她些,別讓她失了分寸惹禍。」

  惢心點頭,「是。阿箬是直腸子,不懂得收斂形色。」

  青櫻掃一眼侍奉的宮人,淡淡道:「我不喜歡那麼多人伺候,你們下去,惢心伺候就是。」

  眾人退了出去。

  青櫻歎口氣,扶著頭坐下。哭得久了,哪怕沒有感情投入,都覺得體乏頭痛,無奈道:「在潛邸無論怎樣,關起門來就那麼點子大,皇上寵我,難免下人奴才們也有些失分寸。如今可不一樣了,紫禁城這樣大,到處都是眼睛耳朵,再這樣由著阿箬,可是要不安生。」

  惢心點頭道:「奴婢明白,會警醒宮中所有的口舌,不許行差踏錯。」

  青櫻頷首,便由著惢心伺候了浸手。外頭小太監道:「啟稟小主,海蘭小主來了。」

  因著海蘭抱病,今日並未去大殿行哭禮,青櫻見她立在門外,便道:「這樣夜了怎麼還來?著了風寒更不好了,快進來吧。」

  海蘭溫順點了頭,進來請了安道:「睡了半宿出了身汗,覺得好多了。聽見側福晉回來,特意來請安,否則心中總不安心。」

  青櫻笑道:「你在我房中住著也有日子了,何必還這樣拘束。惢心,扶海蘭小主起來坐。」

  海蘭誠惶誠恐道了「不敢」,小心翼翼覷著青櫻道:「聽聞,今夜月福晉給側福晉受氣了。」

  青櫻「哦」一聲,「你病著,她們還不讓你安生,非把這些話傳到你耳朵裡來。」

  海蘭慌忙站起,「妾身不敢。」

  青櫻微笑,「我是怕你又操心,養不好身子。」

  海蘭謙恭道:「妾身是跟著小主的屋裡人,承蒙小主眷顧,才能在王府有一席容身之地,如何敢不為小主分擔。」

  青櫻溫和道:「你坐下吧,站得急了又頭暈。」

  海蘭這才坐下,謙卑道:「在小主面前,妾身不敢不直言。在潛邸時月福晉雖然難免與小主有些齟齬,但從未如此張揚過。事出突然,怕有什麼變故。」她抬眼望青櫻一眼,低聲道,「幸好,小主隱忍。」

  青櫻默然片刻,方道:「高晞月忽然性情大變,連金玉妍都會覺得奇怪。可是只有你,會與我說隱忍二字。」

  海蘭道:「小主聰慧,怎會不知月福晉溫婉過人,如今分明是要越過小主去。這樣公然羞辱小主,本不該縱容她,只是……」

  「只是情勢未明,而且後宮位分未定,真要責罰她,自然有皇上與皇后。再如何受辱,我都不能發作,壞了先帝喪儀。」

  海蘭望著青櫻,眼中盡是贊許欽佩之意,「小主顧慮周全。」她欲言又止,似有什麼話一時說不出口。青櫻與她相處不是一兩日了,便道:「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就是。這裡沒有外人。」

  海蘭絞著絹子,似有不安,「妾身今日去看望主子娘娘的病情。誰知到了那兒,聽娘娘身邊的素心和茹心趁去端藥的空兒在說閒話。說月福晉的父親江南河道總督高斌高大人甚得皇上倚重,皇上是說要給高氏一族抬旗呢?」

  青櫻腦中轟然一響,喃喃道:「抬旗?」

  海蘭憂心忡忡,「可不是?妾身雖然低微,但也是秀女出身,這些事知道一星半點。聖祖康熙爺的生母孝康皇太后的佟氏一族就是大清開國以來第一個抬旗的。那可無上榮耀啊!」

  青櫻鬱然道:「的確是無上榮耀。高晞月是漢軍旗,一旦抬旗,那就是滿軍旗了。她原本也就是出身上不如我一些,這一來若是真的,可就大大越過我去了。」

  海蘭有些憂心,「人人以為小主在潛邸時受盡恩寵,福澤深厚。如今妾身看來,怕卻是招禍多於納福。還請小主萬事小心。」她微微黯然,「這些話不中聽……」

  青櫻微微有些動容,「雖然不中聽,卻是一等一的好話。海蘭,多謝你。」

  海蘭眸中一動,溫然道:「小主的大恩,妾身永志不忘。妾身先告辭了。」

  青櫻看海蘭身影隱沒於夜色之中,不覺有些沉吟,「惢心,你瞧海蘭這個人……」

  惢心道:「她在小主身邊也有些年,若論恭謹、規矩,再沒有比得上她的人了,何況又這樣懂事,事事都以小主為先。」

  青櫻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可真是這樣規矩的人,怎會對宮中大小事宜這樣留神?」

  惢心不以為意,「正是因為事事留神,才能謹慎不出錯呀。」

  青櫻一笑,「這話雖是說她,你也得好好學著才是。」

  惢心道:「是。」

  青櫻起身走到妝鏡前,由惢心伺候著卸妝,「可惜了,這樣的性子,這樣的品貌,卻只被皇上寵幸過兩三回,這麼些年,也算委屈她了。」

  惢心搖頭,「小主抬舉她了。海蘭是什麼出身,她阿瑪額爾吉圖是丟了官被革職的員外郎。當年她雖是內務府送來潛邸的秀女,可是這樣身份,不過是在繡房伺候的侍女,若不是皇上偶爾寵倖了她一回,您還求著皇上給了她一個侍妾的名分,今日早被皇上丟在腦後了,還不知是什麼田地呢。」

  青櫻從鏡中看了惢心一眼,「這樣的話,別渾說。眼看皇上要大封潛邸舊人,海蘭是定會有名分的,你再這樣,便是不敬主上了。」

  惢心忙噤聲,「奴婢知道,宮裡比不得府裡。」

  青櫻望著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又念著海蘭剛才那番話,慢慢歎了口氣。



第四章 步步為艱

  這日清晨起來,青櫻匆匆梳洗完畢,便去富察氏宮中伺候。為了起居便於主持喪儀諸事,富察琅華便一直住在就近的偏殿。

  青櫻去時天色才放亮,茹心打了簾子迎了青櫻進去,笑道:「小主來得好早。主子娘娘才起來呢。」

  青櫻謙和笑道:「我是該早些伺候主子娘娘起身的。」

  裡頭簾子掀起,伺候洗漱的宮女捧著桎巾魚貫而出。青櫻知道富察氏洗漱已畢,該伺候梳妝了。

  茹心朝裡輕聲道:「主子,青福晉來了。」

  只聞得溫婉一聲:「請進來吧。」

  兩邊侍女雙手掀簾,半曲腰身,低眉頷首迎了青櫻進去。青櫻不覺暗讚,即便是國喪,富察氏這裡的規矩也是絲毫不錯。

  青櫻進去時,富察氏正端坐在鏡前,由專門的梳頭嬤嬤伺候著梳好了髮髻。富察氏與皇帝年齡相當,自是端然生姿的華年。簡單單一方青玉無綴飾的扁方,顯得她格外清淡宜人,如一枝迎風的白木蘭,素雖素,卻莊靜宜人。

  青櫻請了安,富察氏笑著回頭,「起來吧。難得你來得早。」

  青櫻起身謝過,富察氏指著鏡臺上一盒盒打開的飾盒,道:「喪中不宜珠飾過多,但太清簡了也叫人笑話。你向來眼力好,也來替我選選。」

  青櫻笑,「主子娘娘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不過是考考妾身眼力罷了。」

  富察氏微笑不語。青櫻揀了一枚點翠銀鳳含珠的步搖比了比,道:「今日是舉哀的最後一日,明日就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主子娘娘雖是素裝,也得戴些亮眼的首飾。這步搖鳳帶翠羽,鳳凰的眼珠子也是藍寶珠子,再配上幾朵藍寶的珍珠花兒,最端雅不過,也還素淨。」

  富察氏向梳頭嬤嬤笑道:「還不按青福晉說的做。」

  青櫻退開一步守著,只在旁伺候著遞東西。富察氏看在眼裡,也不言語。待到梳妝完畢,才慢慢笑說:「好好的側福晉,倒為我做起這些微末功夫,可委屈你了。」

  青櫻忙道:「妾身不敢。」

  富察氏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笑道:「你配的珠飾,真真是挑不出錯處來。若凡事為人處世,都能無可挑剔,那也算是福慧雙修的人了。」富察氏閉目片刻,正色道,「你這個人,終究是委屈了。」

  青櫻不知富察氏所指,慌忙跪下道:「妾身愚鈍,不明娘娘所指,還請娘娘指教。」

  富察氏看了她兩眼,慢慢說:「你怎麼嫁進王府成了側福晉的,你自己清楚。」

  青櫻跪在地上,終究不知該如何說起,只好低頭不敢做聲。

  富察氏看她一味低頭,慢慢露出笑意,道:「你我姐妹一場,我才這樣問你。你這個人,終究是成也蕭何,最怕敗也蕭何。也難怪高氏要處處搶你的風頭。」

  青櫻勉強微笑,「妾身與高姐姐一同伺候皇上,說不上誰搶了誰的風頭。妾身若有不如人的,高姐姐合該指教。」

  富察氏淡淡笑一聲,「指教?從前在王府裡,她敢指教你嗎?如今時移世易,你又該如何自處呢?」

  青櫻聞言,不覺冷汗涔涔,輕聲道:「主子娘娘……」

  富察氏凝視她片刻,又複了往日端雅賢慧的神色,柔聲道:「好了。我不過提醒你一句罷了,事情也未必壞到如此地步。」富察氏略略自矜,「到底我也是皇后,皇上的結髮嫡妻,若是你安分守己,我也不容高氏再欺負了你去。」

  青櫻聽得如此,只得謝恩,「多謝主子娘娘。主子娘娘一向對我和姐姐一視同仁,我能倚仗的,也只有主子娘娘了。」

  富察氏的目光悠悠在她手腕上一蕩,看青櫻潔白的皓腕上除了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外,別無其他飾物,不由得暗暗頷首:「你手腕上這串鐲子,還是皇上為皇子的時候安南國進貢的珍品,一共只有一對。當時先帝賜給了咱們府裡。我想著你和高氏是平起平坐的,便一人一個給了你們。既是讓你們彼此間存了親好之心,也是要你們明白,同為側福晉,應當不分彼此,不要凡事計較。如今你倒還肯天天戴著。」

  這一隻鐲子,原是安南國極稀罕的貢品。安南本出好翡翠,但如這一對的,真真是罕見。一串碧綠翡翠珠顆顆一樣大小,通透溫潤不說,更難得的是竟然均勻得沒有半點雜色,碧幽幽得恍若一汪流動的綠水。若拿到陽光下照著,便會出現一紋一紋水波似的瑩白光痕,如同孔雀翎羽一般。因這翡翠珠碧色沉沉,所以特配了赤金纏絲花葉護著珠子周身,每顆翡翠珠的兩端各用薄薄的蓮花狀金箔裹住,更是一分匠心獨運。

  當年還是四皇子的皇帝得到這對鐲子,也是欣喜異常,雖寵愛兩位新婚的側福晉,但還是送給了嫡福晉富察氏。富察氏體念皇帝的心意,收下不過幾天,便轉贈給了青櫻和晞月。

  青櫻低首,撫著鐲子一臉安分隨和,「主子娘娘說的是。真是感念娘娘這份心意,所以如娘娘當年囑咐,時時戴著時時警醒。」

  富察氏柔和道:「你是個懂事的。我看高氏也天天戴著,卻也未必記得這層意思了。」她頓一頓,「唉,昨夜高氏僭越,我不是不知,只是從今以後你也只得讓著她了。」

  青櫻心想著海蘭昨夜所言,正要說話,卻聽富察氏道,「你來之前皇上已經有了口諭,為高氏抬旗,抬的可是鑲黃旗,又賜姓高佳氏。大清開國近百年,能得皇上親口抬旗,獲此殊榮的,只有高氏一人,且只有正黃和鑲黃兩旗是天子親信,這裡面的分量,你可掂量清楚了吧。」

  青櫻心中悸動,想要說話,卻只驚異得口舌麻木,一字也說不出來,只得喏喏含笑。

  富察氏回轉頭在首飾匣裡閑閑挑出一雙玲瓏藍寶墜耳環,口中道:「從前府中,你的地位自然比高氏矜貴,如今看來,她竟是要跟你比肩了。唉……你先跪安吧。」

  青櫻慢慢走出富察氏殿中,只覺得口乾舌燥,仿佛從未如此煩惱過。連當初……當初被三阿哥弘時回絕羞辱,也不曾如此。

  她腦中想到「弘時」兩字,只覺厭煩,用力擺了擺頭,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出去。

  炎夏暑期退散,偶爾一兩陣風來,也隱隱有了清涼之氣。前頭隱約有人說笑著過來,青櫻皺了皺眉,正要說話,卻見高晞月與金玉妍親親熱熱過來。見了青櫻,金玉妍倒還是如常退開半步,屈膝行禮,高晞月卻只笑吟吟望著青櫻,「妹妹好早啊。」

  青櫻自知情勢不同往日,先與高晞月見了個平禮,方含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主子娘娘梳洗完畢,進去正好呢。」

  晞月點點頭,笑道:「入宮這幾日,妹妹都還住得慣嗎?」

青櫻道:「勞姐姐費心,一切都好。」

  晞月頷首,「住得慣就好。我生怕妹妹睡慣了王府的熱炕頭,不習慣紫禁城高床大枕,半夜醒來孤零零一個,冷不丁嚇一跳呢。」

  青櫻眉心微微一蹙,面上倒還笑著,「高姐姐慣會說笑。皇上為先帝守孝,這些日都在養心殿住著,難不成姐姐還有皇上做伴嗎?」

  晞月居高臨下瞥她一眼。「妹妹千伶百俐,以後可算棋逢敵手了。景仁宮的烏拉那拉皇后,大約會和妹妹一樣有空,一同閒話家常呢。」她見青櫻神色微微尷尬,走近一步低聲道,「夾在皇太后和烏拉那拉皇后之間,妹妹與其有空爭寵,不如想想該如何自處是好。」

  高晞月向玉妍招了招手,親熱道:「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跟我進去!」

  玉妍答了聲「是」,瞟了青櫻一眼,得意地挽上晞月的手,親親熱熱進去了。

  有風貼著面刮過。京中九月的風,原來有如此風沙隱隱的涼意,會吹迷了人的眼睛。

  惢心待她們進去,扶住青櫻的手慢慢往前走,低聲憤憤道:「月福晉不過是和您一樣的人,受了您的禮也不還禮,她……」

  青櫻淡淡道:「這樣的日子,以後多著呢。我若連這點氣都受不住,就白和她相處這幾年了。」緩一口氣,「何況,她到底年長我幾歲,我敬她幾分,聽她教誨,也是應當的。只要她不過分也就是了。」

  惢心欲言又止,青櫻看她一眼,「你想說什麼?」

  惢心低眉順眼,「小主這樣說,也是知道晞月福晉那個人,不是我們讓著,她就能不過分的。」

  青櫻眉毛一挑,沉聲道:「知道的事一定要說出來麼。訥於言敏於行是你的好處,怎麼和阿箬一樣心直口快了?」

  惢心垂首不語,只伸出手來,「奴婢知錯。小主,該去先帝靈前行禮了。」

  這一日靈前哭喪,晞月理所當然跪在青櫻之前。富察氏一句言語都沒有,反而待高氏比尋常更客氣。殿中人最擅見風使舵,一時間也改了昨日驚詫之情,待晞月更為恭敬。

  過了辰時三刻,太妃們一一入殿,與新帝的嬪妃們分列左右兩側,戚戚舉哀。殿中人雖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素服銀器,白霜霜的一片哀色。仿佛再有魂靈的一個人,也成了那素色中單薄的一點。不過半個時辰,太后扶著福姑姑的手也過來了。因著連日舉哀,太后的神色並太好。

  太后是先帝的熹貴妃,一向深得寵愛,養尊處優,於保養功夫上也十分盡心,望之如三十許人。如今因著心境哀傷,為著先帝過身傷心得數日水米未進,整個人頓時枯槁了許多。仿佛那紅顏盛時,一朝就花葉零丁了。

  琅華見太后進殿,忙領著眾人行禮如儀。太后微微頷首,「行了。都是為先帝盡心盡孝的時候,也不必那麼多規矩了。」

  琅華忙應了「是」,起身攙住太后。青櫻一向與琅華入宮覲見最多,便也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后。哪知晞月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后另一隻手,婉聲道:「太后連日來疲倦了,未免哀思傷身,也應當注意鳳體。」

  太后頷首,拍拍晞月手背,「你有心了。」

  待得太后走近了,青櫻才敢抬頭看她。從前入宮相見,太后尚且是得寵的貴妃,雖有年輕的寧嬪與謙嬪後來居上,到底也陪伴先帝多年的可心人,總是脂光水膩的精緻妝容,不見絲毫放鬆。如今細細打量去,到底歲月無情,伴著憂傷無聲無息地爬過她的皮膚,在她眉梢眼角碾上了細細的痕跡。太后脂粉輕薄的容顏憔悴暗淡,仿佛再好的絲緞,經久了時光,亦染上了輕黃的歲月痕跡,不復光潔平滑。

  因著先帝去世,太后的裝扮也素淡了許多。服喪的白袍底下露著銀底緞子繡白色竹葉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顏色,袖口落著精緻綿密的玄色並深青二色絲線撚了銀線錯絲繡的纏枝佛手花。散綴於缺月形髮髻上的玉鈿色澤光華,越發襯得一把青絲裡藏不住的白髮如刺眼的蓬草,一絲絲紮著人的眼睛。

  青櫻心下惻然,隨著太后與琅華跪在靈前,淒淒然哀哭不已。

  哭靈的日子雖然乏倦,但真當自己是樹在靈前的一支燭臺,或是被金絲細繩紮進了餓素白帷幔,時光倒也過得快了許多。

  到了午膳時分,因著綠筠誕育三阿哥未久,太后特意准了她回去照看。綠筠感激萬分,立刻去了。便由著琅華、晞月和青櫻到偏殿侍奉太后用午膳。

  太后的午膳本是要回壽康宮中用的。本朝的規矩,新帝不能與先帝嬪妃同居東西六宮。所以先帝過世,匆忙將六宮中一眾遺妃都挪去了壽康宮中安置。太后也暫居在壽康宮正殿,並未搬去本應由太后獨居的慈寧宮中。而這一日,本是為先帝舉哀的最後一日,太后不願車輦勞動,情願多些時候為先帝盡哀,便囑咐了禦膳房將午膳挪在了偏殿。

  琅華本打算著趁著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但太后在此,本著孝道,她也盡心侍奉,一絲不錯。一時間膳食上來,琅華添飯,晞月布菜,青櫻舀湯,伺候的人雖多,但一絲咳嗽聲也不聞,靜得如無人一般。

  太后見琅華服侍在側,不覺問:「二阿哥還年幼,怎麼你不回宮照拂,還要留在這裡伺候哀家?」

  琅華端然一笑,「太后有所不知,臣妾為了能盡心照拂好後宮諸事,按著祖宗規矩,已經將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由嬤嬤照拂了。」

  太后微微一驚,似是意外,「怎麼?你不自己先照拂他兩天,也不怕他住不慣阿哥所?」

  琅華眉目恬靜,仿佛安然承受,「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嬪妃所出交給高位的嬪妃撫養;若無旨意,則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嬤嬤們照管,以免母子過於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誤了再誕育皇嗣的機會。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則,所以二阿哥和大阿哥都送去了。」

  太后凝神片刻,緩聲道:「那是難為你了。如此說來,蘇氏的三阿哥也不宜留在身邊教養了。福珈,吩咐下去,命格格蘇氏儘快將三阿哥挪去阿哥所,也好讓她專心伺候皇帝。」

  福姑姑答應了一聲,吩咐下去,又轉回太后身邊伺候。

  太后用膳的規矩,一向是先飲一碗湯。青櫻見桌上有一道火腿鮮筍湯,雪白筍片配著鮮紅火腿,湯汁金燦,引得人頗有胃口,便用盛了如意頭銀勺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夾了筍片遞到太後身前放下。

  太后喝了一口,微微頷首,「論到湯飲,沒有比上好的金華火腿配了筍片更吊鮮味的了。這湯鮮是鮮,筍片也做得嫩。只是鮮味都在前頭了,後頭的菜再好,總也覺得食之無味了。」

  伺候太后的福姑姑是經年的老嬤嬤了,忙笑道:「太后一向是喜歡這個湯的,但連日來為先帝哀思傷神,本就茶飯無味,如今鮮味一過嘴,後面怕更吃不下了。」

  青櫻嚇了一跳,忙跪下道:「臣妾只惦記著太后素日喜歡,竟未察覺太后當下的胃口,實在是臣妾的過失了。」

  晞月看青櫻如此,忍不住冷笑一聲,只作壁上觀。

  琅華亦道:「光是湯也罷了。筍片雖鮮嫩,但多食傷胃,於太后是不相宜的。」

  太后擺擺手,倦怠道:「算了。你也是一分孝心,是哀家自己沒胃口罷了。」太后瞟一眼桌上的膳食,懶懶道,「叫人撤下去吧。哀家看了也沒胃口。」

  晞月無聲冷笑,徐徐道:「妹妹好一分孝心,太后這些日子飲食清減,好容易用些午膳,才喝一口湯就被妹妹敗了胃口。今日下午還有好幾個時辰的哀儀,妹妹是打算讓太后餓著身子熬在那兒嗎?」

  青櫻咬了咬唇,磕了頭道:「還請太后恕罪,臣妾一時有失,不想連累了太后鳳體。太后要責罰臣妾無怨無悔,但請太后保養身體,多進一些吧。」

  太后神思懶懶,並不欲進食。琅華見狀,忙舀了一碗熬得極稠的粥來,拿銀匙舀了輕輕吹著,遞到太后手中,「太后再沒胃口,也請為了先帝著想,進一碗粥吧。」

  太后揚眸看了一眼,又懶懶閉上眼睛,厭道:「哀家沒有胃口。」

  福姑姑微微蹙眉,輕聲道:「主子娘娘,太后這幾日胃口不好,頂多進些熬得極薄的粥水,這麼厚稠的粥,太后實在是沒胃口吃。」

  琅華並不氣餒,笑吟吟道:「這種熬粥的米是御田裡新進的,粒粒飽滿晶瑩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軟卻有嚼勁,最適宜熬得稠稠的,卻入口即化。皇上這幾日傷心先帝駕崩,又忙著前朝的事情,也是沒有胃口。兒臣囑咐了御膳房做這樣的粥,皇上倒能吃幾口。」

  太后這才點點頭,「你是皇帝的結髮妻子,是該多多關心皇帝,免他操勞。」她頓一頓,「罷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飯,哀家再傷心,也得用一點了。就嘗嘗吧。」

  琅華喜不自禁,看太后吃了兩口,倒還落胃,便也放心些。晞月殷勤布菜,盡揀些清淡小菜,倒也看著太后將小半碗粥都喝了。

  琅華方才露了幾絲笑意,柔聲道:「青櫻妹妹的湯是鮮,配著淡粥小菜也能入口了,若是後面的菜還是濃鮮,那才真傷了胃口呢。」

  太后回味片刻,「你們有心了。只是哀家喝著,這粥裡有股淡淡的薑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

  琅華意料之外,實在不知,忙看了身後侍候的御膳房太監一眼,便問:「是什麼緣故?」

  太監打了個千兒,躬身答道:「娘娘的囑咐是用御田新進的米做粥,但皇上從前兒夜裡便有些胃寒。青櫻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們加了少許嫩薑在粥裡,可以溫胃暖氣。皇上用了一直覺得不錯,所以今兒給太后進的粥也是如法炮製。」

