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流瀲紫 -【後宮:如懿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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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章 玉鐲

  太后一聲令下,成翰努了努嘴,便有幾個小太監取過鐵蒺藜,一邊一個按住了如懿和惢心。

  如懿滿頭冷汗,像是無數的小蟲子從皮膚的縫隙間一點一點鑽出來,慢慢地爬行著,又痛又癢。那幾個小太監力氣極大,按得她動彈不得。

  太后在成翰搬來的紫檀椅子上坐了,慢條斯理道:「哀家也不想動用酷刑。可是如今皇帝和皇后都不在宮裡,只剩下哀家一人掌管著偌大的後宮。若是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樣大的事都不顧,旁人多少雙眼睛盯著,還以為哀家這個老婆子不中用了呢。少不得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擔著了。」

  成翰揚了揚下巴,拖著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道:「事有主次,就從烏拉那拉氏起,打到皮肉脫盡為止。」

  那鐵蒺藜上有數十根寸許長的鐵刺,刺尖上閃著鏽黑色的光澤,讓人不寒而慄。小太監一下正要下去,如懿忙伏在地上道:「太后!太后明鑒!奴婢燒的不是紙錢,不是紙錢啊!」

  太后揚一揚臉,福珈便側身過去,撿起一枚還未來得及燒的紙張展開一看,渾圓的紙片上畫著萬字不到頭的圖案,中間卻是一句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

  福珈忙雙手捧過給太后一看,果然每一張上都只是六字真言而已。太后微微蹙眉,繼而一笑:「怎麼是這個東西?」

  如懿忙磕了頭,恭恭謹謹道:「請太后聽奴婢一言,圓紙為圓滿,與萬字不到頭的圖案相襯,是同一道理。六字真言乃是當年妙應寺的喇嘛大師所授,大師說六字真言是藏傳佛教中最尊崇的一句咒語,當初傳授時便要奴婢循環往復吟誦,才能功德圓滿,消除業障,得大解脫。」

  成翰輕哼一聲道:「可是今日是鬼節,又是你阿瑪那布林的頭七。連伺候你的丫頭也說是你的一片孝心。」

  如懿不慌不忙,眼中澄澈如鏡:「奴婢是一片孝心,但這一片孝心不是對死去的阿瑪的,而是對皇太后的誠摯祝禱。奴婢知道今日是中元節,宮中請了雍和宮的喇嘛大師開壇祝禱,心想大師一定會誦讀六字真言為太后祈福。奴婢無能,困鎖冷宮之中,不能朝夕向太后請安,所以只好趁今日大師入宮祝禱,奴婢也跟隨大師功德,念動真言。大師開壇後要將法器經文經幡送上法船焚燒,奴婢自知不能參與,所以只好在這裡將親手所寫所誦的真言焚化,只當是放在法船上燒了,一盡心意。」

  福珈沉吟著道:「回太后的話,奴婢也覺得,若是燒紙錢就該有紙錢的樣子,否則燒給了那布林大人也是無用的。至於七月十五的鬼節,燒這個倒是應景的,無非是沒跟著太后和各位太妃太嬪放在法船上燒罷了。」她婉轉看了如懿一眼:「倒也不算很違反宮規呢。」

  太后的唇角略微浮起一點冷淡的笑意,望著成翰道:「你巴巴兒地跑來告訴哀家說冷宮有人暗燒紙錢違反宮規,如今你可看看,這是什麼?」太后的笑容似一朵冰花凝在面上:「還勞動哀家到這種地方來,你可越來越會當差了。」

  太后的語氣並不嚴厲,恍若家常閒話一般。成翰卻似受不住似的,膝下一軟,即刻跪下了道:「奴才無用,奴才妄聽人言。」

  太后向著福珈微微一笑,神色淡然:「你是妄聽人言,不過你是聽了誰的話呢?哀家的身邊,居然有人不把哀家當主子,而是一心窺伺旁人的心意,想要兩面討好。哀家看他是錯了心思。」

  福珈低眉垂首,淡淡道:「慈甯宮只有一心侍奉太后的人,沒有敢和太后耍心眼的人。成公公,你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太后望一望天色,盈然起身:「烏鴉都歸巢了,咱們也回去吧。成翰,你就不必走了。」

  成翰嚇得大驚失色,連連磕頭道:「太后,太后饒命!」

  太后笑道:「今日是中元節,哀家不會想要誰的命。只是你那麼喜歡為人做嫁衣裳,辛苦奔波,那哀家就把步步紅蓮的刑罰賞賜給你,讓你折了雙腳,也折不了為旁人盡忠的心。」

  太后話音剛落,斜刺裡忽然衝出一個人來,舉起一把匕首便直刺太后心口。院中地方狹窄,隨侍太后的太監宮女都守在門外,成翰嚇得早癱在了地上,身邊只有一個福珈,根本是無法防備。

  太后嚇了一跳,本能地側身一避,正好避開那劈向心口的一刀。太后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女流,更兼有了年紀,躲開了這一刀,下一刀夾著淩厲的風劈面而來,根本是擋無可擋。

  如懿這一下心慌意亂,若是太后在眼前出了事,那可真真是……她下意識地撲了上去,一把推開那近乎瘋狂的身影,護在了太後身前。

  那人卻似瘋魔了一般,也不避諱如懿,揮起一刀又撲了上來。如懿死死擋在太后跟前,半分也不退讓,眼看著那刀尖已經逼到了下頷,直直地要刺到咽喉裡去。

  太后緊緊攥著她的肩,如懿只覺得自己都要撐不住了,加上雨後地上濕滑,她腳下一滑,整個人斜著向後傾去,又避開了幾分。

  趁著這點空隙,福珈和惢心都趕了上去,拼了死力攥住那人,才拖開了尺許。太后穿著花盆底的高鞋,兀自站立不穩,如懿緊緊扶住了她,連忙問道:「太后,您沒事吧?」

  太后驚魂未定,一手扶著她的手,一手緊緊按住心口,清白了臉色,道:「如懿,方才那刀尖就在你咽喉底下了。」

  如懿大口喘息著,努力平息著胸口的緊張與慌亂,忙欠身道:「太后……太后無恙便好。」

  趁著福珈和惢心拉住那人的工夫,外頭的侍衛們一哄而上,立刻死死按住了那人。太后已經沉穩下來,扶著椅子坐下,喝道:「敢謀刺哀家,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冷宮的哪位故人,有這麼個好本事!」

  福珈應聲上去,劈面就是兩個耳光,硬生生托起她的下巴來,仔細分辨片刻,道:「回太后的話,真是故人呢。」

  太后微眯了雙眼,冷笑道:「吉嬪?是你!」

  吉太嬪滿臉猙獰,聲嘶力竭道:「我居然殺不了你!居然還是殺不了你!」

  太后清朗一笑,指著天道:「不只你,許多已經上了天下了地府的人都想殺了哀家。可惜呀!」太后撫著身上精心繡制的夔龍牡丹紋樣,朗聲笑道:「成得了龍的始終是龍,蹦躂得再厲害想要翻龍門的,翻不過還是一條鯉魚,一輩子困在水裡!你從前在外頭的時候鬥不過哀家,被哀家發落來的冷宮,你以為進了這裡反而能鬥得過哀家了麼?」

  吉太嬪的眼底閃過一絲倉皇,態度卻依舊強硬:「是嗎?剛才要不是有人救你,你早就死在我的刀下了。」

  太后仰天一笑,撫著鬢邊一朵赤金蓮花,輕蔑道:「在冷宮外年輕貌美的時候鬥不過哀家,在這裡關了這麼些年就有指望了麼?憑你這點本事,不過就是用蠻力傷人罷了。看來你不管長了多少歲,腦子卻一點都沒長進!哀家要是折損在你這點微末伎倆裡,那才叫天亡哀家也!」

  吉太嬪氣得臉色發黑,徒然地伸手撓著,卻也不過只在泥地上劃出幾條劃痕而已。太后朗然一笑:「福珈,處置了她。別忘了成翰還等在那兒呢。」

  福珈答應了一聲。太后起身扶住小宮女的手,走了兩步回頭道:「好好惜命,留待來日吧。」

  如懿的身體被惢心緊緊撐著,幾乎是要喜極而泣,她的手在衣袖裡緊緊攥住惢心的手,兩個人手心裡全是冷汗,連她自己也不能分辨,是歡喜過後的驚覺,還是劫後餘生的痛快。她只知道,唯有握著惢心的手,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手,她才覺得自己也是活著的。不是冷宮的一塊牆皮,一抹青苔。

  太后施施然離去,仿佛方才的種種生死驚險,不過是談笑間一抹雲煙。如懿暗暗生出幾分羨慕,何時何日,才會有太后這番定力呢?然後未及她細想,福珈已經揚了揚臉,由著幾個侍衛將吉太嬪拖進了一間偏殿裡。

  如懿忙拉住福珈道:「福姑姑,吉太嬪是發了瘋了,才會冒犯太后。她只是發瘋,不是有意的。」

  福珈拍了拍她的手道:「小主,別怪奴婢多嘴。太后的性子便是如此,饒了她一次不死,再敢有第二次,就必死無疑。只怕現在太后心裡,正後悔當年留了她一條生路呢。您哪,好好看著,就當太后親身指點您了。」

  她說完,再不發一言,走到偏殿裡,看著太后的近身侍衛將吉太嬪用一根粗粗的麻繩吊在了梁上,由著她雙腳狂亂地掙扎,喉中發出嗚咽的獸般的嘶叫,很快便沒有了任何聲息。

  如懿靠在窗櫺上,只覺得冷汗逼透了一層又一層衣衫,依稀恍惚,是她剛到冷宮的時候,那個吊死在懸樑上的不知名的女人。原來熬在這裡,不過是這樣悽惶地死去,死在自己手裡,抑或是旁人手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回到空落落的房裡,也不顧壺中的水是熱是涼,一股腦兒倒在了口中,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安撫自己一顆慌亂的心。外頭小太監們責罰成公公的聲音漸次低了下去,一開始是驚痛的呼號,哭爹喊娘地求饒,到了最後,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徹底沒有了動靜。

  良久,兩具肉體被拖出去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惢心滿臉是淚,看著如懿道:「小主,咱們沒事了,沒事了!」她起身從床底翻出一大包紙錢與冥紙,「還好小主沒用這樣莫名其妙送進來的東西,否則今天半死不活在那兒受刑的人,就不是成翰,而是咱們了。」

  如懿轉過臉去,成翰雙足留下的血痕在燈籠黯淡的光影下越發顯得如朵朵綻放在污泥地上的紅蓮,一步一血,步步觸目驚心。如懿努力地抓著門框,因著被廢不戴護甲,手指上留得寸許長的指甲摳在木質的門縫裡,有輕微的嘶啦聲。她輕聲道:「是。差點就中了旁人的計,那麼雙足殘廢的人,就是我們自己了。」

  惢心靜靜道:「還是小主警覺。」

  如懿蹲下身,取過那包紙錢全部燒了,火光熊熊地染紅了她蒼白如紙的面頰:「惢心,如果是海蘭送東西來,會不通過淩雲徹的手自己這樣塞進來嗎?而且送了那麼多,好像渾然忘記了上回燒給端慧太子的紙錢還剩下許多。海蘭是不會那麼粗心大意的。」

  惢心猶有餘驚:「那小主怎會知道太后會來?」

  「有人設了這個局,就是要引出大事來。宮裡只剩下太后這個一家之主,冷宮裡出了這樣違反宮規的事,即便她自己不來,也會讓跟前最貼身的人來。那麼只要有人來,這個事兒就不怕了,就必定要讓人知道,太后身邊有為別的主子做事的人。太后豈能容得下身邊有這樣的耳目,咱們就能脫身了。」

  惢心輕輕拍著胸口:「好險好險!奴婢還生怕出了什麼差池呢。」

  如懿沉下臉,看著微弱下去的火光最終化作了暗黑的灰燼,薄薄地散開,道:「若是不走在刀尖上,如何能走出一條血路來。也是吉太嬪處心積慮報仇,順手給了咱們這樣一個機會。太后既知道了咱們的忠心,又能替她除去不乾不淨的人,到用人之際,她會想起咱們的。只要有太后惦記,便多了一分出去的指望。」

  她站起身,將燒完的紙錢灰燼一路灑在成翰雙足留下的血跡之上,喃喃道:「阿瑪,女兒不孝,只能料理完這些事之後才燒一點紙錢給您。您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女兒,保佑烏拉那拉氏,不要再受淩辱,不要沒有出頭之日。」她回望著吉太嬪被吊死的偏殿,閉上眼睛:「吉太嬪,我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胡亂報仇,枉死他人手中的。」

  她抬起頭,天邊墨雲依舊,唯有幾隻昏鴉,啊啊地拍著肩膀,振翅飛走了。

  這一陣安穩沉寂,便到了乾隆五年夏末的時候,楚粵苗瑤勾結滋事,皇帝念著苗瑤之事頗為要緊,牽涉亦廣,留在圓明園處置到底不便,便下旨回了紫禁城中。而亦如皇帝和太后求子所願,御駕回鑾時,海蘭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

  皇帝繼乾隆四年四阿哥永珹出生後,一年之後又再聞喜,懷孕的又是這兩年來頗為寵愛的海蘭,如何能夠不喜。加之太醫說海蘭的身體不夠壯健,需得滿四月後才能經得起舟車勞頓,皇帝便佈置了下來,將延禧宮好好休整一番,再讓海蘭搬進去住。這一拖,便又得延遲半個月才能回鑾了。

  海蘭有孕,原本也是不動聲色,到了三個月胎氣穩定才肯告訴皇帝。如此自然是合宮驚動,玫嬪與慎貴人猶自尚可,皇帝新寵的慶常在也不過一時的興致,早被冷落了下來,也沒得說什麼。最傷心的莫過於慧貴妃,這一年來在圓明園,自是她恩寵最盛,卻半點懷孕的動靜也沒有,只見別人一個個腹中有了骨肉,如何能不傷懷。皇帝雖然也極希望這位得寵十數年的愛妾能有孕身,然而亦是無奈而已。

  而這邊廂,如懿只盼著上回太后之事可以稍稍助力,卻整整一年毫無動靜,只是送進來的飯食略有好轉,常常一葷一素,不再都是寒濕之物了。因著愁思纏身,因著飲食不思,如懿漸漸地瘦下來。這種瘦是無知無覺的,只是皮肉一分分地薄下去,薄下去,隱隱看得出筋脈的流動。

  待到夏末秋初的時候,身上因著屋子暑熱的痱子褪了下去,手腕卻比昔年細了許多,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戴在手上,已經能一骨碌地滾到手臂上。她想了想還是取下來擱在了妝臺上:「到底是皇后賞的,別摔壞了。」

  惢心微斂愁容:「當年皇后娘娘一人賞了一串,另一個戴著的人在外頭得盡恩寵,小主呢,偏偏被困死在這裡。」

  正說著,江與彬進來,躬身施禮道:「小主萬福,微臣奉旨來給小主請平安脈。」

  如懿笑著伸出手腕:「我本以為太醫是治病救人的,可是你每每來請平安脈,旁人知道我平安,豈不是給人添堵?」

  江與彬淡然一笑,兩指隔著紗絹落在如懿手腕上,感覺著她脈搏的跳動:「微臣的責任,只是管照小主的安好,其餘的微臣都不必理。」

  如懿掰著指頭一算,玩笑道:「來得比往日勤,可是冷宮裡有什麼人牽著你來?」

  江與彬看了惢心一眼,面上都有些珊瑚之色。惢心不好意思,便轉身去添茶。

  江與彬素來是溫和的神色:「太后的囑咐,知道微臣管著冷宮的差事,囑咐微臣,別讓小主七災八難地難受。」他向著在廊下燒水的惢心微微一笑:「惢心姑娘可以閑些了,除了舊疾,小主一切安好。」

  惢心臉上一紅,旋即淡然道:「可是奴婢覺得小主瘦了許多。」

  「清瘦是福,若過於豐膩,反而引發種種病端。」他笑意澹澹,「後宮最近添了一樁喜事,想來小主聽了也會喜悅。」

  如懿含笑道:「什麼?」

  「海貴人在圓明園有了身孕。」

  如懿大喜不已,卻被更多的擔憂覆沒:「你要她萬事小心。」

  江與彬唇角含了一縷篤定的笑意:「海貴人的胎都落在微臣身上,如今快四個月了,胎像已經穩當,別人要做什麼,怕也難了。」

  如懿按著心口,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那就好。」她想一想,取過妝臺上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我身邊再沒有比這更貴重的東西了,這還是當年皇后賞的,替我送給她,留在身邊,當個念想。」

  惢心勸道:「小主總有出去的日子,要被皇后知道拿這個送了人,怕是不好。」

  如懿凝神片刻,笑道:「這串東西算是跟了我最長久的。只別讓人瞧見就好。」

  江與彬伸手便要去接,哪知手上一個不穩當,那赤金蓮花鐲便落在地上。那鐲子本是用大顆的翡翠珠子串成,因著翡翠易碎,每顆珠子兩頭皆用打成蓮花形狀的赤金片護住,翡翠珠身上繞以藤蔓形狀的絞金絲。誰知堪堪落在磚地上,其中兩顆便落了個粉碎。

  惢心心疼得直念佛,忙蹲下身撿起來道:「可惜可惜,這碎的兩顆拆下了,戴在手腕上就會覺得緊了。」

  如懿道:「也罷了。反正咱們出不去,碎了也沒人看見會怪罪。」

  正說著,惢心輕輕「咦」了一聲,掰開那珠子碎裂的地方,裡頭竟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惢心對著光線一瞧,奇道:「有很淡很淡的香味,只不知是什麼?」

  如懿接過一看,自己也是全然未識。

  惢心只撇嘴道:「皇后娘娘也太節儉了,說是賞的翡翠珠子手鐲,結果裡頭大半不是翡翠的,竟是旁的東西,枉咱們還一直寶貝似的戴著。」

  如懿道:「這種外邦進貢來的東西,有什麼緣故還真不好說。」

  江與彬見主僕二人皆是茫然沉吟,便道:「小主若放心,請給微臣一瞧。」

  如懿遞到他手中,笑道:「女兒家的東西,江太醫也都識得嗎?」

  江與彬仔細看了看,放在鼻端嗅了一會兒,又取過惢心掌心那些碎了的翡翠珠片看了,斂容正色道:「女兒家的東西微臣不一定都識得,但這種醫家的東西,卻是一看就明白了。」

  如懿聽得這話不大好,心中陡然一沉,便道:「江太醫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江與彬將摔碎的翡翠珠取過拼成完好的形狀,道:「小主可以看見,這顆翡翠珠子是事先雕琢好空心的,然後將想塞進去的東西塞好風乾,再按著眼子留下穿孔的線,從外面看它就只是一顆翡翠珠,而非其他。」

  惢心道:「你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的。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江與彬的神色有些難看:「有一種草木叫零陵香,《嘉祐本草》中說零陵香味辛,溫,微毒。多用則壅關節,澀榮衛,令血脈不行。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尤其女子,若氣血滯緩,便不易有孕。零陵香香氣濃烈,可煆燒後研磨成粉,除去異香,再製成稠厚的黑褐色軟膏狀,可隨意擠入物體之中,待到風乾硬化,便成了這一件天衣無縫的東西。這翡翠珠兩孔之外都封著孔眼更小的金蓮花片,又在珠子上纏以金絲,表面看來是為增其華麗美觀,其實是保護翡翠珠不摔碎,不讓裡面的東西露出來。這般的心思,的確是比能工巧匠更厲害上百倍了。」



第二卷 第二十一章 重陽

  如懿怔怔的,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零陵香?所以我一直未能有孕,是嗎?」

  江與彬神色沉重:「氣血滯緩,手腕上脈象起伏最厲害。若未見此零陵香丸,微臣也會以為是小主本身體質的緣故。這零陵香日積月累緩緩侵入肌理,牽一髮而動全身,不知小主戴了多久了?」

  如懿木在當地,覺得嘴唇都不是自己的了,麻木地微微張合:「我嫁與皇上為側福晉那一年,安南國進貢的貢品,皇上送了富察皇后,皇后再轉贈給我和慧貴妃的。算來,也已經十來年了。」

  江與彬語中帶了沉沉的歎息,道:「這十來年,小主無一日不戴在身邊?」

  如懿只覺得頭有千斤重,艱難地點下:「是。福晉所贈,她後來又貴為皇后,這是她所賞賜的最貴重的物品,也一向被皇上視為是妻妾和睦的象徵,怎會不戴著?」

  江與彬面色極為難看:「零陵香最早出於西南,當地人常用此物或佩戴或煎服,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此物本就不多見,又藏得如此精巧,難怪小主不知。」

  心中像被無數利爪撕撓著,一道道血淋淋的印子淋漓而下。是她蠢,蠢到那樣的地步,被人算計了十來年,卻懵然其中,遲遲未知。

  惢心咬著唇,唇上幾乎要沁出血來:「這東西是安南國的貢品,總不會送來的東西就有不妥吧?」

  如懿的聲音極低,像是虛弱到了極處,自己強撐著自己一般:「你也知道這是安南國的貢品,貢品是給先帝的,最後落到誰的手裡誰也未知。安南國的人怎會費這種無的放矢的心思。我卻是記得的,當年皇上把這串鐲子給了富察琅嬅,富察琅嬅自己留了幾日才給我和慧貴妃的。」她心頭一滴滴墜著血,那豔紅一色,原是十來年日夜期盼,心思枉費。她低低冷笑一聲,那聲音如清碎的冷冰,劃破了自己的腔子,劃碎了心肝腸肺,塗然一地。

  也好,也好,她混在海蘭和純妃身後,殺了皇后的孩子,皇后也讓她的孩子一直來不了人世。後宮傾軋,生死相拼,當真是一報還一報。

  如懿死死咬著牙,滾熱的淚燙在眼眶裡噝噝灼燒著,她拼命仰起臉,忍住,再忍住。已經失去的,何必再為之落淚,眼淚落下來不過是濕了自己,還不如讓它流回去,灼傷了心,記得那痛,便不會再心軟。

  如懿忍住淚,緩緩道:「慧貴妃多年來順從皇后,一心依附,可憐她竟和我一樣,膝下空空。也枉費了她屈居人下,看人顏色。」

  江與彬露出幾分躊躇之色,還是道:「小主要聽微臣一句實話嗎?」

  如懿道:「你說就是。」

  江與彬歎道:「若細細論起來,慧貴妃可比小主可憐多了。」

  「可憐?」如懿歎了一聲,死死掐著自己的手指,「活在算計之中,刀鋒之上。後宮之中,何人不可憐?」

  江與彬的臉色並不大好看,道:「慧貴妃一直身有舊疾,時時離不開太醫。一則是因為和小主一樣,手上戴著這個東西。另一則,慧貴妃求子心切,曾經召集太醫院所有太醫為她診脈。微臣就是那一次為貴妃搭過一次脈,貴妃的脈象是氣虛血瘀之症,而且非常嚴重。」

  「嚴重?」如懿疑道,「不是一直有最好的太醫為她調治嗎?怎麼反而不見起色?」

  江與彬道:「小主這樣想便是了。為什麼貴妃一入冬就那麼怕冷,夏天又易出虛汗,面色淡白,身倦乏力,氣少懶言,煩躁易怒,胸肋疼痛如刺,月事也紊亂不調,每每月事至,則絞痛不已。皆因淤血不去,新血難安,血不歸經而發。長此以往,如何會有胎氣凝聚?」

  如懿微微一滯:「你是太醫,才診了一次脈就發覺了,齊魯為太醫院判,素日為貴妃調理,他會不知?」

  江與彬的面上閃過一絲意味深長之色:「小主所言,才是最值得斟酌之處。病症顯而易見,積累多年,卻越治越病,當中的緣故……」

  如懿矍然變色:「齊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江與彬滿面恭謹,平靜道:「娘娘所言甚是。但是那一回會診,太醫院所有太醫卻都長了同一條舌頭,慧貴妃的病是胎裡帶來的,如今雖然見好,但根子還在,一時未能清除。而那日所有太醫一起開的那張藥方,更是一張要緊的藥方,但凡按著那個方子服藥,表面看著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就像在寒冰上面潑熱水想化了那冰,外面看著冰是化了些,但耐不住慧貴妃的體質便是個大冰窟,再多的水撲上去,一會兒就冷住了,反而凍得更厲害,等到哪一天受不住了,便凍得元氣大傷,那便無疑是飲鴆止渴了。」

  如懿心頭狠狠一抽,一陣爽利的快感過去,亦是淒涼。其實比之皇后,這些年來她與貴妃高晞月的明爭狠鬥才最是厲害的。一路從潛邸過來,爭著榮寵,爭著位分,此消彼長,你進我退。雖然此時此刻,她身在冷宮朝不保夕,可是在外備受恩寵的高晞月,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那恨意慢慢地積在胸腔裡,積得久了,便成了一把利器,鈍鈍的,帶著鐵銹,一下一下割著。從前,是她無用;可是往後,斷斷不能再無用下去了!

  待得皇帝回鑾時,海蘭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因著初初回宮忙碌,皇帝之前又連著折損過兩個孩子,對海蘭的胎便萬分看重,身邊足足添了一倍的人伺候,動輒便是一群人跟著。

  之後又正逢著皇帝的萬壽節並中秋、重陽三節,節下熱鬧,海蘭也不宜多出宮,越發見不得如懿一次了。

  這一日正逢著是重陽,皇帝自登基後便待太后十分親厚,孝養有加,又兼太后掌著後宮之事,所以這一年的重陽節過得格外熱鬧。按著宮中的規矩,九月重陽的正日,皇帝親自陪著太后到萬歲山登高,以暢秋志。

  這一日,皇宮上下要一起吃花糕慶祝。那花糕是各宮嬪妃親自做了進獻太后的,自然各出奇招,大致有糙花糕和細花糕兩種。糙花糕的皮上粘了一層香菜葉,中間夾上青果、山楂、小棗、核桃仁之類的糙乾果;細花糕層數頗多,每層中間夾著較細的蜜餞乾果,諸如蘋果脯、桃脯、杏脯、烏棗之類,都做成金錢大小,十分精緻。

  到了夜間,太后興致頗濃,便按著皇帝外賞百官花糕宴的規矩,也在重華宮宴請帝后嬪妃,皇帝生性愛熱鬧,自然更加湊趣。夜宴以重陽花糕做成九層寶塔狀,上綴兩小羊以合重陽(羊)之意,與諸人插茱萸,飲菊花酒,歡欣暢飲。

  酒過三巡,歌舞之樂也沉沉緩下去,靜夜的涼風一重重拂上身來,多了幾分蘊靜生涼,搖曳得滿地黃花燦爛,亦生了幾分消瘦憔悴之意。皇帝添了幾分沉醉的酒意,望著墨玉般的黑沉天際,一輪昏黃的彎月寂寞地別在黑色幕布上,連星子亦光彩黯然。皇帝唇角帶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實在是無趣得緊了。」

  皇后笑道:「那一曲《桃夭》,臣妾記得是皇上最喜歡的。常說妙齡女子素顏紅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令人賞心悅目。」

  皇帝輕輕一嗤,喝盡盞中的酒,道:「宮中宴飲常用梨花白,今日飲菊花黃,才有新意。這歌舞朕雖然喜歡,可是看多了也生膩煩。皇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嗎?」

  皇后臉上微微一黯,很快還是笑道:「皇上總喜歡別出心裁。」

  太后撫了撫鬢邊的祖母綠赤金鳳縷珠步搖,搖頭道:「別出心裁也罷了,若能新顏常在,侍奉君王之側也是好的。」她看向皇帝道:「皇帝,哀家去歲賜予你的新人陸氏伺候了你才一年,一直還是常在之位,是不是不合皇帝你的心意啊?」

  皇帝微微一笑,只是不置可否:「皇額娘垂愛,兒子心領了。」

  皇太后微微垂下眼瞼,很快朗然笑道:「皇額娘本想你身邊有個可心可意的人好好伺候你。若是陸氏不好,就在常在的位分上慢慢熬著吧。身為嬪妃,不能討皇帝歡心,那就是多餘!」

  這話說得不輕不重,可是落在在場的嬪妃耳朵裡,卻是俱然一凜,不覺收斂了神色。太后笑得和顏悅色:「如今是秋日裡了,再舞春日桃花盛開時節的《桃夭》,未免不合時宜。皇帝,咱們便換一支歌舞吧。」

  皇帝奉起一杯酒:「但憑皇額娘做主。」

  太后澹然一笑,撫掌兩下,卻聽絲竹聲嫋嫋響起幽然一縷如細細一脈清泉蜿蜒,如泣如訴,慢慢沁入心腑。卻見滿地各色菊花叢中,悠然揚起一女子纖細翩然的身影,踏著絲竹輕緩而來。

  那女子玉色紵羅縵衫,淡淡雲黃色長裙飄逸如輕雲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繡著朵朵秋菊,也不過寥寥清姿,並不用繁複的繡線堆簇,她堆起的高高雲髻上只簪了銀色絞絲菊流蘇,不細看,還誤以為是月光將花影落在了她身上,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灼爍生輝,轉袖回眸間涼風暗起,身姿空靈。她的嗓音柔緩,佇立在這靜好的月色之中,側身依依念道: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那是一闋李清照的《醉花陰》,待她念到最後一個「瘦」字時,餘音嫋嫋飛揚而去,幾乎是飛到了遙遠的碧海青天,被流雲遏住,幽絕纏綿處,不必知音如李清照,也早濕了半幅青衫,為之戚然。她的身子慢慢地低旋下去,低旋下去,成了嫋嫋的藤蔓輕纏,一直落在了散開的裙裾之間,像是捧出一朵玉色晶瑩的花朵,盈然招展,風姿眷眷。

  銀甕瀲灩浮紅顏,翠袖殷勤捧玉鐘。原來滿目繁華,只為襯得伊人遺世而在。

  皇帝忍不住撫掌笑道:「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朕原以為歌舞曼妙已經極佳,不承想淩波微步、踏歌吟詩更是清新雋永,只是這樣好的才情,這樣美的舞姿,不知長相如何,是否曾與朕夢中相逢?」

  太后微微一笑,喚道:「皇帝吩咐,還不走近來?」

  那女子緩步上前,施了一禮,抬起頭來。皇帝觸目處,只見那女子神色清冷,卻有一番豔絕姿態,修蛾曼睩,貌殊秀韻。

  慧貴妃蹙了蹙眉頭,似是讚歎,似是嫌惡,冷冷道:「蛾眉玉白,好目曼澤,時睩睩然視,精光騰馳,驚惑人心也。」

  皇帝贊許地看她一眼:「這是王逸的《楚辭》注,貴妃好才學。」皇帝的讚歎不過一聲,甚是潦草,旋即被那女子吸引。那女子盈盈笑時嘴角微微揚起,似乎是新月般的笑顏,卻沒有絲毫溫度。但若說她是冷淡,偏偏那眼波流轉,又覺得她眉目絢然,是在含羞顧盼著你。

  皇帝側首笑道:「皇額娘精心挑選的人,念的是李清照重陽思君的《醉花陰》,果然很合時宜。」

  太后眉心微微凝了一絲笑色,緩緩道:「合不合時宜,哀家說了不算,皇帝說了才算。」她凝聲道:「這丫頭是侍郎永綬之女,滿洲鑲黃旗人,出身亦算貴重。」

  皇帝頷首,柔聲道:「上前來吧。」

  慧貴妃眉頭一鎖,旋即含笑嬌怯怯道:「皇上,重陽喜日,歌舞娛情助興才好。念什麼詩詞,冷冷清清的。」

  皇帝恍若未聞,只看著那女子道:「今夜歌舞甚好,為何只念詩詞?」

  那女子垂著臉,聲音卻不卑不亢,毫無獻媚或畏懼之意:「臣女不喜太過熱鬧的歌舞,倒覺得古人的詩歌有蘊藉,須細細品味才得意趣。臣女素聞皇上秉聖祖文心之質,善於吟詠,以為會得知音之感。」

  皇帝眉梢眼角都是舒展的笑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低垂眼眸,柔聲道:「意歡。」她停一停:「是心意歡沉之意。」

  皇帝的目光如春日沉醉的晚風,綿綿道:「古人男女相悅,女子對情人的稱呼便是歡。這個名字,很有情致。」

  意歡有星子般的眼眸,此時眸中如寒夜裡明燦的星,驟然亮起,情意宛然,低低道:「是,皇上博學。臣女平生最喜《相見歡》一詞。」

  「朕與你便是相見歡了。」皇帝的笑如清亮的陽光,無遮無攔灑下,他停一停道,「你姓什麼?」

  慧貴妃撇嘴道:「這樣的名字,多半是個漢軍旗的出身姓氏罷了。」

  嘉嬪掩口笑道:「還是慧貴妃最明白什麼是漢軍旗的出身了。」

  慧貴妃臉色一冷,轉臉不顧。

  意歡沉沉道:「葉赫那拉氏。」

  皇帝微微一怔,唇邊的笑意如遇上了寒雨微涼。皇后已然帶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葉赫那拉氏?」

  嘉嬪「哎呀」一聲,以袖掩口,驚奇道:「葉赫那拉氏?可是被我建州女真所亡的葉赫那拉氏?」她盈盈望住皇帝,嬌聲道:「皇上,臣妾雖然來自李朝,卻也聽說當年葉赫部為我太祖努爾哈赤所滅,葉赫部首領金台吉臨死前悲憤不已,曾說道葉赫那拉即使只剩下一個女人,也要滅亡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

  慧貴妃見意歡臉上有不豫神色,不覺拈起絹子笑道:「嘉嬪雖然來自李朝,可是對咱們愛新覺羅家的典故還知道不少呢。」

  嘉嬪揚了揚唇角,頗有得色道:「可不是?既然身為皇家兒媳,自然事事以皇家為重了。」

  皇后含笑頷首:「嘉嬪生下了皇子,果然越發懂事得體了。」

  太后不以為意地笑笑:「往日傳聞,你們倒是聽得有心了。只是葉赫部被我建州女真滅了那麼多年了,早已臣服。意歡的阿瑪好好地當著皇帝的侍郎,她一個女孩子家,哀家倒不信能成了精了?皇帝,你說呢?」

  皇帝微笑著伸手向她,語氣柔緩溫存:「朕記得,太祖的孝慈高皇后便是葉赫那拉氏,還替太祖生下了太宗,可謂功傳千秋啊。」

  太后眉毛微微一揚,和緩笑道:「意歡,還不謝恩?」

  意歡盈盈下拜:「臣女多謝皇上誇讚。」

  皇帝笑道:「朕倒不是誇讚,葉赫那拉氏出身滿蒙貴族,卻不想將漢人的詩詞念得這樣婉轉動聽,真是難得。朕記得宮中通曉漢家詩文的,除了慧貴妃,便是……」

  他微微一滯,並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自斟自飲了一杯,向海蘭道:「海貴人,你有著身孕,揀自己愛吃的多吃些吧。」

  海蘭知道皇帝想起了誰,便作不知一般,笑道:「旁人不說,如今這位意歡妹妹,也是極通詩書的。」

  意歡眸若秋水,盈盈一蕩:「皇上通曉滿蒙漢文字詩史,難得在皇上跟前伺候一次,不能做了什麼都不懂的人。」

  皇帝笑著挽過她的手:「既然你如此有心,你便也留在朕身邊,做個貴人陪伴吧。」

  皇后先起身舉杯道:「皇上自登基以來,冊封的嬪妃大多是從答應、官女子做起,如今葉赫那拉氏一舉得封貴人,可見皇上鍾愛,臣妾敬皇上一杯,賀皇上新得佳人。」

  嬪妃們雖有不甘,亦只得跟隨起身,賀道:「恭喜皇上。」

  皇帝一飲而盡,囑咐了葉赫那拉氏伴在身邊。那葉赫那拉氏對諸人神色都是冷冷的,唯獨對著皇帝時溫柔凝睇,一笑如冰上豔陽,冷清中自有豔光四射。

  皇后微微使一個眼色,慧貴妃起身嬌聲笑道:「皇上看膩了舊歌舞,咱們這些做舊人的不能不膽戰心驚,臣妾只好就想些新鮮法子希望皇上不要厭棄了。」

  皇帝笑盈盈望著她,眼底盡是溫然的情意:「又胡說了,朕怎會厭棄你?」

  慧貴妃嫣然一笑,百媚橫生,指一指天上道:「今天新人且歌且舞,咱們地上盡夠熱鬧了,臣妾的父親從外頭送來各色煙花,咱們且看一看天上的熱鬧吧。」

  皇帝頷首道:「煙花不錯,只是怎麼想起這個來了?」

  慧貴妃溫柔凝眸,鬢邊的一支並蒂海棠花步搖安靜垂落,道:「臣妾往日讀《少年游》,記得有一句‘雨晴雲斂,煙花澹蕩,遙山凝碧。驅車問征路,賞春風南陌’,可不是應了如今的景嗎?」

  皇帝頷首道:「還是你最解情致,一點小玩意兒,都能答出那麼多細膩心思來。」

  慧貴妃揚一揚臉,身邊的雙喜趕緊下去了。不過片刻,只見烏沉沉的墨色天空,忽然劃過一道流星般的白光,仿佛一聲尖銳的呼嘯,五顏六色的煙花旋即絢爛飛起,整個夜空幾乎被照得亮如白晝。

  慧貴妃一一指著道:「那紅的是天女散花,黃的是武松打虎,金猴獻果,這幾個五彩的是八仙過海、金輝齊鳴、鐵樹開花、百花齊放。皇上看那個,最別致的楊貴妃觀牡丹,還有白蛇仙女、百鳥朝鳳、金龍騰飛。」

  慧貴妃說一句,眾人便贊一句,那煙花似顆顆明珠在空中綻放,朵朵變化絢麗,如彩蝶飛舞,紛紛飄然。正喧騰間,只見一朵碩大的煙花綻放在空中,散出滿天雲霞,金芒似的火星四散飛落開去,遠處歌姬們的管弦聲以及嬪妃和宮人們的叫好鼓掌聲,熙熙攘攘混在一起,將今夜的喧嘩熱鬧推到了最高處。

  待到煙花盡了,唯剩了滿天空的寂寞與寧靜,空氣裡散著淡淡的硝煙味,微微有些嗆人。

  皇帝回首見葉赫那拉氏只是淡淡的神色,便道:「怎麼?不喜歡嗎?」

  葉赫那拉氏為皇帝斟了一杯酒,淺淺笑道:「煙花好看是好看,熱鬧也熱鬧。只是做人若只是熱鬧了這一刻,便要回歸寂寥,還不如清清靜靜,做天上一點星子,雖然是微光,卻永遠明亮。」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明亮,看向太后道:「果然是皇額娘調教出來的人,見識卓然,與眾不同。」

  太后眼底精光一閃,和言道:「哀家放她在身邊,能調教的不過是規矩罷了。心思,還是她自己的。」

  皇帝閉目片刻,含笑道:「葉赫那拉氏的心性,倒是和皇額娘親生的兩位公主一樣,讓朕想起遠嫁的大妹妹端淑長公主了。」

  太后神色微微一滯:「端淑長公主在皇帝登基前便已許嫁了蒙古,只剩下柔淑長公主還待字閨中,一直交給莊親王夫婦教養。哀家也不能常常得見。」

  皇帝沉吟片刻道:「那是兒子不孝了,未能顧及皇額娘母女情深。」

  太后一凜,旋即笑得柔和:「皇帝何必自責?莊親王夫婦忠於皇帝,又是皇帝的親叔叔,必然會替哀家好好教養公主。何況,莊親王福晉又是出了名的賢德淑女呢。」

  「兒子也這樣想。皇額娘身邊有兒子和這些媳婦,都會孝順皇額娘的。逢著大年節,公主也會隨著莊親王夫婦進宮,拜見皇額娘,皇額娘一切放心就是。」皇帝恭謹一笑,轉頭看著葉赫那拉氏,頗為欣賞,「你說話很能讓朕舒心,朕便賜你封號為舒,賜住儲秀宮。往後,你便是朕的舒貴人了。」

  葉赫那拉氏笑意淺淺,神色平和如鏡:「臣妾謝過皇上隆恩。」

  皇帝執過她手,相看不厭。卻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進保一臉惶然地急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冷宮走水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8-2 02:34 PM

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火焚

  如懿並沒有想到火會突然一下燒起來。一開始,她不過是和冷宮那班婦人一般,站在各自的廊下,看著煙火滿天,繚亂夜空。這一夜的風正好是吹向冷宮的方向,把原本遙遠而璀璨的煙火在空中帶得更近她們一些。真是現世的繁華,雖然越發襯出她們的孤清寒苦,可還是忍不住去看,去嚮往。

  如懿自嘲地笑笑,哪怕被禁閉在此這麼長的時日,但紅塵萬丈,浮世虛華,她從未自心底放下過。

  第一年的心如死灰,第二年的隱忍後激發的心志,到了第三年,她反而有些和緩。雖然,走出這個困籠的念頭日復一日地強烈,可是她明白,一切急不來。

  就如冬日裡手上腳上的凍瘡,夏日裡滿背的痱子與蚊包,知道必須得過了這個季節,才會好起來。

  惢心走過來,嗔著道:「小主,今晚本來是淩雲徹和趙九宵當值的,奴婢還想叫他們一起看煙花呢。誰知道那倆偷懶的傢伙,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連個人影也沒有。」

  如懿笑道:「每逢佳節倍思親。也難為他們年年歲歲都守在這兒,由得他們去吧。」

  那火苗,就是她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嗤」地燃起來的,毫無預警地,幾乎是整個屋頂,都轟地燃燒起來,那火勢之快,幾乎是竄到哪裡哪裡就燒了起來。冷宮裡陰濕黴冷,那火勢卻毫不受阻,燃起一股焦黴的味道。惢心大驚,立刻將如懿護在了身後,大呼道:「來人哪!來人哪!失火了!」

  滿宮裡的女人們都著了慌,有幾個聰明的,便先搶到了院子裡,趕緊去看水缸裡有沒有積著的水。宮中為防失火,也為了蓄積天雨,總是在院子裡和殿前的廊下放置些銅缸,女人們被這愈演愈烈的大火嚇壞了,忙不迭伸手撈起缸中的瓢舀了水一勺一勺潑出去,奈何地上牆上都已著了火,加之許久不曾下雨,缸裡本來就沒多少水。如懿衝到門前,大力拍擊著宮門道:「救人啊!救人啊!有人在嗎?有人嗎?」

  她喊了幾句,便被滾滾的濃煙嗆住了嗓子。淩雲徹遠遠站在廡房門外,和趙九宵、張寶鐵、包圓一起垂著手跟在頭領李金柱身後。

  趙九宵看著火勢越來越大,躊躇著道:「頭兒!這火燒成這樣,咱們真不去救人嗎?萬一那幫女人全燒死在了裡面……」

  李金柱一臉肅殺,按著腰間的長刀,道:「她們活著的時候就是先帝和當今厭棄的女人,吃著食糧,費著衣著,活得也不體面,倒不如一把火燒死了,一了百了。咱們哥兒也落得清靜,不必在這冷宮外受罪熬苦了。」

  包圓道:「頭兒的意思是……」

  李金柱瞥了包圓和張寶鐵一眼:「冷宮都沒了,還要咱們這些冷宮的侍衛做什麼?自然有更好的去處了。」

  趙九宵仍是有些害怕:「可是若上頭怪罪下來,冷宮失火喪命,也是不小的罪名啊!」

  李金柱仰頭看著這火勢,沉著臉道:「在宮裡當差久了,你們好歹也有點眼色,長點見識。你看看這火起來的樣子,要不是有人先預備下的,冷宮這地方,能起這麼大的火嗎?你再想想這宮裡,有幾個人敢燒了冷宮的。便是那樣的身份,咱們就得罪不起,若再壞了別人的好事,這腦袋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趙九宵有些怯怯的,聽著冷宮裡驚懼的哀號聲越來越淒厲,忙用袖子堵住了耳朵,不敢再聽。淩雲徹雙手緊緊握著刀把,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因為他分明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向他呼號求救。他緊緊攥著刀把的手,手背上青筋暴突,那是小主的聲音,還是惢心?他一時辨不出來,只知道她們一定是怕極了,才會這樣喊著自己的名字求救。他忍不住又走上前一步,李金柱橫了他一眼:「上次被人打成那樣,還不記得教訓嗎?在這宮裡待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是你惹不起的主兒。」

  淩雲徹咬了咬牙,跪下道:「頭兒,您仔細想想。咱們不能不去救人哪。冷宮裡的女人不多,就那十幾二十個,沒人看得上她們。可真要是死了,頭一個罪名便是落在咱們五個人身上。哪怕您說的主兒咱們惹不起,但宮裡任何一個主兒怪罪下來,咱們更惹不起。到時候冷宮一把火,再加上咱們兄弟五個的腦袋,就真的是死無對證了。」

  張寶鐵看了看淩雲徹,再看了看李金柱,有些拿不定主意:「頭兒,小淩說的好像也有幾分道理。畢竟這事不是上頭吩咐下來不要咱們理會的。那個……」

  淩雲徹懇求道:「頭兒,旁人也罷了。最近進來的那個,是孝敬憲皇后的侄女兒,雖然是失寵了皇上不要她了,可到底是皇親國戚,真出了事兒咱們也扛不起啊。」

  李金柱顯然也是被說動了,卻遲疑著不肯再發話。淩雲徹聽著裡頭的叫聲越來越慘烈,再也忍不住,起身抱了一桶水便沖了出去。趙九宵猶豫片刻,也跟著闖了出去。

  張寶鐵一驚,張了張嘴:「頭兒……他們……」

  李金柱搖頭道:「他不聽勸,也沒辦法。只是今晚是他們倆當值,要真出事了他們是首當其衝,去便去吧。這樣也好,萬一得罪了哪一邊,咱們都不會死絕了。」

  淩雲徹好容易打開了冷宮的大門,一闖進去幾乎是嚇了一大跳。因著廊下堆著草垛,門窗又朽爛了,燒得最厲害。濃煙滾滾中,他絆倒了幾個人,衣角頭髮都著了火了,他嚇得半死,趕緊把那桶水灑了點在她們身上,一邊咳嗽著嗆著煙,一邊往裡頭搜尋如懿和惢心的蹤影。他尋了半日,只見如懿和惢心所住的屋子燒得最厲害,大半已經燒毀了,人影也沒一個。他心底一慌,難不成當真被燒死在裡頭了。他有些不甘心,不由得喚道:「小主!惢心!小主!」

  有微弱的呻吟從附近傳來,淩雲徹聽得聲音熟悉,不覺直闖過去,那一間是素日吉太嬪所住的殿閣,自她死後,便已荒廢了。眼下看來,卻是那裡火勢最小。淩雲徹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直沖進去,只見殿門後的角落裡,兩個渾身濕透的人瑟瑟縮縮躲在那兒,已經被煙嗆得快要昏迷了過去。

  淩雲徹看清了是她二人,心頭大喜,正見趙九霄尋了進來,忙招手喚了他過來,一人一個背了出去。才背到冷宮的門邊,只見前頭燈火通明,兩隊侍衛架著水龍急匆匆過來,對著冷宮的火便架起水龍直噴上去。淩雲徹累得精疲力竭,卻忍不住微笑出來,大大地鬆了口氣。

  如懿聞得乾淨清醒的空氣,腦中稍稍醒轉,觸目便見雲徹焦灼的臉,她心頭微微一鬆,仿佛整個人都落在了實處,情不自禁道:「如懿……謝過。」

  淩雲徹拿手帕絞了替她擦著被煙熏黑的臉,低低道:「我還以為你的名字就是小主,原來你叫如意,是萬事如意嗎?」

  如懿吃力地搖了搖頭:「嘉言懿行,是美好的意思。」

  淩雲徹嗤笑道:「能把你們倆全鬚全尾地救出來,就已經很美好了。」

  如懿看著昏沉沉的惢心,伸手將她摟在懷裡,感泣道:「多謝你,肯來救我們。」她看著噴起的水龍,猶疑道:「只是這火起得太奇怪,你貿然過來救我們,會不會連累你?」

  淩雲徹看著遠處忙碌的侍衛們一個個將冷宮的女人們搬出來,眉宇間微微鬆弛:「我也很捏了把汗,不知道該不該救你。但看到皇家的水龍過來,就知道沒有救錯你們。」他看看周圍,低聲道:「我和九宵去幫忙,你們好好歇著。」

  如懿點點頭,看著他離去,仰面深深呼吸片刻。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走出冷宮,哪怕她知道片刻後自己還是要回到那困地裡去,可是多麼難得,外面的星光看著和裡頭也是不一樣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隨著火勢消減,她靠在牆邊,看著明黃色的九龍儀仗漸漸逼近,一顆心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起來,幾乎要蹦出自己的腔子。淚水迷濛了雙眼,她是認得的,那再熟悉不過的九龍明黃儀仗,是他,是他來了。

  不只是皇帝,還有皇后,他們遠遠地站著,看著火苗被水龍壓得一分分低下去,方才鬆了一口氣,卻是皇帝身邊的李玉也發覺了她,輕聲道:「皇上,那牆根底下靠著的,好像是……」

  他乖覺地沒有再說下去,卻足以讓皇帝注目。皇帝沉吟片刻,還是向她走來。那一刻,如懿說不上是喜是悲,仿佛所有的愛恨與積怨都一一淡去,他依舊是當年的翩翩少年,策馬蘭台,向她緩緩走來。

  淚水模糊了雙眼的一刻,她擁著惢心,緊緊蜷縮起自己的身子,靠在泥灰簌簌抖落的牆根腳下,想讓自己儘量縮成讓人看不見的一團物事,哪怕是牆根底下不見天日的苔蘚也好。是,她是自慚形穢,他的身邊,是風華正茂、懿范天下的皇后,而她,卻如此狼狽,落魄可憐。

  她拼命低著頭,終於,在一步之外的距離,分明地看到他明黃色袍襟下端繡江牙海水紋的圖樣,那是所謂的「江山萬里」,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看到過了。

  那人如一幢巨大的陰影停留在她的面前,遮擋所有的光線。不遠處的一切都淡淡地模糊下去,成了虛幻而遙遠的浮影。她隱隱聽著皇后焦急的聲音在喚:「皇上——」那聲音卻是讓所有人都無動於衷。

  透明的火光在他身後,映照在被風鼓起的翩然衣闕上,浮漾起一種遙遠而虛浮的光澤。他靜默著走上前,如懿亦靜默著蜷縮成一團。只有甬道內的風,無知無覺地穿行遊蕩,簌簌入耳。

  他俯下身來,將身上的赤色披風兜在了她身上,手指輕柔地替她拂開臉上濕膩膩的碎髮,輕聲道:「入秋了,別凍著。」

  那樣輕柔的口吻,清越宛若天際彎月,仿佛是帶著花香的月光,靜謐而安詳地散開四周難以入鼻的氣味,靜靜彌散。仿佛還是昔年初見的時候,他也用那樣的語氣喚她:「青櫻妹妹。」

  她微微點了點頭,別過臉去:「別看我,給我留點顏面,別看到我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亦頷首:「無論過了多少年,你在朕心裡,還是那個好強的妹妹。」他仰起身,輕聲而鄭重:「青櫻,保重。」

  這一刻,他喚她「青櫻」,而不是「如懿」。是往年歡好如意的青櫻,彼時,他們還年少,心意沉沉而簡明。而不是「如懿」,那個在後宮中極為自保,出盡謀算的小小妃嬪,那個受盡委屈,被他發落至冷宮的失寵女子。

  青櫻,弘曆。那是他們最好的一段歲月。

  可惜,都已經過去了。

  他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留戀,到了皇后身邊,淡淡道:「人員無傷,回去吧。」

  皇后口中答應,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先行而去的背影,回頭瞥了眼無比狼狽的如懿,有一絲怨恨深深地掩在了眼底。

  這一場大火來得突然,冷宮雖無人燒死,卻燒傷了好幾個。幸而也算發現得早,但冷宮一半的房屋也被燒毀了,太后和皇帝為著重陽失火,幾乎是大發雷霆,然而查來查去,也不過是那日的風勢太猛,吹落了煙花所致。慧貴妃急切難耐,又怕皇帝怪罪,在養心殿外跪著脫簪侍罪。皇帝倒也不肯責怪她,安撫了幾句便也罷了。

  江與彬冷冷嗤笑:「是嗎?幸而只是燒傷了幾個人,沒得燒死什麼,否則也難以掩蓋這件事了。」

  如懿笑笑:「敢做這樣事情的人,絕對能有本事掩的過去。」

  江與彬道:「只不過皇上最近嫌後宮裡煩,不大進後宮,進了也不過是去看看海貴人就完了。連新封的舒貴人都沒寵幸,一直撂在那兒呢。」

  如懿有些遲疑,還是沉吟著道:「皇上……不高興?」

  「重陽這樣的大節慶出了這樣的事,也難怪皇上不高興。」

  如懿緩一緩氣息,關切道:「那海蘭如何?」

  江與彬微微躊躇,斟酌著道:「胎像倒好,只是懷著第一胎,又出了頭三個月不思飲食的時候,這些時日一直胃口大開。」

  如懿放心地含笑:「吃得下是好事,海蘭從前也太瘦了。」

  江與彬亦笑:「是好事,就是胖起來快點,微臣總叮囑海貴人得多走動。否則到時生產便要吃苦。」他往四周看了看:「小主原來的屋子燒了,如今往著吉太嬪從前的屋子,稍稍將就吧。」

  如懿倒也淡然:「往哪裡不是住著,左右也離不開這裡。」

  江與彬看見榻上擱著一件赤色披風,用珊瑚和蜜蠟珠子綴著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另用金色的絲線繡成玉藻圖案,萬字不到頭的連綿。這是御用的圖案,他自然是認得出的。不覺得含笑拱手:「看來冷宮失火,意在小主,反而讓小主得了意外之喜。」

  如懿扶一扶鬆散的髮髻,道:「你若得空,替我拿出去還給皇上,若是留在這兒,反生了事非。」

  江與彬道:「好,不過微臣有一物,是給惢心的。」他打開藥箱,取出一包點心:「這是萬寶齋的酸梅糕,惢心最喜歡吃的。微臣特意帶給她的,以安慰她受火困的驚嚇。」

  如懿摸著糕點外的包紙,感歎道:「日久見人心,惢心跟著我這樣的主子,落魄到這種地步,你對她的心意還是依舊,這是最難得的了。」

  江與彬臉色懇切,到:「微臣與惢心都出身貧寒,何必彼此嫌棄呢。縱然她要在冷宮陪著小主一輩子,微臣也是不會變心的。」

  如懿起身將皇帝的披風包好,遞給江與彬道:「那日冷宮的侍衛為了救咱們這些人,冒著火衝了進來,不知有沒有受傷?或者皇上有沒有責罰?」

  江與彬道:「只是被煙火嗆著了,沒有事。皇上也看到他們盡力救人了,並沒有怪罪,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看著外頭的天光晦暗,憂心道:「我怕他們貿然救人,得罪了人也不知。雖然一時之間皇上沒有怪罪,但若被人暗算……」

  江與彬胸有成竹的笑道:「那也好辦。想個法子讓他得個病避一避風頭就是了。這個微臣會安排。至於惢心,她被煙嗆得厲害,一時起不來床,微臣會多備幾服藥在這兒,小主按時餵她吃下就好。」

  如懿頷首道:「你下回來,替我帶一包要緊東西來。這東西除了你,旁人弄不到的。」聽完如懿這幾句低語,江與彬臉色一沉,閃過一絲惶惑,但仍是答應了:「但憑小主吩咐。」

  江與彬到了延禧宮請脈的時候,皇帝正與海蘭坐在暖閣的榻上。時近黃昏,殿內有些偏暗,只有長窗裡透進一縷斜暉,初秋的寒意如清水一脈,緩緩透骨襲來。

  江與彬請了個安,皇帝興致闌珊的,隨口吩咐了起來。江與彬請過脈,道了「胎氣安穩」,便將如懿託付的那件披風雙手恭謹奉上:「微臣剛去了冷宮請脈,如懿小主托微臣將此物轉交給皇上,說冷宮不潔,容不下聖物。小主已經清洗乾淨,請皇上收回。」

  皇帝微微出神,倒是李玉機警,趕緊接過了道:「倒是難為如懿小主了,冷宮那種醃攢地方,還能把皇上的衣物清洗得這麼乾淨,都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洗了多少遍。」

  皇帝伸手道:「給朕瞧瞧。」李玉奉上了,皇帝伸手仔細撫摸著,緩緩道:「那是火起那日朕看她全身濕透了,特意給她披上的。她便那麼不喜歡嗎?急急便送了回來。」

  海蘭梳著家常的髮髻,頭上點綴著如意雲紋的玉飾,一支如意珍珠釵斜斜墜在耳邊,清爽而不失溫婉。她婉聲道:「姐姐的意思,怕是近鄉情更怯,觸景反傷情。她已經是皇上的棄妃了,怎麼還能收著皇上的東西。姐姐她……」

  皇帝擺手道:「罷了,朕明白。」

  李玉忙仔細捧過收下。皇帝便問江與彬:「如懿在那裡都好嗎?」

  江與彬忙跪下道:「微臣若說實話,皇上必定怪罪。」

  皇帝笑了笑:「是朕問錯你了。冷宮那地方自然不好,朕是問她,身體還好麼?」

  「其他都無礙,就是人熬瘦了好些。整日和那些瘋婦在一起,能清醒便是好的了。」

  皇帝微微點頭:「海貴人舉薦你為她安胎,朕一開始是不放心的。太醫院比你有資歷的人多得多了,你又只在冷宮當差。可海貴人說你做事老道,也不是挑三揀四欺淩主上的人。朕看你伺候海貴人赫爾如懿都盡心,倒也能放心少許了。」

  江與彬道:「在微臣眼中,冷宮的小主與海貴人並沒有分別,都是微臣要盡心照顧周全的小主。」

  正巧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道:「皇上,該到翻牌子的時候了。」

  皇帝看著烏黑的紫檀木盤子上一排的綠頭牌,輕嗤一聲道:「拿下去吧。」

  徐安苦著臉道:「皇上,您好些日子沒翻牌子了。別的不說,舒貴人眼巴巴地盼著您去呢。」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差事越發當的好了。朕召幸誰還得聽你的吩咐?」

  徐安慌得跪下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蘭忙勸道:「舒貴人是皇上新封的,結果還沒召幸就扔在一邊了,面子上是不大好看。好歹還有太后呢。」

  「朕今日沒有興致。」皇帝搖了搖頭,將牌子推開,溫和道:「海蘭,你好好歇著,朕回養心殿了。」

  海蘭忙起身送了皇帝出去,眼看著皇帝上了輦轎,方才慢慢走回去。

  皇帝坐在輦轎上,看著前後烏泱泱的人群在暮色中沉穩而迅疾的走動,幾隻鴉雀撲棱著翅膀飛過染著墨色的金紅天空,無端便生了積分寂寥之情。他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一方薄薄的絲帕,上頭只繡了幾顆紅荔枝,並幾朵淡青色的櫻花。他慨然片刻,緊緊地握在手中,像是握著一方失而復得的溫暖,再也不肯鬆開。



第二卷 第二十三章 雙毒

  海蘭的病症,是在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出現的。與怡嬪和玫嬪當時的情況並無二致。一開始,她只是發胖得厲害,因著是頭胎,還以為是浮腫,喝了許多去腫的冬瓜湯還是不見起色,才知道是真的胖了起來。第一條粉紅色的紋路出現在身上時,她還不以為意,直到第二條第三條第無數條出現在她身上時,她才害怕得哭了起來。

  然則還來不及哭多久,她便發現了自己更大的不對勁,嘴裡的潰瘍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時不時地發熱、大汗、心悸不安,自己也控制不住似的。並且一夜一夜失眠多夢,她從夢魘裡醒來,慌亂之下請來了玫嬪,並在她驚懼失色的面孔上,探詢到了一絲可能的意味。

  彼時,皇帝的心境已經平復不少,盛寵舒貴人之餘很少再顧及到後宮諸人。在聽聞海蘭的病症之後,皇帝亦是由舒貴人陪同著來到延禧宮。海蘭哭得梨花帶雨,怯怯地拉住玫嬪的手不放。玫嬪亦是觸動了情腸,二人相對垂淚,俱是傷心不已。

  皇帝自嘉嬪生育了四阿哥後,以為一切須遂,只盼著海蘭能再生下一個阿哥來,更好釋懷當年怡嬪與玫嬪腹中之子被害之事,卻不想一進延禧宮,太醫還是那番舊話。太醫神情難看到了極點,道:「回皇上的話,海貴人的確是中了朱砂與水銀之毒,種種跡象,與當日玫嬪娘娘與怡嬪娘娘無二。所幸的是,海貴人細心,發現得早,所以一切還無大礙。」

  太醫倒也謹慎,令人查了又查,驗了又驗,回稟道:「皇上,微臣已經檢驗了海貴人的飲食與所用的蠟燭炭火,此人毒害海貴人龍胎的手法與當年毒害怡嬪與玫嬪兩位娘娘的如出一轍。萬幸的是,天氣剛冷,所用炭火不多,而海貴人又不喜魚蝦,吃得少,所以毒性只入髮膚,而未傷及肌理心脈。」

  皇帝握住心有餘悸的海蘭的手不斷撫慰:「別怕,別怕,朕已經來了。」

  玫嬪的神色十分激動,一張臉如同血紅色的玫瑰:「是誰?是誰要害我們?」她「撲通」跪下,緊緊攥住皇帝的袍角,哀泣道:「皇上,會不會是烏拉那拉氏?是不是她又要害人了?」

  海蘭的神志尚且清明,含淚道:「皇上,烏拉那拉氏尚在冷宮,一定不會是她。」

  倒是舒貴人提了句:「皇上,臣妾也曾聽聞當日烏拉那拉氏毒害怡嬪與玫嬪,禍及龍胎之事,只是她人都在冷宮裡了,怎會有人用和她一樣的手法再毒害旁人?到底是當日烏拉那拉氏尚有同謀留在宮中,還是烏拉那拉氏是為人所冤,而真正害人的人因著這手法得意,所以一再用來謀害皇嗣?皇上若不查清,只怕玫嬪與怡嬪之後,海貴人還有其他妃嬪都會受人所害。」

  舒貴人一向淡淡地不愛與嬪妃們來往,此時娓娓論來,也只是置身事外的清冷語氣,恰如她耳邊的一雙冷綠色的翡翠耳環輕輕搖曳,清醒而奪目。

  李玉服侍在皇帝身邊,輕聲道:「奴才倒記得,當日烏拉那拉氏被人力證以水銀和朱砂謀害皇嗣,她拼命喊冤,卻是人證物證俱在,反駁不得。如今細細想來,若她真是被冤,那豈不得意了那真正謀害皇嗣之人。奴才想著,真是心驚後怕。」

  玫嬪沉吟片刻,睜大了眼道:「皇上,當日臣妾一心以為是烏拉那拉氏謀害了臣妾的孩子。可按著今日海貴人的樣子,只怕烏拉那拉氏真被冤枉也未為可知。」她眸中清淚長流,悲戚不已:「皇上烏拉那拉氏被冤也不算第一等要事。可是皇嗣含冤而死,皇上卻不能不留意了。」

  海蘭亦是垂淚不已,她唇角長著潰瘍,每一說話便牽起痛楚,帶著「噝噝」的吸氣聲,聽著讓人發寒:「皇上,當日這事若烏拉那拉氏有同謀,就不會不供出來,落得自己一個人去冷宮的下場,可見必定是另外有人主謀,手法才能如此嫺熟。可是……」她遲疑片刻:「臣妾也不能不疑心了,當日所有的人證裡,別人也還罷了,最要緊的一個卻是皇上的慎貴人,烏拉那拉氏昔日的貼身侍婢阿箬,她的話不能讓人不信。所以此事的真偽……」

  玫嬪原本就不喜阿箬得寵後的輕狂樣子,輕哼了一聲不語。

  舒貴人冷冷道:「慎貴人憑著出賣主子才當的貴人,可見品性也不怎樣!要是烏拉那拉氏真的是被冤的,我瞧她便是被真正的主謀收買了也未可知。」

  這一語便似驚醒了夢中人一般,玫嬪即刻變色道:「皇上,慎貴人甚是可疑,不能不細察。」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仿佛全沒把這些話聽在耳朵裡,只替海蘭掖了掖被子,溫言道:「你且安心養著,朕把太醫院最好的太醫都留給你好好調治。別胡思亂想,一切交給朕就是了。」

  皇帝瀟然起身,向著玫嬪的淚眼溫情脈脈 道:「已經傷心了那麼多年,別再哭傷了眼睛,趕緊回宮去歇著吧。舒貴人,你也跪安吧。」

  皇帝說罷,扶了李玉的手出去,一直上了輦轎,到了養心殿書房坐下,一張英挺面容才緩緩放了下來。李玉深知皇帝的脾氣,努一努嘴示意眾人下去,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放在皇帝手邊,輕聲道:「皇上,喝點茶消消氣。」

  皇帝端起茶冷笑一聲:「消氣?朕的後宮這麼熱鬧,沸反盈天,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朕看熱鬧還來不及呢,哪裡來得及生氣!」

  李玉嚇得不敢言語,皇帝一氣把茶喝盡了,緩和氣息道:「海貴人被人毒害的事,你便替朕傳出去,順道把當年力證如懿的人都提出來,再細細查問。」

  李玉答了「是」,又為難道:「可是其中一個,是慎貴人呀!」

  皇帝正沉吟,卻聽外頭敬事房太監徐安請求叩見,李玉提醒道:「皇上,是翻牌子的時候了。不過,您若覺得煩心,今日不翻也罷。」

  皇帝便道:「那就讓他進來吧。」

  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恭恭敬敬跪下道:「恭請皇上翻牌子。」皇帝的手指在墨綠色的牌子上如流水滑過,並無絲毫停滯的痕跡,他似是隨口詢問:「從前嫻妃的牌子……」

  徐安忙道:「嫻妃被廢為庶人,她的綠頭牌早就棄了。」

  皇帝輕輕「嗯」一聲:「那重新做一個綠頭牌得多久?」

  「很快,很快。」徐安聽出點味兒,忙賠著笑,抬起頭覷著皇帝的神色,眨巴著眼睛道:「皇上的意思,是要重新做嫻妃的綠頭牌嗎?」

  皇帝搖頭道:「朕不過隨口一說罷了。」他的手指停留在「慎貴人」的綠頭牌上,輕輕一翻,那「嗒」一聲餘韻嫋嫋,晃得李玉眉頭一鎖,旋即賠笑道:「皇上有日子沒見慎貴人了呢。」

  皇帝重又坐下,看著外頭漸漸暗下來的水墨色天光,懶懶道:「是啊。這些日子都在舒貴人那裡,是該六宮裡雨露均霑,多去走走了。」

  李玉有些不解:「皇上方才讓奴才查當年與嫻妃娘娘有關的事,那麼慎貴人……」

  皇帝淡淡道:「奴才是奴才,慎貴人是慎貴人。」他想了想:「慎貴人的阿瑪桂鐸治水頗有功績,今秋的洪水又被他擋住了不少。如果南方的官員都會了治水之道,朕該省下多少心思。」