太后輕歎一聲,「我的兒!這才是用心用足了。」她看了青櫻一眼,吩咐道,「在外頭跪著,在哀家這裡也跪著,也不怕傷了膝蓋皇帝心疼,起來吧。」

  青櫻這才敢謝恩起身。太后扶了扶鬢邊的銀累絲珍珠鳳釵,道:「哀家還想喝點湯,你選一碗給哀家吧。」

  青櫻不敢再輕舉妄動,仔細斟酌了,才選了一碗「紫參雪雞湯」舀了給太后。太后才看了一眼,眼圈便有些紅了,「怎麼選了這個湯?」

  青櫻謹慎道:「紫參提氣,雪雞補身,適宜太后鳳體。而且先帝在時,臣妾侍奉先帝與太后用膳,便聽先帝囑咐過此湯適宜太后飲用。如今請太后再飲,只當是請太后顧念先帝苦心,善自保養。」

  太后凝神片刻,拈過絹子拭淚道:「先帝在時,是最喜歡這道湯的,總說能提神補氣,也常囑咐哀家喝。如今看著,只是觸景傷情罷了。何況先帝才走,這滿桌的膳食,多半是葷腥,哀家哪裡能入口?罷了吧。」

  這幾句話雖不是拒絕用膳,但卻比方才更嚴重,青櫻只覺得耳後根一陣比一陣燙,燒得頭皮發痛,且御膳的湯飲,為怕涼了,都是拿紫銅吊子暖在那兒的。青櫻捧著一碗滾燙的湯在手裡,起先還覺得指尖又熱又痛,如蟲咬一般,漸漸失了知覺,捧著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尷尬。

  晞月見機,忙殷勤夾了一筷子龍鬚菜在太后碗裡,「這龍鬚菜還算清口,太后嘗一嘗,也是吃點素食,略盡對先帝的心吧。」

  太后勉強吃了一口,拉過琅華與晞月的手歎道:「哀家也是看在你們的心罷了。其實一飲一食能有多大的講究?無非是審時度勢,別自作聰明罷了!」她瞟了青櫻一眼,「好了,還端著那湯做什麼?譬如那粥,皇帝適合添些薑,哀家卻未必適合。用心是好,但別總拿著對旁人那一套來對如今的人,明白了嗎?」

  青櫻本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但聽得這句話,才知了原因所在,直如五雷轟頂一般,軟軟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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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27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4 PM 編輯

第五章 而今識盡愁滋味

  待到晚來時分,青櫻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覺得精疲力竭,連抬手喝茶的力氣也沒了。

  惢心吩咐了一聲,立刻便有小宮女上來,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阿箬準備了熱水正要給青櫻燙手,惢心悄悄搖了搖頭,低聲道:「換冰水來吧。」

  阿箬即刻換了水來,惢心已經從黃花梨的銀鎖屜子裡找了一段清涼膏藥出來,伺候著青櫻浣了手,用銀籤子仔細挑了點藥膏出來,小心翼翼地抹在青櫻十指。

  阿箬見青櫻的十指個個留著緋紅的印子,知道是燙的了,不覺柳眉倒豎,叱道:「惢心,你是跟著小主出去的,怎麼小主的手會燙得這麼紅?你是怎麼伺候的!」

  惢心急得滿臉通紅,忙低聲道:「阿箬姐姐,這件事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阿箬輕哼一聲,「無非是自己偷懶不當心罷了,這會子還敢回嘴!到底不是跟著小主的家生丫頭,不知道心疼小主!」

  阿箬是青櫻的陪嫁,一向最有臉面,便自恃著是青櫻的娘家人,說話做事也格外厲害些。惢心是潛邸裡指過去跟著伺候各房福晉格格的,都是從了心字輩,雖然也是體面丫鬟,但畢竟比不上阿箬了,因此阿箬說話,她也不敢過多分辯。

  青櫻聽著心煩不已,只冷冷道:「我沒伺候好太后,弄傷了自己,午後已經上過點藥了。」阿箬吃了一驚,立刻閉上嘴不敢多言,行動伺候間也輕手輕腳了許多。

  青櫻塗完了膏藥,就著惢心的手喝了一盞茶,緩和了神色,阿箬方上來笑道:「今日是最後一日舉哀。明兒個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小主也該換點喜慶顏色的打扮了。」

  阿箬見青櫻點頭,愈加笑起來,「奴婢聽說前頭定了皇上的年號是乾隆,真真是個興隆旺盛,氣象一新的好年號。奴婢們也跟著沾沾喜氣,就等著皇上冊封小主那一日了。」

  青櫻默默喝了口茶,「那又如何?」

  阿箬喜氣洋洋請了一安,「奴婢就等著娘娘冊封貴妃的好日子了,這兩日別的小主來探望您,她們身邊的奴才也都這麼說呢。」

  青櫻似笑非笑,只捧了茶盞凝神道:「你便看准了我有這樣的好福氣。那麼阿箬,若是我只被封做答應,抑或被趕出宮中,你覺得如何呢?」

  阿箬大驚失色,張口結舌道:「這……這怎麼會?」

  青櫻斂容道:「怎麼不會?有你這樣紅口白舌替我招禍,還敢與別人說這樣的是非,我怎會不被你牽連。皇上要冊封誰貶黜誰,那全是皇上的心意,你妄揣聖意,我問問你,你有幾條命?」

  阿箬嚇得跪下,「小主,奴婢失言了,奴婢也是關心小主情切。」

  青櫻冷了冷道:「惢心,帶她出去。阿箬言行有失,不許再在殿內伺候。」

  阿箬驚慌失措,忙抱住青櫻的腿道:「小主,小主,奴婢是您的陪嫁侍女,從小就伺候您,還請您顧惜奴婢的顏面,別趕了奴才去外頭伺候。」

  青櫻搖頭道:「你三番五次失言,來日皇上面前,難道我也能替你擋罪嗎?」

  阿箬哭道:「奴婢伺候小主,一直不敢不當心。小主喜歡多熱的水多濃的茶,奴才都牢牢記在心裡,一刻都不敢忘。還請小主饒恕奴才這回吧。」

  青櫻自知自己在潛邸裡得意慣了,身邊的人難免也跟著不小心,可是如今形勢大變,不比往常,這心裡的為難氣苦,也只有自己知道。偏偏阿箬仗著是自己的陪嫁丫鬟,慣來無甚眉高眼低,自己有心要拿她做個筏子,卻也狠不下心來。

  半晌,青櫻見阿箬兀自嚇得伏在地上發抖,拼命哀求,也是從未有過的委屈,立時喝道:「還不出去!要再這樣言語沒有分寸,立刻叫人拖出去杖責,打死也不為過。」

  阿箬聞聲,嚇得臉也白了,拼命磕頭不已,還是惢心機靈,一把扶起了阿箬,趕緊謝了恩讓她退下了。

  這一來,殿中便安靜了許多。伺候青櫻的人都是見慣阿箬的身份和得寵的,一見如此,不由得人人噤聲。青櫻揚一揚臉,惢心立刻會意,打開殿門,青櫻慢慢啜一口茶,不疾不徐道:「如今是在宮裡,不比在潛邸由得你們任性,胡言亂語,信口開河。但凡我聽到一句敢在背後議論主子的話,立刻送去慎刑司打死,絕不留情。」

  她這句話雖無所指,但人人聽見無不起了冷汗,齊齊應了聲,不敢再多惹半句是非。

  青櫻揚一揚臉,眾人會意,立刻都退了出去。

  惢心見殿中無人,方伺候了青櫻卸妝梳洗。青櫻由著她擺弄,自己只坐在妝台前,望著鏡中的自己。鏡裡容顏是看得再熟悉不過了,她才不過十九歲,出自先帝皇后的母族,一路順風順水,得了庇護,也難免性子嬌些。這一路走路不能不說是安穩,但若論萬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數年前那一樁舊事了。

  出身高貴,青櫻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一世不論高低,哪怕不是選秀進宮為嬪妃,也是要嫁與皇親國戚的。最好的出路,當然是成為哪一位皇子的嫡福晉,主持一府事務,延續烏拉那拉氏的榮光。

  先帝成年的兒子,只有三阿哥弘時、四阿哥弘曆、五阿哥弘晝。當時她要被許配的,是三阿哥弘時。可是弘時偏偏心有所屬,並不認可自己做他的福晉。萬般無奈之下,正逢上當時尚為熹貴妃的太后為四阿哥求娶,她才如獲大赦一般,逃脫了被人指指點點的尷尬,做了四阿哥的側福晉。

  嫁入四阿哥府邸後,日子也還算順暢。雖然先帝跟前,四阿哥一直不算是最得寵的皇子,她也安下了心思,陪他過著每一日看似平靜卻得仔細打算著過的日子。幸好家中還安寧,府中比她地位高的,唯有一個嫡福晉富察氏,她一心只念著為四阿哥開枝散葉,鞏固地位,也少與她爭執。

  這些年四阿哥雖然收了幾個妾室,但待她也算親厚。她雖然出嫁前性子被家中寵得嬌慣些,又有夫君的寵愛,難免驕橫些。可是先帝最後那幾年,自己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后失寵,她也不敢不收斂了些許。

  如今先帝駕崩,自己的夫君一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她心中自然欣喜萬分,為他驕傲不已。可宮中的生活,才這幾日便已經如履薄冰,晞月的淩駕,皇后的冷目,太后的敲打,無一不警醒著她,從前無知無覺的快樂歲月,是一去不復返了。

  青櫻靜靜地坐著,看著鏡中形單影隻的自己。為著先帝駕崩,宮中雖然一切簡素,也讓她們暫居偏殿,但宮殿到底還是宮殿,富麗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錦繡,無一不華美炫目。只有她,她是一個人的,對著鏡是一個人,影子落在地上還是不成雙,如那錦堆裡的一根孤蕊。

  青櫻伸出手,握成一個虛空的圈,才知自己什麼都把握不住。她的人生裡,從未有過一日如今日這般惶惑無依,仿佛所有的底氣,都一朝被抽盡了。

  正惶惑間,外頭突然吵鬧了起來,似乎有人聲喧嘩,驚破了她孤獨的自省。青櫻蹙了蹙眉頭,還未來得及出聲詢問,外頭守著的阿箬已經推了門進來,驚惶道:「小主,蘇格格像是瘋了呢,滿臉是淚跑到咱們這裡來,一定要鬧著見小主。天這麼晚了……」

  阿箬話音未落,卻見蘇綠筠已經跑了進來。她想是準備歇息了,只穿著家常的玉色薄綢長衫裙,外頭罩著淺水綠銀紋重蓮罩紗,跑得鬢髮散亂。這樣夜寒露冷的秋夜裡,她居然跑得滿臉是汗,和著淚水一起混在臉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嫺靜溫懦。

  青櫻乍然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綠筠,這是在宮裡,你是做什麼?」

  綠筠的臉全然失了血色,蒼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氣,淚水如泉湧下。良久,她終於「撲通」跪下,倒在青櫻身前,放聲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帶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幾個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帶走了他!」

  青櫻當下明白,皇后在太後跟前言及自己所親生二阿哥永璉已經在阿哥所撫養,那麼身為小小一個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沒有留在生母身邊養育的理由了。

  綠筠哭得頭髮都散了,被汗水和淚水混合膩在玉白的臉頰上,仿若被橫風疾掃過一般。她伏在地上,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幫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讓她把永璋還給我,還給我!」

  青櫻忙伸手扶她,哪知綠筠力氣這般大,拼命伏在地上磕頭不已,「姐姐,我人微言輕,主子娘娘不會理我!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出身高貴的側福晉,以前在潛邸的時候,主子娘娘也只還肯聽你幾句,你幫我求求她,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那是彼此身份地位的約衡,而非真心。

  青櫻使個眼色,阿箬與惢心一邊一個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她起來坐定。她見綠筠哭得聲嘶力竭,心下亦是酸楚,只得勸她,「永璋是主子娘娘派人帶走的,但不是主子娘娘能帶得走永璋的,是祖宗規矩要帶走永璋!」她頓一頓,「這件事,太后是知道的。」

  綠筠登時怔住,雙肩瑟瑟顫抖,「哪怕是祖宗規矩,可是永璋還那麼小……」

  青櫻按著她的肩頭,柔聲道:「永璋是還小。可是你要是在宮裡生下的永璋,從他離開母腹的那一刻,他就被抱走了,頂多只許你看一眼。」她緩一緩聲氣,低聲道,「何況主子娘娘稟告了太后,她親生的二阿哥已經在阿哥所了,她也不敢違背家法。」

  綠筠身子一晃幾乎就要暈去,青櫻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她本留著寸長的指甲,這一掐下去綠筠倒是醒了許多,只癡癡怔怔地流下淚來。阿箬趕緊餵了綠筠一口熱茶,「小主別這樣,真是要嚇壞我們小主了!」

  青櫻按住了她,低柔道:「你這個樣子,嚇壞了我也就算了。可要嚇著了宮裡其他人,被她們那些嘴一個接一個地傳出去,那成了什麼了呢?你不要體面,三阿哥也是要的。」

  她揚一揚臉,示意惢心取過自己妝臺上的玉梳來,一點一點替她篦了頭髮,挽起髮髻,「咱們一進了宮裡,就由不得自己了。從前我還是混混沌沌的,到了今日也算明白了。你比我還好些,還有個兒子。不比我,外頭看著還不差,其實什麼也沒有了。你的永璋,養在阿哥所裡,有八個嬤嬤精心照顧著,每到初一十五,她們就會把孩子抱來和你見上一個時辰,為的就是怕母子太過親密,將來外戚干政。這件事,你是求誰都沒用了,只能自己受著。」

  青櫻的手摸到綠筠的臉頰上,脂粉是濕膩的,淚水是灼人的滾燙。綠筠的淚落到手上,青櫻才覺出自己雙手的涼,竟是一絲溫度也沒有。這些話,她是勸綠筠的,也是勸自己。事到臨頭,若是求誰都沒用,只有自己受著,咬著牙忍著。

  她讀過那麼多的宮詞,寂寞闌干,到了最後,只有這一點頓悟。

  綠筠的眼淚啪嗒啪嗒落到衣襟上,轉瞬不見。她滿眼潸潸,悲泣傷心,「那麼以後,難道以後,我就只能這樣了。只要生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得離開我,是嗎?」

  青櫻為她正好髮髻,取過一枚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處地襯出她一貫的柔順與溫和。

  青櫻揚了揚臉,示意惢心絞了一把熱帕子過來,重新替綠筠勻臉梳妝。她側身坐下,輕輕道:「綠筠,不管你以後有多少個孩子。唯有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雲,在這宮裡謀一個安定的位子。如果你真的傷心,你就記著一個人。康熙爺的德妃,先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她生先帝的時候,自己身份低微,只能將先帝交給當時的佟貴妃撫養。可是後來她誕育子女眾多,最後所生的十四王爺便是留在了自己身邊。如今你剛剛在宮裡,大家也是一同入宮的,交給誰撫養也不合適,送進阿哥所是最好的。往後,往後你一切平安順遂,你也能撫育自己的孩子。明白嗎?」

  綠筠怔怔地坐著,由著宮女們為她上好妝,勉強掩飾住哭得腫泡發紅的雙眼,淚汪汪道:「姐姐,那我該怎麼辦?」

  青櫻拿過絹子,替她拭了拭淚。「忍著。忍到自己有能力撫育自己的孩子。所以,現在你不能出錯,不能出一點點錯。」她拉著綠筠的手起身,「你現在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皇后宮裡,向她謝恩,謝她讓阿哥所替你照顧三阿哥。你剛才哭,剛才跑到我宮裡,是因為你傷心過了度,一時昏了頭。現在你明白過來了,這是恩典,你都受著了。」

  綠筠咬著嘴唇,悽惶地搖頭,「姐姐,我說不出來。我怕我一說,就會哭。」

  青櫻安慰似的撫著她單薄的肩,「別哭,想著你的將來,三阿哥的將來,你還有別的孩子。流淚,是為了他們;忍著不哭,也是為了他們。」

  綠筠死死忍著淚,點了點頭,向外走去。

  庭院內月光昏黃,樹影烙在青磚地上稀薄淩亂,靜謐中傳來一陣陣枝丫觸碰之聲,那聲音細而密,似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著什麼東西似的,鑽在耳膜裡也是鑽心的疼。青櫻看著綠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單薄得好像小時候跟著嬤嬤們去看新奇的皮影戲,上頭的紙片人們被吊著手腳歡天喜地地舞動,誰也不知道,一舉一動,半點不由人罷了。

  今時今日的她與綠筠,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這一夜,琅華本就睡得不深,暫居的偏殿不是睡慣了的安穩的舊床,耳邊沒有永璉熟悉的兒啼,她怎麼也睡不安穩。地翻個身,陪夜睡在地下的侍女茹心便聽見了,起來點上蠟燭,倒了盞安神湯遞到琅華跟前,體貼道:「都三更了,娘娘怎麼還睡不安?」

  琅華本無睡意,便支著身子起來,「二阿哥不在身邊,我心裡總是不安穩。」

  茹心塞了個鵝羽軟枕在她腰間墊著,溫言勸道:「娘娘安心。奴婢早去問過了,三位阿哥都在阿哥所,那些奴才們對咱們的二阿哥最盡心了,生怕有一點照顧不到。那些乳母奶水養得又好又足,輪流喂著二阿哥,嬤嬤們也伺候得精細,一點都不敢疏忽。」

  琅華歎了口氣,鬱然道:「祖宗規矩在那兒,我不能常去看,你一定要替我盡心著。」

  茹心忙道:「那是自然了。咱們二阿哥天尊地貴,其他阿哥連他腳趾上的泥都配不上,底下沒有一個人敢不盡心盡力的。」她輕笑一聲,「今兒三阿哥也被送離了蘇格格身邊,奴婢才叫高興呢。憑什麼娘娘守著祖宗家法,她偏母子倆一塊兒,奴婢就是看不過去。」

  琅華就著茹心的手慢慢啜飲著暗紅色的安神湯,隨口道:「罷了,她也可憐見兒的,明明傷心成那樣了,還硬忍著到我跟前來謝恩。聽說她哭著跑去烏拉那拉氏那兒了,她也不敢陪著,趕緊送了蘇氏出來。」

  茹心高興道:「就得這樣!青福晉能幫她,奴婢才不信。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今兒午膳的時候太后都給了她好大的沒臉呢。」

  琅華微微一笑,「本來烏拉那拉氏是太后為皇上求娶的側福晉,又是先帝景仁宮皇后的侄女兒,我怎麼也要讓她三分。如今太后都給了這樣的臉色,宮裡的人就更有數了。」

  茹心揚了揚唇角,甚是歡欣,「宮裡除了太后,娘娘是唯一的主子娘娘。你要她們怎麼著,她們就只能怎麼著,就像那戲臺上皮影似的,都得在您的手裡。」

  琅華撫著胸前一把散著的青絲,凝神片刻道:「是得都在我手裡。所以茹心,你明兒就去阿哥所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待三阿哥,比待我的永璉更好更精細。吃食由著吃不許約束,冷暖要注意著,一定要好好疼三阿哥,在繈褓裡就盡著他玩盡著他樂。咱們皇家的孩子吃不得苦,好好寵著一輩子就是了。」

  茹心雖不解其意,但聽琅華這樣鄭重吩咐,忙答應了,取過她手中喝完的安神湯,重又垂下了珠羅帳。



第六章 景仁宮

  十三年九月己亥,上即位於太和殿,以明年為乾隆元年。

  ——《清史稿高宗本紀》

  壽康宮裡靜悄悄的。太妃們哭了許多日也盡累了,所有的昔年情意恩寵,隨著淚水,也都殆盡了。餘下的日子,也是活在富貴影裡,然後那是數得清的富貴,望不盡的深宮離離,寂寞孤清。

  前朝嬪妃們所住的壽康宮,安靜得如同活死人墓一般。哪怕是才十幾二十歲的先帝遺妃們,也被塵埃覆沒了,再沒有了一絲活氣。

  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內廷外西路的壽康宮,是不同於鮮活的東西六宮的,那是另一重天地,也是住著皇帝的女人們,也是帳帷流蘇溢彩,闌干金粉紅漆,宮闈裡也垂著密密織就的雲錦,提到手中沉甸甸綿密密的,照樣是上貢的最好錦緞,最最吉祥如意的圖案。

  但那錦緞不是歡喜天地,人月兩圓,不是滿心期許,空闈等待,而是斷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盡了的時光,連最顧影自憐的淒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福姑姑端了一盤剝好的柚子進來。才打了簾子進來,便覺得壽康宮內陰暗狹小,不比往日宮內的高大敞亮,連幽幽的檀香在嫋嫋散開,也覺得這裡幽閉,未等散盡就消失了。

  加上先帝新喪,裡頭的佈置也暗沉沉的只有七八成新,心下便忍不住發酸。她見太后盤腿坐在榻上,碰了一卷書出神,少不得忍了氣悶,換了一臉笑容道:「福建進貢的柚子,酸甜涼潤,又能去燥火,太后吃著正好。」

  太后淡淡笑道:「難為你了,費這麼大力氣剝了,哀家又吃不上幾口。」

  福姑姑笑道:「能吃幾口也算是這柚子的福氣了。」

  太后捏了捏手臂,福姑姑會意,立刻上前替她捶著肩膀,輕聲道:「今日皇上在太和殿登基,您在大典上陪著,也是累了一天了。不如早點安置,好好歇息。」

  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也是,一下子就成了太后了。皇帝登基,哀家的心思也定了。今日看著皇帝似模似樣,大典上一絲不錯,哀家真是欣慰。只是倒也不覺得睏,想是日短夜長,這長夜漫漫的,有的睡呢。」

  福姑姑見她如此神色,打量著狹小的正殿,欲言又止,「太后能安心就好,這些日子是委屈了。」

  「委屈?」太后取了一片柚子拈在手中,「這片柚子若是被隨意扔了出去,那才叫委屈,現在你拿了鬥彩蝶紋盤裝著它,已經有了安身的地方,怎麼還叫委屈?」

  福姑姑垂著臉站著,雖是一臉恭順,卻也未免染上了擔憂之色,「太后,這柚子原該裝在太后所用的鬥彩鳳紋盤裡的,現在將就在這裡,一切未能顧全,只能暫時用太妃們用的蝶紋盤將就,可不是委屈了?」

  太后將柚子含在嘴裡,慢慢吃了,方凝眸道:「福珈,哀家問你,這裡是什麼地方?」

  福姑姑臉上憂色更重,更兼了幾分憤憤不平之色,「這兒是壽康宮,太妃太嬪們居住的地方。正經您該住的慈寧宮,又軒亮又富麗,勝過這兒百倍。」

  太后臉上一絲笑紋也沒有,「是了。太妃太嬪們住的地方,用的是自然是太妃們該用的東西。」

  福姑姑聽到這一句,不覺抬高了聲音,「太后!」太后輕輕「唔」一聲,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清和如平靜無瀾的古井,「什麼?」

  福姑姑渾身一凜,恰巧見鎏金蟠花燭臺上的燭火被風帶得撲了一撲,忙伸手護住,又取了小銀剪子剪下一段焦黑蜷曲的燭芯,方才敢回話:「奴婢失言了,太后恕罪。」

  太后平靜地睜眸,伸手撫著紫檀小桌上暗綠金線繡的團花紋桌錦,淡淡道:「你跟了哀家多年,自然沒有什麼失言不失言的地方。只是哀家問你,歷來後宮的女人熬到太后這個位子的,是憑著什麼福氣?」

  福姑姑低緩了聲音,沉吟著小心道:「這福氣,不是誕育了新帝,就是先帝的皇后。」

  太后的輕歎幽深而低回,如簾外西風,默然穿過暮氣漸深的宮闕重重,「福珈,哀家並不是皇帝的親生額娘,也從未被先帝冊封為皇后。哀家所有的福氣,不過是有幸撫育了皇帝而已。哀家這個被冊封的太后,名不正言不順,皇帝要不把哀家放在心上,哀家也是沒有辦法。」

  福姑姑眉心一沉,正色道:「先帝在時,就宣稱皇上是太后娘娘您親生的,皇上不認您,難道還要回熱河行宮找出宮女李金桂的骨骸奉為太后嗎?也不怕天下人詬病?何況先帝雖有皇后,但後來那幾年形同虛設,六宮之事全由太后打理。您殫精竭慮,扶著他登上九五至尊的位子,這個太后您若是名不正言不順,還能有誰?」

  太后徐徐撫著手上白銀嵌翡翠粒團壽護甲,「這些話就是名正言順了。可是皇帝心裡是不是這麼想,是不是念著哀家的撫育之恩,那就難說了。」

  福姑姑問:「內務府也來請了好幾回了,說慈寧宮已經收拾好了,請您挪宮。可您的意思……」

  太后微微一笑,「挪宮總是要挪的,可是得皇帝自己想著,不能哀家嘴裡說出來。所以皇帝一日不來請哀家挪宮到慈寧宮。只是內務府請,哀家也懶得動。」

  福姑姑皺了皺眉,躊躇道:「先帝駕崩,皇上剛登基,外頭的事千頭萬緒,皇上已經兩日沒來請安了。哪怕是來了,皇上要不提,難道咱們就僵在這兒?」

  太后伸手用護甲挑了挑燭臺上垂下的猩紅燭淚,「皇帝宮裡頭的人雖不多,但從潛邸裡一個個熬上來的,哪一個不是人精兒似的。總有一個聰明伶俐的,比別人警醒的,知道怎麼去做了。哀家沒有親生兒子當皇帝,沒有正室的身份,若是再連皇帝的孝心尊重、後宮的權柄一併沒有了,那才是什麼都沒有了。」

  新帝登基,青櫻也是極歡喜。初到潛邸為新婦的日子,她是有些抱屈的,因為畢竟不是先帝最愛的兒子。

  然而她卻也感激,感激她的夫君拉她出了是非之地。相處的時日久了,她也漸漸發現,她的夫君雖然謹慎小心,但卻極有抱負與才華,更具耐心。一點一點地熬著,如冒尖的春筍,漸漸為先帝所注意,漸漸得到先帝的器重。他的努力不是白費的,終於有了今朝的喜悅榮光。那,也是她的喜悅榮光。

  晚膳時青櫻情不自禁地囑咐了廚房多做了兩道皇帝喜愛的小菜,雖然明知這樣的夜裡,皇帝是一定不會在後宮用膳的,前朝有著一場接一場的大宴,那是皇帝的歡欣,萬民的歡騰。

  可是她看著那些他素日所喜歡的菜肴,也是歡喜的,好像她的心意陪著他一般,總是在一塊兒。

  用膳過後也是無事。皇帝的心思都在前朝,還顧不上後宮,顧不上尚無名分的她們。她的歡喜時光,也是寂寞。

  青櫻只能遐想著,想著皇帝在前朝的意氣風發,居萬人之上。他有抱負,有激情,有對著這片山河熱切的嚮往。她想得出他嘴角淡而隱的笑容底下是有怎樣的雄心萬丈。

  這樣癡想著,殿門被輕巧推開,阿箬瘦削的身子閃進來,輕靈得唯見青綠色的裙裾如荷葉輕卷。她在青櫻耳邊低語幾句,青櫻神色冷了又冷,強自鎮定道:「誰告訴你的?」

  阿箬的聲音壓得極低,語不傳六耳,「老主子身邊還有一個宮女叫繡兒的,是老主子帶進宮的心腹。她偷偷跑來告訴奴婢,說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見您一面。」她見青櫻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氣,急忙勸道,「奴婢多嘴勸小主一句,不去也罷。」

  青櫻轉著手指上的琺瑯貓眼晶護甲,那貓眼晶上瑩白的流光一漾,像是猶豫不定的一份心思。青櫻遲疑著問:「怎麼?」

  阿箬蹙眉道:「老主子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若是讓太后知道,哪怕不是太后,是宮裡任何一個人知道,對小主都是彌天大禍,在劫不復。何況老主子對小主您實在算不得好。」她沉吟又沉吟,還是說,「小主自重。」

  青櫻這位姑母,待青櫻實在是算不上好。但,是她給了自己家族的榮華安逸,是她陰差陽錯引了自己嫁了今日的郎君。青櫻有成千上萬個理由不去見她,但是最後,她還是遲疑著起身了。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長街裡。阿箬在前頭提著燈,青櫻披著一身深蓮青鑲金絲灑梅花朵兒的斗篷,暗沉沉的顏色本不易讓人發現。要真發現了,也不過以為她是看別的嬪妃罷了。

  東一長街的盡頭,過了景仁門,往石影壁內一轉,就是景仁宮。角門邊早有宮女候著,見她來了也只是一聲不問,開了角門由她進去。阿箬自然是被留在外頭了。青櫻走進闊朗的院中,看著滿壁熟悉的龍鳳和璽彩畫,眼中不由得一熱。

  這個地方,是曾經來熟了的。可是如今再來,備感淒涼。住在這兒的曾經最尊貴的女子早已了失了恩寵失了權勢,如同階下囚一般。她有萬千個不踏進這裡的理由,卻還是來了。

  因為她們的身上,流著一樣的血。

  她遲疑片刻,踏著滿地月色悄然走進。身後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鴿子,像是跳躍著的白色幽靈,只顧著貪吃,並不在意她的到來。甚至,連一絲撲棱也沒有。或者,比起殿中的人,它們才更像這景仁宮的主人。

  青櫻推開沉重的雕花紅漆大門,宮室裡立刻散發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掃的塵土氣息,嗆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並沒有點過多的燭火,積了油灰的燭臺上幾個蠟燭頭狼狽地燃著,火頭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會滅去。借著一縷清淡月光照進,她辨認片刻,才認出那個坐在鳳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

  她輕聲喚道:「姑母。」

  那人緩緩站起身來,如一陣陰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來你還肯來?」

  青櫻沉沉點頭,「割開肉,掰開骨,我和姑母流著的血都是烏拉那拉氏的。」

  那人笑了笑,聲音如同夜梟一般嘶啞低沉,「好。不管從前怎麼樣,有你這句話,我叫你來是對的。」

  青櫻被她的笑聲激起一身戰慄,她仔細打量著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進無數的酸楚與感慨,低聲道:「姑母,您見老了。這些年,叫您受苦了。」

  可不是老了?當年烏拉那拉氏雖不算一等一的貌美,也是端然生華的六宮之主。

  烏拉那拉氏乾脆地笑了一聲,冷道:「我雖老了,你還年輕,這才是最要緊的。」

  青櫻猶豫片刻,還是道:「姑母,今日登基的,是弘曆。太后的養子。」

  烏拉那拉氏仰天笑了片刻,笑得眼角都沁出淚來。「恭喜啊恭喜,你也算如願以償,修得善果了。」她臉上忽然一冷,面色有些淒厲的猙獰,「誰登基誰做皇帝,誰做太后誰做階下囚,都不必你來說了。今日鈕祜祿氏來見過我,她告訴我,新帝會追封我的姐姐,先帝前頭的福晉為孝敬皇后,我一生所做的德行,都會記在她身上。鈕祜祿氏是成全了先帝的心願,我姐姐死了,只當她是活著。而我呢,而我呢,不入史冊,不附太廟,來日以無名無姓的先帝嬪妃的身份下葬。無聲無息,我就成了後宮裡一介塵煙,風吹過就散了,半點不留下痕跡。好啊好,好狠毒的鈕祜祿氏!這樣的狠毒,青櫻,你可要好好學著!」

  青櫻驚得背心寒毛陣陣豎起,整個人定在原地,只覺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細小的蟲子慢悠悠爬過,所過之處,又是一陣驚寒。

  烏拉那拉氏輕蔑地瞟她一眼,「這般無用,我是白費了心思叫你來了。看來還是如從前一般,心浮氣躁,不成大器。」

  青櫻回過神來,勉強鎮定著道:「成不成大器,我能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勞。」

  烏拉那拉氏看了青櫻一眼,徐徐道:「功勞?當年三阿哥弘時一時糊塗,不肯娶你為福晉,讓你受辱,你心中自然不忿。我要你暫忍屈辱,先居格格之位侍奉在側,以圖後算,你也以為受辱,不肯屈就。」

  青櫻默默片刻,沉聲道:「雖然都是妾室,但三阿哥無意於我,只鍾情先帝的瑛貴人,才招來彌天大禍。未曾嫁給三阿哥,是我的運氣。嫁給四阿哥,我也從未後悔。」

  烏拉那拉氏眼皮也不抬,「可是嫁個弘曆為側福晉,你就心滿意足了嗎?到底,側福晉也好,格格也好,都只是妾室而已。」

  青櫻想起弘曆,只覺萬般鬱結都鬆散開來,只餘如蜜清甜。「皇上對我頗為鍾愛,三阿哥只視我如無物。情分輕重,青櫻自然懂得分辨。」

  烏拉那拉氏笑了笑,語氣酸澀。「身在帝王家,談論情分,豈不可笑?」

  她見青櫻只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覺歎了口氣,「你這個年紀,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總有不明白的好處,自以為安樂,何嘗不也是一種安樂呢。只是青櫻……從今日起,你可再不是王府的側福晉了,皇宮深苑,又豈是區區一個王府可比?」

  青櫻想起這幾日境遇,不覺也有些蹙眉。烏拉那拉氏打量她神色,淡淡道:「怎麼?才進宮,名分尚未定,就波瀾頓生了?」

  青櫻望著烏拉那拉氏,屏息斂神,鄭重下拜,「青櫻愚昧,還請姑母賜教。」

  烏拉那拉氏冷笑,「難得,我這個敗軍之將,一個為先帝所厭棄至死的棄婦,還有人來請我賜教。」

  青櫻俯身,「姑母雖然無子無寵,但皇后之位多年不倒。若非因為太后,今日鳳座之上或許是您。哪怕您今日困坐深宮,也一定有青櫻百般難以企及之處。」

  烏拉那拉氏別過頭,「當年你姻緣不諧,成為宮中笑柄,難免不記恨我?如今你又是鈕祜祿氏的兒媳婦,我又何必要教你?」

  青櫻沉吟片刻,誠懇望著烏拉那拉氏,「因為姑母與我,都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烏拉那拉氏望著窗外,深黑的天色下,唯見她黯然面容。烏拉那拉氏聲音微啞,「如今,我不是大清的國母,不是先帝的皇后,更不是誰的額娘。我剩下的唯一身份,只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她停一停,沉聲說,「當年孝恭仁太后告訴我,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是一定要正位中宮的,如今我一樣把這句話告訴你。你,敢不敢?」

  心頭的驚動乍然崛起,她被驚得後退幾步,不免生了幾分怯意,低低道:「青櫻不敢妄求皇后之位,只求皇上恩愛長久,做個寵妃即可。」

  烏拉那拉氏唇角揚起譏笑,「寵妃?除了擁有寵愛,還有什麼?寵妃最大的優勢不過是得寵,一個女人,得寵過後失寵,只會生不如死。」烏拉那拉氏冷冷掃她兩眼,「咱們烏拉那拉氏怎麼會有你這樣目光短淺之人?」

  青櫻滿臉都覺得燒了起來,訕訕地垂著手立著,不敢說話。

  烏拉那拉氏道:「等你紅顏遲暮,機心耗盡,你還能憑什麼去爭寵?姑母問你,寵愛是面子,權勢是裡子,你要哪一個?」

  寵愛與權勢,是開在心尖上最驚豔的花,哪一朵,都能豔了浮生,驚了人世。青櫻思忖片刻,暗暗下了決心,「青櫻貪心,自然希望兩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裡子最最要緊。」

  烏拉那拉氏頷首,「這話還有點出息。人雲宮門深似海,立足艱難。何況你又是我的侄女兒,要在後宮立足,只怕更是難上加難。」

  青櫻被說中心事,愈加低頭。片刻,她抬起頭來,大聲道:「雖然難,但青櫻沒有退路,只能向前。」

  烏拉那拉氏眼中精光一閃,終於露出幾分欣慰的神色,緩緩伸出手扶起青櫻,「要在後宮立足,恩寵、皇子,固然不可少。但是青櫻,你要隱忍,更要狠心。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乾淨俐落,不留把柄。你要爬得高,不是只高一點點。你高一點點,人人都會妒忌你謀害你;可是當你比別人勝出更多,籌謀更遠,那麼除了屈服和景仰,她們更會畏懼,不敢再害你。」

  青櫻有些懵懂,烏拉那拉氏看她一眼,並不理會,繼續道:「後宮之中,人人都想有所得,不願有所失。可是青櫻,你要明白,當一個人什麼都可以捨棄之時,才是她真正無所畏懼之時。」烏拉那拉氏頗為欷歔,「我的錯失,就是太過於在乎后位,在乎先帝的情分,才會落得如此地步。」

  青櫻若有所悟,「姑母所言是無欲則剛?」

  烏拉那拉氏略略點頭,冷然道:「我所能教你的,只有這些了。敗軍之將的殘言片語,你覺得有用就聽,無用過耳即忘就是。時候不早,你走吧,惹人注目的話,明朝或許就是死期了。」

  青櫻起身告退,「青櫻先走,將來若是方便,還會再來探望姑母。」

  烏拉那拉氏漠然道:「不必了,再見也是彼此麻煩。」

  青櫻無言,「太后沒有說如何處置姑母。姑母安心避居一些時日再說吧。」

  烏拉那拉氏揚起下頜,驕傲道:「我是堂堂大清門走進的皇后,難道還要聽她處置?還是你自己自求多福吧。」

  青櫻默默拜別,隻身出去。快到殿門口時,烏拉那拉氏忽然喚了一聲,「青櫻。」那聲音似乎有些淒厲,青櫻心中一顫,立刻轉過頭去,烏拉那拉氏淒然欲落淚,「烏拉那拉氏已經出了一個棄婦,再不能出第二個棄婦了!你……」

  那是一個女人一生的泣血之言啊!

  青櫻忍著淚,無比鄭重,「青櫻明白。」

  烏拉那拉氏旋即如常般淡然,慢慢走上鳳座,端坐其上,靜靜道:「你要永遠記得,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青櫻鼻中一酸,只覺無限慨然。寶座之上的烏拉那拉氏早已年華枯衰,卻依然風姿端華,不減國母風采。青櫻情不自禁拜身下去,叩首三次,轉頭離去。

  阿箬候在長街深處,本是焦急得如貓兒撓心一般,見青櫻出來,才鬆了一口氣,「小主,你終於出來了。」

  青櫻忙問:「沒人瞧見吧?」

  阿箬點頭,「沒人。」她急急拿披風兜住青櫻,扶住青櫻的手往前走。

  兩人急急忙忙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才覺得提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了下來。阿箬才敢問:「老主子突然要見小主,到底是什麼事?」

  夜風幽幽,吹起飛揚的斗篷,恍若一隻悽惶尋著枝頭可以棲落的蝶。青櫻緩住腳步,遠遠望見深冷天際寒星微芒,只覺無盡淒然,低低說:「這……恐怕是我和姑母的最後一面了。」

  阿箬大驚,「老主子她……」

  青櫻含淚道:「姑母的性子怎肯屈居人下,又是折辱自己的人。寧肯玉碎,也絕不瓦全。」

  她望著長街幽狹的墨色天空,極目遠望,前朝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猶自熱鬧非凡,五顏六色的煙花絢爛飛起在紫禁城無邊無盡的黑沉夜空裡,整個夜空幾乎被照得亮如白晝,連一輪明月亦黯然失色。

  不知哪來的一隻寒鴉,怕是被絢麗的煙火受了驚,拍著烏沉沉的翅膀,呀呀地飛遠了。

  青櫻忍不住落淚,俯下身體,朝著景仁宮方向深深拜倒。阿箬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趕緊攙住她,「小主,地上的磚涼,您小心身子。」青櫻扶住她的手霍然起身,再不回顧。

  阿箬悄悄看青櫻,只見她神色清冷如霜,臉上再無一點淚痕。天際煙花絢爛繽紛的光彩照過重重赤紅宮牆,千回百轉照映在她臉上,愈顯得她膚色如雪,沉靜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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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30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5 PM 編輯

第七章 賜名

  青櫻入殿時,太后正坐在大炕上靠著一個西番蓮十香軟枕看著書。

  殿中的燈火有些暗,福姑姑正在添燈,窗臺下的五蝠捧壽梨花木桌上供著一個暗油油的銀錯銅鏨蓮瓣寶珠紋的熏爐,裡頭緩緩透出檀香的輕煙,絲絲縷縷,散入幽暗的靜謐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璽翠珠扁方綰起頭髮,腦後簪了一對素銀簪子,不飾任何珠翠,穿著一身家常的湖青團壽緞袍,袖口滾了兩層鑲邊,皆繡著疏落的幾朵雪白合歡,陪著淺綠明翠的絲線配著是花葉,清爽中不失華貴。她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握了一卷書,似乎凝神端詳了青櫻良久。

  青櫻福了福身見過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來見太后,實在驚擾了太后靜養,是臣妾的罪過。」

  太后的神色在熒熒燭火下顯得曖昧而渾濁,她隨意翻著書頁,緩緩道:「來了總有事,說吧。」

  青櫻俯身磕了個頭,仰起臉看著太后,「請太后恕罪,臣妾方才夜入景仁宮,已經去看過烏拉那拉氏了。」

  青櫻微一抬眼,看見在旁添燈的福姑姑雙手一顫,一枚燭火便歪了歪,燭油差點滴到她手上。

  太后倒是不動聲色,輕輕地「哦」了一聲,只停了翻書的手,靜靜道:「去便去了吧。親戚一場,骨肉相連,你進了宮,不能不去看看她。起來吧。」

  青櫻仍是不動,直挺挺地跪著,「臣妾不敢起身。烏拉那拉氏乃是先帝的罪婦,臣妾未等稟告,擅自漏夜看望,實在有罪。」

  太后淡淡道:「看都看了,再來請罪,是否多此一舉?」

  太后聲音雖輕,語中的沉疾之意卻深沉可聞。有清風悠然從窗隙間透進來,殿外樹葉隨著風聲沙沙作響,不知不覺間秋意已經悄無聲息地籠來。

  青櫻不自覺地聳了聳身子,「不是多此一舉。是因為無論今時,還是往後,太后都是後宮之主。」

  「後宮之主?」太后輕輕一嗤,撂下手中的書道,「哀家老了,皇帝又有皇后,不是該皇后才是後宮之主嗎?」

  青櫻寥寥相應,「您是皇上的額娘,後宮裡毋庸置疑的長輩。」

  太后目視四周,輕歎一聲,「可惜啊!委屈你來了這裡見哀家,這兒是壽康宮,可不是正經太后所居的慈寧宮。」

  青櫻即刻明白,慈寧宮新翻修過,是後宮的正殿。而壽康宮,一切是簡陋了不少。

  她即刻道:「皇上剛登基,事情千頭萬緒,難免有顧不到的地方。但總也是因為親疏有別,外頭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著,一絲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緊了辦的。裡頭是皇上的親額娘,稍稍耽誤片刻,只要皇上的孝心在的,太后哪裡有不寬容的呢?到底是至親骨肉啊!」

  太后的眼睛有些瞇著,目光卻在熒熒燭火的映照下,含了朦朧而閃爍的笑意,「你這番話,既是維護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顏面。到底不枉哀家當年選你為皇帝的側福晉。只是你這番話,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自己的心意呢?」

  青櫻咬了咬唇,閉目一瞬,很快答道:「皇上忙於朝政,若一時顧不到,那就是后妃們的職責,該提醒著皇上。」

  「這就是了。」太后看了青櫻兩眼,溫和道,「雖然你是先帝與哀家欽賜給皇帝的側福晉,身份貴重,潛邸之時亦是側福晉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蘇氏、後來才從格格晉為側福晉的高氏都要尊榮。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

  青櫻愈加低頭,神色謙卑,「臣妾自知為烏拉那拉氏族人,景仁宮烏拉那拉氏有大罪,臣妾為之蒙羞,若能在皇上身邊忝居烹茶添水之位,已是上蒼對臣妾厚愛了。」

  太后揚一揚臉,不置可否,片刻,方低聲說:「福珈,你扶青櫻起來說話。」

  福姑姑伸手要扶,青櫻慌忙伏身於地,「臣妾不敢。臣妾有罪之身,不敢起身答太后的話。」

  太后微微歎一口氣,柔聲道:「青櫻,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雖然你們都是烏拉那拉氏之人,但先帝的孝敬皇后就是皇后,烏拉那拉皇后是罪婦,而你是新帝的愛妃。個中關係,哀家並沒有糊塗。」

  青櫻眼中一熱,稍稍安心,「多謝太后垂憐。」

  太后微笑,「當年是哀家做主請先帝賜你為皇帝的側福晉,如今自然也不會因為烏拉那拉皇后而遷怒於你。」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烏拉那拉氏幽禁多年,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哀家活到這個年紀的人了,難道還看不破嗎?」

  青櫻終於敢抬頭,再次叩首,熱淚盈眶,「多謝太后恕罪。」

  太后瞥了青櫻一眼,「還不肯起來嗎?你初居宮中,哀家就要讓你長跪,豈不讓那些無端揣測是非之人以為哀家遷怒於你?日後,你又要在宮中如何立足?」

  青櫻腦中一懵,全然一片雪白。當時腦中一熱,只求請罪避嫌,竟未曾想到這一層。青櫻呆在當地,只覺太后目光明澈,自己手足無措,只能由著福姑姑扶起自己按在座上。

  太后目光一轉,只打量著青櫻,「新帝潛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還有格格珂裡葉特氏,其餘都是漢軍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貴,其他的人就不用說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滿漢一家,所以高氏雖然在潛邸時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後宮,卻不得不多賞她幾分臉面了。而且高氏的父親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青櫻一怔,心中漸漸有些明白,立刻起身,恭謹道:「臣妾與高姐姐原如姐妹一般,高姐姐賢慧端雅,處處教導臣妾,自然該居臣妾之上。」

  太后道:「教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來了這裡,就不得不受。昨日午膳哀家駁你的面子,就是為了這個理兒。以後這樣的委屈,即便哀家不給你受,你也少不了的。」

  青櫻低首含胸,誠懇道:「太后肯教導臣妾,臣妾怎會委屈。」

  太后似笑非笑,似有幾分不信,只斜靠著軟枕,拔下發間的銀簪子撥了撥燈芯。

  青櫻笑一笑,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氣也不是,左右為難,到底露出了幾分小兒女情態,「太后,臣妾明白皇上為難,後宮比不得潛邸。可是皇上應該自己和臣妾說,請太后來安慰臣妾,固然是皇上看重臣妾,可也顯得臣妾忒不明理了。」

  太后這才笑起來,溫煦如春風。「你到底才十八歲。若是太賢慧了,也不像個真人兒了。」太后目光銳利一掃,「你那位罪婦姑母,就是賢慧太過了。」

  青櫻身體一凜,只覺得悚然。

  太后道:「你們小夫妻一心,你肯體諒就最好。自然,新帝在潛邸時一直寵愛你,你另一位姑母也是先帝的孝敬皇后。所以了,哀家與皇帝也不會委屈你。」

  青櫻心中說不出是感泣還是敬畏,只望著太后,坦誠道:「有太后這句話,臣妾就不算委屈。」青櫻福一福身,「臣妾還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櫻之名,乃臣妾幼年之時所取。臣妾覺得……這個名字太不合時宜。」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時宜?」