  李玉笑道:「皇上不是一早吩咐了慎貴人的阿瑪將治水之法整理成書嗎?今兒一早成書就已經擱在御案上了,想是摺子太多,皇上您還沒看到呢。」

  皇帝眸中微微一亮,旋即微笑道:「朕得空會看的。你去吩咐慎貴人準備接駕吧。」

  李玉躬身告退,皇帝從堆積如山的摺子底下翻出一本《治水要折》,仔細翻了兩頁,唇角帶起一抹淺笑,無聲無息地握在了手裡。

  連著數日,皇帝都歇在阿箬宮裡,一時間連得寵的舒貴人都冷淡了下去,人人都雲慎貴人寵遇深厚,長久不衰,是難得一見的福分。而另一邊,宮中卻開始隱隱有謠言傳出,說起皇帝又再提起嫻妃,恐要把她恕出冷宮出未可知。

  消息傳到冷宮的時候,如懿不過置之一笑,從請脈枕上收回自己的手腕,笑道:「真的大家都這樣疑心嗎?」

  江與彬微笑道:「宮中本是流言聚散之地,自然會有人在意。」

  「那我豈不淒慘?又捲入是非之中?」

  江與彬淡然含笑道:「是非何曾離開過小主?越是淒慘之地,越是有生機可尋也未可知。」他將一包藥從藥匣中取出遞給她:「這是包治百病的良藥,小主大可一試。」

  如懿含笑接過:「那便多謝了,只當借你吉言吧。」

  這一日午後,是難得的晴好天氣。時近暮秋,也難得有這般秋氣爽的日子,天空是剔透欲流的藍色,晶瑩得如一汪上好的透藍翡翠。惢心從牆洞裡取過最後兩份菜式不同的飯菜,端過來與如懿同食。

  送來的是簡單的素食,不沾葷腥,主僕倆雖然吃得習慣了,但這一日送來的菜色是如懿素來不愛吃的苦瓜與豆芽。她夾了幾筷便沒什麼胃口,惢心也吃了兩口,搖頭道:「都快入冬了,還送這麼寒涼的苦瓜和豆芽來,吃著豈不傷身嗎。」說罷只扒了幾口白飯,便要起身將盤子依舊送出牆洞去。

  惢心才站起身來,只覺得胸中一陣抽痛,呼吸也滯阻了起來,像是被一塊濕毛巾捂住了嘴臉,整個人都透不過氣來。她心裡一陣慌亂,轉回身去,卻見如懿一副欲吐而不得的樣子,面色青黑如蒙了一層黑紗。

  惢心心知不好,一急之下越發說不出話來,還是如懿警醒,雖然痛苦地捏緊了喉頭,卻借著最後一絲力氣,將盤中的碗盞揮落了下去。

  淩雲徹和趙九宵酒足飯飽,正坐在暖陽底下剔著牙。趙九宵看淩雲徹靴子的邊緣磨破了一層,衣襟上也被扯破了一道絲兒,不覺笑他:「你的青梅竹馬小妹妹這麼久不來了,你也像沒人管了似的,衣裳破了沒人補,鞋子破了沒人縫,可憐巴巴的。」

  淩雲徹蹭了一腳,想起鞋子裡墊著的鞋墊是如懿給的,便有些捨不得,縮了腳橫他一眼:「可憐巴巴?還不是和你一樣。」

  趙九宵搖頭道:「那可不一樣。我不做夢啊。宮裡的女人哪裡是我能想的,一個個攀了高枝兒就不回頭了,比天上的烏鴉心還黑,我可招不起惹不起。」

  兩人正說話,卻聽得裡頭碗盤碎裂的聲音哐啷響起,都是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問了兩聲「什麼事」,卻無人應答。九宵亦學得不對頭,心打開鎖道:「你進去瞧瞧,我在這兒守著。」

  雲徹聽得聲音是如懿屋裡傳出來的,一時顧不得避嫌,忙闖了進去,只見地上杯盤狼藉,碗盤碎了一地,到處都是碎瓷碴子。主僕二人都伏在桌上,氣喘不定,臉色青黑得嚇人。如懿猶有氣息,虛弱道:「太醫……江太醫……救命!」

  雲徹嚇得臉色發白,也不知她們吃壞了什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兩人各灌了一大壺溫水,用力拍著她們的後背。如懿虛弱地推著他的手,喘著氣催促道:「快去!快去!」

  消息傳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正午睡沉酣。李玉得了水牛,望著裡頭明黃色簾幔低垂,卻是慎貴人陪侍在側,一時也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進去通報。正猶豫間,卻見兩個延禧宮的宮人也急匆匆趕了過來,道:「李公公,不好了,海貴人出事了。」

  這一下李玉也著了慌,顧不得慎貴人在側,忙推門進去。慎貴人見他毛毛躁躁推門進來,已有幾分不悅之情,便冷下臉道:「李玉,你可越發會當差了,皇上睡著呢,你就敢這樣闖進來。」

  李玉忙道:「回慎貴人的話,延禧宮出了點事兒,讓奴才趕緊來回報。」

  阿箬原就忌諱海蘭與舊主如懿要好,此刻聽了,便撇嘴冷笑道:「能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若身上不好,請太醫就是了,皇上又不是包治百病的神醫。我可實話告訴你,這兩夜皇上睡得不是很安穩,好容易午後喝了安神湯睡著了,現在你又來驚擾,我看你卻有幾個膽子!」

  李玉聽著帳內的人呼吸均勻,顯然睡得安穩,忙磕了個頭,神色怯怯而謙卑,口中聲音卻更大了幾分:「慎貴人恕罪,慎貴人恕罪。不是奴才膽子小,實在是事出有因,冷宮裡來報,烏拉那拉氏中毒垂危,延禧宮也說海貴人的香料中又被加了水銀和朱砂,傷及玉體。宮中屢屢出事,奴才實在不敢不來回報啊。」

  阿箬招了招手裡的絹子,盈然輕笑一聲:「你也太不會分是非輕重了。冷宮裡烏拉那拉氏,死了也就死了,值什麼呢,只怕說 了還髒了皇上的耳朵呢。到于海貴人,傳太醫就是了。這天下能有什麼比皇上更尊貴的,你也犯得上為這點小事來驚擾皇上!」

  李玉沉默著擦額頭的汗,把頭垂得更低,卻並無退卻的意思。片刻,明黃色五龍穿雲繡帳被撩起一角,皇帝的聲音無比清明地傳來:「李玉,伺候朕起身。」

  李玉的唇邊揚起一抹淡而穩妥的笑意,嘴裡答應了一聲,手腳無比利索地動作起來。慎貴人神色微微一變,忙堆了滿臉笑意要去幫手,皇帝的手不動聲色地一擋,慢慢道:「你跪安吧。這些日子都不必到朕跟前了。」

  阿箬慌忙跪下,眼神慌亂:「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妾不知做錯何事,還請皇上明言。」

  皇帝嘴角蘊著一抹冷冽的笑意,眼中寒涼如冰淵:「許多事,你一開始便錯了,難道是從今日才開始錯的嗎?」

  阿箬只覺得背上一陣陣發毛,仿佛是衣衫上精心刺繡的香色緞密強嫣紅月季的針腳一針針戳在背脊上,帶著絲絲的糙與針尖的銳,逼向她軟和的肉身。不,不,這麼多年了,皇帝如何還會知道。果然,皇帝帶著不豫的語氣道:「冷宮的事好歹也是條人命,何況海貴人懷著的是朕的皇嗣龍裔,你竟也對人命皇嗣這般不放在心上?朕原以為你率真活潑,心思靈敏,卻不想你的心底下還藏了這許多冷漠狠毒!」

  阿箬被罵得雙膝發軟,癱軟在地上,心中卻漫過一層又一層驚喜,原來,不是為那件事。幸好,不是為那件事。

  皇帝由著李玉替他穿上海藍色金字團福便服,扣好了玉色盤扣,厭棄地看阿箬一眼:「出去吧!」

  李玉只是含了一抹恭順的笑意,目送著阿箬扶著宮女新燕跌跌撞撞地出去,不由得欽佩地望了皇帝一眼。伺候皇上這麼些年,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脾性,也比旁人更清楚,慎貴人這些年的盛寵之下,到底是什麼。皇帝這一抹今日才肯流露出來的厭棄,實在是太晚了。

  他於是恭謹問:「那麼皇上先去哪裡?」

  皇帝的眉目微微一怔,便道:「自然是延禧宮。」

  延禧宮中亂作一團,海蘭畏懼地縮在床角,嚶嚶地哭泣著,拒絕觸碰一切事物。宮人們跪了一地,皇帝從人群中走進去,一把摟過她,溫言道:「到底怎麼了?」

  葉心跪得最近,便道:「皇上,自從上次的事,我們小主已經足夠小心了,飲食上都派人仔細查驗過,誰知今兒奴婢想去倒了香爐裡的香灰時,發現裡頭有些異物。奴婢不敢怠慢,請太醫看了,才發現了是有人把朱砂混進了小主的安息香裡。」

  皇帝的神色難看得幾欲破裂,冷冷 道:「查出來是誰幹的嗎?」

  海蘭嗚咽著伏在皇帝懷裡,哭得鬢髮淩亂,幾枚散落在髮絲間的粉色小珠花越發顯得她形容憔悴,不忍一睹。

  皇帝驚怒交加,安撫地拍著她的肩道:「別怕,朕一定徹查清楚,不會讓人再傷害你。」

  海蘭啜泣著道:「那人存心陷害皇嗣,臣妾宮中已經有所防備,她還敢換著法子下毒,實在是膽大包天。皇上,您告訴臣妾,到底是誰要害咱們的孩子?是誰?」

  皇帝柔聲道:「還好你身邊的侍女發現得早,只是你孕中不宜操心,這件事,朕會交給李玉去細查。」

  李玉響亮地答應一聲:「是。奴才一定會盡心盡力去查,給皇上和海貴人一個交代。」

  皇帝好生安慰了幾句,便道:「後宮出了這麼多事,朕得去見見皇后。六宮不寧,也是她的過失。」

  海蘭正要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道:「你好好歇著,別勞累了自己。朕晚上再來看你。」

  宮人們送了皇帝出門,皇帝見已無延禧宮的人跟著,方才低聲道:「冷宮裡是怎麼了?」

  李玉忙道:「據太醫回稟,是中了砒霜的毒,還好烏拉那拉氏庶人和惢心午膳用得不多,所以中毒不深,除了太醫江與彬,奴才還派了兩個太醫一同去盯著,以防不測。」

  皇帝贊許道:「你做得不錯。如懿中毒,這邊廂海蘭就出事,兩者幾乎是同一時間,看來不會是如懿指使人做的。」他冷笑道:「看來朕才放出點風聲,便有人沉不住氣了。只是朕沒想到,她們竟沉不住氣到這地步,居然要殺人滅口。」

  李玉看著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也覺得,這些年……她是受委屈了?」

  皇帝眼底添了幾分焦灼之色,口氣倒還沉穩:「朕去瞧瞧她。」

  李玉忙道:「冷宮忌諱,皇上金尊玉貴,可去不得。」

  皇帝淡淡笑道:「旁人可以去冷宮殺人放火,朕連瞧瞧也去不得嗎?上回冷宮失火朕也去了,這次不過是再往裡走一步,那便怎麼了?」

  李玉情知勸不住,只得扶了皇帝上轎,向冷宮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8-2 02:35 PM

第二卷 第二十四章 復生

  如懿躺在床上,只覺得胸口煩悶難安,嘔吐的感覺揮之不去,腦中也一陣陣暈眩,仿佛身體輕飄飄的,堆在一堆浮絮之上,四肢百骸半點力氣也無。

  江與彬已經灌了如懿和惢心許多濃鹽水,催她們嘔吐出來,又拿燒焦的饅頭研磨成粉給她二人服下吸附毒物。他一個人正手忙腳亂,又來了兩個太醫院的太醫,看來地位在江與彬之上許多,三人商議了用藥,才把如懿和惢心從鬼門關扯了回來。

  如懿躺著,薄薄的破舊被子蓋在身上,像有千斤重似的不能承受。可是,她還有什麼承受不住的呢?她怔怔地想著,看著另一張床上面色雪白如紙的惢心, 想著自己此時此刻,也是一般的容色吧?幸好,他是不會來這裡的,上次失火,她是那麼狼狽,在狼藉不堪中見了他一眼,那一眼,她便明甶了自己的在意,明白了自己的捨不得。所以,情願他不要來。

  正胡思亂想著,卻聽外頭腳步聲肅然有序響起。如懿在暈眩乏力中看著一抹明黃漸漸逼近,和著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盼他來,怕他來,他終於還是來了。

  皇帝的身影凝在如懿床邊,他的聲音是那樣熟悉而邈遠,輕緩柔和:「朕來了。你還好嗎?」

  好嗎?這麼些年,他不是不知道她身陷在這苦牢裡。這個「好」字,她已經不會寫,也不懂得寫了。如懿並不背過身,只是在默然中以淚眼寂靜相對。

  她沒有別的了,委屈、辛酸、痛苦、悲與冤,都盡數化作了眼底緩緩流淌的累,一如她的心緒,沒有激蕩,只有沉緩,預料之中期待之外的沉緩。

  皇帝似乎被她的淚所感染,亦多了幾分沉鬱之色,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如懿望著自己枯瘦得青筋暴現的手背,將它縮回被中,淡淡道:「賤妾鄙薄之身,怎可由萬聖之尊觸碰?」

  皇帝看了看周遭,抑制住自己的神色,道:「嫻妃是怎麼中的毒?」

  江與彬聽得皇帝這一聲稱呼,只覺得心頭大石都鬆懈了下來,他急忙抑制住唇角將要泛起的笑意,沉聲道:「嫻妃娘娘是中了砒霜之毒,所幸發現得早,嫻妃娘娘與惢心姑娘進食也不多,萬幸沒傷及五臟六腑。」

  「沒事就好。你們好好替嫻妃治著。」皇帝長籲一口氣,俯下身,望著如懿一雙淚眼,低沉欷歔,「你的性子一直堅毅倔強,卻不想也有這樣淚水長流的時候。朕與你那麼多年,都未見過你那麼多淚。」

  「性子倔強堅毅,不代表沒有委屈冤痛。但即便有,知道申訴無用,也唯有長淚而己。賤妾流淚,不足以入皇上之目。冷宮卑賤之地,也不宜皇上久留。還請皇上儘早離開吧。」

  兩望的淚眼裡,皇帝默然片刻,極力收攏眼中的動容之色,轉身向江與彬道:「好好照顧嫻妃。」

  江與彬躬身道:「是。只是冷宮濕寒,怕不宜養病。」

  皇帝溫然而堅決:「朕知道冷宮不是久留之地。待姻妃能起身了,朕會即可複她位分,帶她出冷宮。」

  這話是說與江與彬的,亦是對她。

  如懿閉上雙眸,感受著熱淚在眼皮底下的湧動,終於背過身握緊了雙手,露出一分淡然的笑意。

  六宮之中任何消息都難以被瞞住,人的耳朵和嘴處是最好的傳遞之物。皇后與慧貴妃站在廊下,望著一蓬新開的綠菊閒話家常,卻見趙一泰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后娘娘萬福,慧貴妃萬福。」

  皇后很看不上他急三火四的樣子,揚了揚纖纖玉指,蹙眉道:「這樣不穩當,是怎麼了?」

  趙一泰看了兩人―眼:「皇上方才去了冷宮,親呼烏拉那拉氏為嫻妃,說不日便將釋放她出冷宮。」

  慧貴妃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聲音也不覺高了幾分:「烏拉那拉如懿毒害皇嗣,證據確鑿,已被廢為庶人,怎還會被放出冷宮?皇上還稱呼她嫻妃?」

  皇后臉色白了幾分,倒也還鎮定:「為何是不日放出冷宮,而非即刻?趙一泰,你把話說淸楚。」

  趙一泰穩住了神道:「烏拉那拉氏中了砒霜之毒,一時未能好轉,皇上矚咐待她能起身時再出冷宮。」

  皇后揮手示意他下去,轉身進了內殿。慧貴妃急急跟進,見無人在側,忙道:「皇后娘娘,咱們好不容易才把烏拉那拉氏拖進冷宮,如果此刻容她出來,之前的工夫豈不白費了嗎?」

  皇后平靜地目視她片刻,亦緩和著自己突如其來的心緒,慢慢道:「你鬢邊的鳳釵歪了,扶一扶正吧。」

  慧貴妃急切道:「皇后……」

  皇后深吸一口氣,柔緩道:「儀容端正有肅,是貴妃應有的儀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失了分寸。」

  慧貴妃有些羞赧,忙扶正了垂珠鳳釵,緩聲道:「娘娘,她既然中了砒霜的毒,雖然咱們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但是順水推舟,總是不難的。」

  「你是說……」

  慧貴妃含了一縷隱秘的笑容,篤定道:「既然已經中毒,那麼再給她追加一點兒,毒發身亡就是了。」

  皇后慢慢撥弄著纖白如玉的手指上翠濃的碧璽戒指,搖頭道:「來不及了。皇上已經去看過她,也下了旨意,此時再動手,實在是太點眼了。無論得手失手,都把她之前中了砒霜毒的黑鍋自己背去了,太得不償失啊。」

  慧貴妃秀眉緊蹙,擰著絹子恨聲道:「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毒,也不下准點,要了她的命就好了。」

  皇后思忖片刻,看著她道:「會不會是慎貴人?」

  慧貴妃搖頭道:「她沒那樣的膽子,敢不跟咱們知會一聲就去做這樣的事。出了事沒人替她兜著,她都不知逝死了多少回了。」

  皇后淡淡一笑:「當日只想著借她一把力氣,誰知道倒成全了她平步青雲。」她漫然揚了揚手中的絹子:「也好,留著她在,她也容不下烏拉那拉如懿。」

  慧貴妃會心一笑,起身道:「皇后娘娘聖明。」

  江與彬的醫術頗為精到,不過三四日,如懿和惢心便能起身了,她披衣坐在廊下,看著被略作修繕的屋子,道:「惢心,即刻要走了,何必再收拾:」

  惢心微微咳嗽兩聲,滿面含笑道:「奴婢是心裡高興,內務府的太監知道咱們只在這裡養幾日就要走了,都還巴結著來打理修繕,那是他們知道小主出去後便不一樣了。也好,咱們費了這許多心思,終於能夠離開這裡了。」

  如懿靠在廊下破舊的廊柱上,定定道:「出去不過是第一步,要活得好,不再像從前一樣任人欺淩宰割,才是最要緊的。否則今日出去,不知哪一日還會被送回來,又有什麼意思?」她轉過頭:「你身子才好,萬不要太勞累了。」

  惢心出來,笑著替她披上一件外裳,道:「奴婢沒事,奴婢為了小主,怎樣都是快活的。」

  如懿握住她的手道:「惢心,還好萬事都有你在我身邊。」

  「我與小主之間,不說這些。」惢心看著如懿’眼底微有淚光,想了想道:「小主囑咐奴婢做的靴子奴婢都做好了。」她指著裡屋木箱上的—雙男靴道,「奴婢見過淩侍衛的靴子,尺碼應該是不會錯的。奴婢按著小主的吩咐,鞋邊上又拷了兩層線,這樣就不容易破了。」

  如懿道:「你的手藝自然是不錯的,拿來我瞧瞧。」

  惢心即刻捧了過來,如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道:「我也沒什麼好謝他的,他的鞋磨壞了,就讓你做雙鞋謝他吧。」

  惢心道:「可不是呢?若沒有淩侍衛三番四次救咱們,哪有奴稗和小主的今日。」

  如懿撫摸著簇新的靴面,心中亦不免觸動,感歎道:「雖然他是受了海蘭和咱們的銀子辦事。可許多事,原是在他的本分之外,他還願意這樣幫忙,那便是雪中送炭的情誼了。」

  惢心歎息道:「也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淩侍衛的心意算難得了。」

  如懿低頭看了看靴子道:「既是送給他的,你在靴筒的裡面繡上—朵雲紋以作辨別吧,等下黃昏用飯時分,請他瞅著方便過來瞧一瞧就是了。」

  惢心答應著,便道:「廊下風冷,小主進去再睡―會兒吧。」

  皇帝午睡起來,倒也不像尋常那樣便去書房批摺子,只是一個人坐在窗下,慢慢地收拾著棋盤上的殘子,似是動著什麼心思。

  李玉不敢讓人打擾,親自捧了茶點上前,道:「皇上,皇后宮裡新制的酥酪茶,請您嘗嘗。」

  皇帝頭也不抬,便道:「擱著吧。」李玉望瞭望窗外:「皇上,從您睡下後,慎貴人就一直跪在養心殿外,說前兩日服侍不周惹您生氣,求您寬恕。」

  皇帝將手中的黑子往棋盤上一撂,含了一縷鄙薄的笑意:「她還來求朕寬恕?這些年她做了什麼,她自己都沒數嗎?」

  李玉低頭道:「皇上天意聖裁,奴才哪裡能懂得。皇上說慎貴人是什麼,她就是什麼。」

  皇上淡淡一笑:「這些年來她是怎麼侍寢的,你是朕的貼身太監,你會一點也不知? 」

  「皇上不許奴才知道,奴才就不知道。皇上許奴才知道了,奴才也只能心裡知道,嘴上可不敢胡說。」李玉將手中的點心一色兒排開,利索道,「這八寶玫瑰花卷是慧貴妃敬獻的,奶白棗寶是純妃敬獻的,白果栗子松是玫嬪娘娘的手藝,花盞龍眼是嘉嬪娘娘娘親自做的,還有一味桃花百合糖漬涼粉和羊脂鳳梨凍分別是舒貴人和慎貴人的進獻。皇上想嘗嘗哪一道?」

  皇帝看他道:「你不是做事謹慎又不愛言語麼?那朕問你,這會子朕覺得看了這些東西都甜膩膩的,你覺得給朕上什麼點心好?」

  庭下有涼風拂進空落繁麗的大殿,帶進殿外菊花的清苦香氣。李玉心中一動,便道:「從前嫻妃娘娘在的時候,有一道菊花佛手酥是最擅長的。御膳房雖不能做出一模一樣,但也可以試試,算是應季的美食了。」

  皇帝這才露出幾分笑意:「跟在朕身邊久了,算你懂事。朕問你,六宮裡知道朕要放出嫻妃來,可有什麼動靜?」

  「能有什麼動靜,也不敢動到皇上跟前來。左不過是議論紛紛,流言四起罷了。」

  皇帝思付片刻:「這就流言四起了?李玉,朕吩咐你把翊坤宮收拾出來,可怎麼樣了?」

  李玉道:「翊坤宮與皇后娘娘的長春宮並列,緊跟在皇上的養心殿之後。坤為女陰之首,翊為輔佐,除了皇后娘娘大婚所用的坤寧宮,翊坤宮算是最華麗緊要的所在了。皇上吩咐把翊坤宮收拾出來給嫻妃娘娘居住,奴才不敢不用心,一應挑的都是最好的東西。」

  皇帝頷首道:「翊坤宮尊貴,朕就是要給如懿這份尊貴,好彌補她這些年在冷宮的委屈。對了,如懿一向挑東西最精准,你看看內務府選了哪些東西去佈置,都列份單子給朕先過目。」

  李玉看著皇帝抿了口茶,躬身道:「皇上心繫嫻妃娘娘,顧慮周全,奴才萬萬不及。只是皇上如此看重嫻妃娘娘,一心要彌補她的委屈,怎不晉一晉她的位分,更示恩寵。」

  皇帝隨手取過一塊點心嘗了,道:「許多事,不在位分上。嫻妃家世不夠顯赫,的確不如慧貴妃。至於後宮這麼介意嫻妃出冷宮,你便再下一道旨意。嫻妃出冷宮之日,晉封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

  李玉道:「是。奴才遵旨。」皇帝揚臉看了看朱紅格欄窗外跪著的慎貴人,凜凜秋風之中,她衣衫單薄,盈然飄飄。皇帝淡淡笑道:「她喜歡跪,便讓她跪著吧。」

  海蘭獨自臥在床上,床帳上繡滿了多子多福的石榴葡萄紋樣,為著吉樣如意的好彩頭,特意用橘紅和深朱的縑絲繞了銀線的彩繡,連銅帳鉤上懸著的荷包都是和合如意的圖樣,看著便是洋洋的喜氣。葉心端了湯藥進來,海蘭忍不住掩鼻道:「一股子味兒,真是熏人。」

  葉心見沒有旁人在,方才勸道:「小主好歹忍一忍喝了吧。這藥是去朱砂和水銀的餘毒的。還好小主中毒不深,太醫囑咐再喝兩天就好了。要是餘毒未清傷及腹中的小皇子,那可怎麼好呢?」

  海蘭輕吁一口氣,撫著肚子道:「我知道,左不過都是為了姐姐罷了。」

  葉心輕輕地吹著藥,歎道:「小主待嫻妃娘娘,那真是比親姐妹還要親了。」

  海蘭理了理鬆散的鬢髮,道:「冷宮裡不比外頭更安全,同樣是死,怕姐姐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這個宮裡,只有她一人真心待我好,我也真心只待姐姐好。」

  葉心將藥遞到海蘭唇邊,海蘭—仰頭喝了,皺眉道:「真是苦。」

  葉心服侍她漱了口,忙取了酸梅放在她口裡,道:「小主這話就是洩氣了。小主有皇上的寵愛,眼看著就要生下皇子,有什麼可擔心的。」

  海蘭捋著帳上垂落的鴛鴦流蘇,神色淡得如一抹寒冰:「皇上?皇上是個男人.一個男人三妻四妾,有什麼值得依靠的?我腹中的孩子,也不過是他的孩子之一,能有什麼前裎?凡事只能指望這個孩子自己,我還能指望皇上?後宮裡朝不保夕,唯一能夠依靠的,不過是一場姐妹情誼,才能相伴數十年。其他的,都是浮夢一場,夢過便算了。」

  葉心見她盛寵之下卻如此灰心冷淡,也知道不好再勸。海蘭想了想問:「剩下的那些不乾淨的東西全清出去了麼?不許留下一點痕跡。」

  葉心忙道:「全清理乾淨了。小主放心就是。」

  海蘭望著外頭昏黃的霞光映照在一格格的窗櫺上,神色漠然:「等到姐姐在我身邊了,我才真正放心。」

  暮秋初冬時節的天色容易暗得早,若是逢上晴天,便有極好的晚霞招展,仿佛一匹上好的流霞錦自天際伏曳而下,蝦紅、寶藍、雲青、米黃,傾倒了一天一地,兀自燦爛,流麗萬千。

  換作往日,如懿並沒有這樣好的心情細賞落霞,但是此刻,她有,也願意。篤定地看著晚霞傾於碧瓦琉璃之上,才能明白,自己將要走回去的地方,是何等繁華似錦,就如這晚霞一般,絢麗之後,只餘下無盡的黑暗與淒冷,要她獨自面對。

  淩雲徹借著送飯的機會進來,他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恭敬,行禮過後才道:「恭喜小主,次日午後便可以出去了。」

  如懿回望向她笑:「同喜,你也終於少了我這樣一個麻煩。」她取過那雙靴子:「我手藝不佳,只好讓惢心縫製了一雙靴子給你。雙腳不受風霜苦侵,才能走的遠,走得好。」

  淩雲徹撫摸著那雙樣式普通的靴子,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久未見面的嬿婉。從前,也是嬿婉,只有嬿婉,會這樣待她。關心他的一點一滴。如今,嬿婉怕是早就成了枝頭婉轉滴瀝的黃鶯兒,飛得越來越高了吧。竟是如懿,拿這個來回報他。

  他抑制住心頭情緒的起伏,慨然道:「多謝小主。」他望著如懿唇邊一點甘甜如露的笑容:「小主仿佛很高興。」

  「今日有期待,所以高興。明日身在其中,或許發現自己期待的並無預想中的好,便無今日這般高興了。」

  「那小主還是一心想出去?」

  如懿嫣然一笑:「留在這裡,和你一樣隔著一堵牆,數著今日的青苔又長了幾寸,牆上的黴灰是否沾染了衣衫嗎?困坐這裡是死,出去也未免是死,但我還是想爭一爭,試一試。」

  淩雲徹聽她婉聲道來,不知怎的,心下卻生了一股豪情壯志,這麼些年被人冷眼瞧低,這麼些年不得出頭,他的心思,何嘗不是和如懿一樣。不搏一搏,試一試,豈不辜負了自己,辜負了一生?

  他捧著那雙靴子,心意只在電轉間便落定了。他誠懇請求:「若是小主願意,可否帶我離開冷宮,覓一份前程?」

  如懿清簡的薄薄衣衫被風微微卷起,她微眯了雙眼:「你想離開這裡?為什麼?」

  他抬眸,坦然道:「與小主一樣,心中不甘,心中有所求。」

  如懿淡然一笑,望著天際升起的一抹淡淡月華,怡然吟誦道:「竹院新晴夜,松窗未臥時。共琴為老伴,與月有秋期。玉軫臨風久,金波出霧遲。幽音待清晨,唯是我心知。這是白居易《對琴侍月》雖然合了眼前之景,但少了琴音也不夠風雅.我卻只喜歡‘幽音待清晨,唯是我心知’這一句。你救了我許多次,我一直無以為報,許你一個好前程,就當是謝你吧。」

  淩雲徹心下歡悅,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只是深揖到底,默然含笑。

  如懿望著滿院清亮月光,亦不覺含笑。

  次日午後,李玉帶著皇帝身邊進忠、進保兩個小太監一同前來迎候,服侍梳妝更衣的兩位姑姑都是皇帝跟前積年的老嬤嬤了,手腳最是利索,也會做事,按著妃位,如懿本該穿金黃色立龍戲珠配八寶壽山江牙立水。

  立龍之間彩雲蛟的朝袍,戴鏤金飾寶的約,頸掛朝珠三盤,頭戴翎冠。如懿望了那一襲金光燦燦的衣裳,笑道:「本宮是回家去,而非年節慶賀。怎麼本宮離開這裡,還要歡天喜地大鳴大放才能出去嗎?」

  李玉忙賠笑道:「嫻妃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含笑道:「本宮回去見自己的夫君,何必穿戴成這樣隆重輝煌,免得叫人笑話。便是穿家常衣裳就是了。」

  李玉會意,即刻吩咐人換了一身新衣裳來,便推到門外由著嬤嬤們替如懿梳妝。梳的是垂雲髻,中間以扁方繞成如雲蓬鬆,兩端微微垂落至耳邊,越發顯得飽滿而不失小女兒嬌態。烏黑的雲髻挽成,飾以玉環同心七寶釵,金鑲玉步搖,紫鴦花合歡圓璫,飛翅的燕尾上墜著鴛鴦蓮紋金蝶白玉壓發,玲玲一動間,便有細碎的金玉珠子輕輕搖曳,合著正落在眉心的紅珊瑚垂珠,越發添了面頰一抹豔色。

  惢心伺候她換上真紅色金華紫羅面織錦長袍,在領口別上一枚赤金鳳流蘇佩。衣襟和袖口都密密繡上綴滿細密米珠的「金玉滿堂」紋花邊。一色的九鸞飛天金絲暗繡折枝花卉圖,映著天金絲睹繡折枝花卉圖,映著裙角舒展的蘭花花飾,以五顆鑲金鏤空銀質扣將琵琶如意紋鈕絆住,再配著底下鴛鴦百褶風羅裙,絲滑緞面在陽光下折出光亮,上面的鴛鴦暗紋,也隨著光線意思意思透顯成痕,幾欲展翅飛起。

  嬤嬤們替她帶上乳白色三聯東珠耳墜,尾指上套的金護甲上嵌著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如懿對鏡自照,整個人仿似新雨當中枝烈豔豔的初綻薔薇,灼豔而奪目。

  待到一切停當,惢心蹲下身替她穿上胭脂紅緞繡竹蝶紋花盆底鞋。胭脂紅的底子上,釘綴著玉石做的萬字不到頭圖案,並著蝙蝠和彩帶等紋樣,諧寓「萬代福壽」;鞋幫上繡制紛繁細巧的竹蝶紋,鑲以金線盤成的曲木紋綠邊,精巧無比。李玉忙恭恭敬敬伸手,如懿扶著李玉的手站起身來,知道自己要穿著這雙鞋,一步一步走到來時的地方去。



第二卷 第二十五章 嫻妃

  如懿打扮穩妥,扶著李玉的手徐徐起身:「這身衣裳是你挑的?選的是鴛鴦紋飾。」

  李玉堆了滿臉的笑意:「奴才哪裡會挑這個,是皇上選的呢。」

  如懿低頭,細細看著那精緻的鴛鴦暗紋。是呢,「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游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

  鴛鴦,原是相伴終老的愛侶,可是又有幾人知道,雌鳥辛苦受難之際,雄鳥便會另覓新歡,做另一對愛侶。那天長地久,合歡月圓,原是世人自己矇騙自己的。

  她無言,只是由著李玉扶著她的手,緩步踱出這住了數年的冷宮。宮門深鎖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敗的回廊屋閣,積滿了蛛網與塵灰的角落,終年長著潮濕青苔的牆壁,她都不會忘記。可是此時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記住。

  再不能回來,再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裡。

  如懿決然轉身,扶著李玉的手穩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這後宮裡,哪怕發落到冷宮,都從未離開過這裡。可是走在舊日熟悉的甬道長街上,周遭東西六宮的殿宇輝燦依舊,欽安殿、漱芳齋、重華宮、儲秀宮,都跟往日沒有半分差別。連地上青磚的花紋,都是熟悉透了的。

  她一步一步穩穩踏在上面,似是踏著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終於,又走了出來。兩邊的宮人們見她穩然前行,忙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視。

  如懿含了一縷氣定神閑,暗自慶倖原來自己已經那麼快適應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儲秀宮門前,卻見一個容色極明豔的女子領著侍女站在門外,輕輕向她一福致意:「嫻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見她長眉深目,首飾只以綠松石、蜜蠟與珊瑚點綴,明豔不可方物,衣著打扮也格外的明麗華貴,只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這位是……」

  李玉忙道:「儲秀宮主位舒嬪葉赫那拉氏見過嫻妃娘娘。」

  如懿微微頷首:「舒嬪妹妹有禮了。只是天氣冷了,妹妹怎麼還守在風口上。」

  舒嬪微微一福,神色卻是淡淡的:「妹妹今日與嫻妃娘娘同喜,所以怎麼也要來賀一賀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宮。」

  原來這一日是如懿出冷宮復位嫻妃之日,皇帝亦冊封了舒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這一下激起千層浪,倒比如懿出冷宮更引了眾人注目。驟然封嬪在後宮是極為罕見之事,金玉妍生育了四阿哥恩寵甚厚,也不過被封為嬪;海蘭有孕,也只是貴人。可見這葉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聖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對著皇帝嫵媚婉轉,冷熱相宜,對著旁人卻冷冷地不愛理會,所以與後宮諸人都不甚親厚。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如懿請安,也不知是何用意。李玉只得藉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如懿回翊坤宮。

  翊坤宮為東六宮之一,與皇后富察氏所居的長春宮並駕齊驅,相互輝映。繞過影壁便是極闊朗舒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間與前後走廊都繪製著江南娟秀綺麗的蘇式彩畫,一筆一畫都是皇帝素日所鍾愛的江南風韻。

  台基下陳設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一看便知是新添設的。李玉推開萬字錦底五福捧壽的朱門,步步錦支摘窗上垂著銀翠色霞影紗。正殿中間設著地平寶座、屏風、香幾、宮扇,上懸皇帝御筆「有容德大」匾額。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西側用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將正殿與東、西暖閣隔開,越發顯得殿內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如懿見殿中的擺設雖不奢華,卻件件別致典雅,顯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李玉忙道:「小主一路過來辛苦,西暖閣中已經備好了茶點,請小主先用吧。」

  如懿在正殿中向外張望,發覺李玉安排的都是往日在延禧宮中伺候的舊人,一應都是三寶在外頭照應,她便放下心來,往西暖閣中去。轉過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綠色松枝紋落地淺紗被風拂得輕揚起落,一縷淡淡的茶煙嫋嫋升起,卻見一人背向她坐在榻上,緩緩斟了—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兒上,緩聲道:「你回來了?」

  那種口吻,仿佛如懿只是去御花園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黃葉回來。仿佛,她一直在他身邊,從未這樣被拋棄,從來未曾遠離。

  隔了三年的歲月,他卻還是這樣的口吻,轉過身看著一步步艱辛走來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帶著閑和如風的笑意,向她緩緩伸出手來。

  如懿有一瞬間的遲疑,不知該不該伸出手回應他。皇帝穿著玉白色長衫, 僅以一條明黃腰帶繫住腰身,越發顯得長身玉立,翩翩如風下松。

  周遭的人都退了下去,四周靜得像在碧瑩瑩的潭底,湖水的觳光輕曳搖盪,讓她暈眩著睜不開眼。皇帝在迷蒙的光暈裡站起身來,上前輕輕擁住她:「朕知道你受委屈了。」他靜一靜聲:「朕一直知道你受了委屈。朕的如懿,不會做那樣的事。」

  她的淚在一瞬間無可遏制地落下來。他知道,他居然都知道。心底多年的委屈驟然成了無限的憤恨,如懿用力掙扎開皇帝的懷抱,恨聲道:「為什麼?皇上明明相信我,還要把我關進冷宮!」

  皇帝安撫似的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朕就是因為信你,才要把你放在冷宮裡,絕了那些人繼續害你的念頭。所以朕故意不聞不問,故意對你在冷宮的境況毫不理會,就是希望所有人能淡忘了你,至少保得住你一條性命。可是如懿,到了最後,朕還是發現,冷宮也庇護不了你,唯有在朕身邊’你才最安全,最穩妥。」

  皇帝的話,似是無理,卻也字字入情入理,她沒有辦法去推敲,去細想。是他送自己進冷宮,也是他拉自己出來。也許他真是害怕,怕自己死在了砒霜下,焚身以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拉她出來,留在他身邊。

  如懿無聲地嗚咽著,把淚洇進他的衣衫他的肩。殿外楓葉烈烈,紅得蒙住了她的眼睛,那把火,似乎一直要燃燒著,一直燒到她和他的心底去,燒盡所有的疑問與隔閡才好。

  皇帝的下頷抵著她的額頭,聲音柔和得如一匹上好的綢緞:「朕知道你心裡有許多的不相信,畢竟這三年你都沒在朕身邊。你放心,朕會慢慢來,一點一點告訴你。」

  皇帝似是明白她的生疏與不慣,略坐了坐便往養心殿去了。如懿被他擁住許久,只覺得如釋重負。靠著榻上的鵝羽軟墊坐了下來,神思尚且遊走在對新居的翊坤宮的熟悉之中,她望著茶水中清亮的天光倒影,一時也不覺有些失神。只聽得耳邊一聲熟悉的輕喚:「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如懿轉過頭,見海蘭被葉心和綠痕攙扶著立在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之後,大約是走得急,有些氣喘吁吁的,臉上卻掛著止不住的笑容,映著滿眼喜悅的淚,盈盈望向她。

  如懿才站起身,眼裡便蓄滿了淚,情不自禁地落下來,上前幾步握住了她手道:「你有著身子,怎麼來了?我正要去瞧你呢。」

  「我早來了,見皇上的輦轎在外頭,所以一直守著等皇上走了才進來。」海 蘭握緊了如懿的手絲毫不肯放鬆,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道,「姐姐清瘦了不少,是受苦了。都怪我無用。」

  「你若還無用,是誰明裡暗裡照顧了我這些年呢。」心中積蓄多年的感動溫然漫上,如懿含淚拉著海蘭坐下,「快坐下說話,別累著了。」她邊拉著海蘭, 邊吩咐道:「海貴人有孕不能喝茶,上紅棗湯來。」

  如懿已經三年沒見到海蘭了,可是見到的時候,仍是不免嚇了一跳。雖然她也知道,女人有了身孕會胖起來,但她沒有想到,海蘭會胖得這麼厲害,像吹的球兒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變成了從前兩個人這般大,一張巴掌大的臉兒也成了十五的銀月盤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兩三個人攙扶著,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動。一身寬大的肉桂色折枝花卉百蝶紋妝花緞長袍也遮不住她發福得厲害的身體,緊緊地繃在身上,裹得她行動越發艱難。

  海蘭才坐下,似是想起了什麼,扶著葉心的手盈盈便要行禮:「嬪妾延禧宮貴人海蘭,拜見嫻妃娘娘。」

  如懿吃了一驚,忙扶住她道:「身子都這麼重了,還行什麼禮?趕緊坐下吧。」

  海蘭艱難地起身,微笑道:「只有給姐姐行過禮了,我才覺得安心,知道姐姐是真的回來了。」

  「你還不放心嗎?我已經活生生站在你眼前了,再不是要和你隔著門板說話,看著你放風箏報平安的人了。」如懿笑中帶淚,看著海蘭道,「聽說你受了朱砂和水銀的毒,都好了嗎?會不會傷及胎兒?知道是誰做的嗎?」

  海蘭撫著胸口的氣喘,喝了口紅棗湯道:「也不知是誰要害我,總之能陰錯陽差解了姐姐的困局就好。太醫已經看過了,一切無礙。」她低頭撫著自己的小腹道:「若是連這點風霜都經不住,那便不是能養在宮裡的孩子了,也不能做咱們的孩子。」

  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咱們的孩子? 」

  海蘭含笑道:「可不是?純妃如今撫養著大阿哥和二阿哥,風頭極盛,嘉嬪的四阿哥又得皇上鍾愛,素日裡無事也要去看幾次的。看如今的情勢,純妃撫養得大阿哥很好,勢必不會再還給姐姐撫養。那麼姐姐,你如何能夠沒有自己的孩子?」

  如膝心緒激蕩,髮髻邊的紫鴦花合歡圓璫垂落細密的白玉墜珠,玲玲地打在面頰邊,一絲一絲涼。她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明白海蘭語中的深意,不覺激動道:「當真嗎?」

  「你我姐妹,只不過差了一層血緣罷了,還有什麼要分彼此的嗎?」海蘭微微垂眸,歎泣道,「姐姐可方便嗎?我給姐姐瞧一樣東西。」她看了看垂手侍立在外的葉心和綠痕,並不打算讓她們進來幫手,逕自牽著如懿的手入了寢殿。

  如懿不知她打算做什麼,一時也不便喚人,只見她解下風毛圍脖,一層層脫去外裳,中衣,解開最後一層小衣,露出淺青色繡水綠牡丹花兜肚。如懿起先只是不明,待看到她後腰與肚腹的肌膚,一時間嚇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掩住了口。

  海蘭原本的肌膚便十分白皙,加之養在深宮多年,日日以花汁萃取的香粉敷體,一身的肌膚都養的細白如玉,觸手生膩。可是如今一看,上面佈滿了深深淺淺粉紅色或紫紅色的波浪狀花紋,簡直像個白皮紅紋的西瓜一樣,可驚可怖,讓人觸目驚心。

  如懿驚道:「怎麼會這樣?你的身子怎麼會成了這樣?」

  海蘭無聲地落下淚來,神色倒還平靜:「從第五個月的時候開始長出來,太醫也不知為何我會胖得這樣快,,總說胃口好些對孩子是好事。我總是餓吃得多,人胖的快,身上就長出了這些紋路。」

  如懿極力壓抑著自己平靜下來道:「沒事,咱們有江太醫,太醫院有的是好藥,問問他有什麼法子或是用什麼潤體膏,一能能治好這些紋路的。」

  海蘭悽惶搖頭,用小衣遮蔽住自己的身體:「來不及了,姐俎,我已經問過專門侍奉生育的嬤嬤了,治不好的。哪怕日後生完了孩子,也總還會有白色的紋路在。如果他日侍寢,皇上看到我身上這樣裂紋,會不會覺得噁心?」

  如懿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道:「不會的,不會的。等你生下來孩子,咱們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

  海蘭很快恢復了往日的鎮定,將扣子一顆顆扣好,靜靜道:「這宮裡不過是以色事人,所以從那一刻起,我已經知道,我這輩子的恩寵已經完了。我位分低微,孩子生下來未必能養在自己身邊。若是送去阿哥所,還不如放在姐姐身邊撫養,也就等於是我自己看著他長大了。」

  如懿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若放心孩子在我身邊,我一定視如己出。」

  海蘭挽著她的手出去:「姐姐別只管擔心我,左不過是我自己的緣故,孩子平安就好。倒是姐姐……」她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那批砒霜,沒給姐姐留下餘毒吧?」

  如懿含笑道:「有你和江太醫把握著分寸,安心就是。若真毒壞了,我哪裡還能站在你面前呢。」

  海蘭眼中閃過一絲沉穩篤定的笑意:「有的時候為了活命,為了反擊,只能兵行險招。只要姐姐沒事,那就好了。」

  如懿送了她回去,見她雖是笑者,心屮卻也不免擔憂。整個後宮之中,只有海蘭真心真意對她,那是日久見人心的情分。可是海蘭,雖有了身孕的榮寵,但是未來如何,實在渺不可知。自已能做的,也唯有替她盡力撫育孩子而已了。

  這樣想著,便也到了晚膳時分,如懿與惢心在冷宮中簡衣素食了許久,驟然看到十數道菜色一一上桌,也不免有些慨然。她大病初愈,胃口並不太好,每樣菜略略嘗了一口,便都賞給了下人,方才留了三寶和惢心囑咐道:「仔細看著底下的人,斷不能再出笫二個阿箬了。」

  三寶肅然道:「都仔細盤查過了,李玉公公親自挑的人,已經算小心了。不過奴才還是會仔細留意的。」

  惢心亦道:「從前吃過這樣的虧了,咱們都會一萬個小心的。」

  如懿微微頷首,踱步到庭院中,看著清露寒霜,凝在月色金明的瓦簷上,遙望著宮殿樓閣起伏連綿。這樣熟悉的氣息,細膩的脂粉氣中帶著各色香料混合的甜香,那是宮中特有的氣息,一絲一縷沁入心脾,她深深地吸了幾口,終將清冷的寒氣緩緩透入肺腑之中,提醒自己要時時保有著這樣的清醒。如懿凝神片刻,吩咐道:「惢心,替我更衣。」

  如懿換了清簡寡淡的裝束,通身一襲雲紫色如意襟暗紋錦衫,髮髻間的珠花也以銀飾為主,頗有洗去繁華的素雅之意。她披上夜行的墨綠彈花藻紋披風,扶著惢心的手煢煢獨行,直至慈甯宮門前。

  前去通傳的福珈沒有半分驚詫之情,仿佛料定了她會來,只一福到底,道「小主請吧。太后已經備好了茶等您呢。」

  如懿翩然入內,數年不見,慈寧宮中的佈置越發大氣精雅,看似都是極古樸的東西,可是一一細辨去,每一樣都是名家至寶,是洗練後的奢華。那才是真正的天家富貴,旁人總說白玉為堂金作馬,金堆玉砌繁錦繡,殊不知真正的華貴富麗,是洗褪的金沙隱隱,從不是顯露於表面的珠光寶氣。亦可見,這些年太后穩居後宮,過得並不錯。

  如懿深深福了一福,道:「久未向太后娘娘請安了,太后萬福金安,福壽延年。」她抬起頭,只見太后笑吟吟的,便道:「太后一向喜歡焚檀香,今日怎麼不焚了?」

  太后微微一笑:「留了上好的茶給你,若用了檀香,反倒沖了茶香的好氣味。坐下吧。」

  如懿含笑往榻邊坐了: 「太后知道臣妾今夜必定會來?」

  太后抬手端起桌旁放著的定窯茶盅,用蓋碗撇去茶葉末子,啜了口茶,袖子落下,露出一段手腕,腕上一隻藍寶石的鐲子,藍得像一汪深沉不見底的海水。她推了一盞給如懿:「是上好的小龍團,原是宋朝的茶葉精品,你嘗嘗。」她的眼神篤定而溫和:「你若不來,豈不辜負了哀家的好茶?」

  如懿輕輕啜了一口,恭順道:「臣妾不敢辜負。」

  太后盤腿坐著,胸前一汪琉璃翠的流蘇佩長長地墜落,靜靜蜿蜒而下。那樣的顏色,總是讓人看了心靜。半晌,太后才笑了一聲:「皇上沒有白心疼你,哀家也沒有白心疼你。你到底是熬出來了。」

  如懿低首道:「有太后掛懷,臣妾不敢自暴自棄。」

  太后點點頭道:「你也算乖覺,知道一把火燒得你冷宮裡待不下去了,便兵行險招拿自己作筏子。現在滿宮裡連著皇上都疑心是慧貴妃或是慎貴人給你下的砒霜,連皇后都逃不脫疑影兒,可是哀家卻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給自己下毒,哪裡還能保得住命等人來救?」

  如懿心中一沉,只覺得背心涼透,已然情不自禁地跪下:「太后英明,臣妾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瞟她一眼:「你倒老實。」

  如懿俯首低眉:「臣妾敢欺瞞所有人,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藹然一笑,伸手扶她:「好了,大病初愈的,別動不動就跪。也難為皇帝疑心她們,原是她們做得過了,一而再,再而三不肯放過你,否則也不會逼得皇帝立時把你從冷宮放出來。只是既然出來了,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呢?」

  殿中漏聲淸晰,杯盞中茶煙涼去。如懿立在太后身旁,聽著紙窗外冷風吹動松竹婆娑之聲,仿佛自己也成了寒風冬夜裡搖曳無依的一脈竹葉:「臣妾本無所依靠,唯有憑太后一息憐憫得以苟延宮中。往後一切,還請太后垂憐。」

  太后微微頷首:「你既懂事,自然是好的。皇后富察氏出身滿族顯貴,有老臣張廷玉支持。慧貴妃的父親高斌在朝中得皇上倚重,是漢臣中的翹楚;慧貴妃一向依附皇后,兩人互為援引。哀家不喜歡宮中只有一蓬花開得豔烈,百花盛放 才是真正的三春勝景。你若能明白這一點,便也能好好生存了。」

  其實如懿也有一瞬的疑惑,太后已經位高權重,為何還要如此在意?念頭一轉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事,忙屈膝道:「太后所出的端淑長公主已經許嫁蒙古,如今只剩了柔淑長公主養在莊親王府中,臣妾無能,自居深宮,一定會替兩位公主好好孝敬皇太后,侍奉太后頤養天年。」

  太后聞得此言,似乎觸動心腸,神色也柔和了不少:「你既明白,哀家便收你這一份孝心。」

  如懿聞言,亦放心不少,才起身告辭。

  回到宮中,如懿也便歇下了。獨居翊坤宮的第一夜,她夢到的人居然是自己已經逝去的姑母。她穿戴著皇后衣冠,鬢髮花白卻風姿不減,只是向她含笑不已。記憶中,那應該是她第一次得到姑母首肯的笑容,哪怕她一直畏懼姑母,可是此刻,亦覺得她的笑如此親切,帶著烏拉那拉氏特有的驕傲,意態清遠。

  或許這樣驕傲而篤定從容的笑意,也是她此後半生,著意追尋的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daemon1212 發表於 2012-8-10 02:41 PM

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 恩寵

  如懿回宮的第一夜,皇帝並未留宿在她宮中,只是如常召幸了新封的舒嬪,倒叫許多人鬆了一口氣。第二日的定省,如懿也不敢疏忽,早早去長春宮中見過了皇后,皇后囑咐了幾句,細問了她飲食起居是否習慣,便也囑咐眾人散了。純妃見她出來,自然是還高興的。倒是嘉嬪與慧貴妃一身對她淡淡的,也不親熱。而阿箬,更是對她退避三舍,視而不見。

  或許,這樣也是好的。

  如懿出冷宮後三日,皇帝倒也常常去見她,只是並未召幸,也不留宿,卻讓旁人也看不懂這恩寵如何了。這一日恰逢立冬,宮中備下了家宴吃餃子,除了太后畏寒不肯出慈甯宮,宮中的嬪妃倒是齊全了。

  所謂家宴吃餃子,原本是因為立冬乃秋季與冬季的交子之時,宮中嬪妃長日無聊,便由各宮都自己做了餃子,湊成一宴,討皇帝歡心而已。皇帝白是裡去京郊察看了農桑,回來聽皇后說起,倒也高興,便在長春宮賜宴。

  嬪妃們自然是別出心裁,除了尋常的菜餡兒肉餡兒,又做了海鮮餡兒的,酸菜餡兒的。獨獨皇后和舒嬪最有心思,皇后的餃子是用過冬剛摘下的嫩白菜葉子做的皮兒,為的是京中人人都慣於在冬日囤積白菜過冬,也是勤儉而新鮮的吃食。

  皇帝對這樣的心思自然是贊許不已的。而舒嬪的那一道,中逼著皇帝非咬了那一口,辣得皇帝眼淚都出來了,又好生敬了一杯酒灌足了,方才笑靨頻生,道:「這樣的餃子吃過了,皇上往後再吃到什麼餃子,都不會忘了臣妾的了。」

  皇帝笑得不止,擊掌道:「皇后,你看也那個矯情樣子,比慧貴妃往日如何?」

  皇后溫婉含笑,只是不語。慧貴妃飽含了醋意道:「皇上不就是喜歡舒嬪這樣的矯情樣子嗎?何必拿臣妾來比呢。」

  到了如懿時,她卻只捧出一壺醋來,含笑道:「臣妾比不得各位姐妹的手藝,做不好餃子,特意用紅玫瑰花瓣釀了一壺醋來。吃餃子少不得醋,臣妾就當略作點綴吧。」

  皇帝薄薄的笑意卻溫煦異常:「朕若是吃餃子,必少不得醋,否則也是食不甘味。你的東西雖不是最要緊的,卻是最不能少的。」

  皇后注目含笑道:「你這點點綴,卻是怎麼也少不得的。嫻妃,難怪皇上對你如此牽掛,連在冷宮裡都要一意放你出來呢。」

  如懿不卑不亢,只是略略含了淡薄的笑意:「有皇后娘娘日夜掛懷,皇上與皇后夫妻一心,自然也是掛懷臣妾的。」她轉過頭,看著打扮清貴卻神色鬱鬱的慎貴人道:「阿箬,你也是一樣的,是不是?」

  此時阿箬已是皇帝的妃嬪,如懿仍以舊時稱呼相對,顯然未曾把她十分放在眼裡。慎貴人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強忍著不敢發作,只是悶頭灌了一盅酒。

  皇帝望著阿箬,和顏悅色笑道:「慎貴人是該喝酒盡興。如懿為慎貴人舊主,如懿脫離冤屈,終於讓朕知道她不是謀害怡嬪與玫嬪皇嗣之人,沉冤得雪。慎貴人乃是如懿的舊僕,理應同慶。」

  皇帝字字句句,呼阿箬為「慎貴人」,對如懿只以名字相喚,親疏早已十分明顯。阿箬最恨旁人提她是如懿的舊婢,早已窘得滿面通紅,握著酒開盞的手輕輕發顫。

  皇帝卻話鋒一轉,只笑道:「為表你主僕二人同慶之意,朕便打算封你為慎嬪,你意下如何?」

  這樣驟然封嬪,比之舒嬪的恩寵萬千,出身顯赫,更是出人意料。且嬪位是一宮的主位,身份貴重,宮中已有玫嬪,舒嬪與嘉嬪,不是生子,便是家世顯要,且獲寵多年,僅次於撫養兩子的純妃和在潛邸便為側福晉的嫻妃如懿,地位不可謂不貴重。如此一來,不禁連皇后亦變色,還是嘉嬪忍不住道:「皇上便這般喜歡慎妹妹麼?慎妹妹與臣妾住在一起,豈不是啟祥宮有了兩位主位了?」

  皇帝舉了酒盞在手,唇邊含了一縷俊美笑意「自然。若不喜歡,朕也不會親自取了‘慎’字為慎嬪的封號。」嘉嬪微微咬了咬唇,隱忍著怨怒,皇帝眼波一轉,卻輕笑道:「正如嘉嬪你的封號,嘉為美好之意,朕也十分喜歡。所以哪怕慎貴人封了嬪位,啟祥宮的主位也只有你一個。」

  如此嘉嬪才稍稍平息醋意,卻深深剜了阿箬一眼。阿箬逢了這樣的恩賞,本該高興不已,可那高興也是損兵折將的,她只好撐著站起來,冷汗涔涔地行禮:「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皇后一襲天水鵝黃的衣裳,耳邊一對珊瑚墜子搖曳生輝,笑得極柔和,道:「方才敬事房的人來了,在外候著呢。看來皇上今夜是要陪慎嬪,不必再翻牌子了。」

  皇帝握一握皇后的手道:「果然皇后知朕心意。」

  皇后向著阿箬溫和道:「那麼慎嬪,你先回去準備著去養心殿侍寢吧。」

  這句話恰到好處地解了阿箬的尷尬,她才起身,嘉嬪便道要回去看四阿哥,也起身告辭了。海蘭有著身孕不便,如懿便也陪著她先回去,只留了舒嬪與玫嬪二人隨侍在側,皇帝倒也十分愜意。

  如懿扶著海蘭正轉過長街,卻見嘉嬪站在慎嬪跟前,冷笑不已:「不要以為封了嬪位就目中無人,在啟祥宮中主位只有一個,就是本宮。哪怕是嬪位,也有高低尊卑之分呢。你索綽倫氏不過是小姓出身,你阿瑪再有治水的功績,也不過是在慧貴妃父親手下當差,小小知府而已。」

  阿箬扶了侍女的手,倒也毫不退怯,只是笑吟吟道:「姐姐是嬪位,我也是嬪位,我年紀比你小,自然該尊您為姐姐。至於別的,大家都是皇上的妾侍,平平起平坐罷了,誰又比誰高貴呢。」

  嘉嬪氣得神色大變,卻也自矜身份:「平起平坐?且不說本宮是皇四子的生母,玫嬪雖然出身南府,好歹生過孩子,資歷怎麼也比你高些。舒嬪更不用說,葉赫那拉氏女兒,又是太后親選賜予皇上的。若要論資排輩,本宮自然是嬪位中第一,玫嬪與舒嬪再次,你不過是屈居末流而已。」

  嘉嬪的侍女麗心也是個口舌伶俐的,立刻道:「還沒恭喜慎嬪娘娘呢,為著您的舊主嫻妃娘娘出了冷宮,皇上才賞您這個嬪位,口口聲聲還提著您 與嫻妃娘娘的主僕情分。其實想想也不對,當年是你揭發了嫻妃娘娘毒害玫嬪與怡嬪的皇嗣,今日皇上卻金口玉言說嫻妃娘娘蒙冤。依奴婢看,這封賞嬪位竟是在打您的耳刮子呢。」

  阿箬扶了侍女新燕的手,禁不住渾身亂顫,伸手朝著麗心的臉頰便是一掌。她手上戴著純銀的玳瑁護甲,那一掌用力極深,便在麗心白嫩的面頰上留下了兩道血痕。

  麗心到底有些害怕,縱然滿眼裡淚水亂轉,卻中能捂著臉不敢出聲。如懿冷眼看著,笑道:「這裡風大,要不要先回去?」

  海蘭撫著肚子道:「這樣好看的戲,我肚子裡的孩子合該多看看。長大了也不至於吃旁人的虧太多。」

  如懿替她正一正風帽,二人相視一笑,便在暗處站定了不動。

  嘉嬪看著麗心挨打,卻換了和顏悅色的笑容,嬌聲道:「哎呀,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了,何苦自己人打起自己人來了。麗心,好歹人家已經熬成了小主,你便受她這一掌,當受教了,也學學她怎麼沒日沒夜爬了皇上的龍床。」

  麗心捂著臉道:「奴婢可不敢背著自己的主子偷偷勾引皇上這麼沒廉恥,更不敢背棄主子誣陷主子。不管挨了慎嬪娘娘多少巴掌,奴婢都是學不會這些下三濫的本事的。」

  嘉嬪連連頷首微笑,驟然伸出手打了阿箬一個耳光。這一掌去得又快又狠,出乎阿箬的意料,她根本招架不住。嘉嬪臉上笑得悠然自得:「這一掌,是教你學乖,尊卑自在人心。別以為得了位分,得了皇上的寵幸,旁人就忘了你是怎麼使盡下作手段勾引的皇上,連奴才們都瞧不上呢!」

  嘉嬪得意的輕笑聲落在風裡格外響亮,被宮人們簇擁著一搖三擺揚長而去。阿箬慢慢地撫著臉頰,自嘲似的笑道:「新燕,你瞧,人人都瞧不起我。哪怕我封了嬪位,在她們眼裡,我不過是個奴婢罷了,永遠只能是個上不了檯面的奴婢。」

  新燕忙扶著她,好聲好氣道:「小主別往心裡去,嘉嬪不過是仗著自己生了個皇子罷了。她自己也不過是個貢品似的異族貢女罷了,小主可是純正的滿洲血統呢,來日若生下了一兒半女,豈不比她尊貴。本來呢,您還沒有子息,皇上就那麼寵愛您了。」

  阿箬的笑聲裡帶了幾許哭腔:「你也覺得皇上是寵愛我的?」

  新燕奇道:「小主,您這是怎麼了?皇上常常翻您的牌子,賞賜也是最多。哪怕舒嬪新貴得寵,皇上也沒忘了您呀。您看,嘉嬪再囂張刻薄,也不過是妒忌您罷了。」

  阿箬神色悽惶,連連點頭道:「是啊,她們都是妒忌我,她們都是妒忌本宮。可是是誰把我抬到這種人人妒忌刻薄的地方來的。我承寵這些年,除了皇后和慧貴妃,幾乎沒看過旁人的好臉色,連慧貴妃,偶爾也是冷嘲熱諷的。到底是誰把我拱到這種人人為敵的地方來的?」她的口腔越來越悲愴:「皇上翻我的牌子最多,可是誰知道……」她說到這裡,卻捂著嘴不敢再出聲了,只是畏懼地看著四周,愴然落下淚來。

  新燕不解其意,只得道:「小主別傷心了,今兒是您封嬪的大好日子,等下還要侍寢呢。奴婢趕緊陪您回宮,替您拿雞蛋揉揉臉,別叫皇上看見了,可不好呢。」說著,連攙帶扶陪著阿箬走了。

  如懿聽得有些疑惑,便問:「皇上翻阿箬的牌子最多,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海蘭也是疑慮重重:「這些年阿箬可算是恩寵深厚,皇上對她頗為厚待,屢屢晉封賞賜,能有什麼不妥?可是聽她今日這話,怕是有些緣故在裡頭呢。也是,集了一身寵愛,難免招怨。偏她的根基又不夠厚,自然誰都能撂臉色給她看了。」

  如懿冷冷道:「榮華富貴是她自己求的,自然了,這種羞辱欺淩,也是她自已求得的,還有什麼可怨恨的?」她扶住海蘭的手:「我看你晚膳用了那麼多,不過幾個餃子而已,便這麼開胃嗎?可別撐著了,還是傳江太醫來瞧瞧吧。」

  海蘭回到宮中飲了一盞消食茶,笑道:「才喝了消食茶,又覺得有些餓了。葉心,你去瞧瞧,小廚房有什麼可吃的?」

  葉心答應著去了,如懿道:「雖說過了四個月胃口會大好,但你也有六個多月身孕了,怎麼還是這樣開胃,吃得大多,旁的倒沒什麼,倒是你身上更見胖了。」

  海蘭苦笑道:「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左右身上是不能見人了,若再不吃一些,怕虧了肚子裡的孩子,更不值了。」

  正說話間,葉心端了一又能豆腐皮包子並一碗蝦仁餛飩上來。海蘭才吃完,江與彬便進來請了安道:「嫻妃娘娘萬福,海貴人萬福。」

  如懿笑著招手道:「無事也非得叫你來看看,你看海貴人,懷著身孕一天吃許多頓,胃口好得教人害怕,到底是怎麼了?」

  江與彬搭了脈,看著桌上的空碟子道:「海貴人胃口大開,無妨啊。不過看著,是比前幾日又圓潤了些。」

  正說著,綠痕端了一盞藥上來道:「安胎藥已經成了,貴人快喝吧。」

  海蘭端起碗正要喝,江與彬忽然止住,道:「小主是按著微臣開的安胎藥方子喝的嗎?」

  海蘭立時警覺,放下藥碗:「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味道似乎不太對?」江與彬立刻接過藥碗一嗅,即刻吩咐綠痕:「把剩下的藥渣拿來我瞧瞧。」

  綠痕知道利害,立刻去了,不過片刻用盤子裝了一把藥渣。江與彬抓起藥渣嗅了又嗅,又揀起一點放在口中仔細嚼了,奇道:「奇怪,味道雖然不對,但居然加的不是害人的藥。」

  如懿急道:「那到底是什麼?」

  江與彬道:「微臣斷然不會嘗錯,微臣開的安胎藥裡被人足足地添了別的東西,可這東西不是壞東西,是開胃的好藥,可的確不是微臣方子裡有的。」

  如懿轉念道:「開胃的好藥?是不是吃了會胃口奇好,不斷進食,然後發胖。一旦發胖……」

  江與彬道:「孕中發胖,也是常見的,只是海貴人胖得比常人快,大約是跟這個藥有關。孕婦胖得快呢,身上的肌膚承受不住,便容易開裂形成紋路。」

  海蘭已然明白,眼中哀戚憤恨之色大盛:「而這種紋路,哪怕生產之後,也無法裉去,終身附著身上,讓人不忍目睹,是不是?」

  江與彬目瞪口呆:「貴人這麼說,難道……」

  海蘭緊緊握住手臂,恨聲道:「已然生在身上,無法根除了。」

  江與彬凜然道:「貴人放心,微臣一定盡心盡力,替貴人研習藥性,力求除去。」

  海蘭緊緊握拳,含淚道:「你是有心了。只是我的藥一直是綠痕照管著的,綠痕是信得過的人,這些開胃的藥又是怎麼加進去的?」

  綠痕慌得趕緊跪下道:「小主明鑒啊小主,奴婢從太醫院領了藥來就小心謹慎,連著煎藥到端到小主跟前,都沒有旁人插手過啊。奴婢更不懂得什麼藥材能開胃,斷斷不敢擅自加在裡頭了。」

  江與彬沉吟道:「藥方是微臣開的,藥材是太醫院的人抓的,配好之後微臣看過了無妨。但太醫院人多手雜,在交到綠痕姑娘手中前被人動了手腳也未可知了。微臣回去之後,必是細察。」

  海蘭忍著淚,臉色漸漸沉著,沉吟道:「這事細察出來是誰便可,不必聲張。」

  江與彬滿臉疑惑,如懿含著恨意歎息道:「換了我,也決不能相信無端端加了這個藥是為了你好。倒是出這個主意的人,借著與人無害的樣子行陰毒之事,實在是可怕可恨。只是這事即便張揚了開來,皇上也只會以為那人是無心之失甚至是好意為之,倒成了咱們小人之心了。還是不說也罷。」

  海蘭雙拳緊握,手背上青筋突起,仿佛一條條蜿蜒的青色小蛇,噝噝地吐著芯子:「這樣會算計人,真當是厲害!我算是記住了,只當自己吃一塹長一智吧。只是江太醫,以後得勞煩你多費心了。」

  江與彬赧然道:「嫻妃娘娘在冷宮裡,微臣難免分心,不能面面俱到。說來,也是微臣失職。往後,微臣一定會格外小心的。另外,待貴人生產之後,微臣也會配好藥膏,給貴人塗抹身體,以求消去紋路。」

  海蘭靜靜地望著外頭漆黑如墨的天色,仿佛是望著自己望也望不見的前路。她眼中淚光一閃,終究是忍住了,輕聲道:「姐姐,我只有你和孩子了。」

  如懿安慰地拍著她,和她緊緊依靠在一起。她們的影子落在牆上,像一道單薄的剪影,若是哪一陣風吹得大些,便要一同吹去了似的。

  阿箬裸露著身體,從被子底下一點點努力地鑽上去。黑洞洞地被窩裡,她感覺得到皇帝年輕的身體就在她身側,隔著薄薄的絲綢寢衣,散發著熱烈的氣息。她熟門熟路地從被窩裡探出頭來,望著明黃色的宮樣帳楣,密密的龍騰祥雲繡花,賬外的燭火照在上頭,混淆著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璀璨奪目,直刺入心。

  她緊緊地擁住皇帝,想要伸的解開他寢衣上第一顆扣子。皇帝一動不動,只是嗤地一笑,帶著冷冷的餘音,嚇得阿箬趕緊縮回了手。

  皇帝的口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你在做什麼?」

  她鼓足勇氣仰起了臉,望著皇帝如盛開的康棣般炫目的面龐,低低哀求道:「皇上允許奴婢侍寢,奴婢……奴婢是來侍奉皇上的。」

  皇帝眼底全是薄薄如冰屑的笑意,隨手抖來赤色撚金龍紋緞被,散漫看了一眼道:「哦。已經脫得一乾二淨,是來侍寢了。」

  阿箬面紅耳赤:「規矩如此,奴婢也是遵照祖制而已。」

  皇帝微微一笑:「你也知道你是奴婢。你侍寢三年了,自然學會了如何侍寢,還要按著敬事房那一套來麼?」

  深赤色的緞被上,以玄黑絲線繡著猙獰的五爪蟠龍,龍爪以金線刺繡而成,尖亮銳利宛如鮮活,似乎一爪一爪都要撓進她的血肉中去。阿箬顧不得害羞。以自己鮮活的肉體貼附在皇帝身上,想用自己的滾燙去溫熱他,婉聲求懇道:「皇上,皇上,求您疼一疼奴婢吧。奴婢侍寢三年,只有第一次……第一次您受了奴婢的侍寢。這麼久了,就讓奴婢再伺候您一次吧!」

  皇帝斜靠在自己手臂上,一手漫不經心地拂過她的身體,臉上雖然帶著那樣疏懶的笑意,目中卻只有清寒的冷薄:「是嗎?朕第一次許你侍寢,是你求仁得仁,一心只想做朕的女人。朕許了你,也是告訴你,你這一輩子,既然侍寢過朕,那麼生是紫禁城的人,死也是紫禁城的鬼,老死也出不去半步了。可朕之後每每翻你的牌子,召你侍寢,也賞賜你,給你榮華位分,但再沒有碰過你,你卻不知道為何麼?」

  阿箬又窘又羞,愧恨難當,只是無言:「奴婢愚昧。」

  皇帝的臉色慢慢冷下來:「既然知道自己只是奴婢,而非臣妾,就不要妄想躺在朕的身邊。」

  阿箬滿臉紫漲,殿中並無她的衣物,只得扯過床上的薄毯,匆匆披上起身。

  皇帝淡淡道:「從前怎麼伺候朕過夜的,還是老規矩。」

  阿箬赤著腳,跪倒在塌邊。皇帝寢殿本是金磚墁地,那地磚油潤如玉,光亮似鏡,質地密實,脆若金石,雖然上頭鋪了厚厚一層錦毯子,仍是禁不住那寒意和堅硬逼迫上膝蓋,一點一點觸痛了神經。

  皇帝閑閑地看著她,漫然道:「朕一直留你在身邊,給你這麼高的榮寵位分,是有留你的作用。但是你別妄失了分寸,你永遠是嫻妃的奴婢,朕的奴婢,人前人後,你自要分的清楚。」

  起初的時候,這樣的言語也讓阿箬覺得羞愧欲死,然後這些年下來,每每如是,她也漸漸習慣了,只是麻木的道:「奴婢知道。」

  皇帝正欲轉身,忽然察覺她臉上的紅腫,便問道:「挨了誰的打?」

  阿箬愣愣地道:「皇上寵愛奴婢,嘉嬪娘娘不忿,打了奴婢。」

  皇帝打了個哈欠:「打了就打了,哪有為奴為婢不挨主子的打的。你心甘情願要得這些恩寵,就要心甘情願受這些罪。」

  皇帝床帳的帷簾內疏疏朗朗地懸掛了三五枚塗金鏤花銀熏球。那熏球鏤刻著繁麗花紋,精雕細鏤,纏枝紋樣清晰可辨。球內盛有安息香,絲絲縷縷纏擾的香氣噴芳吐麝,悠然隱沒於畫梁錦繡之上,仿佛她的前程,也這般無聲無息地彌散殆盡了。

  阿箬愣了片刻,忽然生出一絲淒微的笑意,終於忍不住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寵幸了奴婢,也給了奴婢外人羨慕的恩寵,為什麼您背過身要這麼待奴婢?難道您是貓兒,當奴婢是一隻卑賤的老鼠逗著玩弄麼?皇上!」

  皇帝轉過身,伸手勾一把她的下巴,嗤嗤笑道:「朕已經成全了你,你還要怎樣?記得朕給你的封號是什麼嗎?慎,就是要你謹小慎微,這麼多年你都這樣侍寢下來了,怎麼今天倒沉不住氣了?」

  阿箬披著單薄的毯子,渾身顫抖,眼底閃過一絲淒厲的微光,磕了個頭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不喜歡奴婢,為什麼要這樣待奴婢呢?」

  皇帝冷冷一笑:「不這麼待你,誰知道你又要做出什麼事來?你也念著朕的好吧,沒朕這樣寵著你,你早折在誰手裡也不知了。」

  阿箬咬了咬牙,蒼白著臉道:「是不是因為嫻妃娘娘的事,皇上覺得是奴婢冤枉了她?所以要這麼折磨奴婢替她出氣?」

  皇帝的聲音漸漸慵懶下去:「出氣?誰要出氣自己出去,朕懶得理會。」他翻了個身:「好了。朕乏了,有什麼話,往後再說吧。」

  阿箬跪在那裡,看著皇帝沉沉睡去,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外頭的梆子聲一聲遠一聲近地遞過來,她癱軟在地上,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

  這樣一跪,便是大半夜。接她回去的太監是二更十分到的,按著規矩在皇帝寢殿外擊掌三下,低低喊了聲「時辰到了」,便由李玉帶著人重新將她裹了起來,送入養心殿后的圍房穿戴整齊,用一頂小轎抬回她自己宮中。

  阿箬受了一夜的折騰,回到自己宮中也是睡意全無。新燕端了一碗安神茶上來道:「小主侍寢,也累了半夜了,快喝了安神茶睡吧。」

  阿箬含了淚冷笑道:「侍寢?我倒是真累著了。」她轉頭打量著宮裡的陳設,突然怒道:「本宮已經是皇上親口所封的慎嬪,為什麼本宮宮裡的陳設佈置還是按著貴人的位分來的?內務府怎麼這樣憊懶不識好歹?」

  新燕為難道:「方才內務府的人已經來過了,說皇上皇后都力圖節儉,左右小主還沒行冊封禮呢,所以嬪位該用的東西也不擺上了。」

  「冊封禮?」阿箬刻毒一笑,道:「皇上何時說過要給我冊封禮?原來不過是讓我白擔了一個虛名罷了。」她說罷,霍得起身,取過博古架上的琉璃花樽就往下砸,砸完了又把桌上幾上能看到的瓶瓶罐罐都砸了個稀爛。

  新燕這一嚇可非同小可,急忙攔下道:「小主,小主,您這是怎麼了?今兒可是您剛封嬪位的大喜日子啊,怎麼能動氣呢?這若傳出去,旁人可不知道要怎麼議論您呢?」

  阿箬發瘋般地砸著東西,涕淚橫流:「我怕什麼?我還怕什麼?這樣生生被人作踐,砸幾樣東西還不能麼?我是慎嬪,我是慎嬪,這幾樣東西還砸不起嗎?砸了誰又能拿我怎麼樣?」說罷,她舉起一個青玉佛台便要砸下去。

  新燕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攔下道:「小主,小主,您可別糊塗了。這個佛台可砸不得呀,那是您封貴人的時候皇上賞的。小主,您要生氣就打奴婢幾下吧,可千萬別砸了這個,更別氣傷了自己的身子。」

  阿箬滿臉是淚,倒在床上哭泣道:「皇上?皇上眼裡還有我這個人嗎?我不過就是件玩意兒,砸了也就砸了,根本就是任人作踐的。」

  阿箬心酸地哭著,哭得久了,也累了,昏睡了過去。新燕看著滿地狼藉,歎了口氣,躡手躡腳地收拾了起來。

  趁著阿箬鬧累了沒醒,新燕一大早便往慧貴妃宮裡走了一趟。慧貴妃正在梳妝,由著宮女蘸了桂花水,一點一點蓖著頭髮,聽新燕說完,便有些納悶:「昨夜她剛封了嬪位,又被召幸,正是得意的時候,有什麼沉不住氣的,偏要這樣回來鬧?」

  新燕一無所知,只得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伺候了慎嬪這幾年,只覺得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從前不過是動不動就打罵下人,有時候也問奴婢,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

  「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慧貴妃疑惑地轉過頭,「自從嫻妃進了冷宮,她的恩寵也算是多的了。如今即便嫻妃出來了,她恩寵不衰,還想怎樣?」

  茉心一邊替慧貴妃挽髮髻,一邊道:「皇上雖然寵她,但到底也看不起她,昨日立冬家宴上,一口一個主僕,分明是瞧不上慎嬪的出身。還說當年的事嫻妃是蒙冤的......」她忽然閃了一下梳子,扯到了慧貴妃的頭髮,忙嚇得跪下了。

  慧貴妃回頭,不悅地橫了茉心一眼,怒道:「做什麼呢?你的爪子越來越不會當差了?」

  茉心嚇得直打寒噤:「小主恕罪,小主恕罪。奴婢只是想到皇上說嫻妃蒙冤,會不會翻查當年的事,牽連到咱們。」

  慧貴妃怒了努嘴,示意她起身繼續梳好髮髻,方懶懶道:「如今嫻妃放出來了,皇上自然要找個藉口說她蒙冤,否則怎麼讓人心服呢。再說了,真要細細研究起來,反正當日反口咬定嫻妃下毒的人,不是咱們。」

  茉心還是有些害怕:「小主說得是,可是慎嬪人不會咬出咱們來嗎?」

  慧貴妃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金鳳斜簪,雲鬢半偏,翠鈿疏散,取過一把透雕雙鳳紋玉梳斜插在腦後青絲上,看了看滿意了,才道:「她阿瑪到底在本宮父親手下當差,她有幾個膽子連累家人?再說了,她連自己的主子都能背棄,安知不敢冤枉咱們。好了,新燕,你就回去好好伺候著吧,慎嬪有什麼動靜,記得隨時來回報。」

  新燕答應著退下了。慧貴妃看了茉心一眼,佩上一對翠綠水滴耳環,容色淡淡道:「你有話要說?」

  茉心道:「奴婢只是看不慣慎嬪罷了,一時這樣得寵,連小主都越過去了,一時又這樣鬧脾氣,不知檢點。」

  慧貴妃輕蔑地撇撇嘴:「也難怪她,嫻妃出來了,她自然會怕。」

  茉心道:「其實奴婢一直都不大放心。當初小主罰她跪在雨地裡,後來她怎麼肯為咱們所用?且這些年,連皇后娘娘都那麼抬舉她。」

  慧貴妃嫣然一笑,百媚橫生:「當初皇后娘娘親自去籠絡她,又將她阿瑪調到本宮父親麾下以作挾制,她才能安分效忠這麼多年。不過從一開始,長春宮和咱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阿箬,不過就是顆隨時可棄的棋子。因為隨時可棄,所以不在乎她如何得寵了。」

  茉心滿面堆笑道:「小主遠見,奴婢實在不及。」

  慧貴妃唇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很快又收斂了,歎息道:「所有的遠見,都是皇后娘娘的遠見。本宮算什麼,即便皇上抬旗,又倚重父親,可本宮的出身到底擺在那,永遠也洗脫不去。」慧貴妃黯然道:「而且本宮承寵多年,你聞聞,殿中的坐胎藥氣味濃得都散不去了,可本宮還是懷不上一兒半女。」

  「可是皇后娘娘親生的二阿哥也死了,不比小主好多少。」

  「二阿哥死了,也被追封為太子。皇后娘娘好歹還生育過,好歹還有三公主,哪像本宮,本宮的肚子是空的,孩子一天都沒有來過。」

  慧貴妃越說越急,不覺泫然,茉心最怕她想到孩子,一想到便要傷心許久,忙勸道:「小主就是太心急了,所以一直懷不上孩子。只要小主放寬心,皇上又常來,那股子運氣一到,自然想什麼有什麼了。小主,時候不早,咱們也該去向皇后娘娘請安了。小主去長春宮不是一向最勤最準時的麼?」

  慧貴妃看了看天色,頷首道:「是該走了。皇后再溫柔謙和,到底也是滿蒙顯貴出身,本宮即便位分再高,也不能不依附她,才能在宮中站得更穩,走的更遠。」

  這一日宮嬪們齊聚皇后宮中請安,皇后看著如懿的手腕,溫婉含笑若春水碧波:「本宮記得昔日賞賜給嫻妃妹妹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怎麼這些日子都沒見妹妹戴著,可是不稱心了嗎?」

  如懿心頭一凜,恍若一根尖銳的芒刺被人深深刺入,又呼嘯拔出,她維持著面容上清淡適宜的笑容:「蓮花鐲上赤金絲有些鬆散了,得空得叫人去絞一絞才好。」

  皇后頷首道:「可不是,那原本是一雙一對的,本宮獨留給了你與慧貴妃。若是讓人絞好了,總要時時戴著,才是咱們潛邸姐妹不同尋常的情分。」

  慧貴妃笑道:「皇后娘娘厚愛,臣妾日日戴在身上,一絲一毫也不敢鬆懈相待呢。」

  如懿心中冷笑不止,卻聽皇后道:「皇上興之所至,突然想到要放嫻妃妹妹出冷宮,連本宮這個皇后也是事後才得知。可見這些日子皇上是有多想念妹妹了。」

  慧貴妃插嘴道:「只是說來也奇怪,皇上即然這樣愛重嫻妃,怎麼嫻妃出來這幾日,皇上都沒有召你侍寢呢,反而是慎嬪妹妹伺候得多呢。」

  如懿只是淡淡含笑,寵辱不驚:「若是以肉身相伴便為情愛珍重,那世人何必還要在意於情意呢?」

  純妃含笑道:「數年不見嫻妃,說話倒是越來越有禪意了。」

  如懿以溫和的目光相迎,道:「純妃姐姐有所不知,冷宮清靜,便於剔透心意。我只是覺得,有皇上牽掛,能得以重見天日已是難得,何必還妄求肉身貼近。」她轉眸凝視皇后:「何況即便夫妻日日一處,同床異夢,表面討人歡喜,私下做著對方不喜不悅之事,又有何意趣呢?」

  皇后渾然不以為意:「嫻妃這話本宮聽著倒很入耳。皇上是一國之君,更是後宮所有人的夫君,只要皇上心裡有你們,何必爭寵執意,爭奪一時的寵倖呢?如嫻妃一般淡泊無為,其實才是更有所為呢。」

  嘉嬪哧一聲笑道:「咱們自然比不得嫻妃娘娘的本事,連嫻妃娘娘身邊昔日伺候的人,都成了精似的厲害,抓著皇上不放呢。」

  嘉嬪一向抓尖要強,皇后也不理會,只道要陪三公主習字,便吩咐各人散了。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才步出長春殿庭院,卻聽後頭一聲呼喚,「嫻妃娘娘」,轉頭過去,卻見阿箬扶著新燕的手急急上前,攔在她身前道:「嫻妃娘娘留步,我有一句話,一定要向娘娘問個明白。」

  惢心恭謹地向她福了一福,恪守著奴婢見小主的禮儀。阿箬的臉上閃過一絲淩蔑的得意。如懿不欲與她多費口舌,便問:「什麼事?」

  阿箬逼近一步:「聽說嫻妃在冷宮被下毒,皇上前往探望,出冷宮後皇上又見過你一次,你是不是對皇上說了什麼?」

  如懿抬了抬下吧,驕傲道:「你以為本宮說了什麼?」

  阿箬的臉有些扭曲,急道:「你是不是告訴皇上,是我給你下的砒霜?你是不是告訴皇上,當年的事是我陷害了你,冤枉了你?」

  如懿清朗一笑,迫視著她道:「本宮說了什麼很要緊嗎?本宮見了皇上幾次,你侍寢又見了幾次,這些年你常常陪在皇上身邊,難道見的面說的話不比本宮多麼?還需要在意本宮說了什麼?皇上寵信你,自然會信你,你有什麼好怕的?」

  阿箬面色蒼白,與她以粉珊瑚和紫晶石堆砌的鮮豔裝扮並不相符,她踉蹌著退了一步,強自撐著氣勢道:「我有什麼好怕的?我自然什麼都不怕。」

  如懿的目光從她身上拂過,仿佛她是一團空氣一般透明無物:「你能這般自信無愧就好了。人呢,疑心容易生暗鬼,你要坦蕩就好,自然不會把你心裡的鬼帶到皇上心裡去。可你要是自己把自己心裡的鬼帶給皇上了,那就不必旁人說什麼,皇上自然也疑上你了。」

  說罷,如意正見純妃出來,向她招著手,便笑吟吟上前,陪著純妃一同走了。純妃朗聲笑道:「你也是。和她費什麼話,忘了當初她怎麼害你的麼?」

  如懿淺淺微笑:「我沒忘,她自然更忘不了。」

  純妃親熱地挽過她笑道:「大阿哥一直養在我宮裡,可想著你了。你若得空,便去我宮裡坐坐吧,也看看我帶大阿哥盡心不盡心?」

  如懿忙道:「姐姐說這話便是寒磣我了。大阿哥養在姐姐宮裡,那便是姐姐的孩子,自然沒有不盡心的,我巴巴兒的跑去,算是什麼呢。」

  純妃笑道:「只是因為妹妹受了委屈,所以大阿哥暫時養在我宮裡。如今妹妹出來了,遲早也是要還到妹妹宮裡的。這樣,嘉嬪有四阿哥,我有三阿哥,妹妹也有大阿哥,那大家都是一樣的了才好呢。」

  如懿見她說得半真半假,一時倒也不敢應對,只好笑著道:「純妃姐姐說哪裡話?你到底是生養過三阿哥的,自然比我更會撫養孩子,不像我毛手毛腳的。且姐姐不知道呢,姐姐看方才阿箬對我的口氣,我雖出來了,怕也是被人虎視眈眈,自顧不暇呢,哪裡還照顧得到大阿哥!」

  純妃打量著她道:「那妹妹的意思是……大阿哥便一直養在我宮裡了?」

  如懿謙和微笑,推心置腹道:「我本不是大阿哥的親生額娘,如今姐姐養育得大阿哥這樣好,我又怎敢腆著臉要了大阿哥去,便是皇上也不肯啊!」

  純妃不動聲色地籲出一口氣,拍著她的手關切道:「如今妹妹先把身子養好,慎嬪那狐媚子魅惑皇上多年,又目中無人,得空必得好好料理了她,妹妹才能出當年那口惡氣呢。」

  如懿笑盈盈道:「有姐姐這份心意,我便安心了。」

  接連幾日下去,阿箬便稱病一直不出門了。如懿喚來江與彬一問,方知阿箬氣急交加,是真病了。病的緣由無從得知,卻總也叫人有點揣測,太醫院的藥輪番端進去,阿箬也不見得好,見過的人只說,人都乾瘦了下去,是病得厲害呢。

  如懿得知也不過輕彈指甲,她才剛出冷宮幾天,阿箬便自己被自己弄病了,落在他人的口舌裡,總以為阿箬是心虛,又禁不住去揣測,是不是給如懿下砒霜,是她的主意。

  趁著阿箬這樣病著,惢心也有些沉不住氣,私下裡便對如懿道:「小主若是不願意,這樣的醃攢事便交給奴婢去做吧。反正當年害小主的人實打實就是阿箬,咱們就算害她一回,也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如懿輕輕啜著碧清的茶水,便道:「那麼你待怎樣?」

  惢心咬了咬唇,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不過是找江與彬,給她下點好東西罷了。」

  如懿取過桌上一枚香砌櫻桃,慢慢含了道:「不妥。我聽著前幾日阿箬的口氣,越發覺得皇上待她並不是只像咱們看到的一般。既然皇上並不如表面這般待她好,說了我是蒙冤受屈還要對她位分不降反升,一定是有所道理。這個時候,倒不便咱們下手了。」

  惢心見如懿有了主意,也不好再勸。倒是江與彬來請脈時,如懿暗地裡囑咐道:「阿箬的病既然是心病,那麼不要治好了她,也不要治壞了她。」

  江與彬抬眉一笑,似有千萬把握:「小主的吩咐,太醫院上下都接到過了。每一位太醫都心中有數。」

  如懿閉目片刻,聞著殿外幽幽梅香,清寒入鼻:「是皇上?」

  「皇上,與皇后。」

  如懿的心思卻不在阿箬身上,問道:「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近日我見慧貴妃,看她氣色大不如三年前了,慧貴妃與我一樣,都得過皇后那串摻了零陵香的手鐲,為什麼還有人要多此一舉給她下那些讓她身體病得更重的藥,是怕零陵香藥力不夠嗎?」

  江與彬沉吟道:「或者有人防慧貴妃比防小主更甚。更或者有人與皇后娘娘不謀而合。」

  如懿微微沉吟,將錦匣中所藏的碎珠玉鐲取出,交到江與彬手中:「你去,找外頭靠得住的人,將裡頭的零陵香丸取出,玉鐲我如常戴上,也好讓皇后安心哪。」

  江與彬收過,眼中滿是脈脈情意,看了一眼惢心道:「小主的吩咐,微臣自當盡心力竭。」

  如懿點頭:「幫過我的人,忠心於我的人,我都不會忘記,自會一一還報。對了,淩雲徹……」

  「小主放心。按著小主的吩咐,已經調出了淩雲徹。如今,他已經是戍守坤寧宮的侍衛了。」

  本該是帝后大婚所居的坤寧宮,自順治朝後便成了薩滿敬神之地,既尊貴,又清靜,果然是個好去處。

  如懿仰起頭,看著窗外澄碧的天空,暗暗想著,如此,也算是給了淩雲徹一個好出路了。自然,往後如何,還是看他自己了。

  人人,都只能由著自己走完這條路,無一例外。



第二卷 第二十七章 事破

  這一日,冬雪綿綿初至,如懿貪看雪中白梅的景致,便扶了惢心一同出來。冬寒森冷,苑中白梅寂寞地開著。在這清寂少人行的午後,妖嬈地綻放勃然的花瓣。惢心笑道:「小主也真是的,旁人踏雪尋梅,都是尋的紅梅,小主偏要去看白梅。奴婢倒不信了,白梅隱在白雪之中,只看得清黑壓壓的枝條,有什麼 好看的呢。」

  如懿披著一件聯珠錦青羽大毛斗篷,伸手接住一點紛飛的雪花,道:「白雪紅梅自然有豔烈清朗之美,為人賞歎。但白梅隱藏白雪之中,只憑花香逼人與清寒徹骨稍作分別,世間的美,若不細細分辨,輕易得來又有何意味?」

  惢心目中閃過一絲頑皮笑色:「奴婢倒覺得,小主是喜歡這種細細分辨的。」

  如懿正了正領口絨絨的毛球,頷首笑道:「很多事若不細辨,便只能看到雪壓黑枝,自然不覺得得美,只有走近細觀,不被表像所迷惑,才知真美所在。」

  她甫一說完,卻聽一把清婉女聲在身後遙遙響起:「嫻妃娘娘這番話,倒是深得我心。」

  如懿轉身,卻見白雪琉璃之中,一個穿著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披風的麗人盈盈站在梅樹底下,卻是舒嬪。她便含笑,客氣道:「原來是舒嬪妹妹。」

  舒嬪兜下風帽,露出滿頭玉片與銀器的點綴,在冬日寒雪中看來,越發顯得高潔冷清,有著冰雪般寂寞高華的神情。也恰如她這個人一般,一眼看去是極豔麗鮮妍的,相處了才知道是那樣孤清的性子,恰與這冬雪寒花一般。

  舒嬪略略欠身道:「嫻妃娘娘若不介意,可以喚我的本名,意歡。我也可以稱呼一句姐姐,不必‘娘娘’來‘娘娘’去,這般俗氣。」

  如懿見她說話直接,心下更喜歡,便道:「那自然好。」

  舒嬪澹然笑道:「後宮人人都在說,皇上放了姐姐出冷宮,卻一直很少前去探望,也不曾和姐姐一同用膳,更未曾召姐姐侍寢過一次。宮中諸人都在背後議論紛紛,不知皇上究竟把姐姐置於何地?」

  如懿見她毫不掩飾,便也道:「皇上天心如何,豈是我們可揣測的。」

  近處有大蓬梅花舒枝傲立,枝上承了脈脈積雪,花蕊花瓣越發顯得冰清瑩潔依然,不為塵泥所染。

  舒嬪撥著鬢邊一串銀絲流蘇,徐徐道:「旁人這麼認為,我卻不是。我一直在想,慎嬪曾經那麼得寵,如今病了這些日子,皇上也是不聞不問。而放了姐姐出來竟也示多親近姐姐,是不是近鄉情更怯的緣故。倒覺得,皇上是更看重姐姐呢。」

  如懿淡淡一笑:「妹妹方才是從何處來?」

  舒嬪道:「陪皇上用了午膳。」她的笑容有點隱秘:「午膳時皇上最愛一道梅花鍋子,是以白梅入菜,烹製的清湯濃味。卻不想我走到御花園中,卻看姐姐也這麼巧,獨自細賞梅花。」

  如懿心頭微微一動,像是誰的手冷冷撥動心的琴弦,面上的神色卻極淡:「寒冬唯有梅花而已,想要湊巧也太簡單了。」

  舒嬪笑而不語,只是道:「姐姐不覺得這白雪白梅極美,但那黑黢黢的枝條卻實在是太點眼了嗎?若換作是我,一定用白漆將它全塗沒了,那才乾淨呢。」

  一簇梅枝簌簌當風,風吹影動,風資綽綽,好似漣漪。如懿伸手折下一枝白梅在手:「原來妹妹不只快人快語,更是心思果決。只是……凡事不急才能好呢。」

  舒嬪淺淺微笑,起身離去。

  惢心有些擔心道:「小主怎麼和舒嬪說那麼多話?咱們也不知道她的底細。」

  「底細?」如懿看著白雪皚皚中她遠去的鮮紅背影,「舒嬪是太后舉薦的人,又自恃清高,不願與宮嬪妃來往。這樣的底細,即使多說幾句也是無妨的。」

  她回轉身,扶著惢心踱出園處,卻見淩雲徹捧著一束折下的悔花,守在外邊不卻。

  如懿頗為意外:「你如今不是在戍守坤寧宮嗎?怎麼在這裡?」

  淩雲徹行禮如儀:「坤寧宮歲下清供,每日以梅花插瓶,所以都是微臣前來。」他悄悄望一眼如懿,仍是恭聲道:「今日聽得嫻妃娘娘在裡頭說話,所以特意在園處等候,希望能向娘娘請安。」

  如懿含笑凝睇:「梅苑出入只有這一道門,你特地守候,想來不是為了請安那麼簡單。」

  淩雲徹有些不好意思:「還是被娘娘看穿了。」

  「有話便說吧。」

  淩雲徹躊躇片刻,思量著道:「花房有一個叫魏嬿婉的宮女,她來找微臣……」

  如懿輕笑,打量著他道:「自己才有點起色,就有那麼多人找上你了嗎?要是一一幫過去,你能幫得了多少人?」

  如懿雖是笑言,淩雲徹卻不免滿面通紅,囁嚅著道:「是。可是她……」

  如懿忽然明白:「可是當日讓你為她酩酊大醉、意志消沉的人?」

  淩雲徹被說中心思,只得坦白道:「嬿婉是我的同鄉,和我一同入宮當差。她雖然心思高些,當日拋下我高飛,可是陰差陽錯,最後被貶去了花房當差。花房不分日夜,勞作辛苦,她自己知錯,一直不敢來找我。直到今日我在坤寧宮當差,見到她當著花房的差事送來清供的松枝,才知她原來受了這許多苦楚。她的手……全是凍瘡,因為幹的不是伺候人的活兒,所以穿得也單薄寒素。嬿婉……她是最愛美的。」說著,臉上不覺多了幾分憐憫愛惜之意。

  如懿打斷他道:「她一訴苦,你便忘了往日被她拋棄之苦了?」

  淩雲徹忙搖頭道:「嫻妃娘娘明鑒,不是微臣心軟。只是……只是看她太可憐罷了。嬿婉一直痛哭不已,她說她知道當日做錯了,所以沒有顏面來見我。她……」

  「沒有顏面來見你,終究也是見了,還說了那麼多動人情腸的話。那麼,你應承了她什麼?又來求本宮?」

  淩雲徹很是不好意思:「她不是存心讓微臣來求娘娘的,只是偌大的深宮之中,微臣能求的,也只有娘娘。微臣只是想,娘娘能不能幫微臣一個忙,把她調離了花房,換個輕鬆點的差事。」

  如懿沉吟片刻:「你真的那麼想?」

  雲徹道:「嬿婉也不敢妄求,只求不要滿手生滿凍瘡,她便滿足了。」

  「聽上去,倒也只是個小小心願,不難滿足。」如懿仰起面,呼吸著清冷入肺腑的空氣,「只是快到年下了,花房也缺不得人。你把本宮的話帶給她,要她安心當差,等開春後,本宮會替她換個好去處的。」

  淩雲徹忍不住露了幾分喜色,打了個千兒道:「那微臣多謝娘娘了。」

  如懿忍不住失笑:「看你這麼高興,想來魏嬿婉今天說的話,很是力道精准啊。」說罷,也不看他,逕自走了。

  回到宮中,卻見暖閣裡供著老大一束綠梅。那淡淡凝玉般的顏色,晶瑩剔透,呈半透明妝,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豔美、白梅清素,但清芬馥鬱,尤過尋常梅香。這時房中已被小太監們擦拭得窗明几淨,花香與未幹的水汽相融,加之殿中炭火潔淨,暖氣幽幽一烘,越發顯得幽雅清新,中人欲醉。

  如懿解下斗篷便問:「是誰送來的綠梅,顏色這樣好?」

  小宮女菱枝仔仔細細地擦拭著供著綠梅的珊瑚釉粉彩花鳥紋瓷瓶道:「小主才出去沒多久,皇上便吩咐進保公公送來了。」

  如懿凝視了一會兒,笑道:「那你去換個素淨點的白瓷瓶來吧。綠梅那麼素雅,用個五顏六色的花瓶便太俗氣了。」

  菱枝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奴婢只是見這個瓶子喜氣,色彩又熱鬧,所以用了。」

  「你要用了這個瓶子插花,好看是好看,卻是辜負皇上的一片心意了。」惢心見菱枝出去了,便笑道:「皇上對小主也算是有心的,只是這有心,咱們一時還看不透罷了。」

  如懿撫著綠梅笑道:「看不透便先別看,有這麼好的綠梅,不細細欣賞,才是浪費了。」

  新年過後便是元宵,到了二月裡,最興盛的節日「二月初二龍抬頭」了。按著習俗,傳說龍頭節起源於伏羲氏時代,伏羲「重農桑,務耕田」,每年二月初二「皇娘送飯,御駕親耕」。到了皇帝當政的時候,也極為重視。

  這一日便新與皇后去先壇祭祀。回來時皇后興致頗高,便命人在長春宮中置辦了家宴邀請皇帝一同迎春相賀。皇后自愛子早夭之後,一直鬱鬱寡歡,甚少有展露歡顏的時候,此次主動相邀,皇帝也覺得皇后難得有這樣 的情致,便也答允了,又讓禦膳房做了許多皇后愛吃的菜送去。

  皇帝如此重視,嬪妃們哪有不趨奉之理,於是便由慧貴妃起了個關,遍邀了宮中嬪妃一起為皇后迎春納福,如此熱熱鬧鬧的,竟也成了一個小小的家宴。

  皇帝素來愛熱鬧,自然沒有不喜歡的。於是便連位分低微的秀答應,甚至是病中的慎嬪都一一叫來了。皇太后雖未親至,卻也讓福珈封了一大屜子的阿膠核桃膏給皇后初益元氣,並另贈了兩把童子如意,以盼皇后早日再生皇子。

  這樣的心意,皇后自然是感激涕零。連著皇帝在座,亦不免觸動了情腸,柔聲到:「皇后放心,以後除了初一十五,逢十逢五的日子朕都會來陪伴皇后,希望皇后能再為朕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如懿坐在西首第一個位子,抿酒入喉間早已字字入耳。皇帝深以自己是庶出為恨,一心盼望得個嫡子,所以雖然有了三阿哥和四阿哥,並且海蘭有孕,還是不能彌補他一心的嚮往。所以失去端慧太子,於一向寵遇不多的皇后而言,可以說是大不幸,亦可謂是幸事。

  皇帝贈予皇后的迎春禮是一盒東海明珠,皇后忙起身謝過道:「明珠矜貴,何況是一盒之數,臣妾想到采珠人的辛苦,不敢妄受。」

  皇帝握住她的手道:「朕知道你一向節儉慣了,不喜奢華。可這一盒東海明珠再珍貴難得,也比不上皇后你在朕心中的分量。皇后又何必在意這區區一盒之數呢。」

  這樣的話,皇后哪怕一向注重儀容,也不覺觸動了眼底的淚光,她含淚謝過,卻看皇帝吩咐李玉將紅色的小錦盒送到每位嬪妃手中。慧貴妃與純妃率先打開,卻見裡頭是一顆與皇后相同的東海明珠。純妃尚有喜色,慧貴妃卻嬌嗔道:「皇上好偏心,給皇后娘娘一盒便算了,給咱們的卻只有一顆,小氣巴巴的。」

  皇帝笑道:「給你們的雖然少,但也是朕待你們一樣的心意。」

  如懿打開錦盒一看,果然光華璀璨,碩大渾圓一顆,勝過燭火明燦。等到慎嬪打開時,她身邊的嘉嬪忽然「哎喲」一聲,掩口笑道:「咱們的都是東海明珠,慎嬪你這錦盒裡的是什麼呢?」

  話音一落,眾人紛紛探頭去看,只見鮮紅一顆丸藥樣的東西。慎嬪本就病著,人成了乾瘦一把,重重胭脂施在臉上,也是浮豔一酡,虛浮在面上。此時一見此物,臉色更是青灰交加,與面上的胭脂格格不入,人也有些發顫了。

  倒是玫嬪先認出了此物,登時神色大變,立刻轉頭看著皇上道:「皇上!這個髒東西就是當年害死臣妾孩兒的朱砂!」

  皇后一臉憂心地看著玫嬪,溫和囑咐:「玫嬪,你別著急,且慢慢聽皇上問話。」

  慎嬪聞言一凜,立刻跪下,顫聲道:「皇上,朱砂有毒,您賜臣妾這個做什麼?」她勉強笑道:「是不是放明珠的小公公們錯了手,錯給了臣妾了。」

  皇帝穿著紅梅色緙金玉龍青白狐皮龍袍,袖口折著淡金色的織錦衣緣。那樣豔麗的色調,穿著他身上絲毫沒有脂粉俗豔,反而顯得他如冠玉般的容顏愈加光潔明亮,意態清舉如風,宛如懷蘊星明之光。他舉盞在唇邊閑閑啜飯,慢條斯理道:「既然是給你的,自然不會錯。朱砂有毒,遇熱可出水銀。這樣好的東西,朕賞賜給我,端然不會有錯,也最合你了。」

  慎嬪嚇得眼珠子也不會動了,勉強笑道:「皇上怎麼給臣妾這個?臣妾……實在是不懂。」

  皇帝忽然將手中的酒盞重重捶落,喝道:「李玉,你來說。」

  李玉垂手肅然道:「是。奴才按著皇上的吩咐,去查當年與玫嬪和怡嬪兩位娘娘皇嗣受損有關之事。當日指證嫻妃娘娘的小祿子已經一頭撞死,另一個小安子一直發落在慎刑司做苦役,早已初折磨得只剩下半條命。奴才去問了他,才知道當日說嫻妃用三十兩銀子買通他在蠟燭裡摻了朱砂的事,是慎嬪娘娘暗中囑咐他做的。另外小祿子雖然死了,但他的兄弟,從前伺候嫻妃娘娘的小福子還活著,只是被送出了宮。奴才出宮 一瞧,可了不得,原來小祿子死了之後,他家裡還能造起三進的院子,買了良田百畝。而這些銀子,都是慎嬪娘娘的阿瑪桂鐸知府撥的。其餘的事,便只能問慎嬪娘娘自己了。」

  皇帝嘴角含著冷漠的笑容,聲音卻是全然不符的溫柔:「那麼阿箬,朕且問問你,是怎麼回事呢?」

  阿箬渾身發顫,求救似的看著慧貴妃與皇后。慧貴妃只是一無所知般別過臉去,和嘉嬪悄聲議論著什麼。

  皇帝悠悠道:「當年除了小祿子和小安子,便是你指證嫻妃最多,如今,你可有話說嗎?」

  阿箬緊閉的雙目驟然睜開,似是想起什麼事,膝行到皇帝跟前:「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冤枉!臣妾和小祿子本無什麼來往,他家裡買田地建房舍的事,奴婢更是一無所知。至於小安子,臣妾早聽說他在慎刑司服役時啞了喉嚨,再不能說話了,如何還能說是臣妾指使他的。」

  她情急之下喊了出來,哪知話音未落,皇后已經厭棄地閉上了眼睛,摟過三公主和敬在懷裡,喚過乳母道:「和敬還小,聽不得這些污言穢語,先把她送去太后那裡吧?」

  如懿揚了揚眉毛,緩聲道:「任何人入慎刑司,慎刑司自然有記檔。本宮前些日子無意中翻閱過慎刑司的記檔,並無任何你或者你宮中人出入的記錄。本宮倒是很想知道,慎嬪你是如何得知小安子啞了喉嚨再不能說話了。」

  阿箬神色劇變,嘶啞著喉嚨道:「臣妾、臣妾也是聽說。」

  如懿饒有興味道:「那麼慎嬪,你是聽誰所說,不妨說來聽聽。」

  阿箬怨毒而畏懼地看她一眼:「我也只是聽說而已。至於是誰,聽過早就忘了。可比不得嫻妃心思細膩,連慎刑司的記檔都會去查來細看。」

  如懿的目光徐徐掃過她的面龐,含笑道:「本宮當然會看,也會去查。因為從本宮被冤枉那一日開始,就從未忘記過要洗雪冤仇。」

  阿箬狠狠道:「嫻妃娘娘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如懿澹然微笑:「這句話說與你自己聽,最合適不過。」

  皇帝的語氣雖淡漠,卻隱然含了一層殺意:「那麼慎嬪,既然當年你自己親眼所見嫻妃如何加害怡嬪與玫嬪,自然日夜記得,不敢淡忘。那麼還是你自己再說與朕聽一遍吧,讓朕也聽聽,當年的事到底是如何?」言罷,皇帝轉頭吩咐李玉:「當年慎嬪還是嫻妃的侍女,她的供詞你們都是記下了的吧?朕也很想知道,時隔三年,慎嬪是否還能一字不漏,句句道來?」

  阿箬急得亂了口齒,拼命磕頭道:「皇上、皇上,當年的事太過可怖,臣妾逼著自己不敢再想不敢再記得。奴婢只刻嫻妃是如何在蠟燭和飲食裡摻的朱砂,至於細枝末節,奴婢實在是不記得了。」

  「荒唐!」玫嬪勃然大怒,耳垂上的紅玉珠滴答搖晃,「當年你口口聲聲描述嫻妃如何害我和怡嬪腹中的孩子,細枝末節無一不精微,如何今日卻都不能一一道來,可見你當日撒謊,所以這些話都沒往心裡去!」

  海蘭支著腰慢悠悠道:「當年皇后娘娘派侍女素心帶人搜查延禧宮,是阿箬攔著不讓搜寢殿才惹得人疑心,後來居然在嫻妃寢殿的妝台屜子底下找到一包沾染了沉水香氣味的朱砂,才落實了嫻妃的罪過。臣妾一直在想,嫻妃若真做了這樣的事,她既然買通了小祿子和小安子,那麼她取朱砂有何難,為何一定要放在自己寢殿的妝台屜子底下?如果那包朱砂嫻妃真的是不知情,誰又能隨意出入她的寢殿,而且能放了那麼久沾染沉水香的氣味也不被嫻妃發覺呢?」

  舒嬪鄙夷道:「那麼只能是嫻妃的近身侍婢了?」她夾了一筷子菜吃了,看著阿箬道:「看來這樣的事,除了當日的慎嬪,也沒有旁人可以做到了。」

  嘉嬪厭惡地搖頭道:「當日言之鑿鑿,今日慌不擇言。皇上,慎嬪實在是可疑呢。」

  皇帝眼底的厭棄已經顯而易見,他緊握著手中的酒盞,森冷道:「你當年的話當年做的事關係著朕兩位皇兒的性命,如果今日你不說實話,便把朕賞你的這顆朱砂生吞下去,朕再吩咐慎刑司的人拿朱砂活埋了你。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阿箬嚇得面無人色,一襲粉藍色緙絲彩繪八團梅蘭竹菊袷袍抖得如波瀾頓生的湖面一般。

  如懿望向她的目光漠然如冰霜,絲毫沒有憐憫之意,繼而向皇帝道:「皇上,臣妾一直在想,阿箬並沒有本事找來那麼多朱砂,收買那麼多人,一一佈置得如此詳細,布下天羅地網來冤害臣妾。她雖然一直有攀慕皇恩之心,但當時未必有一定要置臣妾於死地之心。臣妾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幕後指使慎嬪。」

  「慎嬪?」皇帝輕笑道,「這麼多作孽的事,如果不是旁人指使她做的,就是她自己要謀害皇嗣。她哪裡還配做朕的慎嬪,一直以來,她就只是你的侍婢,你要如何處置,都由得你!」

  如懿欠身道:「那麼恕臣妾冒昧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阿箬若不肯說實話,臣妾便讓人用煉製過冒了水銀的朱砂一勺一勺給她灌下去,這種東西大量灌入之後會腐蝕她的五臟六腑,從中毒到毒發身亡的過程極其痛苦。但阿箬若招出是誰指使,頂多也只是攀誣之罪,並未涉及謀害皇嗣,臣妾願意向皇上請求,留她一條性命。」

  皇帝談笑自若,看著皇后道:「阿箬是嫻妃的人,自然由嫻妃處置。皇后,你說是不是?」

  皇后淡淡含笑:「皇上說得不錯。只是……嫻妃的刑罰聽著也太可怕了些。」

  皇帝淡漠道:「對於這樣沒心肝的人,這樣的懲處,一點也不為過。嫻妃,朕答允你便是。」

  阿箬自知無望,求救似的看著慧貴妃,喚道:「貴妃娘娘……」

  慧貴妃立刻撇清道:「哎呀,你喊本宮做什麼!你可別來牽連本宮!嫻妃,一切由得你便是了。」

  她話音未落,只聽地上「咕咚」一聲,卻是阿箬已經暈了過去。

  皇帝見阿箬受不得刺激暈倒在地,便吩咐道:「今日是朕與皇后辦的迎春家宴,原不該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只是朕看到皇后,便想起早夭的端慧太子,又想起玫嬪與怡嬪的孩子都胎死腹中,死得不明不白,朕不能不細細查問。」

  皇后聽他提到二阿哥,亦不免傷感:「皇上與臣妾都為人父母,如何能不傷心?雖然這件事是在臣妾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但若能得個水落石出,也算是給臣妾最好的賀禮了。如今天色已晚,有什麼事皇上也等明日再查問吧,折騰了這麼久,還請皇上早點安歇才是。」

  皇帝頷首道:「朕原本想陪皇后一起,但今晚也沒興致了。李玉,起駕回養心殿。朕要好好靜一靜。」

  李玉忙道:「請旨。阿箬該如何處置?」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帶去養心殿偏殿,著人看著她,不許好尋短見或是旁的什麼緣故死了。」

  這句話,分明是有深意的。慧貴妃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摸著袖口的蘇繡花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嬪妃們見如此,便出告辭散了。慧貴妃特意落在人後,有些擔憂地看著皇后,皇后淡淡道:「不幹你的事,你眼巴巴看著本宮做什麼?」

  慧貴妃怯怯道:「是,可是阿箬若是咬出了咱們……」

  「咬出咱們?」皇后輕輕一嗤,閑閑道,「你是貴妃,本宮是皇后,咱們怕什麼?」

  慧貴妃仍是不放心,上前一步道:「可是皇后娘娘不覺得奇怪麼?今日明明是娘娘擺迎春家宴,皇上為何一定要在今日發作,嚴審此事呢?難不成皇上連娘娘也起疑心了?」

  皇后神色一滯,閃過一絲慌亂,很快肅然道:「放肆!皇上只是關心皇嗣,疑心阿箬罷了。在本宮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也是偶然,你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想到什麼就信口胡說,自亂陣腳。」

  慧貴妃極少看到皇后如此疾言厲色,忙低下頭不敢言語。

  皇后扶著素心的手轉到寢殿,卸下衣冠,對著妝臺上的合歡銅鏡出了會兒神,壓低了聲音道:「素心,皇上不會真的疑心本宮了吧?」

  素心將皇后的大氅掛到黃楊木衣架子上一絲不苟地整理著,口中道:「皇后娘娘安心,皇上不是說了嗎,也是因為想著咱們早逝的端慧太子的緣故,才這般忍不住。皇上還想著與娘娘再有一個阿哥呢。說到底,皇上總是在意娘娘的,何況,咱們還有三公主。皇上不知道多喜歡三公主呢。」

  「本宮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早夭,皇上雖然有幾位阿哥,但公主只有這一個,是愛惜得不得了。所謂掌上明珠,也大約如此了。」皇后摘下東珠耳環,歎低頭歎息著撫著小腹道,「只是本宮和皇上一樣,多麼盼望能再生一個嫡出的阿哥,可以替皇上繼承江山,延續血脈。」

  素心掛好衣裳,替皇后解開髮髻,取下一枚枚珠飾通花:「娘娘別急,皇上已經答應了會常來陪伴娘娘,娘娘只要細心調理好身子,很快就會懷上皇子的。」

  皇后頷首道:「也是。你記得提醒太醫院的齊魯,好好給本宮調幾劑容易受孕的坐胎藥。」

  素心笑道:「是。說到坐胎藥才好笑呢。宮裡沒有比慧貴妃喝坐胎藥喝得更勤快的人了,恨不得當水喝呢。可是越喝身子越壞,娘娘沒注意麼,這兩年慧貴妃的臉色愈加難看了,簡直成了紙糊的美人兒。」

  皇后道:「本宮有時候也疑心,那串手鐲,嫻妃和她都有,都懷不上孩子也罷了,怎麼難道還能讓身子弱下去麼?還虧得齊魯在親自給她調治呢,居然一點起色也沒有。」

  「那是她自己沒福罷了。哪怕慧貴妃的父親在前朝那麼得皇上倚重,她又在後宮得寵,可生不出孩子,照例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永遠,只能依附著娘娘而活。」

  皇后露出一份安然之色:「皇上不是先帝,不會重漢軍旗而輕滿軍旗,弄得後宮全是漢軍旗的妃子。當年先帝的貴妃年氏、齊妃李氏、謙妃劉氏、甯妃武氏、懋嬪宋氏,哪一個不是如此。但話雖如此。本宮也不能不防著漢軍旗出身的慧貴妃坐大了。」

  素心笑道:「她不敢,也不能。即便她有她父親這個靠山,娘娘不是也有張廷玉大人這位三朝老臣的支持麼。倒是海貴人的胎,奴婢悄悄去問過了。不知什麼緣故,是被發覺了還是什麼,太醫院配藥材的小太監文四兒說,如今想要在海貴人的藥里加那些開胃的藥材,竟是不能了。」

  皇后娥眉微蹙:「難道是被發覺了?」她旋即坦然:「那也無妨。左右只是開胃的藥,就當小太監們加錯了。懷著身孕麼,本就該開胃的。何況海貴人胖了那麼多,身上該長得東西也都長好了,不吃也沒什麼。」她忽然止住聲,從銅鏡中依稀看到了什麼,豁然轉過頭,帶了一絲慌亂沉聲道:「和敬,你站在那裡做什麼?跟著你的人呢?」

  三公主有些畏懼地站在珠淩簾子之後,慢慢的挪出來,喚了一聲:「額娘。」

  皇后微微斂容:「告訴你多少次了,要喚我皇額娘,因為我不只是你的額娘,更是皇后。」

  三公主已經十歲,出落得十分清麗可人,臉上隱隱帶著嫡出長公主才有的傲然,如一朵養在深閨的玫瑰花,不知風霜,兀自嬌豔美麗。

  她見了皇后,臉上的那些傲氣便隱然不見了,只是一個怯怯的小女兒,守著規矩道:「是。兒臣知道了。」她的聲音越發低下去:「兒臣不是有意偷聽皇額娘和素心姑姑說話,只是想在皇額娘睡前來給皇額娘請個安,獨自和您說說話。」

  皇后放下心來,氣定神閑地換了溫和的口氣:「那麼,你要跟皇額娘說什麼?」

  「現在沒有了。」三公主微微地搖搖頭,抬起稚嫩的臉,望著皇后,「皇額娘,你們方才說,給海貴人下什麼?」

  皇后揚一揚臉,示意素心出去,摟住三公主正色道:「不管皇額娘給誰下了什麼東西,對誰做了什麼,都是為了你為了皇額娘自己。這個宮裡,要害咱們的人太多太多,皇額娘做什麼都是為了自保。」她親了親三公主的臉,含了淚柔聲道:「和敬,你的二哥已經死了。皇額娘沒有兒子可以依靠,只有靠自己了。」

  三公主大為觸動,伸手替皇后擦去淚水,堅定道:「皇額娘,兒臣都明白的。二哥不在了,兒臣雖然是女兒,但也不會沒用。兒臣一定會幫著皇額娘的。皇額娘不喜歡誰,兒臣就不喜歡誰。」

  皇后臉上笑著,卻忍不住心酸不已。她先生下的二阿哥永璉,再有了和敬公主,所以從未曾把這個女兒看得多重要。即便是永璉死後,她不得不借著這個唯一的女兒籠絡皇帝的心,也從未這般親近過。卻不想,反倒是這個女兒,那麼體貼明白她的心意,真真成了她的小棉襖。

  這一夜,想來有許多人都睡不安枕了。如懿聽著窗外簌簌的雪聲,偶爾有枯枝上的積雪墜落至地發出的「啪嗒」的輕響,間雜著細枝折斷的清脆之聲,和著殿角銅漏點點。真是悠長的一夜啊。

  如懿醒來的時候便見眼下多了一圈烏青,少不得要拿些脂粉掩蓋。惢心笑道:「小主也不必遮,今兒各位小主一照面,可不都是這樣的眼睛呢。」

  如懿輕嗤一聲,取過銅黛對鏡描眉:「我怕見到皇上時,皇上也是如此呢。」

  正說話間,卻見李玉進來,恭謹請了個安,道:「嫻妃娘娘萬福,皇上請您早膳後便往養心殿一趟。」

  如懿趕到養心殿時,卻是小太監進忠引著她往殿后的耳房去了,道:「皇上正等著小主呢。」

  如懿推門入耳房,卻見皇帝盤腿坐在榻上,神色沉肅。阿箬換了一件暗沉沉的裙裝跪伏在地下,頭上的珠飾和身上的貴重首飾被剝了個乾淨,只剩下幾朵通草絨花點綴,早已哭得滿臉是淚,見如懿進來,剛想露出厭惡神色,可看一眼皇帝的臉色,忙又收斂了,只和她的是女新燕並肩跪在一塊。

  皇帝執過如懿的手,通過一個平金琺瑯手爐給她,和聲道:「一路過來凍著了吧?快暖一暖,來朕身邊坐。」

  如懿一笑,與皇帝並肩坐下,卻聽得皇帝對阿箬道:「昨日朕留著你的臉面,沒有當下拿水潑醒你逼問你,還許你在耳房住了一晚。如今只有朕和嫻妃在,有什麼話,盡可說了吧?」

  如懿瞥一眼一旁守著的李玉,道:「昨兒本宮吩咐備下的朱砂,她若不說實話,便一點一點要她吞下去。那些朱砂呢?」

  李玉指了指耳放角落裡的一大盆朱砂:「按嫻妃娘娘的吩咐,都已經備下了。」

  阿箬自知不能再辯,只得道:「皇上恕罪,當年是奴婢冤枉了嫻妃娘娘。」

  皇帝端了一盞茶,慢慢吹著浮沫道:「這個朕知道。」

  阿箬又道:「是奴婢偷拿了朱砂混到怡嬪娘娘的炭火和蠟燭裡,也是奴婢拿了朱砂染好了沉水香的氣味,等著素心要搜寢殿時,偷偷塞在妝台屜子底下的......小祿子也是受人指使的,但不是嫻妃娘娘。」

  皇帝有些不耐煩:「這些朕都知道。」

  如懿蹙眉道:「該往自己身上攬的都攬的差不多了。本宮還想知道,你混得了怡嬪的東西,卻不能常常混進玫嬪宮裡去,到底是誰指使你的?」

  皇帝啜飲著茶水,低頭恍若未聞。阿箬睜大了眼睛惶惑的看著皇帝,皇帝只做未見。如懿緩緩道:「說與不說在你。反正你要把所有的事兒都攬下來,誰也攔不住。本來本宮可以留一條命給你,但是你非要認下謀害皇嗣株連九族的罪過,本宮也由不得你。」

  阿箬死死地咬著下唇,唇上幾乎都沁出了血,顫抖著喉嚨道:「皇后,慧貴妃……」

  皇帝幽沉烏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疑忌的光,徐徐道:「皇后與貴妃一向仁慈,你想要求她們,也是不能的。還是為你的家人多考慮吧。」

  新燕忙在後頭道:「小主,小主,您可千萬別糊塗了。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求誰也不管用了,您做了什麼就自己招了吧,別平白連累了旁人。便是奴婢,也只是伺候您而已,許多前事都不知道啊。」

  皇帝即刻醒覺:「前事不知?那麼現在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譬如朕一直很想知道,是誰給嫻妃在冷宮裡的飲食下了砒霜?」

  阿箬霍地抬頭:「皇上,真的不是奴婢!真的!」

  皇帝看著新燕道:「你說。」

  「奴婢不敢欺瞞皇上,奴婢確實不知。」新燕忙磕了個頭,怯怯地看了阿箬一眼,猶疑道:「但奴婢的確聽說過,小主深以嫻妃娘娘為恨,尤其是那次重陽冷宮失火,皇上見到過嫻妃娘娘之後,小主就很怕嫻妃娘娘出冷宮,幾次在奴婢面前提起,一定要讓嫻妃娘娘死在冷宮裡,沒命出來才算完。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阿箬的臉色越來越白,最後成了一張透明的紙,猛地仰起臉來,兩眼定在如懿身上,恨不得剜出兩個大洞來,道:「嫻妃,我是恨毒了你,明明我聰慧伶俐,事事為你著想,你卻凡事都壓著我,欺辱我!你明明看出皇上喜歡我,卻一定要拔除我這個眼中釘把我指婚出去。我得寵對你難道不好麼,你也多了一個幫襯。為什麼你非要斷了我的出頭之路呢?」

  「皇上喜歡你?」如懿忍不住輕笑,「如今皇上也在這裡,你可問問他,喜不喜歡你?若不方便,本宮大可回避!」

  如懿說罷便要起身,皇帝伸手攔住她道:「不必了。朕便告訴她實話就是。」

  阿箬淚眼濛濛,喘息著道:「嫻妃,你又何必這般假惺惺!我知道皇上已經不喜歡我了!否則他不會這麼待我!」她爬行兩步,死死攥住如懿的裙角,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皇上怎麼待我的麼?我便告訴你好了。自從第一次侍寢之後,皇上每一次翻我的牌子,都不許我碰他一下,只准我赤身裸體披著一襲薄毯跪在床邊的地上,像一個奴婢一樣伺候。白天我是小主,受盡皇上的恩賞。可到了皇上身邊,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低賤的奴婢,連只是侍寢的官女子也不如!可即便是這樣,落在旁人眼裡,我還是受盡寵愛,所以不得不忍受她們的嫉妒和欺淩!嫻妃,你以為你在冷宮的日子難過,我在外頭的日子就好過嗎?每日翻覆在皇上的兩極對待下,無所適從,戰戰兢兢!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怕?」

  如懿聽著她字字訴控,也未成想到她三年的恩寵便是如此不堪,不覺震驚到了極點。良久,倒是皇帝緩緩道:「現在覺得不甘心了嗎?那麼,朕告訴你,都是自找的。你想當朕的寵妃,朕許你了。可是背後的冷暖,你便自己嘗去吧。要不是為了留著你這條性命到今日,要不是為了讓你嘗嘗風光之下的痛苦,朕也不必花這份心思了。」他望著如懿,緩緩動情道:「如今,你都該明白了吧?」

  阿箬癱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帝,滿臉愴然,驚呼道:「皇上,你竟這樣待臣妾對您的一片心!」

  皇帝泰然微笑:「你對朕的心是算計之心,朕為何不能了?」

  阿箬怔怔地流下眼淚來:「皇上以為臣妾對您是算計之心,那後宮眾人哪一個不是這樣?為什麼偏偏臣妾就要被皇上如此打壓?」

  「打壓?」皇帝側身坐在窗下,任由一泊天光將他的身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輪廓,「朕相信許多人都算計過朕,朕也算計過旁人,但像你一般背主求榮,暗自生殺的,朕倒真是沒見過。」

  如懿坐在皇帝身側,只覺得記憶裡他的容顏已然陌生,連他說出的話也讓人覺得心頭冰涼一片,無依無著。她只覺得有些疲累,淡淡道:「那麼,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嗎?」

  阿箬悲愴至極,茫然地點點頭:「都是我,都是我。玫嬪和怡嬪是我害的,嫻妃是我想殺的!什麼都是我!行了嗎?」

  如懿忽然想起一事:「阿箬,我記得你很怕蛇?」

  阿箬沉浸在深深的絕望之中,還是新燕替她答的:「回嫻妃娘娘的話,小主是很怕蛇。」

  皇帝看如懿神色倦怠,柔聲道:「如懿,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去暖閣坐坐,朕稍後就來。」說罷,李玉便過來扶了如懿離開。皇帝見她出去了,方盯著阿箬,目光中有深重的迫視之意,問道:「你方才說是皇后和貴妃的主使,是不是真的?」

  皇帝回到暖閣時,如懿正在青玉紗繡屏風後等待,她的目光凝注屏風一側三層五足銀香爐鏤空間隙中嫋嫋升起的龍涎香,聽著窗外三兩叢黃葉凋淨的枯枝婆婆娑娑劃過窗紙,寒雪化作冷雨窸窣,寂寂敲窗。如懿看著皇帝端肅緩步而入,寬坐榻邊,衣裾在身後鋪成舒展優雅的弧度。皇帝執過她的手:「手這樣冷,是不是心裡不舒服?」

  如懿點點頭,只是默然。皇帝緩聲道:「阿箬已經都招了。雖然她要招供的東西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不能不委屈你在冷宮這三年。當年的是撲朔迷離,朕若不給後宮諸人一個交代,不知道在你身上還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朕一直以為,冷宮可以保你平安。」

  如懿緩緩抬起眼:「臣妾不知道皇上這些年是這樣待阿箬。」

  皇帝輕輕摟過她:「如今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朕很可怕?」

  皇帝這樣坦誠,如懿反倒不知道說什麼了,定了半天,方道:「皇上的心胸,不是臣妾可以揣測的。」

  他以一漾溫和目色坦然相對:「你不能揣測的,朕都會盡數告訴你,因為你是如懿,從來對朕知無不言最最坦誠直率的如懿。而朕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朕當年留下阿箬,一則是要她放鬆戒心,也是怕真有主使的人要滅她的口;二來當時治水之事很需要她阿瑪出力,旁人也幫不上忙。所以一直拖延到了今日。如懿,你要明白朕,朕首先是前朝的君主,然後才是後宮的君主。」

  他的話,坦白到無以復加。如懿忍著內心的驚動,這麼多年,她所委屈的,介意的,皇帝都一一告訴了她。她還能說什麼呢?皇帝數年來那樣對待阿箬,本就是對她的寬慰了。於是她輕聲問:「皇上真的相信沒有人主使阿箬了嗎?」

  皇帝的目光波瀾不興:「她一個人都認了,你也聽見了。再攀扯別人,只會越來越是非不清。所以朕也希望你明白,到阿箬為止,再沒有別人了。」

  這樣的答案,她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既然她也想到會是誰,何必要皇帝一個肯定的答案呢。如懿心頭微微一鬆,終於放鬆了自己,靠在皇帝懷中:「皇上有心了。」

  皇帝輕吻她額頭:「自你出冷宮,朕一直沒有召幸你,很少見你。便是要等這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心中疑慮消盡,朕才真正能與你坦然相處,沒有隔閡。」

  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霧,映著窗上的明紙,把他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在分開了這些年之後,如懿亦有一絲期望,或許皇帝可以和她這般沒有隔閡的相擁,長長久久。

  皇帝擁著她道:「如今,你的心中好過些了嗎?」

  如懿微微頷首,含情看向皇帝:「皇上的用心,臣妾都知道了。」

  皇帝身姿秀逸,背靠朱欄彩檻、金漆彩繪的背景中,任偶然漏進的清幽的風吹動他的涼衫薄袖,他溫然道:「朕很想封你為貴妃,讓你不再屈居人下。可是驟然晉封,總還不是萬金,朕也不希望後宮太過驚動。但是朕讓你住在翊坤宮,翊坤為何,你應該明白。」

  坤為天下女子至尊,翊為輔佐襄贊。她知道,皇帝是在暗示她僅次於皇后的地位。她心中微暖,複又一涼,想起阿箬的遭遇,竟有幾分涼薄之意。但願皇帝待她,並無算計之心。

  那麼,便算是此生長安了。



第二卷 第二十八章 貓刑

  如懿回到翊坤宮中,已經是天光敞亮時分。昨夜相擁而眠,紅燭搖帳的溫存尚未散去,皇帝便著李玉將阿箬送了來。

  如懿正對鏡理妝,李玉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守在一旁,道:「啟稟嫻妃娘娘,皇上說了,阿箬是您的奴婢,所以還是交還給您,任由您處置,也要以儆效尤,告誡宮中的奴才們,不許再欺凌背主。」

  如懿對著鏡子佩上一對梅花垂珠耳環,淡淡道:「人呢?」

  「已經在院子裡跪著了。只是有一樣,阿箬發瘋似的辱罵娘娘,皇上已經吩咐奴才給她灌了讓她安靜的藥,所以,她已經不能說話了。」

  如懿眉心一跳:「啞了?」

  李玉恭恭敬敬道:「是。再不能口出穢語,侮辱娘娘了。」

  如懿心頭一驚,自然,那是再問不出什麼了。只是,這後宮裡的一切,原本不是問就能有真切的答案的。想要知道什麼,全憑自己,所以,也無所謂了。

  惢心替她理好鬢髮,輕聲在她耳畔道:「小主不是一直要奴婢和三寶留意宮裡的人嗎?如今,倒是個殺雞儆猴的好機會。」

  如懿撂下手裡的琺瑯胭脂盒,笑道:「你倒是和我想的一樣。去吩咐三寶,找個麻袋,尋幾隻貓來,然後把宮裡的人都召集起來,就在院子裡看著。」

  惢心微微一笑:「是。」

  待到三寶預備好,如懿披上一件香色斗紋錦上添花大氅,站在廊下,肅然看著滿院黑壓壓的宮人們,慢條斯理道:「本宮宮中,不怕你伺候人時不夠聰明,怕的就是背主求榮,糊塗油蒙了心。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們好好當差,本宮自然好好待你們。若是像阿箬一樣……」她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嗚嗚咽咽說不出話的阿箬,冷道:「阿箬雖然是本宮的陪嫁侍女,之前伺候了本宮八年。可是她背叛本宮,本宮就容不得她!今日,是給她一個教訓,也是給你們一個警戒。」

  如懿看了眼三寶,三寶應了一聲,一揮手招呼幾個小太監取了個巨大的麻袋並幾隻灰貓來,三寶按著阿箬,讓兩個小宮女利索地扒下阿箬的衣裳,只露出一身中衣,喝道:「把她裝進去!」

  阿箬似是意識到什麼,滿眼驚恐地看著那幾隻型態醜陋的灰貓,不肯鑽進麻袋裡去。三寶哪裡由得她,兜頭拿麻袋一套,收攏了口子,留下只夠塞進一隻貓的小口子,然後把那些露著鋒銳齒爪的灰貓一隻隻塞進去,拿麻繩紮緊了口袋,回道:「小主,這些是從燒灰場找來的貓,性子野得很,夠阿箬姑娘受的了。」

  如懿在廊下坐著,細賞著小指上三寸來長的銀質嵌碎玉護甲:「那還等什麼,讓她好好受著吧。」

  三寶用力啐了一口,舉起鞭子朝著胡亂撲騰的麻袋便是狠狠幾鞭。那麻袋裡如洶湧的巨浪一般起伏跳躍,只能聽見淒厲的貓叫聲和女人含糊不清的嗚咽嘶鳴。

  阿箬,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了,這樣不完整的殘缺人聲,在靜靜的清晨,聽來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漸漸地,連敞開的宮門外,都聚集了宮人探頭探腦,竊竊私語。灰貓淒慘的嘶叫聲和著爪牙撕裂皮肉的聲音幾乎要撕破人的耳膜,如懿皺著眉聽著,吩咐道:「繼續!」

  三寶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下手更狠,一鞭子一鞭子舞得像一朵花一樣眼花撩亂。一開始還有人的喉嚨發出的聲音,漸漸地,灰白色的麻袋上滲出越來越多的血跡。如懿頷首道:「可以了。」

  三寶打得滿臉是汗,應了一聲扯開布袋,只見幾隻灰貓毛髮倒豎地跳了出來,齜牙裂嘴地跑了。兩個小太監將布袋完全打開,拖出一個渾身是血的血人兒來,氣息奄奄地扔在了地上。

  如懿瞟了一眼,只見阿箬的中衣被爪子撕成一條一條的,衣裳已經完全被鮮血染透,臉上手上露著的地方更是沒有一塊好肉。三寶見她痛得暈了過去,隨手便是一盆冷水潑上去。阿箬嚶一聲醒轉過來,身上臉上的血汙被水沖去,露出被爪牙撕開翻起的皮肉,一張嬌俏容顏,已然盡數毀去。

  如懿走上前幾步,意欲細看。惢心急忙攔道:「小主小心汙穢。」

  如懿逕自推開惢心的手,緩步走到阿箬身邊,俯下身看她一眼,隨即恢復高高臨下的姿態,喝道:「究竟是誰指使你謀害本宮!快說!快說!」

  阿箬的喉頭發出嚶嚶的呻吟聲,掙扎了幾下還是無力動彈,索性像一塊爛肉似的伏倒在地。如懿露出一絲鄙夷之色,搖頭道:「真是可憐!有錯當罰,這是你該受的!但你想說出幕後主使之人,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含冤莫白,替人受罪,也當真可憐!」她轉頭吩咐三寶:「阿箬既被皇上廢去位分,自己宮裡是住不得了。去冷宮打掃出間屋子來,送她進去。」