  青櫻有些窘迫,「是。櫻花多粉色,臣妾卻是青櫻,所以不合時宜。」青櫻仔細窺著太后神色,鼓足勇氣,「何況……臣妾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更是愛新覺羅的兒媳,懇請太后親賜一名,許臣妾割斷舊過,祈取新福。」

  太后凝神片刻,「你這樣想?」

  青櫻懇切望著太后,「若太后肯賜福……」

  太后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麼?」

  青櫻一愣,不覺脫口道:「情深意重,兩心相許。」話未完,臉卻燙了。太后微微震驚,頗有些動容,姣好如玉的臉上分不清是喜還是悲。良久,她輕聲道:「如懿,好不好?」

  「如意?」青櫻細細念來,只覺舌尖美好,仿似樹樹花開,真當是歲月靜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太后見青櫻沉吟,亦微笑,「如意太尋常了。哀家選的是懿德的懿,意為美好安靜。《後漢書》說‘林慮懿德,非禮不處’。人在影成雙,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這世間,一動不如一靜,也只有靜,才會好。」

  青櫻歡喜。「多謝太后。」她微微沉吟,「只是臣妾不明白,懿便很好,為何是如懿?」

  太后的眉間的沉思若凝佇于碧瓦金頂之上的薄薄雲翳,帶了幾分感慨的意味,「你還年輕,所以不懂這世間完滿的美好太難得,所以如懿便很不錯。」

  青櫻心頭一凜,恍若醍醐灌頂,瞬間清明。「太后的意思是完滿難求,有時候退而求其次便是滿足。」她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誨,臣妾謹記於心。」

  太后微微頷首,含了薄薄一縷笑意。「好了。夜深,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為先帝傷心了這些日子,也該緩緩心思迎新帝和你們的大喜了。」

  青櫻起身告辭。太后見青櫻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緩緩露出一分篤定的笑容。福姑姑為太后披上一件素錦袍子,輕聲道:「移宮的事兒,太后囑咐皇后一聲就行了,或者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愛惜,她去說也行。青櫻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說這樣的話。」

  太后拾起書卷,沉吟道:「你真當她不夠聰明嗎?從前是家世顯赫,被寵壞了的小姐脾氣,不知收斂。從烏拉那拉氏被幽禁至今,世態炎涼,還不夠打磨她的嗎?憑她今日去見了烏拉那拉氏還敢來回哀家,這就是個有主意的丫頭了。」

  福姑姑遲疑道:「太后是說,她明知宮中人多眼雜,萬一將來露了去景仁宮探望的事要遭禍患,所以先來向太后請罪?」

  太后道:「宮裡除了哀家,還有誰最介意烏拉那拉氏?只要哀家不動氣,旁人也就罷了。且她事事撇清,請哀家賜名,又表明心意,只說是愛新覺羅家的兒媳,就是為了消哀家這口氣,更是為了求她自己一己存身之地。」

  福姑姑歎息道:「昔年烏拉那拉氏那樣淩辱太后,這口氣一時如何能消得掉?」

  「不管消不消得掉,她要求的是安穩。宮裡有皇后,又有高月新寵當道,她的日子不好過。若哀家再不放鬆她些,她就真當是舉步維艱了。就因為這樣,她才會想方設法去皇帝面前提移宮的事,也會想方設法做好,不容有失。而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高月有恩寵有美貌,她們什麼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會用心用力了。」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會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從容道:「容不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為了。」



第八章 請安

  第二日晨起是個晴好天氣,富察氏帶著一眾嬪妃來壽康宮請安。雖然名分尚未確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絕無異議的,眾妃只按著潛邸裡的位分,魚貫隨入。

  太后見天朗氣清,心情也頗好,便由諸位太妃陪坐,一起閒聊家常。見眾人進來,不覺笑道:「從前自己是嬪妃,趕著去向太后太妃們請安。轉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著人家年輕一輩兒進來,都嬌嫩得花朵兒似的。」

  晞月嘴甜,先笑了出聲,「太后自己就是開得最豔的牡丹花呢,哪像我們,年輕沉不住氣,都是不經看的。」

  太妃忍不住笑道:「從前晞月過來都是最溫柔文靜的,如今也活潑了。」

  晞月笑著福了福,「從前在王府裡待著,少出門少見世面,自然沒嘴的葫蘆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誨,還能這麼笨笨的嗎。」

  太妃笑著點頭道:「我才問了一句呢,晞月就這麼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調教得好。」

  太后微微頷首,「好了,都賜座吧。」

  眾人按著位次坐下。正噓寒問暖了幾句,太后身邊的貼身太監成公公進來,遠遠垂手站著階下不動。

  太后揚了揚眉,問:「怎麼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回太后娘娘的話,景仁宮娘娘歿了。」

  話音未落,如懿心頭一顫,捧在手裡的茶盞一斜,差點灑了出來。心眼疾手快,趕緊替她捧住了。

  晞月坐在如懿旁邊,立時看見了,伸手扶了扶鬢邊纏絲鑲珠金簪,朗聲道:「到底是一家人連著心,才聽了一句,青櫻妹妹就傷心了呢。」

  太后也不理會,只定定神道:「什麼時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動,才發現出了事。來報的宮女說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如懿雙手發顫,她不敢動,只敢握緊了絹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氣抵禦著來自死亡的戰慄。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後不久。姑母,當真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見自己那一面,將一切都叮囑了她,託付了她。

  太妃搖了搖頭,嫌惡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太后默然片刻。「該怎麼做便怎麼做吧。皇帝剛登基,這些事不必張揚。」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過世,你也當去景仁宮致禮。」

  如懿忙扶著椅子站起身子,強逼著自己站穩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只知壽康宮,不知景仁宮。且烏拉那拉氏雖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這致禮之事,臣妾恕難從命。」

  太后長歎一聲,「你倒公私分明。罷了,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剛到宮裡,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琅華聽到這裡,方敢出聲:「敢問皇額娘一句,皇額娘怎麼喚青櫻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賜的名字,烏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靜為好。」

  琅華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

  太后微微斂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後你們頭一日來壽康宮請安。哀家正好也有幾句話囑咐。皇上年輕,宮裡妃嬪只有你們幾個。今後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裡見不得髒東西,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

  眾人一向見太后慈眉善目,甚少這樣鄭重叮囑,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謝太后教誨,臣妾們謹記於心。」

  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壽康宮,仍覺得自己滿心說不出的戰慄難過,卻不得不死死忍住。舉目望去,滿園的清秋菊花五色絢爛,錦繡盛開,映著赭紅烈烈猶如秋日斜陽般的紅楓,大有一種春光重臨的美麗。可是這明麗如練的秋色背後,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之後所餘下的蒼白的死亡。

  明知一別,卻不曾想是這樣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宮苑裡,還有誰會為她動容。深宮裡的生死,不過如秋日枝頭萎落的一片黃葉而已。那會不會,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這樣想著,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心嚇得趕緊按住她的手,「小主,千萬別露了什麼神色。」

  如懿緊緊地握著心的手,像是要從她的薄而溫熱的手心獲取一點支撐的勇氣似的。她輕聲吩咐:「回宮。心,我要回宮。」

  話音未落,卻聽月的聲音自楓葉烈烈之後轉過,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賜名,連姑母的喪儀都不肯去致禮了,自己撇得倒乾淨。」

  如懿心頭如針刺一般,強忍著笑轉身,「原來月姐姐這樣有心。記得當年姐姐嫁入潛邸時,也是去拜見過姑母的呢。既有姐姐做主,不如姐姐陪我一起去景仁宮行個禮,也當是全了孝心。」說罷,她便伸手去挽晞月。

  晞月如何肯去,倏地縮回手,冷笑道:「妹妹的親姑母,自己惦記著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是皇家的兒媳,可不是烏拉那拉氏家的女兒。」

  如懿含了一縷澹靜笑意,「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嘗不一樣,離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兒媳。生在這兒,說句不吉利的,來日棄世,也只能是在這兒。所以別的人別的事,與我們還有什麼相干呢?」

  晞月揚了揚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識趣了。只是妹妹要記得,哪怕你撇得再乾淨,到底你也是姓烏拉那拉氏的,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只怕太后聽見這個姓氏,就會覺得神憎鬼厭,恨不得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這麼喜歡揣測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壽康宮,問問太后的意思,好嗎?」

  晞月好看的遠山眉輕微一蹙,冷笑一聲。「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說話,沒空陪你閒話。」她扶過侍女的手,「茉心,我們走!」

  如懿見她走遠,腳下微微一軟,花盆底踩在腳心,便有些不穩當。惢心和阿箬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如懿倚在碧色欄杆上,以睫毛擋住即將滑落的淚水,緩了緩氣息道:「惢心,你說姑母會不會怪我?」

  惢心替她撫著背心,輕聲道:「小主所行,必是景仁宮娘娘所想。否則,小主便是辜負景仁宮娘娘的一片心了。」

  如懿閉目片刻,將所有的淚水化作眼底淡薄的蒙矓,靜靜道:「你說的話,正是我的心意。」

  阿箬陪侍在側,看如懿一言一問只看著惢心,不覺暗暗咬了咬牙,臉上卻不敢露出什麼來。

  如懿揚了揚手,「你們到亭外伺候,我想靜一靜。」

  阿箬與惢心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數十步。阿箬本走在後頭,突然往甬道上一擠,惢心一個不當心,差點被路旁的花枝劃了眼睛,忙站住了腳道:「阿箬姐姐。」

  阿箬聞聲回頭,哼道:「自己走路不當心,還要來怪我嗎?」

  惢心忙賠笑道:「怎麼會呢?我是想說,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姐姐仔細滑了腳。」

  阿箬皺了皺眉頭。「自己笨手笨腳的,以為都跟你一樣嗎?」她橫了心一眼,「就會在小主面前抓乖賣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險陪了小主去的景仁宮,小主偏偏每句話都問著你,好像這麼危險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

  惢心忙欠身笑著道:「正因為我伺候小主不如姐姐親厚,所以小主才問我呀。姐姐細想,姐姐是小主的貼身人,想什麼說什麼都是和小主一樣的,小主又何必再問。就是我呆呆笨笨的,小主才白問一句罷了。我這麼想的,肯定外頭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這麼想的了。這樣小主才能放心呀。」

  阿箬這才稍稍消氣,抬了抬手上的金絞絲鐲子,「你看看這個鐲子哪,是小主新賞給我的。別以為你伺候小主的時候多,親疏有別,到底是不一樣的。」

  惢心諾諾答了「是」。兩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見亭中如懿已經站起身子,忙回身過去伺候。

  如懿問道:「這個時候,皇上在哪裡呢?」

  阿箬掰著指頭道:「這個時候皇上已經下朝,也過了見大臣的時候,怕是在養心殿看書呢。」

  如懿點點頭,「去備些點心,我去見過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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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34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7 PM 編輯

第九章 不動聲色

  養心殿裡皇帝自己的小書房在西暖閣的末間。地方雖不大,卻佈置得清雅肅穆,窗明几淨。裡頭滿架子的書卷整整齊齊地放著,都是皇帝素日愛讀的那些。

東板牆上疏疏朗朗地掛著十幾隻壁瓶,有龍紋、高士、八仙、松竹梅、蘆雁、折枝花果、雉雞牡丹等等圖樣,多選淡雅溫潤的豆青色,更覺觸目清爽。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欽替如懿打了簾子進來。想來是剛剛換過家常衣衫,身上是一襲月白色紗綴繡八團夔龍單袍,皇帝閑閑捧一卷書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陽自雪白的明紙窗外灑落全身,任由光暈染出一身清絕溫暖的輪廓,紫銅嵌琺瑯的龍紋香爐裡燃著琥珀似的龍涎香,整個屋子裡彌漫著龍涎香幽寧沉鬱的氣味,也變得幽幽嫋嫋,襯著滿架書香,倒像是一軸筆法清淡的寫意畫卷。

  皇帝見如懿穿著一身月白緞織彩百花飛蝶袷襯衣,月白素淨的妝花緞面上,以大紅、粉紅、碧綠、草綠、香黃、駝黃、淺絳、湖藍、深灰、淺黑、淡白等十餘種色線織成點點折枝花卉及蟲蝶紋樣,雖然素淨,卻不失華豔。

  他仰起身笑道:「你倒巧,都與朕穿了一樣的顏色。」

  如懿含笑行禮,「沒有打擾了皇上讀書,就算是巧了。」

  皇帝擱下書,朝她招招手,「過來坐。」見如懿在榻邊坐了,方才笑道,「朕剛登基,前朝的事沒個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們。如今你過來,倒也正好。」他嗅了嗅,見如懿身後的惢心手裡捧著一個紅籮小食盒,「帶了什麼好吃的,好香!」

  如懿揚一揚臉,示意惢心一樣樣取出來,不過是四樣小點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餡兒的山藥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餓了,陪朕一起用一點。」

  如懿取了銀筷子出來,遞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備四樣點心,誰知宮裡只備了三樣現成的。這一味藕粉桂糖糕還是太后賞賜下來的,說皇上原愛吃這個。這兩日不得空去壽康宮,所以賞賜給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獻佛了。」

  皇帝夾了一筷慢慢吃了,「聽說皇額娘給你改了個名字?」

  「叫如懿。太后說,懿為美好安靜。林慮懿德,非禮不處。所以叫如懿。」

  皇帝輕噓一口氣。「皇額娘的性子,朕在她身邊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給你改了名兒,又是這個意思,大概是不會難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兒早上,朕聽說景仁宮皇后過身了,原想著你該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說什麼了。」

  如懿低眉一瞬,「臣妾知道,臣妾不去。一去,又是是非,臣妾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不該給皇上添是非。」

  皇帝點點頭,親手遞了一塊山藥糕給她,「這山藥糕酸酸甜甜的,你喜歡這個口味。」

  如懿謝過,打量著四周道:「皇上喜歡壁瓶,本可四時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滿床,臥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點著龍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亂了氣味。」

  皇帝笑吟吟道:「朕也這樣想。所以寧可空著,閑來觀賞把玩,也是好的。」

  如懿立起身,望著其中一尊瓶身道:「這個圖案倒好,不比其他的吉祥圖案,倒像個什麼故事。」

  皇帝笑話她,「老萊子彩衣娛親,這個你也忘了?」

  如懿望一眼書架,又見皇帝案上空著,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麼如今不在身前了?」

  皇帝隨口道:「大概是隨手放哪裡了,回頭讓王欽去找找。」

  如懿似是凝神想著什麼,「皇上,臣妾記得《二十四孝》裡第一篇是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

  皇帝失笑,「你今兒是怎麼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動天,第二篇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

  如懿斂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記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講虞舜孝感動天,可見世人心中,總是百善孝為先,更以君王作為其中典範,宣揚孝道。皇上才登基,諸事忙亂,來不及走一趟後宮。」她沉吟片刻,「太后,還住在壽康宮裡。」

  皇帝揚了揚眉毛,「怎麼?內務府不是再三請皇額娘去慈寧宮了嗎?怎麼還住著壽康宮?」

  如懿微微一笑,「照臣妾看,不是內務府辦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將這個表示孝道的機會留給皇上您了。」

  皇帝靜了片刻,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朕也想讓皇太后移居慈寧宮。可是……」

  如懿會意,示意宮人們退下。閣中只留了皇帝與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說:「可朕心裡,總還是有道過不去的地方。」他的目光轉向窗外,有些癡惘,「朕的親生額娘……」

  如懿巴望地看著皇帝,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堅定道:「皇上的親生額娘,只有太后,就住在壽康宮,等著皇上請她移住慈寧宮。」

  皇帝的目光沉靜若深水,「皇太后專寵多年,在朝中與宮中都頗有權勢,若在正位慈寧宮,朕怕她會不會……」

  「會與不會,都不在於進不進慈寧宮,而在於皇上的魄力與才幹。皇上心懷天下,胸中有萬千韜略,何懼區區一女子。」

  如懿定定地望著皇帝,「慈寧宮,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順所居住的一個地方。」她反握住皇帝手,以自己手心的冰涼,慰他掌心的潮熱,「皇上,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會指責您。而把太后送進了慈寧宮,是點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養太后,請她頤養天年。」

  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兩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說,盡心孝敬,請太后頤養天年,好生養息。」



第十章 冊封

  這一日眾人皆到皇后的長春宮中請安,富察氏命人賞了一籮紅橘下來,含笑道:「皇上念著咱們後宮,江南進貢的紅橘一到,就先挑了一籮送來,正好咱們也一起嘗嘗。」

  眾人起身謝恩,「多謝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囑了眾人落座,看蓮心和素心分了紅橘,方慢慢道:「咱們這些姐妹,都是從前潛邸時便一起伺候皇上的,彼此知道性情。如今進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則規矩是定要守的,二則也別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還是有說有笑才好。」

  晞月先站了起來,滿面恭謹道:「皇后娘娘從前是臣妾們的姐姐和主子,如今更是天下之母。臣妾們不敢不心存恭敬。」

  皇后淡然笑道:「月妹妹言重了。本宮比你們虛長幾歲,自然在教導之餘,更要好好顧全你們。」

  晞月領著眾人起來,「謝皇后娘娘隆恩。」

  如懿看著皇后與晞月一唱一和,只低了頭慢慢剝著紅橘把玩,面上略含了一縷笑,淡淡不語。

  皇后對晞月的應答甚是滿意,含笑點了點頭,「你們坐著吃些橘子好好聊聊吧,本宮有些乏了,先回寢殿歇息。」

  她停一停,環視眾人,「皇上已經擬定了你們的位分,也各自安排了宮室與你們居住。如今皇太后已經先移居了慈寧宮。晌午旨意一下來,就各自搬過去住吧。為著這些日子替大行皇帝哭靈,擠在一塊兒住也是為難了你們。」

  眾人聞言一凜,哪有心思再坐,便紛紛告辭了。

  果然到了晌午,皇帝冊定位分的旨意遍傳六宮。

  如懿站在廊簷下逗著一雙藍羽鸚哥兒,只聽著阿箬掰著指頭嘟囔道:「立后大典之後,皇后已經挑了長春宮去住。長春長春,真是個好意頭,只盼著皇上春恩長在呢。蘇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純嬪,住在鐘粹宮。黃格格封了怡貴人,住在景陽宮,她倒挺高興的。本來嘛,皇上也不是很寵愛她,給個貴人就不錯了。金格格只封了嘉貴人,住在太極殿,她又不高興又不敢說,只抱怨太極殿離皇上的養心殿太遠。金格格一直以為自己的朝鮮宗室女的身份便覺得高人一等,眼下也只不過是個貴人,看她還有什麼好神氣的。」

  如懿取過鳥食撒在鸚哥兒跟前,「你說便說,背後議論人家做什麼。」

  阿箬吐了吐舌頭。「奴婢知道了。另外就是海蘭格格了,皇上只封了她常在,也沒說住哪個宮,大概位分不高,隨便跟著哪個主位住著吧。倒是咱們和高福晉那裡,還不知是什麼旨意。」阿箬說著往門外看了看,不免有些焦灼,「太陽都快落山了,別的小主那兒都住進新殿去了,怎麼咱們這兒還沒聖旨來呢?」

  如懿心裡雖有些著急,卻不便在阿箬面前流露出來,便拿給鸚鵡取食的小勺子攪著水。阿箬忙道:「小主,咱們的鸚鵡好乾淨,拿取食的勺子攪了水,它們就不喝那水了。」

  如懿正不耐煩,卻見心領著傳旨太監王欽進來並兩位大臣進來。

  王欽打了個千兒道:「啟稟小主,聖旨下。大學士禮部尚書三泰為正使,內閣學士岱奇為副使,行冊封禮。」

  如懿忙忙低首跪下,院子裡的人也跟著跪在後頭。

  王欽取過聖旨,朗聲念道:「朕惟教始宮闈,式重柔嘉之範,德昭珩佩,聿資翊贊之功。錫以綸言。光茲懿典,爾庶妃那拉氏,持躬淑慎,賦性安和,早著令儀,每恪恭而奉職勤修內則,恒謙順以居心。茲仰承皇太后慈諭,以冊印封爾為嫻妃。爾其祗膺巽命,荷慶澤於方來,。懋贊坤儀,衍鴻休於有永。欽哉。」

  如懿雙手接過聖旨,「臣妾謝皇上隆恩。」

  如懿使個眼色,心忙從袖中取過三封紅包,一一交到三人手中。

  王欽滿面堆笑,「多謝嫻妃娘娘賞賜,皇上說了,延禧宮就賜給娘娘居住。請娘娘即刻遷往延禧宮。」

  如懿心中一沉,勉強笑道:「多謝公公。阿箬,好生送公公和兩位大人出去。」

  阿箬答應著,王欽拱手道:「奴才還要去皇上那兒覆命,娘娘別忘了明日一早換上吉服去長春宮給皇上和皇后娘娘謝恩。」

  如懿頷首道:「有勞公公提醒。」

  院中眾人尚跪在地上,叩頭道:「恭喜嫻妃娘娘,娘娘萬安。」

  如懿道:「本宮乏了,等下阿箬會給你們賞錢,你們再把東西收拾了去延禧宮。」

  惢心忙跟著如懿走到內殿。

  如懿屏息靜氣,問道:「月福晉那兒有消息了嗎?」

  惢心低聲道:「剛得的消息。月福晉封了慧貴妃,皇上的口諭,貴妃之外戚,著出包衣,入於原隸滿洲旗分。果然的滿門抬鑲黃旗,賜姓高佳氏,貴妃也遷往咸福宮居住了。」

  如懿冷笑一聲,更覺煩惱不堪,「咸福宮?可不是福澤咸聚嗎?」

  惢心柔聲勸道:「娘娘別煩惱!延禧宮雖然偏僻,雖然……」心想要寬慰如懿,也覺得皇帝恩義懸殊,實在也無從寬慰起。

  如懿搖頭道:「延禧宮偏僻卻不冷清,旁邊就是宮人來往的甬道,嘈雜紛擾。且從康熙爺二十五年之後,足有三十多年未再修葺,乃是六宮之中最破敗的宮苑。」如懿不安道,「難道太后和皇上,就厭棄我至此嗎?」

  惢心道:「皇上和娘娘多年情分,斷不會如此。即便是太后……太后不也說不怪罪娘娘嗎?」

  如懿心中煩亂如麻,「口中所言,只怕是說說而已。算了,此時此刻,我也不能爭什麼,先收拾了東西去延禧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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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35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8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延禧宮

  住進延禧宮中,已經是夜來時分。所幸延禧宮雖然靠近宮人進出的甬道,但關上大門,也還清靜。宮中雖不是新修葺的,但前後兩進院落各五間正殿,又有東西配殿三間,倒也寬敞。如懿本是喜淨之人,宮人們仔細打掃之後,反覺得室內古樸,也不是十分簡陋。

  如懿往延禧宮中看了一圈,慶幸道:「你們打掃得仔細,總算還不是太差。」

  阿箬撇嘴道:「娘娘也太知足了。東西六宮之中,哪一個不比延禧宮好。奴婢瞧著承乾宮、翊坤宮,個個都是頂好的,景致又美,離皇上的養心殿又近。住在這兒,不知道皇上多早晚才來一次呢。」