  阿箬雖然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卻瞪得老大老大,死死盯著如懿,幾乎要沁出血來。三寶和幾個小太監哪裡理會她,徑直拖了就走。阿箬喘著粗氣,十指用力抓著地面,想要抓出什麼可以救命的依靠,然後她早已失盡了力氣,只在地上抓出幾條深深的暗紅血痕,觸目驚心。

  如懿走回廊下,院中靜得如無人一般,幾個膽小的宮女太監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篩糠似的發抖。

  如懿的面色清冷而沒有溫度:「不要怪本宮心狠,背叛主上的人雖然可以得到一時的富貴,但最後還是沒得好下場!你們看看,當年指使慫恿她背叛本宮的人,如今哪裡會來救她,急著撇清都來不及呢!」

  滿宮的宮人們嚇得立刻跪下,面如土色:「奴才們不敢背叛小主,心懷二念。」

  如水雙眸似結了冷冷的薄冰,如懿淡然道:「那就好。否則今日的阿箬,就是來日的你們。」她站起身,似是自言自語:「也難怪阿箬說不了話也要哼哼給本宮聽,帶著這樣的冤屈,誰能不恨呢?」

  如此一來,阿箬的事在六宮之內傳得沸沸揚揚,人人都說出了冷宮的嫻妃心性大變,一改昔日溫和隱忍,殺伐決斷,手段凌厲,倒讓人越發不敢小覷了翊坤宮。

  到了晚間時分,惢心正伺候著如懿拿忍冬花水泡了薑汁浸手。紫藤撒花簾子一揚,卻是三寶轉了進來,悄聲稟報道:「小主,冷宮裡的人來回話,說阿箬一索子掛在樑上,上吊自盡了。」

  如懿頭也不抬,只垂著眼簾,看著銅盆中自己一雙關節微微腫起的手:「才在冷宮待了一天就受不住了嗎?惢心,還記得咱們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惢心冷道:「有福氣的人自然熬得住,沒福氣的,便是一天也忍不得了。」

  如懿接過小宮女遞來的軟帕,擦淨了手方問:「皇上知道了嗎?怎麼說?」

  「養心殿的意思,就說是病死了,按著嬪位辦喪儀便是了,免得傳出去不好聽。」三寶停了一停,似乎有些害怕,覷著如懿的神色道,「只是聽給阿箬收屍的人說,阿箬穿著紅衣紅鞋上吊的,穿了一身紅去死,那是怨氣沖天要帶到地府去的呢。」

  如懿的眼眸微微一沉,含了寒星似的光芒:「怎麼?做人的時候沒用,要穿上這一身做鬼來尋仇嗎?」她雖這樣說,卻也不免有些畏懼,當下興致闌珊,也不肯再言了。

  這一夜皇帝依舊召了如懿往養心殿侍寢,言談間卻絲毫不過問她對阿箬施用貓刑之事,彷彿那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根本不值一問。為著如懿過來,皇帝的寢殿裡每日都供著一束綠梅點染,她便在這清馥甘郁之中,借一盞鎏金琉璃燈的溫柔餘光,與他輕輕擁抱,以肌膚的貼近與親暱來寬慰過去的傷痛,落實來日的希冀。

  良夜深沉,夢中驚轉,卻是宮人急急在外敲門,說海蘭動了胎氣,即刻就要生了。皇帝且驚且喜,立刻披衣起身,與如懿一起往延禧宮去。

  才進延禧宮的大門,宮人們早已跪了一地,慌不迭道:「皇上萬福金安,嫻妃娘娘吉祥安康!」

  如懿聽得裡頭海蘭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簡直如挖心掏肺一般,便慌得不行,連忙道:「皇上,臣妾心裡不安得很,想進去看看妹妹。」

  皇帝雖然一臉期盼,但被那聲音驚著,又眼看著接生嬤嬤和太醫一個個進去了便不再出來,也不安得很,便點頭道:「朕不便進去,你去瞧瞧也好。」

  如懿巴不得這一聲兒,正要往裡進去,還是伺候海蘭的小太監五福在外攔住了道:「產房血腥不祥,嫻妃娘娘進去不得!」

  如懿哪裡還顧得這些,推開他的手喝斥道:「本宮又沒懷著身孕,且延禧宮原是本宮住過的地方,有什麼不祥的!再敢胡說八道,立刻拖出去掌嘴!」

  五福素知她與海蘭的交情,又見過她嚴懲阿箬的樣子,當下也不敢再攔,只得躬身退到一邊。如懿推開殿門進去,因海蘭有著身孕,殿中都布置成了吉利的紅色,漫天漫地的石榴葡萄,瓜瓞綿綿圖案,都是多子多福的徵兆,混合著殿閣內濃郁的血腥氣,越發覺得那紅色猩艷得直衝人眼目。

  如懿伏到床前,海蘭已經是滿身大汗淋漓,連著床褥都濕透了,一群接生嬤嬤圍著她忙碌,孩子卻還是半點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接生嬤嬤急得都要哭了,哭喪著臉對著如懿訴苦道:「催產藥都喝了好幾劑了,可是海貴人生產前太胖,孩子在肚子裡養得太大,出來實在是很艱難哪!」

  太醫亦跪在屏風外頭,垂頭喪氣道:「貴人身子發胖,用不上力氣,實在是……」

  海蘭滿臉皆是縱肆的淚痕,斑駁一片。她痛得臉色雪白,拼命搖著頭嘶啞著道:「姐姐!我不成了,我實在是不成了!我真真是被人害死了!」

  如懿緊緊握住她汗濕的手,那種滑膩的容易從手中逝去的觸感著實叫她害怕。她只得壓抑住自己惶亂的心神,大聲道:「你要自己這麼想,放鬆了力氣不肯好好生下孩子,那才是被別人害死了!海蘭,我沒有孩子,你答應過我,這個孩子生下來會交給我好好撫養!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海蘭痛得心肺都要裂開了,氣息阻塞在喉頭,一時說不出話來。偏偏接生嬤嬤也不鎮定,一直唉聲嘆氣:「孩子一直頂在那兒,不肯下來。小主,您使點力氣呀!」

  海蘭痛得青筋暴起,像一條條鼓起的小青蛇,要破皮而出。海蘭臉容都變形了,大口喘息著道:「姐姐,不是我說話不算話,我真的沒力氣了,我真的……」

  海蘭一邊說,一邊掙扎著用勁,右手緊緊抓著如懿的手腕,如懿感受到她手上漸漸鬆下去的力氣,心裡越來越慌,只得在她耳邊道:「海蘭,你要是現在沒力氣了,便是遂了她們的心願了。你聽我的話,要是鬆了這口氣,你和孩子都難保,要是拼著這口氣,便都保下來了。」海蘭的頭髮全都濕透了,黏在臉上,越發顯得一張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混著草藥的氣味讓人覺得窒息。如懿看著她如此辛苦,滾燙的淚在眼底翻騰不已,終於落了下來。她伏在海蘭枕邊,一字一字定定地道:「海蘭,冷宮裡那麼難熬,因為你撐著我,我也都熬了下來。如今好不容易咱們又能在一塊兒了,你若這麼輕易放棄,我一定不會原諒你。」

  海蘭的手抓著她的手腕,滑下去一寸,又一寸,人也近乎昏死。如懿的淚一滴滴落在海蘭面上,似乎是一種深遠而沉重的召喚的力量。海蘭的牙關咬得死死的,只是吃力地點著頭。如懿一迭聲地喊道:「來人,來人!她還有意識,快給她灌參湯進去,快!」

  葉心很快端來了參湯,如懿急忙接過,示意葉心托起海蘭的後頸,一點一點撬開她的牙齒灌進去。海蘭能喝下的參湯並不多,幾乎是喝一半,流出來一半。如懿看著焦心不已,正見床邊擱了一盤切好的參片,只得先取了一些給她噙在口中。或許是參湯起了點效力,海蘭抓著如懿的手腕的手漸漸有了幾分力氣,太醫們喜出望外,忙道:「嫻妃娘娘,海貴人已經有了點意識,要不要再灌催產藥下去?」

  如懿如何懂得這些,只得看向接生嬤嬤們,其中一個接生嬤嬤叫起來道:「貴人已經喝了那麼多催產藥了,孩子還沒有動靜。太醫不妨試試針灸或是別的,若再催產,只怕一時藥量過猛,孩子是出來了,可母體要大受損傷呢。何況,太醫給小主喝的催產藥性子有些猛烈,不是尋常的益母芎歸湯呢?」

  如懿聽著不安,立刻問道:「你們給海貴人吃的是什麼催產藥。」

  為首的是太醫院的趙太醫,他忙磕頭道:「嫻妃娘娘,尋常的催產湯藥是益母芎歸湯,這藥以當歸、川芎為主,當歸養血活血,調經止痛,川芎為血中氣藥,上至巔頂,旁達肌膚,走而不守,二者配合,可加強活血祛淤之力;佐以桃仁、紅花、丹參、益母草活血祛淤,合川朴可降氣導窒,牛膝引血下行,諸藥配合達到養血活血,祛淤催產,引胎下行之功。可海貴人胎大難下,又有氣虛乏力的症狀,所以又加了黃芷三兩調治。」

  如懿越聽越是心驚,不禁矍然變色:「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怎麼可以用在催產的方子裡!」

  趙太醫忙道:「嫻妃娘娘有所不知,催產的藥本就該有活血化瘀之效。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也是催產的好藥。微臣身為太醫,這些是斷不會弄錯的。」

  如懿心中不定,回顧四望,卻不見江與彬在,忙喚道:「綠痕,江太醫呢?」

  還是趙太醫道:「今日並非江太醫當值,深夜宮門下了鑰,再喚江太醫進來也不妥當。」

  如懿當即知道無望,只得道:「本宮不懂藥理,這話你們去回皇上,問問皇上的意思。」

  趙太醫出去片刻,即刻回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斟酌著用催產藥就是。」

  如懿聽得「斟酌」二字,便也稍稍放心:「那你們小心劑量,以貴人玉體為重。」

  趙太醫即刻答應了,吩咐宮女去端了藥來,給海蘭灌下。催產藥加著參湯的效力,海蘭漸漸清醒,也有了力氣,只是身上的疼痛發作得越加厲害,止不住地慘叫起來。接生嬤嬤們看著幾碗催產藥灌下,起初也是擔憂,但看海蘭的胎動漸漸發作,也少不得忙碌起來。

  殿中亂作了一團,海蘭死死抓著如懿的手腕,幾乎失盡了力氣,輕聲喚道:「姐姐,你還在?」

  如懿淚流滿面:「我一直都在,你安心生孩子就是。」

  海蘭再說不出話,拼了命地用起力氣來,幾乎要將如懿的手腕捏碎了。如懿忍著劇痛,伏在床邊不停地替海蘭擦著漿出的汗水,熬度著漫長而難耐的時間。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淒厲的嘶聲過後,終於聽得一聲響亮的兒啼,卻是皇帝的聲音先在外頭響起來,喜不自勝道:「朕的孩子裡,就屬這個孩子哭聲最洪亮了。」

  海蘭聽著兒啼,露出了一個極為疲倦的笑容,呻吟著說了聲「疼」,便虛脫了昏睡過去。如懿驚喜交加,看著一個帶著血絲的孩子被接生嬤嬤從錦被底下抱出,卻是個極健康周正的男嬰,忍不住歡喜得落下淚來,忙囑咐乳母抱去清洗沐浴。

  如懿看過了孩子,正欲命人給海蘭燉補藥物,忽然發覺方才嬤嬤掀起錦被時,底下的鮮血似乎多得不可思議。她心下一沉,立刻再度掀起被褥,果然見猩紅一片浸透了被褥,讓人不忍卒睹。

  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如懿立刻拉過一個接生嬤嬤道:「海貴人是睡著了,但似乎不大好。你仔細看看,怎麼會那麼多血?」

  那嬤嬤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幾乎是嚇得魂飛魄散:「嫻妃娘娘,大事不好了。貴人服了催產藥用力過度,孩子雖然生下了,可孩子太大,貴人的下身,下身都……」

  如懿看著她驚慌失色的神色,自己雖未生過孩子,卻也知道是大不好了。她忙按住心神,問道:「海貴人究竟怎麼了?」

  那嬤嬤慌得瑟瑟發抖:「貴人的下身,撕裂了!」

  如懿一驚之下,只覺得全身酸軟,幾乎站立不住。她一把抓住嬤嬤的衣襟,厲聲道:「趕緊想法子!快!」

  嬤嬤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又是慌又是怕:「嫻妃娘娘,事到如今,只能先撒上止血的白藥,然後,然後再由咱們幾個嬤嬤仔細縫合起來。只是這個活計太難,又難免損傷貴人玉體。即便縫合之後,終究還是不能和從前比了。還請娘娘不要責怪!」

  如懿只覺得一顆心湧在喉頭突突亂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來。她看著人事不知的海蘭,極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現在還論這個做什麼,趕緊先治海貴人要緊。」

  接生嬤嬤忙不迭地張羅起來。如懿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自己也覺得氣短胸悶,才恍覺手腕上疼痛不已,仔細一瞧,才發覺是被海蘭用力之下,捏得紫脹發青了。葉心忙道:「娘娘稍候,奴婢去拿點消腫的藥來給娘娘擦上。」

  如懿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忙道:「本宮這點瘀傷不要緊。你去看看皇子沐浴完了麼?如果好了就抱來給本宮,本宮去給皇上瞧瞧。你好生看著接生嬤嬤替你們小主縫治,不許再有半點差錯了。」

  正說著,嬤嬤已經抱了包裹好的孩子出來。如懿忙抱了出去,外頭的宮人們一早上趕著喜氣洋洋地向皇帝道賀道:「皇上萬福,皇上萬喜,海貴人一切平安順遂,生下了一個小阿哥呢。」

  皇帝果然高興,連連吩咐了賞賜延禧宮上下,又抱過了如懿懷中的孩子細看。海蘭的孩子比尋常的嬰孩大了一圈,一張小臉天圓地方,光滑飽滿,十分精神。皇帝歡喜得不得了,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朕的皇子裡面,就屬五阿哥一出生就長相端方,天庭飽滿,連哭聲就那麼洪亮,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如懿忙笑道:「皇上既覺得五阿哥有福,那就請皇上給五阿哥賜個名字吧。」

  皇帝沉吟片刻,朗聲道:「《穆天子傳》中說,璂琪,玉屬也。琪有珍異之意,朕的五阿哥,便叫永琪吧。」皇帝略想了想:「海蘭給朕生了這麼個好兒子,李玉,傳朕的旨意,晉封海貴人為嬪位,為延禧宮主位,封號為……」他朗然一笑:「朕心愉悅,便賜封號為愉,愉嬪如何?」

  如懿臉上泛著笑,眼中一酸,忍不住別過臉去:「只可惜愉嬪不能與皇上同愉共悅了。」

  皇帝一怔之下,也有些著急:「海蘭是不是有什麼不好?那麼多太醫和嬤嬤在,真是無用!」

  如懿神色楚楚,屈膝道:「皇上,愉嬪為了給皇上生下五阿哥,被太醫灌服了太多催產藥,以致下身撕裂,出血不止。怕是好了,以後也會留下不足。」她仰起臉,目視著皇帝:「臣妾懇請皇上,以後不管愉嬪妹妹容顏衰老或是身體老倦,但求皇上不要厭棄她,只記得她是如何拼命為皇上綿延子嗣的。」

  皇帝憐惜地看著她,將孩子交到個李玉手中,雙手扶起她道:「你放心。朕自然不會。」

  如懿就著皇帝的雙手起身,隱隱有淚光盈然:「皇上,臣妾還有一亊相求。愉嬪愛子情切,若是可以,還請皇上將孩子留在愉嬪身邊,不要送去阿哥所養育了。」

  皇帝思忖著道:「愉嬪出身珂裡葉特氏,乃是小族,不比嘉嬪母族高貴。這個……」他見如懿滿臉期盼,幾欲落淚,也不忍拒絕:「那麼朕答應你,即便永琪不留在愉嬪身邊撫養,朕也會交給你,好讓愉嬪時時相見。如何?」

  這,也算是最好的打算了吧。如懿忙忙謝過,替皇帝緊了緊身上的海貂龍大氅,溫然道:「夜寒如冰,皇上已經得了好消息,趕緊回宮補一補眠吧。臣妾留在這裡照顧愉嬪了。」

  皇帝微微頷首,吩咐道:「李玉,今晚伺候愉嬪的太醫無能,盡數逐出宮去,永不復用。」

  李玉正要答應,卻聽外頭的小太監進忠跑進來,白著臉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進忠跑得急,腳下一絆,幾乎是滾到了皇帝跟前,張口結舌道:「皇上,慎嬪在冷宮上吊,按著皇上的意思,按嬪位的喪禮置辦,對外只說病死 。可是方才在火場焚燒慎嬪屍首和棺槨,誰知道那燒出來的火是、是、是藍色的,不是紅色的!」

  皇帝乍然聽了此言,不免吃了一驚,旋即喝道:「怪力亂神!人都死了,怎麼可能燒出藍色的火來?一定是你們膽小,以訛傳訛!」

  進忠嚇得舌頭都打磕絆了:「奴才不敢撒謊,奴才不敢。皇上,火場上的人親跟見了,都說慎嬪含冤而死,死後發威了! 」他說著,忍不住拿眼覷著如懿。

  李玉眼尖,伸手左右兩個耳光下去,罵道:「用你的賊眼珠子亂瞟哪裡?不要命了嗎!」

  夜風吹過光禿的枝丫有霍然的冷聲,簷下昏黃的宮燈搖出碎金似的斑駁光影,恍若冷而沉的惶然一夢。

  如懿神色如常,仿佛毫不放在心上,牽住皇帝的手沉定道:「自作孽,不可活!總不是臣妾與皇上讓阿箬含冤而死。再說阿箬活著也就這點伎倆,死了還能翻出天來嗎!臣妾一定命人細查,看誰亂做手腳在後宮興風作浪!」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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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tsuko 發表於 2013-6-20 11:54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0 11:54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一章 情心

皇帝溫沉的手掌有難言的力量,按壓著她紛亂而縹緲的思緒。 他在她耳畔輕聲叮囑:“如懿,不要動氣,不要落了旁人的圈套,心靜為上。”這樣溫暖沉著的言語,聽得她心中沉沉一動,不免生了幾分依賴之情。

這種依賴,在她初出冷宮承寵的日子裡,滋長最甚。 一直有噩夢纏繞,那些在冷宮苦度的歲月,內心的驚慟,軀體的痛楚,無一不如蟒蛇將她緊緊糾纏。 即便服下安神湯藥,昏黑悠長的暗夜裡,她仍會斷續醒來。

似是察覺她的不安,皇帝陪她的時候,明顯多起來。 好些時候,她在噩夢中醒來,在燭火微弱的光線下,望著床頂雕刻的富貴華麗的吉祥圖案,那些鏤刻精緻灑朱填金的青鳳、蓮花、藤蘿、佛手、桃子、芍藥,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然後,她聽到他綿長的呼吸聲。 他的手臂,始終緊緊攬住她微微散著冷汗的身體,將自己的溫度綿綿傳遞。 他的手臂健壯而有力,緊緊包圍她,即使在熟睡中也不鬆懈分毫。 她昏昏沉沉睡去,又悸動不安醒來,始終被他裹在懷中,肉身相貼。

那一刻,她淚眼迷離。 甚至有那麼一瞬,她會相信,他一定,一定會陪著自己,共同等待大地黎明的來臨。

其實她何必要事事算計,若有人可依靠,事事憑他做主,不也很好。 就如阿箬一事,內裡再怎麼難堪,落在外人眼裡,阿箬還是索綽倫氏慎嬪,在宮中謹慎侍奉多年,聖寵不衰,一時暴斃,風光大葬,家中與有榮焉。

皇帝都做得​​很周全。 可是她,卻不能不靠著自己。 冷宮的蛇可以殺去,火可以撲滅,但是環伺身邊蠢蠢欲動的毒物,那些躲在暗地裡窺伺自己和海蘭的人,如何能不怕? 這條命,自己若不顧惜,還有誰會處處回護周全?

如懿靜默著任由思緒輾轉,皇帝含著溫意絮絮述說:“朕知道,海蘭為了替朕生下永琪,吃盡了苦頭。你與海蘭姐妹情深,她的孩子與你的孩子無異。朕明白你們的辛苦,也心疼永琪這個孩子,所以六宮上下,都會因為永琪的降生而得到朕的賞賜。延禧宮更是得足足添上三倍。”

如懿眼底微帶了喜色:“皇上疼愛永琪,自然是海蘭和臣妾的福氣。只是臣妾怕賞賜太厚,反而惹來閒話。畢竟三阿哥和四阿哥降生時,都未曾這樣厚賞呢。”

皇帝的眼笑得彎彎的,他的呼吸輕柔地拂在她的耳側:“海蘭為了這個孩子九死一生,差點連命都賠進去了,朕賞得再多也不算什麼。六宮裡皇后素來節儉,以身作則,宮中一應份例都減半,連金銀器物都不甚打造。貴妃跟著皇后的樣子,其餘人便更不論了。倒是你,這些日子都操心苦辛,朕一直想好好賞你些什麼。思來想去,便為你制了一樣東西,從有這個主意到命人去做,其間一切,都由朕親自操持,好容易才得了。本來就要給你的,結果碰上海蘭生永琪,便耽擱了。等下閒些朕便叫人送來給你。”

如懿一心懸在未醒的海蘭身上,驚悸難定,一時哪裡顧得上皇帝要賜些什麼,便笑笑也過了:“皇后娘娘主持六宮,素來以節儉為上。皇上為此物煞費心血,臣妾領恩,只不敢太過靡費了。”

皇帝眉目溫然:“有皇后在,你們能靡費甚麼。也唯有嘉嬪愛俏,打扮得格外精細艷麗些。且嘉嬪是朕登基後第一個生下皇子的,又是朝鮮宗女,身份格外不同。所以朕想著,這次給六宮嬪妃的賞賜份例,嘉嬪得添一倍才好。”

這樣絮絮半日,皇帝也有些倦,便回宮中歇息。 夜寒漏靜,永琪在乳母的哺餵後亦沉沉睡去,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漸漸變得淡薄,反添了幾分新生兒的乳香。 如懿守在海蘭身側,拿著蘸了生薑水的熱帕子細細替她擦拭著面孔和手臂。 海蘭過度疲累後昏睡的容顏極度憔悴,泛著不健康的灰青色。 她難過得如同吞了一把酸梅子。 這次艱難的生育,幾乎要走了海蘭的命,僅僅是把幾個太醫趕出宮,又如何抵得過? 如懿想了想,還是喚來三寶:“這幾日仔細留意著,看看今晚替愉嬪接生的幾位太醫,私下和什麼人接觸了。”

三寶知道輕重,立刻答應著去了。 葉心上來點了安息香,勸道:“嫻妃娘娘,小主的傷接生嬤嬤已經縫好,小主也睡了,您要不要也回宮歇一歇?”

如何能歇呢? 在冷宮漫長難度的歲月裡,都是海蘭醒著神守候著她;如今,也該她守著護著海蘭了。 如懿沉吟片刻,還是微笑:“葉心,忙了一宿,你也累了。本宮讓惢心去熬了止痛的湯藥,等愉嬪醒了會給她喝。”

葉心答應著下去了。 如懿望著東方漸漸明亮的天色,心中沉鬱卻又重了幾分。

皇帝下了早朝之後便回到養心殿,他新得了皇子高興,昨夜又替海蘭擔心,難免有些倦意。 他正欲補眠,才進暖閣,卻見皇后守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紫參乳鴿湯,笑吟吟地迎候上來。 皇帝見她如此體貼,也是高興,便由著李玉伺候他除了冠帽,問道:“皇后這麼早過來了?”

皇后穿了一身暗紅繡百子嬉戲圖案刻絲緞袍,配著一色的鑲嵌暗紅圓珠瑪瑙碎玉金累絲鈿子,斜斜墜下一道粉白熒光的雙喜珊瑚珍珠流蘇,越發顯得喜氣盈盈。 她端正地福了一福,滿面含笑道:“恭喜皇上新得皇子。”

皇帝聞言歡喜:“皇后也得了喜訊了?”

皇后忙欠身道:“昨夜本該去延禧宮守著愉嬪生產的,可恨奴才們憊懶,見臣妾睡著,也不來叫醒臣妾。臣妾一早起來聽聞愉嬪母子平安,當真歡喜,想著皇上肯定也高興得一夜未睡好,所以特意讓小廚房早早燉上了一鍋紫參乳鴿湯,給皇上補氣提神。”

皇后揚一揚臉,素心立刻捧過湯盅奉上:“皇后娘娘一醒來就囑咐人備上了,只等皇上下朝來喝。娘娘一番心意,皇上嚐一嘗吧。”

皇帝掀開青瓷盅蓋一嗅,不禁含笑望著皇后,讚許道:“辛苦皇后了。”

料峭冬寒尚未褪去,窗下一溜儿擺著數十盆水仙,那是最名貴的“洛水湘妃”,選取漳州名種,由花房精心培植而出,姿態尤為細窈,蕊心艷黃欲滴,花色白淨欲透,顏如明玉,冰肌朵朵嬌小,如捧玉一梭,自青瑤碧葉中亭亭淨出。 此刻那水仙被殿中紅籮暖氣一蒸,濃香如酒,盈滿一室,連湯飲本來的氣味都掩了下去,就好像自己對著皇帝的一片心意,總被那麼輕易掩去。

想到此節,皇后不覺黯然,卻不肯失了半分氣度,便勉強笑道:“這水仙開得真好。前些年花房一直進獻這些洛水湘妃,皇上總覺得未能臻於至美,如今擺在殿中,想來已經是最好的了。”

皇帝澹然一笑,頗有幾分自得之色,軒軒然若朝霞舉:“百花之中,朕向來中意水仙,喜愛其凌波之態,若洛水神仙。若是培植不當,豈非損了湘妃意態。”

皇后道:“傳說水仙為舜之妻娥皇、女英化身。當年舜南巡駕崩,娥皇與女英雙雙殉情於湘江。天帝憫其二人對夫君至情至愛,便將二人魂魄化為江邊水仙,才得此名。臣妾與皇上一般喜歡此花,便是愛其對夫君忠貞之意。”

皇帝若有所思,望著皇后和聲道:“皇后的心意,朕都明白。”他轉首看著那凌水花朵,輕聲道,“臨水照花,朕既是喜愛水仙忠貞之情,亦是深感娥皇、女英對夫君的恭順無二,若不以夫為天,以君為天,又怎會這般生死不離,一心追隨。”他修長的手指愛憐地劃過瑩潤的花瓣,若薄薄的雪凝在他指尖,“且水仙開在冬日,凌寒風姿,才格外難得。”

皇后端然而坐,只覺得熱烘烘的融暖夾著濃濃幽香往臉上撲來,幾乎要沉醉下去,失去所有的防備。 若然真能這般沉醉,卻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自成為他正妻的那一日起,負著富察氏全族的榮耀,擔著兒女與自己的前程,何曾有一日鬆懈過。 連這夫妻獨自相對的時光,也是隱隱繃緊的一絲弦。 她何嘗不知道,宮中女子多愛花草,唯有那個人,那個讓她一直忌憚的女子,也是如眼前人一般,喜愛這凌寒之花。 是不是這也算是她與他不可言說的一點相似?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瞬,已然勾起心底零碎而雜亂的酸意。 那滋味辛辣又苦澀,酸楚得幾乎​​悶住了心肺,逼得她握緊了拳,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氣,提醒自己:嫉妒,並非皇后應該表露的神情。 至死,這樣的情緒,只能掩埋在心,任憑它咬蝕透骨,亦要保持著外在的雍容得體。

旋然,她眉目溫靜:“得皇上喜愛,自然是好的。臣妾聽聞今冬江南所貢綠梅頗多,嫻妃素來喜愛綠梅凌寒獨開,想來也是深明皇上惜花之情。”她見皇帝並不接話,只是津津有味地飲著她送來的湯飲,心頭微微一暖,蘊了脈脈溫柔道,“皇上不僅要為國事辛苦,還要為家事辛勞,臣妾不求別的,但求皇上萬事順心遂意,不要再有煩心之事就好。”

皇帝微有幾分動容,口中卻漸漸轉淡:“皇后這樣說,是覺得朕會有什麼不順心遂意的事麼?”

殿外朝陽色如金燦,如汪著金色的海浪,一波波湧來,碎碎迷迷,壯闊無比。 皇后端莊的臉容便在這樣的明灼朝暉下漸漸沉寂下去:“臣妾今早聽說慎嬪的棺樽在火場焚化時突然起了藍色焰火,引得在旁伺候喪儀的宮人們驚慌不已。臣妾又聽聞愉嬪昨夜雖然順利產下皇子,但難產許久,自己的身子大受損傷,不免擔心是否因昨夜的不祥而引起,傷了宮中福澤。”

皇帝停下手中湯盅,凝神道:“皇后是六宮之首,有什麼話不妨直言。”

皇后的語調沉靜而和緩,忖度著道:“臣妾聽聞慎嬪雖是在冷宮自裁,但替她收屍的宮人們說,她渾身傷痕,且穿著一身紅衣和紅鞋死去,怨氣深重。臣妾知道慎嬪從前是嫻妃的侍女,許多事慎嬪有不當之處。賜死也罷受罰也罷,只是在宮中動用貓刑,還要合宮宮人看著以作訓誡,未免太過狠毒,傷了陰騭。”

細白青瓷的湯盞在皇帝修長的指尖徐徐轉動,看得久了,那淡青色的細藤花紋似乎會攀緣疾長,蔓延出數不清的枝葉伸展出去,讓人辨不清它的方向。 皇帝輕哂,頗有玩味之意:“皇后是覺得,愉嬪生育大傷元氣,慎嬪棺樽起火古怪,都是因為嫻妃私刑太狠的緣故?”

皇后本靠著填滿了蘭草蕙蘿的沙金寶藍起絨蒲桃錦靠枕,聞言忙欠身道:“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合宮人心浮動,臣妾不能不來稟報皇上。”

皇帝唇邊的笑意還是淡淡地定著,眼中卻淡漠了下去:“朕說過,皇后是六宮之首。朕曾在年幼時想過,六宮之首若幻化成形,應該是什麼樣子。朕想了許久,應該便如蓮花台上的慈悲觀音,心懷天下,意存慈悲,不妄聽,不妄語,不行惡事,不打誑語。萬事了然心中,憑一顆慧心巧妙處置。皇后以為如何?”

簷下的冰柱被暖陽曬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晨風吹動簷頭鐵馬在風雨中“叮叮”作響,那深一聲淺一聲忽緩忽急地交錯,彷彿催魂鈴一般,吵得人腦仁兒都要崩裂開來。 皇后勉強浮起一個笑容:“臣妾妄言了。不過,皇上所說的確是觀音的樣子,而臣妾雖為皇后,卻也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皇上所言的境界,臣妾自愧不如。”

皇帝的側臉有著清雋的輪廓,被淡金色的朝陽鍍上一層光暈。 他的烏沉眼眸如寒星般閃著冷鬱的光,讓人讀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皇后說得對,人就是人,但所達不到的境界,也可以心嚮往之。”他微微一笑,彷若無意般挑起別的話頭,“就好比朕身邊伺候的奴才,從前王欽為人糊塗,肆意窺測朕意,連皇后賜婚對食的恩典也辜負,朕已經懲處了。如今有他做例,其他人都本分多了。”

煙羅紗窗濾來翡翠般的明淨陽光,西番蓮花模樣的鎏金熏籠內徐徐飄出幾縷乳色清煙。 皇后溫順垂首,手指細細理著領口上綴著的珠翠領針。 那是銀器雕琢的藤蘿長春圖樣,繁密的銀絞絲穿著紫色寶石勾勒出精細的春葉紫藤脈絡,原是她最喜歡的樣式,此刻,卻只覺得上頭碎碎的珠玉射出細碎如針的炫光,一芒一芒戳得她眼仁兒生疼生疼的。 須臾,皇后才覺得那疼痛勁兒緩了過去,露出柔婉容色:“皇上的意思,臣妾懂得。是臣妾失言了。原是早起嘉嬪來請安,提了幾句宮中異象。但怪力亂神之語,實不該出自臣妾口中。”

皇帝微微頷首:“這樣的話不僅不該出自皇后口中,皇后更應該彈壓流言,免得宮中妄語成風,人心自亂。”

皇后恭謹道:“臣妾知道了。回去後自會訓示六宮宮人,不許他們再胡言亂語。”

皇帝的笑幽幽暗暗,口氣卻溫和到了極處:“嘉嬪素來口無遮攔,人卻是直腸子,有什麼話都不瞞著朕。所以她說什麼,你聽一耳朵便罷了,不必事事過心。”他見皇后的臉容漸漸有雪色,越發笑容可掬,“對了,還有一事,朕要囑咐皇后。愉嬪生子是喜事,更有皇后替朕料理后宮的苦心。朕想著有子承歡膝下,皇后也可添欣慰。所以,六宮上下同賞半年份例。”

皇后勉強笑著,見皇帝倚窗而坐,這樣風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縱然光華萬丈,她卻只能高山仰止,從來都難以接近,只能由著如是情意,默默淌過。 只是此刻,他的欣慰和歡喜也是對著她的,倒並不像是只為添了個皇子,更是多年夫妻的一份安慰和親近。 不知怎的,她心里便軟了幾分。 哪怕多年來時時處處顧著富察氏的恩榮,多年相伴,到底是有幾分傾心的,何況又為他生兒育女。 遠遠的兒啼聲猶在耳畔,她驀然念及自己早逝的永璉,心底狠狠一搐,牽動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來,滴出猩紅黏膩的血珠子。 她極力將腮邊的笑容撐得如十五無缺的月:“是。皇上的庶子,也是臣妾的庶子,都是一樣的。只可惜臣妾與皇上膝下都只有一個公主,若是多幾個玉雪可愛的女兒,那便更好了。只是說來說去,都怪臣妾無能,保不住皇上與臣妾的永璉。”

這一句“庶子”,驟然挑動了皇帝歡喜中的情腸,有如縷的悲愁蔓延上他微垂的唇角,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皇后皓膩的手腕,切切道:“女兒也罷,庶子也罷。皇后,朕與你終究是要有個嫡子的。”

皇后含著朦朧而酸楚的笑意:“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必有許多不是之處。可臣妾一心所念,唯有皇上。臣妾無論如何,也會生下嫡子,以慰皇上心願。”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皇后,無須說這樣的話。”

皇后盈盈睇著皇帝,不覺泫然:“臣妾身為皇后,是不該出此軟弱之語。可臣妾上有皇額娘,下有公主,又有母家榮華。可臣妾所能倚仗的,不過是皇上而已。”

皇帝輕噓一口氣,輕撫她肩頭:“皇后的心思,朕懂得。皇后亦不要自怨自艾了。”

他懂得麼? 皇后在心底里輕笑出來,宮裡的女子那麼多,對著他個個都是笑靨如花,自己的艱難辛酸、如履薄冰,他如何能懂? 就如她一般,哪怕相伴多年,很多時候,他的心思,她也是難以捉摸。

一世夫妻,唯有表面的榮光……

皇后這般念著,轉身處,終於忍不住低首落下淚來。



第三卷 第二章 魂夢

海蘭醒來是在黃昏時分。 彼時如懿已守了她一日,累得腰肢酸軟,不過咬牙挺著罷了。 李玉在午後時分便已來過,千珍萬重地將一個瑪瑙巧雕梅枝雙鵲捧珠鑲盒交到她手中。 那鑲盒以大塊深紅與雪白的雙色瑪瑙挖成,白瑪瑙為底,質地細膩,中間夾雜白色或透明紋路,留出鮮豔的俏色深紅瑪瑙雕出梅枝,枝幹虯曲,花朵盛放,面上嵌青金、珊瑚、綠松、碧璽和水晶,點綴出碧葉紅梅雪光明耀之樣,兩側以珍珠浮雕銜環舖首,中間一顆拇指大的貝珠包金為紐,一看便知是連城之物。

李玉在她身側,悄聲道:“只為這盒子上的梅花,皇上便畫了不下百次,真真是用心。奴才說句不好聽的話,娘娘在冷宮的時候,皇上雖然不聞不問,但一人書畫的時候,畫的梅花比往日里多多了。原可從那些裡頭挑一幅好的便是了,可皇上還是覺著不夠好,又畫了好些,叫工匠們細細描摹了,做得不好便廢置。饒是這樣,這盒子也是出到第三個才好,只可惜了前頭那些好瑪瑙。嘖嘖!”

如懿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這算是千金換一笑麼?”

李玉哪裡懂這個,搖頭晃腦繼續道:“這盒子也罷了,小主快打開看看裡頭的東西,才叫用心呢!”

如懿見海蘭尚未醒來,遂也打開一看,只見兩掌大的瑪瑙盒子裡,羅列著一排排綠梅的花苞,盈盈未開,如綠珠點點。 更有一薄薄的紅梅胭脂箋,她取過展開,卻是皇帝親筆,寫著“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 出自宋代詞人趙師俠的《朝中措》。 全詞為:“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玉腕雲邊緩轉,修蛾波上微顰。鉛華淡薄,輕勻桃臉,深注櫻唇。還似舞鸞窺沼,無情空惱行人。”描寫女子妝容之美。 ]

那字寫得小巧,如懿幾乎能想見他落筆時唇角得意的笑紋。 她眉心微曲,詫異道:“如今是二月裡了,哪裡還來這些含苞未放的綠梅?”她輕輕一嗅,“彷彿有脂粉的香氣,並不盡是梅花香?”

李玉笑得合不攏嘴,撫掌道:“可不是?先用密陀僧、白檀、蛤粉、冰片各一錢,又以當季開得最盛的白芷、白芨、白蓮蕊、白丁香、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松、鹿角膠、青木香、篤耨香研至絕細,和以珍珠末、蛋清為粉。然後尋最巧手的宮女折來新鮮飽滿的綠梅花苞,把這粉小心灌進花苞裡,用線扎其花尖,將粉密封於花房之內蒸熟,再藏於瑪瑙盒內,靜置足月。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面容瑩似白梅凝雪,乃漢宮第一方。皇上知道小主喜愛綠梅,便稱此物為綠梅粉,專供小主一人所用。”

李玉說得暢然盡興,如懿只聽到篤耨香一節,已經暗暗驚動。 她出身貴戚,尋常寶物自然入不得她的眼,便是皇帝也每每好與她談論奇珍。 皇帝所用製香粉之法,傳自明熹宗懿安皇后張氏的玉簪花粉法,只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綠梅花苞卻難,且用料更為奢華珍異。 那篤耨香出真臘國,乃樹之脂也。 其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篤耨,盛夏不融,香氣清遠,實在萬金難得。 如今卻輕易用來做敷面香粉,珍重之餘隻覺心驚,若是為旁人所知,不知又要惹來何等閒話是非。

李玉極是乖覺,忙低聲道:“用什麼東西做這綠梅粉,都是皇上親自定下的,所以內務府並不曾記檔。”

不是不感動的。 他記著她喜歡綠梅,惦著她的容顏憔悴,盼著她紅顏如昨,為此不惜費盡心思,靡盡珍寶。 但是在冷宮那些苟延殘喘的日子之後,這些感動也僅僅只是感動而已。 身外華物,哪裡抵得上腔子裡的一口熱氣,絕境裡一雙扶持的暖手。

珍重連城,也不過是一座城池的代價而已。

所以,再歡悅,亦有涼薄之意,沁染入心。 然而她面上還是笑的,思忖片刻,取過筆飽蘸了墨汁,用一色的紅梅胭脂箋一字一字鄭重寫道:“梅梢弄粉香猶嫩。欲寄江南春信。別後寸腸縈損。說與伊爭穩。[ 出自宋代詞人歐陽修的《桃源憶故人》,全詞為:“梅梢弄粉香猶嫩。 欲寄江南春信。 別後寸腸縈損。 說與伊爭穩。 小爐獨守寒灰燼。 忍淚低頭畫盡。 眉上萬重新恨。 竟日無人問。 ”此詞訴說女子相思之苦,情哀之思。]”寫罷,便依舊封了交予李玉手中:“只許教皇上瞧見。皇上見了,便知本宮心意。”她想一想,又道,“你雖有心幫我,但面上不可露了分毫。王欽之事後,皇上最不喜宮人窺​​測他心意。你到這個位子不易,一切小心。”

李玉諾諾離去,她方將那綠梅粉並瑪瑙盒交予惢心一併送回了翊坤宮中。 半倚在榻前,閉目凝神的瞬息裡,想起自己所寫,原是歐陽修的《桃源憶故人》,她只寫了上半闋,卻不肯寫出那下半闋。 只為上半闋的相思,便也是下半闕里她三年冷宮韶華蒼蒼的哀情。

“小爐獨守寒灰燼。忍淚低頭畫盡。眉上萬重新恨。竟日無人問。”她低低呢喃,在暖融融的殿內細細撫摸自己的十指。 與旁人不同的是,她的手固然也戴著寶石嵌金的戒指,佩著華麗而尖細的琺瑯點翠藍晶護甲,纖手搖曳的瞬間,那些名貴的珠寶會映出彩虹般的華澤,曳翠銷金,教人目眩神迷。 可是細細分辨去,哪怕有鵝脂調了珍珠蜜日日浸手,但天氣乍暖微寒的時節,舊時凍瘡的寒痛熱癢,無不提醒著她歲月斧鑿後留在她身體上的斑駁痕跡。

喚醒她迷濛心意的,是海蘭初初醒轉時低切的呼喚:“姐姐。”如懿如夢初醒,不覺大喜過望,才覺得懸著的一顆心實實歸了原位。 海蘭虛弱地靠在寶石綠榴花喜鵲紋迎枕上,紅紅翠翠的底子錦華光燦,愈顯得她的臉蒼白得如一張薄薄的紙。 她的神思仍在飄忽:“姐姐,真的是你?”

如懿握住她冰涼的手:“海蘭,是我。我在。”

海蘭噓一口氣,迷茫道:“姐姐,我以為自己熬不過來了。”

如懿聞言,眼便濕了。 她端了止痛湯細細餵海蘭服下,又將熬得糯爛的參片雞汁粥餵了半碗,輕語安慰:“別胡說,我總在這兒。”

海蘭問過孩子康健,長鬆了一口氣:“萬佛護佑,我終於替自己和姐姐生下了孩子。無論如何,只要孩子長大,咱們的下半生便有了些許依靠了。”

一句話便招落瞭如懿的淚:“只要你好好兒的,還提什麼孩子不孩子。昨夜你九死一生,我只看著,只怕也要將自己填了進去了。”

海蘭艱難地笑著,很快冷下臉道:“姐姐不能填進去,我更不能填進去。她們費盡心機,下的藥讓我變胖,變得醜陋,再不能得皇上寵愛。還讓我的孩子難以出生,以致我吃盡了千辛萬苦。若不是姐姐在旁陪伴,我一個撐不住,母子俱損,豈不更遂了她們的心願。”

如懿替她掖好被角,柔聲道:“如今你虛著,別想那麼多。”

海蘭冷笑道:“如何不想那麼多!她們步步算計,只恨我自己蠢,後知後覺罷了!此事之恨,有生之年,斷不能忘!”

如懿半垂著臉頰,傷感不已:“旁人害你,我自然是恨在心上。可是海蘭,我的手也不干淨。我的手害死過性命,只是我沒有生養孩子,所以今日的事傷在你身上,否則便是這報應落在我身上了。”

海蘭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不屑之色:“姐姐居然相信天意報應?如果世上有報應,她們數次殘害姐姐,為什麼還沒有受到老天爺的報應!所謂報應,從無天意,只在人為。今日她們要我和姐姐所受的種種,來日我都要一一還報在她們身上!若老天爺真要憐憫她們,恨我們狠毒,那就全都報應在我珂里葉特氏海蘭身上。我只要姐姐和我的孩子萬全就是!”

如懿心中震動不已,再多的委屈心酸,有這樣的姐妹在身側,深宮中煢煢獨行,亦有何畏懼? 她伸出手,緊緊擁住海蘭,任由感動的淚水潸潸落下。

用過了晚膳,海蘭便又歇下了。 海蘭的精神並不大好,總是渴睡。 還是三寶回來,將火場之事一一告知如懿。

如懿悠悠撥著手上的鎏金紅寶石戒指:“如今都認定是本宮逼死了阿箬,所以她死後還要鬧鬼作怪,是麼?”

三寶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道:“可不是!宮中最喜歡這些鬼怪之語,怎麼禁也禁不住,何況又是棺身起了藍火那麼詭異!也難怪大​​家都害怕。奴才方才去火場,幾個替阿箬燒屍的太監嚇得都說胡話了,滿嘴胡言亂語,偷偷給她燒紙錢呢!”

如懿嘆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是真正害死她的人,自然她就找誰去,本宮怕什麼呢?”

三寶答應了一聲:“還有一事,奴才見伺候愉嬪娘娘生產的兩位太醫,都曾悄悄見過啟祥宮嘉嬪小主身邊的陪嫁侍女貞淑。奴才記得有次貞淑自己說過,在李朝時她便是醫女出身。奴才懷疑,愉嬪小主生產時被猛下催產藥的事,只怕和啟祥宮有乾系。”

有烏雲重重的陰沉凝在瞭如懿眉心。 這樣的神色不過一瞬,她已然冷笑道:“嘉嬪!本宮與她相處多年,一直以為她只是口舌上尖酸刻薄,愛討便宜罷了。原來黃雀在後,也不是個省心的!”

三寶目光一涼,低聲道:“這才叫日久見人心呢。時間久了,什麼飛禽走獸都忍不住要出來了。小主,咱們要不要把那些太醫截下來,向皇上告發嘉嬪?”

夜的羽翼緩緩垂落,掩去天際最後一縷蛋青色的光,將無盡的墨色席捲於紫禁城遼闊的天空。 那種黑暗的鬱積,教人望穿了雙眼,也望不到渴盼​​的一絲明亮的慰藉。 窗台上供著的一束臘梅送進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叫人神清氣冽。 如懿沉著臉道:“不必了。皇上能治太醫的,也不過是一個用藥不當之罪。愉嬪胎兒過大,催產藥量用得重些也是難免。僅僅是見過嘉嬪身邊的宮女,也算不上什麼確鑿證據。且皇上又格外看重她,只這些話是沒用的。”她掐著指甲,感受著指尖觸著皮肉的刺痛,冷聲道,“要打擊一個人,就須徹徹底底,這樣不咸不淡一下,費了力氣和心思,也沒什麼大用處。”

如懿守了一會兒,見海蘭睡得安穩,永琪也胃口極好,吃飽了乳母的奶水也乖乖睡了,便回到自己宮中去。

夜寒霜重,如懿才下了輦轎,卻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宮門邊徘徊不已。 幾乎是本能一般,她就認出了那人是誰,忙不迭喚道:“永璜!”

那身影驚喜地回首,一下撲進她懷裡:“母親!”

如懿捧起他的臉仔細看了又看:“好孩子!長高了,也壯了,看來純妃待你很好。來!”她牽過永璜的手便往裡走,“外頭冷,跟著母親去裡頭坐,暖暖身子。母親叫人給你拿點心吃。”

永璜猶疑片刻,還是搖頭道:“兒子在這里站一會兒就好了。”

如懿起疑:“怎麼了?”

永璜躊躇著,盡量把自己的身影縮在牆角的陰影裡:“兒子……純娘娘不許兒子來翊坤宮。”

如懿當下便明白了,搓著他凍得冰冷的手道:“來很久了麼?”

永璜連連點頭:“自母親回宮之後,純娘娘一直不喜歡兒子來翊坤宮見母親,所以兒子只能趁著今晚純娘娘照顧三弟,才偷偷跑出來。”

如懿明白他的為難之處,柔聲道:“那你趕快回去吧,出來久了,只怕純妃宮裡尋起來,知道了會不好呢。”永璜依依不捨地點點頭,如懿替他整了整衣衫,呵暖了手道,“趕緊去吧,有空母親會去見你的。再不濟,逢年過節總能見上。你如今在純妃宮裡,她又有親生的三阿哥,你凡事得格外小心順從,明白了麼?”

永璜眼中有晶瑩的淚珠:“兒子明白。”

如懿實在是捨不得,心疼道:“這些年母親不在你身邊,你都這麼過來了。你一定凡事都做得極好,不必母親擔心。”

永璜含淚道:“母親在冷宮的時候,兒子一直牽掛不已。如今能看到母親萬事平安,兒子也放心了,只是……”他低低道,“五弟出生,純娘娘有些不高興呢。”

如懿婉聲道:“她不高興她的,你只管你的,好好讀書,好好爭氣。”

永璜點點頭,終究還是後怕,匆匆帶著貼身小太監小樂子跑著去了。 一直走到長街盡頭的僻靜處,永璜才緩下了氣息。 小樂子忙道:“大阿哥,您慢點兒。恕奴才說一句,今兒您真是犯不上。純妃娘娘待您好好兒的,你何必還來看望嫻妃,若是被純妃娘娘知道,可不知要惹出多大的是非來。”

永璜平復了氣息,冷靜道:“純娘娘固然待我好,但她到底是有親生阿哥的,我能算什麼?再好也不過是個養子。可嫻娘娘便不一樣了,她如今出了冷宮,皇阿瑪一定會待她好。若她再度收養我自然好,若不能,我在她和純娘娘之間左右逢源,也是保全自己最好的辦法。”

小樂子看他成竹在胸,彷彿與平日那個安分寡言的大阿哥判若兩人,也不敢再吱聲了。

如懿回到宮中,想著世情翻覆,亦不免心事如潮,到了二更天才濛濛矓矓睡去。 雖然入了二月,京城偏北,地氣依然寒冷。 殿中用著厚厚的灰鼠帳,被熏籠裡的暖氣一烘,越發覺得熱得有些悶。 光線晦暗的室內,紫銅雕琢的仙鶴,銜著一盞絳燭籠紗燈。 燈光朦朧暗紅,像舊年被潮氣漚得敗色的棉絮一般,虛弱地晃動。

如懿睡得悶了一身潮膩膩的汗,不覺喚道:“惢心……”

並沒有惢心應和的聲音,如懿才想起來,今夜並不是惢心守夜當值。 應聲趕來的是小丫頭菱枝,年紀雖小,卻也機靈,她忙披衣過來問:“小主可是口渴了?”

如懿掀起帳子,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茶水,撫著心口道:“寢殿裡悶得慌,開了窗去!”

菱枝忙道:“這後半夜的風可冷了,小主得當心身子啊。”

如懿摸著汗津津的額頭:“瞧本宮滿臉的汗,開條窗縫透透氣便好。”

菱枝忙答應著走到窗下,才推開窗,只見眼前一道血紅的影子倏忽晃了過去,只剩下幾個微藍泛白的小星點散落在空氣裡,像美麗的螢火,幽幽散開。

菱枝嚇得兩眼發直,哆嗦著嘴唇喃喃道:“鬼火!鬼火!”

如懿坐在帳內,也不知她瞧見了什麼,便有些不耐煩:“菱枝,你說什麼?”

菱枝像是嚇得傻了,呆呆地轉過臉來,似乎是自言自語:“鬼火?冬天怎麼會有鬼火?”她忽然尖叫一聲,“慎嬪死的時候就是藍色的火。有鬼!有鬼!有吊死鬼回來了!”她一邊喊一邊尖叫著摀住了耳朵,縮到了牆角的紫檀花架後頭。

如懿聽菱枝一聲聲叫得可怖,也不免慌了手腳,忙趿了鞋子起身,拉扯著菱枝道:“你瘋了,開這麼大的窗子,是要凍著本宮麼?”

菱枝拼命縮著身子,哪裡還拉得出來。 如懿雖然生氣,卻也凍得受不住,只好自己伸手,想去合上窗扇。 如懿的手才觸及窗櫺,卻有一股冷風猛然灌入,吹得她身上寒毛倒豎,忙緊了緊衣裳,口中道:“這丫頭,真是瘋魔了!”

如懿的話音還未被風吹散,忽然,一個血紅而飄忽的龐大身影從她眼前​​迅疾飄過。 如懿眼看著一張慘白的臉從自己面前打著照面飄過,哪裡還說得出話來,身子劇烈一顫,驚叫了一聲,直定定暈厥了過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1 12:17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2:17 AM 編輯

第三卷 第三章 迷離

如懿受了這番驚嚇,第二日便起不來身了。 滿嘴嘟囔著胡話,發著高熱,虛汗冒了一身又一身。 太醫來了好幾撥儿,都說是驚懼發熱。 更有一個小丫頭菱枝,一夜之間眼也直了,話也不會說了,只會縮在牆角抱著頭嘟囔:“吊死鬼回來了!吊死鬼回來了!”

慎嬪棺樽冒藍火的事才壓下去,宮人們私下里難免還有議論,如今聽著“吊死鬼”三字,不免讓人想起慎嬪便是上吊死的。 更加之冷宮一帶這兩夜常有人聽見女子怨恨哭泣之聲,越加覺得毛骨悚然。 於是,翊坤宮鬧鬼之事,便止不住地沸沸揚揚鬧了開去,成了宮人們茶餘飯後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晞月領著綠筠和玉妍去看過如懿受驚之態,不免拿此事說笑了半日。 回到宮中,晞月便更有些乏力,正見內務府的幾個太監送了安息香並新做的被枕來,便伸出塗了水紅蔻丹的手隨手翻了翻道:“是什麼?”

為首一個太監堆著討好的笑容,諂媚道:“快開春了,皇后娘娘囑咐宮裡都要換上新鮮​​顏色的被褥枕帳,所以內務府特挑了一批最好的來給貴妃娘娘。”

晞月見錦被和軟枕都繡著她最喜歡的石榴、蓮花、竹笙、葫蘆、藤蔓、麒麟的圖案,不覺露了幾分笑容:“這花樣倒是極好的!”

那太監賠笑道:“這錦被上的圖紋是由葫蘆和藤蔓構成吉祥圖案,葫蘆多籽,借喻為子孫繁衍;'蔓'與'萬'諧音萬代久長。這個帳子滿繡石榴和瓜果,多子多福,瓜瓞綿綿。娘娘您瞧,最要緊的就是這個軟枕了,是騎著麒麟的童子戴冠著袍,手持蓮花和竹笙,寓意為'連生',又有麒麟送子的意思。”那太監神神秘秘道,“這裡頭填的全是曬乾了的萱草,是'宜男萱壽'的意思,氣味清香不說,且和愉嬪與嘉嬪懷阿哥時的軟枕是一模一樣的。愉嬪與嘉嬪兩位小主,就是枕著這個才有福氣生下阿哥呢。”

晞月愛不釋手,撫著軟枕上栩栩如生的童子圖樣:“嘉嬪是出了名的闊綽,用東西也格外挑剔。她素日也不把愉嬪放在眼裡,怎麼也會和愉嬪用一樣的東西呢?”

那小太監忙湊趣兒上來道:“娘娘您想啊,若不是真有用,嘉嬪哪里肯呢。如今只怕她還想再生一個阿哥呢。”他見晞月眉心微蹙,越發賠笑道,“其實皇上那​​麼寵愛嘉嬪,不過是前頭玫嬪和怡嬪小主的孩子都沒了,她才那麼金貴呢。若娘娘枕著這枕頭有了阿哥,那她的四阿哥,給娘娘的阿哥提鞋都不配呢。”

晞月聽得滿心歡喜:“若不是她有阿哥在皇上跟前得臉,本宮哪里肯敷衍她!”她將軟枕鄭重交到茉心手中,“即刻就去給本宮換上這對枕頭,仔細著點擺放。那灰鼠皮子的枕頭帳子,睡得人悶也悶壞了。也把新的換上,討個好彩頭。”她剪水秋瞳喜盈盈地睇一眼那小太監,抿嘴笑道,“若真應承了你們的話,本宮自當好好打賞你們!”

那太監歡歡喜喜答應了,又道:“這安息香是內務府的調香師傅新配的,新加了一味紫蘇,有益脾、宣肺、利氣之效,於貴妃娘娘鳳體最為相宜。還請娘娘笑納。”說著便也告退了。

晞月便讓茉心帶著小丫頭彩珠、彩玥收拾了被鋪床帳,又試著點上了新送來的安息香,果然又甜又潤,聞著格外寧神靜氣。 她心下十分喜歡,吩咐道:“也算內務府用心,只是這樣寧神靜氣的香,配著那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倒是俗了,也和新換上的顏色床帳不相宜。你們去把庫房裡那架皇上賞的遠山水墨素紗屏風換了來,這才相襯。”

宮女們答應著利索換了。 茉心知曉晞月的心意,便在帷簾處疏疏朗朗懸了三五枚鎦金鏤空銅香球,將安息香添了進去,絲絲縷縷纏繞的香氣錯落有致,又均勻恬淡,幽然隱沒於畫梁之上。

因著晞月素性怕冷,又叫添上好幾個銅掐絲琺瑯四方火盆,直烘得殿中暖洋如春。 她眼見著四下也無外人,便低聲道:“皇上養心殿外伺候的小張和小林子,別忘了送些銀子去打點,這些年一直煩著他們在父親覲見皇上時提點些消息,可得罪不起。”

茉心答應道:“奴婢都省得。只是有了王欽的事,御前格外嚴格,有些油鹽不進呢。奴婢使了好多法子,李玉和進忠、進保三個,都搭不上。”

晞月煩惱道:“可不是!都叫王欽壞了事!真是可惱!否則,哪裡用理會小張和小林子他們!你可仔細些,別教皇上發覺,又惱了!”

茉心乖巧道:“小主安心。今兒小主和純妃、嘉嬪她們說話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明兒起來還要去向太后請安呢。小主不是不知道,太后的孤拐脾氣,一向不大喜歡嬪妃們晚到,若去得晚了,只怕太后面兒上又要不好看了。”

晞月撥著手裡的藍地纏枝花錦琺瑯手爐,輕嗤道:“不好看便不好看吧。父親當年為端淑公主遠嫁進言,本以為太后會格外冷待本宮一些。只是這麼些年了,倒也不曾見她對本宮怎樣。到底不是皇上的親額娘,也不敢做什麼!便若真有什麼,她老人家年壽還有多少,本宮來日方長,只當瞧不見便是了,何苦去理會她!”

茉心賠笑道:“可不是!皇上這麼寵愛小主,連皇后娘娘也偏著小主。太后拿這些威勢給誰瞧呀,也只能自己給自己添堵罷了。”

晞月由著茉心伺候了洗漱,忽地想起一事:“今日嘉嬪去看了嫻妃,回來還向本宮笑話嫻妃和阿箬反目,鬧得阿箬變了鬼也不肯放過嫻妃。可嘉嬪自己又有什麼好的了!她最恨阿箬得寵,屢屢壓制。後來阿箬封嬪,本宮怎麼聽說她還打過阿箬?這麼看來,不知阿箬會不會也去找她呢?”

茉心笑嘻嘻道:“嘉嬪性子厲害,嘴上更不饒人,阿箬心裡指不定怎麼恨她呢。”

二人這般說笑,晞月換了一身淺櫻紅的海棠春睡寢衣,越發襯得青玉邊玻璃容鏡中的人兒明眸流轉,嬌靨如花。 晞月談興頗高:“你沒見嫻妃今日那樣子,自出了冷宮,她的性子也算變厲害了,對阿箬用那麼狠的貓刑,逼得她吊死在冷宮裡。結果就撞了鬼了,嚇成那個樣子,真真好笑!”

茉心輕手輕腳地替晞月摘下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釵,又取下數枚六葉翡翠青玉點珠鈿,雙手輕巧一旋便解散了豐厚雲髻。 她取過象牙篦子,蘸了琺瑯挑絲南瓜盒裡的香發木樨油,替晞月細細篦著頭髮,口中笑道:“嫻妃呀是自己做了虧心事,難怪阿箬陰魂不散,總纏著她。”

晞月頗有些幸災樂禍,往足下的紅雕漆嵌玉梅花式痰盒啐了一口:“在冷宮的時候,算她大難不死,如今竟也有被厲鬼追著不放的報應。”

茉心笑嘻嘻道:“奴婢聽翊坤宮的宮人們說,鬧鬼的時候菱枝那丫頭看到穿著紅衣的影子。阿箬死的時候特意換了紅衣紅鞋,那是怨氣沖天想要死後化為厲鬼呢。如今看來,倒是真的遂了阿箬的心願了。”

晞月聽著便有些害怕:“真有這樣的說法?”

茉心湊在她耳邊,一臉詭秘:“可不是!奴婢聽人說,有些人生前沒用,被人冤枉欺負也沒辦法,只好想要死後來報仇。那樣的人死的時候就得穿一身紅,這樣才能變成厲鬼呢。”

晞月聽得懼意橫生,按著心口道:“那樣的鬼很兇麼?”

茉心得意道:“當然了!那是厲鬼裡的厲鬼,連薩滿法師都鎮不住呢,要不嫻妃那樣剛強的人能被嚇成那個樣子?小主你聽,是不是前頭翊坤宮有薩滿跳大神的聲音,奴婢方才聽雙喜說,連寶華殿的大師都去誦經鎮壓了呢,可嫻妃還是昏昏沉沉說著胡話,人都沒清醒過呢。”

二人正說著,殿閣裡的鏤花窗扇被風撲開了,“吱呀”一聲,吹得殿中的蠟燭忽明忽暗。 晞月嚇了一跳,趕緊握住茉心的嘴道:“不許胡說!天都晚了,怪怕人的。”

茉心被這陣風一嚇,也有些不安,忙噤聲伺候晞月睡下了。 許是安息香的緣故,晞月很快便入睡了,只是她睡得併不大安穩,翻來覆去窸窣了幾回,才漸漸安靜。 聽著晞月的呼吸漸漸均勻,茉心的瞌睡蟲一陣陣逼來,將頭靠在板壁上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茉心覺得臉上似乎拂著什麼東西,她矇矓著睜開眼睛,卻見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被開了一扇,幾點微藍的火光慢悠悠地飄蕩進來。 茉心沒來由地一慌,伸手去摸自己的臉。 藉著微弱的燭光,卻見到一條紅色的拂帶悠悠從樑上垂下,正落在她腦袋上方,風一吹,便飄到她臉上來了。 偏那拂帶上頭還濕答答的,像是落著什麼東西。 茉心心裡亂作了一團,不知怎的還是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完瞟了一眼,卻見手指上猩紅一點。 所有的睡意都被驚到了九霄雲外,她忍不住叫起來:“血!怎麼會有血!”

窗扇外一道紅影飄過,恰恰與她打了一個照面,正是一張慘白的流著血淚的臉,吐著幽幽細細的聲線道:“是你們害我!”

茉心整個人篩糠似的抖著,丟了魂般背過身去,卻看到一臉驚懼的晞月,不知何時已從床上坐起,呆呆地愣在了那裡。 晞月額頭涔涔的全是豆大的汗珠,幾縷碎發全被湮得濕透了,黏膩地斜在眼睛上。 她哪裡顧得去擦,只是顫抖著伸直了手指,驚恐地張大了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等到茉心回過神來知道喊人的時候,那個紅影早飄飄忽忽不見了。

這一晚咸福宮中合宮大驚,晞月發了瘋似的叫人到處去搜,可是除了那條沾血的拂帶,哪裡找得到半分鬼影。 趁著人不防,晞月拉著茉心的手道:“為什麼來找我?為什麼來找我?她不是該去找嫻妃的嗎?是嫻妃害死她,不是我呀!”

茉心止不住地發抖,依偎在晞月身邊,驚惶地看著周圍,嘀咕著道:“奴婢看見了,是阿箬,是阿箬沒錯,她眼睛裡流著血,說是咱們害她的。不!她說,是你們害我!”她連連擺手,摀住臉驚悸不已,“不干奴婢的事,不干奴婢的事,阿箬說的你們,不是奴婢呀!”

晞月臉色慘白,顫顫地打了個激靈,尖聲道:“不!不!她為什麼不去長春宮,不去找皇后,偏來找咱們?”

茉心害怕地抱住自己,嘟囔著道:“皇后娘娘是六宮之首,她的陽氣大,什麼鬼怪都不敢去找她!所以來找小主您了!”

晞月怕得連眼淚都不會流了,拼命摀住耳朵,激烈地晃著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是皇后派素心去招的她,我不過是跟在皇后身邊聽聽罷了。”

茉心嚇得哭了起來:“阿箬一定是怪小主當初在長街罰她跪在雨裡,後來她雖​​然歸順了皇后娘娘,可那些事,咱們也脫不了乾系!她在嫻妃那兒一晃就走了,其實更恨咱們,所以掛了那一條紅拂帶,還滴著血要找咱們償命!”她突然發現了什麼,跳開老遠,指著晞月的寢衣道,“小主,是不是您穿了紅色,才招了她來?”

晞月一低頭,果見自己穿著一身淺櫻紅寢衣,驚得幾乎暈厥過去,慌忙撕下寢衣用力丟開,扯過錦被死死裹著自己縮在床角落裡,喃喃道: “她不該來找我!不該來找我!”她看著周遭燭火幽幽,如初醒時見到的那幾點鬼火不散,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來人!掌燈!掌燈! ”外頭的宮人被她驚動,忙將寢殿裡的蠟燭都點上,亮得如同白晝一般,晞月才稍稍安靜。

連著數日,但凡有鹹福宮的宮人夜間出去,總容易聽見些不干淨的哭聲。 晞月受了這番驚嚇,隔天夜里便去了寶華殿焚香祈福,求了一堆符紙回來。 誰知才走到長街上,就見一道紅影飄過,更是嚇得不輕,再不敢出門。

自此,咸福宮中添了許多太監侍衛戍守。 可不管如何防範,總是有星星點點的鬼火在夜半時分浮動。 晞月因驚成病,白日里也覺得眼前鬼影幢幢,不分白天黑夜都點著燈,漸漸熬成了症候。 連皇帝來看時,也嚇得只是哭,連句話也說不完整。 皇帝看著固然心疼,請了太醫來看,卻說是心病,雖然延醫請藥,卻也實在不見起色。

相比之下,如懿倒是漸漸好了些。 自從咸福宮鬧鬼,翊坤宮就清靜起來,惹得一眾宮人私下里議論起來,都說那日阿箬的鬼魂原是要去咸福宮的,結果錯走了翊坤宮。 更有人說,指不定是慧貴妃背後主使害了阿箬,所以更要找慧貴妃報仇雪恨呢。

這樣流言紛亂,皇后縱然極力約束,卻也耐不得人心惶亂。 這一日,皇后攜了玉妍與和敬公主去咸福宮看望晞月,才在咸福宮外落了轎,便見福珈姑姑由雙喜殷勤陪著,從宮門口送出來拐進了甬道。

皇后微微蹙眉,便道:“福珈姑姑也來了,怕是貴妃真病得有些厲害呢。”

玉妍揚著手裡一方寶絡絹子,撇著唇道:“太后也算給足了貴妃姐姐面子,若是臣妾病了,還指不定誰來看呢。”

皇后看她一眼:“越發口無遮攔了。你這直腸直肚的毛病,什麼時候也該改改了,也不怕忌諱。”

皇后雖是訓斥,那口氣卻並無半分責怪,倒像是隨口的玩笑。 玉妍嬌俏一笑,便扶著皇后的手一同進去了。

才一進殿,卻見碩大一幅鍾馗捉鬼相迎面掛著,那鍾馗本就貌醜,鬼怪又一臉猙獰。 和敬陡然瞧見,嚇得立時躲到皇后身後去了。 皇后正安撫她,又見宮內牆上貼滿了薩滿教的各式符咒,連床帷上也掛滿無數串佛珠,高高的樑上懸掛著好幾把桃木劍,滿殿里香煙繚繞,熏得人幾乎要暈過去。

和敬哪裡受得住這樣的氣味,一時被嗆得連連咳嗽,蓮心忙扶著她外頭去了。

晞月見皇后進來,掙扎著要起身請安,皇后看她病病歪歪的,臉色蠟黃,額頭上還纏了一塊金鉸鏈嵌黑珠青緞抹額,兩邊各綴了一顆辟邪的蜜蠟珠子,不覺好氣又好笑:“瞧瞧你都乾瘦成了什麼樣兒!太醫來瞧過了沒有?”

滿室香煙迷濛,晞月躲在紫檀嵌象牙花疊翠玻璃圍屏後,猶自瑟瑟發抖。 她泫然欲泣:“這本不是太醫能治的病,來了也沒什麼用!”

皇后聽著不悅,正欲說話,卻見小宮女彩珠端了兩盞纏枝花壽字盞來,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嘉嬪小主,這是我們小主喜歡的桑葚茶,是拿春日里的新鮮桑葚用丹參汁和著蜂蜜釀的,酸酸甜甜的,極好呢。”

皇后微微一笑:“若道調弄這些精緻的東西,宮裡誰也比不上慧貴妃。”說罷便舒袖取了茶盞,尚未送到唇邊,已然聽得玉妍婉聲道:“皇后娘娘,您如今吃著的補藥最是性熱不過的,這桑葚和丹參都是寒涼之物,怕是會和您的補藥相衝呢。”

晞月本自心神難寧,聽得這一句,不由得奇道:“臣妾原以為只有皇后娘娘懂得這些藥性寒熱的東西,怎的嘉嬪也這般精通?”

皇后面色稍沉,停下了手道:“也是。最近本宮吃絮了酸甜的東西,以後再喝也罷。”

玉妍笑得甜膩膩的,只看著皇后道:“貴妃娘娘說笑了,妹妹能懂什麼呀。不過是偶爾聽皇后娘娘說過幾次,記在了心上罷了。”

皇后讚許地看了玉妍一眼,晞月復又沉溺在驚懼之中,哀哀道:“如今皇后娘娘與嘉嬪還有心思記掛這些。臣妾日夜不能安枕,只求那……”她驚惶地看一眼周遭,似是不敢衝撞,低低道,“只求能安穩幾日便好了。”

皇后顯然不豫,淡淡了容色道:“原想多請幾個太醫給你瞧瞧,如今看你這樣子,倒是不必了。”

晞月顫顫不語,皇后皺了皺眉正要走近,只見茉心端了一盆清水過來,戰戰兢兢道:“恭請皇后娘娘與嘉嬪小主照一照吧。”

皇后臉色微變,謹慎道:“這是什麼?”

茉心眼珠子亂轉,看著哪裡都一臉害怕:“皇后娘娘不知,如今出入咱們咸福宮的人都要照一照,免得外頭不干淨的東西附在人身上跟進來。”

皇后一聽,遽然變色。 玉妍滿臉鄙夷,嗤笑道:“怪力亂神!鬼還沒來呢,你們倒都自己被自己嚇成這個樣子了。”

茉心素來跟著晞月,如何受過這般奚落。 只是見皇后也不斥責玉妍,只得諾諾退到一邊。 晞月一雙秋水明定的眼眸裡全是血絲,戚戚道:“皇后娘娘,臣妾沒有一晚是睡得安穩的。她天天都來,天天都來!”

皇后柳眉豎起,正色道:“住口!不許胡言亂語!”言畢,她忽然微微蹙動鼻翼,疑道,“怎的有股血腥氣?”

茉心期期艾艾道:“是……是狗血!”

皇后一驚,倒退一步:“狗血?”

晞月拼命點頭:“是黑狗血。皇后娘娘,黑狗血能驅邪避鬼,臣妾吩咐他們沿著宮殿四周的牆根下都淋了一圈,果然這幾天就安靜些了。”

皇后向來溫和,也不覺含了怒意:“你真是越來越瘋魔了!身為貴妃,居然在宮中鬧這些不堪的東西,還不如人家嫻妃呢!她雖也嚇壞了,也不過是請個太醫看看,找薩滿法師做做法事也就完了。偏你這裡這麼烏煙瘴氣的,成什麼體統!難怪皇上不肯來看你,本宮看了也是生氣!”

晞月見皇后動怒,眼中含了半日的淚再忍不住,恣肆落了下來:“皇后娘娘,不怪臣妾害怕!實在是臣妾親眼見過那個女鬼,真的是阿箬啊!這些日子,只要臣妾一閉上眼睛,就看著阿箬一身紅衣滿臉是血站在臣妾床頭向臣妾索命。無論臣妾怎麼讓人防範,阿箬死的時候那些藍色火焰還是會飄到臣妾的寢殿裡來,臣妾實在是害怕!”

皇后鐵青著臉道:“你一定是眼花了,再加上宮人們以訛傳訛,才會鬧出這樣不堪的事來!”皇后正訓斥,忽然聽得風吹響動,原來是帷簾處垂掛的鎦金鏤空銅香球相互碰觸,發出玎玲之聲,其中香煙裊裊傳出,更顯神秘朦朧。 她定下神問:“怎麼白日里也點著安息香?”

茉心忙道:“回皇后娘娘,小主驚悚不安,說點著這個聞著舒服些。幸好小主受驚前一日內務府送來了這個,否則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好呢?”

皇后娥眉揚起:“是貴妃受驚前一日送來的,這幾日一直點著?”茉心連忙點頭,皇后臉上的疑色更重,起身走到帷簾下,摘下一個香球輕嗅,旋即拿開道:“貴妃這樣心悸多夢,常見鬼神幻影,怕是聞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也難說。趙一泰!”

趙一泰忙躬身進來,皇后將香球交到他手中,道:“找個可靠的太醫瞧瞧,裡頭的香料有沒有什麼不妥。”

趙一泰接了忙退下去,皇后看晞月猶自驚疑不定,便道:“好了,你不用怕。要真說鬧鬼,本宮的長春宮怎麼平安無事,怕是有人算計你也難說。”

晞月嚶嚶泣道:“若說算計,宮裡能算計咱們的,有本事算計咱們的,也就嫻妃了。可她自己都受了驚嚇不明不白地躺在床上,還能做什麼呢。皇后娘娘福氣高陽氣旺,長春宮百神庇佑,鬼怪自然不敢冒犯,左不過是臣妾這樣無能的代人受過罷了。”

皇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片刻才緩過神色來:“你這麼說,便是怪本宮了?”

晞月驚惶難安地抬起頭來,慌不擇言道:“阿箬來找臣妾做什麼?臣妾是罰她跪在大雨中淋了一身病,所以逼急了阿箬投靠了皇后娘娘。許多事,臣妾看在眼裡,也搭了一把手,可是臣妾並不是拿主意的那個人。為什麼阿箬的鬼魂就抓住了臣妾不放呢?”

皇后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駭道:“放肆!阿箬來找本宮,是素心陪著她,一應都有了人證物證,本宮才聽她言語,追查玫嬪與怡嬪之事。這些你都是親眼看著的。”

素心亦忍不住抱屈:“阿箬是什麼人,怎能見到皇后娘娘。她原來找奴婢,奴婢因忌諱她是延禧宮的人,也不理會。還是嘉嬪小主見她急切,才叫奴婢聽她分說。這又乾皇后娘娘什麼事了?要說阿箬來找您,也定是她承寵這些年您總與她不睦的緣故。她死後魂靈有知,才來鬧騰呢。”

皇后正色道:“貴妃,從前你偶爾一兩句瘋話,本宮都不跟你計較。原以為你懂得分寸了,誰知更不知忌諱,胡言亂語!”

緩緩話音未落,只見玉妍身形一閃,伸手朝著晞月就是兩個耳光。 那耳光來得太突然,只聽見清脆兩聲皮肉相擊之聲,殿中便只剩下了裊遠的靜。 晞月自侍奉皇帝以來,何曾受過這樣的皮肉之苦,一時驚得呆了,不知該如何反應。

皇后頗為意外,盯著玉妍緩緩道:“高氏是貴妃!”

晞月驟然醒轉過來,氣得面上青紅交加,也顧不得身子病弱,揮手便向玉妍撲來,斥道:“李朝貢女,也不瞧自己是什麼身份,竟敢對本宮無禮!”

晞月是虛透了的人,哪裡經得起這般驚怒掙扎,手指尚未​​碰到玉妍,自己已力竭斜在榻上,喘息不已。 玉妍嫣然一笑,朝著晞月施施然行了一禮,如常般淡然自若:“貴妃娘娘,妹妹再無禮也是為了您好。今兒您可真是病得糊塗了,這樣胡亂攀扯的話都說得出來,可不是連滿門榮辱都不要了。妹妹雖是李朝貢女,可也懂得輕重高低。您做了這六年的貴妃,原來把生死榮辱看得這樣淡,隨口就想斷送了它。您不可惜,妹妹還替您可惜呢。”她含著謙卑神色,向著皇后低婉道,“皇后娘娘,貴妃怕是病得糊塗了,您可千萬別與她一般見識。”

晞月捧著自己的臉,仰面看著神色冷淡的皇后,無聲地哽咽起來。



第三卷 第四章 遙遙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進了咸福宮的院中,只見和敬公主跟著雙喜和彩玥正在玩鬧。 和敬跑著跑著便有些累了,賭氣道:“不玩了不玩了!什麼老鷹捉小雞,還不如上回雙喜玩那些蛇給我看呢。”

如懿正跨進院中,不覺怔了一怔,與惢心對視一眼,便立住了腳。 和敬回過頭來,正見如懿,便止了笑,淡淡施了個禮,“嫻娘娘萬福。”

如懿含笑回禮道:“公主有禮了,本宮看你和雙喜玩得正得趣呢。”

和敬撇撇嘴,矜持道:“什麼玩不玩的,我是公主,得守著規矩,哪裡能整天玩呢。”

如懿見她硬要做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也不覺好笑,“可不是,跟這些太監宮女有什麼好玩的。昨日本宮還聽三寶說呢,外頭棋盤街上來了個波斯的玩蛇人,一手蟒蛇玩得可好了。聽說那蛇比柱子還粗,可是到了玩蛇人的手裡,十分乖巧呢。”

和敬不以為然一笑,“嫻娘娘就是見識的少,棋盤街上的東西也能當件事兒來說?要說玩蛇,現成雙喜就是個厲害的,何必去說棋盤街上那些不入眼的東西。 ”

雙喜聽公主這般說,不覺嚇得一噤,連忙擺手道:“奴才那些哪裡能看呢?公主是抬舉奴才罷了。”

和敬聽雙喜推辭,有些掛不住臉面,“這會兒倒謙虛了,從前慧娘娘與嘉娘娘都誇你呢。你在火場外頭養了好些蛇呢,能引得它們乖乖地游過來游過去,它們可不聽你的話?哪天給嫻娘娘瞧瞧,也讓她不必羨慕外頭去了。”說罷,她便走到乳母身邊,獨自玩去了。

雙喜聽了這話,恨不得縮到彩玥身後去。 如懿渾不在意,“好了。如今貴妃病著,別再說這些​​怕人的話了。本宮看貴妃病著,也無心顧得到你們呢。對了。貴妃呢?”

彩玥忙道:“小主在裡頭歇著呢。皇后娘娘正和小主說話。”

如懿便道:“那也罷了,原以為貴妃和本宮得的是一樣的病,想過來看看她。彩玥,本宮這裡有一本寶華殿大師親手抄錄的佛經,每天念一念倒是很安神。你便替本宮轉贈給貴妃吧。”

彩玥忙不迭謝過,“嫻妃娘娘真是雪中送炭了,咱們小主得了這個,或許能安心些。”如懿嫣然一笑,深深看了雙喜一眼,轉身便離去了。

到了夜間,晞月服了安神湯睡了,卻眉頭緊鎖,滿口胡亂呢喃,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 茉心守在一旁,著急喚道:“小主,您醒醒,您醒醒!”

晞月自驚夢中醒來,一摸身上,素色寢衣都汗透了。 茉心道:“小主,皇后走了之後您便睡得不好,奴婢看您這麼辛苦,只得叫醒您了。”

茉心說罷,便遞了一碗銀耳湯過來,“銀耳湯寧神,小主喝一些吧。”

晞月嘴唇上都起了焦皮,勉強喝了一口,抬首見香球照舊掛上了,不覺驚道:“皇后不是說裡頭的安息香有古怪麼?怎麼又用上了?”

茉心忙安慰道:“方才是替小主您診脈的太醫送回來的,說安息香無事,可以繼續用著。”

晞月點點頭,惶恐地抓住茉心道:“我又夢到阿箬了!茉心!我又夢到她了!”

茉心慌兮兮道:“小主,您別說了!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身上這麼濕著,怕不好受呢。”

晞月吃力地頷首,揚聲道:“雙喜!叫人備熱水!”

進來的卻是彩珠,她福了福道:“小主,您有什麼吩咐?”

晞月詫異道:“雙喜呢?去了哪裡?”

彩珠有些為難,不知說還是不說,猶豫了片刻還是道:“雙喜被皇上身邊的李公公叫走了。說他手腳不干淨,趁著去養心殿送東西的時候不知摸走了什麼,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晞月動氣,“雙喜被李玉帶走了?本宮怎麼不知道?”

彩珠道:“小主方才睡著了。李公公說了,不許驚動小主。”

茉心著緊道:“雙喜伺候小主這麼久了,就算有什麼,小主能不能求求皇上,饒了他這次。他可知道咱們不少事情呢。”

晞月一張臉本就熬得乾瘦,顴骨高高凸起,此刻更是煞白可怖,她背靠著床喘息著道:“快扶我起來,我去養心殿瞧瞧。”

茉心忙勸道:“可是小主,外頭天都黑了呢。怕是……怕是……”她的話雖未出口,神色卻已提醒了晞月。

晞月嚇得渾身一顫,眼珠子骨碌碌望著四周,也顧不得雙喜了,忙縮在了床腳,顫聲道:“那我,我便明天去吧。”

次日趁著日色明亮,晞月顧不得身子,一早便趕到了養心殿。 李玉在滴水簷下迎候著,十分恭謹,“貴妃娘娘且先回去吧。雙喜的事,怕是求也不中用了。”晞月如何碰過這樣的軟釘子,當下不悅道:“雙喜犯了什麼事?連本宮的話也不中用了?”

李玉笑吟吟的,“回貴妃娘娘的話,雙喜手腳不干淨,趁著您吩咐來養心殿送東西時,順走了一塊先帝爺用過的玉佩,昨兒奴才一拉他進了慎刑司,才受了十二道刑罰,他便都招了。按著皇上的旨意,已經叫亂棍打死了。”

晞月氣得嘴唇哆嗦,“什麼玉佩,怎地本宮都不知道?”李玉彎腰陪著笑道:“貴妃娘娘病著,精神不濟,自然什麼都不用知道,免得傷身。皇上還說了,一切與您不相干,你且回去歇著就是。皇上得空,自然會來看您的。”李玉彎腰陪著笑道:“貴妃娘娘病著,精神不濟,自然什麼都不用知道,免得傷身。皇上還說了,一切與您不相干,你且回去歇著就是。

皇上得空,自然會來看您的。 ”晞月迫近兩步,急道:“那雙喜死前,招了些什麼? ”李玉皮笑肉不笑,揚了揚拂塵道:“能招什麼? 做了什麼便招了什麼罷了。

貴妃娘娘,這里風大,您且回去吧。 ”他定一定神,又笑:“奴才們的事再大也入不得主子的眼,貴妃娘娘不必揪心,再挑好的來伺候就是。 就好比……”他一頓,笑得燦爛,“皇上跟前伺候的小張和小林子,今兒一大早也被亂棍打死了。 不為別的,就為立個規矩,叫他們不許亂遞消息。 自然了,這都是奴才的不是,總怪不到皇上身上去。

您哪,好自珍重就是。 ”晞月聽著這話明是勸慰,裡頭卻夾雜著不少自家隱事,一時心神大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前金星亂冒,勉強扶了宮女的手走了幾步,身子一晃,徑自暈了過去。如懿聽著養心殿外的動靜,捧了一盞杏露​​蓮子羹到皇帝跟前,婉聲道:“既然貴妃突然暈厥,皇上不妨先讓人挪到偏殿休息吧。 ”

皇帝定定道:“朕不想見她。”他接過杏露蓮子羹,看了一眼道:“是杏露蓮子羹?好端端的,怎麼給朕備了這個。”如懿脈脈睇他一眼,溫然含笑,“蓮心苦寒,過於傷身,臣妾已經剔乾淨了,只剩下清火的功效。杏露入口清甜,正好潤燥安神。

臣妾想,皇上此時的心情,喝這個最好不過。 ”皇帝的臉色冷得如一塊化不開的寒冰,“該吐的雙喜都吐乾淨了。 和高氏有關的,朕都聽進去了。 再和旁人相關的,雙喜語焉不詳,也知道的不甚清楚。 朕無謂再查下去。 ”

如懿沉默片刻,輕聲道:“宮中傳言四起,臣妾重罰過阿箬,固然不能不怕。但高氏也被謠言驚動,畏懼至病,皇上已經覺得她有疑,所以一直不曾好好去看過她。”皇帝冷哼一聲,“高氏怕成那樣子,朕便知道她和阿箬有見不得人的事。”

如懿立在皇帝身邊,似乎這樣的切近才能讓她安心說出心底的疑慮,“臣妾身在冷宮時被群蛇圍伺之事,雙喜已然招了是高氏主使的。火場那窩蛇也找了出來。只是臣妾不明白,為什麼怡嬪有孕時被蝮蛇驚動胎氣之事雙喜卻至​​死不招?

認了一件難道便不肯認第二件麼? ”皇帝嗤之以鼻,“那些奴才素來奸猾,能少認一樁怕也是好的,還以為能少些責罰呢! 既然都是蛇,即便不是他做的,哪裡能脫得了乾系!

左右也是一死! ”如懿只得默然不提,又道:“至於硃砂水銀毒害龍胎之事,雙喜只知道是高氏拉攏了阿箬,參與其中,至於是不是拿主意的人,他也不甚清楚。 皇上與臣妾一樣,隱隱知道高氏雖然做事狠了些,但未必有這樣周全的智謀。 ”

皇帝靜靜聽著如懿說完,牽了她的手在榻上坐下,溫言安撫道:“朕知道事情不查得水落石出,便是委屈了你。可是你要知道,許多事盤根錯節,若弄得太清楚,便會到了連朕都無法收拾的地步。朕登基才這些年,不能有任何動搖國本的事出現,免得人心浮動,江山不安。”

如懿低低垂首,伏在皇帝肩上,眼波似綿,絲絲媚然,綿里卻藏針:“皇上的心胸裡有江山萬代,臣妾的心胸裡卻只有皇上。所以,臣妾聽皇上的。只是高氏殘害皇嗣,多次意圖殺害臣妾,臣妾實在是……”

皇帝的手搭在她肩上,有溫熱的氣息從他掌心隔著薄薄的春衫緩緩透進:“高氏在朕身邊多年,總是溫柔如水,卻不想背後竟是這個樣子。朕有生之年,不想再見到這樣的毒婦。可是如懿,她的父親高斌並無大錯,又是朕在朝堂上的可用之人。朕不能因為他女兒的過失遷怒於他。所以對著外頭,朕不會給高氏任何處罰,她也依舊會是朕唯一的貴妃。”

如懿纖細的手指一點點攀上皇帝的胸口,澹澹兒薄的衣衫下有滾熱的心跳,帶給她罹亂中些許安定之意:“臣妾不在意名位,只在乎皇上的用心。 ”

外頭春光初綻,如一幅錦繡畫卷,初初綻放華彩。 皇帝便在這朝陽花影裡,輕輕擁住她:“朕能許你的,便是用心了。朕知道你喜歡孩子,愉嬪的身子壞成那樣,你的身體既然好些了,明日朕就讓人把永琪抱來給你撫養。”

如懿的笑裡含了薄薄的喜悅:“多謝皇上體恤。”

皇帝慨嘆道:“其實你再喜歡永琪,他到底不是朕和你親生的。朕一直很想和你有自己的孩子,才當是朕的用心,有了最能著落的地方。”

二月的春光是枝丫上新綻的一點嫩綠的芽,一星一星地翠嫩著,彷彿無數初初萌發的心思,不動聲色地滋長。 她伏在皇帝心口,聽著他沉沉的心跳,似乎安穩地閉上了眼,有了幾分感動。 這麼多年的深宮歲月,她所祈盼的,其實與凡俗婦人並無任何不同。 夫君的關愛疼惜,兒女的膝下承歡,如同這世間每一個女子的渴望。 若真有不同,或許是她更早地明白,早到也許是在初初嫁為人婦的時候,她便清醒地知道,她從不能擁有自己夫君的全心全意。 鐘鳴鼎食的王侯府第,朱門繡戶的官宅民苑,哪怕只是多了幾畝田地的富戶農家,也會想著要討一房妾室。 三妻四妾,舊愛新歡,憑著她的家世,無論嫁到何處,都脫不了這樣的命數。

雖然她沒有孩子,雖然她是那樣渴望孩子,可皇帝,到底是以另一種方式成全著她,安慰著她。 如懿以輕柔之音相對:“那麼,臣妾也用心彈奏一曲,回報皇上,如何?”

皇帝素性雅好器樂,養心殿暖閣中便有上好的宋琴“龍吟”,如懿原是彈得慣了,便取下輕攏慢撚。 琴音宛若春雨打破一池春水,漸彈漸高落後琴音漸漸舒緩,愈來愈低好似女子在花樹下低聲細語,相對言笑。

皇帝閉目須臾,輕聲道:“是李之儀的《卜算子》。”

“是。”如懿素手輕揚,衣袖的起伏若碧水三尺,飄飄若許。 伴著琴音潺潺,她輕聲吟誦:“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皇帝睜開幽深的眸,憐惜地望住她:“朕與你並無相隔,何來這樣日日思君不見君之意?”

悠長的羽睫垂下如扇的淺影,遮掩著綿綿不可言說的心事。 如懿低低道:“前頭的都不要緊,臣妾只在乎一句。”她微微凝神,正欲言說,皇帝卻也同時道:“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這一瞬的心意相通,讓她稍稍有些安慰:“臣妾知道皇上有太多人太多事,臣妾亦不敢妄求貪多,只求這一句便好。”

皇帝的眼中有深深的情意,如同最溫暖的泉水,將人都溺了進去:“朕或許寵幸你不是最多,那是因為朕是皇帝,朕也無法做到最多或是最好。但是如懿,朕希望和你長長久久地走下去,那才是朕真正不負了你的相思意。”

琴聲裊裊,浮上心頭的情意,亦是裊裊。 皇帝言畢,錚錚琴音已然奏起。 她的雙手游移於琴弦之間,修長潔淨的指,指節分明的骨,緩緩彈奏吟誦:“車遙遙,馬憧憧。君遊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唇齒間反復吟誦,尋覓著依稀可知的溫情,藉以安下自己飄搖不定的一顆心。 她投入他懷中,眼中有了溫煦的熱意:“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回到殿閣中已經是三更,侍寢後的疲倦尚未消除,如懿泡在浸滿玫瑰花的黃楊浴桶中,以溫熱的水來疏散身體與心思的疲乏。 惢心一勺一勺地替她加著熱水,如懿閉著眼靜靜道:“惢心,辛苦你了。”

惢心細長的手指撈起片片殷紅的玫瑰花瓣,反復替如懿按著雪白的肩,口中道:“奴婢只是裝神弄鬼,哪裡比得上小主費心籌謀辛苦。”

如懿將身體浸得更深些,讓熱水漫到了下頜,才舒然鬆了口氣:“我的辛苦不過是找一個人的軟肋。高晞月最在乎身份與恩寵,如今恩寵斷絕,身份只成了空銜。她一生心高氣傲,卻也膽小得緊。自從被你嚇了一回,便再沒有神誌安寧過。”

“小主是找她的軟肋,奴婢不過是照著她的軟肋打下去罷了。咸福宮寢殿裡鬧鬼火,那星許磷粉是摻和在蠟燭裡頭的,每到夜半,蠟燭燒了一半的時候裡頭的磷粉也會跟著燒起來,不用奴婢去扮鬼,她們也相信是阿箬的鬼魂去過高晞月的寢殿了。還有奴婢扮鬼時那些鬼火,都是燒了一點點磷粉在手爐裡藏在奴婢袖子中,用時撒出去就好了。”惢心抿嘴一笑,帶了幾分得意,“而且奴婢先在咱們自己宮裡作怪,只當小主嚇病了,那再有什麼,人家也疑心不到一樣受了驚嚇致病的小主身上了。也虧得小主一早就安排三寶在阿箬的棺樽裡撒了磷粉生起事端,讓所有謠言的矛頭都直指咱們宮裡,這才反而撇得乾淨了。”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不把自己扯在渾水里頭,反而不好獨善其身了。”如懿似是想起什麼,“聽說皇后曾經以為貴妃宮裡的安息香有異,還特意取了些去查過?”

惢心快活極了,臉上是兜不住的笑:“誰會傻到在那些安息香里做手腳,豈不麻煩?奴婢把那些擾亂心志讓貴妃睡不安穩的草藥細細研磨了縫進她的睡枕裡,料誰也不會疑心。誰叫貴妃做了那麼多虧心事,夜夜驚夢也是活該!”

如懿讚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是含笑不語。 氤氳的水汽扑騰上來,將如懿的臉蒸得嫣紅如霞,可她的眉心卻漸漸緊鎖成個“川”字,她狐疑著道:“惢心,雖說皇上已經處置了雙喜,可我心裡總有個疑影兒,為什麼當日怡嬪有孕時,她所住的景陽宮的油彩裡摻著會引蛇的蛇莓汁液?既然雙喜會驅蛇,這樣做豈不多此一舉?”

惢心側首想了半日:“雙喜會驅蛇,若說懂這個,也說得過去。”

如懿伸著三寸長的水蔥似的指甲,劃著黃楊浴桶,那輕微的觸碰聲如她不能平復的心境:“我記得怡嬪住在延禧宮安胎時,高晞月為求爭寵,曾想讓怡嬪也搬去她宮中。若怡嬪被蛇驚動胎氣之事是她指使雙喜所為,她要怡嬪去她宮中安胎,若有何閃失,豈不是自尋麻煩?”

惢心聽得入耳,苦苦尋思:“是有些蹊蹺,小主以為當時之事是皇后主使?其實這次的事,小主大可讓奴婢再去長春宮嚇一嚇皇后也好。若能順勢除了皇后……”

如懿轉首看了她一眼,搖頭道:“皇后是國母,又是先帝親自挑給皇上的,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絕不同於高氏。且皇后不比高氏柔弱膽小,萬一嚇唬不成,反而讓她識破,那便糟了。”

惢心連連頓足,惋惜道:“只可惜這次的事雙喜供不出皇后來,否則也還好些。”

溫熱的水舒散了緊繃的心神,如懿漫然出聲:“雙喜不過是高氏的奴才,怎麼會知道皇后的事。若真要找到能動搖皇后在皇上心中地位的證據,只有真正與皇后密謀過的那個人才說得出來。”

惢心思量著道:“小主的意思,是……高晞月?”

如懿撩起一點清水灑在自己的手臂上,朗然道:“是啊。可惜,還不是時候,而且這個時候高晞月所說的話,皇上也必定不會相信。咱們只能等等了。”

惢心不甘道:“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啊?”

如懿望著殿閣裡跳躍的燭光,微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才能振聾發聵啊。”

晞月自回咸福宮,病勢便越發沉重。 原先不過是鬼神亂心,此時又多添了許多人事的驚懼,一來二去,便認真成了大症候。 而皇帝,雖然屢屢派人慰問,太醫也照舊看著,卻再未去看過她一次。 情疏跡遠,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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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tsuko 發表於 2013-6-21 12:25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2:26 AM 編輯

第三卷 第五章 兩心

皇后去看過兩次後亦喟然嘆息:“既然病成這樣,萬一病中再說出什麼胡話來可怎麼好?看著也怪可憐見兒的,若不是滿口胡話,本宮倒也肯憐惜她。”

素心笑道:“皇后娘娘就是宅心仁厚。如今皇上都不肯去看她,只是顧著外頭的面子,宮裡更無人探視,也唯有皇后娘娘肯垂憐。”

皇后嘆道:“她追隨本宮多年,也不算不盡心。許多事本宮未曾想到的,她先趕著做了。雖然做得不夠圓滿,但心思總還不錯。”

素心思忖著道:“那奴婢會請齊太醫好生看著貴妃,給她用些精神氣短的藥。人病著,就該不必說話,安靜養神。另外,奴婢囑咐彩珠,好好提點她的主子,不要胡言亂語。”她想一想,又稟道,“高夫人一直說想進來看望貴妃娘娘,還有高大人說要送些補品進來問候。”

皇后撥著手上的素銀護甲,沉吟道:“即便是本宮病了,也沒有母家常來探望的事。對外便說皇上對慧貴妃很好,讓他們放心,探望就不必了。至於補品,他們送進來了,你就讓送到貴妃床跟前兒,也好提醒著貴妃,她家裡是還有人在的。”

素心答應了一聲,便道:“皇后娘娘,蜀中新貢了一批顏色錦緞,花樣兒可新奇呢,說是比前明的燈籠錦還稀罕!內務府總管已經來回稟過,讓咱們長春宮先去選一批最好的用。”

皇后微微低首,看著身上一色半新不舊的雙色彈花湖藍緞袍,正色道:“蜀錦價貴難得,更何況是勝過燈籠錦的。本宮一向不喜歡這些奢靡東西,嘉嬪素愛這些,你悄悄送去啟祥宮一些便罷。”她見素心低著頭,又道,“你既要去內務府,便告訴他們,快入春了,長春宮該領春日的衣裳了。”

素心忙道:“按著規矩,娘娘的貼身宮人是八身衣裳,餘者是四身,奴婢會一應吩咐到的。”

皇后扶了扶鬢邊搖搖欲墜的絹質宮花,凝神片刻,道:“做這麼些衣裳,誰又穿得了這麼多,都是靡費了。告訴內務府,別的宮裡也罷了,長春宮宮人的衣裳,一應減半便是。”

素心呆了一呆,很快笑道:“娘娘克己節儉,奴婢不是不知。只是旁的小主好歹有珠花簪釵,娘娘是六宮之主,一應只多用這些通草絹花,實在也是太自苦了些。”

皇后輕嘆一聲,含了幾許鬱鬱之情:“嬪妃們愛嬌俏奢華,本宮有心壓制卻也不能太過。只能以身作則,才能顯出皇后的身份。也好教皇上知道,本宮與那些爭奇鬥豔之人是不一樣的。”

素心勉力抬起下垂的唇角,繃出毫無破綻的笑容:“娘娘用心良苦,已經夠為難自己的了。且不說別的,長春宮上下從娘娘開始,到底下的宮人,素來連月例都是減半的。娘娘也別太苦著自己了。”

皇后也不放在心上,只道:“你們都在宮裡,沒個花錢的去處,月例少些也不妨。且不說別的,外頭的名聲,可是使銀子也不能得​​的。”

素心諾諾應承了,一臉恭順地道:“娘娘的囑咐,奴婢即刻去內務府知會一聲。”

皇后看一眼窗台上新供著的迎春花,笑意盈然:“春來花多發,你出去時告訴趙一泰,明日本宮想去坤寧宮好好祭神參拜,也好祈求后宮安寧,貴妃早日康復吧。”

素心出了長春宮,才慢慢沉下臉來,悶悶不樂地沿著長街要拐到內務府去,卻見玉妍帶著侍婢貞淑,抱了永珹正往長春宮方向來。 素心見了玉妍,親親熱熱行了一禮:“嘉嬪小主萬安。四阿哥萬安。”

玉妍揚一揚絹子,見並無外人,忙親手扶住了素心:“沒外人在,快別鬧這些虛文了。”她細細打量著素心神色,“怎麼方才瞧你過來像是受了委屈,可是皇后娘娘又要一味節儉拿你們作筏子了?”她放柔了聲音,“真是怪可憐的,你額娘的癆病少不得用錢吧。若是還要用山參吊著,你儘管來告訴本宮。”

素心眼圈一紅,轉過頭低嘆一聲道:“都是奴婢命苦罷了,額娘得了這麼個富貴病,光憑奴婢的月例銀子,夠買幾支參請幾次大夫的?還好額娘身邊有妹妹照顧著,只不過都望著奴婢的月例罷了。本來月例都減半了,如今連季節衣裳都要減半。皇后娘娘是一味慈心得了賢良名聲,可苦了咱們底下的人,說是伺候中宮的,穿的戴的竟比那些伺候貴人小主的都不如。若要向娘娘求懇恩典,一回兩回也罷了,若是多了,皇后娘娘還當咱們是變著花樣兒使錢呢,奴婢更不敢說了。”

玉妍聽得連連嘆息:“好丫頭,難為你一片孝心。”

素心忙按下悲戚之色,強笑道:“都是奴婢不是,又對著小主訴苦。自從奴婢的額娘六年前得了這個病,都不知道用了小主多少山參和銀子了,怕奴婢幾輩子都還不清。”

玉妍忙牽住素心的手,推心置腹道:“旁人不曉得,你還不清楚本宮的脾氣。本宮素來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凡事只講緣法二字。若是不投本宮的緣法,便是什麼寵妃小主,本宮都不理。可你不一樣,打從本宮進潛邸,咱們倆便投緣。本宮的母家​​沒什麼別的,就是山參多些。至於銀子,只要本宮喜歡,用在誰身上不是一樣!”

素心見玉妍雪膚花顏,對著自己又這般體諒,心中越發感激,恨不得立時跪下磕頭:“奴婢一直伺候著皇后娘娘,可心裡也當小主是自己的主子,若能為小主盡心一日,也不枉小主這麼厚待奴婢了。”

玉妍忙拉住了她,牽動綠雲鬟上的金粟寶鈿紅紋釵顫起細細的翠玉葉滴珠,瀝瀝有聲。 她嬌聲道:“快別這麼著。這些年你對皇后盡忠,也為本宮做了不少。玫嬪與怡嬪的孩子死於非命,若沒有你得力查出是嫻妃所害讓她進了冷宮,皇后娘娘也不能高枕無憂啊!”

素心忙道:“奴婢能知道什麼,要不是阿箬來投誠時小主暗中提點要從玫嬪和怡嬪的日常飲食所用上著手去留心,奴婢根本查不出來。只是這樣天大的功勞,小主卻一直隱瞞不說,也不許奴婢提起,只教皇上以為這些都是皇后娘娘和慧貴妃的功勞,真是委屈小主了。”她頓一頓,頗為埋怨,“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去看慧貴妃,貴妃還這般胡言亂語,要不是小主一個耳光下去,誰知道她又要胡說些什麼呢。說來皇后娘娘也是,許多事都是小主和奴婢辦下了,皇后多不知道,希望她日後能理解奴婢的忠心、小主的苦心便好。”

玉妍眼神一跳,搖曳如火焰,很快笑道:“本宮是李朝來的,能在宮中得些福澤,都是因為皇后娘娘的照拂,怎能不為皇后娘娘盡心。只有皇后娘娘穩居中宮,咱們才能安穩啊。切記切記,咱們做奴才嬖妾的,只須悄悄為娘娘打點,切不可露了聰明自招禍患。”玉妍說罷,伸手取下髻後一枚雙鵲戲紅蓮金梳背,上頭滿滿填著玫瑰金寶粟,紅蓮以紅瑪瑙琢成,綴以綠松為田田蓮葉,青金寶石為波縠,鏤金絲雙鵲交頸仰首,一看便是名貴之物。 她遞到素心手中,拿衣袖一掩,笑道:“你的心本宮都知道,宮里人多眼雜,快別這麼著了。”

素心熱淚盈眶:“這些年若沒小主,奴婢早不知到什麼田地了。當年皇后娘娘原有心在奴婢與蓮心中擇一個嫁與王欽,幸好是小主體恤,為奴婢美言,說奴婢是滿人,而蓮心和王欽都是漢人,對食無妨,奴婢才逃過一劫。奴婢心裡都記著。”

玉妍眉眼彎彎,笑語寬慰道:“好了。你這樣,叫皇后宮裡的人看到也不好,倒誤了咱們一場情分。為著避嫌,本宮一向也比不得貴妃,總往你們宮裡去,也不能當著皇后娘娘的面對你關照些。時候不早,你趕緊忙你的差事去吧。”

素心連連道謝,眼見著無人,趕緊去了。

這一日天朗風霽,皇后領著合宮嬪妃前往坤寧宮參拜。 待到禮畢,逢著旁人不注意,如懿便見到了戍守在宮門外的凌雲徹,她含笑道:“事已辦妥,你總該放心了吧。雖然你所求的魏嬿婉還在花房當差,但只須往各宮送送花草,不必再辛苦蒔弄花草了,這樣你還滿意吧?”

雲徹喜得直搓手:“微臣謝過嫻妃娘娘大恩。”

如懿仰起臉,看著碧藍高遠的天空,唇角含了淺淺的笑意:“若要言謝,本宮的性命數次都是你救的,此時只是還報你稍許而已。 ”

雲徹誠摯道:“娘娘所說的一點點,對於嬿婉和微臣而言,已經是大恩了。”

如懿笑時嘴角微微一掀,彷彿是冷淡,卻帶著熱切。 她聽出了幾分意味:“看來那位姑娘已經回心轉意了。你高興得很啊。”

雲徹有些不好意思,耳後根都紅了一片,亦是感嘆:“嬿婉說起來那件事,總是感慨自己的身世,說是身不由己。其實像微臣和嬿婉這種漢軍旗出身,想要掙個好前程不讓人瞧不起,也實在是難。微臣知道,有些事是難為她了,但是過去,便也過去了。”

如懿微微頷首,明澈眼眸中盡是了然的懂得:“其實說起出身,誰不是一樣呢,都得靠著自己。凌雲徹,本宮已經替你想過了,只要你願意,再過幾年,你有些出息,她也能攢下點資歷,本宮就可以替你們倆指婚,成全你的心意。哪怕是漢軍旗包衣奴才的出身,只要夫妻一心,同心向上,又有什麼可愁的?”

雲徹大喜過望:“娘娘說的可是真的麼?”

如懿的唇如柳梢之上的新月,盈盈生輝:“只要你們心意如一,本宮言出必行。”

時光荏苒,海蘭身體漸漸養好,只是身上紋路用盡方法也難淡去,不好再侍奉皇帝。 因而雖生了皇子,寵眷卻大不如前了。 幸而永琪乖巧可愛,皇帝愛子,倒不算十分冷落海蘭。 如今宮中得寵的,也便是如懿、玉妍與意歡了。 玉妍因著永珹討皇帝喜歡,她的性子本就嫵媚嬌俏,雨露之恩便格外多。 到了春來屬國來朝之時,皇帝便又晉了她的位分,封了嘉妃。 如此一來,竟與如懿和綠筠並列了。

眾人雖然知道金玉妍恩深眷重,但三妃之中唯有如懿未曾生養。 而晞月病重,如懿也是僅次於皇​​后而已。 但皇后卻對玉妍格外另眼相看,對她所生的永珹更是喜愛。 玉妍生性最好臉面不過,得皇后這般抬舉,如何有不趨奉的,便也常常逗留在長春宮中。

這一日細雨霏霏,因著入了春天氣和暖,空氣裡倒是帶著桃花飽蘸雨露後的纏綿而蓬勃的香氣,好像整個肅穆沉沉的紫禁城,也被點染成了氤氳的粉色。

如懿剛帶著乳母抱了永琪從延禧宮出來,想著海蘭身上一直未能痊癒,心下愈是難過,幸好永琪長得壯健,海蘭看見了也甚是高興。

海蘭雖然晉封了嬪位,但到底出身低些,孩子只能養在如懿名下,母子分離。 於是如懿常常把永琪抱去了給她看,才稍作安慰。 即便如此,無人時海蘭依舊垂淚:“姐姐,生永琪的時候幾乎要了我的性命,這幾年怕也不能侍寢。即便侍寢,皇上一看見我身上這些斑紋,怕也嫌惡。幸好永琪養在姐姐膝下,我才能放心些。”

如懿無言可以安慰,只得道:“你也別傷心太過了,終究還有永琪呢。”

海蘭雖然傷心,但緩和神色後便生了沉著之意:“我當然不會傷心太過,即便拼著以後再不能侍寢了,只要有姐姐和永琪,咱們總有法子站得更穩。”

宮中的日子悠長而寂寞,唯有海蘭這般沉到谷底而不言敗的勇氣,才能一同並肩抵過歲月粗糙的磨礪。

如懿漫漫想著,回過神時已走到了長街,只見細雨飄零,天地間便如灑下一匹透明的灑銀緞子一般,細細軟軟,無邊無際。 如懿正囑咐兩位乳母拿傘遮嚴了永琪防著被雨淋到,側首卻見前路的轉角處,凌雲徹正撐著一把油紙大傘,小心護著一個雙手捧著黃牡丹的宮女。 他們的神色都是小心翼翼的,可彼此眉眼間卻都是深深的歡喜。 彷彿這樣走在雨下,便是人生極快樂的事情。 凌雲徹一心護著那宮女,自己的肩上全都濕了也未察覺,只細心叮囑她:“仔細腳下,仔細滑。”那宮女回過頭,朝著他極明媚地一笑,彷彿那一笑,連雨的濕涼也盡數可以熨去了。

如懿遠遠注目,不知怎的,心里便生了深深的艷慕。 這樣的風雨同路,彼此照拂,她從未見過,亦未經歷過。 即便她與皇帝有並肩行走的時候,也總是有烏泱泱的一堆人跟著,哪裡能得這樣自在歡喜。

倒讓人想起《詩經》裡的吟詠,男女相悅,真是這般彼此歡喜。

凝神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個人。

那個人,是活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從前了。 那時候,她還只是烏拉那拉皇后的侄女,未出閣的格格青櫻,為著能成為皇后的養子,三阿哥弘時的福晉,皇后也曾安排他們見過一次。 可是他,卻偏偏不喜歡她。

也難怪,那時候的如懿,不過是嬌養在深閨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如何學得會耐下自己的性子討別人的喜歡呢。

只是,若那時,那時嫁了他,雖然只是平庸的一個青年男子,哪怕有妻妾爭寵,但小小的王府之內,日子也會好過許多吧。

連那時的阿箬都偶爾會念叨一句,聖上不可捉摸,不比三爺仁厚。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轉,她便鬱然舒了口氣,還有什麼可想的呢。 烏拉那拉皇后早已作古,連弘時,也早已被先帝革去黃帶子,逐出宗人府的玉牒,病死在外了,更別提阿箬。 世事如煙散去,唯有眼前可以把握,她還有什麼可想的呢。

待凌雲徹他們走近時,如懿已收回了漫天飛揚的神思,只笑吟吟注視著他們。 二人忙行禮如儀:“坤寧宮侍衛凌雲徹,向嫻妃娘娘請安。”

那女子長得清婉靈秀,如一朵芝蘭裊裊,映得四周被雨水打成暗紅的朱牆,亦瞬間明亮了幾分。 她輕盈福身:“奴婢花房宮女魏嬿婉,向嫻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長寧安康。”

如懿聽她婉聲請安,那聲音如枝頭啼鶯婉轉,瞬時點亮了陰雨時節的晦暗。 如懿見她弱態含嬌,秋波自流,不覺道:“真的很美。凌雲徹,你的眼光極好。”

嬿婉含羞帶怯地低下臉去,一如粉荷露垂,杏花煙潤,別有娟然風致:“嫻妃娘娘讚許,奴婢卑微,不敢領受。”

惢心便笑:“難怪小主那麼喜歡嬿婉姑娘,看嬿婉姑娘的眼睛和下巴,和小主長得真是像呢。”

嬿婉有些惶然,忙欠身道:“奴婢卑微,怎敢與嫻妃娘娘相較。”

如懿只是笑:“惢心就是這般心直口快,你別理會就是了。”

嬿婉這才敢起身,她手裡抱著花,難免有些沉重,抬腰便慢了些許。 雲徹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嬿婉轉臉一笑,甚是甜蜜。

如懿將這小兒女情態看在眼中,只作不見,隨口問道:“這花像是姚黃,要送去哪裡?”

嬿婉忙答道:“這是花房新培植出來的,正是洛陽名種姚黃。奴婢奉命,正要送去長春宮呢。”

如懿看著雨勢漸大,有傾盆之象,便道:“皇后娘娘正位中宮,用姚黃裝點,最合適不過。正好本宮也要帶永琪阿哥去長春宮,你便隨本宮同去吧。”

嬿婉清脆答應了一聲,便跟在如懿身後一同去了。 雲徹悄悄在後頭道:“外頭還在下雨,等下我還是在這邊等著你,送你回去。”

跟著如懿的小宮女菱枝見嬿婉走在最後,忙擎了傘跟過去替她遮雨,悄然笑道:“看凌侍衛這樣細心,對你真好,你可真有福氣。”

嬿婉抱著花,笑笑道:“再好也不過是個侍衛,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還能如何呢。”

菱枝睜大了眼,詫異道:“他對你那麼好,還不夠麼?”

嬿婉鬱鬱嘆口氣,笑道:“夠是夠了,像我這樣的出身,還能挑剔些什麼呢。這就已經是福氣了。”

菱枝不無艷羨道:“可不是呢。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若來日得我們小主的器重,前程遠大也未可知啊。”

嬿婉回頭看著立在長街口上的雲徹,正痴痴地望著自己,點頭道:“但願如此吧。只求不要再是人下人便好了。”



第三卷 第六章 春櫻(上)

長春宮中佈置清雅宜人,毫無奢麗之氣,比之一應年輕嬪妃們的宮中更顯簡素。 如此煙雨時節看去,濛濛晦暗之中,更不免有些寡淡。 幸好皇后素喜時新花卉。 廊下滿滿置了新開的花花草草,奼紫嫣紅一片,倒添了不少明媚之色。

如懿扶著心的手進了儀門,回頭囑咐乳母:“小心抱著五阿哥,仔細台階。玉妍正站在抄手游廊下賞雨,見瞭如懿便笑:“雖不是親生的阿哥,嫻妃倒也疼愛得緊呢。 ''

如懿見是玉妍,便與她行了平禮。 玉妍眼睛只看著別處,纖纖十指撥弄著一盆玉版白的牡丹花,笑吟吟地受瞭如懿一禮。 如懿素知她性子,也不願計較,只是口中淡淡的:“是啊。嘉妃有自己的四阿哥,自然是更心疼了。”

一身艷瑰華衣的玉妍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微啟了紅唇道:“自己的孩子麼,雖然也心疼,但是得嚴格些,到底是皇子,太嬌縱了不好。倒不比嫻妃姐姐自己沒生養過,一時疼愛得不知道該怎麼去疼愛了,也是有的。”

語中的芒刺顯而易見,如懿也不理會,只問立在簾外的蓮心:“皇后娘娘呢? ”
蓮心笑吟吟道:“皇后娘娘正與公主說話呢。嫻妃娘娘裡頭請。”好說罷,便掀了簾子請如懿進去。

皇后的殿中闊朗敞亮,因著皇后不喜奢華,殿內不過錯落有致地置著幾件金柚木家甚,一色的湖藍夾銀紗帳用鑲銀鉤挽起,清爽通透。 皇后正與和敬公主說話,見如懿進來,便停了口笑道: “外頭下著雨呢,怎麼嫻妃來了?”

如懿揚一揚臉,乳母們便抱著永琪行禮,口中道:“永琪給皇額娘請安。”

皇后忙和藹道:“快抱穩了,小心跌著。”她就著乳母的手撥開襁褓看了看永琪,笑道:“永琪真是白胖可愛,看來嫻妃養育得極好呢。”又道,“璟瑟,快看看你五弟。”

和敬瞟了一眼,冷冷淡淡道:“是很白胖可愛,但嬪妃養育的孩子就是嬪妃養育的,再怎麼養著,都沒有端慧太子那般清俊聰明。”

和敬所說的端慧太子,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二阿哥永璉。 只可惜永璉早夭,難怪她看了哪個皇子都不喜歡。

皇后聽了便有些不悅,沉下臉道:“璟瑟,你有些累了,讓嬤嬤帶下去吧。”

如懿看和敬下去,方含了謙和的笑色道:“臣妾自己沒有生養過,永琪壯健,一來是在愉嬪腹中養得好,更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庇佑。”

皇后斜倚著身子,露出雪白一截手腕,凝脂般的皓雪之色映著一雙鎏金鳳口銜珠鐲,有些暗沉沉的。 “論起來也是愉嬪自己,懷著身孕的時候胃口好,生產的時候卻吃了大苦頭。萬幸永琪一切順遂,否則可要怎麼好呢?對了嫻妃,你可去看過愉嬪了,她可好些了?”

如懿正要應答,一眼瞥見玉妍走了進來,想起三寶說過給海蘭催產的太醫私下見過玉妍身邊的貞淑,索性笑道:“好是好些了。只是太醫說愉嬪生永琪的時候太傷了身體,得好好調養幾年呢。不過,當時說讓愉嬪催產無礙的是太醫,現在出了事兒讓好好調養的也是太醫。這太醫的嘴呀,說是長在自己身上的,可一開一合,誰都能讓他說出點什麼來。”

玉妍看了皇后一眼,臉上微微一沉,牽動鬢邊一串紅桃玉串珠流蘇輕輕相擊,玎玎作聲。 她輕笑道:“嫻妃姐姐這麼說,便是不信太醫了。也是,我也聽說了給愉嬪催產的事,可是這生孩子本就是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催產的事哪有以保萬全的。倒是可憐那幾個太醫了,不催產呢只怕愉嬪母子都保不住,催產了呢傷了愉嬪的身體還是要被趕出宮。其實也怪愉嬪自己,懷著身孕的時候管不住自己的嘴,生孩子的時候當然是會傷了自己的身體。”

如懿見玉妍對海蘭這般評頭論足,心中早就有氣,面上的笑意卻愈加溫然:“說來也怪呢。愉嬪本不是貪嘴的人,怎麼一有孕就這樣顧前不顧後了。我聽說嘉妃懷永鹼的時候胃口可節制了呢,倒和愉嬪不一樣。”

玉妍遠山藏黛的眉得意地揚起,一雙笑靨似喜非喜,掩口輕笑道:“這就是同人不同命哪!”

皇后略帶嗔怪地看她一眼,語意柔緩得如同綿綿的雨絲:“生孩子的事本就是險事,太醫和接生嬤嬤也只能在一旁相助罷了,終究是要靠為娘的自己。幸好愉嬪母子都能平安,其他也罷了。”她看著如懿皓腕三寸,便道,“今日倒是把本宮當年賞你的赤金蓮花鐲戴上了。本宮看你戴著,倒更想起慧貴妃,她病成這個樣子,真是可憐。”

“這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是皇后娘娘賞賜的,前些日子不過是鬆了去絞一絞,臣妾喜歡得緊,怎麼會不戴著呢。倒是皇后娘娘一味節儉,手上鎏金鐲子有些暗了,也該去炸一炸才好顏色呢。”如懿面色沉靜如水,一絲漣漪也無,只是略略做了惋惜的神態,“至於慧貴妃,如嘉妃所言,這都是命哪。''

三人正嚶嚶嚦嚦說著,只見蓮心領了嬿婉進來道:“皇后娘娘,花房命人送了一盆牡丹花來。”

嬿婉放下了花便退到了一旁恭恭敬敬立著。 皇后的眼風只落在牡丹繽紛的豔色之上,向二人讚許道:“是難得的姚黃呢。”

碩大的花盤慵慵如春睡的美人,重重疊疊的花瓣薄如輕盈絹綃,一瓣一瓣簇擁著,極盡瑰麗怒放之姿,花香浮漾,無聲無息便濡染了裙裾搖曳。

玉妍見皇后喜歡,一徑笑道:“臣妾只覺得顏色好看,卻不知姚黃是什麼?”

皇后端坐於檀木青鳳牡丹椅上,徐徐道:“姚黃和魏紫是洛陽牡丹中最好的兩品,素有'絕品萬花王'之稱。北地天寒,能在這個時節種出姚黃來,也算難得了。”

玉妍正端詳著,忽然指著如懿的衣衫道:“哎喲,方才沒仔細看,原來嫻妃姐姐的袖口上繡著淡黃色的花朵,看著倒像是這姚黃牡丹呢。”

如懿唇角的弧線勾勒出不屑的輕笑,略瞥了一眼,這才發覺相像,便起身道:“臣妾這身衣裳是內務府昨日剛送來的,臣妾看著淡青的衣裳配松黃的花,顏色倒也別緻,所以才穿上了,並未留意是不是姚黃牡丹的圖案。”

玉妍眼角飛揚,淺笑的唇線帶出兩朵梨渦:“是麼?我想嫻妃也是無心的,只是無心也是無心之失啊,牡丹是皇后娘娘才配用的呢。不如嫻妃告罪一聲,回去把衣裳剪了再不穿,想來皇后娘娘是不會介意的。”

“皇后娘娘當然是不會介意的。因為花中之王后宮之主,本在人心而已。”如懿保持特著無可挑剔的恭謹,屈膝道,“臣妾回去之後會脫下這件衣裳送到皇后娘娘宮中,一切但憑皇后娘娘處置。”

皇后微徽漾起的笑容縹緲不定,只是深深地看瞭如懿一眼,轉首看著身側盛開的姚黃:“罷了,你跪安吧。”

如懿神色肅然,默默退下,只是眼中那一點倔強,始終不肯退去。

皇后眼見如懿出去,一張端然生華的面龐慢慢沉下來,彷彿積雨天氣時暗垂的鉛雲,層層壓下。 片刻,皇后冷然道:“來人,把這盆花撤了,拿去火場燒了。”

聽得皇后語氣不善,嬿婉趕緊上前,垂著頭捧了花躡手躡腳出去。

玉妍小心覷著皇后的神色,憤憤道:“這盆姚黃美是美,卻送來得不合時宜,也太過耀眼。這樣刺目的東西,喧賓奪主,不配養在皇后娘娘宮裡。”

皇后扶著頭,琺瑯嵌瑪瑙珠子的護甲橫在微微皺起的秀麗眉峰上,才略略遮住她眉心的一絲戾氣。 皇后凝神片刻,銜著寒意道:“嫻妃……”

話音未落,只聽殿門前“哐啷”一聲,皇后一驚,即刻蹙眉抬頭。

素心喝道:“大膽!在娘娘面前竟敢如此驚擾,活得不耐煩了麼?”

嬿婉嚇得俯首磕頭不止,帶了哭音惶恐道:“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

皇后凝眸一看,才知是方才捧著牡丹出去的宮婢,在出殿時被門檻絆了一腳,不留神砸了手中的花。

素心見皇后不悅,上去揪住嬿婉的領子,迫她抬起頭來,劈面就是兩個耳光:“皇后娘娘與嘉妃小主在此,你也敢這樣放肆!當長春宮是什麼地方?”

嬿婉嚶嚶哭著分辯:“姑姑恕罪,是奴婢不當心,驚擾了兩位娘娘,錯了規矩。奴婢再也不敢了,還請姑姑饒恕。”

玉妍輕嗤一聲,閒閒撫著鬢角簪著的一朵丹紅珠蘭:“你那袖口晃著的那倆白的手麼?怎麼連爪子也不如?一盆花都拿不穩,那手爪子砍了也不可惜。臣妾原就知道花房裡伺候的宮女輕賤,原來還是笨手笨腳的蠢丫頭。說起來。終究是規矩沒立好,才由著那些輕狂婢子沒上沒下討人嫌。”

素心立刻道:“嘉妃小主別生氣,奴婢自會給奴才們立好規矩。”她略略揚聲,小順子,把這個丫頭拖下去,重重地掌嘴。 看誰還敢在娘娘面前不精心伺候! ”

殿外的小太監乾脆地答應了一聲,上前就來拖那宮婢。

皇后長長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在眼下染就兩片晦暗的青色陰影:“慢著!素心,把她帶到本宮跟前來。”

素心不明所以,手上卻極快地拖了嬿婉到皇后身前。 媾婉嚇得渾身發抖,皇后漫然道:“抬起頭來。”

嬿婉驚魂未定,瑟縮著抬起頭,腮邊猶有兩痕晶瑩水珠。 皇后凝視片刻,緩緩浮起兩朵笑靨:“嘉妃,你仔細瞧瞧,她的眼睛和下巴像誰?”

玉妍仔細端詳,瞬時浮出厭棄的表情,不屑道:“賤婢,長得就是一臉狐媚樣子,合該活活打死才算完!”

嬿婉嚇得連話也不敢說,只俯下身磕頭不止。

皇后笑著欠身,用護甲輕輕托起她的臉。 護甲尖閃著銳利的光澤拂過嬿婉姣好的面容,皇后柔聲道:“這樣美的一張面孔,要是打死了她也太可惜了!”

玉妍不屑地嗤道:“宮裡有一張這樣的臉就夠煩人了,這婢子長得雖不是一模一樣,但細看起來也有三四分像。娘娘要留了這個婢子在長春宮,豈不添煩?”

皇后溫和地看著嬿婉:“你叫什麼名字?家裡是做什麼的?”

嬿婉雪白的兩頰上浮著通紅的指印,眼底全是迷茫惶惑,連聲音都顫顫地斷斷續續:“奴婢魏嬿婉,阿瑪曾是正黃旗漢軍旗包衣內管領清泰。”

皇后微微頷首:“倒還是好人家的女兒。家人都還在嗎?”

嬿婉啜泣著搖頭:“阿瑪犯了事,已經不在了。”

玉妍不滿地看著嬿婉:“再好的人家也不過是狐媚子奴才,連名字都那麼妖裡妖氣,何況如今還是個破落戶兒。”

皇后沉吟片劃. 眸中閃過一抹亮色:“這名字是小家子了些,本宮給你改個名字。”她沉吟道,“青櫻,青櫻……”

玉妍一雙鳳眼斜睨著,滿是奚落之色:“跟嫻妃一個狐媚樣子,就叫櫻兒吧,櫻花的櫻。”

皇后膚色玉華,此刻嫣然一笑,更增端美之態:“還是嘉妃聰慧知趣。素心,你帶櫻兒下去好好梳洗一番,然後送去嘉妃宮裡伺候。”

嬿婉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來:“奴婢,奴婢……”

皇后和聲道:“好了,櫻兒。不管你犯了什麼錯,本宮都把你賜給嘉妃了。”說罷便向玉妍道,“妹妹冰雪聰明,自然知道怎麼把—個丫頭調教好了。”

素心會意,抿著唇幸災樂禍地笑:“你福氣倒好,還不快謝皇盾娘娘恩典。”

嬿婉心知不好,卻也不得不畢恭畢敬磕了個頭,跟著素心下去了。

玉妍見狀,不免有些惱:“皇后娘娘何必對這個賤婢這麼好,臣妾也不願她在跟前,看了就生氣……”皇后轉臉含笑看著她不語,玉妍恍然省悟, “櫻兒櫻兒,原來如此……”她一臉喜色,“還是娘娘睿智,有這麼個人在,嫻妃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不膈應死她!”

皇后微微含笑:“所以,本宮把櫻兒賜給你,你可高興?”

玉妍歡快地施了一禮,恍如一隻幾欲撲向花叢的蝶,眨了眨眼,那笑容幾乎要滴出水來:“臣妾謝皇后娘娘恩典,必不辜負娘娘盛情。”

皇后意態舒然,含笑道:“慧貴妃輕浮急躁,膽子又小,更是個沒福氣沒孩子的。你福氣卻比她好得多了。本宮喜歡你,喜歡永珹,你也要好好惜福才是。”

玉妍會心地點了點頭,謙恭無比:“臣妾出身異族,能有今日,多賴娘娘關照。臣妾願為娘娘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

皇后含笑示意玉妍往身邊的黃花梨琢青鸞座椅上坐了,切切道:“這些年你為本宮做的,本宮心裡都有數。當日嫻妃進了冷宮,本宮原想著她這一生沒了指望,便留她一條性命,就當修一修慈悲,若不是你侍寢時發覺皇上身邊放著那快青櫻紅荔的手帕。連本宮也以為皇上已經不理會她了。”

玉妍哪裡沉得住氣,氣咻咻道:“皇后娘娘心善,潛邸時嫻妃深得恩寵,宮裡若論出身,也就她和娘娘是大族。她的姑母又是先帝的皇后,咱們不能不格外忌憚些。饒是這樣,嫻妃進了冷宮,皇后娘娘好不過在飲食上讓她吃些苦頭,終究沒有怎樣為難她。要不是因為嫻妃在冷宮裡還不安分,詛咒二阿哥,咱們也沒必要讓慧貴妃支使雙喜去擺弄那些蛇兒。”

皇后居上座,身子倚在重重石青黃緞的錦茵墊中,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似乎疑神許久:“雙喜是慧貴妃的奴才,慧貴妃居然不知道這點本事,還不如你眼明心細,好好用了他這點長處。只是本宮一直也不知道,怡嬪有孕時險些被蛇驚動胎氣,那蛇是從何而來?”

玉妍的目睫中有一瞬灼灼的光,唇邊的憤憤之色卻越發深沉了:“那可真是恰嬪可憐,臣妾聽說此事後就說,一定是嫻妃安排的,否則怎會那麼湊巧是她救了怡嬪,得了皇上的喜歡。也幸好那日有皇后娘娘在,索性把怡嬪推去了嫻妃宮里安胎。憑她再如何,總跟咱們無關就是了。”

皇后長嘆一聲,幽然淒惻:“不是本宮怕事避嫌。那時永璉本就病著,且怡嬪之前己然有玫嬪子嗣有異之事,怡嬪又是本宮房裡出來的,若安胎無恙,那是本宮的本分所在,若有絲毫閃失,本宮便是自陷泥淖之中。與其如此,不如推給嫻妃,一動不如一靜罷了。”

玉妍以溫順馴服之姿徐徐欠身:“皇后娘娘思慮周詳。臣妾就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看了嫻妃這樣的人就生氣。”

皇后微微一笑:“人哪,都是命該如此。”她切切道,“好了。時辰不早,你也回去歇著吧。至於那個不懂事的丫頭,由你調教著便是。”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1 10:21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0:22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七章 春櫻(下)

嬿婉隨著宮人們回到啟祥宮,正戰戰兢兢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玉妍慢步進暖閣坐下,吩咐麗心道:“帶櫻兒換身衣裳再上來。”

麗心忙答應著去了。 再回來時,娥婉已經換了一身啟祥宮中低等宮人的服色,梳著最尋常不過的髮髻,連頭上的絨花點綴也盡數除去,只拿紅繩緊緊束著。 嬿婉一臉不知所措,麗心拿出一副管事宮女的姿態,傲然喝道:“見了娘娘還不跪下?”

嬿婉嚇得雙膝一軟,忙不迭跪下了道:“奴婢魏櫻兒,給嘉妃娘娘請安。”

玉妍斜倚在榻上,灩湖色的軟茸妃榻,越發襯得一襲玫瑰紫衣裙的她無比嬌豔,彷彿一枝柔軟的花蔓,旖旎生姿。 玉妍拈了一枚櫻桃吃了,羥蔑地笑;“你倒乖覺,這麼快就喜歡自己的新名兒了。知道皇后娘娘為什麼給你敏名叫櫻兒麼?”

嬿婉怯怯搖頭:“奴婢愚昧,奴婢不知。”

玉妍慵懶地直起身子,嬌聲道:“你呀!今天來送花不是錯,送盆姚黃也不是錯。偏偏最錯的是你的臉,眼睛和下巴長得和嫻妃那麼像。嘖嘖嘖,你說你,讓不讓人討厭呀。”

嬿婉嚇得眼都直了,連連叩首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玉妍扑哧一笑:“該死倒也未必,如果你肯挖了自己的眼睛,削了自己的下巴,說不准皇后娘娘心情一好,還是讓你回花房當差去。既然你長得那麼像她,她從前的名字叫青櫻,你便叫櫻兒,不是很合適?”

嬿婉直愣愣地跪著,嚇得渾身發顫:“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玉妍饒有趣味地將嬿婉的害怕盡收眼底,順手在白玉花觚裡取了枝紅艷豔的芍藥花,一瓣一瓣撕碎了把玩,花瓣碎碎揚揚撒了一地。 “知道你捨不得你這張狐媚子的臉。也是,你要毀了容,本宮還怎麼得趣兒呢。話說回來,你還是得謝謝本宮,要是落在了慧貴妃手裡,慧貴妃恨嫻妃恨成那樣,不拿一爐子熱香灰燙爛了你的臉才怪。”

玉妍揚了揚臉,麗心會意,擰住嬿婉的耳朵用力道:“從此你便是啟祥宮的人了。這兩個耳光是告訴你,好好伺候娘娘,有一點不周到的,便有你受的。”

玉妍嬌美的面容上隱著犀利的冷,忽而輕嗅道:“今兒的香點得好,是蘇合香吧?”

麗心忙笑道:“是啊。小主回宮前半個時辰便燒上了。”

玉妍蔥綠玉白緞的攢珠繡鞋輕輕點地,眼裡閃過一絲狡黠:“香倒是好聞,只是放得遠了,氣味淡淡的。櫻兒,”她看著嬿婉,多了一抹促狹的玩味之意,“你把那小香爐捧到本宮身前來。”

嬿婉忙收了眼淚和畏懼,殷勤地捧了紫銅象鼎爐來,才捧到玉妍身邊的案几上,便燙得趕緊放下,縮手在背後悄悄搓著。

玉妍不悅地搖頭:“誰叫你放下了。放在案几上擋著本宮的視線。你就跪在這兒,拿你自己的手當香案,捧著那香爐伺候本宮吧。”

嬿婉想要分辯什麼,抬頭見玉妍的神色如這天色一般陰晦,只得忍下了幾欲奪眶而出的淚,將香爐高高地頂在了頭頂上。 玉妍瞥了麗心一眼,嬌慵地打了個哈欠:“本宮乏得很,進去眠一眠。記著,以後就讓櫻兒這麼伺候。麗心,你也好好教導著她些。 ”說罷,玉妍便留了麗心在外看著嬿婉,自己扭著細細柳枝似的腰肢,入寢殿去了。

因著麗心在外,跟著進來伺候的是貞淑。 貞淑原是玉妍從李朝跟著來的陪嫁,是最最心腹貼身之人。 玉妍不喜自己的陪嫁如尋常宮女般勞碌操持,跌了身份,一向只讓她在啟祥宮中做些清閒功夫,掌著小庫房的鑰匙,管著皇帝所賜的貴重物事。 此刻貞淑見玉妍隻身一人,便默默伺候了她更衣躺下,方才低聲問:“小主這麼折磨一個小丫頭片子,甚沒意思。倒讓人覺著小主事事都聽皇后娘娘的,又沉不住性子。”

玉妍斜靠在軟枕上,嗤地一笑,牽動耳邊的銀流蘇玉葉耳墜滑落微涼的戰栗:“牙尖嘴利,沉不住性子,又依附皇后?外頭的人不是一貫這麼看我的麼?若是連你也這麼看,倒也真是好事。”

貞淑蹙著眉頭,不解道:“眼下皇后娘娘膝下無子,又疼咱們四阿哥,難道小主是為著四阿哥有個好前程,才這麼打算的?”