  如懿瞥了她一眼,只看著梁上的雕花歎了口氣。

  惢心笑著拉住阿箬道:「好姑娘。皇上要願意來,不會嫌路遠;若是不肯來,哪怕住進養心殿後頭的圍房,也不濟事。」

  阿箬正要回嘴,如懿淡淡道:「願意來的總不在乎遠近,滿肚子的心思未必要掛在嘴上。阿箬,你說是不是?」

  阿箬有些氣餒,只諾諾地道:「幸好娘娘搬過來之後,皇上也賞賜了好些東西添補宮裡的擺設,皇上心裡總是有娘娘的。」

  如懿頷首道:「皇上今晚宿在長春宮,咱們也早些安置。新換了地方,也不知道會不會睡得香。」

  惢心眼珠一轉,笑吟吟道:「就怕娘娘覺著換了地方睡不香,奴婢已經在寢殿點了安神香了。」

  如懿贊許地點點頭,阿箬卻只是暗暗撇嘴,垂了手站到了後頭。

  主僕三人正準備往寢殿走,外頭守著的小太監進來道:「啟稟娘娘,海常在來給娘娘請安。」

  如懿不覺詫異,「這個時候,怎麼海蘭還來請安?快請進來吧。」

  如懿方走到西暖閣坐下,海蘭已經帶著侍婢葉心進來了。

  如懿含笑道:「怎麼這麼晚還來請安?可是長夜漫漫睡不著嗎?」

  海蘭倒不似往日一般,只是拘謹。心斟了茶上來,謙恭道:「海常在請用茶。」

  海蘭也不喝茶,只是盈盈望著如懿不做聲。

  如懿暗暗納罕,便笑道:「妹妹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對了,今日聖旨到的時候還不知道妹妹住在哪個宮裡,不知皇后娘娘可安排了?」

  海蘭眼圈微微一紅,低首道:「嬪妾人微言輕,自然是皇后隨手安排到哪裡就是哪裡了。」

  如懿奇道:「是什麼地方?難道不好嗎?」

  葉心忍不住道:「皇后娘娘說慧貴妃的咸福宮寬敞華麗,就指了小主去咸福宮。這本也沒什麼,可是咸福宮那位向來是不容人的,如今抬了旗,那是更不得了了。譬如怡貴人,就是從前伺候皇后娘娘的侍女。可慧貴妃那裡,從前有個丫頭在她不方便的時候伺候了皇上,就被她想了法子攆出去了。」

  如懿柔聲打斷,「這也是從前的事了。如今她是貴妃,自然要比從前顯得溫柔些。」

  葉心憤憤道:「我們小主好性兒,總被人欺負。到了咸福宮先聽了慧貴妃一頓訓,又被撥到了一間西曬的屋子裡住。」

  如懿聞言皺眉,「那哪裡是住人的地方,夏天暴曬,冬天冷得冰窖似的,便是一般的奴才也不住那裡,不過就是平日裡放放不要緊的東西罷了。慧貴妃也不怕皇上看見嗎?」

  海蘭微微啜泣,「皇上素來就少去嬪妾那裡,如今在慧貴妃眼皮子底下,那更是不能了。今日慧貴妃還說,若皇上真問起來,便只說嬪妾自己愛住那裡,她還勸不住。嬪妾……其實皇上哪裡會管嬪妾呢。」

  如懿心中不忍,「她既這樣待你,那你現在這般出來,她可不忌諱?」

  海蘭泣道:「她有什麼可忌諱的?這會兒咸福宮裡不知道多熱鬧呢,人人都趨奉著她封了貴妃,更抬了旗呢。」

  如懿沉吟片刻道:「那你如何打算?」

  海蘭淚汪汪看著如懿,「嬪妾只敢來求嫻妃娘娘恩典,希望能與娘娘同住,便心滿意足了。」

  如懿忙道:「你素來只叫我姐姐,如今還是叫姐姐。口口聲聲‘娘娘嬪妾’,倒生分了。」

  海蘭怯怯點頭,「是。」

  如懿想了想道:「你要過來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稟皇后娘娘……」

  如懿一語未完,惢心上前道:「娘娘,茶涼了,奴婢再替您換一盞。」

  如懿正點頭,卻見惢心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也是心知肚明,只得暗暗歎了口氣道:「你要過來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稟皇后娘娘也就是了。只是你知道我如今的情境,一來不能像以前一般開口向皇后求什麼,二來我真求了,皇后也未必會答應。只怕還要怪你不安分守己,若是慧貴妃因此遷怒於你,你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

  惢心替海蘭添了茶水,裝作無心道:「其實海蘭小主在潛邸時就住咱們娘娘旁邊的閣子裡,若說和咱們一起住延禧宮那也說得過去。這下子硬生生要分開那麼遠,真不知是什麼道理。」

  海蘭淚眼迷蒙,低頭思忖了片刻,才低低道:「原是我糊塗了,怎好叫姐姐為難呢。」

  如懿過意不去,「若是在從前,我沒有不幫你的道理。可是眼下,你看看我的延禧宮便知,我實在沒有開口的餘地。且你搬來延禧宮這種偏僻地方,也未必是好事。若是被我牽連失寵於皇上,就更不好了。」

  海蘭環視延禧宮,也不覺歎了一口氣,「姐姐在潛邸時乃是側福晉中第一人,何曾住過這樣委屈的地方。」

  如懿拍了拍她的手,「委屈不委屈,不在於一時。你我都好好的,還怕來日會不好嗎。」

  海蘭拿絹子拭去淚痕,展顏道:「姐姐說的是。」她微微含笑,「從前我在潛邸的繡房做侍女時也被人欺負,是姐姐偶爾看見憐惜我,勸我要爭氣。後來又將我繡的靴子進獻皇上,讓皇上寵幸我給我名分。姐姐幫我的,我心裡都記得。」

  如懿溫和道:「好了。你有你的忍耐,我也有我的。咱們都忍一忍,總會過去的。」

  海蘭這才起身,依依道:「時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點歇息吧。」

  如懿送至廊簷下,心中略略不安,「慧貴妃若真難為你,你還是要告訴我。再不濟總能和你分擔一些。」

  海蘭感激道:「多謝姐姐,我都記得了。」

  如懿見海蘭和葉心出去,庭院中唯見月色滿地如清霜,更添了幾分清寒蕭索之意,不知不覺便歎了一口氣。

  惢心取了披風披在如懿肩上,方才跪下道:「娘娘歎氣,可是怪奴婢方才勸阻娘娘?」

  如懿搖頭道:「你做得對。我自身難保,何必牽連了海蘭。」

  惢心道:「從前在潛邸時,慧貴妃的性子並不是這樣驕橫,倒常見她溫柔可人,怎麼一入宮就成了這樣呢。」

  如懿望著庭院青磚上搖曳的枝影,心事亦不免雜亂如此,只是耐著性子道:「得意驕橫,失意謙卑乃是人之常情。若能在得意時也能謙和受身,溫謹待人,才是真正的修為。」

  惢心沉吟道:「皇上一向稱讚娘娘慧心蘭性,嘉許慧貴妃嫺靜溫婉,怎麼到了今日給娘娘的封號是嫻,慧貴妃反而是慧?」

  如懿緊了緊披風,淡淡道:「皇上做事別有深意,咱們別胡亂揣測了。」

  養心殿書房的明紙窗糊得又綿又密,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唯見殿外樹影姍姍映在窗欄上,仿佛一幅淡淡水墨蕭疏。

  皇帝只低頭批著摺子,王欽悄聲在桌上擱下茶水,又替皇帝磨了墨,方低聲道:「皇上看了一個時辰的摺子啦,喝口茶水歇歇吧。」

  皇帝「唔」了一聲,頭也不抬。王欽又道:「皇上,張廷玉大人來了,就在殿外候著呢。」

  皇帝停下筆,朗聲道:「快請進來吧。」

  王欽聽得這一句,就知道皇帝待張廷玉親厚,忙恭恭敬敬請了張廷玉進來。張廷玉一進殿門,老遠便躬身趨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微臣請聖躬安。」

  皇帝微笑道:「王欽,快扶張大人起來,賜座。」

  王欽扶了張廷玉起身,養心殿副總管李玉已經搬了一張梨花木椅過來,張廷玉方才敢坐下。

  皇帝關切道:「廷玉,你已年過花甲,又是三朝老臣,奉先帝遺旨為朕顧命。到朕面前就不必這樣行禮了。」

  張廷玉一臉謙恭,「皇上恩遇,微臣卻不敢失了人臣的禮數。先帝器重,微臣更要勤謹奉上,不敢辜負先帝臨終之托。」

  皇帝頷首道:「這個時候,你怎麼還進宮求見朕?」

  張廷玉欠身道:「皇上封慧貴妃,抬旗賜姓是莫大的榮耀,微臣方才正是從慧貴妃母家大學士高斌府第喝了賀酒回來。」

  皇帝「哦」了一聲,淡淡道:「這是慧貴妃的榮耀,也是高氏一門的榮耀。連你都賀喜,那朝中百官,想是都去了吧。」

  張廷玉不假思索道:「皇上皇恩浩蕩,高府賓客盈門,應接不暇。」張廷玉覷著皇帝神色,小心翼翼道,「本來鄂爾泰還和微臣玩笑,說這麼多人怕是要踏爛了高府的門檻,想來高大學士思慮周詳又見多識廣,一早命人換了紫檀木的門檻。」

  皇帝微微一笑,似乎不以為意,「紫檀木雖然名貴,但也不算稀罕東西。」

  張廷玉越發笑容可掬,「微臣也是這麼想,只是今日和內務府主事郎大人閒話,郎大人說這兩年紫檀短缺,兩廣與雲南皆無所出,只有南洋小國略有所獻,漂洋過海過來,所費不下萬金。更難得的是高大學士府上所用的紫檀,入水不沉,高大學士深以為傲,約了百官同賞,臣也是大開眼界。」

  皇帝笑著飲了口茶水,喚過王欽道:「朕記得,高斌府上所用的紫檀……」皇上似乎思索,只看了王欽一眼。

  王欽一愣,還未反應過來,伺候在殿角的小太監李玉已經搶著道:「回皇上的話,高大人府上所用的紫檀是前兩日皇上賞的,為著事多,皇上交代了王公公,王公公囑咐奴才去內務府辦的。」

  王欽回轉神來,忙拍了拍腦袋。「皇上,瞧奴才這記性,居然渾忘了。」王欽忙跪下道,「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並不看他,只道:「你初入宮當差,大行皇帝身後留下的事情多,忘了也是有的。起來吧。」

  王欽鬆了口氣,趕緊謝恩爬起來,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張廷玉微笑道:「原來是皇上賞的,這是天大的恩典,自然該百官同慶。」他略略思忖,「皇后冊封以來,臣一直未向皇后請安,心中慚愧。還盼年節下百官進賀時,可以親自向皇后娘娘問安。」

  皇帝道:「那有什麼難的?到時朕許你親自向皇后問安便是。」

  張廷玉再度欠身,「臣謝皇上隆恩。皇后娘娘是先帝親賜皇上的嫡福晉,皇后娘娘出身於名門宦家,世代簪纓。富察氏又為咱們滿洲八大姓之一,為大清多建功勳。臣敬慕娘娘仁慈寬厚,才德出眾,能得皇上允許親自向娘娘問安,乃是臣無上榮耀。」

  皇帝微微正色,「你的意思朕明白。皇后乃後宮之主,執掌鳳印,朕自然敬愛皇后,不會因寵偏私。」

  張廷玉肅然道:「臣聽聞前明後宮彌亂,寵妾犯上之舉屢屢發生,導致後宮風紀無存,影響前朝安定。皇上英明,微臣欣慰之至。」張廷玉望著皇帝案上厚厚一遝奏摺,關切道,「先帝在時勤於朝政,每日批折不下七個時辰。皇上得先帝之風,朝政雖然要緊,也請皇上萬萬保養龍體,切勿傷身。」

  皇帝略有感激之色,「廷玉對朕,亦臣亦師。將來朕的皇子,也要請你為師,好生教導。」

  張廷玉誠惶誠恐,「微臣多謝皇上垂愛。天色不早,微臣先告退了。」

  皇帝道:「李玉,好生送張大人出去。」

  李玉忙跟著張廷玉出去了。

  皇帝嘴角還是掛著淡淡笑意,十分溫和的樣子,眼中卻殊無笑色,取過毛筆飽蘸了墨汁,口中道:「王欽,你是朕跟前的總管太監,事無大小都要照管清楚,總有疏漏的地方。有些差事,你便多交予李玉去辦吧。」

  王欽心頭一涼,膝蓋都有些軟了,只支撐著道:「奴才遵旨。」

  皇帝埋首寄書,「出去吧,不用在朕跟前了。」

  王欽諾諾推出去,腳步聲極輕,生怕再驚擾了皇帝。出了養心殿,王欽才發覺脖子後頭全是冷汗,腳底一軟,坐倒在了漢白玉石階上。

  門口的小太監忙殷勤過來扶道:「總管快起來,秋夜裡石頭涼,涼著了您就罪過了。」

  王欽硬生生甩開小太監的手,遠遠望見李玉送了張廷玉回來,恨恨罵小太監道:「王八羔子,也敢到我跟前來耍機靈了!」

  話未說完,皇帝的聲音已經從裡頭傳出來,「去長春宮。」

  王欽一骨碌站起來,用盡了嗓子眼裡的力氣,大聲道:「皇上起駕啦——」



第十二章 明爭暗鬥

  太后站在慈寧宮廊下,看著福姑姑指揮著幾個宮人將花房送來的數十盆「黃鶴翎」與「紫霞杯」擺放得錯落有致。彼時正黃昏時分,流霞滿天如散開一匹上好的錦繡,映著這數十盆黃菊與紫菊,亦覺流光溢彩。

  福姑姑笑吟吟過來道:「慈寧宮的院子敞亮了許多。若是在壽康宮,這幾十盆菊花一擺,腳都沒處放了。」她見太后歡喜,愈發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攜了皇后親自來請您移宮。如今有什麼好的都先盡著您用。連花房開得最好的紫菊,也都送來了您這裡。」

  太后微笑頷首,扶著福姑姑的手走到階下,細細欣賞那一盆盆開得如瀑流瀉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沒白疼了皇帝。只不過那日雖然是皇帝和皇后來請,可這背後的功勞,哀家知道是誰。」

  「太后是說嫻妃?」

  太后拈起一朵菊花仔細看了片刻,「顏色多正的花兒,和黃金似的,可惜了,還沒開出勁兒來。」

  福姑姑笑道:「有您愛護調教,要開花不是一閃兒的事?」

  「這也急不得。滿園子的花,前面的花骨朵開著,後面的也急不來。由著天時地利吧。」太后鬆開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只給她一個妃位,是可惜了。按著在潛邸的位分,怎麼也該是貴妃或者皇貴妃。」

  福姑姑取了絹子替太后抹了抹手,「有福氣的,自然不在這一時上看重位分。往後的時間長著呢。」

  太后頷首道:「慧貴妃是會討人喜歡。有時候跟著皇后來哀家這裡請安,規矩也一點不差。」

  福姑姑道:「照規矩是該晨昏定省的,但皇后和嬪妃們,也不過三五日才來一次。這……」

  「哀家住在這慈寧宮裡,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后,一日來兩次也好,三五日來一次也罷,都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哀家的眼睛還看著後宮,太后這個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參與介入,大事上點撥著不錯就是了。這樣,才是真正的權柄不旁落,也省得討人嫌。」

  福姑姑這才笑道:「太后的用心,奴婢實在不及。」

  夜來的長春宮格外靜謐,明黃色流雲百蝠熟羅帳如流水靜靜蜿蜒地下,便籠出一個小小天地,由得琅華伏在皇帝肩上,細細撥著皇帝明黃寢衣上的金粒紐子,只是含笑不語。

  皇帝本無睡意,便笑,「皇后一向端莊持重,怎麼突然對朕這麼親昵起來了?」

  琅華輕笑道:「皇上只看見臣妾端莊持重,就不見臣妾也依賴皇上嗎?」

  皇帝望著帳頂,嘴角含了薄薄一縷笑意,「皇后在後宮一力獨斷,為朕分憂,朕很高興。不過見慣皇后的皇后樣子,小兒女模樣倒是難得了。」

  皇后默然片刻,慢慢笑道:「後宮小兒女情腸多了,難免爭風吃醋的小心眼兒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豈不失了偏頗,叫人笑話?」她停一停,小心覷著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議讓嫻妃居住延禧宮是有些失當了。」

  皇帝略略含了一絲笑影,鬆開被琅華倚著的肩膀,「皇后是六宮之主,後宮的事自然應當由皇后決斷。皇后的提議,朕自然不會不准的。」

  琅華心頭微微一驚,不免含了幾分委屈,「皇上這樣說,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難道臣妾跟隨了皇上這些年,還會如幾位貴人一般不懂事,只曉得爭風吃醋?臣妾不過是以為,皇上近日抬舉慧貴妃,自然是恩寵有加,慧貴妃賢淑安靜,也受得起皇上這點眷顧。只是嫻妃在潛邸時位分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貴妃高了一頭,難免氣不順,要與人起爭執,不若將她放到安靜些的地方,也好靜心些。等她心氣平伏些許,皇上再好好賞賜她給她些恩典就是了。」

  皇帝伸手撫了撫皇后的頭髮,「皇后思慮周詳。」

  琅華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攬住皇帝的手臂,笑意盈盈,「臣妾的愚見,怎麼比得上皇上的聖明。往日裡皇上一向稱讚嫻妃慧心蘭性,而慧貴妃嫻靜溫婉,怎麼到了今日給嫻妃的封號是嫻,貴妃反而是慧?臣妾卻不懂了。」

  隱隱有風吹進,帳外的仙鶴銜芝紫銅燭臺上燭火微微晃了一晃,映著拂動的帳幔,如水波顫顫,明滅不定。皇帝的臉色落著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飄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際薄薄的浮雲。「朕也是隨手擇了兩個字罷了。」他低下頭看著琅華,「朕囑咐了內務府,用心佈置你的長春宮,你可還滿意嗎?」

  琅華笑意深綻,仿佛燭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豔的燭花,「皇上在後宮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宮中,便是對臣妾最大的用心與恩典了。」

  皇帝輕輕拍著琅華的肩膀,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卻依依透著眷戀與溫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后,又一向賢慧,後宮的事你打理著,朕很放心。」

  因出了喪,也立后封妃,嬪妃們也不再一味素服銀飾了。海蘭一早換了一身如意肩水藍旗裝,只衣襟袖口繡了星星點點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點眼。自然,這也是她一貫的態度。

  海蘭照常來候著如懿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長春宮中向琅華請安。

  琅華氣色極好,又精心修飾過容顏,換了芙蓉蜜色繡折枝蝴蝶花氅衣,頭上只用一隻鎏金扁方綰住如雲烏髮,端正的髮髻上只點綴了疏疏幾點銀翠珠釵,並幾朵通草花朵而已。雖然簡單,倒也大方爽朗。

  一大早二阿哥也被乳母抱來了,琅華愈加高興,嬪妃們也少不得熱鬧起來,說著二阿哥又壯了或是看著聰明伶俐。

  唯有嘉貴人金玉妍打量著琅華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說話。琅華一時察覺,便笑道:「素日裡嘉貴人最愛說笑,怎麼今日反而只笑不說話了,可是長春宮拘謹你了?」

  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后娘娘身上繡的花兒朵兒呢,雖然繡得少,可真真是以清朗為美,看著清爽大氣。」

  琅華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紐子,含笑道:「嘉貴人一向是最愛嬌俏打扮的,本宮倒想聽你評說評說。」

  玉妍斜斜行了一禮,如風擺楊柳一般,細細說來:「臣妾看娘娘身上的滿繡折枝花,像是從前大清剛入關的時候,宮眷們最時興的繡法,往往以旗裝繡疏落闊朗的圖案為美,用的也是京繡手法,講究的是大氣連綿,富貴吉祥。而時下宮裡最時興的,是用輕柔的緞料,追求輕盈拂動之柔美,往往在袖口衣襟和裙裾上多繡花樣,身上則花樣輕巧,多用江南的繡法,或用金線薄薄織起,雖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后娘娘的裝扮,真是頗有入關時的古風呢。」

  眾人聽玉妍娓娓道來,再看自己身上旗裝,雖然顏色花色各異,但比之皇后,果然是輕盈軟薄許多。

  皇后聽她說完,不覺歎道:「同樣是穿衣打扮,本宮一直覺得嘉貴人精細,如今看來,果然她是個細心人,能察覺本宮的心意。今早起來,本宮查看內務府的帳單,才發覺後宮女眷每年費制衣料之數,竟如斯龐大。本宮身上的衣衫雖然繡花,但花枝疏落,又是宮中婢女、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繡的。而你們所穿,越是輕軟,就必得是江南織造蘇州織造所進貢的,加上織金泥金的手法昂貴,其中所費,相差懸殊。而且後宮所飾,往往民間追捧,蔚然成風,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來的衣料翻倍而漲,連繡工也愈加昂貴。如此長久下去,宮外宮中,奢侈成風,還如何了得。」

  琅華一句一句說下去,雖然和顏悅色,但眾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頭不敢再多言。唯有純嬪不知就裡,賠笑道:「皇后娘娘說的是,只是皇上一向都說,先帝與康熙爺勵精圖治,國富民強……」

  琅華淡淡一笑,取過茶盞定定望向她道:「民間有句老話,叫富不過三代。即便國富民強,後宮也不宜奢華揮霍。否則老祖宗留下的基業,能經得起幾代。不過話說回來,純嬪你剛誕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費些也是情理之中。本宮不過是拿自己說話罷了。」

  素心會意,往皇后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兒皇后就吩咐了內務府,以後哪怕是長春宮的飾物,也頂多只許用鎏金和珍珠,最好是銀器或是絨花通草,赤金和東珠、南珠是一點不許用的呢。」

  晞月閑閑一笑,看著手上的白銀鑲翠護甲,「皇后娘娘的話,臣妾自然是聽著了。不比純嬪妹妹,有了三阿哥,說話做事的底氣,到底是不同了。」

  純嬪雖然單純,但話至於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不覺蒼白了臉,腿下一軟便跪下了道:「皇后娘娘恕罪,還請娘娘明鑒。臣妾雖然誕下阿哥,但都是皇后娘娘福澤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費奢侈。」

  琅華淡淡一笑,「好了,別動不動就跪下,倒像本宮格外嚴苛了你們似的。起來吧。」

  純嬪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掃了一眼眾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后娘娘的話說得極是。只是如今風氣已成,別說宮裡宮外了,連皇上賞賜給朝鮮的衣料首飾,也無不奢麗精美。臣妾聽來往朝鮮的使者說起,朝鮮國中也很是風靡呢。若咱們改了入關時的衣飾,也這般賞賜親貴女眷或屬國,豈不讓外人驚異?」

  她這一番話,自以為是體貼極了皇后,也能顧全自己喜好。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當下只是笑而不語。

  琅華輕輕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嘉貴人的話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怎麼恩賞外頭,那是免不了的。只是在內,咱們深居六宮的,凡事還是簡樸為好。」她微微正色,「更要緊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咱們也別忘了祖宗入關平定天下的艱難。咱們身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得時時記著自己的身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

  這番話極有分量了,饒是金玉妍伶牙俐齒,也只得低頭稱是。

  月第一個站起來道:「既然皇后娘娘做出表率,臣妾等定當追隨。今日起,不再華服麗飾,一定效仿皇后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簡樸度日。」

  琅華頷首,輕歎道:「本宮一番良苦用心,你們千萬別以為是本宮有心苛責了你們。後宮人多,若人人多花費些,家大業大,總有艱難的時候。」

  這時,坐在一旁悶聲不語的怡貴人小聲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皇后娘娘一直不事奢華,直到如今,連衣襟上用的珍珠紐子,也不過是內務府最尋常的那種,連上用的珍珠都覺得太過浪費了。」