玉妍的唇角扯起清冷的弧度,慵懶道:“皇后的永璉沒了,難免心裡著急,又忌諱純妃的永璋年長,自然少不了要打我的永璉的主意,一時得個依傍也是好的。只是旁人不知道她,我還不知道麼?她拼死也要生個自己的兒子的,眼下左不過是拿永璉留個後著兒罷了。我也只是順順她的性子。”她瞥一眼寢殿外,麗心的呵斥聲隱隱傳進,玉妍嬌慵地舒展手臂,懶懶道,“否則我拿那丫頭作筏子做什麼?無非是皇后因嫻妃而遷怒這丫頭,又礙著臉面不能發作,借我的手罷了。我多折磨那丫頭一分,皇后便以為我厭惡嫻妃一分,也多依附她一分罷了。”

貞淑掩口笑道:“奴婢說呢,小主費這個心力做什麼,原來還是為了皇后。說來這些日子,皇后娘娘可真籠絡小主呢?”

玉妍微啟紅唇,冷笑聲如冰珠落入玉盤,冷而脆地刺耳:“做小伏低了那麼多年,她自然信我要比信旁人多些!只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們這麼看我,我何嘗不是這麼看她們的?宮裡這些人,稱呼著姐姐妹妹笑臉相迎,可心裡有多污穢,只有她們自己知道。眼下緊緊抱著團兒,可不過就是有利則交,利盡則散,有什麼真感情?你且看慧貴妃那草包美人兒,死心塌地依附了皇后這幾年,現如今病成這樣,皇后理會過沒有?至於嫻妃,從前不過是拿她當替死鬼,順道又做了皇后的人情。”

貞淑極是不平:“當初小主是在嫻妃和慧貴妃入潛邸的後幾日嫁過去的。不過晚了幾日,身份就比她們矮了一頭。”她忽而得意一笑,“那時她們倆最得寵,慧貴妃又從格格被封為側福晉,皇上眼裡只有她們,哪裡顧得上來看小主一眼,連還是福晉的皇后娘娘都被冷落了,咱們更是險些就沒了立足之地。還好小主有主意,見安南國送來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精巧,才想了偷天換日的主意,從此得了皇后娘娘的歡心。否則這些年步步驚心,哪裡那麼容易了。”

玉妍的容顏本就艷光四射,此時含了幾分戾氣,更有著詭異難言的陰柔之美:“如今看來嫻妃更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越早防著她就越是了。左右在這個宮裡,我就自己一個,誰也不信,誰也不靠!”

貞淑沉靜道:“小主說得是。咱們熬了這麼些年,如今大阿哥沒有親娘,二阿哥福薄走了,三阿哥不得皇上喜歡,怎麼輪也該輪到咱們四阿哥了。且這宮裡要論起寵眷不衰來,除了前幾年的慧貴妃,便是小主了,”

玉妍愛惜地撫著自己的面孔,像是觸摸著一件稀世珍寶:“天生了我這麼美的一張面孔,可不是白白給浪費的。”她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覆在她凝白如玉的面孔上,似山嵐濛濛的影子,裊裊沉靜。 她的語氣裡含著溫柔的悵惘,彷彿在訴說著一個甜蜜的夢境:“我若不是身為宗室之女,憑著這張臉,憑著我的出身,是一定會嫁與我們李朝的世子。世子雖沒有皇上這樣清俊的面孔,可是他笑起來是那麼溫柔,那麼好看。”她閉著眼,如同沉浸在最美好的夢境中,如乳燕般呢喃,“從我十三歲入宮拜見王后娘娘,第一次見到世子的那一天,我就被他的笑容打動了。我從沒見過那麼溫柔的笑容,他看著我的時候,好像滿天的星星都對著我傾倒下來。那一天,我得到了比同行的貴族之女更多的賞賜,甚至在後來的日子裡,總有來自宮中的禮物送到我的家中。連我的父親都暗示我,世子對我很有好感,只要我努力修習女德,終有一日會進入宮廷,成為世子的嬪御。”

貞淑低嘆道:“是啊。小主的祖母是王大妃的堂妹,又是出身高貴的金氏,雖然當時世子已經有了世子嬪,可小主入世子宮後成為寵妾,世子繼位為王后封為正一品嬪,也是意料之中的。”

玉妍的眼角沁出一滴晶瑩的水光:“可是人生的很多事,往往都在意料之外。在決定讓我嫁往清朝為皇子妾侍的時候,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我不願意離開生養了我十數年的故土,不願意離開我的父親和母親,卻也不能違抗宮中的旨意,只能每日以淚洗面。直到兩日後,我奉命進宮向王后辭行,才見到了世子。我很想問問他,為什麼願意讓我嫁往遙遠的異國,為什麼曾經要那樣對著我微笑,難道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可是在我看到世子的眼睛時,我什麼都問不出來了。他的眼睛裡滿是淚水,他是那樣難過。他對我訴說,李朝身為屬國一切必須依賴上邦的弱小與痛苦,想要擺脫這種痛苦,就必須讓上邦給我們更多。他說,我的美麗不能困在李朝窄小的宮殿裡,而要綻放在異國的土地上,去取得屬於我們自己的榮光。”她秀美的面孔上閃過一絲​​掙扎的痛楚, “我看著世子的眼睛,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像著了魔一樣,把他的每句話都牢牢地記在了心裡,帶到了這裡。我活著的每一日,睜開眼睛前,都會想著世子說過的這些話。”

貞淑垂下頭'難過地道:“小主這些年的辛苦,奴婢都看到了。”

玉妍晶瑩美眸霍地瞬開。 臉上的傷感如被烈日蒸發的雨水,轉瞬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跡。 她伸手毫不猶豫地抹去腮邊的一滴淚珠,冰冷道:“我背負著李朝的信任和期望,來到這裡爭取我和母族的榮光。我忍耐著做一個王府的格格,做一個宮裡小小的貴人,一點一點討著皇上的喜歡熬上來,不為了別的,只希望自己不要辜負了世子'不要辜負了我身上流著的李朝高貴的血液。有富察氏一日,我固然不敢奢求皇后尊位,可若我的孩子能成為大清的來日,那麼我們李朝就能擺脫從屬之國的卑微了。”

貞淑垂首,心悅誠服道:“小主的心志,奴婢都明。奴婢一定會竭盡全力,忠於小主和李朝。”

從此,嬿婉的日子便沒有再好過過。 白日里要替啟祥宮的宮女們浣洗衣服,一刻不能停歇。 到了晚間,便要伺候玉妍洗腳。 逢著玉妍不用侍寢的日子,還要跪在玉妍跟前,捧著蠟燭當人肉燭台,由著滾燙的燭油一滴滴燙在手上,燙傷了皮肉,也燙木了一顆心。

偏偏那一日綠筠來玉妍宮中閒話,瞥見嬿婉跪在地上當香案,便很有些看不上,道:“原來這丫頭來你宮中當差了。”嬪妃們之間閒話最多,一來二去,玉妍便知道了皇帝曾對嬿婉青眼有加。 玉妍心胸狹窄,如何還會有好臉色給她,原本只是差事苦,吃穿倒也還好,漸漸地連啟祥宮的小宮女都敢對她隨意打罵,吃飯也只是剩飯剩菜,連想去見一見凌雲徹訴苦,也不得半分空閒,不過是拿著一條命,在啟祥宮中一日一日煎熬罷了。

自嬿婉進了長春宮,便再無人提起她的去處。 凌雲徹再三打聽,奈何自己只是個在坤寧宮當差的小侍衛,平素不能離開,想要打聽東西六宮的消息也使不上力,競半分也得不到娥婉的消息。

這一日恰好雲徹跟著太監們去浣衣局取坤寧宮侍衛們的衣裳,才遙遙瞥見了嬿婉一眼,想要追上去詢問,偏偏浣衣局裡都是各宮來頒取或浣洗衣裳的宮女,哪裡能容許他走近。 好不容易輾轉打聽了,才知道她如今在啟祥宮當差。

這一得空,雲徹便趁著送坤寧宮薩滿法師出宮的機會,轉到了啟祥宮門外,果然就見到了嬿婉。 宮禁森嚴,啟祥宮外的守衛又格外多,他哪裡能走到近前去。 可是不必走近,他也能看到嬿婉消瘦憔悴的面龐和滿是傷痕的雙手。 嬿婉跟著幾個宮女行走,見了雲徹,也不敢哭出聲,更不敢多看一眼,只是默默流淚,撩起衣裳伸出手臂,露出全是挨了打受了傷的胳膊。 正巧前頭的宮女回頭呼喝幾聲,伸手便在她肩膀上擰了一把。 嬿婉嚇得低眉順眼,趕緊走了。

雲徹眼見嬿婉受苦,如何受得了這個。 思來想去,趁著十五之日皇后帶著嬪妃們入坤寧宮敬香的時機,一咬牙便告訴瞭如懿身邊的惢心。

如懿聽得消息時正哄著五阿哥,不覺皺眉道:“你說啟祥宮的人叫她什麼?”

惢心道:“凌侍衛說,都叫她櫻兒。”

“櫻兒?”“好端端的怎麼就去啟祥宮,還要受她們這般凌辱,那便是衝著我來了。既然是衝著我來的,想要袖手旁觀也不能。你且讓凌雲徹安心等一等,金玉妍既然喜歡折磨櫻兒,必定不會教她受太重的傷或是死了。等我找一個機會,看看能不能救她一救。”

所謂的機會,很快便等到了。 那一日正是五月端午,宮中多以蘭草湯沐浴,懸掛艾葉與菖蒲,吃粽子、白肉和鹹鴨蛋,飲雄黃酒,佩戴五色絲線做成的五毒香囊,以求吉祥平安。

到了午後,嬪妃們便聚在皇后宮中,接受皇后親手製作的五毒香囊。

皇后看著素心把香囊一個個交到嬪妃手中,含笑道:“這香囊裡放有雄黃、艾葉和各色香藥,能驅蚊蟲、避邪氣。你們自己一人一個,給孩子們也佩戴上,也算是本宮的一點心意。”

綠筠膝下子女最多,忙起身笑道:“每年端午皇后娘娘都親手製作香囊贈予宮中嬪妃,臣妾們感念皇后娘娘恩德。”

皇后笑道:“純妃客氣。本宮對你們的心意一年也便端午一次,你們若喜歡,好好收著就是。”說罷便吩咐宮人上了五毒餅來。

所謂的“五毒餅”,即以五種毒蟲花紋為飾的餅。 其實就是在玫瑰餅上做上刻有蛤蟆、蠍子、蜘蛛、蜈蚣、蛇“五毒”形象的印子,蓋在酥皮兒上罷了,也是吃個有趣。

玉妍見眾人都在,便有心要讓如懿沒臉,揚聲喚道:“櫻兒!”

嬿婉怯怯上前,規規矩矩地守在玉妍身後,接過宮人們遞來的五毒餅,利索地跪下膝行到玉妍跟前,高高舉過盤子道:“恭請娘娘用五毒餅。”

蕊姬奇道:“這是什麼規矩?咱們卻不知道。,,

玉妍含笑道:“玫嬪有所不知,這叫人肉跪盤。櫻兒這丫頭笨笨的,可有一樣好處,什麼都能受著。本宮要聞香的時候,她就是捧著香爐的香案;本宮要看書時,她便是舉著蠟燭的燭台。還有形形色色的好處,下回一一給各位姐妹們瞧個新鮮。”

意歡冷著臉道:“嘉妃是李朝人,這怕是李朝才有的規矩吧。咱們這兒,可不這樣折騰人的。”

玉妍不以為意,取了一塊五毒餅吃了:“你瞧她捧得多穩當。奴才生來就是伺候人的,怎麼伺候不是伺候呢。”她覷著如懿道,“嫻妃,你說是不是?”

如懿的笑容寧和得恍若一面明鏡澹澹,卻是海蘭道:“我記得這丫頭從前在純妃宮裡伺候過大阿哥,如今怎麼幹起這個活兒來?宮裡的宮女們好歹都是八旗出身,皇上一向最寬厚待下的,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

玉妍揚了揚嘴角算是微笑:“愉嬪也真是小心太過了。宮女們伺候主子又怎麼了,也值得說嘴?且櫻兒又不在皇上跟前伺候,有什麼要緊。”她盯著嬿婉道,“櫻兒,本宮可沒逼迫你,都是你自願的吧。”

嬿婉哪裡敢說個“不是”,忙道:“櫻兒是奴婢,生來就是伺候主子的。”

玉妍指著她嗤笑道:“櫻兒啊櫻兒,你這張櫻桃小口,答起話來倒利落啊。倒和咱們的嫻妃平日里說話一個樣子。細看起來,和嫻妃也有幾分相像呢。”

如懿聽她直指自己,便也笑道:“就是為了這幾分相像,嘉妃就那麼喜歡櫻兒伺候麼?我記得櫻兒本來是花房的宮女,叫作嬿婉,怎麼到了妹妹身邊,名兒也改了,伺候的活兒也改了?”

玉妍放下手中的五毒餅道:“嫻妃姐姐這可是多心了。我不過是喜歡她的櫻桃小口,所以才叫櫻兒罷了。可不是因為姐姐曾經的閨名叫青櫻啊。”

如懿淡漠地揚了揚唇角:“這個自然了。太后親自為我賜名如懿,誰不知道暱。若拿這個來玩笑,可真真是小家子氣了。只是方才嘉妃說那丫頭長得有幾分像我,我便跟妹妹討個人情,讓她跟了我去,如何?”

玉妍“哎呀呀”一迭聲喚了起來道:​​“那怎麼行呢!且不說我一時半刻還離不了這丫頭,便是給了姐姐,皇上一跨進翊坤宮的宮門,看花了眼拉錯了人,可怎麼好暱,還是留在我身邊穩妥些呢。”

皇后冷眼旁觀,含了溫和之色道:“不過是個小宮女,嫻妃若喜歡,本宮讓內務府再挑好的給你。”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情知無可奈何,便也默然了。

待到從皇后宮中散去,如懿與海蘭攜了手​​出來,如懿眉頭微蹙,臉上頗有些蕭瑟之意,道:“看著金玉妍這般拿櫻兒取笑凌辱,不知怎的,心裡總有些不好受。”

海蘭和婉勸道:“那丫頭:“那丫頭與姐姐有幾分利似,也難怪了。 可我還是勸姐姐一句,別想著去救她。 一則姐姐開口,嘉妃愈加不肯放,還不如等她膩歪了,自己也覺得無趣,便撒手了:二來……”海蘭微微沉吟,“我親眼見過這丫頭在純妃宮裡是怎麼在皇上面前抓乖賣俏的,實在不算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

如懿頗為意外:“竟有這樣的事?難怪她那時會突然要斷了與凌雲徹的青梅竹馬之情,後來被打發去了花房,才知道要回心轉意。原來竟有這樣的緣故在裡頭。”她回頭囑咐惢心,“去告訴凌雲徹,我眼下也沒有辦法。沒有人不是熬著的,叫他也心疼心疼自己吧。”



第三卷 第八章 死言(上)

時間過得極快,彷彿晨起梳妝描眉,黃昏挑燈夜讀,枕著天黑,等著天亮,舊的時光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面孔,唇紅齒白的,嬌嫩地鮮妍地過去了。 乾隆八年,綠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皇六子永瑢。 如此一來,綠筠便成了宮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嬪妃,即便皇帝一向對她的眷顧不過淡淡的,為著孩子的緣故,也熱絡了不少。 連著太后也對綠筠格外另眼相看,對皇孫們也是關愛備至。

這一日皇后亦往綠筠宮中看望,鐘粹宮的院落靜靜的,宮人們皆是垂手侍立,一聲不敢言語。 為首的太監見了皇后進來,忙道:“皇上來了,在裡頭陪著小主呢。”

皇后微微頷首:“本宮亦去瞧瞧,不必通傳了。”宮女們打起簾子,皇后才踱進殿中,隔著挽起的珠綾簾子,正見乳娘抱著裹在錦繡堆中的初生嬰兒,屈下身子坐在床邊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孩子遞給斜靠在床頭的年輕母親。 綠筠尚在月中,豐腴的臉頰不施粉黛,卻有著鮮潤飽滿的紅暈。 她漆黑的髮絲鬆鬆地挽成一個家常的垂雲髻,疏疏點綴著幾枚累絲珍珠點翠花鈿,就如它的主人一般婉順依人。 綠筠狹長細美的眼簾溫柔地低垂著,唇邊滿是恬淡和美的微笑。 皇帝正與她頭並頭,一同逗弄孩子可愛的面容,不時喁喁低語,間或,孩子響亮的哭聲會斷續響起。 那是男嬰特有的洪亮聲音,雖然稚嫩,卻有剛健的底蘊。

寢殿中的氣息寧靜而甜美,是真正一家人的天倫之樂。 此時,無論誰走進去,都會顯得那樣突兀而局外。

皇后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像是深秋的黃葉即將被風帶落前薄薄的掙扎。 她默然轉身,再度提示宮人無須通稟之後,疾步離開。 皇后才走到門外,正見永璜進來。 永璜見了她便規規矩矩行禮道:“皇額娘萬福金安。”皇后亦無心理會,微微頷首便徑自走了。

皇后回到長春宮便有些悶悶的,蓮心以為她是要午睡了,忙鋪好了被鋪,點上了安息香便告退出去。 皇后見素心仍舊依伴在側,不覺鬱然感傷:“瞧皇上陪純妃那個樣子,好像又回到了本宮剛生永璉的時候。那時候,真是好啊!”

素心忙道:“純妃怎麼能和娘娘比?娘娘生二阿哥的時候就是福晉,純妃現在也不過是個妃子,還是漢軍旗出身,拿她比娘娘,也不怕折了她的福! ”

皇后的苦笑帶著淒冷的意味:“有什麼不能比的?純妃如今有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而本宮膝下孤苦,只剩下一個公主。純妃的福氣,在後頭呢。 ”

素心大是不滿:“純妃的福氣還不是因為娘娘寬宏庇佑?說來,娘娘實在不該讓她生下這些孩子的。像慧貴妃和嫻妃,一筆子乾淨了多好。”

濃翳的陰鬱積蓄在皇后眉間,久久不肯退散:“純妃家世低,是漢軍旗出身,又不大得寵,性格也溫順膽小。比不得嫻妃身份高貴,慧貴妃備受恩寵,本宮一定得防著她們。”

素心連連稱是,試探著道:“那嘉妃,皇后娘娘這麼抬舉她?”

皇后的眉頭鬆了一鬆:“嘉妃是李朝貢女,並非滿蒙出身,想要站穩腳跟,只能一心一意依附本宮。再說慧貴妃病著不得力,許多事若有她在,還能分嫻妃的恩寵。她又是個心直口快的,沒什麼心機,還算得用。”她說罷,便有些乏。

素心服侍了她歪著,又替她蓋好雲絲錦被,道:“娘娘這些年都急於調理身子,想再生一個阿哥,可皇上不知怎麼來得更少了,您這麼著急也不是個法子。按​​奴婢看,大阿哥不是純妃親生的,又是長子,您大可把他收養在身邊,有個依靠後再慢慢生一個自己的阿哥,也不錯呀。”

皇后不悅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烏雲,陰陰翳翳:“本宮一看到永璜,就想起他早死的額娘哲妃當日是怎麼趕在本宮前頭得了皇上的恩寵,以致本宮嫁入潛邸時,皇上身邊已經有了這麼個挺著肚子的侍妾。且哲妃死得不明不白,外頭多少言語都以為是本宮容不得她。永璜如今大了,萬一聽了這些閒言碎語,哪裡會真正認本宮這個皇額娘,還是遠著些好。”

素心半蹲在皇后身邊,替她捶捏著手臂道:“皇后娘娘說得是。哲妃過世後,多少閒話都是衝著娘娘的。奴婢真替娘娘不值,明明沒影兒的事,怎麼都衝著咱們!”

皇后的眉心蹙成黛色的峰巒曲折:“宮裡的事,都是疑心生暗雲。咱們若有心分辯,不過是越描越黑罷了,便由著她們去。”她的手撫過枕邊的三彩香鴨,撩撥著鴨口中裊裊泛起的乳白香煙,“這安息香真好,本宮聞著心裡也舒坦多了。”她看一眼素心,“本宮知道你事事為本宮打算,只是本宮若真收養了永璜,他便從庶長子變成了嫡長子,生生尊貴了許多。來日本宮生下了皇子,有這麼個嫡長子在,無論立嫡立長都多了一道阻礙,豈不自尋煩惱?”

素心點頭道:“那也是。娘娘還是請太醫來,好自調養著身體吧。許多事,娘娘其實不必費心,自然有人替您一一想得周到。”

皇后眸中噙著一絲清愁:“慧貴妃雖得寵,但並無多大用處,還好有她替本宮籌謀。這些也罷了,只是論起子嗣,本宮年過三十,會不會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也怪太醫無用,大補的湯藥整天喝下去,皇上也算常來,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皇后正說著,忽然覺得鼻中一熱,伸手一摸,卻見手指上猩紅兩點,她心頭大亂,失聲道,“素心,本宮這是怎麼了?”

素心急得什麼似的:“娘娘,娘娘您流鼻血了。”她向外喚道,“太醫,快傳太醫!”

齊魯趕來把脈時,也是一味搖頭:“娘娘您是太心急了。”

皇后倚在床上,六神不安地問道:“本宮的身體到底如何?”

齊魯連連搖頭:“娘娘鳳體本無大礙,微臣已經給您開了催孕的坐胎藥,您是否又私下進補大量溫熱的補品?”

素心忙忙道:“如今入冬,娘娘是心急些,服用了大量的阿膠、人參、冬蟲夏草和鹿茸。這些都是大補的好東西,難道有什麼不妥麼?”

齊魯嘆道:“娘娘一心求子,微臣是知道的,所以開的坐胎藥都是最合娘娘體質的,而非像當初給宮中嬪妃所喝的那種,只是普通的安胎藥,不論體質的。可娘娘一時之間服下那麼多補品,導致氣血上揚,所以才會體熱流鼻血。若是娘娘再不聽微臣勸導,胡亂進補,傷了元氣到吐血那一日,便再難補救了。”

皇后撐著身子起來,由著素心替她披上外衣,急道:“齊太醫,你是太醫院的院判,深得皇上和本宮信任,你告訴本宮一句實話,本宮年過三十,到底還能不能有孩子?”

齊魯忙躬身道:“年齡不是最要緊的,且微臣一直為皇后娘娘以藥物催調,總會有孩子的。只是娘娘素來體質虛弱,又憂思傷身,請娘娘一定要安心,再好好調理一段日子。”

素心亦是苦勸:“娘娘放寬心即是。皇上也和您一樣盼著嫡子呢,所以這兩年總是來咱們長春宮,有皇上這樣的恩眷,何愁沒有身孕呢?”

皇后聽得頷首,不由得萬分鄭重地囑咐:“那一切便託付給齊太醫你了。”她閉目片刻,似是十分關切,“那麼慧貴妃,近來如何了?”

齊魯低聲道:“老樣子,整日昏昏沉沉,偶爾還說幾句胡話。左右貴妃的身體,是再不能好了。如今到了冬日里,貴妃那樣的體質,皇上不去看望已經傷了心,若少些炭火供應,便又是一重折磨了。”

皇后微微凝眸,睇她一眼,婉然道:“素心,你都記得了?”

素心滿面恭謹,道:“娘娘放心,奴婢都會安排好的。”

這一廂皇后急著有身孕,如懿亦是感慨不已,雖然皇后賞賜的蓮花鐲裡,翡翠珠裡面的零陵香全被剔乾淨了,她不過戴個鐲子裝點樣子,可終究是懸心。 然而她看著皇帝年過三十,一心一意只求嫡子,便也不好說什麼,只由著他一日日往長春宮去。

這一日趙九宵輪休,得了空閒便與凌雲徹在侍衛的廡房裡喝酒。 九宵與雲徹最是要好,雲徹去坤寧宮領了份閒差,他雖然羨慕,倒也常常來往,和從前一樣,喝酒閒話。 這日午後他拎著酒和小菜過來,見凌雲徹愁眉苦臉的,便捶了他一拳道:“坤寧宮這份差事又清閒錢糧又足,你還整天掛著個臉做什麼,還惦念著你的小青梅哪?”

雲徹給自己倒了一杯,愁眉緊鎖:“自從嬿婉進了啟祥宮,我要見她一面也難了。一個月前偶然碰上一次,她一個人抱了那麼一大桶衣服去浣衣局洗涮。我才問了一句她就哭,說要趕著去洗完,否則晚飯又沒得吃。浣衣局有的是人,她是宮女,為什麼要這樣為難她?”

趙九宵喝了口酒,搖頭道:“宮女也好侍衛也好,哪怕伺候再得寵的主子,也就是個奴才的命。你還想怎麼樣?嘉妃能好吃好喝供著她?留著條命在就不錯了。”

雲徹難過道:“宮女也是人,不是畜生。嬿婉不敢和我多說話,就說常常吃不飽穿不暖,連一起伺候的宮女都欺負她,什麼粗活兒累活兒都給她幹!說不上兩句話就只是哭,我看著真是……”

九宵聽著可憐:“你看著真是心疼!那你怎麼不去求求嫻妃娘娘?好歹她在冷宮的時候,咱們也幫襯過她。”

雲徹想了想,還是搖頭:“上回為了讓嫻妃娘娘搭嬿婉一把,還害得嫻妃娘娘被嘉妃排揎了一場,無端受辱。我哪裡還有臉請她幫忙!且嫻妃娘娘不比嘉妃有兒子,到底兩樣些。”

九宵愣了愣:“連嫻妃娘娘都沒辦法,你還能怎麼樣?我勸你,斷了這個心思吧。反正嬿婉也對你起過二心,你實在幫不上,也就算了。”

凌雲徹搖頭,決然道:“她既然已經回來,我便答應過她,會一生一世照顧她。雖然啟祥宮裡的日子艱難,我已經託人告訴她,要她一定要熬得住,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趙九宵看他如此堅決,便舉杯道:“那我便祝你心願得償吧。只是你小心,別老吃虧在女人手裡。”

到了乾隆九年末的時候,宮裡又發生了一樁大事,便是臥病許久的晞月病入膏肓了。 年復一年的病痛折磨,曾經寵冠六宮的高晞月,已經熬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彷彿一盞點在風中的小小油燈,竭力燃燒著最後的焰火,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風吹去,絲毫不剩。

太醫數次稟告之後,皇帝終於道:“既然病得那麼厲害,皇后是六宮之主,讓皇后去瞧瞧吧。”

而皇后耳聰目明,更兼悉心調理,便推了身體不豫,不肯出門。 如懿得知,亦只是含笑向皇帝道:“這麼些年不見她了,皇后不肯去,臣妾去見見也好。”

皇帝鬱鬱不樂,只摩挲著一枚外頭新貢的粉色珊瑚扳指。 那珊瑚是濃淡相宜的粉色,如嬰兒緋紅的面孔,極是喜人,因號“嬰兒面”。 皇帝隨手撂給李玉:“這個賞給純妃正相宜,去吧。”

李玉會意,便領人退下,皇帝方才淡淡道:“她與你不睦已久,你何必巴巴兒趕去。”

如懿剝著水蔥似的指甲,漫漫道:“聽說這一向咸福宮裡不大干淨,又有宮女發了疥瘡打發出去了,也不知貴妃怎樣?她是病透了的人,若再沾上一點半點,皇上也不好對高大人說起。”

皇帝不置可否:“宮里許久無人去看她了,只怕她也不大願意見你。”

因是去探病,如懿打扮得亦簡素,不過是一襲曳地月華裙,不綴珠繡,只有淡淡的珍珠光澤流動,外面罩著紫色旋紋氅衣,衣襟四周刺繡錦紋也是略深一些的暗紫色,再搭一件淡若銀白的煙霞色蝴蝶狐毛坎肩,頭上松挽寶髻,梳成有流雲橫空之勢,綴幾點翠玉瑩瑩並一枚羊脂白玉鳳簪。

如懿緩緩步入咸福宮中,裡頭一切供應依舊,只是簾子打開的一瞬,並無慣常咸福宮中冬日那種溫暖如陽春的暖意撲來。 仔細看去,宮中雖然照例供著十幾個火盆,但炭都燒盡了,也無人去換,連地龍的熱氣也不甚足。

如懿身上有些發冷,緊了緊衣裳,暗想,晞月素來的體質最畏寒不過,殿中這樣清寒,對於病重孱弱的她,無異於催命一般。

寢殿內,珠簾重重之後還是清約典雅中略帶華麗的氣息,臥在被褥之中的晞月依舊是養尊處優的唯一的貴妃。 可是,卻總少了那麼點人氣,便是這宮里人人賴以生存的皇帝的寵遇。

這些年晞月臥病,皇帝雖然每每派人安慰賞賜,卻再未踏足過鹹福宮。

如此華豔,卻也寂寞如斯啊。

伺候的宮人們見瞭如懿,忙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如懿與高晞月相爭十數年,兩宮中人一向不睦,見了她這般敬畏,倒真是難得之事。 看來這些年,咸福宮所受的冷遇苦楚,還真是不少。

如懿一眼望去,便問:“​​怎麼伺候貴妃的人這麼少?”

門外伺候的小太監忙賠笑道:“嫻妃小主有所不知,宮裡有兩個宮女發了疹子,也不知是在哪裡得的。貴妃小主身子虛弱,怕染上這些臟東西,才叫人領出去了,連著底下同住的人怕不干淨,茉心姑姑都吩咐暫時打發出去了。”

說話間,茉心已然迎了上來。 如懿道:“你家小主醒著麼?”

茉心久不見人來探望,親自搬了椅子來道:“醒著呢,小主先坐,奴婢著人上茶。”

茶水遞上來,便知是舊年的陳茶了,如懿不願再喝,便道:“殿裡這麼冷,貴妃的身子怕受不了吧?”

一句話招得茉心眼淚都下來了:“太醫總說炭氣會熏著小主,不利玉體安康。內務府什麼東西都照應著,唯獨小主怕冷這一點,怎麼也不肯顧及。”

茉心話未說完,背身朝里的晞月掙扎著撐起身體來,淒笑道:“鬧了半天,居然是你來看我。”

茉心忙替晞月在身後墊了鵝羽墊子,又給她披上了厚厚的外裳:“小主慢些起身,仔細頭暈。”

如懿見晞月雙目深凹,憔悴枯槁,瘦得竟脫了形,簡直如冬日里的一脈枯竹,輕輕一觸就會被碰斷。 晞月喘著氣,整個人嵌在重重簾幃中,單薄得就如一抹影子,彷彿連那披在肩上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 如懿在她床邊坐下,問道:“可覺得好些了?”

晞月僵著面孔,分毫不肯假以辭色:“既然你都來了,自然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淒然道,“我都到了這個樣子,只求見皇上一面,皇上也不肯麼?”

如懿笑了一笑:“皇上國事繁忙。”

晞月悵然垂首,似是灰心到了極處:“這種話,你哄哄旁人也就罷了,對我說這個有什麼意思。皇上若是忙,怎麼還有時間寵愛嘉妃和舒嬪,還和純妃又有了一個孩子呢?只不過是不願見我,所以推諉罷了。”

如懿望著她,淡然含笑:“你多年臥病不出宮門,倒是活得越來越通透了。”

晞月彷彿想要笑,可她的臉微微抽搐著,半天也擠不出一個笑容來:“人之將死,還有什麼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漢軍旗,比不得你和皇后出身顯貴。所以身為側福晉,享著皇上的恩寵,心裡總覺虛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貴妃,到底也是不一樣的。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兒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隨皇后,鞍前馬後,從不敢有二心。皇后娘娘對我那樣籠絡,如今也是棄若敝屣,轉頭去捧著嘉妃了。”她忽而一笑,“當年皇后與我做了那麼多事來對付你,要是帶去了黃泉也便帶去了,你想不想聽一聽?”

如懿溫婉地抿著唇,凝視她片刻:“不想。你若想說,就自己去說給最該知道的人聽。對於我,這些都是無用了。”

晞月捂著胸口連連咳嗽,半天才平息下來,疑道:“你不想知道這些?那你巴巴兒地跑來看我做什麼?”

如懿輕輕靠近她,語不傳六耳:“我告訴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訴我的更要緊。”

晞月眼中的疑影越來越重,揮手示意宮人退下:“你有什麼話,便直說吧。”

如懿見她枯瘦的手腕上,那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靜靜蜿蜒其上。 那樣翠色生生,如碧水清明,越發顯得她手腕枯黃一脈,唯見青色的筋絡高高突起。 如懿伸出手去,指尖落在晞月乾枯的皮膚上,慢慢游弋上她枯瘦的手腕。 晞月狐疑而不安地看著她,卻不知她想要做什麼,眼見得手臂上的皮膚一粒粒起了驚恐的粒子,卻也不敢縮回手來,只是顫顫地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如懿笑意輕綻,有憐惜之意:“這麼好的肌膚,從前誰看了都想摸一摸,也難怪你得寵這麼多年。只是如今,竟也有這一日了。”她說著,便欲摘下晞月手腕上的蓮花鐲,晞月一驚,忙護住了不解道:“你要做什麼?”

如懿也不理會,徑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這樣了,還吝惜一串鐲子做什麼?”她伸手取過妝台上的小剪子,霍然剪斷,取下其中一顆翡翠珠子,猛然往地上一摜。 珠玉碎裂處,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 如懿用手帕托起,送到晞月鼻端,問道:“香不香?”

晞月看得驚疑不定,直直地盯著那顆黑色珠子道:“這是什麼?”

“我和你追隨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這樣的好東西。”如懿神色微冷若秋霜清寒,“這樣好的東西,除了皇后,咱們竟都不識。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產自西南,能讓人傷了氣血,斷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晞月大驚之下氣喘連連,她厭惡地推開那樣東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麼還一樣戴著?”

如懿取下自己的手鐲,對著光線道:“我比你的運氣稍稍好一點,有次不慎摔碎了翡翠珠子,掉出其中的髒東西來才發現關竅。如今我戴著的手鐲,翡翠珠子裡頭的零陵香丸都是剔乾淨的了。”她神色淒微,“只是這麼久以來我還是沒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這東西傷盡了根本,已經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晞月大慟,掩著唇抑制住近乎聲嘶的哭聲:“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待我?我對她忠心了這麼多年,什麼事都聽她的,什麼都想在她前頭做了,為什麼她要斷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如懿眼中微有淚光閃爍,冷冷道:“她是皇后,生殺予奪都在她手中。而你,不過是值得被她利用卻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當年她把這對鐲子分別賜給咱們兩人時,這樣的念頭便已長好了。難為咱們一碗一碗坐胎藥喝下去,總怨藥石無效,何曾想過,原來早已是不能生了​​!”

晞月緊緊地攥著胸口稀皺的錦衫,厲聲道:“好好好!你既然讓我死得明白,我也斷然不會辜負你!咱們倆爭了半輩子,爭恩寵,爭名位,不是咱們想爭,而是任何人到了這個位子都會爭。但到了今日,咱們之間的恩怨慢慢再算!”她的眼裡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獸,“這輩子我最盼著一個自己的孩子,誰要斷了我的念頭,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仰天長笑,掩去腮邊淚痕,沉靜不發一言。

如懿輕嘆一聲,復又微笑:“玉鐲的手腳就當是皇后做的。那麼你再猜一猜,為什麼齊魯替你治了這麼久的病,你的身子卻越來越壞?據我所知,你的體質是氣虛血淤,可是我讓人查過齊魯開給你的藥方,按著那個方子服藥,表面看著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會讓你元氣大傷。”

晞月死死攥住被角道:“不會!那張方子是太醫院所有太醫都看過的!”

如懿輕笑道:“那麼,是誰能囑咐齊魯為你越治越壞,而且太醫院上下都為你診過脈,卻是同一條舌頭說同一句話呢?我想,那個人一定也不知道皇后也防著你會生下孩子吧。否則,便不必費這樣的​​功夫了。”

晞月瞪大了雙眼,目光幾能噬人,死死盯著如懿:“你是說……你是說?”她淒厲地喊起來,“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如懿安撫地將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容溫柔無比:“我會如你所願。”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1 10:26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0:26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九章 死言(下)

如懿回到宮中,便見皇帝坐在窗下,一盞清茶,一卷書帖,一本奏摺,候著她回來。 她解下披風,坐到皇帝跟前道:“讓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貴妃而已,怎麼去了這麼久?”

窗外微明的光線為如懿如花樹堆雪般的面容鍍上了更為溫婉的輪廓,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緩聲道:“原是想略坐坐就回來的,但是看著咸福宮炭火供應不足,貴妃又病得可憐,所以多說了兩句。”

皇帝蹙眉,不以為然道:“何必與她多費口舌?”

如懿露出幾分憐憫之意:“貴妃也沒有別的什麼話好說,昏昏沉沉的,只反反復復惦記著要見皇上一面。”

皇帝眉心擰得越發緊,凝視著茶盞中幽幽熱氣,冷淡道:“朕不去。”他頓一頓,“你來勸朕,高斌也上書進言,牽掛貴妃,言多年來朕對貴妃的眷顧。唉……”

皇帝的嘆息幽幽地鑽進心底去,她明白他的不忍、他的為難:“皇上不肯去,是因為人事已變,面目全非麼?”

皇帝斜倚窗下,仰面閉目:“如懿,朕一直記得,貴妃在朕面前,是多麼溫柔靦腆。朕真的不想看見,那麼多人讓朕看見的、她背著朕的模樣。 ”

如懿深深攢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愴:“皇上不去,自是因為心疼臣妾,也心疼從前的貴妃。臣妾雖然也恨她,可見她病得只剩下一口氣的樣子,也真是可憐。臣妾想,這些年皇上到底還顧著慧貴妃在外頭的顏面,對她還是眷顧,也是安慰她母族高佳氏。如今她只想再見皇上一次,皇上成全了她,也當是成全了高氏一族吧。”

皇帝的眼底漸漸有紛碎的柔情慢慢積蓄,沉吟良久,他終究長嘆:“晞月,她伺候朕也有十多年了。罷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皇帝去時,晞月已換上最得寵的年月時心愛的櫻桃紅灑金蝴蝶牡丹紋氅衣,戴著一色的鎏金翠羽首飾並金鑲玉明珠蝶翅步搖。 她正襟端坐,臉上以濃厚的脂粉極力掩蓋著病色,守候在窗下,引頸企盼皇帝的到來。

皇帝步入寢殿時,她竟先聽見了,由侍女們攙扶著,吃力地請下安去,仰起臉對著皇帝露出一個極明媚的笑容。 她原是病透了的人,只剩下了一副虛架子,皮肉都鬆鬆地垂著,這一笑更顯得胭脂虛浮在臉上,如套了一張面具一般。 皇帝看著她這樣的笑意,想起多年來她嬌豔絕倫寵冠六宮的日子,亦有些心酸,便虛扶了她一把:“你既病著,便別勞碌了。”

這話原是尋常,可落在晞月耳中,卻是深深刺痛了心肺。 她不自覺便落下淚來:“皇上厭棄臣妾至此,多年不肯來見臣妾一次,臣妾原以為自己要抱憾終生而死了。”晞月一落淚,臉上的脂粉便淡了一層,她很快意識到這樣流淚會沖刷去臉上的脂粉,匆匆拭去淚痕道,“臣妾深悔當年過失,本不該厚顏求見皇上。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許多話還來不及對皇上說,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皇上。”

皇帝嘆息:“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朕來瞧瞧你也是應該的。你何必還這樣費力打扮,穿著這麼單薄的衣裳,仔細凍壞了身子。”他囑咐,“還不趕緊扶貴妃去床上躺著。”

晞月如何肯躺著,掙扎著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是不能了,這件衣裳,是皇上當年賞賜給臣妾的,臣妾很想穿著它再和皇上說說話。”她吃力道,“茉心,你帶著人出去,這裡有本宮伺候皇上就是了。”

茉心含著眼淚,依依不捨地帶著眾人​​退下,緊緊掩上了殿門。 晞月跪在皇帝身前,指著桌上的茶點道:“這茶是皇上喜歡的龍井,點心是皇上喜愛的玫瑰酥。皇上都嚐一嘗,就當是臣妾盡了伺候皇上的心意了。”

皇帝略略嚐了嘗,容色慢慢淡下來道:“你一定要見朕,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吧,也免得自己勞累。”

晞月點點頭,從供著茶點的小桌底下的屜子裡取出用手絹包著的一樣物事,攤開道:“皇上,您還記得這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麼?”

皇帝頷首道:“這是你和如懿嫁入潛邸不久,皇后賜給你們倆的,一人一串。朕記得。只是,怎麼碎了?”

“是啊,這麼珍貴的東西,皇后娘娘自己不用,賞賜給了臣妾和嫻妃,臣妾真是感恩戴德。這些年,皇后娘娘對臣妾眷顧有加,臣妾也真心敬畏。真是想不到啊,娘娘在這裡頭藏了這樣好的東西。”晞月從碎玉片裡揀出一枚黑色丸藥狀的珠子,慘然道,“這翡翠珠子裡面塞了有破孕、墮胎之效的零陵香,長久佩戴聞嗅,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臣妾與嫻妃一戴就是十數年,連自己怎麼沒有孩子的都不知道。當真是個糊塗人啊! ”

皇帝只瞥了一眼,冷冷道:“朕不相信皇后會做這樣的事。”

晞月戚然道:“皇上不信,臣妾也不願相信。可事實在眼前,東西是皇后親自賞賜,臣妾也不能不信。”

皇帝的臉瞬時凍住如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藍怒火隱隱竄起:“難怪嫻妃與你多年未孕,朕只當時機未到,原來如此!”

晞月緩緩、緩緩笑道:“是啊。臣妾自知榮華富貴來之不易,所以一心侍奉皇上,依附皇后。原以為這樣的事一輩子都不會落到臣妾身上,卻做夢也想不到,竟被人這樣算計了大半生!臣妾自知出身不如嫻妃,承蒙皇上厚愛後,一顆心糊塗了,自以為可以凌駕於眾人之上,才事事與嫻妃不睦。”

皇帝並不看她,別過臉道:“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

晞月雪白的牙齒咬在塗抹得鮮紅的唇上,眼中閃過一絲戾色:“這些是皇上知道的,皇上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臣妾自知不保,病中這些年,一直被皇后反復提點不許多言,以保高氏家族。​​臣妾知道,皇后出身富察氏,她阿瑪是察哈爾總管,伯父馬齊是三朝重臣。臣妾雖然蒙皇上抬舉,但畢竟不如皇后,所以處處以皇后唯命是從,但求保全自身,保全母族榮耀。”

皇帝看著她,眼眸如封鏡,不帶任何悸動之色:“朕明白你的意思。前朝是前朝,后宮是后宮,朕不會因為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牽連你的母族。哪怕有一日你不在了,你的父親高斌還會是朕的股肱之臣。”

晞月緊繃的面容漸漸有些鬆動,她大概是累極了,吃力地跪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支撐著道:“臣妾所作所為,罪孽深重。所以到了今日,並不敢祈求皇​​上原諒,有皇上這句話,便是大恩大德了。”她磕了個頭,緩緩道,“若有來生,臣妾再不願被愛恨執著,也不願再被旁人指使挑唆了。臣妾要從大阿哥生母哲妃之死說起。”

皇帝聽得“哲妃”二字,眼中閃過一絲精寒,只是隱忍不發,淡淡道:“你說吧。”

晞月含了一縷快意:“哲妃的死從來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嫉妒她比自己先生下了阿哥,又得皇上寵愛。哲妃喜好美食,卻不知有些食物本都無毒,但放在一起卻是相剋,毒性多年累積,哲妃終於一朝暴斃。”

皇帝冷冷掃視著她:“你怎這般清楚?怎麼皇后事事都對你說麼?”

晞月恨恨道:“皇后娘娘自然不會對臣妾說這個,更不會認。然而哲妃暴斃時皇上正按先帝旨意出巡在外,根本趕不及回來見哲妃最後一面。臣妾也是一時疑心,才讓父親查出此事。皇上且想,這件事誰得益最多,自然是誰做的!當時潛邸之中與哲妃最面合心不合的,唯有皇后而已。長子非嫡子,一直是皇后最尷尬處。臣妾想不出,除了皇后還會有誰要哲妃死呢!這一點皇上您不也疑心麼?否則您一直對皇后還算不錯,怎的哲妃死後便漸漸疏遠了她?”她笑得淒厲,“哲妃死後,皇后也察覺您的疏遠,她最怕不知您心意,終日惴惴,所以買通皇上您身邊的太監王欽窺探消息,又把蓮心嫁給王欽加以籠絡。至於阿箬,也是皇后安撫許諾,才要她為我們做事。嫻妃入冷宮之後,皇后猶不死心,在嫻妃飲食中加入寒涼之物,使得嫻妃風濕嚴重。現在想來,只怕為的就是在重陽節冷宮失火時嫻妃逃脫不便,想燒死嫻妃。至於嫻妃砒霜中毒之事、蛇禍之事,臣妾雖然不知,但多半也是皇后所為了。”她仰起面,“皇上,臣妾所知,大致如此。若還有其他嬪妃皇嗣受害之事,臣妾雖未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但多半與皇后脫不了乾系。所以上天報應,皇后也保不住端慧太子的性命!”

晞月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已是極為淒厲可怖,幾近瘋魔。 皇帝臉色鐵青:“你倒是說得清楚細緻,可是朕卻不信。皇后出身門庭顯赫,怎會懂這些下作手段?”

晞月怔了一怔,彷彿也不曾想到這一層。 然而轉瞬,她便笑得不可遏止:“皇上,一個人想要作惡,有什麼手段是學不來懂不得的!”

太陽穴上青筋突突跳起,皇帝的鼻息越來越重,神色間卻分明是有些信了,他的手緊緊抓著紫檀木的桌角,鎮聲道:“你雖然病得快死了,但若有半句虛言,朕還是會讓你生不如死。你要明白,皇后是中宮之主,污衊皇后是什麼罪名!”

“臣妾知道。皇后在您心中是一位最合適不過的皇后,她克勤克儉,整肅六宮。她高貴雍容,不爭寵奪利。她有高貴的家世,也曾為您生育嫡子。所以哪怕您知道她的不是,也會給自己許多不去追問的理由。因為您害怕,怕她就是讓你失望的那個人。”晞月連連冷笑,虛弱地伏在地上,喘息著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妾帶著這一身的罪孽下到地獄去,還有什麼不敢說的。只是皇上細想想,這些事除了皇后得益,還有旁人麼?若不是她做的,臣妾想不出還會有誰!今日臣妾全說了出來,也省得走拔舌地獄這一遭,少受一重苦楚了!”

皇帝眸色陰沉,語氣寒冷如冰,讓人不寒而栗,緩緩吐出兩字:“毒婦!”

晞月大口地喘息著,像一口破舊的風箱,呼啦呼啦地抖索。 她朗聲笑道:“皇上說得對。臣妾自然是毒婦,皇后更是毒婦中的毒婦。可是皇上,您娶了我們兩個毒婦,您又何曾好到哪兒去了。皇上與皇后,自然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般配也沒有了。您說是不是?”

皇帝聽她出語怨毒,卻也不以為意。 良久,他臉上的暴怒漸漸消失殆盡,像是沉進了深海的巨石,不見蹤影。 他只瞟了她一眼,神色冷漠至極:“你的話都吐乾淨了麼?還想說什麼?”

晞月見他不怒不憒,一臉漠然,沒來由地便覺得害怕。 不知怎的,胸中鬱積的一口氣無處發洩,整個人便頹軟了下來。 她彷彿是累極了,撫著起伏不定的心口,吃力地一字一字慢慢道:“臣妾實​​在是不成了。還有一句話,臣妾實在想問問皇上,否則到了地底下,臣妾也死不瞑目。”她從袖中取出一疊藥方,抖索著道,“皇上,這是齊魯和太醫院的太醫們開給臣妾的藥方,臣妾越吃越病,氣虛血淤加重,以致不能有孕。如今臣妾想想,您和皇后娘娘真是夫妻同心,都巴不得臣妾懷不上孩子。臣妾自問除了受命於人,對您的心意從未有半分虛假。您讓臣妾從潛邸的格格成了側福晉,又成了您唯一的貴妃,為何還要這樣算計臣妾,容不得臣妾生下您的孩子?”

皇帝的眼底閃爍著陰鬱的暗火,殿中格外沉靜,帶著垂死前掙扎不定的氣息。 片刻,皇帝徐徐笑出聲來:“算計?朕自詡聰明,卻哪裡比得上你們的滿心算計。便是朕說未曾做過,怕你也是不信的吧!”

晞月猛地一凜,死死盯著皇帝:“皇上所言可真?”

皇帝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似有無限感慨。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的溫柔:“真?什麼是真?晞月啊,你待朕有真心,卻也算計過朕。朕若不是真的喜歡過你,這麼些年對你的寵愛也不是能裝出來的。朕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是何等溫柔嬌羞,即使後來你父親得勢,你在朕面前永遠是那麼柔婉溫順,所以,哪怕你成了貴妃對著旁人嬌縱些,朕也不計較。可你如何會變成後來的狠毒婦人,追慕富貴,永不滿足。是朕變了,還是你變了?既然咱們誰的真心也不多,你何必再追問這些?”

晞月薄薄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像再也承受不住皇帝的話語,熱淚止不住地滾滾而落,彷彿決堤的洪水,將臉上的脂粉沖刷出一道道溝壑。 她泣然:“原來皇上就是這樣看待臣妾?”

皇帝幽幽道:“朕年少時,只想做一個討皇阿瑪喜歡不被人瞧不起的皇子。後來蒙太后撫養,朕便想平平安安做一個親王。再後來,先帝的子嗣日益稀少,成年的只剩下了朕與五弟弘晝。朕便想,朕一定要脫穎而出,成為天下之主。人的慾望從來不受約束和控制,只會日益滋長不能消減。朕如今只盼望有嫡子可以繼承皇位,其他的孩子,有能生的自然好,若有不能生的,也是無妨。”

晞月聽著這些話一字一字入耳,彷彿是一根根釘子鑽入耳底,要刺到腦仁兒深處去。 皇帝看著她哭殘的妝容,緩緩閉上眼睛:“你也累了,好好歇著吧。你身後的事,朕會好好安置,會給你一個好諡號,一個好結果,也不枉你跟著朕這許多年。”

晞月在絕望裡抬起婆娑淚眼,痴痴笑著道:“諡號?皇上連諡號都替臣妾想好了?那就容臣妾自己說一句吧。臣妾這一輩子便如一場痴夢,後悔也來不及了,只盼下輩子不要落入帝王家,清清靜靜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做一回賢德良善之人便好了。”

皇帝站起身,負著手徐步踱出:“這是你最後的請求,朕不會不答應。朕便以此'賢'字,作為你下輩子的期許,賜給你做諡號吧。”

淚眼矇矓中,晞月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吃力地癱在榻邊,冷笑中落下淚來:“皇上,即便您不肯認,臣妾還是對您恨不到極處。”她撫摸著皇帝坐過的墊褥、靠過的鵝羽墊子,痴痴笑道,“那麼,就讓臣妾再小小算計您一回,就這一回吧。”

她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鮮血湧出。 她任憑喉頭湧出鮮血,慢慢地撫摸著,只是微笑。 茉心聽得動靜,趕進來一看,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道:“小主,小主您怎麼了?”

晞月睜大了雙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襟道:“茉心,你是在我身邊伺候最久的,我只有一句話囑咐你。千萬,千萬別忘了皇后是怎麼害我的!”

茉心見她烏水銀似的眼珠瞪得幾乎要脫出眼眶來,駭得魂飛魄散,啼哭著勸道:“小主都這個樣子了,還念著這些做什麼?到底自己的身子骨要緊啊!”

晞月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躥起的青蛇,嘶聲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還活著一天,還念著我對你的好,你一定要記得皇后是怎麼對我的!她以為什麼事都吩咐了素心來告訴我,便是我當著她的面問了一二她都裝糊塗撇清,我便不知道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這一輩子啊!”

茉心含著淚道:“小主對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小主,奴婢趕緊扶您去床上歇著吧。”

晞月竭力伸出手,指著皇帝坐過的墊褥和靠過的鵝羽墊子,嘶啞著喉嚨道:“快去,快去燒了。臟東西,留不得。”



第三卷 第十章 慧賢

皇帝坐在步輦上,看著月色蒼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只覺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兩失之感。 李玉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兒皇上也還沒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裡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著何處,只覺得身體輕渺渺地若一葉鴻毛,倦倦地問:“李玉,朕從前,是不是很寵愛慧貴妃?”

李玉不知皇帝所指,只得賠著笑臉道:“是。可皇上也寵愛舒嬪,寵愛嘉妃,六宮雨露均霑……”

皇帝倏然打斷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沒有覺得,朕寵了不該寵的人?”

李玉嚇了一跳,也不敢不答,只得道:“能不能得寵是小主們的本事和福分,至於皇上寵不寵,怎麼寵,這可沒有該不該的!皇上仁厚,后宮這些小主,皇上從沒冷落了誰,也不見特別專寵了誰。”他一壁說著,只怕哪裡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悅,便越發戰戰兢兢。

皇帝只是淺淺一哂,流水似的月華瀉在他俊逸清臒的面龐上,愈加顯得光華琳然,卻有著不容親近的疏冷。 皇帝的語氣裡有著無限寂寥:“或許,朕知道怎麼寵她們,卻不知如何愛她們,所以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李玉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難以捉摸,更不敢隨便言語,只得苦著臉道:“皇上,奴才哪裡懂得這些。您和奴才說這些,豈不是對牛彈琴麼……奴才就是那牛。 ”他說著,輕輕“哞”了一聲。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兒樣子。罷了,去翊坤宮吧。”

皇帝進來時如懿正換了玉色湖水紋素羅寢衣,從鏡中見皇帝進來,便道:“夜深了,怎麼皇上還過來?”

皇帝拉著她的手道:“你這兒讓人心靜,朕過來坐坐。”他的手指觸到如懿手腕上的蓮花鐲,眼中閃過一絲深惡痛絕之意,伸手便從她手腕上扯了下來拋到門外,道:“這鐲子式樣舊了,以後再不必戴了。明兒朕讓李玉從內務府挑些最好的翠來送你,再讓太醫給你開幾個進補的藥方,好好補益補益身體。”

如懿沒有任何疑義,溫順道:“是。”她挽著皇帝坐下,“皇上去看過慧貴妃了?”

皇帝支著頭坐下:“是。她和朕說了好多話。”

如懿從妝台上取過一點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輕輕揉著太陽穴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難免會話多些。”

皇帝握著她的手,撫著她如雲散下的青絲萬縷,低聲道:“如懿,有一天你會不會算計旁人?”

如懿的眸光坦然望向他,“會。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絕不能容忍之事,臣妾會算計。”

“你倒是個直性子,有話也不瞞著朕。”皇帝凝視著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裡去,“那你會不會算計朕?”

如懿心頭一顫,有無限的為難委屈夾雜著愧疚之意如綿而韌的蠶絲,一絲絲纏上心來。 她對他,並不算坦蕩盪,所以這樣的話,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 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著皇帝,柔聲而堅定:“但願彼此永無相欺。”

皇帝望了她許久,輕輕擁住她道:“有你這句話,朕便安心了。”他長長地嘆口氣,“如懿,朕今日見了晞月,聽她說了那麼多話,朕一直覺得很疑惑。人人都以為朕寵愛晞月,連晞月自己也這麼覺得,可是到頭來,彼此的真心又有幾分?”他抓著如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著綿軟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觸到衣料經緯交錯的痕跡下他沉沉的心跳。 皇帝有些迷茫,“如懿,朕知道怎麼讓一個女人高興,怎麼讓一個女人對朕用盡心思討朕的喜歡,可是朕忽然覺得,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一個女人。從沒有人告訴朕,也沒有人教過朕。父母之愛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愛卻又不知如何愛起。或許因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時候所做的那些自以為是對你好的事,卻實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樣。”

如懿看著他的神色,彷彿一個迷路的孩子,極力尋找著想要去的方向,卻又那麼不知所措。 她無言以對,只是緊緊地擁住他,以肉身的貼近,來尋覓溫暖的依靠。

許久,皇帝的神色才漸漸安靜下來,向外揚聲道:“李玉,傳朕的旨意。”

李玉忙進來答應了一聲,垂著手靜靜等著。

皇帝沉著道:“貴妃高佳氏誕生望族,佐治后宮,孝敬性成,溫恭素著。著晉封皇貴妃,以彰淑德。嫻妃、純妃、愉嬪,奉侍宮闈,慎勤婉順。嫻妃、純妃著晉封貴妃,愉嬪著晉封為妃,以昭恩眷。”

如懿忙斂衣跪下:“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純妃同時晉位貴妃,已經是委屈了你。可純妃為朕誕育了兩位皇子,又撫養了永璜,朕不能不多眷顧。”他頓一頓,“愉嬪生育之後一直不能侍寢,朕也不勉強她,至少她生下了永琪,讓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如懿微微動情,按著永遠平坦的小腹,感傷不已:“是臣妾無能,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

皇帝撫著她的肩膀道:“會有的,以後一定會有的。”

星河燦燦,盈盈相語。 這樣靜好的時光,宛如一生都會凝留不去。

兩日後,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倉日,皇貴妃高佳氏薨。

眾人都說,高佳氏是熬死在咸福宮中,更是盼著皇帝盼了這些年,活活盼死的。 當然,這樣的話只會在宮闈深處流傳,永遠也流不到外頭去。

在外人眼裡,他們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為慧賢皇貴妃。 追封的冊文亦是極盡溢美之詞、哀悼之情:

贊雅化於璇宮,久資淑德;緬遺芳於桂殿,申錫鴻稱。 既備禮以飾終,彌懷賢而致悼。 爾皇貴妃高氏,世閥鍾祥,坤閨翊政,服習允諧於圖史,徽柔早著於宮廷。 職佐盤匜,誠孝之思倍摯,榮分翬翟,肅雝之教尤彰。 已晉崇階,方頒瑞物。 芝檢徒增其位號,椒塗遂失其儀型。 茲以冊寶,諡曰慧賢皇貴妃。 於戲! 象設空懸,彤管之清芬可挹,龍文疊沛,紫庭之矩矱長存。 式是嘉聲,服茲庥命。

這篇冊文,不僅極盡哀情,宣昭皇帝對早逝的慧賢皇貴妃的悲痛哀婉之情,連私下作詩娛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 皇帝將親筆所書的挽詩《慧賢皇貴妃挽詩疊舊作春懷詩韻》親自在祭禮上焚燒,以表長懷之意,六宮妃嬪無不艷羨。 連皇后亦道:“皇上待皇貴妃情深意長,皇貴妃死前請求皇上以'賢'字為諡,皇上答允。但願來日,皇上亦將此'賢'字贈予臣妾為諡號,臣妾便死而無憾了。”

皇帝不以為然:“皇后春秋正盛,怎麼出此傷感之語?”

皇后悄然注目於皇帝,試探著道:“我朝皇后上諡皆用'孝'字。倘許他日皇上謚為'賢',臣妾敬當終身自勵,以符此二字。”

皇帝的神色並不為所動,彷彿是在褒揚,卻無任何溫容的口氣:“皇后好心胸,好志氣。”

皇后垂淚道:“皇貴妃去世之後,皇上悲痛不已,再未進過臣妾的長春宮,定是皇上想到臣妾與皇貴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觸景傷情罷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后能這樣寬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后福一福身道:“這些日子皇上除了嫻貴妃,很少召旁人侍寢,但請皇上節哀順變。”

皇帝並不看皇后一眼,只道:“皇后的心思朕心領了。朕也想皇后與慧賢皇貴妃相伴多年,她離世你自然會哀痛不捨,所以不去打擾皇后。至於朕對皇貴妃的哀思,每年皇貴妃去世的填倉日,朕都會寫詩哀悼,以表不忘皇貴妃因何逝世。”

皇后面上蒼白,身體微微一晃,勉強笑道:“皇上情深意長……”

如懿在側道:“皇上自然是情深意長,所以今夜只怕還要悼念皇貴妃,對著皇貴妃的畫像傾吐衷腸。只怕皇貴妃臨終前說不完的話,夢中相見,還要與皇上傾訴呢。”

皇后勉強撐著笑容:“皇貴妃早逝,最牽掛的不過是家中父兄。臣妾懇請皇上,若是眷顧貴妃,也請眷顧其親眷,讓貴妃瞑目於九泉。”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凝眸於皇后:“皇貴妃福薄身死,不能追隨朕左右,朕哀慟不已。然而其父兄之事,當屬朝政,豈乾後宮事宜?譬如皇后兄弟犯法,朕當奈何?不過一視同仁而已,那麼皇貴妃父兄若不勤謹奉上,朕也不能以念皇貴妃而稍稍矜宥。”

皇后神色愈加難堪。 如懿溫言道:“皇上內外分明,不以私情而涉朝政。皇后娘娘陪伴皇上多年,自然也清楚。皇上何必以此為例?話說回來,皇上也正是器重皇后娘娘的弟弟傅恆大人的時候呢。”

皇帝如常含笑:“是。皇后無須多心。”

皇后欠身為禮:“傅恆年輕,還缺歷練,皇上多磨煉他才好。否則身為公卿之家,凡事懈怠,臣妾也不能容他。”皇后目光一滯,忽然凝視如懿手腕,笑吟吟道,“嫻貴妃,本宮賞你的蓮花鐲呢?怎麼不戴了?”

皇帝彷彿不經意似的,道:“那鐲子本是和皇貴妃的一對,既然皇貴妃離世,那鐲子也戴得舊了,朕讓嫻貴妃換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朕想著大阿哥的生母哲妃死得可憐,朕會一併下旨,追封哲妃為哲憫皇貴妃。”

皇后訥訥道:“那,也好……”

皇帝並不容她說完,語氣冷漠:“你跪安吧。”

皇帝許人“跪安”,於外臣是禮遇,對內嬪妃,則是不願她在跟前的意思了。 皇后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腳下一個踉蹌,到底穩穩扶著素心和蓮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待回到長春宮,蓮心便出去打點熱水預備皇后洗漱。 寂然無人之時,皇后才露出強忍的驚懼之色,拉住素心的手惶然道:“你說,高晞月臨死前是不是和皇上說了什麼?皇上說哲妃死得可憐,哲妃死得有什麼可憐的?當日閒言四起,本宮還特意著人查問了,太醫也說了是暴斃而亡,並無疑跡啊。”

素心忙擠出一絲笑容安慰道:“奴婢去問過彩珠,皇貴妃臨死前是單獨和皇上說過話,但說了什麼也無人得知。至於皇上說哲妃死得可憐,大約也是憐惜她年輕輕就走了,沒什麼旁的意思!”

皇后神色恍惚,唯有一種破碎的傷痛瀰漫於面容之上。 她緊緊捏著素心的手腕,幾乎要捏出青紫的印子來,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尋得支撐軀體的力量:“本宮與皇上多年夫妻,可是哲妃死後,皇上漸漸有些疏遠本宮,他所思所想,本宮全然不知。太后也一直對本宮有所防範,若非如此,本宮又何必安排成翰在太后身邊?皇上對本宮若即若離,本宮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合不合皇上的心意,會不會一個不測便失去所有的一切!本宮永遠都在茫然的揣測中惶恐不安。若非如此,本宮也不會急著籠絡王欽,逼著蓮心嫁給王欽,才能藉著王欽窺得皇上的一點點心意。”

素心撫著皇后瘦得脊骨突出的背,柔聲勸和:“娘娘一切都是為了皇上,皇上終有一天會明白的!”

皇后潸然落淚,連連搖頭:“或許本宮真的是錯了,蓮心不堪重托,嫁與王欽也是白費,反而斷了王欽這條路子。或許當日是你嫁給王欽,周旋圓滑,一切都會好些。只可惜本宮當日一念之差,聽了嘉妃說你得力,又見蓮心是漢人出身,才做主將蓮心嫁了出去。”

素心的眼底閃過一絲怯色,撫著皇后的手不覺加重了力氣,勉強笑道:“皇后娘娘別這樣說,是奴婢無用,不能替娘娘分憂。”她眼珠一轉,笑吟吟道, “娘娘且寬心,皇貴妃為人糊塗,一向敬畏您順從您。但有一樣她是明白的,若是出賣了您,便是出賣了她自己,還會把高佳氏全族給連累進去。她不敢!您且看皇上追諡她為皇貴妃,便知道皇上什麼都不知情呢。”

皇后的手按著心口,淒然笑道:“她不敢!但願她不敢!”她的神色陡然變得淒厲,“即便她敢,本宮也是唯一的皇后,永遠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誰也別妄想動搖本宮!”

皇帝對皇后的冷落,便是從慧賢皇貴妃死後而起。 那三個月,除了必需的典慶,他從​​未踏足長春宮一步,連皇后親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蠶壇行親蠶禮這樣的大事,也只草草過問便罷了。

那種冷落,實在像極了慧賢皇貴妃生前的樣子。 然而,皇帝這樣的冷落也並未引起六宮諸多非議,因為除了皇后宮中,東西六宮他都不曾踏足,身體的抱恙讓他無暇顧及六宮嬪妃的雨露之情,只避居養心殿中養病。

這病其實來得很蹊蹺,是從慧賢皇貴妃死後半個多月皇帝才開始發作的,一開始不過是肌膚瘙癢,入春後身上漸漸起了許多紅疹子,大片大片布及大腿、後背、胸口,很快疹子發成水皰,一個個飽含了膿水,隨後連成大片,不忍卒睹。 且隨著病勢沉重,發熱之狀頻頻出現,皇帝一開始還覺得難以啟齒,不願告訴太醫,病到如此,卻也不能說了。

最先發現的人固然是如懿,一開始她還能日夜伺候身側,為皇帝挑去水皰下的膿水,再以乾淨棉布吸淨,可是皇帝發病後,她的身上很快也起了同樣的病症,方知那些紅疹是會傳染的,且如懿日夜照顧辛苦,發熱比皇帝更重,也不便伺候在旁,便挪到了養心殿後殿一同養病。

農曆正月二十五日,俗稱“填倉節”。 是舊曆正月最後的一個節日,也是民間象徵來年五穀豐登的節日之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1 10:33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1 10:33 P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一章 復恩

如此一來,連太后也著了急,一日數次趕來探望,卻被齊魯攔在了皇帝的寢殿外。 齊魯憂心忡忡道:“皇上的病起於疥瘡,原是春夏最易發的病症,卻不知為何在初春便開始發作起來了。”

太后扶著皇后的手,急道:“到底是什麼症候,要不要緊?”

齊魯忙道:“皇上怕是接觸了疥蟲,感濕熱之邪,舌紅、苔黃膩、脈數滑為濕熱毒聚之象。濕熱毒聚則見膿皰疊起,破流脂水。微臣已經協同太醫院同僚一同擬了方子,但之前皇上諱疾忌醫,一直隱忍不言,到了今時今日,這病卻是有些重了。”

太后遽然變色,嚴厲道:“這些日子都是誰侍寢的?取敬事房的檔來!”

皇后忙恭聲回答:“太后,臣妾已經看過記檔,除了純貴妃和舒嬪各伴駕一次,但純貴妃剛有身孕,之後都是嫻貴妃了。”

太后鼻息微重,疾言厲色道:“嫻貴妃呢?”

李玉察言觀色,忙道:“皇上之前不肯請太醫察看,都是嫻貴妃在旁照顧,貴妃小主日夜辛勞,如今得了和皇上一樣的症候,正在養心殿後殿養著呢。”

太后這才稍稍消氣:“算她還伺候周全。​​只是嫻貴妃怎得了和皇上一樣的病,莫不是她傳給皇上的吧?”

李玉忙道:“皇上發病半個月後嫻貴妃才起的症狀,應該不像。”

皇后看著齊魯道:“你方才說皇上的病是由疥蟲引起的,疥蟲是什麼?是不是翊坤宮不大干淨,才讓皇上得上了這種病?”