  純嬪忙賠笑道:「怡貴人從前是貼身伺候皇后娘娘的,自然無事不曉。看來是臣妾們一直太粗心了,不曾好好追隨皇后。」

  皇后笑盈盈看著怡貴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冊封的貴人了,還一口一個奴婢,成什麼體統呢。」

  怡貴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謹遵皇后娘娘吩咐。」

  月忽地轉首,看了如懿一眼,「嫻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語,難道不服皇后所言,還是另有主張?」

  如懿抬了抬眼簾,徐徐道:「所謂言傳身教,皇后娘娘身體力行,咱們自然只有聽其言隨其行的份,何須再多置喙呢。」

  海蘭亦忙低低道了「是」,又道:「臣妾不敢多言,是怕自己蠢笨失言。所以仔細學著皇后,不敢再多言了。」

  如懿微微一笑,「可不是,皇后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咱們好好聽著學著,便是受益無窮了。」

  晞月輕笑一聲,掩唇道:「嫻妃妹妹這句話,倒是意在皇上昨夜留宿長春宮了,好像有些酸意呢。」

  如懿淡淡笑道:「我方才說的話,心存和睦的人自然聽出帝后一心,後宮和睦的意思;心存酸意的嘛,自然也聽出酸意了。」

  晞月秀眉一挑,似有不忿。琅華和悅一笑,「好了。昨夜是皇上眷顧本宮這個皇后的面子罷了,來日方長,你們都精心準備著,皇上自然會一一來看你們。」

  眾人答了是,如懿舉起手腕上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道:「這鐲子雖是臣妾入潛邸不久後皇后娘娘親自賞賜的,但如今宮中節儉,臣妾也不敢再戴了。還請皇后娘娘允准。」

  她這般一說,晞月也忙站了起來。

  皇后神色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煙中沾上霜寒的脈脈衰草。然而旋即秋陽明豔,那寒意便蒸發得無影無蹤。皇后還是那樣無可挑剔的笑容,「既是本宮從前賞的,那也無妨。何況你們倆到底一個是貴妃一個是嫻妃,不能委屈了。」二人答應了,方才告退。

  外頭秋色明麗如畫卷,綠筠與海蘭陪著如懿出來,三人都是默默的。金玉妍與怡貴人走在前頭,猶自有些埋怨,「哎呀,從今往後,再不能穿這樣江南的軟緞子了,我一想著皇后娘娘身上的滿繡旗袍,雖然好看,但一點也無飄逸之美,唉……」

  怡貴人淡淡笑道:「嘉貴人美貌,自然穿什麼都是好看的。再不濟,你一向在梳妝打扮上用心,皇上一定會留意的。」

  玉妍輕輕「呀」了一聲,便道:「怡貴人在皇后身邊久了,自然懂得皇后的心思。有皇后娘娘這個榜樣,我哪裡敢不跟隨呢。」

  兩人說說笑笑,走到前頭去了。

  如懿安慰地拍拍綠筠的手,「今日的事別往心裡去。皇后只是看重祖宗家法,並不是有意指責你。」

  綠筠愁眉微籠,「皇后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先頭大阿哥的親娘是皇后族人,雖然歿了,但身份依舊高貴。二阿哥是皇后娘娘親生的,那更是尊貴無比的嫡子。只有我,身份不尷不尬的,我阿瑪不過是筆帖式,要不是我僥倖生養了三阿哥,皇上怎麼會給我嬪位。我自知出身不高,平時已經恭謹安分,可是皇后仍然在意……」她再要說下去,已經含了幾分淚意。

  海蘭趕緊拿絹子擋在綠筠口邊,輕聲道:「好姐姐,你對皇后當然是恭謹安分,只是姐姐心思單純,有什麼說什麼。這兒是在外頭,叫人聽見又多是非了。」

  綠筠嚇得一噤,忙取了絹子趕緊擦去淚痕。四周靜寂無聲,連陪侍的宮女也只遠遠地跟在後頭。

  如懿贊許地看了海蘭一眼,柔聲道:「好了。有什麼事儘管到了我宮裡再說。如今,可別再失言了。」

  綠筠連連點頭,三人便說著話往御花園去了。

  彼時秋光初盛,御花園中各色秋菊開得格外豔麗,姹紫嫣紅,頗有春光依舊的絢美繁盛。美景當前,三人也少了方才的沉悶。

  一路繞過斜柳假山,如懿見前頭亭中玉妍和怡貴人正坐著閒話,便與綠筠和海蘭看著池中紅魚輕躍,自己取樂。

  玉妍和怡貴人背對著她們,一時也未察覺,只顧著自己說得熱鬧。

  玉妍笑道:「其實姐姐封為嫻妃,我倒覺得皇上選這個‘嫻’字為封號,真是貼切。」

  怡貴人拈了絹子笑:「妹妹說來聽聽,也好叫我們知道皇上的心意。」

  玉妍拔下頭上福字白玉鎏金釵,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寫了個大大的「嫻」字,笑吟吟道:「閑字,女旁。皇上登基之後最愛去皇后娘娘和慧貴妃那裡,嫻妃娘娘好些日子沒見到皇上了,可不是一個閑著的女人無所事事嗎?」

  怡貴人拿絹子捂了嘴笑,倒是怡貴人身邊的宮女環心機靈,看見如懿就站在近處,忙低呼一句,「貴人乏了,不如咱們早些回宮歇息吧。」

  這樣突兀一句,連玉妍也覺著不對,回首看見了如懿一行人。玉妍並不畏懼,索性輕蔑地看著如懿,嬌滴滴道:「嬪妾不過是說文解字,有什麼說什麼,嫻妃娘娘可別生氣。」

  怡貴人瞟了如懿一眼,「嫻妃娘娘哪裡會生氣,一生氣可不落實了嘉貴人的話嗎?不會不會。」

  如懿聽著她們奚落,心頭有氣,只是硬生生忍住。

  海蘭實在聽不下去,大著膽子回嘴道:「嫻妃娘娘面前,咱們雖然都是潛邸的姐妹,也不能如此不敬。」

  玉妍微瞇了雙眼,招了招手道:「海常在,快過來說話。」

  玉妍的位分比海蘭高,她見玉妍召喚,稍稍猶豫,還是不敢不去。待海蘭走到近前,玉妍伸手托起海蘭的下巴,仔細端詳著,「繡房裡的侍女,如今做了常在,嗓子眼兒也大起來了。」

  海蘭窘得滿臉通紅,只說不出話來。

  金玉妍越發得趣,銀嵌琉璃珠的護甲劃過海蘭的面龐便是一道幽豔的光。海蘭只覺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顫聲道:「嘉貴人,你想做什麼?」

  玉妍笑吟吟湊近她,「我想……」

  話未說完,玉妍的手已被如懿一把撩開。

  如懿冷然一笑,將海蘭護在身後,「憑著貴人的身份嚇唬一個常在算什麼本事?你也不過只能在本宮面前作口舌之稽罷了。見到本宮,還不是要屈膝行禮,恭謹問安。」

  綠筠忙勸道:「嘉貴人,你若與海常在玩笑,那便罷了吧。她一向膽子小,禁不起玩笑的。」

  玉妍輕哼一聲,蔑然道:「海蘭是什麼身份,我肯與她玩笑?」

  如懿瞥她一眼,緩緩道:「人在什麼身份就該做什麼事。若你覺得慧貴妃位分在本宮之上苛責本宮是理所應當,那麼本宮要來為難你,也是情理之中你合該承受。」

  玉妍嘴角一揚,毫不示弱,「你雖然是妃位位分遠在我之上,可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後代,我卻是朝鮮宗室王女,若論身份,我自然比你高貴許多。雖然我位分一時在你之下,你便以為你坐穩了妃位,我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嗎?」

  如懿微微一笑,「你自恃朝鮮宗室王女,卻不想想,朝鮮再好,也不過是我大清臣屬之國。小國寡民,連國君都要俯首稱臣,何況是區區宗室女?你若真要與本宮討論何為身份何謂高貴,就好好管住自己,做合乎自己身份的言行,才能讓人心悅誠服,才是真正的高貴。」

  如懿話音未落,卻聽得身後一聲婉轉,「本宮當是誰,這樣牙尖嘴利不肯饒人的,只有嫻妃了。」

  如懿微微欠身,冷眼看著她,「昔日在潛邸中,貴妃溫順乖巧,可不是今日這副模樣。」

  慧貴妃瞥如懿一眼,大是不屑,「此一時彼一時,當日你位序在我之上,我自然不得不尊崇你。而今本宮是貴妃,你只是妃位,尊卑有序如同雲泥有別,你自然要時時事事在我之下。若連這個都不知道,你便不用在這後宮裡待下去了。」

  如懿默然不語,貴妃描得細細的柳眉飛揚而起,「怎麼,你不服氣?」

  如懿笑意淡然。「禮儀已經周全,貴妃連人心也要一手掌控嗎?若真要如此,就不是以威儀壓人,而是以懿德服人了。」她再度福身,「貴妃娘娘位分在上,我不會不尊。但也請貴妃明白,您的高貴應當來自敬服,而非威懾。」

  如懿說罷,逕自離去。純嬪與海蘭互視一眼,立刻急急跟上。

  玉妍見慧貴妃氣得發怔,旋即笑道:「貴妃娘娘別聽她饒舌,眼見她以後的日子是不好過了,娘娘何必與她費口舌。嫻妃在您之下,將來還怕不能收拾了她嗎?」

  慧貴妃眉頭微鬆,笑向玉妍道:「有嘉貴人與本宮一心,本宮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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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36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49 PM 編輯

第十三章 夜微涼

  紫禁城中的夜仿佛格外地深沉。如懿記得在王府的時候,院子也是大院子,福晉侍妾們也各有自己的閣子院落,但那夜是淺的,這頭望得到那頭。

  站在自己的院中,默默數著,往前幾進院落便是弘曆的書房了。夜晚乏悶了,出了閣子幾步便是旁的妾室的閣院。

  雖然見面也有齟齬,也有爭寵,但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總有幾個稍稍要好些的,斟著茶水,用著點心,說說笑笑,便也填了寂寞。連弘曆走進誰的閣樓了,那得寵的人的樓臺燈火也格外明豔些,心酸醋意都是看得見的,也越發有了盼望。

  可是如今,規矩越發大了,宮牆深深,朱紅的壁影下,人都成了微小的螻蟻。長街幽深,哪怕立滿了宮人侍婢,也是悄然無聲,靜得讓人生怕。

  很多次如懿坐在暖閣裡,安靜地聽著更漏滴滴,以為四下裡是無人了,一轉頭,卻是一個個泥胎木偶似的站著,殿外有,廊下有,宮苑內外更多的是人,但那都是說不上話的人。

  一眾入宮的嬪妃裡,格外要好些的,只有蘇綠筠與珂裡葉特氏海蘭。她們都是性情平和的人。

  從前她的性子尖銳孤傲,與高晞月一向是彼此看不過的。高晞月身邊有黃綺沄和金玉妍,更依附著富察琅華,她也只是冷冷地不與她們多言。

  可如今,蘇綠筠沉浸在兒子去了阿哥所不得相見的愁苦裡,每常見了也不過是鬱鬱寡歡。海蘭呢,當年一夕承歡就被弘曆忘在腦後,受盡了奚落白眼。

  如懿雖然不喜歡弘曆有新寵,但到底也看不過人人都欺負她,偶爾在弘曆面前提了一句,才成全了海蘭的身份,在府裡有了一席棲身之地。

  為著這個緣故,海蘭也喜歡總跟著她,怯怯的,像是在尋找羽翼蔭庇的受傷的小鳥,總是楚楚可憐的樣子。

  現下海蘭與晞月同住,她也不便總和海蘭來往,免得晞月介意,讓海蘭越發難過。

  如此一來,如懿便更覺得寂寞了。像一根空落落燃燒在大殿裡的蠟燭,只她一根,孤獨地燃燒著,怎麼樣也只是煎熬燒灼了自己。

  皇帝剛剛登基,進後宮的日子並不多。每日敬事房遞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個綠頭牌,先是皇后,然後是慧貴妃,仿佛是按著位次來的。

  如懿盼著數著,以為總該是輪到自己了,皇帝卻又久久地沒有翻牌子了。

  漸漸地,她也曉得這寂寞是無用的了。宮中的日子只會一天比一天長,連重重金色的獸脊,也是鎮壓著滿宮女人的怨思的。

  這一夜晚來風急,連延禧宮院中的幾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滿地花瓣堆積。京城的天氣,過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

  如懿用畢晚膳,換過了燕居的雅青色綢繡枝五瓣梅紋襯衣,濃淡得宜的青色平紋暗花春綢上,只銀線納繡疏疏幾枝淺絳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繡著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襯著挽起的青絲間碧璽梅花鈿映著燭火幽亮一閃。地下新添了幾個暖爐,皆裝了上等的銀屑炭,燃起來頗有松枝清氣。

  如懿捧了一卷宮詞斜倚在暖閣的榻上,聽著窗外風聲嗚咽如訴,眼中便有些倦澀。她迷蒙地閉上眼睛,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裡的書卷似是被誰抽走了。她懶怠睜眼,只輕聲道:「阿箬,那書我要看的。」

  臉上似是被誰呵了一口氣,她一驚,驀然睜開眼,卻見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晃手裡的書道:「還說看書,都成了瞌睡貓了。」

  如懿忙起身福了福,嗔道:「皇上來了外面也不通傳一聲,專是來看臣妾的笑話呢。」



第十四章 慎贊徽音

  皇帝笑著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過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攔下道:「這茶都涼了,臣妾給皇上換杯熱的吧。」

  皇帝搖手道:「罷了。朕本來是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的。內務府的人晌午來回話,說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后年紀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請安的時候就看看,讓內務府的人趕緊暖了地龍,別凍著了太后。這一路過來便冷得受不住,想著你這兒肯定有熱茶,便來喝一杯,誰知你還不肯。」

  如懿奪過茶盞,唬了臉道:「是不給喝。現下覺得涼的也無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該埋怨臣妾了。」她回頭才見守在屋裡的宮人一個也不在,想是皇帝進來,都趕著退下了。如懿朝著窗外喚了一聲「阿箬」,阿箬應了一聲,便捧熱茶進來,倒了一杯在金線青蓮茶盞中。

  皇帝捧過喝了一口,便問:「是齊雲瓜片?」

  阿箬嬌俏一笑,伶俐地道:「齊雲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這個時候奴婢估摸著皇上剛用了晚膳,天氣冷了難免多用葷腥,這茶消垢膩、去積滯是最好的。」

  皇帝向著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細,是你調教出來的。」

  阿箬笑生兩靨:「奴婢能懂什麼呢?這話都是小主日常日裡顛來倒去說的,惦記著皇上用了什麼,用得好不好。奴婢不過是耳熟,隨口說出來罷了。」說罷她便欠身退下了。

  皇帝握了如懿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難怪朕會想著你的茶,原來你也念著朕。」

  如懿低了頭,笑嗔道:「皇上也不過是惦記著茶罷了。明兒臣妾就把這些茶散到各宮裡去,也好引皇上每宮裡都去坐坐。」

  皇帝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天一冷就手腳冰涼的,自己不知道自己這個毛病麼,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見榻上隨手丟著一件湖色繡粉白藤蘿花琵琶襟袷馬褂,便伸手給如懿披上,歎口氣繼續道,「這話便是賭氣了。」

  他攤開如懿方才看的書,一字一字讀道,「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遙窺正殿簾開處,袍袴宮人掃御床。」

  如懿面紅耳赤,忙要去奪那書:「不許讀了。這詞只許看,不許讀。」

  皇帝將書還到她手裡:「是不能讀,一讀就心酸了。」

  如懿奇道:「宮詞寫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麼?」

  皇帝靜靜道:「朕在太和殿裡坐著上朝,在乾清宮裡與大臣們議事,在養心殿書房裡批閱奏摺。你想著朕,朕難道不想著你麼?你在‘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的時候,朕也在聽著更漏處理著國事;你在‘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的時候,朕在想著你在延禧宮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順心遂意?」

  如懿動容,伏在皇帝肩頭,感受著他溫熱的氣息。皇帝身上有隱隱的香氣,那是帝王家專用的龍涎香。那香氣沉鬱中帶著淡淡的清苦氣味,卻是細膩的、妥帖的,讓人心靜。

  暖閣裡豎著一對仙鶴銜芝紫銅燈架,架上的紅燭蒙著蟬翼似的乳白宮紗,透出的燈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卻昏黃地溫暖。皇帝背著光站著,身後便是這樣光暈一團,如懿只覺得沉沉的安穩,再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良久,如懿才依偎著皇帝極輕聲道:「臣妾初嫁給皇上之時,其實內心忐忑,不知自己託付終身之人會是怎樣的男子。可是成婚之後日夕相對,皇上體貼入微,臣妾感激不盡。如今皇上身負乾坤重任,雖然念及後宮之情,卻也隱忍以江山為重,臣妾萬分欽佩。」

  皇帝的聲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兒女私情,不過一時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樣,有什麼委屈,先忍著。朕知道入宮之後,你的日子不好過,可再不好過,想想朕,也該什麼都忍一忍。朕才登基,諸事繁瑣,你在後宮,就不要再讓朕為難了。」

  如懿雙眸一瞬,睜開眼道:「皇上可是聽說了什麼?」

  皇帝道:「朕是皇帝,耳朵裡落著四面八方的聲音,可以入耳,卻未必入心。但朕知道,住在這延禧宮是委屈了你,僅僅給你妃位,也是委屈了你。」

  如懿道:「延禧宮鄰近蒼震門,那兒是宮女、太監們出入後宮的唯一門戶,出入人員繁雜、關防難以嚴密,自然是不太好。但宮裡哪裡沒有人?臣妾只當鬧中取靜罷了。至於位份,有皇上這句話,臣妾什麼委屈也沒有。」

  皇帝微微鬆開她:「有你這句話,朕就知道自己沒有囑咐錯。」他停一停,朝外頭喚了一句,「王欽,拿進來吧。」

  王欽在外答應了一聲,帶著兩個小太監捧了一幅字進來,笑吟吟地向如懿打了個千兒:「給嫻妃娘娘請安。」

  如懿含笑頷首:「起來吧。」

  王欽答應著,吩咐小太監展開那幅字,卻是鬥大的四個字——慎贊徽音。

  皇帝笑道:「朕親手為你寫的,如何?」

  如懿心頭一熱,便要欠身:「臣妾多謝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詩經》中說‘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徽音即為美譽,這個‘慎’字是告訴你,唯有謹慎,才能得美譽。日後宮中度日,朕是先把這四個字送給你。」

  如懿明白皇帝語中深意,沉吟著道:「那臣妾便囑咐內務府的人將皇上的字做成匾額,放在延禧宮正殿,可好?」

  皇帝攏一攏她的肩:「你與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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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37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5-5 02:50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入冬

  往下的日子,皇帝依著各人位份在各宮裡都歇了一夜,是謂「雨露均霑」。之後皇帝便是隨性翻著牌子,細數下來,總是慧貴妃與嘉嬪往養心殿侍寢的日子最多。除了每月朔望,皇帝也喜歡往皇后宮中坐坐,閒話家常。如懿的恩寵不復潛邸之時,倒是隨著純嬪、怡貴人和海常在一般沉寂了下來。

  紛紛揚揚下了幾場雪之後,紫禁城便入冬了。內務府忙碌著各宮的事宜,漸漸也疏懶了延禧宮的功夫。

  這日午後,如懿正坐著和海蘭描花樣子,卻聽阿箬掀了簾子進來道:「內務府越發會看臉子欺負人了,皇后娘娘今兒賞給各宮的白花丹和海枯藤是做成了香包的,說是宮裡濕氣重,戴著能祛風濕通絡止痛。結果奴婢打開一看,裡面塞的白花丹粉末全是次貨,想要再跟內務府要,他們說太醫院送來的就是這些,沒更好的了。奴婢想,慧貴妃那兒他們敢送這樣的?連縫的香包都鬆鬆散散的,針腳不成個模樣……」

  海蘭停了手,含了一縷憂色:「姐姐這兒都是這樣的,我那裡就更不必說了。」

  如懿抬頭看了看阿箬:「既是次的,也比不用好。先擱著吧。」

  海蘭道:「也是,外頭快下雪了,省得來回折騰。這樣吧,阿箬,你先都把這些香包送到我那兒去,我替姐姐把針腳都縫一縫,省得用著便散了。」

  如懿道:「這些微末功夫,教她們做便罷了,你何必自己這麼累。」

  海蘭靜靜一笑:「姐姐忘了。我本閑著,最會這些功夫了。就當給我打發時間吧。」

  這一日下了一上午的雪點子,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欽親自過來了。

  那王欽本是先帝時的傳奏事首領太監,因皇帝為皇子時侍奉殷勤,十分得力,皇帝登基後便留在了身邊為養心殿副總管太監。因總管太監的位子一直空缺,他又近身伺候著皇帝,所以宮中連皇后也待他格外客氣。

  王欽進來時,皇后穿了一身藕荷色緞繡牡丹團壽紋袷衣,外罩著月白底碧青竹紋織金緞紫貂小坎肩,籠著一個畫琺瑯花鳥手爐,看著素心與蓮心折了蠟梅來插瓶。

  王欽見了皇后,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奴才王欽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含笑道:「外頭剛下了雪,地上滑,皇上怎麼派了你過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說著吩咐了蓮心上茶賜座。

  王欽諾諾謝恩,方道:「謝皇后娘娘的賞,實在是奴才不敢逾越。話說完了,還等著別的差事呢。」說著道,「皇上吩咐了,明兒是十五,要在娘娘的長春宮用晚膳,也宿在長春宮,請娘娘預備著接駕。」

  皇后眉目間微有笑意,臉上卻淡淡的:「知道了。夜來霜雪滑腳,你囑咐著抬轎的小太監們仔細腳下。還有,多打幾盞燈籠,替皇上照著路。」

  王欽忙道:「娘娘放心,奴才不敢不留心著呢。」

  皇后微微頷首,揚了揚臉,道了句「賞」。蓮心立馬從屜子裡取出十兩銀子悄悄兒放在王欽的手心裡。

  王欽嘴上千恩萬謝著,眼睛卻往蓮心臉上一瞟,蓮心紅了臉,忙退到後頭去了。王欽又道:「還有一件事。昨兒夜裡下了一夜的雪,皇上想起去年潛邸裡歿了的大阿哥的生母,道了好幾句‘可惜’。」

  皇后惋惜道:「諸瑛是本宮富察氏的族妹,伺候皇上已久。誰知去歲病了這一場,好好的竟去了,也沒享這宮裡一日的福。」說罷便拿絹子按了按眼角,繼續慢慢說,「諸瑛是大阿哥的生母,當年也只是潛邸裡的一位格格,位份不高。如今她雖福薄棄世而去,但皇上也不能不給她一個恩典,定下名份,給個貴人或嬪位,也是看顧大阿哥的面子。」

  王欽恭謹道:「皇后娘娘慈心,皇上昨夜便說了,是要追封為哲妃,過兩日便行追封禮,還要在寶華殿舉行一場大法事,還請皇后娘娘打點著。」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和婉笑道:「還是皇上顧慮周全,先想到了。那你去回稟皇上,哲妃與本宮姐妹一場,又是本宮的族妹,她的追封禮,本宮會命人好好主持的。」