齊魯躬身道:“疥蟲是會傳染疥瘡,也可能是得了疥瘡的人用過的東西被皇上接觸過,或是皇上直接碰過得了疥瘡的人才會得這種症候。至於翊坤宮中是否有這樣的東西,按理說只有皇上和嫻貴妃得病,那翊坤宮應該是乾淨的。”

太后沉聲道:“好了。既然其他人無事,皇后,咱們先去看皇帝要緊。”

齊魯忙道:“太后、皇后當心。太后與皇后是萬金之體,這病原是會傳染的,萬萬得小心。”說罷提醒小太監給太后和皇后戴上紗制的手套,在口鼻處蒙上紗巾,方由李玉引了進去,又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萬別碰皇上碰過的東西,一切奴才來動手即可。”

太后見李玉和太醫這般鄭重其事,也知道皇帝的病不大好,便沉著臉由著李玉帶進去。

寢殿內,一重重通天落地的明黃色赤龍祥雲帷帳低低地垂著,將白日籠得如黃昏一般。 皇帝睡榻前的紫銅獸爐口中緩緩地吐出白色的裊裊香煙,越發加重了殿內沉鬱至靜的氛圍。 偶爾,皇帝發出一兩聲呻吟,又沉默了下去。

兩個侍女跪在皇帝榻前,戴著重重白綃手套,替皇帝輕輕地撓著癢處。 太后見皇帝昏睡,示意李玉掀開被子,撩起皇帝的手臂和腿上的衣物,觸目所及之處,皆是大片的紅色水皰,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幽異的光澤,更有甚者,一起成了大片紅色飽滿的突起的癤狀物。 皇帝含糊不清地呻吟著:“癢……癢……”

皇后情難自禁,淚便落了下來。 太后到底有些心疼,輕輕喚了幾句:“皇帝,皇帝!”

皇帝並沒有清醒地回應,只是昏昏沉沉地呢喃:“額娘,額娘,癢……”

太后的面色略沉了沉:“皇后,你聽見皇帝說什麼?”

皇后知道皇帝的呼喚犯了太后的大忌,這“額娘”二字,指的未必是在慈寧宮頤養天年的皇太后。 然而她也知道這話說不得,勉強笑道:“皇上一直尊稱您為皇額娘,如今病中虛弱,感念太后親來看望,所以格外親熱,只稱呼為額娘了。”

太后唇邊的笑意淡薄得如同遠處縹緲的山嵐:“難為皇帝的孝心了。”她的口氣再不​​如方才熱切,“齊魯,給皇上和嫻貴妃用的是什麼藥?可有起色?”

齊魯忙道:“回太后,微臣每日用清熱化濕的黃連解毒湯給皇上服用,另用芫花、馬齒莧、蒲公英、如意草和白礬熬好的藥水擦拭全身。飲食上多用新鮮蔬果,再輔以白鴿煲綠豆、北芪生地煲瘦肉兩味湯羹給皇上調治。嫻貴妃得的病症晚,雖然發熱較多,但不比皇上這樣嚴重,這些藥外敷內服,已然見效了。”

太后扶了扶鬢邊的瑤池清供鬢花,頷首道:“你是太醫院之首,用藥謹慎妥當,哀家很放心,就好好為皇上治著吧。一應湯藥,你必得親自看著。”齊魯答應出去了。 太后迴轉頭,見皇后只是無聲落淚,不覺皺眉道:“皇后,你是六宮之主,很該知道這時候掉眼淚是沒有用處的。若是你哭皇上便能痊癒,哀家便坐下來和你一起哭。”

皇后忙忍了淚道:“是。”

太后皺眉道:“皇上的病不是什麼大症候,眼淚珠子這麼不值錢地掉下來,晦氣不晦氣?若是嫻貴妃也跟你一樣,她還能伺候皇帝伺候到自己也病了?早哭昏過去了。”

皇后見太后這般說,少不得硬生生擦了眼淚:“兒臣但憑皇額娘吩咐。”

太后嘆口氣道:“你這樣溫溫柔柔的性子,也只得哀家來吩咐了。既然嫻貴妃已經病著,宮中其他妃嬪可以輪侍,純貴妃剛有了身孕,嘉妃要撫養皇子,都不必過來。餘者玫嬪、舒嬪是皇帝最愛,可以多多侍奉,愉妃、慶常在、秀答應也可隨侍。你是皇后,調度上用心些便是。”

太后一一吩咐完,皇后跪下道:“皇額娘聖明,臣妾原本不該駁皇額娘的話,但是皇上的病會傳染,若是六宮輪侍,萬一都染上了病症,恐怕一發不可收拾。若是皇額娘覺得兒臣還妥當,兒臣自請照顧皇上,必定日夜侍奉,不離半步。”

太后雙眸微睜,眸底清亮:“是麼?皇后與皇帝如此恩愛之心,哀家怎忍心分離。便由著皇后吧。只是皇后,你也是人,若到支撐不住時,哀家自會許人來幫你。”說罷,太后便又囑咐了李玉几句,才往殿外去。

因皇帝病著,寢殿內本就窒悶,太后坐了一路的輦轎,一直到了慈寧宮前,才深吸一口氣,揉著額頭道:“福珈,哀家覺得心口悶悶的,回頭叫太醫來瞧瞧。”

福珈正答應著,轉頭見齊魯正站在廊下抱柱之後,不覺笑道:“正說著太醫呢,可不齊太醫就跟來這兒了呢。”

太后聞聲望去,見齊魯依禮請安,卻是一臉惶惶之色,不由得皺眉道:“怎麼了?皇帝病著,你這一臉慌張不安,也不怕犯了忌諱?”

齊魯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拿袖子擦了臉道:“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這告罪甚是沒有來由,太后與福珈對視一眼,旋即明白,便道:“起來吧。哀家正要再細問你皇帝的病情。”

齊魯上前幾步,跟著太后進了暖閣,見左右再無外人伺候,方才緩和些神色。 太后扶了福珈的手坐下,穩穩一笑,睨著他道:“三魂丟了兩魄,是知道了慧賢皇貴妃臨死前狠狠告了你一狀吧?”

齊魯趕緊跪下:“回太后的話,微臣在宮里當差,主子的吩咐無一不盡心盡力做到,實在不敢得罪了誰啊!”

福珈替太后斟了茶擺上,看著齊魯抿嘴笑道:“齊太醫久在宮中,左右逢源,不是不敢得罪了誰,是實在太能分清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了。您怕慧賢皇貴妃知道了您對她做的那些事,教皇上怪您做事不謹慎?那可真真是沒有的事。您是皇上最得力的人,皇上有的是​​要用您的地方,有什麼可怕的,您前途無量呢。”

齊魯慌不迭擺手道:“姑姑的誇獎,微臣愧不敢當。​​”

太后輕輕一嗤,取過手邊一卷佛經信手翻閱,漫不經心道:“你要仔細些,皇帝來日若要怪罪你,不會是因為你替他做的那些事,只會是知道了你也在為哀家做事。”

齊魯嚇得面無人色,叩首道:“太后、皇上、皇后都是微臣的主子,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啊!”

四下里靜悄悄的,唯有紫檀小几上的博山爐裡緩緩吐出裊裊的輕煙如縷,那種淺淺的乳白色,映得太后的面容慈和無比:“皇后只求生子,皇上看重你的才幹,哀家也只取你一點往日的孝心,借你的手讓后宮安寧些罷了。皇帝娶的這些人,擺明了就是倚重她們的母族。烏拉那拉氏便罷了,早就是一盤散沙,高氏能由格格而至側福晉,又一躍而成貴妃,寵擅椒房,也是藉了她父親高斌的力。”太后眼裡銜著一絲恨意,“當初哀家的端淑遠嫁,一則是為了朝廷安寧不得不嫁,二則何曾少了高斌的極力促成。身為太后,哀家不能不為朝廷考慮,但身為人母,哀家卻不能不記得這件事。皇后出身貴重,有張廷玉和馬齊在前朝遙相呼應,便是馬齊死後,她弟弟傅恆也入朝為官,平步青雲。哀家要製衡皇后,原就費些力氣。若再有高氏這般對皇后死心塌地之人有了子嗣倚仗,豈不更加費力。”

齊魯諾諾道:“是是。太后的原意也不想傷了誰的性命,也是慧賢皇貴妃命該如此。”

太后笑得優雅而和藹,閒閒道:“她的命或許不該如此,只是她父親送走了哀家的女兒,哀家也不容她女兒這般快活罷了。只不過,這件事哀家才吩咐你去做,便發覺原來皇帝也知她氣虛血淤不易有孕,哀家不過是讓你順水推舟,告訴皇帝她已不易有孕,若治癒後再生是非,一則后宮不睦,二則更添高佳氏羽翼,三也勾起哀家思女之心,兩宮生分。所以皇帝才會對你所作所為假作不知。你放心,皇帝既然知道你的忠心,便沒人能動你分毫。”

齊魯這才安心些許,想了想又道:“那麼舒嬪小主……”

太后垂著眼皮,淡淡打斷他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誰吩咐你做什麼你便做,旁的不必多理會。”

齊魯這才告退。 福珈見齊魯出去,便替太后捶著肩,試探著道:“舒嬪小主的事,太后當真不理會麼?”

太后凝神想了片刻,嘆口氣道:“舒嬪是個痴心人兒,一心痴慕皇帝。哀家除了能成全她的痴心,別的什麼也成全不了。”

福珈似是不忍,沉吟著道:“可憐了舒嬪一片痴心。不過想想也是,許多時候羈絆越深越不能自拔,若真一顆心都在皇上身上了,便也白費了太后的調教了。”

皇帝如此一病,皇后便在養心殿的寢殿之旁安住下來。 皇后自侍奉皇帝,事必躬親,衣不解帶,但凡皇帝有半點不適,她便半蹲在皇帝身前反復擦拭藥水,直到瘙癢漸止才肯稍作歇息。 而皇帝的病症常在夜深人靜時發作,常常不能安眠,皇后便也不眠不休,守候一旁。

如懿身體稍稍​​好轉時,曾往養心殿寢殿探望皇帝,誰知才掀了簾子,李玉已經趕出來,噤聲擺手道:“皇后娘娘在裡頭呢。”

如懿昏昏沉沉,腳下本就虛浮,便靠在惢心懷里道:“只有皇后在麼?”

李玉點頭道:“皇后娘娘不許六宮前來侍奉,以防病症傳染,所以一直是娘娘一個人在。”

如懿了然:“難為皇后的苦心。皇上這一病,倒不能不見她了。”

李玉低眉頷首:“皇后到底是六宮之主。”

如懿伸手撂下簾子,便也不再進去。 回到後殿,惢心卻有些不安:“皇后娘娘日夜陪伴在側,見面三分情,小主不得不防啊!”

“防?”如懿淡淡微笑,重又躺好,“皇后能一人侍疾,自然是太后允准的。高晞月已死,皇后也被冷落多時。皇上一直在我宮裡,太后自然會不放心。太后不喜歡宮中有人獨大,本宮就順從她的意思罷了。”

惢心替她蓋好錦被,低聲道:“那小主不怕……”

“怕?高晞月死前的話必定不是白說的,心結已經種下,以後要拔除也難了。我有什麼可怕的。”如懿的聲音溫沉而低柔,“我且養好了身子,比什麼都要緊。”

起初,皇帝矇矓中醒來,見女子衣著清素,以紗巾覆面,總以為是如懿在側。 直到數日後發熱漸退,他逐漸清醒,看到伏睡於床邊的女子,便掙扎著向李玉道:“嫻貴妃累成這樣,怎麼不扶下去讓她休息?”

李玉見皇帝好轉,不由得驚喜交加,忙道:“皇上,您不認得了?這是皇后娘娘呀。”

皇帝“哦”了一聲,虛弱地道:“皇后怎麼來了?”

李玉道:“皇上,自從嫻貴妃病倒,一直是皇后娘娘為您侍疾,衣不解帶,人也瘦了好些。”

皇帝頗有些動容,咳嗽幾聲,伸手去拂落皇后面頰上的輕紗。 他原是病著的人,下手極輕,卻不想皇后立刻坐起,人尚未完全醒轉,迷糊著道:“皇上要什麼?臣妾在這裡。”

皇帝看她如此急切,心下一軟,生了綿綿暖意:“皇后,你辛苦了。”他略略點頭,“李玉,皇后累了,扶她下去歇息,讓別人來照顧吧。”

皇后見皇帝不欲她在眼前,一時情急,忙跪下懇切道:“皇上,臣妾知道您不願見臣妾,但您病著,臣妾是您的結髮妻子,如何能不在床前悉心照料。皇上的病症是會傳染的,嫻貴妃一時不慎,已經病下了,若是六宮之中再有什麼不妥,累及兒女,豈不是臣妾的過錯?”

皇帝的口氣溫和了幾許:“皇后,你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著。”

皇后見皇帝的語氣略有鬆動,含淚道:“臣妾自知粗陋,皇上不願見臣妾,所以以紗巾覆面,但求皇上不要厭棄,容臣妾如宮人一般在旁侍奉就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含了脈脈的溫情,嘆息道:“皇后,你瘦了。”

皇后辛苦了多時,聽得皇帝語中關切,一時情動,不禁落下淚來:“只要能侍奉皇上痊癒,臣妾怕什麼。”

皇帝咳嗽幾句,身上又有些發癢,便懶怠言語,側身又朝里躺下了。 皇后忙膝行到皇帝跟前,拿柔軟的白巾蘸了藥水一點一點替皇帝擦拭,每擦拭一下,便輕輕吹氣,為癢處增些清涼之意。 皇帝見她做得細緻,便也不說話,由著她侍奉。

轉眼便到了晚膳時分,皇后出去了一炷香的時辰,方端著膳食進來。 因皇帝在病中,一切飲食以清爽為要,不過一碗白粥,一道溜鮮蘑並一個白鴿綠豆湯。 皇帝由李玉和進忠扶著坐起來,皇后也不肯假手他人,親自餵了皇帝用膳。

皇帝嚐了兩口,抿唇道:“不是御膳房做的?”

素心喜不自勝:“皇上是好多了呢,這個也能嘗出來了。這些天皇上的飲食,都是皇后娘娘親手做的,不敢讓旁人插手半分,只怕做得不好呢。 ”

皇帝眼中有晶潤的亮色,一頓飯默默吃完,也無別話。 待到飲藥時,皇后亦是先每樣嚐過,再餵到皇帝口中。

皇帝溫然道:“太醫院開的藥,皇后何須如此謹慎?”

皇后眼中一熱,垂下眼瞼,誠摯無比:“臣妾萬事當心,是因為病的是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她大著膽子凝視皇帝,懇切道,“皇上這些日子病著,少有言語,臣妾陪在皇上身邊,皇上何處不適,想做什麼,臣妾一一揣測,倒覺得與皇上從未如此親近過。”

皇帝沉默片刻,伸手拍一拍皇后的手,溫和道:“皇后有心了。”

服完藥皇帝便又睡下了。 皇后忙碌了大半日,正要歇一歇,卻見蓮心進來,低低耳語幾句,便強撐著身體起來,走到殿外。

廊下里皆是新貢的桐花樹,分兩邊植在青花蓮紋的巨缸內。 桐花綿綿密密開了滿樹,絳紫微白,團團如扇。 風過處,便有雅香撲鼻。 皇后聞得藥味久了,頓覺神清氣爽。 轉眸處,月色朦朧之中,卻見一個宮裝女子跪在殿前,抬起清艷冷然的面龐,朗聲道:“皇上臥病,皇后娘娘為何不許臣妾向皇上請安?”

皇后扶著素心的手,和顏悅色道:“舒嬪,皇上的病容易傳染,本宮也是擔心你們。與其人人都來探視侍奉,哪一個弱些的受了病氣,六宮之中還如何能安生。”

意歡不為所動,只是覷著皇后道:“皇后娘娘好生辛勞,獨自守著皇上,卻忘了您還有公主要照顧,倒不比臣妾這樣無兒無女沒有牽掛的,侍奉皇上更為方便。”

皇后站在清朗月色下,自有一股凜然不肯相侵之意:“你自是無兒無女,可你還年輕,萬一沾染上疥瘡傷了你如花似玉的容貌,那以後還怎麼侍奉皇上?便是愉妃,本宮都沒有讓她過來。”

意歡本就長得清冷如霜,膚白勝雪,一笑之下更如冰雪之上綻放的綽艷花朵,艷光迷離。 她施施然站起身,風拂她裙袂,飄舞翩躚:“皇后娘娘真是好賢惠,一人侍奉皇上,不辭辛苦,臣妾等人想見一面都不得。這也罷了,只是臣妾為皇上親手編了福袋,已請寶華殿法師開光,能否請皇后娘娘轉交?”

皇后聽她這般說話,絲毫不動氣,只是笑:“福袋甚好,只是不如等來日舒嬪親自交給皇上更有心意。夜來露水清寒,恐傷了妹妹。本宮想,皇上病癒後,一定希望見到妹妹你如花容顏,那麼妹妹還是回宮好好歇息吧。”說罷,皇后再不顧她,只低聲囑咐,“素心,還是老規矩,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皇上靜養。 ”她想一想,又道,“齊魯給本宮準備的坐胎藥,一定要記得按時給本宮送來喝。”

素心清脆地答應一聲:“其實皇上病著,娘娘何必如此著急?”

皇后壓低了聲音道:“比起之前皇上對本宮不聞不問,如今已是好了許多。若不趁皇上病勢好轉對本宮有所垂憐之時懷上龍胎,更待何時?”

素心只得默然,便又守在門外。 意歡見皇后如此,也無可奈何,只得揉著跪得酸痛的膝蓋,悻悻道:“荷惜,陪本宮去寶華殿吧。”

荷惜擔心道:“小主,自從皇上臥病,您一直在寶華殿為皇上祈福,不停編織福袋,描畫經幡,奴婢真擔心您的身子。何況,太后也沒有這樣交代啊。”

意歡淺淺橫她一眼,已然含了幾許不悅之色:“本宮關心皇上,何必要太后交代。你若累了,本宮便自己去。”

荷惜忙道:“奴婢不累。只是您這樣做,皇上也看不見啊,白白辛苦了自己。”

意歡仰望滿天月華,鬱然長嘆:“皇上看不見又如何?我只是成全我自己的心意罷了。”



第三卷 第十二章 永琮

皇帝這一病,纏綿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轉,已是六月風荷輕舉的時節。 而皇后,也因悉心侍疾,復又承恩如初。 如懿侍疾致病,皇帝更是疼惜,又偶然聽如懿說起意歡日夜在寶華殿祈福的心意,對二人寵愛更甚。 乍看之下,六宮中無不和睦,自然是圓滿至極了。

到了九月金桂飄香之時,更好的消息便從長春宮中傳出,己然三十五歲的皇后,終於再度有娠。 這一喜非同小可,自端慧太子早夭之後,帝后盼望嫡子多年,如今驟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宮中連著數日歌舞宴飲不斷,遍請王公貴族,舉杯相賀。

如此,連承恩最深的如懿與意歡亦是感嘆。 意歡羨慕不己:“原本就知道藉著這次為皇上侍疾,皇后一定會再次得寵,卻不想這麼快她連孩子都有了。”

如懿撫著平坦的小腹,傷感之中亦銜了一絲深濃如鋒刃的恨意,只是不肯露了聲色:“想來我己二十八歲了,居然從未有孕,當真是福薄。”她停一停,嘆道,“皇后有孕,皇上這麼高興,咱們總要去賀一賀的。”

意歡揚了揚細長清媚的鳳眼,冷淡道:“何必去趕這個熱鬧?皇后有孕與我何干,我既不是真心高興,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賀!”

如懿笑語嫣然:“賀的是情面,不是真心。若不去,總落了個嫉妒皇后有孕的嫌疑。”

意歡曲起眉心,嫌道:“姐姐從不在意這些虛情假意的,如今也慎重了。”

如懿的笑容被細雨打濕,生了微涼之意:“浮沉多年,自然懂得隨波逐流也是有好處的。”

意歡沉鬱片刻:“姐姐也如此,可見是為難了。

如懿婉聲道:“在宮裡,不喜歡的人多了,可是總還要相處下去,彼此總得留幾分餘地。”

意歡沉吟著道:“我是真不喜歡她們……”

如懿忙掩住她口,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鄭重搖頭道:“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心直口快是好性子,但也會傷了自己。慎言,慎言!”

意歡的唇際掛下如天明前虛浮的彎月,半晌才低低道:“知道了。”

如懿含笑看著她道:“幸好皇上是喜歡妹妹這性子的,但再喜歡,宮中也不是只有皇上一個。”她略停了停道,“皇后有孕是喜事,妹妹你終究還年輕,不必著急。只要皇上的恩眷在,一定很快會有自已的孩子的。”

意歡玉白面容泛起一絲紅暈,含笑低低道:“承姐姐吉言了,皇上待我情深義重,自從齊太醫請脈說我身體虛寒不易育孕,每回侍寢之後皇上總是囑咐太醫院送坐胎藥給我,只是吃了這幾年,卻是半點動靜也沒有,大概真是我身子孱弱的緣故。”

如懿到底沒有生養過,臉皮子薄,如何肯在光天化日下說這些,便也只是含笑:“皇后為了再度得子,吃了多少坐胎藥,不也到了今日才有好消息麼?你且耐心等一等吧。也就是你得皇上寵愛,咱們侍奉皇上這些年,也從沒有侍寢後喝坐胎藥的恩典暱。”

意歡面上更紅,二人笑語幾句,也就罷了。 偏生這個時候伺候皇帝的進保進來,笑吟吟道:“給嫻貴妃娘娘請安,給舒嬪娘娘請安。。皇上說了,昨夜是舒嬪娘娘侍寢,為綿延帝裔,特賜舒嬪娘娘坐胎藥一碗,請舒嬪娘娘趁熱即刻喝了吧。”

如懿“哎喲”一聲,忍不住臉紅笑道:“一大清早的便喝上這個了。罷了罷了,怕你害臊,我便先走了。”

珊瑚色的紅暈迅疾蔓延上意歡的如玉雙頰,她趕緊端過藥喝得一點兒不剩,才交還到進保手中,拉著如懿道:“好姐姐,你也取笑我做什麼,咱們再說說話吧。”

如懿見宮人們都出去了,方笑道:“那有什麼難的,宮裡誰不盼望孩子,只不知哪種坐胎藥更好罷了。你若有心,便把皇上賞你的坐胎藥給我留半碗,我若得了孩子,好好謝你便是。”

意歡聽得這話,暈紅了臉掩袖笑道:“那有什麼難的。等下回進保不留心,我偷留出半碗給你便是了。”

如懿奇道:“怎麼?皇上還非得讓進保看著你喝完?”

意歡嬌羞不己:“可不是麼?實在是不好意思。”如懿見她如此,笑著打趣幾聲,便也含糊過去了。

然而那邊廂,皇后中年有孕,格外當心,除了飲食一律在小廚房中單做,亦是請了齊魯並太醫院中幾個最德高望重的太醫一日三次輪流伺候。 而此時,為皇后搭脈的齊魯膾色並不十分好看,只是一味拈鬚不語。

皇后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問道:“齊太醫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齊魯面色凝重,道:“皇后娘娘此次有孕,本是大喜,從胎象來看,十有八九是個皇子。”

皇后大喜過望:“如此,可要多謝齊太醫了。素心,看賞。”

素心捧出一匣銀子來,齊魯慌不迭起身避讓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只是皇后娘娘,您的胎象雖好,可是您的脈象……”他遲疑片刻道,“虛滑無力,脈細如絲,怕是……”

皇后一驚,連忙道:“太醫有話,不妨直說。"

齊魯磕了個頭道:“微臣該死。恕微臣直言,皇后娘娘已不是有孕的最佳年紀,又因端慧太子之死憂思過度,這些年神思操勞,導致體質虛弱。雖然微臣一直用藥為您催孕,但您有孕之前一直日夜侍疾,以致勞累過度,便是有孕的時機不太對,所以……”

皇后心中一陣陣發緊,面色也越發不好看:“所以如何?你只告訴本宮,能不能保住皇子?”

齊魯猶豫片刻,遲疑著道:“能是能。但皇后娘娘如今懷孕四個月,按微臣的意思,未免母體孱弱以致胎兒不保,微臣……”他咬了咬牙,似下定決心一般,“微臣打算燒艾替娘娘保胎。”

皇后周身一陣陣發冷,只覺得眼前暈眩不已。 她是生育過的人,自然知道要燒艾保胎,必是有滑胎之象了。 皇后的手心裡全是濕膩膩的冷汗,勉強扶著素心的手撐著身體,極力自持道:“既然能保住胎兒,那一切有勞齊太醫了。至於皇上那裡……”

齊魯久侍宮闈,何等圓滑曉事:“微臣會替娘娘隱瞞,讓皇上放心。”

皇后決然搖頭道:“不!本宮不是要皇上放心,你一定要讓皇上知道,本宮替皇上懷著嫡子有多辛苦多艱難。即便你要燒艾,也必須皇上在側陪伴本宮。一定要親眼讓皇上看著本宮的辛苦,皇上才會對本宮倍加憐惜。”

這一年的新年,之前有綠筠為皇帝生下和嘉公主璟妍的喜事,更因為皇后的身孕而格外熱鬧。 而皇后自己則避居長春宮中,甚少再參與內廷盛事,嬪妃們去探望時,亦每每見到皇后靜臥榻上,服用各色安胎湯藥,而太醫們神色緊張而恭謹,侍立一旁。

這一日太后探望皇后歸來,便在慈寧宮焚香靜坐。 福珈捧了一本《法華經》來供太后誦讀,太后讀了幾段便笑道:“方才看到皇后謹慎的樣子,看來這個孩子對她而言真的很要緊。”

福珈穿著一身藍緞地圓紋如意襟坎肩,配著一身象牙色長袍,用銅鎏金素紋偏方挽著頭髮,清淡得如太后宮中的一抹香煙。 她眉目恭順地道:“中宮無子,等於是無依無靠。皇后已經三十五歲了,能再有身孕,真的很不容易。”

太后頷首道:“然不容易。哀家私下問過齊魯,如此燒艾,能否保孩子到足月。齊魯借訴哀家,能保到九個月都算萬幸了。到底比不得純妃,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身段。”

福珈有些擔心:“皇后年歲偏長,若孩子再不足月,那便胎裡弱了。”

太后凝神片刻,自嘲地笑笑:“說到底皇帝也不是哀家親生的,皇后更是名義上的兒媳,自有她娘家人疼愛。哀家要關心,也不過是臉面上的情分。你沒聽皇帝病著的那時候,昏昏沉沉地叫'額娘',你相信皇帝叫的是哀家麼?”

福珈猶豫片刻,替太后添上一壺香片道:“再怎麼著,皇上的生母都已經死了。皇上這些年都不提這個人,哪怕夢裡軟弱些,想著一點半點,也不算要緊事。'

太后一下一下撥著鎏金琺瑯花鳥手爐上的小蒂子,輕噓了口氣道:“不是自己肚子裡出來的孩子,到底不一樣,所以哀家也懶得去提點皇后什麼。其實她既然要燒艾保胎,又防著旁人,大可不露聲色,臨到早產時動些手腳,便可除去想除去的人了。只是她一心藉著嫡子博皇上憐愛,到底嫩些。”

福珈含笑道:“太后深謀遠慮,皇后哪能和太后您比。何況太后不喜歡任何一方獨大,那麼皇后也好嫻貴妃也好,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到底咱們將來的指望,是在玫嬪、舒嬪和慶常在身上呢。”

太后見桌上有切好的雪梨,便取了一片慢慢吃了:“慶常在和玫嬪也罷了,舒嬪倒真的是很得皇帝的恩寵。”

“太后千挑萬選的人,能不好麼?”福珈微微遲疑,“可是這幾年齊太醫每每暗示,奴婢也留意下來,皇上每次讓舒嬪侍寢之後都服用坐胎藥,說是盼望早得子嗣,可是奴婢覺得那藥不大對頭啊。”

太后微微一笑:“對頭不對頭都不要緊,頂多便是皇帝防著她是葉赫那拉氏的出身,再不濟便是防著哀家。”

福珈一凜,旋即道:“那倒不像。皇上若要防著太后,大可不收下慶常在和舒嬪,何必費這種麻煩。”

太后的笑淡淡的,彷彿窗外搖曳的花影依依:“咱們這位皇帝,心思可深著呢。否則當年三阿哥弘時是先帝的長子,烏拉那垃皇后的養子,身份這樣貴重,怎麼就能落敗在了咱們皇帝手裡呢。”

福珈低眉順目:“那自然是因為太后您的緣故。”

太后笑著搖了搖頭:“哀家啊什麼都可以不理會,只理會一樁。”她的神色慢慢沉寂下來,帶了一縷無以言及的哀傷,“便是哀家的柔淑,可以不要像她的姐姐一般命途多舛,離京遠嫁,要是柔淑能守在哀家身邊,好好兒嫁一個疼她的人,那便好了。”

重重銷金華衣之下,太后日漸老邁的身量顯得單薄而不堪重負。 福珈合了一絲安慰,溫厚道:“太后放心,一定會的。”兩個人緊緊依傍在一起,天光將她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好像懸在窗櫺上的薄薄的紙片,搖搖欲墜。

這一日外頭風雪初定,皇帝帶著如懿和意歡進來,搓著手道:“外頭好冷,皇后這兒倒暖和。”

皇后因靠在床上養息,便只是欠身示意:“皇上萬福。”

皇帝穿著一身家常的湖藍團福紋天馬皮長袍,外頭罩一件竹青色暗花緞琵琶襟熏貂皮馬褂,身後的如懿和意歡穿著同色的金紅羽緞斗篷,倒像兩個出塞的昭君,格外嬌俏。

皇后命人奉上茶點,笑道:“皇上今日興致倒好,怎帶著兩位妹妹來了?”

皇帝道:“嫻貴妃素性喜歡梅花,正好舒嬪也在,朕便陪著她們賞梅去了。”

皇后微微一笑,撫著隆起的肚子安閒道:“嫻貴妃喜歡什麼,皇上倒一直惦記著。”

如懿盈然含笑:“皇上惦記著臣妾,臣妾也惦記著皇后娘娘。”她喚過惢心,“宮中綠梅難得,這一柬是臣妾選了梅園中最好的送來給娘娘。”希望娘娘聞著梅香清冽,可以安心養胎。 ”她轉首盈盈對皇帝道,“今日是正月二十五填倉日,也是慧賢皇貴妃去世一年的日子,臣妾已經命人去咸福宮中供上梅花,略表懷念之情。 ”

皇后眉心傲曲,很快笑道:“慧賢皇貴妃生前與嫻貴妃不大和睦,如今看見嫻貴妃送去的花,也一定會在九泉之下釋然的。”

如懿只是含笑,盈盈望著皇帝道:“臣妾的心意太過綿薄,早起時見皇上在寫詩,您只說是悼念慧賢皇貴妃的,如今大家都在,臣妾便求一個恩典,也搖聽聽皇上對慧賢皇貴妃的情意。”

皇帝擺手道:“不過是閒時偶得罷了。朕已經命入抄錄出去,送與慧賢皇貴妃的母家了。”

意歡笑意融融,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不依不饒:“皇上如此,便是對皇貴妃及其母家最大的恩眷了。想來高斌大人得此詩書,一定也感念皇恩。不如皇上也念給臣妾們聽聽吧。”

意歡甚少這般愛嬌,一掃素日清冷,皇帝見她如此,便道:“光春風物和氤氳,日逢晴鬯三農欣。櫃敉菜甲酬節令,禮從其俗古所雲。憂民之憂樂民樂,翳予憂樂因民托。底事間情一惘然,自為此念奚堪者。”

如懿側耳聽完,鬱然長嘆:“底事間情一惘然,自為此念奚堪者。慧賢皇貴妃雖己過世,皇上還是惦念不己啊。”

皇后極力掩飾好眼底的不豫之色,緩緩笑道:“皇上對皇貴妃的心意真是難得。恰好臣妾和皇上想到一處去了,想著皇貴妃身前最喜歡佩戴荷包和香囊,臣妾昨夜縫了一個,今兒中午也讓入送去成福宮供著了。”

素心在努道: “皇后娘娘連夜縫製,總說是一點姐妹心意,可見悼念之情。”

皇帝略略點頭,神色關切:“皇后有心了。只是你有著身孕,針線上的活計,就交給下人們吧。”

素心抿唇笑道:“其他的也罷了,皇后娘娘還親手做了一個燧囊送給皇上呢。”

皇后嗔怪似的看了素心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本想趕著新年送給皇上的,可是體力不支,想著今日是填倉日,正月的最後一個節日了,所以特意獻給皇上,還請皇上不要嫌棄。”

皇帝從素心手中接過:“是盛裝火鐮的燧囊?用鹿尾絨毛做的?”

皇后含了幾分期盼,望著皇帝道:“去年秋天的時候皇上與臣妾提起關外舊俗,提及祖上剛剛創建帝業之時,衣物裝飾都是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在袖口,而不是像如今宮中那樣用金線、銀線精工細繡而成。臣妾一向主張節儉,覺著宮中用金的玉的自然是好看,可是也奢靡了些。”

皇帝看著手中的燧囊,果然全用鹿毛製成,並無一點緞料,十分樸素,與太祖所用的並無二致,亦感嘆道:“如今這樣的東西是少見了,難為你記得朕說過的話。”

皇后道:“臣妾想著皇上那日說起時頗有思慕之意,所以特意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製成一個燧囊,希望以此提醒宮中,雖然國庫豐裕充盈,天下富庶安康,但后宮不應該養成太過奢靡的風氣。越是平安富貴,越該不忘先人創下基業的苦心啊!”

皇帝眼中有讚許,亦閃過一抹感動:“皇后所言甚是,朕會將皇后所製燧囊隨身佩戴,以表不忘祖宗辛苦,不忘根本。”

意歡看著皇帝親手將皇后所做的燧囊佩在身上,淡淡一笑:“也是巧了,臣妾本也做了個燧囊,如今看來,是不配送與皇上了。”

皇帝轉臉看著她,帶了幾分疼惜與嬌寵:“舒嬪沒有旁的,就是氣性大。”

意歡聽了皇帝這句,從袖中取出一個黃地金花粉彩燧囊。 如懿一看,亦不覺暗暗讚嘆,那燧囊穿系黃繩,繩上有米珠、珊瑚球裝飾。 器內施松石綠釉,外壁周邊飾描金卷草、朵花及纏枝花紋。 器腹正反兩面有長方形開光,開光內粉彩繪西洋人物“進寶圖”,端的是華彩妙麗,映目生輝。

意砍清冷道:“皇上喜歡皇后娘娘的樸素無華,臣妾這個便實在是奢靡太過了,料來是入不了皇上的眼了。”她站起身,見廊下的銅缸裡供著水,隨手扔了進去道,“既然皇上不會喜歡,臣妾也不送給別人,寧可丟了​​就是了。”

皇后見她如此'亦不覺膛目:“即便皇上不用,扔了豈不可惜?皇上,您實在是寵壞了舒嬪。”

意歡見皇后這樣說,也無畏懼介懷之色,只起斜坐一旁,冷然不語。

皇帝撫掌笑道:“舒嬪便是這樣的性子,不嬌柔造作雖然任性,但也直爽。皇帝吩咐道,“李玉,去撿回來,替朕放在養心殿的書房裡。 這樣精巧的東西,舒嬪一定費了不少心思,朕閒來細賞也是好的。 ”

意歡這才緩下臉來:“皇上說細賞的,可不許敷衍臣妾。”

皇后見二人取笑,心裡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換了姿勢倚著,含笑道:“今兒內務府來問臣妾一樁事情,臣妾做不得主,正好問一問皇上。”

皇帝和聲道:“你說。”

皇后慢聲細語:“三月三上巳節,公主、福晉等內命婦都要入宮拜見。臣妾記得唏月為貴妃時,皇上都是讓她接受內命婦拜見的。如今嫻貴妃和純貴妃己在去歲行過冊封禮,是名正言順的貴妃,是否也要如唏月當年一般接受內命婦拜見呢?”

皇帝沉吟片刻,緩聲道:“唏月初封即是貴妃,與由妃嬪晉封貴妃者不同。所以,往後也不必讓內命婦拜見貴妃了,只拜見你與太后即可。”

皇后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更多的是一分得意:“那也是應該的,只嫻貴妃別在意就好。”

“自然不會。皇上愛重慧賢皇貴妃,宮中人盡皆知,臣妾與純貴妃又怎會不明事理呢。”如懿翩然起身,“時近黃昏,皇上若得閒,臣妾很想陪皇上去咸福宮坐坐,略盡心意吧。”

皇帝起身,撫過皇后肩頭,溫聲囑咐:“你好生歇著,明日朕再來看你。”

皇帝行至長春宮外,意歡行了禮道:“皇土,嘉妃有孕三個月了,婉常在邀了臣妾去看她。”說罷便告退離去。

皇帝攜瞭如懿的手並肩同行,良久,他方道:“朕方才不許你和純貴妃接受命婦拜見,你別多心。”

如懿輕輕頷首,挽住皇帝的手臂道:“皇上,臣妾說過,不會多心。”

皇帝握住她挽著的手,低聲道:“高斌是朕在前朝的重臣,哪怕慧賢皇貴妃過世,朕也不能不安撫高氏一族。皇后也是如此,她出身名門,伯父馬齊歷相三朝,名望夙重,更有老臣張廷玉屢屢為皇后進言,朕必須保全皇后的顏面尊容。”

朔風撲面,吹著斗篷上柔軟的細毛,沙沙地打著面龐,偶爾一兩根拂進眼中,酸酸的似要逼出淚來。 如懿閉目一瞬. 柔聲道:“臣妾的家世比不得皇后和皇貴妃,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語氣溫柔沉沉:“這也是朕對著你可以縱情舒意的緣故。”他攏過她,替她擋著身前的寒風,“聯已經想好了,皇后有孕,今年三月的親蠶禮,由你代替皇后前往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蠶壇進行。”

如懿似有些不能置信:“天子親耕南郊,皇后親蠶北郊。臣妾怎能去行親蠶禮?”

他微笑,目光中漸有和煦的暖意:“采桑親蠶是天下織婦必須做的,皇后不便,妃子代行也是尋常。朕希望你去,也只有你去。”

心口有一陣暖融蔓延而上,彷彿陽光透過雲層暖暖地裹住周身。 她不是不明白皇帝對她的愛重,卻未曾想到,皇帝對她如此愛重。 她無言應答,只是握著他的手,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手心裡。 皇帝在她耳邊輕言道:“朕知道你還是對皇后介懷,所以今日提起朕寫詩悼念唏月的事。可是皇后有著身孕,下回別再這樣氣她了。”

如懿扑哧一笑:“皇上硬要這麼說,臣妾只當自己這點小心思被皇上看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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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tsuko 發表於 2013-6-22 02:02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07 A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三章 擇路

一行人去得久了,皇后才緩緩沉下臉來,憂然道:“素心,皇上每到高晞月的忌辰,都要寫詩悼念,是不是做給本宮看的?”素心忙扶住皇后道:“怎麼會呢?皇上不是說了,悼詩送去了皇貴妃母家,也是安慰高斌在前朝辛苦。”

皇后咬著唇道:“可是嘉妃也有了身孕,皇上是不是常去看她?”

“沒有沒有。嘉妃比皇后娘娘晚一個月有孕,趕不上娘娘的,何況她的孩子怎麼和娘娘比。娘娘萬安,千萬不要多思傷神。”

皇后咬著牙,忽然呻吟一聲,捂著小腹道:“素心……素心……本宮有些不舒服,快去請齊太醫進來,快去!”

齊魯進來,一邊搭脈一邊搖頭“皇后娘娘又是為何動氣?微臣說過,娘娘再不能憂思過慮了,否則,您傷的不只是自己,更是腹中的皇子啊。”

皇后呻吟著,竭力道:“本宮不生氣!不生氣!你,你快些燒艾'快!”

皇后這般保胎,中宮一直湯藥不斷。 待到入了三月中,皇帝來后宮的時候逐漸少了。 入春之後,京中大旱無雨,時日長久。 這本是要春播的時候,滴雨未下,春耕無法照舊,到了秋日也會顆粒無收。 京中若足收成大減,民心必定不穩。 為此,皇帝憂心忡忡,不僅素食一月,更是齋戒沐浴,前往齋宮祈福求雨。

后宮亦在如懿與綠筠攜領之下,陪同太后在寶華殿祈福。 可是偏偏清明都已經過去,還是晴日高照,一片厚雲都沒有。

這一日皇帝又在齋宮,如懿與綠筠陪著太后在寶華殿靜坐,聽著法師們誦經聲四起,亦撥動念珠,一同吟誦。 天己交子時,太后還未有離去之意,如懿與綠筠雖然困頓,但互相交換一個眼色,亦不敢動彈。

正默念間,趙一泰在門口絆了一腳,幾乎是滾進殿內來的,滿臉是笑,一迭聲道:“恭喜太岳,恭喜太后!”

太后倏然睜開眼來,還未來得及問什麼事,趙一泰一邊說一邊比畫,激動得流下淚來:“太后,太后,中宮喜降麟兒啊!”

太后忙扶了綠筠的手起身,欣喜道:“是麼?真的是皇子麼?”

綠筠稍稍遲疑:“可是日子不對啊。皇后娘娘的身孕離八個月還有兩天呢,怎麼現在就生了呢?”

趙一泰道:“一個時辰前娘娘胎動發作,太醫說怕是要生了,燒艾也沒有用,只能催生。幸好一切平安,皇子立刻就生下來了。”

太后連連道:“去通知了皇上沒有?上天庇佑,中宮生下嫡子。哀家趕緊去看看。”她扶過福珈的手,一邊走一邊叮囑趙一泰,“皇后是早產,雖然母子平安,但必得悉心照料。”

如懿與綠筠哪敢耽擱,趕緊也跟隨了去,才走出寶華殿,忽然聽得雷聲隱隱,空氣中夾帶著潮濕的水汽,竟然快要下雨了。

如懿淺笑道:“真是菩薩顯靈,今日四月初八是佛祖誕辰,又逢喜雨降臨,皇后的孩子,來得真是有福氣。”

綠筠伸出手,接住空中偶爾落下的小水滴,似笑非笑道:“是啊。中宮有了嫡子,咱們的孩子終究只是庶子罷了。嫡庶之差,何止是天淵之別啊。難怪老天爺都要下雨慶賀呢。”

皇帝對於嫡出的皇七子喜愛異常,親自取名為永琮。 琮為祭地的禮器,又有承兆宗業之意,寄託了皇帝無限厚望。 永琮出生當日正逢亢旱之後大沛甘霖,喜雨如注,又值佛祖誕辰的四月初八。 這樣萬事吉祥,皇帝更是大喜過望,揮筆慶賀愛子的誕生,寫下《浴佛日復雨因題》:

“九龍噴水梵函傳,疑似今思信有焉。已看黍田沾沃若,更欣樹壁慶居然。人情靜驗咸和豫,天意欽承倍惕乾。額手但知豐是瑞,頤祈歲歲結為緣。”

待到皇七子滿月之日,皇帝更是親口嘉許:“此子性成夙慧,歧嶷表異,出自正嫡,聰穎殊常,乃朕諸子中最聰慧靈秀者。”

皇帝早有六子,除端慧太子早夭,諸子一向平分春色。 然而七阿哥永琮的殊寵,硬生生將其餘幾位皇子都比了下去。 連三個月後玉妍的八阿哥永璇出生,皇帝亦不過淡淡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永琮身上。 只可惜永琮不足八月出生,體質格外虛弱,聽不得一點動靜響聲,早晚便是大哭,又常感染風寒,自幼養在襁褓中,便是一半奶水一半湯藥地餵養著,不可謂不經心。 而皇后因生產艱辛,身子也大不如前,畏熱畏寒,經不得半點辛苦勞動。 如此,皇帝便把協理六宮的事交給瞭如懿,由她慢慢料理。

玉妍尚在月中,眼見永璇並不十分得皇帝寵愛,不免鬱都。 這一日恰逢八阿哥滿月,皇帝不過照著宮例賞賜,玉妍私下便怨道:“七阿哥不過比本宮的八阿哥早出生三個月,皇上就為他大赦天下,本宮的八阿哥還是足月生的呢,哪像七阿哥那麼病貓似的,皇上卻偏喜歡那病秧子。”

麗心怯怯勸道:“小主別生氣了。奴婢聽外頭的奴才們說,咀們八阿哥是七月十五中元鬼節生的,七阿哥是四月初八佛祖誕辰生的,一佛一鬼,命數差了許多,難怪皇上上不喜八阿哥呢。”

玉妍氣得臉色鐵青:“這樣的昏話旁人為了奉承皇后和七阿哥說說也罷了,也值得你放到咱們自己宮裡來說。本宮偏不信了,本宮這麼壯健的兒子,會活不過那個小病秧子。”

麗心嚇得臉色蒼白,恨不能立時去掩住玉妍的口,忙道:“小主,這樣犯忌諱的話可說不得。”玉妍說完,自己也有些後怕,正見嬿婉蠍蠍螫螫地立在門外耍送水進來,便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年她本已倦了欺辱嬿婉,不過是​​偶然想起來才打罵一陣,今日在氣頭上見了她,便喝道:“櫻兒,你站在那裡做什麼?進來!”

嬿婉見玉妍這般,嚇得腿腳一縮,卻不敢不進去。 玉妍更是氣惱,伸手把一盆熱水推在她身上,沒頭沒腦地打了起來。 嬿婉死死地抱著腦袋,想要哭,卻再沒眼淚落下來。

京中乾熱,天氣越發炎炎難耐。 皇帝的意思,本是要去圓明園消暑的,奈何永琮和皇后的身子七病八災的總沒個消停,所以太后吩咐下來,今夏只在宮中避暑,另囑咐了內務府多多供應冰塊風輪,以抵擋京城苦熱。

晨起時如懿便覺眼前金光一片,知是朝陽流火,從寶簷琉瓦上反射了過來,亮得刺目。 簾外蟬鳴續續的一聲半聲,傳到殿中更顯得靜。 她半闔上眼,矇矓間又欲睡去。 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再睡。 她嘆了口氣,伸手一摸,旁邊的床上是空的,知道皇帝是悄悄上早朝去了,並不肯驚動她。 她想著昨夜一晌貪歡,卻是有些疲累了,只顧著自己貪睡,臉上便不自覺地燙了起來。

惢心發覺她醒了,忙招手示意侍女們進來伺候洗漱。 捧著金盆櫛巾的侍女們魚貫而入,並無一點聲息。 如懿摸了摸鬢邊頸上,果然有些汗津津的,便道:“如今睡著這葦簟有些熱,等下換成青竹玉簟吧。都過了中秋,居然還這麼熱。”

惢心笑生生道:“前兒皇上正賞了一席蘄州產的竹簟,說是小主怕熱,睡著最蘊靜清涼了,小主正好換上試試。”

如懿不覺含了一縷淺笑:“從前歐陽修說'蘄州織成雙水絞,瑩淨淨滑無埃塵,說的便是蘄州的竹簟了。難為皇上惦記。”

惢心笑得俏皮:“皇上不惦記咱們宮裡,還能惦記哪裡呢?”

如懿臉上飛紅,伸手作勢拍了她一下,便道:“八阿哥滿月了,這幾日天天抱去皇后宮裡請安呢,皇后總說要咱們一起去,也沾沾兒孫氣。等下用完早膳,咱們早些過去吧。”

惢心伺候著她洗漱完了,便道:“皇后只說七阿哥和八阿哥的歲數相近,只差了三個月,好就個伴兒。皇后娘娘也真看得起嘉妃。”

如懿看她一眼:“別說這種話,我倒想著嬿婉在嘉妃宮裡好幾年了,一直不能拉拔她出來,如今趁著她帶八阿哥忙碌,得想個什麼法子帶出來才好。

惢心道:“這件事小主心裡也過了好幾年了,總替凌雲徹和嬿婉想著,也難為他們一片痴心了。”

於是趁著晨涼,如懿便攜了惢心和菱枝往皇后宮中去。 天氣燠悶,走不上幾步便微微生了汗意,便是綠蔭垂地之處,也是一絲風也沒有,只看著萬千楊柳的綠絲絛安靜垂下,紋絲不動。

園中闃然,只聞蟬語切切,暑光漫熱。

如懿披了一件新制的淺妃紅雙絲綾旗袍,隱隱的花紋繡得繁複卻不張揚,只舉手投足微風花紋起伏。 髮髻上亦不過兩串鎏金鳳銜著的珍珠步搖,在日光下閃爍微粉珠光,投射在她白膩柔婉的脖頸上,倒有一種雨洗桃花的簡淡嫣然。

如懿正立著,卻見前頭玉妍過來,面白如玉,黛青畫眉,鬢黑光淨,愈襯光華滿身,渾不似剛出月子的模樣​​。 尚未走近,如懿己聞得玉妍滿身芳香郁渥,脂粉香澤深透肌理,妍艷無比。 玉妍穿著一身耀目的玫瑰紅串珠銀團繡球夏衣,袖口和領口處打著密密的銀線珠絡,衣上滿滿地繡著青蓮紫鑲銀邊的玉蘭花,碧海​​藍鑲銀線花葉的大朵繡球,配著她頭上閃耀爍目的纏絲點翠金飾並一對紅翡滴珠鳳頭釵,整個人金寶錦繡,迷離而驚艷。

如懿看著她,微微笑道:“嘉妃一過來,真是迷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玉妍施了一禮:“嫻貴妃萬安。”乳母亦抱著永璇半蹲下身,口中道:“永璇給嫻貴妃請安,嫻貴妃萬福金安。”

如懿逗了逗永璇,笑道:“滿月了,八阿哥長得越發好了。”

玉妍粉面含春,一雙風眼秋水飛揚,恨不得插翅飛上天去: “方才嫻貴妃說我迷著您眼睛了,其實嫻貴妃哪裡知道我這做額娘的高興。咱們八阿哥到底有福氣,緊跟著七阿哥出生了,才能這樣合皇后娘娘眼緣。”

說到底,不過譏諷她沒有孩子罷了。 多年下來,這樣的譏諷她也聽得慣了,如懿淡淡道:“是啊。七阿哥佛祖誕辰日出生的,八阿哥是中元節,果然都是趕著節慶出生的好兄弟。”

玉妍立時變色,卻也不敢發作,只能忍耐著道:“只要能生得出來,便是公主都是好的,何況是阿哥暱。”

如懿笑了笑,悠然轉首,果然見嬿婉立在七八個侍女的最後,神色怯怯的,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隱形人。 玉妍嘴角一撇,喝道:“櫻兒!”

嬿婉忙怯生生走上來:“奴婢在。”

玉妍伸出雪白的手掌便是一個耳光,沒好氣道:“蠢笨丫頭,天氣這麼熱,也不知道跟在本宮後頭扇扇子,一味地好吃懶做,仗著你這副賤格兒,想作死麼?”

嬿婉慣了挨了打,也不敢哭,只木著臉拼命替玉妍搧著扇子。

如懿聽著她指桑罵槐,臉上的笑影薄薄的:“這些年了,嘉妃還是這麼個火爆脾氣,動不動就拿丫頭撒氣。旁的也就罷了,本宮只心疼你那幾根水蔥兒似的指甲,落在皮肉上仔細傷著。”

玉妍揚著手裡的絹子,笑吟吟托著腮道:“原來嫻貴妃是心疼我呀!我只當嫻貴妃只心疼那些賤皮賤肉的奴才暱,一味地愛和她們投趣兒。”她嬌聲地笑,那笑聲像是薄薄的瓷片,沙沙地刮著人的耳朵。

卻聽一個聲音在後頭朗然道:“天氣這麼悶熱,怎麼嘉妃在這兒笑得那麼高興?” .

玉妍聞聲轉首,見是皇帝,笑容一下從唇邊滿出來,綻成一朵豐豔的花。 她使一個眼色,麗心她們會意地將娥婉遮在後頭。 玉妍迎上前,嬌怯怯行了一禮,道:“皇上萬福,臣妾在跟嫻貴妃說笑話呢。”

皇帝換下了朝服,穿著一身銀青色團福紗袍,那袍子本就輕薄如蟬翼,皇帝只在腰間係了一根明黃帶子,垂著一快海東青白玉佩,越發顯得長身玉立,豐神俊朗。

如懿亦福了一福:“皇上萬安,這個時候剛下了朝,是要去看七阿哥麼?”

皇帝一臉牽掛愛憐:“永琮乖巧可愛,朕一日不見,便有些惦記著。剛巧寶華殿送了些祈福的經幡來,朕叫李玉去打點了,都為永琮求得安康才好。”

玉妍笑得燦若春花,身影輕巧一擠​​,陪到皇帝身邊:“那便最好了,永璇也想著哥哥,臣妾正要陪他去皇后娘娘宮中呢。”

皇帝笑著逗了逗乳母懷中永璇,正要邁步,只聽得後面輕輕一聲呻吟,便蹙了蹙眉:“什麼聲音?”

隨侍皇帝的進忠眼尖,忙道:“皇上,好像是個宮女挨了打,臉上受不住疼呢。”

玉妍臉上便有些慌張,忙擋​​著皇帝的視線,笑道:“宮女伺候人哪有不挨打的,臣妾瞧著她就是矯情,在皇上跟前哼唧。”

皇帝看她一眼,漫然道:“朕與皇后一向都寬和待下,從沒聽說過打人打得宮女都忍不住疼的。進忠,你帶上​​來給朕瞧瞧。”

進忠往跟著的宮人裡頭一瞧,一眼就看到了臉上帶傷的嬿婉,便拉了她上來。 嬿婉彷彿一隻風雨中飽受驚嚇的燕子,瑟縮著身體,顯得格外弱質孱孱。

皇帝凝神瞧她,只見嬿婉素淨的一張清水面孔,脂粉不施,雅緻得好比一朵小小的臨風半開的梔子花。 她烏鴉鴉的一頭好頭髮,纏著密密的深青色頭繩,一身湖綠紗袍,衣裳間一應繡花點綴俱無,卻比得膚白淨色,容質玉曜。 這樣簡單的打扮,靜若碧水,彷彿映著身邊的柳色膏青,娉婷生色,比得她身邊珠光寶氣的玉妍無端地​​俗艷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如細細透明的蠶絲,在嬿婉身上黏了片刻。 進忠何等乖覺,忙笑道:“嫻貴妃娘娘,奴才說句不知輕重的話,這宮女兒倒有福氣,長得有幾分像小主年輕時的樣子呢。只是無論怎麼,卻比不上娘娘端貴之姿。”

皇帝聽進忠這般說,便向著如懿道:“這丫頭是有三分像你年輕時的樣子。又穿著青衣,活脫脫是你剛嫁入潛邸時的模樣。偏你那時也愛穿青色,又叫青櫻。”

如懿微微一笑,淡淡道:“櫻兒是宮女,也喜歡穿青色。”

“櫻兒?”皇帝皺眉,“你叫櫻兒?”

嬿婉睜著一雙水霧般矇矓的眼,低低道:“奴婢原姓魏'名叫嬿婉,便是良時嬿婉的嬿婉。櫻兒是嘉妃娘娘賞的名字,許是因為嘉妃娘娘喜歡櫻花呢。”她說到“嘉妃”二字,又是一臉驚恐的模樣,越發往後退了一步。

玉妍見她這般不勝嬌弱,越發像自己苛待了她似的,不覺又驚又氣;“本宮不過是因為你蠢笨不會伺候,才輕輕打了你一下,你平白做出這戳樣子來做什麼?”

如懿本也驚異燕婉在皇帝面前這般口舌伶俐,見玉妍動怒,便不動聲色,只閒閒搖著手中的輕羅菱扇,悠然望著天際。

皇帝細看嬿婉臉上,尚且留著五個通紅的指印,知道玉妍下手重了。 皇帝素來不喜嬪妃們苛待宮女,便有些不悅: “宮女好歹都是八旗出身,不比太監是漢人。這樣動不動就打罵,也失了自己的體面。”他眉心蹙起更深,彷若一條川字虯曲​​,“你說櫻兒是嘉妃給你改的名字?”

嬿婉捂著受傷的半邊臉,手臂上的衣袖寬大,一分分滑落,露出帶著青紫傷痕的胳膊,她怯生生道:“那是娘娘對奴婢的厚愛。”

皇帝看著嬿婉手臂上的傷痕,多半是舊傷,也有幾道新痕,心中愈加有數,冷冷道:“嘉妃對你還真是厚愛。”他轉過臉,冷冷目視玉妍,直逼得她嬌媚的面龐變得如霜雪般泛白,“你明知道青櫻是嫻貴妃從前的閨名,還讓你的宮女改這個名字,穿青色,實在是僭越犯上。”

如懿以扇障面,柔聲道:“皇上,或許嘉妃是無心的。”

皇帝嘴角揚起,眼底卻殊無笑意:“嘉妃倒真是無心,也厚愛這個丫頭。既然嘉妃這麼厚愛,朕也厚愛她一回。”他看著嬿婉,眼中多了幾分溫柔神色,“以後不許叫櫻兒了,就改回你的本名嬿婉。你讀過書,知道良時嬿婉?”

嬿婉忙道:“阿瑪在時,教過奴婢一點。”

“你阿瑪是……”

嬿婉有些羞赧,亦帶了幾分愧色:“奴婢的阿瑪曾是正黃旗漢軍旗包衣內管領清泰……後來犯了事,奴婢全家都被貶為奴了。”

皇帝點頭道:“做官的難免有些起落,到底還算好人家的女兒,朕瞧著你眼熟,你多大了?”

嬿婉越發羞怯,低眉垂首道:“皇上忘了,幾年前奴婢是在純妃宮裡伺候大阿哥的,那裡皇上就和奴婢說過話。奴婢如今已經二十二了。”

如懿聽著皇帝這般問,心底隱隱不安,忙笑道:“這樣好的年華,指出去配個侍衛也是不錯的。”

皇帝笑而不語,片刻道:“如懿,朕瞧她的樣子有些像你年輕的時候,便留在朕身邊跟你做個伴兒吧。”

如懿驀地想起凌雲徹,心口陡然一沉,勉強笑道:“皇上也是,也不問問嬿婉自己的意思,哪能讓臣妾跟您就做主了呢。”

如懿含笑看著娥婉,親切和婉到了極處,可眼底的意思卻再分明不過。 她若不願意,大可自己退卻,求得指婚。 然而嬿婉清甜一笑,已經盈盈拜倒:“奴婢自進宮中,一切都是皇上的。但憑皇上做主,奴婢只願侍奉皇上左右便可。”

如懿心頭一陣冰涼,從嬿婉的眼神中,已經探知凌雲徹不可挽回的情緣。

皇帝撫掌笑道:“那便好。進忠,傳朕的旨意,封宮人魏嬿婉為官女子,賜居永壽宮,今夜侍寢。”他挽過如懿的手,“走,咱們去看皇后和永琮。”

如懿唇邊帶著笑,在皇帝不經意的時候回頭望去,深深地剜了嬿婉一眼,卻在綠柳依依之畔無奈地發覺,嬿婉的美,其實是凌雲徹一生所無法掌握的。



第三卷 第十四章 茉心

凌雲徹得知消息之時,一顆心幾乎都有迸裂了。 他藉著戌時三刻交班後的空閒,在長街候到了正扶著侍女春蟬與瀾翠預備前往養心殿侍寢的嬿婉。

嬿婉正低聲吩咐春蟬:“方才內務府送來的一些賞賜,你得空便挑些好的去打點了養心殿的進忠。我告訴過他,這件事若不成,我便寧可嫁了他做對食。若是成了,便拿一輩子的榮華謝他。這一遭,我總算是賭贏了。”

嬿婉猶有餘悸,春蟬一壁答應著,一壁道:“幸好小主贏了,否則可要怎麼好?宮裡跟太監對食的,有一個蓮心也夠怕人了。”

“若不這樣,進忠怎肯幫我?”嬿婉撫著心口,“萬幸!萬幸!若是不成,我便只有一頭撞死,省得受蓮心那般苦楚。”

春蟬忙安慰道:“不枉奴婢和瀾翠跟著小主。小主雖然在嘉妃那兒受苦,仍不忘記掛提攜花房的奴婢和瀾翠。奴婢一定忠心小主,至死不忘。如今小主的前程已經到了,只要今夜侍寢後皇上喜歡,封了答應,那便是真正的小主了。”

二人正密密說著,猶是驚喜交加。 嬿婉忽一抬頭,見到雲徹痴立在長街轉角處,心中栗栗一顫,極力維持著沉靜的面容,囑咐侍女們退下稍候。 嬿婉已經換了官女子的裝束,淺淺的淡橘色無紋錦袍,鑲著寸闊的深一色旋波紋緞邊,既是吉祥的意思,又是她雙十年華的秀美,映著發髻間的星點銀飾與脆薄絹花,愈顯出塵之美。

嬿婉倒不意外,只坦然望著他:“我要去侍寢了,能與你說話的時間並不多。你想說什麼,便一併說了吧。”

雲徹一路疾奔而來,胸口塞了無數疑問,然而見了她如此淡然自若的神情,不知怎的,只化作了冰涼一片,寒著自己的心。

片刻,他才能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來:“是不是有人逼你?”

嬿婉一雙明眸清亮無波:“嘉妃與嫻貴妃當時都在場,她們都看見的,是我自願的。”

雲徹不信地搖頭:“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去做別人的妾室?”

嬿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我為什麼不願意?做妾室與妻房,在乎嫁的是誰。做皇上的妾室,遠比做天下任何人的妻房都尊貴。你難道不明白麼?”

雲徹如遭重擊,怔怔看著她:“你那時在花房受苦,回來說願意再和我在一起,那些話是不是都是騙我的?”

嬿婉搖頭,坦然而誠實:“當然不是。人在任何境遇中都想求得最好的出路。那時嫁與你,便是我最好的前途,自然是最真摯的想法,甚至一直被困在嘉妃宮里當奴婢羞辱的時候,我都一直是想著的。”

雲徹鬱鬱垂首,兩頰失去血色,自嘲道:“原來,你不過當我是一條出路!”

嬿婉揚起如繁星微點的眸,在漆黑夜裡有冷冽的光:“當然,難不成你會喜歡一塊絆腳石麼?可惜啊,我如今才明白,我當時的願望是多麼微不足道。我被困在嘉妃宮中被她欺凌羞辱的那幾年,我沒有一天不盼望著可以被指婚給你,逃出這鬼地方。可我漸漸發現,原來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幫我。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尋一條更好的出路幫一幫自己呢?”

雲徹看著地上她被拉得悠長的影子,惘然地搖頭:“嬿婉,你變了。”

是包衣內管領家的格格,可我阿瑪一朝失勢,我們便只能當奴才,只能做人下人。 我連選秀的機會都被剝奪,只能做一個最卑賤的宮女,任人欺辱,遭人白眼。 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下去了。 我只想過得好一點,也做一回人上人,這輩子讓我的家人也得些臉面,不用再活得那麼卑微。 ”她的眼底閃過晶亮的淚痕,很快擦了乾淨,“所以,我從未有錯! ”

凌雲徹無力道:“可你跟我在一起,我也會努力上進,我……”

嬿婉不耐地打斷:“你再上進,也不過是個侍衛。咱們的兒孫也不過是個奴才。為什麼?我要靠著別人得到一點點微薄的榮耀,而不能憑我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多。我還年輕,我尚有美貌,如果憑自己的一切能換回更多的榮耀,我為何不肯?上一次,我已經失去過機會,失去過接近皇上的最好機會。這一次已成定局,我再不能、也不會錯過了。”

凌雲徹看著她,只覺得自己滿腔悲傷,卻被這小小女子的一言一語,打得只剩下沉沉碎裂般的痛意。

嬿婉沉醉地撫摸著朱紅色的宮牆,低低道:“別人侍寢都是坐鳳鸞春恩車,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自己走過去麼?”她見雲徹只是不語,越發低柔道,“我做了那麼多年奴婢,一直用腳用膝蓋在行走。我很想在我第一天侍寢的日子,用自己的腳去丈量一下,從永壽宮到養心殿有多遠,從一個卑賤的宮婢到來日的寵妃,這條路還有多遠。”

雲徹聽得出她口中的堅決之意,這樣美麗而嬌柔的嬿婉,是那樣熟悉,卻已然很陌生很陌生了。

雲徹苦苦勸道:“你只想著憑自己的年輕貌美得到一時寵眷,有沒有想過有一日失去時有多麼痛苦?便是聰慧如嫻貴妃,也有冷宮飽受折磨的一日,你便不怕自己的來日走得辛苦崎嶇,不能回頭?”

嬿婉挽起袖口的綢緞,​​愛惜地摩挲著道:“我在四執庫時,成日里看到那麼好的衣緞,卻只能辛苦熨燙,自知無福也不配穿在身上。如今你瞧,我穿著多好看。已經穿在身上的衣裳,我如何還能脫下來?便是要死,我也得穿著它們死。”

她的聲音極輕婉,彷如往日在他耳畔的呢喃低語,卻是如今劃下楚河漢界的分明與犀利。 他忍住喉頭的哽咽,沉聲道:“你自己選定的路,自己好好往前走吧。但願你一路順暢,永無後悔之日。”

嬿婉幽幽一笑:“只要你不來阻礙我的前路,我一定會走得很遠很好。自然了,你還是與我一同長大的雲徹哥哥,我永遠都會記得。”

她的笑容轉瞬即逝,喚過春蟬與瀾翠道:“我們去養心殿吧。”她的眸色中帶了一絲凜冽的威嚴,“凌侍衛,你可以退下了。”

雲徹茫然地目視於她,仍由痛楚至麻木的軀體半跪而下,一字一字緩緩吐出:“微臣,恭送魏小主。”

他跪在石板上,低頭看著石板上鏤刻的“春恩常在”的花紋,每一個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口彩,每一個,都是送了嬿婉一路遠去的燦爛前程。

他的心口一陣陣絞痛,空得好像被蛀蝕著一般,無知無覺地落下淚來。 夏夜的風帶著灼熱的暑氣,一點一點逼住了他,也裹得他失去了力氣,完全不能動彈。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方淡青色繡著雪白櫻花的絹子飄在他眼前。

他見過這方絹子,喃喃道:“嫻貴妃娘娘。”

如懿披著淡淡青色竹葉紋的雪絮絳紗披風,盈盈站在月光皎潔中。 她的話語並無過多的安慰:“擦掉你的眼淚。你要記住,永遠不要為不會回頭的人流半滴眼淚,因為太不值得。”

他緊緊地攥著那方絹子,似要以此來發洩自己無可發洩的痛楚。 如懿輕聲道:“我曾經給過嬿婉機會,希望她能給自己一條別的出路,可她沒有。既然這條路是她自己執意選擇的,那麼,就由著她走下去吧。”

雲徹深吸一口氣:“是。”

如懿笑容澹澹,帶著一分懂得的哀傷:“只是這一次,你不要再像上回一般整天喝酒意志消沉了。那樣的傻事,做過一次夠了。”

雲徹的神誌彷彿清醒了許多:“是。為同一個人傷心兩次,是不值得。”

如懿讚賞地看他一眼:“這就對了。連嬿婉都知道要為自己爭氣,何況你一個大男人!你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了。”

雲徹猛地一凜:“但憑嫻貴妃娘娘吩咐。”

如懿輕輕一笑:“御前,如何?”