  王欽笑道:「是。那奴才先告退。」

  皇后眼看著王欽出去了,笑容才慢慢凝在嘴角,似一朵凝結的霜花,隱隱迸著寒氣。



第十六章 母憑子貴

  皇后眼看著王欽出去了,笑容才慢慢凝在嘴角,似一朵凝結的霜花,隱隱迸著寒氣。

  素心素知皇后心思,忙端了一盞茶上來,輕聲道:「天冷了難免火氣大,這江南進宮的白菊還是皇上前兒賞的,說是最清熱去火的,娘娘嘗嘗。」

  皇后接過茶盞卻並不喝,只是緩緩道:「本宮是皇后,六宮之主,有什麼好生氣的?」

  素心看了皇后一眼,低婉道:「娘娘說的是。其實皇上給哲妃臉面,也是看著皇后娘娘的緣故,要不是哲妃和娘娘同宗,都是富察氏的女兒,哪怕她生了大阿哥,又算什麼呢?純嬪生了三阿哥,皇上不也只給她嬪位嗎?」

  皇后淡淡一笑:「哲妃是與本宮同宗,可她伺候皇上早,和皇上好歹也有些情分,所以也是她先生了大阿哥。」

  皇后鬱然歎了口氣,望著榻上內務府送來的一堆精心繡制的幼兒衣裳:「這件事本宮想起來便有些心酸。當年本宮嫁給皇上為嫡福晉,可是皇上每常只去如懿和晞月的房中多,長久下來,本宮都是恩寵稀薄,膝下無望。本宮還沒著急呢,本宮的母家就著急了,硬生生塞了諸瑛進來,說是本宮的族人,她萬一得幸生下了孩子,就等於是本宮的孩子。」

  素心慨然道:「這件事,娘娘是受委屈了。」

  「結果諸瑛一進府,不出幾個月就懷上了大阿哥,本宮心裡雖然欣慰,卻更難過。幸好後來皇天有眼,皇上對本宮越來越眷顧,這才有了二阿哥。」

  皇后愛惜地撫著那些孩兒衣裳,心酸道,「只是嫡子非長子,本來就是失了本宮的顏面了。」

  素心道:「雖然都是富察氏,可哲妃的身份卻不能和娘娘比肩的。再怎麼樣,在潛邸時也不過是個格格。」

  皇后搖搖頭,雙眉微蹙:「她身份如何且不說,皇上如今追封她為妃,就不能不當心了。母憑子貴,子憑母貴是祖宗家法。如今慧貴妃和嫻妃都無所出,純嬪身份略低。除了本宮的二阿哥,就是大阿哥身份最尊了。古來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長。若是永璉是嫡長子,那就更好了。」

  素心忙勸解道:「不管怎麼樣,哲妃都已經沒了。大阿哥哪怕再爭氣,沒娘的孩子能翻出什麼天來?娘娘可是正宮皇后呢。」

  皇后喝了口茶,沉吟道:「凡事但求萬全,本宮已經讓哲妃福薄了,可不能讓大阿哥再福薄。記著,照顧大阿哥的人必須多,萬不可虧待了這沒娘的孩子。」

  素心略略不解:「娘娘?是像厚待三阿哥一樣麼?」

  皇后微微一笑,神色端然:「太后和皇上素來誇本宮是賢后,本宮自然要當得起這兩個字。但是三阿哥還小,從繈褓裡寵愛著,自然能定了性子。大阿哥年紀卻長成了,先頭在潛邸的時候皇上還親自教導過一陣,這個時候才寵著護著,由著他淘氣,豈不是背了皇上的心思?福薄的額娘最會生下福薄的孩子,哪怕多多的人照顧著,也是不濟事的。人多,才手忙腳亂嘛。」

  素心會意,即刻笑道:「奴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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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51 PM

第十七章 慧貴妃請安

  皇后正囑咐著素心,卻聽外頭傳來太監特有的尖細的通傳聲:「慧貴妃到——」

  皇后點一點頭:「傳吧。」

  只見白藤間花繡幔錦簾輕盈一動,外頭冷風灌入,盈盈走進來一個美人兒,素心已經先屈膝下去:「慧貴妃萬福金安。」

  慧貴妃忙笑道:「快起來吧。日常相見的,別那麼多規矩。」

  說著由侍女茉心卸了披風,慧貴妃才輕盈福了福身:「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忙笑著道:「賜座。本宮也是你的那句話——日常相見的,別那麼多規矩。」

  慧貴妃謝了恩,往下首的蝠紋梨花木椅上一坐,方才笑道:「剛午睡了起來,想著日長無事,便過來和娘娘說說話,沒擾著娘娘吧?」

  皇后笑道:「正說著你呢,你就來了。」她打量著慧貴妃,天氣雖冷,慧貴妃卻早早換上了一襲水粉色厚緞繡蘭桂齊芳的棉錦袍,底下露著桃紅繡折枝花綾裙,行動間便若桃色花枝漫溢無盡春華。她外頭搭著深一色的桃紅撒花銀鼠窄裉襖,領子和袖口都鑲飾青白膁鑲福壽字貂皮邊,那風毛出得細細的,絨絨地拂在面上,映著漆黑的髮髻上一枝雙翅平展鎏金鳳簪垂下的紫晶流蘇,越發顯得她小小一張臉粉盈盈似一朵新綻的桃花。

  慧貴妃好奇:「皇后說臣妾什麼?」

  皇后見素心端了茶點上來,方道:「說下了幾場雪冷了起來,你原是最怕冷的。果然現在看你,連風毛的衣裳都穿上了。這若到了正月裡,那可穿什麼好呢?」

  慧貴妃捧著手裡的紫銅花籃小手爐一刻也不肯鬆手:「皇后娘娘是知道我的,一向氣血虛寒,到了冬日裡就冷得受不住。整日裡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只好有什麼穿什麼罷。」

  茉心笑道:「皇后娘娘不知道呢。雖說到了十一月就上了地龍,可我們小主還是冷得受不住,手爐是成日捧著的,腳爐也踩著不放呢。」

  皇后歎了口氣道:「你年輕輕的,也該好好保養著。如今不比在潛邸的時候,什麼好太醫沒有?盡著你瞧的。好好把身子調養好了,也像純嬪一樣給皇上添個阿哥才好。」說到子嗣上,慧貴妃便有些傷感,忙低了頭輕輕應了一聲。

  皇后喚了蓮心上前,道:「本宮記得長春宮的庫房裡有一件吉林將軍進貢的玄狐皮,皇上前兒剛賞的,你去取了來。」蓮心忙退了下去,皇后見左右都是心腹之人,方肯推心置腹地道,「其實你的年紀比本宮還長些,侍奉皇上的日子又久。說句不見外的話,皇上也是宿你宮裡最多,怎麼會到了如今也沒一點兒動靜?你也該好生留意著了。」

  慧貴妃眼圈一紅,低聲道:「皇后這麼說,滿心裡是疼臣妾,臣妾都知道。可太醫也一直調理著,還是皇上親自指定的太醫院院判齊大人,不能不說用心看著的。只臣妾自己福薄罷了。」

  皇后歎了一聲,也是感觸:「皇上膝下才三位阿哥,本宮的二阿哥是不消說了。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出身都是一般,本宮是有多指望你也能有個阿哥,聰明靈慧不消說,二阿哥也有個伴兒了。那才是真正的親兄弟哪!」



第十八章 打賞慧貴妃

  慧貴妃聽了這句話,滿心裡感激,急忙跪下,含淚道:「皇后娘娘一直眷顧臣妾,臣妾都是知道的。有娘娘這句貼心話,臣妾萬死也難報娘娘的垂愛了。」

  皇后忙扶起她道:「這樣的話就是見外了。本宮與你相處多年,也不過是格外投緣,才把你視若姐妹一般。」她抬首見蓮心捧了那件玄狐皮進來,皇后便道,「交給茉心吧,本宮賞給慧貴妃的。」

  慧貴妃素知皮貨有「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狐貂」之說,又見那狐皮毛色深黑如墨,唯有頂上一須銀毫明燦,整張皮子油光水滑,更兼是吉林將軍的貢品,一年也不過一兩件,自知是一等一的好貨,忙謝恩道:「這樣貴重的東西,臣妾怎麼敢用?又是皇上賞賜給娘娘的。」

  皇后和顏道:「既是皇上賞給本宮的,本宮自然可以做主了。你且收著吧,明兒叫內務府做件保暖的衣裳,自己暖了身子就不枉費了。」

  慧貴妃再三謝過,方命茉心仔細收了。皇后一雙碧清妙目,往那狐皮上一轉,驀然歎了口氣:「其實本宮給你的東西,再好也就是樣貢品罷了。左不過今年沒玄狐,明年後年也總還有的。哪裡比得上旁人,連宮裡掛著的一幅匾額,都是皇上御筆親賜的。」

   慧貴妃似是不解,忙問:「什麼匾額?」

  皇后本要回答,想了想還是擺手:「罷了,什麼要緊事呢,本宮也不過隨口一說罷了。」

  慧貴妃見她寧願息事寧人,愈加不肯放鬆:「娘娘是有什麼話連臣妾也要瞞著麼?」

  素心見慧貴妃盞中的茶不冒熱氣了,忙添了點水,為難道:「娘娘哪裡是要瞞著小主?只是怕說了也只是添氣罷了,便也懶怠多言。奴婢可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今兒上午內務府來回稟,說皇上御筆寫了幅字給嫻妃的延禧宮裡,嫻妃就忙不迭地囑咐了人做成了金漆匾額掛在了正殿裡。其實皇上賞賜誰不賞賜誰,偏她這樣抓乖賣巧,生怕人看不見似的硬要掛在正殿裡,還一路宣揚著,以為這樣就得了恩寵了麼?其實奴婢看,哪怕皇上要賜字懸匾,那也是該先在皇后和小主宮裡,哪裡就輪到她了?」

  慧貴妃貝齒輕咬,冷笑一聲道:「臣妾還以為這些時日皇上都沒召她侍寢過,她便會安分些,原來還是這潑辣貨的性格。臣妾倒不信了,皇上御筆而已,一塊匾額就這麼難了。」她說罷起身,匆匆告辭去了。

  皇后望著她的背影,只是淡淡一笑,道:「本宮惦記著二阿哥,你帶上本宮親手縫給二阿哥的那些衣裳,咱們去阿哥所走一趟。」

  素心道:「今兒上午內務府不是送來了好些上用的衣裳嗎?奴婢瞧著都挺好,娘娘總熬著夜給二阿哥做衣裳,自己也仔細鳳體才好。」

  皇后瞥了眼那堆五顏六色的衣裳,冷冷搖頭:「旁人送來的東西,再好本宮也不放心。寧可自己辛苦些,哪怕你們經手也放心些。」

  素心聞言一凜,答應了道:「奴婢明白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52 PM

第十九章 養心殿賞曲兒

  慧貴妃離了長春宮,坐在輦轎上支腮想了片刻,便道:「茉心,你帶著這件玄狐皮先回宮。彩珠、彩玥留下,陪著本宮去養心殿看望皇上。」

  茉心答應了聲「是」,囑咐彩珠、彩玥好生照看著,便先回去了。

  慧貴妃不顧雪後路滑,催促了抬轎的太監兩聲,緊趕慢趕著便去了養心殿。才到了養心殿門外,王欽見是慧貴妃來了,忙迎上來打著千兒親手扶了慧貴妃下轎,一疊聲道:「貴妃娘娘仔細臺階滑,就著奴才的手兒吧。」

  慧貴妃漾起梨渦似的一點笑意:「有勞王公公了。這個時候,皇上在做什麼呢?」

  王欽賠了十足十的笑意:「貴妃娘娘來得正巧,皇上歇了午覺起來批了奏摺,現下正歇著呢。挑了南府樂班的幾個歌女,正彈著琵琶呢。」

  慧貴妃笑了笑道:「皇上好雅興,本宮進去怕擾了皇上呢。」

  王欽笑道:「這宮裡說到音律,誰比得過娘娘?要不是怕雪天路滑,皇上肯定請您來了。」

  慧貴妃這才道:「那就勞公公去稟一聲吧。」

  王欽答應著去了。慧貴妃在廊下立了一會兒,果然聽見裡頭琵琶錚錚,正出神,王欽已出來請她了。

  因著皇帝在聽曲,她入殿便格外地輕手輕腳,見皇帝斜坐在暖閣裡,閉著眼打著拍子。數步外坐著三五琵琶伎,身著羽藍宮紗,手持琵琶擋住半面,纖纖十指翻飛如瑩白的蝶。

  慧貴妃見皇帝並未察覺她的到來,便也垂手立在一邊靜靜聽著。等到一曲終了,方欠身見過皇帝。

  皇帝見了她來,倒是十分高興,牽過她手一同坐下道:「本想叫你來一同聽琵琶,又怕外頭天寒地凍的,你本來就畏寒。」皇帝關切道,「朕命齊太醫替你調理身體,如今覺得還好嗎?」

  慧貴妃低眉淺笑:「臣妾身子雖然羸弱,但有皇上關懷,覺得還好。所以今日特意來養心殿一趟。」

  皇帝握著她的手,眼中微微一沉:「手還是這樣涼。王欽,叫人再添兩個火盆來,仔細貴妃受寒。」

  慧貴妃本來就是弱不勝風的體態,皇帝這般關切,更多了幾分女兒嬌態:「皇上龍氣旺盛,臣妾在旁邊,也覺得好多了。」

  皇帝眉眼間都是溫潤的笑意,道:「好好坐著,也就暖過來了。」說罷指著幾個琵琶伎道,「方才你在旁邊聽著,覺得如何?」

  慧貴妃嬌盈盈道:「如今南府裡竟沒有好的琵琶國手了嗎?選這幾個來給皇上清賞,也不怕汙了皇上的耳朵?」

  那幾個琵琶伎聽了,不由慌了神色,忙跪下請罪。

  皇帝揚揚手,示意她們退在一邊,微微一笑道:「論起琵琶來,有你這個國手在這兒,朕還聽得進別人彈的嗎?不過是你不在,所以聽別人彈幾曲打發罷了。」

  慧貴妃盈然一笑,愈加顯得容光瀲灩,一室生春。她隨手取過其中一個琵琶伎用過的鳳頸琵琶,微微疑道:「怎麼現在南府這般闊氣了?尋常琵琶伎用的也是這種嵌了象牙的鳳頸琵琶嗎?」

  皇帝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滯,那退在一邊的琵琶伎便大著膽子道:「奴婢技藝不佳,未免汙了皇上清聽,所以特別用了最好的琵琶。」

  慧貴妃蔑然望了她一眼,見那琵琶伎不過二八年紀,姿容雖不出眾,卻別有一番清麗滋味,心下便有些不悅:「若沒有真本事,哪怕是用南唐大周后的燒槽琵琶,也只是暴殄天物而已。」

  那琵琶伎有些怯怯的,低首立在一旁。慧貴妃一眼望去,琵琶伎所用的器樂中,只有這般鳳頸琵琶音色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准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撚,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滑墜,凝成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交頸私語,說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只剩了春光長駐,依依不去。



第二十章 溫文軟語

  慧貴妃一眼望去,琵琶伎所用的器樂中,只有這般鳳頸琵琶音色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准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撚,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滑墜,凝成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交頸私語,說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只剩了春光長駐,依依不去。

  一曲而過,皇帝猶自神色沉醉,情不自禁撫掌道:「若論琵琶,宮中真是無人能及晞月你。」

  慧貴妃揚了揚纖纖玉手,頗為遺憾道:「可惜了,臣妾手發冷有點澀,又用不慣別人的琵琶,此曲不如往常,讓皇上見笑了。」

  皇帝頗為贊許:「已經很好了。」他似想起什麼,向外喚了王欽入內道,「貴妃說手冷。朕記得吉林將軍今年進貢了玄狐皮,統共只有兩條,一條朕賜給了皇后。還有一條,就賜給貴妃吧。」他含笑向晞月道,「若論輕暖,這個不知勝了紫貂多少倍,給你最合適了。」

  晞月一雙剪水秋瞳裡盈盈都漾著笑意:「這倒是巧了。方才皇后也賞了臣妾一條玄狐皮,也說是吉林將軍進貢的,看來這樣好東西,註定是都落在臣妾宮裡了。」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皇后賢慧大方,對你甚是不錯。如此,這兩條都給你就是了。只不過朕的心意比皇后多一分,王欽,你便拿去內務府著人替貴妃裁制了衣裳再送去咸福宮吧。」

  王欽答應著又招了招手,引了一班樂伎去了。皇帝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其中一個,只見那羽藍宮裝消失在朱紅殿門之後,方低低笑道:「如何?」

  晞月嗤地一笑,別過身子道:「什麼如何?皇上疼臣妾是假的,疼嫻妃才是真的。」

  皇帝笑著搖首:「這樣的話,也就你說罷了。朕難得才去看嫻妃一次,怎麼倒是不疼你了?」

  晞月露出三分委屈的樣子:「臣妾今兒聽說,皇上特賜御筆給嫻妃,嫻妃興興頭頭讓內務府做了匾額掛在延禧宮的正殿裡。偏臣妾的咸福宮裡那塊匾額都不知道是誰寫的,金粉也不足了。嫻妃這樣的榮耀,臣妾指望都指望不上。」

  皇帝揚了揚唇角,失笑道:「原來你是喜歡那個。朕不過是想嫻妃住的延禧宮不如你的咸福宮多了,怕看著寒酸才隨手寫了一幅字給她。」

  晞月牽住皇帝的衣袖盈盈道:「既然是隨手,皇上不如也賜給臣妾和皇后一幅。省得滿宮裡只有嫻妃有,臣妾羨慕還來不及。」

  皇帝刮一刮她小巧的鼻頭:「你有什麼羨慕的,朕什麼好的沒給你?只這一樣,你也喜歡?」

  晞月半是委屈半是撒嬌:「皇上終日忙於朝政,臣妾在後宮日夜盼望,若能見字如見人,也可以稍稍安慰。」

  皇帝微微沉吟,頃刻笑道:「好了。這有什麼難的?你既惦記皇后,朕賜給你和皇后就是了,也許你們做成匾額,掛在正殿裡。這下可滿意了嗎?」

  晞月這才嬌俏一笑,溫順地伏在皇帝肩頭,柔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53 PM

第二十一章 六宮同沐恩澤

  皇帝微微沉吟,頃刻笑道:「好了。這有什麼難的?你既惦記皇后,朕賜給你和皇后就是了,也許你們做成匾額,掛在正殿裡。這下可滿意了嗎?」

  晞月這才嬌俏一笑,溫順地伏在皇帝肩頭,柔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晚膳過後,皇帝著人送了晞月回去,便留在書房攤開了紙行雲流水般寫起字來。王欽見皇帝在綿白的灑金大紙上寫了十一幅字,便在旁磨著墨汁賠笑道:「皇上對皇后和慧貴妃實在是格外恩典。奴才愚心想著,皇上的字自然都是好的,原來皇上還要在這十一幅裡選了最好的賞賜呢。」

  皇帝見他滿臉堆笑,也不說話,只將毛筆擱在青玉筆山上,含了笑意一張張看過去。皇帝側首,見侍奉在書房門口的李玉一臉了然笑意,便問:「王欽是這個意思。李玉,你怎麼看?」

  李玉怔了一怔,回道:「奴才愚笨,以為皇上恩澤遍佈六宮。延禧宮已然有了一幅字,這十一幅自然是六宮同沐恩澤了。」

  皇帝擊掌笑道:「好。算你聰明。」皇帝一幅幅細賞下來,自己也頗得意,一一念道:「咸福宮是滋德合嘉,許慧貴妃福德雙修的意頭;皇后的長春宮是敬修內則,皇后最敬祖宗家法,這幅字最適合她不過。鐘粹宮是淑慎溫和,與純嬪的心性最相宜,也算安慰她親子不在身邊的失意;太極殿是淑容端賢……」

  王欽忙湊趣道:「嘉嬪娘娘容色冠後宮。」

  皇帝微微頷首:「景陽宮是柔嘉肅靜;承乾宮是德成柔順;永和宮是儀昭淑慎;儲秀宮是茂修內治;翊坤宮是有容德大;永壽宮是令儀淑德;景仁宮是德協坤元。」

  王欽奇道:「景仁宮也有?」

  皇帝道:「景仁宮皇后已經過身,你著內務府好好修整下,以後總要有人住進去的。」

  王欽忙答應了,皇帝瞟了眼伺候在旁的李玉,笑道:「方才你機靈,那朕就把這十一幅字送去內務府製成匾額的事,交給你了。」

  李玉受寵若驚,只覺得光彩,忙恭聲道:「奴才謝皇上的賞。」

  皇帝奇道:「這賞乾你什麼事?」

  李玉喜滋滋道:「這賞是皇上給六宮小主娘娘的,奴才有幸接了這個差事,自然是沾了福氣的,所以謝皇上的賞。」

  皇帝忍不住樂道:「是會說話。朕用剩下的這張灑金紙,就賞給你了。」

  李玉喜得忙磕了頭,起身才看見王欽臉色陰沉,嚇得差點咬了舌頭,忙捧著紙退下了。

  皇帝似有些倦了,問:「什麼時辰了?」

  王欽忙道:「到翻牌子的時候了。皇上,敬事房太監已經端了綠頭牌來,候在外邊了。」

  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鳳頸琵琶的那個……」

  王欽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叫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

  王欽只覺得腦袋一蒙,嘴上卻不敢遲疑,忙應了趕緊去辦。



第二十二章 如懿祈福

  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鳳頸琵琶的那個……」

  王欽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叫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

  王欽只覺得腦袋一蒙,嘴上卻不敢遲疑,忙應了趕緊去辦。

  長街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得乾乾淨淨,緩步走在青石花磚上,兩旁堆雪映著紅牆碧瓦,越發覺得雪光炫目,猶如白日一般。

  如懿扶著海心的手慢慢走著,前頭兩個小太監掌著羊角宮燈,只見冷風打得宮燈走馬燈似地亂晃,四周唯有陰森寒氣貼著朱牆呼嘯而過,卷起碎雪紛飛。海蘭有些害怕,緊緊依偎在如懿身邊。

  如懿安撫似地拍拍她的手,歉然道:「這麼晚了,還要你陪我去寶華殿祈福,實在是難為你了。」

  海蘭靠在她身邊挽著手慢慢走著,眼裡卻有幾絲歡悅:「我一個人待在宮裡也悶得慌,貴妃她又……」她欲言又止,「還好能陪姐姐去寶華殿聽聽喇嘛師父誦經,心裡也安靜許多。」

  如懿道:「佛家教義,本來就是讓人心平氣和的。我去和大師們一同念念經文,將這些日子抄的《法華經》燒了,也是了了自己的一樁心願。」

  海蘭往四下看了看,緊張地道:「姐姐別說,別說了。」

  如懿含了一脈坦然笑意:「別怕,只有你明白罷了。親人不在身邊,咱們在世的人也只是盡一點哀思罷了。」

  海蘭微微點頭,觸動心事,眉梢便多了幾分落雪般的傷感:「海蘭父母早亡,只有姐姐在身邊,不過姐姐在,我心裡也安穩多了。」她說著,將自己單薄的身形更緊地往如懿身邊靠了靠,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抵禦冬日裡無處不在的侵骨寒意。

  如懿懂得地握了握她削薄的手腕,仿佛形影相依一般:「你常來看我是好的,但被貴妃知道,只怕又要刁難你。」

  海蘭輕聲道:「我都慣了。」

  兩人正低聲說著話,忽然聽得車輪轆轆碾過青磚,一輛朱漆銷金車便從身畔疾馳而過。如懿將海蘭攔在身後,自己躲避不及,身上的雲白青枝紋雁翎氅便沾了幾點車輪濺起的濁泥。

  猶有餘香散在清冷的空氣中,纏綿不肯散去。海蘭詫異道:「是送嬪妃去侍寢的鳳鸞春恩車!」

  如懿顧不得雁翎氅上的污濁,驚異道:「今夜並不曾聽說皇上翻了牌子,這鳳鸞春恩車走得這樣急,是誰在上面?」

  海蘭嗅了嗅空氣中殘餘的甜香,亦不免驚詫:「好甜郁的香氣啊,貴妃都不用這樣濃的熏香,會是誰呢?」

  二人相視疑惑,只聽得宮車轆轆得去得遠了,那嫋嫋餘音車過深雪,有兩輪深深的印跡便似碾在了心上,揮之不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54 PM

第二十三章 玫答應

  這一日清晨,嬪妃們一早聚在皇后宮中,似是約好了一般,來得格外整齊。殿中一時間鶯鶯燕燕,珠翠縈繞,連熏香的氣味也被脂粉氣壓得淡了不少。

  皇后尚在裡頭梳妝,並未出來。嬪妃們閑坐著飲茶,鶯聲燕語,倒也說得極熱鬧。怡貴人忍不住道:「昨兒夜裡吹了一夜的冷風,嗚咽嗚咽的。也不知是不是妹妹聽岔了,怎麼覺得好像有鳳鸞春恩車經過的聲音呢?」

  嘉貴人冷笑一聲,扶了扶鬢邊斜斜墜下的一枚鎏金蟬壓髮,那垂下的一綹赤晶流蘇細細地打在她脂粉均勻的額邊,隨著她說話一搖一晃,眼前都是那星星點點的赤紅星芒。嘉貴人悠悠說道:「不是怡貴人你聽岔了,而是誰的耳朵也不差。掃過雪的青磚路結了冰,那車輪聲那麼響,跟驚雷似的,誰會聽不見?」

  海蘭忍不住道:「別說各位姐姐是聽見的,嬪妾打寶華殿回來,正見鳳鸞春恩車從長街上過去,是載著人的呢。」

  這下連近來一直沉默寡歡的純嬪都奇怪了,便問:「我明明記得昨夜皇上是沒有翻牌子的,鳳鸞春恩車會是去接了誰?」說罷她也疑惑,只拿眼瞟著剝著金橘的慧貴妃,「莫不是皇上惦記慧貴妃,雖然沒翻牌子,還是接了她去?」

  慧貴妃水蔥似的手指,慢慢剝了一枚金橘吃了,清冷一笑:「本宮怎會知道是誰在車裡?這種有違宮規又秘不告人的事,左右不是本宮便罷了。」

  如懿端著茶盞,拿茶蓋徐徐撇著浮沫,淡淡道:「不管是誰,大家要真這麼好奇,不如去喚了王欽來問,沒有他也不知道的道理。」

  慧貴妃媚眼微橫,輕巧笑了一聲:「這樣的事只有嫻妃敢說,也只有嫻妃敢做。不如就勞駕嫻妃妹妹,去扯了王欽來問。」

  如懿只看著茶盞,正眼也不往慧貴妃身上瞟,淡淡道:「誰最疑心便誰去問罷。金簪子掉在井裡頭,不看也有人急著撈出來,怎麼捨得光埋在裡頭呢。」

  嘉貴人拿絹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笑道:「也是的,什麼好玩意兒,只怕藏也藏不住。等著看就是了。」

  眾人正說著,只聽裡頭環佩叮噹,一陣冷香傳至,眾人知是皇后出來了,忙噤聲起身,恭迎皇后出來。

  皇后扶著素心的手,行走間沉穩安閒,自有一股安定神氣,鎮住了殿中浮躁心神。皇后往正中椅上坐下,吩咐了各人落座,方靜聲道:「方才聽各位妹妹說得熱鬧,一句半句落在了耳朵裡,什麼好事情,這麼得各位妹妹的趣兒?」

  眾人面面相覷,到底是嘉貴人沉不住氣先開了口:「臣妾們剛才在說笑話兒呢,說昨夜皇上並沒有翻牌子,鳳鸞春恩車卻在長街上走著,不知是什麼緣故呢。」

  皇后淡淡一笑,那笑意恍若雪野上的日光,輕輕一晃便被凝寒雪光擋去了熱氣:「能有什麼緣故?不過是咱們姐妹的福分,又多了一位妹妹做伴罷了。」

  「多了位妹妹?」嘉貴人忍住驚詫之情,勉強笑道,「皇后的意思是……」

  「連著天寒,本宮囑咐你們不必那麼早來請安,所以你們有所不知。方才你們來前,皇上已經讓敬事房傳了口諭,南府白氏,著封為玫答應。本宮也已經撥了永和宮給她住過去。」

  慧貴妃攥緊了手中的絹子,忍不住低呼:「南府?那不是——」

  如懿心裡雖也意外萬分,卻忍住了,只與海蘭互視一眼,暗暗想,難怪這麼重的熏香氣息,果然是這麼一個玉人兒了。



第二十四章 眾人閒議

  皇后面上波瀾不驚,只抬了抬眼皮看了慧貴妃一眼:「照理說貴妃應該是見過的,聽說是一個彈琵琶的樂伎。」

  慧貴妃眉頭微鎖,凝神想去,昨日所見的幾個樂伎裡,唯有一個眉目最清秀,想來想去,再無旁人。她咬了咬牙,忍著道:「是有一個彈鳳頸琵琶的,皇上還嫌她們彈得不好……」

  純嬪鬱然吁了口氣道:「琵琶彈得好不好有什麼要緊,得皇上歡心就是了。」

  旁人聽了這一句還罷了,落在晞月耳中,雖然說者無心,卻直如剜心一般,一刀一刀剜得喉嚨裡都忍不住冒出血來。她死死抓著一枚金橘,直到感覺沁涼的汁液濕潤地染在手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喝了口茶掩飾過去。

  嘉貴人柳眉揚起,不覺帶了幾分戾氣:「南府樂伎,那是什麼身份?比宮女還不如。宮女晉封還得一級級來,先從無名無品的官女子開始呢,她倒一夕之間成了答應了。」

  皇后和藹道:「樂伎雖然身份不如宮女,但總比辛者庫賤奴好多了。康熙爺的良妃,不是還出身辛者庫嗎?照樣生下皇子封妃,一生榮寵。也因著樂伎不是宮女,皇上格外恩賞些,也不算破了規矩。」

  嘉貴人眉心微曲,嫌惡似地撣了撣絹子:「樂伎是什麼低賤身份?來日在這裡與我們平起平坐,是要和我們閒話南府裡的哪個戲子有趣呢,還是她穿上哪身樂伎的衣裳彈起琵琶來最勾魂?咱們已經有一個海常在平時陪著說說絲線刺繡了,如今倒來了個更好的。」

  海蘭聽說到她,卻也悶悶地不敢說話。皇后臉上一沉,已帶了幾分秋風落葉的肅然之氣:「好了!」

  嘉貴人一驚,也不敢多說了。皇后緩和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玫答應都是皇上登基後納的第一個新人,皇上要喜歡,誰也不許多一句閒言碎語。本宮只有一句話,六宮和睦,才能子嗣興旺。誰要拈酸吃醋,彼此間算計,本宮斷斷容不下她!」

  眾人諾諾答應了。一時間氣氛沉悶了下來,倒是純嬪大著膽子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一個不情之請,實在是……」

  皇后溫和道:「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純嬪躊躇片刻,還是道:「娘娘,昨兒夜裡刮了一夜的風,臣妾聽著怕得很。臣妾的三阿哥還在繈褓之中,一向怕冷畏寒的。臣妾心中掛念,想請皇后娘娘允准,允許臣妾今日去阿哥所多陪陪三阿哥。」

  皇后一時也未置言,只是抿了口茶,方微笑道:「今兒本就是十五,你可以去看三阿哥。祖宗規矩,半個時辰也夠盡你們母子的情分了。」

  慧貴妃笑言:「可不是?除了皇后娘娘,後宮妃嬪每月初一十五可去阿哥所探望,但都不許過了半個時辰。皇后娘娘常去探望幾位阿哥和公主,本宮也跟著去過一次,三阿哥受的照顧比皇后親生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還好呢。饒是這樣,皇后娘娘還千叮萬囑了三阿哥年幼嬌嫩,要萬事小心。有皇后娘娘這麼眷顧,純嬪你還有什麼不足的?難道多陪了一會兒,你的三阿哥到了冬天便不知道冷了嗎?」

  純嬪被她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只黯然垂下了眼眸。

  皇后寬和一笑:「好了。你在意兒子本宮是知道的。只是阿哥所的事,你放心就是。再這樣成日記掛著兒子,還怎麼好好伺候皇上呢?」

  至此,眾人再無閑趣,便各自散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5-5 02:55 PM

第二十五章 防人之心不可無

  慧貴妃本在最後,正起身要走,見皇后向她微微頷首,便依舊坐在那兒,只剝著金橘吃。

  待到眾人散盡了,皇后方歎了口氣,揉著太陽穴道:「暖閣裡有上好的薄荷膏,你替本宮來揉揉。」

  慧貴妃答應著跟著皇后進了暖閣。素心取出一個暗花紋美人像小瓷缽來擱在桌上,便悄然退了下去,慧貴妃會意,打開一聞,便有沖鼻清涼的薄荷氣味,直如湃入霜雪一般,登時清醒了不少。她用無名指蘸了一點替皇后輕輕揉著,低聲道:「不是臣妾小心眼兒,皇上納了這樣一個人,實在……」

  皇后輕輕吁了口氣:「身份低賤也就罷了,只要性子和順總是好的。你卻不知道她的來歷……」

  慧貴妃愈加驚疑:「什麼來歷?」

  皇后仿佛無限頭痛,泠然道:「本宮只當皇上封了個嬪妃,也沒往心裡多想。誰知讓趙一泰去南府問了底細,才知道那白氏竟是和她有關的。」

  慧貴妃大驚失色:「娘娘的意思是……嫻妃!」她越想越不對,恨聲道,「果然呢!臣妾以為皇上不太去她那裡,她便安分了。原來自己爭寵炫耀不算,暗地裡竟安排了人進來,真是陰毒!」

  皇后用手指蘸了點薄荷膏在鼻下輕嗅片刻,才覺得通體通泰許多:「不是她陰毒,是咱們整日裡以為高枕無憂,疏忽大意了。一個不留神就出來一個玫答應,她若是個好的也罷了……」

  慧貴妃切齒道:「南府裡出來的,能有幾個好的?一個個狐媚惑主,輕佻樣兒。臣妾方才想起來,昨日臣妾覺著她們琵琶技藝不佳,隨口說了一句,便有一個膽子大的敢當著皇上回臣妾的話。一個兩個都是這樣膽大包天的,能有什麼好的?」

  皇后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當著你的面也敢如此,那就真不是個安分的了。」她隱然憂道,「本宮顧著後宮千頭萬緒的事情,總有顧不到的地方。你是貴妃,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你若不替本宮看著點、警醒著點,哪日我們姐妹被人都算計了去都不曉得!嫻妃近來無寵,可她才十九歲,來日方長……」

  慧貴妃微微失神,按著太陽穴的手也不覺鬆了下來:「臣妾已經二十五了……」

  皇后的手輕輕搭在慧貴妃纖白的手上,低低道:「你二十五,本宮也已經二十五了。」她語氣一凜,旋即沉聲道,「二十五又如何?只要咱們眼光放得長遠,萬事顧慮周到,一個人眼睛不夠,另一個人幫襯著,總不會有顧不到的地方,也容不得狐媚子媚寵。當日本宮分配殿宇的時候,特特把海蘭放在你宮裡,你知道是為何麼?」

  慧貴妃聽得皇后語氣沉穩,心下也稍稍安慰,忙道:「潛邸之時,除了臣妾與嫻妃、嘉貴人,其餘人等都不算得寵。皇后娘娘將海蘭放在臣妾宮裡,是要防著她哪一日又偷偷狐媚了皇上。皇后娘娘放心,皇上快連她是誰都不記得了呢。」

  皇后的目光在她臉上輕輕一轉,見她只是一副篤定的樣子,不覺搖頭道:「這雖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但卻不是最要緊的。海蘭向來不得寵,所以對皇上而言,既是一個記不得的人,也很可能會成為一個新鮮人兒。你防著她不錯,但更要防的是嫻妃與海蘭的親近。」

  慧貴妃旋即會意:「娘娘的意思是說,海蘭也會成為第二個玫答應。」

  皇后沉靜道:「那也未必。但凡事不能不多長個心眼。你自己宮裡的人,自己留心著吧。」



第二十六章 清領份例

  這邊廂延禧宮裡也不安靜,如懿正站在廊下看著從內務府領來的冬日所用的炭火份例。小太監寶成領著幾個人數清了,上來回話道:「娘娘,已經數清了,黑炭一千二百斤,紅籮炭三百斤,都已經在外頭了。」

  如懿點點頭,問道:「海常在那兒如何?」

  寶成道:「按著常在的位份,沒有紅籮炭,只有按著每日二十斤的黑炭算。但是奴才方才打內務府過來,聽說……」

  如懿蹙眉:「說話不用吞吞吐吐,聽說什麼……」

  寶成嚇得吐了吐舌頭,忙說:「聽說海常在宮裡總說黑炭不夠用,可那份例是定了的,哪有再多。怕是海常在正受著凍呢。」

  阿箬替如懿將剛籠上的手爐捧了來,細心地套上一個紫絨爐套才送到如懿手裡,輕聲道:「外頭風大,小主仔細被風撲了腦仁,回頭著了風寒。」

  如懿笑道:「總關在屋子裡悶得慌,這兒避風,她自己也就罷了,連奴才的屋子裡都燒得暖烘烘的,也不顧著海蘭。」

  阿箬倒抽了一口涼氣:「那怎麼成,再往下正月裡、二月裡凍得不行,海常在怎麼受得住?」

  如懿歎了一聲:「這何嘗不是我的不是,為了避嫌避禍,這樣委屈了她。若我仔細些早發覺了,她也不必這樣受凍。」

  她喚過寶成,「你仔細些,悄悄兒送些炭到海常在那兒,別叫人留意著。還得記得只能是黑炭,她的位份不能用紅籮炭,那紅籮炭燒了的炭灰是銀白的,一眼就叫人認出來了,反而不好。黑炭卻是看不出多少的。」

  寶成應了一聲道:「奴才明白。會趁貴妃去請安時隔幾天送一次,免得送多了點眼。」

  如懿滿意微笑:「那就趕緊去吧。還有,內務府撥來的冬衣,你也挑一批好的,悄悄兒送過去。」

  阿箬看寶成下去了,便道:「小主待海常在也算有心了,天剛冷的時候就送了好些新棉去,如今又送衣裳。」

  如懿頗有觸動:「這宮裡有幾個人是好相與的?海蘭也算和我投契了,倒也不怕。」

  阿箬又道:「聽寶成說這話,海常在一向是老實的,若不是凍得受不住,怕也不會去跟內務府再要炭了。只不知她宮裡統共就那兩個人,怎麼會不夠呢?」

  如懿歎息道:「這就是她的難處了。昨兒夜裡我和她都在寶華殿誦經祈福,才摸到她的手爐溫溫的,居然都不熱。我還以為是伺候她的葉心和香雲不仔細,誰知道問了一句,她眼睛都紅了,說是份例的炭根本不夠用,她那西曬的屋子本來就冷,平日裡燒一個火盆就勉勉強強了,哪裡還顧得到手爐腳爐。我這才知道,她的日子竟這樣難過。」

  阿箬整了整身上一色兒的暗紫色宮裝,寬慰道:「這也不能怪小主。貴妃向來和小主不睦,小主自然不便去她的咸福宮看海常在,否則怎會顧不到?要說起來,也是貴妃太不當心了,由著自己宮裡人受苦。」

  如懿心下難過,忍氣道:「按理說海蘭只有兩個丫頭、兩個太監,東西自然不會不夠。但她告訴我貴妃怕冷,總嫌著宮裡不夠暖和,內務府送來的炭都是克扣了大半才給她的。彼此照應些也是應當的。」她轉過臉問阿箬,「方才讓你去永和宮送些薄禮給玫答應,可打聽到了什麼?」

  阿箬眼光往四周一轉,忙輕聲道:「奴婢奉小主之命送了兩匹妝花緞過去,誰知道永和宮可熱鬧了呢,嘉貴人和怡貴人都送了東西去,連慧貴妃也賞了好些東西呢。」

  如懿念及什麼,便問:「那純嬪……」

  「奴婢去的時候純嬪宮裡還沒送東西去呢。」

  如懿明白,剛離了皇后宮裡,純嬪一定是緊趕著去了阿哥所看望兒子。即便回來了,也必定傷感兒子不在身邊,一時也怕顧不到這些禮數。她便道:「那等下我去鐘粹宮看看純嬪,她也可憐見兒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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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玫答應進宮緣由

  阿箬又道:「奴婢特意拜見了玫答應。雖然是答應,但永和宮的佈置,玫答應的打扮,是比怡貴人還尊貴呢。可見雖然才侍寢了一次,皇上卻是極喜歡的。」

  話音未落,卻聽嘉貴人一把婉轉嗓音自院外傳入:「皇上怎麼會不喜歡玫答應?吹拉彈唱的有什麼不會?又是人家一手調教出來的好人兒!」

  如懿微一揚眸,就見金玉妍穿了一身玫瑰紫百蝶穿花大毛斗篷,扶著侍女麗心的手風擺楊柳似地進來。玉妍見了如懿便躬身福了一福,笑聲冷冽如簷下冰:「恭喜嫻妃,賀喜嫻妃了。」

  如懿一怔,旋即笑道:「嘉貴人這句話合該對著永和宮的玫答應說,怎麼錯到了延禧宮呢?」

  嘉貴人冷笑一聲:「嬪妾沒這樣好的本事,調理得出花朵兒一樣的人兒吹拉彈唱,歌舞迎人。娘娘一手栽培出了這樣得意的人來,怎麼不算喜事呢?」

  如懿心下含糊,雖不知出了什麼事,卻聽得金玉妍句句話都沖著自己來,便也不假辭色:「嘉貴人一向快人快語,今兒有話也不如直說,本宮洗耳恭聽。」

  「洗耳恭聽?」嘉貴人盈盈一笑,那笑意卻似這天氣一般,帶了犀利的寒氣,「嫻妃娘娘聽琵琶曲兒聽得熟了,何必今日早上要和咱們一樣糊塗,還議論玫答應的來歷呢?」

  如懿聽她提得「來歷」二字,心中越發糊塗。卻見金玉妍一臉了然,想是什麼都知道,與其自己揣測,還不如聽她說來。

  如懿只得道:「不管嘉貴人說什麼,關於玫答應的來歷,本宮真是懵然不知。若是嘉貴人覺得不必白來這一趟延禧宮,不如賜教告訴本宮一聲,也好教本宮落個明白。」

  嘉貴人姣好的長眉輕輕一挑,疑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如懿坦白:「真不知。」

  嘉貴人似信非信地挑眉看著她,緩了口氣道:「玫答應不是娘娘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南府的嗎?」

  如懿與阿箬對視一眼,彼此俱是愕然,嘉貴人見她神色不假,也有幾分信了:「你真的不知道?」

  如懿走到廊下,坦誠道:「這件事本宮也是毫不知情,正打算讓阿箬去打聽的。妹妹若是知道,不妨直言。」

  嘉貴人冷冷看了她一眼:「玫答應是先帝雍正八年,你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來的人。」

  如懿凝神想了一想:「雍正八年本宮才十四歲,如何能得知這些事?」

  嘉貴人撫著指上尖尖的護甲:「你不知道,不代表當年的景仁宮皇后不知道。慧貴妃和嬪妾已查問過,當年玫答應入南府,是景仁宮皇后允的。你當年雖不知情,難道後來也一無所知嗎?何況玫答應突然得寵,也太奇怪了些。其中關節,也只有娘娘你自己知道了。」

  金玉妍言畢,扶了麗心的手逕自離去。唯餘如懿站在院中,看著簷下冰柱滴答落下冰水來,一滴一滴,敲在她疑惑不定的心上。



第二十八章 玫答應得寵

  這一夜是臘月初一,皇帝照例宿在皇后宮中。

  如懿聽著窗外風聲淒冷,雪落綿綿,正對著燈想著心事,卻見阿箬進來,抖落了一身的雪花,近前道:「小主。」

  如懿將自己壺中的茶倒了一碗遞給她,又將暖爐給她捧:「先喝杯熱茶暖一暖。」

  阿箬凍得抖抖索索的,一氣把那茶喝盡了,方暖過來道:「都打聽清楚了。玫答應的確是出自咱們府裡,也是老主子手裡進來的人。不過那年先帝選充南府的樂伎,各府裡都挑了好的送進來,倒也不止咱們一家。奴婢問過了,玫答應今年十七,是十二歲的時候送進來的。」

  火盆裡一芒一芒的紅籮炭燒得極旺,不時迸出幾星通紅的火點子。如懿慢慢地撥著指甲,凝神道:「難不成姑母這麼早就佈置下了人在宮裡?只是有這麼個人,姑母也不曾向我提過一句呀。」

  阿箬擰著辮子道:「奴婢也是這麼想。只不過最後那幾年老主子自顧不暇,與小主也來往不多,渾忘了也是有的。」

  如懿點點頭:「也許也是咱們想多了,不過是各府裡都送了人進來,咱們恰巧也有一個罷了。落在別人眼裡,疑心便生了暗鬼,以為是我唆使了送去皇上那兒的。」

  阿箬道:「可不是?什麼亂七八糟都往咱們頭上栽,小主可別再那麼好性子了。什麼時候冷不丁給她們一下,她們就知道厲害了。」

  如懿一笑:「再厲害也厲害不過你的嘴!」她蹲下身,拿起烏沉沉的火筷子撥著火盆裡的炭,底下冒出一陣香氣,阿箬嗅了嗅鼻子,喜道:「好香!是烤栗子的味道!」

  如懿笑道:「知道你愛吃,你剛出去我就往火盆裡扔了好幾個栗子,這會兒正好。你自己拿火筷子夾出來,仔細燙手。」

  阿箬忙不迭地笑著答應了,取出烤得爆開的栗子,顧不得燙,就剝開吃了起來。

  暖閣裡燈火通明,隱隱地透著栗子的甜香,主僕倆相視一笑,倒也開懷。

  此後連著幾日,但凡有侍寢,必是永和宮的玫答應,得寵之深一時風頭無兩。加之數日鵝毛大雪,出門不便,皇后免了晨昏定省,一時之間眾人對這位未曾謀面的玫答應存了無數好奇之心。

  好容易五六天后雪止晴霽,終於能出門了。這日的宮中請安,眾人便到得格外早。

  果然才坐定陪皇后聊了幾句,殿外便有太監通傳:「玫答應到了。」

  聽得這一聲,本來還在笑語連珠的嬪妃們都靜了下來,不自覺地向外看去。

  只見殿門豁開,一個身著櫻桃紅繡梔子花蝶蘇緞旗裝的女子低著頭盈盈走進,她梳著精巧的髮髻,髮間不用金飾,只以碧璽花朵零星點綴,髻上斜兩枝雪色流珠髮簪,卷起的鬢邊嵌著一粒一粒瑩瑩的紫瑛珠子。待到走得近了,才看出她的衣裙上繡著一小朵一小朵淺緋的梔子花瓣,伴著銀線湖藍淺翠的蝴蝶,精繡繁巧輕靈如生,仿佛呵口氣,便會是花枝展天地,春蝶翻飛於衣裾之上。

  慧貴妃見她早不是昔日打扮,冷笑一聲:「狐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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