皇后用完早膳,便著緊去看永琮。 永琮還是那樣瘦小,睡在乳母懷中,並不太安寧。 皇后心疼不已,自己抱著哄了片刻,乳母春娘笑道:“到底七阿哥和額娘最親,皇后娘娘一抱,他就睡得香了。”

皇后娘娘笑道:“外頭給你備了一碗不加鹽的肘子,快去喝了。七阿哥喜歡喝你的奶水,這是你的福氣。”

春娘答應著下去了。 皇后抱著懷中的兒子,怎麼都看不夠愛不夠。 正巧素心進來道:“娘娘,方才李玉來傳旨,皇上說咱們七阿哥自幼多些病痛,所以打算九月初一與娘娘前往隆興寺西側的行宮小住,也好往隆興寺祈福保佑七阿哥平安。”

皇后喜道:“隆興寺是千年古剎,寺裡供奉的正定大菩薩據說十分靈驗,康熙爺在世的時候也多次去參拜呢。皇上真是有心。”

素心亦高興:“可不是,皇上多疼愛咱們七阿哥,一日不見都捨不得呢。”她想了想,微微皺眉,“還有一事。皇上昨夜臨幸了魏官女子,就是嘉妃身邊的櫻兒,今早起來就晉了答應。”

皇后的笑容瞬間凝住:“櫻兒!怎麼嘉妃也不得力,一個小丫頭也料理不好。”

素心忙賠笑道:“那丫頭果然是狐媚東西!嘉妃又有兩個阿哥,一時疏忽了也是有的。不過話說回來,到底也只是個答應,能有什麼呢!”

皇后稍稍釋然:“也是。嘉妃雖然還算得力,但有了兩個兒子,也得防著她來日不安分。也好,多個魏嬿婉,她也有得鬧心。本宮正好得些空閒,好好養好永琮才是要緊。”

素心諾諾聽著,眼波一轉,便若無其事陪著皇后一起哄永琮了。

如懿再次看到茉心的時候,已經是乾隆十二年的冬天。 這一年京中痘疫四起,秋燥冬暖,略無霜雪,河井枯涸。 自九月間起,痘疫流行,自河北蔓延至京郊,又波及京師,十不救五,小兒之殤,日以百計。

宮中因著從前順治爺福臨死於痘疫,連聖祖康熙幼時也得過,所以格外惶恐。 皇帝除了忙於前朝痘疫之事,尤其囑咐阿哥所將各位公主、阿哥都抱到生母或養母宮中養育,小心避痘。 宮中供奉了痘神娘娘,為過春節所掛的春聯、門神、彩燈全被撤下,同時諭令全國及宮中“毋炒豆、毋點燈、毋潑水”,並頒詔大赦天下。 一時之間,宮中人人自危,大為惶恐。

永琮體弱多病,皇后也格外防備,小心謹慎看顧。 長春宮中一律不許生人出入,生怕沾染了痘疫。

而茉心,便是在那個時候求見如懿的。 彼時如懿正與海蘭閒話宮中痘疫之事,連一應的乳母保姆都不甚信任,一切都必得自己親自過手,她聽得惢心小心翼翼提起“茉心”這個名字,不由得含了幾分詫異之色:“茉心不是伺候慧賢皇貴妃的貼身丫頭麼?聽說慧賢皇貴妃死前放心不下他,將她指婚給了守順貞門的一個侍衛,之後便在古董房當差。她忽然要見咱們做什麼?”

永琪活潑地笑著,越發逗得海蘭笑個不止,拿著撥浪鼓哄了永琪玩,漫不經心道:“如今皇上隻寵著魏常在,眼見著年前必定是要封貴人了。咱們得閒不用伴駕,見一見茉心便又怎麼了。”

如懿沉默片刻,將永琪抱到乳母懷中,隨著惢心起身向外去。 見到茉心的時候,是在古董房邊一間昏暗的小廡房裡,想是她平日當值時所住。 茉心一副婦人裝束,簪著白絨團花,枯啞的頭髮用一支素銀平簪緊緊壓住。 她眼睛通紅,人也木木的,像是沒有活氣似的,哪還有半分像從前寵婢模樣。

如懿和海蘭見茉心這副打扮,知道她是家中出了喪事,便道:“家裡怎麼了?是不是有為難的地方?”

茉心離她們倆遠遠的,縮在牆角一隅,戚然嘆道:“奴婢的丈夫歿了,奴婢今日是過來替他收拾遺物的。”

如懿嘆口氣:“惢心,備下五十兩銀子給茉心,就當給她丈夫操辦後事。”

惢心答應一聲:“那奴婢回宮去取。”

茉心慘然一笑:“嫻貴妃娘娘,難為你還肯給些賞賜,倒不計較奴婢曾是伺候慧賢皇貴妃的人。”

窗外寒氣猶冽,廡房裡並不如嬪妃所居的宮室一般和暖春洋。 如懿遠遠立在茉心身前,靜靜聽著,心中忽然有一陣短暫的心安。 與晞月十數年的爭寵慪氣,是落在宮牆縫裡的塵灰,摳不出,抹不去,只能任它停留成時光柔和的摺痕。 當這些曾經輕狂的片段從如懿的回憶中慢慢剝離而出時,她不勝欷歔,然而那欷歔也是屬於勝利者的活著的綺想。 畢竟如今活著的人,是她自己。 所以,她凝望茉心的目光疏遠而冷淡,卻不失一縷悲憫之色:“所謂計較,是對活著的人而言。斯人已逝,前塵往事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何況你只是慧賢皇貴妃的侍婢而已,何必再與你有所糾葛?”

“那麼奴婢來找嫻貴妃,果然沒有錯。”茉心俯身一拜,“從前奴婢多有不敬,這一拜算是還了。”她微微一笑,叩首道:“只是嫻貴妃既然賞賜,五十兩銀子怎麼夠?兩個人的喪事,要給也是一百兩了。”

如懿的眉心細細地擰起,打量著茉心道:“這話怎麼說?”

茉心的臉是萎黃的花瓣的顏色,有慢慢頹敗的跡象。 她慘笑道:“奴婢的丈夫死於痘疫,奴婢服侍了他這些天,恐怕也逃不了了。昨日早上起來,已有嘔吐、頭疼的症狀,今天手臂上發現了兩顆紅疹子。所以,兩位娘娘,奴婢離你們那麼遠。”

如懿聽得“痘疫”二字,心下一陣緊縮,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海蘭緊緊依在她身畔,勉強鎮靜道:“你都得了痘疫,還要見本宮和嫻貴妃,是要讓我們染上痘疫,好讓你替慧賢皇貴妃報仇麼? ”

茉心眼中閃過一絲雪亮的恨意,搖頭道:“奴婢知道,慧賢皇貴妃死不瞑目,最恨的人是誰。慧賢皇貴妃臨死前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還是死死盯著奴婢,奴婢知道,她是要奴婢不要放過那個佛口蛇心得人!”

如懿凝視她片刻,搖頭道:“你都這樣了,還想著這些做什麼?”

茉心呵呵笑著,乾枯的唇微微張闔:“就是因為奴婢到了這個地步了,才終於有了辦法。”她笑起來露出森森的白牙,“慧賢皇貴妃死前,奴婢就被指了一個侍衛嫁了,為的就是還能留在宮裡好尋個機會。可奴婢身份低微,一點辦法都沒有。如今她連嫡子都生下來,這一生真是順心遂意啊!可奴婢一直得得慧賢皇貴妃死前有多恨,奴婢答應過皇貴妃,一定會替她報仇雪恨。”

海蘭不以為意地搖頭,靜靜撥弄著手腕上的紅玉髓琢花連理鐲,如玉髓瑩紅通透如石榴籽一般,襯出她一雙柔荑如凝脂皓玉:“長春宮禁衛森嚴,你進不去的。”她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茉心,“你要本宮幫你?”

茉心點頭道:“奴婢既然得了痘疫,法子反而多了。奴婢知道,娘娘和慧賢皇貴妃一樣恨她。”

海蘭盈然一笑:“你倒真是明白本宮的心思。”

如懿略想了想,背過身去,只留下華服高鬢的身影:“這件事,本宮不做。”海蘭忙跟過去,語不傳六耳,“姐姐,你忘了她是怎麼害你的麼?姐姐到如今都沒有子息,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姐姐若怕髒了手,我來做便是。”

如懿的心忽然一顫,像是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抽了一鞭,傷口裂開的疼痛上又灑滿了雪白的新鹽。 她握住海蘭的手:“我做和你做有什麼區別,咱們都別髒了這個手。”

海蘭急切道:“姐姐是從冷宮裡撈回一條命的人,不能有婦人之仁。”

如懿定定頷首:“不是婦人之仁。你和我都知道,她的這個兒子天生孱弱,活得艱難。再者,說句不怕報應的話,從前沒有永琪,下什麼手做什麼事都沒有後顧之憂。但如今……”她搖頭,“不是為了別人,只為永琪。我從前不懂,只為恨著一個人,便什麼事都肯做。如今我和你都算是人母,這件事,不必做了。”

海蘭猶不死心:“姐姐……”

如懿擺一擺手,轉身向茉心,決然道:“抱歉,本宮與愉妃都幫不了你。”她見茉心遽然變色,越加寧和道:“本宮知道自己無用,所以有心無力。”

如懿說罷,旋身便挽著海蘭的手出來。 她殷殷道:“咱們走吧。回去好好兒拿藥水洗洗,免得染上痘疫。”

海蘭猶不死心,低低道:“姐姐,咱們真的不做?”

如懿沉聲道:“若在從前,我絕無二話。戳她的軟肋,我心裡痛快。可如今……”

海蘭的聲音有些尖銳:“不只是為了永琪,姐姐也擔心地位和尊榮受損,也怕皇上知道吧?從前咱們輸得徹底,什麼都不怕,如今得到愈多,瞻前顧後也多了。 ”海蘭微微黯然,“姐姐,我真怕有一日,我們的顧慮太多,便只會束手無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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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tsuko 發表於 2013-6-22 02:06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07 A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五章 甜白

二人靜靜地站著,風聲被兩旁聳立的深牆擠得虎虎亂竄,發出嗚嗚咽咽的鳴聲。 如懿惻然轉首,但見嬿婉攜了侍女瀾翠緩緩走來,大約是從養心殿出來。

嬿婉見了她們,忙福了福身,剪水雙瞳清凌凌的,泛出由衷的歡喜殷切之情:“嫻貴妃娘娘萬福,愉妃娘娘萬福。”

海蘭見有人來,便欠身道:“姐姐,快到年下了,宮裡事多,我先回去了。”

如懿端正容色,微微頷首。 嬿婉走到如懿身前,楚楚的臉龐越加蘊滿了自謙的神色:“大冷天的,嫻貴妃娘娘怎麼立在這兒,仔細著了風寒。”

如懿的客氣中帶著疏離:“有勞魏常在掛心,本宮正要回去。”說罷,她便徑自要離開。 嬿婉側了側身,卻並無讓她過去的意思,只道:“嫻貴妃娘娘還是那麼討厭嬪妾麼?”

如懿淡薄一笑:“常在這話,本宮卻不懂了。”

嬿婉揮手示意瀾翠走遠,道:“娘娘一直以為嬪妾是攀龍附鳳不念舊情之人,所以屢屢冷淡嬪妾,卻不知嬪妾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如懿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鬢髮,她揚起的唇角勾勒出不屑的弧線,長街獵獵的冷風冷不丁地掀起她玉色長袍,配著紐子上系的青碧流蘇金累絲綴明珠香囊,越發如雲後淡薄的日光,渺渺不可親近,“你如何一步一步走來,本宮都是親眼看著的,又何來苦衷二字?”

嬿婉銀紅色的袍角被風拂起,像一隻想飛卻飛不高的蝴蝶,顫動著翅膀:“嬪妾聽說嫻貴妃娘娘出身烏拉那拉氏家族,這個家族,既是榮耀,也是陰霾。想來娘娘當年在冷宮受苦的時候,一定不會忘卻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奮發而起。嬪妾也是如此,像嬪妾這種出身,所受的種種白眼辛苦,娘娘這樣的尊貴之人如何能夠體會。但嬪妾不忘家族之心,與娘娘卻是一樣的。”

如懿默然嘆息:“但是你終究辜負了一顆真心。”

嬿婉自嘲地笑笑:“像我們這種人,進了宮中之後,自身的榮耀便與家族的榮耀結為一體,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尤其是嬪妾,既然父母族人不能為嬪妾帶來任何榮耀,嬪妾就一定要讓自己過得舒心適意。真心這樣私己的東西,不能割捨也是要割捨的了。”

如懿緊了緊披風,漠然以對:“你自己選擇的路,自己高興就好。聽說皇上打算封你為貴人了,恭喜!”

嬿婉欠了欠身:“但願以後娘娘不要再鄙夷嬪妾就好。這句恭喜,嬪妾感激不盡。”

如懿徑自離開,瀾翠走進嬿婉,低聲道:“小主何必要理會嫻貴妃對您的態度,咱們與她也不想幹。”

嬿婉輕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細細地月牙儿:“怎麼不相干?皇后雖然生下了七阿哥,但身子壞了許多,很多時候都不能侍寢。而嫻貴妃有協理六宮之權,我自然得格外小心些。”她看瀾翠一眼,“對了,我讓你去看看舒嬪一直用的是什麼坐胎藥,你看了沒?”

了些舒嬪的坐胎藥出來,馬上送去太醫院,請太醫照樣子配出一個來給小主服用。 ”

嬿婉頷首道:“快去!我到現在都沒有身孕,哪怕皇上晉封,也不過是個小小貴人,何年何月才能熬到主位?宮裡的坐胎藥那麼多,人人都在喝,只有舒嬪的是皇上親自賞的,一定特別好!”

瀾翠猶豫道:“可舒嬪每次侍寢之後都喝,一直都沒懷孕啊。”

嬿婉有些不屑:“那是她福薄。葉赫那拉氏的族人本就不多,沒福氣延續下去也是有的。”她遲疑片刻,“不過你還是讓人看看,是不是上好的坐胎藥。”

瀾翠答應著去了,嬿婉撫了撫平坦的肚子,飽含希望地長舒了口氣。

三日後黃昏時分,李玉來傳召如懿前往養心殿一起用晚膳。 如懿更衣過後,換上煙靄紫的如意云紋錦袍,清雅的顏色,袖口不過是略深一色的折枝辛夷花紋樣,搭著金絲薄煙翠綠緞狐皮坎肩,越發襯得容色多了一分溫柔嬌豔。

她扶著惢心的手下了軟轎,才走到階下,見雲徹穿著養心殿最末等的侍衛服色,兩頰凍得通紅,一動不動守衛著。

在經過他時,如懿悄然低聲:“辛苦。”

雲徹微微一笑,甘之如飴:“微臣在御前做了這麼久的侍衛,奈何出身寒微,只能如此,辜負娘娘期望了。”

如懿眼中有溫情浮漾:“丈夫之志,用十年去實現也不算晚。忍得一時,才能一飛沖天。知道本宮為何一定要調你到御前麼?”

“御前機會多,不必其他地方。”

如懿微笑,目光清和:“這只是其一。常常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如何走到另一個男人跟前去,才能真正讓你斷了念頭,磨礪心志。她無情,你更無情,才能無所畏懼。”

雲徹懂得:“多些。雪後路滑,娘娘小心足下。”

如懿裹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緩步入殿。 暖桌上已經布好了熱氣騰騰的金絲菊燉野雞鍋子,如懿聞得​​香氣,先笑道:“好香。”

皇帝起身拉住她手,一臉的親密無間:“今兒晚膳都是你愛吃的菜,這芝麻青魚脯制得極好,朕讓他們試著做了十來次,只有這一次做出來的一點腥味也沒有。菠菜和豆腐製成的金鑲白玉版十分清甜,入口即融。尤其這道醉蝦,融了蝦子本身的鮮嫩,配上醇酒調味的甘芳,所以朕急急催促你​​來。”

如懿兩靨盈盈,眉目澹澹含情:“今兒又不是什麼大日子,好好兒的怎麼備下了那麼多臣妾愛吃的菜?且都是冬日難得的。”

因著從外頭進來,她雙手冰冷,皇帝捧著她手,輕輕呵氣道:“外面可冷吧。今兒是臘月二十三,也算小年。朕想著快到年下了,你協理后宮忙碌了這些天,也給你松泛松泛,”他亦有幾分自得,“如今天下富足,庫倉串銅錢的草繩都爛了。你喜歡的東西即便難得,朕若想要取來,也不算難事。”

如懿心口暖洋洋的,握著皇帝的手,道:“那臣妾能謝皇上的,就是把這桌菜都吃了。”

如是,帝妃二人相對而坐,也不讓人服侍,便​​自自在在動起筷子來。

皇帝看她貪吃了幾口醉蝦,甚是喜歡的樣子,便高興道:“雖然貪吃也慢些,到底里頭是有酒的。咦?你怎麼沒喝幾口酒就紅了?”

如懿笑著摸了摸臉:“新描的眼妝,皇上喜歡麼?”她且說且笑,如玉雙頰上透出幾許紅暈,似初露的晚霞彌散,眉眼旁都化為淡淡的芙蓉淺紅,更顯得明眸燦若星子,顧盼蘊漾。

皇帝伸手輕輕撫摸:“如懿,朕希望你一直這樣高興。”

心跳得有點快,混著紅羅輕炭暖融融的氣息,將殿中沈水香的氣息烘暖出來,徐緩地在空氣裡面迷漫著。 如懿低下頭,莞爾一笑,輕輕撓著他的手心,似小魚輕啄。 這般溫存,直到有添酒的小太監步入,才稍稍中止。

李玉隨後進來道:“皇上,上回您說要在年前晉封魏常在為貴人,叫內務府擬了封號來看,內務府已經擬了三個送來,想請皇上過目。”

皇帝微一頷首,李玉一拍手,內務府的小太監捧著一個紅紋木盤子恭謹入內,上面放著灑金紙,分別寫著三個大字:令、恪、睦。

皇帝掃了一眼,隨口道:“後兩個都俗。令,令,美好為令,這個字前人也未用過,便是這個令字吧。”

“令貴人?《詩經》中說'如圭如璋,令聞令望',是讚美如玉般美好之人。”如懿輕聲念過,笑盈盈

覷著皇帝,“皇上似乎很喜歡她。”

皇帝靜了須臾,眼底的笑意愈來愈濃,幾乎笑得眸如彎月,含了幾分促狹道:“如懿,你是吃醋麼?”

如懿面上微微一紅,轉首不去看皇帝,故意有些怨懟:“皇上是取笑臣妾麼?”

皇帝側身靠近她,咬著她的耳垂低低道:“'如圭如璋,令聞令望'的下一句便是'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乃指兩情恩愛,共效於飛之樂。你是覺得朕過於寵愛魏氏了麼?”

如懿嘟了一嘟嘴,面色愈紅,極力自持道:“臣妾沒有這樣想,是皇上最愛多心,胡思亂想。”

“好吧,那便是朕胡思亂想。但即便是胡思亂想,也不會是魏氏,而是你。”皇帝捉過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輕輕一吻,笑著道:“嬿婉有幾分像年輕時的你,但青春雖好,卻還失了一段成熟風韻,或許年長些會更好。”

聽他娓娓說起那樣情長的語句,不是不曾有一分心旌動搖,牽起往日的少年恩愛。 然而如懿聽完,輕輕啐了一口,便一笑置之:“皇上覺得合心意,那就囑咐內務府去辦吧。”她側首吩咐侍奉皇帝的毓瑚,“把那甜白釉玉壺春香爐挪遠些,裡頭點了龍涎香,香氣太重影響進食。”

毓瑚忙答應著做。 二人正說著閒話,只聽聞外頭細細尖尖的太監的嗓音輕巧道:“皇上,魏常在求見。”

太監的聲音一貫尖細如絲,若非聽慣,必然覺得扎耳。 如懿抿嘴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魏常在來得好巧。”

皇帝的眼笑得如彎起的新月牙,閃爍著明亮的璀璨,吩咐道:“喚她進來,正好也在用膳,人多熱鬧些。”

外頭厚厚的明黃重錦團福簾一揚,一個清婉女子蓮步姍姍而入,彼時地上鋪了厚厚的素紅色銷金絨毯,她的腳步極輕盈,落在地上寂然無聲,牽動碧藍閃銀明霞緞長裙揚起浮波似的漣漪,連著潔白耳垂下掛著的二寸長的金墜子和鬢際的浮花銀鍍金嵌碧璽珠翠簪上垂落的寸許珍珠流蘇微微輕顫,如點點光溢。 因著年輕,連用的珠花也是那樣明媚柔麗,粉紅碧璽是盛開的花朵,紅寶粒子是嬌盈盈的花蕊,黃玉花苞生生待放,綠色碧璽作五瓣花葉。 她的臉如天際的霞色,映著鬢邊珠翠珊珊,真恍若一道輕霞柔柔撞入眼簾。

如懿心中微微一顫,無論皇帝如何說嬿婉失了成熟韻致,但青春之美,拱得她若一隻驕傲的孔雀,那分清艷是那般肆無忌憚。

皇帝見了嬿婉便含笑,伸手示意她起身:“不必拘禮。外頭天寒,你怎麼來了?”

嬿婉嬌怯怯道:“臣妾燉了一晌午的燕窩,聽說皇上和貴妃娘娘正用膳,所以特意奉來給皇上和貴妃娘娘品嚐。”

如懿如何不懂她話中之意,蘊了一絲淺淺的笑道:“魏常在的燕窩定是特意備下給皇上的,臣妾沾光了。魏常在來得正好,皇上正說起要給你貴人的位分呢,連封號都擬定了,聖旨一下便是令貴人了。”

嬿婉乍驚乍喜,掩不住唇角滿溢的歡愉,連連欠身謝恩不已。 皇帝欣賞著她嬌媚喜色,亦十分滿足。 嬿婉脆脆道:“皇上剛有意晉封臣妾,臣妾也備了新制的燕窩,換了新巧的做法進獻皇上,真算與皇上心意相通。”她說罷,睇了皇帝一眼,眼波悠悠蕩盪,極是輕媚。 皇帝看得心醉,嬿婉含了幾分羞澀,並不與他目光相觸,轉首喚道:“瀾翠,將我備下的燕窩奉上。”

瀾翠喜孜孜從五角紅紋食盒裡小心翼翼捧出一碗燕窩細粉,柔聲道:“臣妾家鄉盛產綠豆製成的粉絲,家母額娘託人送了些進宮,原是小家子玩意兒,吃個新鮮罷了。臣妾早起用鴿蛋和金針絲煨了,再配三兩燕窩燉制澆上,請皇上和貴妃試個新鮮。”

如懿望了那盞中一眼,細粉原近乎白色,那燕窩更是透明的白,一眼望去,白霜霜堆了滿滿一盞,幾乎要盈了出來。 如懿按住心底逸出的一絲詫異,面上淡淡地道:“三兩燕窩,所費不少呢。”

瀾翠在旁賠笑道:“小主早起便為這道點心費心,還怕皇上吃慣了御膳的菜色,吃說讓皇上嚐嚐心意便是了。只要皇上喜歡,也不怕靡費甚麼。”

皇帝看了一眼,唇角的笑色越來越濃,幾乎忍不住了,他轉首看如懿道:“說到製菜,貴妃亦頗為拿手,這道燕窩細粉,貴妃怎麼看?”

如懿看著滿桌琳瑯菜色,含了薄薄的笑色,語音清朗如珠傾落:“魏常在的燕窩細粉素白一碗,顏色倒頗清爽。”她頓一頓,看著喜不自勝的嬿婉,本不欲往下說,然而她想起嬿婉昔日對凌雲徹的態度,忽然起了幾分惡作劇之心,銜了笑意道:“燕窩貴物,原本不許輕用,如必定要用,先得用天泉滾水泡足,須巧手婦人在光下用銀針挑去黑絲和細毛,一絲一縷都不得殘餘,以免損了滋味。若用嫩雞、新摘菌子並上好火方三樣湯滾之,火方則以金華產最佳,細細煨透後除去雜物,撇去油脂,只余清湯慢燉才是最佳。其次以蘑菇絲、筍尖絲、鯽魚肚、野雞嫩片燉湯與燕窩同煮亦可。民間常用肉絲、雞絲夾雜其中,這是吃雞絲、肉絲,口味渾雜,並非只吃燕窩之妙。如今常在妹妹用三兩燕窩蓋足碗麵,與細粉混同,一眼望去如滿碗白髮,反不得其美味了。”

皇帝輕嗤道:“東西用得貴而足,但配製不當,真乃乞兒賣富,反露貧相。”他凝視如懿,笑道:“你善於美味,只是輕易不露真相,如今娓娓道來,可做御廚的師傅了。”

如懿婉然道:“臣妾賣弄了。本該洗手做羹湯侍奉夫君,只是有御廚專美,臣妾的微末技藝,算得什麼。只是與魏常在一般,拿心意侍奉皇上罷了。”

皇帝似想起什麼,歡喜之色如孩童一般:“朕記得你從前在潛邸時做過一道冬瓜燕窩,滋味甚佳。以去皮冬瓜之柔配燕窩之柔,以燕窩色澤之清入冬瓜之清,重用雞汁、菌子汁熬足,入口清醇,一試難忘。”他頗為嘆惋,“只是如今你不大肯做了。”

如懿擺首,含了一縷黠色:“偶爾一試,才能難忘。若是常常吃到,便也沒什麼稀罕了。而且臣妾多年不做已經手生,若做得不好,卻連皇上記憶中的美味都不保,還是不做也罷。”

如懿的喜色與微嗔都分明落在眉梢眼角,二人一應一答,恍若尋常夫妻。 嬿婉侍立在旁,聽得如懿字字句句評說,臉早已窘得如煮透的蝦子一般紅熟。 末了皇帝的話,更羞得她成了夾在滿桌膳食中的那碗燕窩細粉,一分分尷尬地涼了下午。

還是瀾翠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趕緊告退。 嬿婉竭盡全力擠出一個笑容,道:“皇上與貴妃娘娘用膳,臣妾偶感風寒,還是不陪著了,以免損及皇上與娘娘康健。”殿裡暖洋如三春,她只覺得背上黏膩膩的全是汗水,吸住了薄而滑的雲絲小衣,悶得透不過氣來。 皇帝正與如懿說話,只是草草點了點頭,也不多理會。

嬿婉匆匆轉身,彷彿一刻也待不住了似的,她轉得太急,身子撞在了一旁的甜白釉暗花葡萄玉壺春香爐上,爐身一翻,裡頭的龍涎香灑出大半,殿中立時瀰漫了甜膩香氣,近乎窒悶。

皇帝不自覺地蹙了蹙眉,睨了嬿婉一眼,旋即向毓瑚道:“方才貴妃囑咐你把香爐放遠些,就是怕香氣過於濃郁,影響進食的情緒。怎麼你還是如此不當心? ”

毓瑚忙跪下請罪,嬿婉聽得皇帝有不悅之意,惴惴不安地欠身:“皇上恕罪,是臣妾不當心,碰翻了這白瓷香爐,不干毓瑚姑姑的事。 ”

皇帝微微瞠目,旋即失笑:“白瓷?這怎是白瓷?”他從容拂袖,細細道來:“這是甜白釉,乃前明永樂窯所產。甜白釉極瑩潤,白如凝脂,素猶積雪,幾能照見人影,觸目便有溫柔甜淨之感,故稱甜白。其名貴難得,怎是尋常白瓷可比?”

寥寥數語,幾如措手不及的耳光,打得嬿婉幾乎站不住。 嬿婉的身影微微一顫,好在瀾翠在身後緊緊扶住了,她極力自持著顫顫請罪:“臣妾愚昧無知,還請皇上寬宥。”

皇帝擺一擺手,似乎不願再多言:“依你出身所見,必不知此。罷了,跪安吧。”

皇帝叫臣子“跪安”乃是客氣,若是對妃嬪這般說,便是不欲她多留眼前的意思了。 嬿婉本是新封貴人之喜,此刻只覺足下無絲毫立錐之地,只得訕訕退出。

如懿望著她倉皇背影,又見宮人退下,方淺笑道:“皇上往日似乎很喜歡魏常在。”

皇帝淡淡含笑:“不過爾爾。只是宮人擾攘,總說魏常在因為像你而得寵,你喜歡麼?”

如懿撇一撇嘴:“有什麼可喜歡的?臣妾卻不信這樣的話。”

皇帝大笑:“啊!原來你覺得嬿婉不夠美,所以不是因為像你年輕時而得朕歡心。”

如懿輕一旋身,半開玩笑:“因為臣妾不信人與人可相互替代,容貌與性情也不會重複。皇上喜歡魏常在,自然是有她不可取代的好處。”

皇帝笑著擰一擰她的臉:“如懿,那麼,你也有你不可取代的好處。”

如懿斜睨他一眼,盈盈雙眸幾能滴出水來:“臣妾也知道,自己有十足十的壞處,旁人學也學不去。”

皇帝一牽她手,擁入懷中,咬著她耳垂笑道:“那朕來告訴你,你壞在哪兒?”

殿中,一色春意濃。



第三卷 第十六章 琮碎

殿外朔風劇寒,如能蝕骨,嬿婉跌跌撞撞走到玉階之下,只覺得渾身冷汗肆意,鑽骨透心。 瀾翠慌不迭緊緊扶住了:“小主別在意。您費了半日心意,又冒著嚴寒送來,這份苦心皇上是知道的。”她見四下無人,低聲抱怨道, “都怪嫻貴妃,賣弄什麼呀,也不過是個家道中落的貨色!”

嬿婉死死地掐住瀾翠的胳膊,硬著酸漲的臉啞聲道:“不許胡說,原是我自己不得臉沒見識罷了。嫻貴妃家道中落,我不也是個破落戶的出身麼? ”她咬緊了牙關,屏了半日,回首望著燈火通明的養心殿,一字一字著力道,“原本,是皇上給了我一絲希望,他對著我笑,告訴我可以憑自己改變門第命運,我卻甜白釉也不識,連燕窩都做得粗俗,可不是自己沒臉麼?皇上沒撤了晉封貴人的旨意,已算留了臉面了。”

瀾翠憂心道:“那小主打算怎樣?”

嬿婉忽地捏住瀾翠的下巴,擰著她的面孔對著自己,啞聲道:“瀾翠,你仔細瞧,我的臉還在不在?我有沒有變老,有沒有變難看?”

瀾翠見她神色猙厲,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忙賠著笑道:“小主的臉好好兒的,小主貌美如花,青春正盛。”

嬿婉的手重重地垂落下來,如卸下千斤巨石。 她摸著自己的臉淒愴道:

“瀾翠,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得寵。為著皇上一時的興致,為著一個男人偶然所起的一點慾念,更為著,我的臉,還有幾分像嫻貴妃年輕時的樣子。難道我都不知道麼?”

瀾翠忙扶著她的身子,柔聲道:“小主,嫻貴妃位分尊貴,您像她,不算折您的福氣。更何況,雖說是三分相像,您卻勝過嫻貴妃年輕時許多呢。”

嬿婉勉力支起身體,面容漸漸沉靜若寒水。 她裹緊了身上的青雲緞錦毛披風,那聲音像從嗓子底處透著心窩迸出來的:“是。能因為像嫻貴妃而獲寵,自然是我的福氣。哪怕我再不懂事,只要這張臉在,只要我不犯下大錯,就不會和嫻貴妃當年一樣,躺進冷宮裡去。因為皇上看著我這張年輕的臉,就會想起曾經委屈過嫻貴妃的年歲,自然會格外優容。且我還年輕,嫻貴妃懂的,我慢慢學著,終有一日也都會懂得。她會的不肯輕易做的,我要什麼都做的比她好,那便是最好的打算了。”

殿中晚膳己畢,便有小宮女伺候著捧茶漱口,一眾人忙忙碌碌,卻是鴉雀無聲,絲毫不亂。 李玉見一切事畢,方進來道:“皇上,太醫院齊魯大人有要事求見。”

皇帝面色微微一沉,如懿會意:“那臣妾先告退。”

皇帝擺手,笑得輕快:“不必。今夜你留在養心殿。李玉,著人去伺候貴妃沐浴。”

如懿轉身離去,才走到後殿,她覺得左耳上空蕩蕩的,一摸之下才發覺戴著的白玉菡萏耳墜不知去了哪裡。 她心下微微一沉,只念著這是皇上賞賜的愛物,兼著幾分酒意,並未多想便徑自往東暖閣去。

才走到東暖閣外,只聽見裡頭齊魯的聲音道:“前日中午,魏常在身邊的宮女瀾翠來,說要照著這瓶子裡的坐胎藥配一份,恰巧是微臣在太醫院當值,便叫留下了。微臣細看之下,那份坐胎藥竟是和皇上賜給舒嬪小主的那份是一模一樣的,想是魏常在從舒嬪那兒偷弄去的。魏常在一心想要有孕,所以……”

皇帝的口氣有些沉肅:“既然魏常在這麼想要,你就照樣配一份給她。只告訴她那是上好的坐胎藥,是舒嬪沒福氣才到今日還沒懷上。 ”

齊魯連連稱是:“舒嬪小主問起時,微臣也是說她體質虛寒,不易有孕罷了。”

皇帝淡淡道:“也好。這個藥朕本來就只是防著舒嬪是太后的人,又是葉赫那拉氏出身,才不想她輕易有孕。那藥是你調製的,你自然知道,哪天停了也還是無礙的。魏常在既然動了這心思,朕反正有了那麼多皇子,最要緊是有永琮。旁人能不能生,生兒生女,也無謂得很。”

齊魯道:“是,皇上仁慈。那微臣這就去辦。”

朔風刺寒侵骨,如懿倚在牆上,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顆心突突地幾乎要從胸腔裡蹦了出來。 她的腦海裡一片混沌,只是糊里糊塗地想著。

怎麼會這樣?居然是這樣!

隱隱約約地,她不是第一次知道這樣的事,慧賢皇貴妃生前服用的湯藥都是加重她病症的,而舒嬪,皇帝更是決絕。 也許,皇帝還以為是仁慈的,可不是麼? 他一定以為,本來一碗湯藥就絕育的事情,他卻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讓她們只是暫且不能受孕而已。

她緊緊按著自己的腹部,心裡一陣一陣發涼,這便是帝王家啊! 哪怕寵遇再多,恩眷再深,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天與地罷了。 她腳下一陣陣發軟,有些畏縮地蹲下身。 正巧凌雲徹與人換班經過,見她瑟縮在暖閣後地下,急忙道:

“娘娘,娘娘,你怎麼了?”

如懿趕緊摀住自己的嘴,亦示意他摀住,拼命地搖頭。 雲徹連拖帶拉將她扶到後殿廊下,低聲道:“娘娘可不舒服麼?”

如懿強撐著身子起來:“沒事,你回去吧。”她掙開他的手,雖然覺得他此時的一句尋常關心,讓她在方才巨大的震動與惶惑裡覺得有一息的溫暖,可她明白,這樣失態的自己,是不能讓人瞧見的。 她茫然地走到後殿,惢心剛想問她是否找到了耳環,見她這般,便知道不能多問了,忙打發了人出去,獨自伺候她沐浴。

如懿把整個身體浸在滾熱的水里,方只有這樣,才能感覺到一絲暖氣。 沐浴所用之水最是講究,按著時氣用荳蔻花並佛手柑擰了汁子熬煮的,醇厚中不失清新之氣,熏得混沌的腦仁漸漸安靜下來。 如懿靜了良久,方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茫然地轉過臉,木木地問:“惢心,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皇上也不許我生下孩子?”

惢心不知出了何事,忙掩住如懿的口道:“小主,您胡說什麼呢?”

如懿只覺得臉都僵了,只得揉著發酸的面頰道:“是啊,我正是胡說呢。”

荳蔻花被熱水浸泡後氤氳的香氣兜頭兜臉地包圍瞭如懿,她在那樣沉醉的甜美里遲疑地想著,舒嬪該不該知道? 或許,舒嬪是愛著皇帝的,才會在皇帝病重不得相見的日子裡日日在寶華殿製作福袋祈福,卻在皇帝病癒後一言不提自己的辛苦。 若她知道,一定會很傷心吧? 偏偏,她是那樣孤高而驕傲的女子。 ”

所以,不! 一定不能讓她知道! 哪怕是騙局,也寧可被欺騙的幸福,而不是清醒後鈍刀刺身的痛苦。 她緊緊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將整個人浸了下去。

待到沐浴更衣回到寢殿之時,皇帝亦換好了明黃寢衣在等她。 養心殿寢殿高高的房樑上,明黃的錦緞帷帳鋪天蓋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龍金鼎內燃著上等紫檀香,青煙一縷一縷漸漸朝上擴散淡開,整個大殿肅穆而安靜。 如懿在踏入的一刻已然緩過了神色,溫婉如常。

皇帝半垂著眼瞼,慵懶道:“有佛手柑的氣味,真好聞。”他伸出手向她,似笑非笑,“來,走近些,讓朕細細聞聞,彷彿還有荳蔻的甜香。”

如懿靜靜一笑,走到榻前的雙鶴紫銅燭台前,正要吹熄蠟燭,外頭慌亂而倉促的腳步驟然響起,拍門聲顯然已失卻了分寸,皇帝蹙眉道:“越來越沒規矩!進來回話!”

撲開門滾進來的是皇后身邊的趙一泰,他整張臉都扭曲了,大呼小叫地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七阿哥的乳母出痘了!七阿哥也緊跟著出痘了!他、他染上痘疫了!”

如懿的心陡然一跳,幾乎失去了應有的節拍。 積久的怨恨在她身體裡如蟻附骨,無聲地啃嚙著,並隨著時光的蕩滌愈加深刻。 她不是不曾想過,如果當時聽了茉心的話,動了手會是如何? 然而她心底一閃而過的陰暗的念頭,卻以這如刺又平順的姿態破空來到人世。 她還來不及細細去分辨心底是憐憫還是意外,皇帝已然霍地起身,撞翻了身邊的雙鶴紫銅燭台,火苗順著明黃色碧金盤龍帳霍霍地燃燒起來。

七皇子永琮是在四日後,乾隆十二年的臘月二十九去世的。 那是除夕的前一夜,他過早降臨世間的身體根本經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病痛,何況是痘疫這樣來勢洶洶的惡疾。 即便是在所有太醫的拼力救治下,也未能熬到新的一年。

皇后在目睹親生兒子死於懷中的一刻昏厥過去,且憂傷成疾,再難起身。

皇帝在悲痛中喃喃不絕:“明日就是臘月三十,過了明天,聯的永琮就長大一歲了。”他大悲之餘,特頒諭旨:“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宮,性成夙慧。

甫及兩週,岐嶷表異。 聖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聰穎殊常,鍾愛最篤。 朕亦深望教養成立,可屬承祧。 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為軫悼。 ”然而活著的人哀痛再深,如何能換回死去的孩子,一切也不過徒勞而已。

披著離喪之痛,這個新年自然是過得黯淡無比。 過了大年初一,皇帝便開始鄭重其事為愛子治喪。 正月初二,將永琮遺體盛入“金棺”。 諸王、大臣、官員及公主、福晉等齊集致哀。 初四,將“金棺”移至城外暫安,沿途設親王儀衛。 初六,賜永琮諡號為“悼敏皇子”。 十一,行“初祭禮”,用金銀紙錠一萬、紙錢一萬、饌筵三十一席。 宗室貴族,內廷命婦齊集祭所行禮。

二十三,行“大祭禮”。 乾隆皇帝親臨祭所,奠酒三爵。

喪儀再隆重盛大,也洗不去皇帝的哀慟。 嫡子夭折,皇后病重,嬪妃們自然不能不極盡哀儀。 如懿協理六宮,費盡心神料理好永琮身後之事,以求極盡哀榮。 私下時也不能不動了疑心,去問海蘭。 海蘭卻以瞠目之姿顯露她同樣的意外與震驚,然而她拍手稱快:“原來咱們不動手,老天爺也不肯放過她呢!”

這一晚,如懿正前往長春宮探視悲痛欲絕的帝后,卻在長春宮外的長街一側,以驚鴻一瞥的短促,看到了素服銀飾的玫嬪,正望著被淒愴的白色包裹的長春宮,悠然噙著一絲詭豔的笑容。 不知怎的,如懿便想到了那一日,玫嬪生下那個怪異的孩子那一日。 這樣艷美的笑容,確是久未在她面上出現過了。

這樣尋思間,經不住身邊三寶的連連催促:“娘娘,寶華殿的超度事宜還等著您來主持呢。”她搖了搖頭,便也走了。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后,欲攜后妃,東巡齊地魯地。 秦皇漢武皆有東巡之舉,尤以登泰山封禪為盛. 皇帝登基十三年,自以為江山安定,民眾富庶,放眼四海之內,唯一不足唯有嫡子之事,然而困在宮中,亦不過舉目傷心罷了,於是便動了效仿皇祖東巡之意。

自從永琮夭折,皇后大半心氣都被挫磨殆盡。 在新年後的一個月裡,她躺在床上形如幽魂,除了眼淚和絕望,她的眼睛裡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東西。

而太醫帶來的消息更讓她失去可以支撐的意志。

齊魯在為皇后搭脈後搖頭道:“皇后娘娘,當年您一心催孕,太過心急,是在高齡體弱催得皇子,所以皇子早產,天生孱弱。而您也大傷元氣,微臣與太醫院同僚診治過,娘娘想再有子息,只怕是不能了。”

聽到這番話的時候,皇后的眼裡只有一片乾涸。 淡淡的苦笑在她虛弱而下垂的嘴角邊顯得格外淒愴,她只是瞪著眼睛看著素色瓜瓞綿綿的帳頂,緩聲道:“有勞太醫。”

過多的悲傷與絕望終於如蝕木的白蟻漸漸毀壞她的身體。 皇后一下子蒼老如四十許人,一眼望去與年華猶在的太后並無分別。 素心替她一點一點梳著蜿蜒在枕上的青絲,那夜夜叢生的白髮如秋草衰蓬一般觸目驚心。 素心一邊替她梳理一邊想盡量用黑髮遮住白髮,然而怎麼遮也遮不住。 素心一急,忍不住默默流下淚來。 皇后側身躺在床上,看了眼素心手中的頭髮,居然一點焦灼與哀惋也無,只是淡淡道:“有什麼可哭的?我本來就老了。”

這是皇后自冊封後第一次自稱“我”,素心自皇后名位定正之後,知曉皇后極愛惜矜持身份的“本宮”二字,此刻居然以“我”相稱,口氣中亦不覺如何驚慟。 素心才驚覺,她侍奉多年的女子,心氣已經灰敗到如何地步。

皇后側了側身子,微微又窸窣之聲,她的聲音聽上去疲憊到了極點:“一個無法再生育,傳不下子嗣的皇后,老了,死了,又有什麼要緊?何況是幾縷青絲而已。”

素心含淚相望,雙手亦有些顫抖:“皇后娘娘不要焦心,您積福積德,上天垂憐,一定還會有皇子的!”

皇后倚在枕上,神色平靜得如一個即將離世之人。 她沉默了許久,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寧靜得如同深淵的殿閣裡聽來有太多的淒絕與幽惶:

“不能夠了,我的身子已經不能夠了。素心,我的永璉和永琮都保不住,難道都是報應?”

素心跪在皇后床前,拼命搖頭道:“皇后娘娘,不是的,不是的。您只是防著該防的人,又沒害死了他們,有什麼報應不報應的話?”

殿外有微弱的哭聲響起,皇后凝神聽了片刻:“是誰在哭?怎麼早早就替我哭上了。”

素心忙道:“皇后娘娘,是三公主在外頭。她一直想進來看您,但以為您睡著,都不敢進來。公主都等了很久了。”

皇后輕嘆一口氣:“那就讓她進來吧。”

和敬公主的步入並沒有讓皇后有太多的反應,她依舊安靜地伏在重重堆錦繡被之中,如同一脈被抽盡了水分的枯葉,抑或,是一尾離水太久的涸澤之魚。

和敬在進殿後明顯收斂了她的哭聲和眼淚,極力展露出幾分笑意,向著背對她的皇后深深一福到底:“皇額娘萬安。”

皇后閉目片刻,口吻淡漠:“你是皇上唯一的嫡出公主,站在長春宮前哭,太失儀了。”

和敬鼻子一酸:“皇額娘,兒臣是擔心您。”

皇后的神色冷冰冰的沒有溫度,以訓誡的口吻道:“你是大清的嫡親公主,任何時刻,都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再說,你弟弟都死了,哭還有什麼用?”

和敬的眼淚嘩然如決堤:“皇額娘,永琮和二哥雖然都離皇額娘而去了,可皇額娘還有女兒啊。女兒也會是您的依靠,會給您爭氣。 ”

皇后聞言倏然睜開了雙眼,吃力地支起身子坐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和敬。 和敬從未見皇后用這樣的眼光看過自己,不覺悚然,被皇后的目光逼視,漸漸垂下了額頭。

皇后冷冷嗤笑:“女兒?女兒有什麼用?有了兒子,女兒是錦上添花的點綴;沒有兒子,女兒連雪中送炭的那點炭火都比不上。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皇后雖對女兒的疼惜遠不如皇子,但也從未講過這般刺心之語。 和敬心氣甚高,何曾聽過這樣的話,一下就被逼落了眼淚:“皇額娘,您就這樣看不起女兒麼​​?”

皇后愴然搖頭,伸出手慢慢撫摸著女兒的臉,只是那手勢並無多少溫情的意味,而是帶了一絲絲探索之意:“不是皇額娘看不起女兒,而是看不起自己。像我這樣連兒子都保不住的額娘,難怪你皇阿瑪傷心歸傷心,這些日子也漸漸不來了。”

和敬本是自傷,聽得皇后這樣的話,不覺激憤地抬起眼睛,握緊了拳頭道:“永琮死了還不到一個月,皇阿瑪這些日子都流連在純貴妃與嘉妃宮裡。

說到底她們不過是個妾侍,憑什麼不讓皇阿瑪來多安慰陪伴您? ”

皇后撫了撫自己憔悴得脫了形的面龐,那種干澀而鬆弛的觸感,連自己觸手也是心驚。 她苦笑道:“你皇阿瑪自己不來,旁人也無法。額娘人老珠黃,連個兒子也沒有。你皇阿瑪當然喜歡有了兒子又長得青春嬌俏的女人。你皇阿瑪有別的皇子陪伴,很快就會忘了額娘和永琮的。”

和敬忍不住落淚:“皇額娘怎麼心氣頹喪到這種地步?您是皇后,皇阿瑪唯一的正室啊!如果您自己都灰心喪氣,您要教女兒怎麼辦?皇阿瑪有嘉妃,有純貴妃,有嫻貴妃,有別的阿哥,可女兒只有您!”她淒然別過臉,“皇額娘病成這個樣子,還不知道吧,皇阿瑪已經打算東巡,要帶著嫻貴妃和純貴妃為首的六宮嬪妃去齊魯之地,他們會去祭泰山,祭孔廟。這是皇阿瑪登基十三年來第一次東巡。您是天下之母,您怎麼可以不去?"皇后有一瞬間的茫然,繼而是深徹的震驚與疑惑,她看著素心道:“什麼東巡,本宮怎麼不知道?”

素心有些怯怯的:“其實皇上一直是希望皇后娘娘能去東巡的,只是擔心娘娘您悲傷過度,病體未癒,經不得車馬勞頓,所以一直沒有對您說……”

皇后的眼底有兩行清淚湧出:“本宮還沒有跟著永琮去了,她們就都當本宮死了麼?”

和敬看著皇后的悲怒,不自覺地含了一縷笑:“當然不能!皇額娘能這麼問,兒臣真心為皇額娘高興!”她緊緊握住皇后的雙手,跪在皇后身前,“皇額娘,不要緊,哪怕二哥和永琮都不在了,您是皇后,還是不可動搖的皇后。

兒臣雖然沒用,但好歹是皇阿瑪與您唯一的女兒,兒臣一定會緊緊扶著皇額娘您,咱們母女,一定會走得很好很好。 您放心! ”

皇后所有的意志在這一瞬被和敬眼底的堅毅與不肯服輸激得豎硬如鐵,她不自禁地伸手抿好蓬亂的鬢髮,沉聲道:“素心,去傳齊太醫來,本宮要請他好好看一看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2 02:12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12 A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七章 遠嫁

十日之後,皇帝起駕東巡,皇后嚴妝麗服,從容相隨。 那樣的好氣色,連皇帝亦感嘆:“本來朕東巡就是想帶皇后一同前往散心,可以一起紓解喪子之痛。原以為皇后病臥不起,卻不想這麼快就見好了。”

皇后含笑雍容:“皇上登基後第一次東巡,臣妾怎可不相伴左右?只是臣妾病體初癒,還得齊太醫在側,隨時診候。”

如懿與綠筠伴隨在側,亦含笑道:“皇后鳳體安康,臣妾等也就放心了。”

和敬公主伴隨在皇后身側,倨傲道:“皇額娘母儀天下,自然神佛護佑,你們不過是皇阿瑪的妾侍而己,一定要悉心伺候,恪守本分。”

這樣的話,聽在耳中亦是刺在心上,溫和如綠筠,亦不覺變了臉色。 如懿笑著在背後按住她的手,含笑如初:“公主孝心,說得極是。”

如此,二月二十四,帝后至山東曲阜謁孔廟。 二月二十九,登東岳泰山。

三月初四,遊濟南覽趵突泉。 這般遊山玩水,舟車勞頓,皇后卻時時陪伴在皇帝身側,須臾不離片刻。 沿途臣民官員們偶然窺見,亦不覺感嘆帝后鷯鰈情深,形影相隨。

然而,唯有素心與和敬公主知道,皇后每天是如何服下劑量極重的提神益氣之藥,又以大補人參提氣,才支撐著她日漸枯竭的身體陪著皇帝言笑晏晏,遊歷山水。

而年正十七的和敬公主,她的婚事,便是在東巡至濟南行宮時議起的。

事情的起初,蒙古博爾濟吉特部求娶的只是嫡出公主,而非意指和敬。 皇帝的意思,亦只是以太后的親生女兒,先帝的幼女柔淑長公主下嫁。

但這一提議,幾乎是受到了滿朝文武的反對,尤其是朝中侍奉過先帝的老臣,反對之聲尤為劇烈,皆稱“太后長女端淑公主已經嫁準噶爾,幼女再遠嫁,於情於理於孝道,都是不合。”

皇帝回到如懿宮中,神色陰陰欲雨。 如懿知道皇帝心中不悅,便打發了宮人們都下去,在旁折了雪白香花供在清水中,方問道:“皇上為何不高興?”

皇帝將手中茶盞重重一放:“朕一直尊養太后,孝敬有加。卻不想姑息了太后這般權勢,在后宮她事事干預也罷,便是前朝也不肯放開手。”

如懿暗暗一驚,臉上卻依舊凝著練達笑色:“后宮不許干政,太后怎會不懂。再說太后的兒子只有皇上一個,但凡太后有權勢,那也是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尊敬太后的緣故。”

皇帝的臉色稍稍和緩,摩挲著手邊瑩潤如玉的茶盞:“可朝臣們都極力反對朕將太后幼女柔淑長公主遠嫁博爾濟吉特部。滿蒙聯姻乃是舊俗,博爾濟吉特氏又是我大清歷代后妃輩出之地,先祖皇太極與順治爺的皇后都是出自那裡,難道柔淑嫁過去還是委屈了她不成?要朕看,那可是一個極好的歸宿。”

如懿沉吟片刻,看著風輪吹過香花緩緩地帶來拂面的清馨,柔緩道:“朝臣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臣妾看來,這對柔淑長公主不是委屈,而是極大的抬舉了。”

如懿輕笑,一雙美目沉著得辨不出顏色:“太后的長女端淑公主便是遠嫁最驍勇善戰的準噶爾部,若是柔淑再嫁最富庶尊貴的博爾濟吉特部,那麼不是蒙古宗親中最大的兩個部落,便可從此緊密聯結再無二致了。而皇上治理蒙古之道,一向可提倡花開兩朵,平分春色的呀。”

皇帝不覺凜然:“那麼,你的意思是……”

如懿烏黑的眸子裡有幽幽的柔光閃爍:“既然博爾濟吉特部一直是至親,那麼與至親聯結,密不可分,便由自己的女兒嫁去,才是最好最穩當的。”

皇帝鬱然道:“純貴妃的和嘉公主璟妍還小,朕何嘗不知道璟瑟是最合適的,可永琮死了才沒多久,璟瑟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朕怎麼再忍心教皇後承受生離之​​苦。”

如懿的眼波里漣漪瀲灩,彷彿是夜色的深沉:“和敬公主是皇后唯一的孩子,又是皇上的長女。但國有重用,公主首先是帝王家臣,然後才是父母之女。皇后一向說嬪妃先是皇上臣子,然後才是侍奉皇上的枕邊人。皇后以此教導后宮嬪妃,自然也如此教導公主。”

皇帝頗有幾分傷感不捨:“朕有六個兒子,公主卻只有璟瑟和璟妍兩個。

璟瑟自幼承歡膝下,朕自然是有些捨不得。 最好她嫁得近些,每日都在眼前。

這件事,許朕再想想。 ”

皇帝這一別,兩日都沒有到嬪妃宮中來,也不往太后宮中請安,太后自得了要下嫁公主的消息,更兼知是柔淑下嫁的可能最大,急得兩天兩夜沒有合眼。 但太后在先帝身邊多年,卻是極沉得住氣的,雖然心急如焚,但對著底下的宮人卻是如常和緩坦然,只是暗中叮囑福珈道:“去告訴舒嬪和玫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是該要她們去好好勸皇帝的時候了。那些朝中的老臣雖然看在先帝的顏面上肯為哀家進言,力勸皇帝不要再嫁幼妹,但他們的話哪裡比得上枕頭風的厲害。”

福珈答應了一聲,又道:“可,嫻貴妃那邊下午來過人,說是請太后一定要知會朝臣們,以力陳柔淑長公主下嫁的益處為由,極力勸諫。”

太后眉眼間隱隱有青色的憔悴之意,支著下頜道:“她居然這樣說?也不知是真心假意,別害了哀家唯一的女兒才好。”

福珈低低道:“太后……”

太后蹙眉良久,一支青玉鳳釵垂下的玉流蘇停在她耳畔紋絲不動。 良久,太后的身體微微一震,恍然​​含笑道:“這個如懿……哀家是小瞧她了。福珈,按嫻貴妃所言,去叮囑玫嬪與舒嬪,還有朝中幾位老臣。快去!快去!”

玫嬪和舒嬪是太后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如何不落力勸諫。 果然,兩日後皇帝下了口諭,要如懿與綠筠前往先行勸說,要和敬公主接受下嫁博爾濟吉特部之議。

彼時綠筠尚未過來,蕊姬伴著如懿閒坐,聽聞此事,便冷笑道:“和敬公主是皇后所生,皇后一定常常在公主跟前怨及娘娘和咱們這些人,所以公主才會常常口出狂言,少不得還在皇上面前有不少不中聽的話。我倒在想,皇后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不在跟前了,她是怎樣的心情!”

如懿輕笑道:“皇后要心疼也是有的,這些日子她日日陪著皇上,夫妻見面的情分,或許本宮與純貴妃才勸好公主願意下嫁,她三言兩語便能挑回去了。”

蕊姬神秘地搖搖頭:“嫻貴妃還不知道麼,皇后怕是顧不過來了呢。這些日子您看著她氣色極好,內裡卻虛到了極處,每日里悄悄拿藥吊著,所以都不敢留皇上在自己宮裡呢。”

如懿眉心一動,只是含笑:“還是妹妹聰慧仔細。”說罷,便有小太監通傳,說綠筠已然到了門口,邀了她同往公主住處去,蕊姬便也告退不提。

如懿與綠筠結伴到了和敬公主所住殿閣,和敬正坐在窗下看一本長孫皇后所寫的《女則》。 見了她二人來,也不過抬​​了抬眼皮,淡淡吩咐宮女:“上茶。”

如懿與綠筠對視一眼,見她如此倨傲,索性開門見山道:“皇上已經想好了,和敬公主尚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婚期就在明年三月。草長鶯飛,春和景明,果然是公主出嫁的好日子。”

大約這些日子總有些風言風語落進她耳朵裡,和敬並無絲毫驚動之意,只端然坐著,捧了一卷書道:​​“我不嫁。”

如懿微笑不語,綠筠笑吟吟道:“公主還不知吧?這位額駙的來頭可不小,他是科爾沁扎親王滿珠習禮的玄孫,滿珠習禮是孝莊文太后的四哥,說來愛新覺羅家與科爾沁博爾濟吉特部的聯姻,當其源遠流長。到底也是皇上心疼公主是嫡女,所以捨不得嫁給別人,還是給了最尊貴最至親的王爺。”

和敬翻了一頁書,頭也不抬:“雖然博爾濟吉特氏出了好幾位皇后、太后,可我大清日漸興盛,蒙古草原依舊是荒蠻落後之輩,我怎能再嫁去邊遠之地,與牛羊牲畜為伍?”

綠筠與如懿對視一眼,知是談不下去了。 綠筠還不死心,試探著問:“那公主是真不願意了?”

和敬臉色微微一冷,將手中書卷放下。 她原本就是眉目端莊,不怒自威的女子,此刻含氣,越發顯得神色冷肅。 和敬冷冷掃視二人一眼,神色倨傲:

“純貴妃也好,嫻貴妃也好,都不過是皇阿瑪的妾室,奉灑掃殷勤之事。我是中宮嫡出,婚嫁大事怎是你們二人可以向我冒昧提及?即便真是要嫁,也該由皇祖母和皇阿瑪、皇額娘來向我說才是。再說了,純貴妃要覺得遠嫁甚好,何不讓你自己的和嘉公主出嫁?”。

綠筠聽得這些話,不覺面紅耳赤,分辯道:“璟妍才兩歲多,如何出嫁……”

如懿保持著不卑不亢的笑意:“公主所言極是。本宮與純貴妃不是公主生母,此事本不該由我二人開口。但公主口口聲聲自稱為中宮嫡出,豈不知皇后病弱,無暇顧及公主,而皇太后年事己高。皇上自認為男子,所以將這推心置腹之事交給本宮與純貴妃。”

綠筠緩了尷尬,微笑道:“是呢。這門婚事,皇上也是看重公主的緣故啊。”

和敬眼角飛起,瞟一眼綠筠,語含譏誚:“純貴妃果然是過來人,滿眼的門楣與血統,真真是庶妃的小家子氣。我卻不是這樣只掂量身世的卑賤之人。”

綠筠雖然性子隨和,但被她這樣譏刺,登時面上掛不住,只別過臉不再說話。

氣氛一時凝住,如懿只作不覺,微微笑道:“公主乃皇后親生,自然胸懷天下,何必把嫡庶你我分得如此清楚。要讓無知小人傳出去,還以為公主不把庶出的弟妹放在眼中,難免讓皇上覺得公主心胸狹窄,好好的疑心了公主了呢。”

和敬無從反駁,深深吸一口氣,昂首道:“我是皇后親生,怎可遠嫁蒙古這種不毛之地?”

“蒙古是不毛之地?”如懿宛轉瞥她一眼,輕聲嗤笑,“公主如此輕蔑蒙古,豈不知皇上有多麼重視公主口中的不毛之地。滿蒙聯姻是先祖傳下來的規矩,蒙古鐵騎向來就是大清安頓四方的後援勁旅。”如懿凝視和敬公主,神色平靜如無風無瀾的湖面,“你是公主又如何?是皇后親生又如何?皇后身為天下之母,也要受皇上約束,受宮規約束,受天下悠悠之口約束。你是公主,享天下之養,自然要為天下傾盡畢生之力。古來公主和親之事數不勝數,能將一身靜胡塵時,多少女子都甘願捨身,何況只是讓公主遵從滿蒙姻親的舊俗呢?”

從未有過的驚恐之色從和敬一貫冷傲的眉梢眼角慢慢滲出,彷彿如冰裂前肆意瀰漫的裂痕,終於承受不住那樣的重壓,碎成滿地晶亮的渣滓。 不過片刻,和敬淒惶不已,恰如她高高聳起在玉白脖頸邊的水綠盤銀線立領一​​般,泛著細碎粼粼的冷色。 她不復方才的高傲,只是強撐著道:“父母在,不遠遊。

皇額娘抱病,永琮夭折,這個時候,璟瑟身為長女,理應承歡膝下,灑掃侍奉,以全孝道。 ”

綠筠笑意溫婉,卻含了幾分犀利:“灑掃侍奉,不是我們這些身為皇上妾室的卑賤之人該做的嗎?怎敢勞煩公主乾金貴體。”

和敬聞言變色,連連冷笑:“我就知道,你們多嫌了我!眼看皇額娘病重,就個個烏眼雞似的盯著皇后之位,趁早要先把我趕了出去,你們才安心。”

如懿端然起身,沉靜道:“皇后病重?皇后不是好好的嘛!公主豈能為了婚姻之事,空口白舌詛咒生母?而且這婚事,不是為了我們安心,是為了皇后。”

和敬愣了一愣:“怎麼會是皇額娘,她怎麼捨得我這個唯一的女兒……”

“她捨得!”如懿橫了和敬一眼,口氣溫和而斷然,“因為七阿哥早夭,皇后能依靠的,只有公主您一個了。皇后娘娘已經沒了兒子,要讓中宮之位穩若泰山,必須要有蒙古這個強有力的後盾作為支援,而公主你嫁往蒙古,才是聯合蒙古最好的保障。”

綠筠大驚失色,立時不安:“嫻貴妃,你和公主說這些做什麼?公主她……”

“公主她不懂!公主養在深宮無憂無慮,不知父母苦心,所以本宮要說給公主聽。”如懿銳利目光逼向公主,“公主不願意遠嫁,自然有公主的道理。

然公主可聽過這四個字,叫作'無從選擇'? ”

和敬茫然:“無從選擇?”

“是。無從選擇。”如懿朗然道,“皇后身為中宮,無從選擇她母儀天下應該背負的責任;皇上執掌天下,無從選擇安邦定國的職責;公主天之驕女,更不應該只享受俸祿供養,而忘記了自己身為公主無從選擇的人生。住這個皇宮裡,卑微如奴才,高貴如您,一輩子都只有四個字:無從選擇。”

和敬倒退兩步,癱倒在紫檀椅上,再說不出話來。

如懿的話並沒有說錯。 當和敬公主淚眼婆娑趕到皇后宮中跪求的時候. 皇后亦只能抱著女兒垂淚道:“孩子,皇額娘實實已經是不能了。你皇阿瑪既然讓嫻貴妃和純貴妃去勸你,那便等於告訴你,他的決心只差一道聖旨頒布天下了。”

和敬公主無力地伏在皇后膝上,又是震驚又是害怕,含了一絲祈望之色,垂淚不已:“皇阿瑪是有兒臣和璟妍兩個女兒,璟妍固然才兩歲,又是庶出,身份不配,可皇阿瑪還有柔淑長公主這個妹妹,柔淑長公主還比女兒大了兩歲,為什麼皇阿瑪不選柔淑長公主,偏要選女兒呢? ”

皇后穿著湖水色繡春蘭秋菊纏金線的雲錦絲袍,那雲錦質地極為柔軟,沾上和敬的淚水,倏然便湮滅不見。 皇后頭上鬆鬆地抓著一把翡翠嵌珊瑚米珠飛鳳鈿子。 因是東巡在外,她也格外講究氣度風儀,一應打扮比在宮內時精心許多,便是昂貴的珠飾,偶爾也肯佩戴。 如今她妝飾華貴,點染勻稱的面寵也因愛女即將遠嫁而染上了傷心淚痕;“你皇阿瑪要是有辦法,也不會想到是你。

滿蒙聯姻是舊俗,尤其是博爾濟吉特部。 你皇阿瑪原也想著是把柔淑長公主嫁過去,但若真這麼做,無疑是加強了太后與蒙古各部的聯繫。 ”

和敬抬起朦朧的淚眼,無奈道:“皇額娘的意思是,就是因為太后的端淑長公主嫁去了蒙古,所以柔淑長公主不能再嫁?”

皇后的臉上盡是不捨之意,沉吟片刻,強自維持著冷靜道:“是。博爾濟,吉特部是大清最最重要的姻親,是大清北方安定的保障。所以要嫁,只能是自己最親的人。”皇后見身邊無人,低沉了聲音道,“而且,就因為​​皇額娘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所以寧可你遠嫁,也要嫁得尊貴,嫁得體面。”

和敬再顧不得儀態,苦苦哀求道:“可蒙古那麼遠,女兒即使想回來省親,山高水長,又能多久回來一次?皇額娘只有女兒了,要是女兒不在身邊,誰與皇額娘彼此扶持呢?”

皇后疲倦而黯淡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緊緊握住和敬的手:“你嫁去蒙古聯姻,便是對皇額娘最大的扶持。皇額娘的伯父馬齊是兩朝重臣,可自從伯父去世,富察氏的聲望雖在,但內裡實在不比從前了。對皇額娘也好,對富察氏也好,我們都太需要一個強大的後盾來保證現在的地位永無動搖。所以你皇阿瑪一說,皇額娘就知道,這是個最好的機會,這樣的機會,絕不能給了太后的女兒,必須是在咱們手中。”她的眼底閃過一絲決絕而堅定的冷光,那種冷,帶了某些無可迴旋的餘地,她壓住了胸腔中的酸澀,靜靜道,“所以在你來之前,皇額娘看你皇阿瑪有所猶豫的時候,皇額娘已經默許,默許是你遠嫁蒙古,也只能是你遠嫁蒙古。”

和敬從未見過皇后以這樣感觸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對自己說話,她便是滿心不情願,也知事情再無一點指望。 她半張著嘴,想要說什麼,卻哽咽得發不出半點聲音。 從閃爍的淚花里望出去,皇后的面龐顯得熟悉而又格外渺遠的陌生。 和敬心頭大慟,哭得花容失色:“原來嫻貴妃說的都是真的。她說皇額娘您絕不會反對,這是真的!”

皇后悄然拭去腮邊斑斑淚痕,聞言微微驚訝:“嫻貴妃當真這樣說?”

和敬並不回答,只是痛哭不已:“皇額娘,您真的捨得?真的願意?”

皇后嚴妝的面龐一分分退卻了血色,蒼白的容色如同窗外紛飛的柳絮,點點飛白如冰寒碎雪:“孩子,原也沒有什麼捨不得的。皇額娘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這個人這條命都是屬於富察氏的,皇額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富察氏的榮華顯赫。而你一出生,從你獲得的榮耀開始,一切都是屬於大清的。這一點上,你和額娘沒有兩樣。所以,你是大清的公主,這是你最好的歸宿。”

和敬終於在母親平淡而哀傷的語氣裡明白了自己不可迴轉的前途,只得俯下身三拜告別,哀哀道:“既然皇額娘與皇阿瑪決心已定,女兒也不能說什麼了。

女兒既然存定了孝心,也是大清與皇額娘母家的期望,那麼女兒順從就是。 ”

和敬吃力地站起身子,任由眼中的淚水和著唇邊淡薄削尖的笑意一同凝住,恍惚失神地一步步搖晃著走出了皇后宮中。



第三卷 第十八章 母心

皇后看著女兒步出,彷彿再也支撐不住似的,一下子癱坐在了紫檀雕花椅上,任由淚水蔓延肆意。 素心正端了藥走進,見皇后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面如金紙,不覺慌了手腳,忙擱下藥盞替皇后撫胸按背。 好一頓推揉,皇后才緩過了氣息。 素心見皇后好些,忙不迭遞上藥盞,含淚勸道:“皇后娘娘自然也是捨不得公主,其實何不把話都敞亮了說給公主知道呢?這話吐一半含一半,娘娘難受,公主也不能明白您的苦心。”

皇后就著素心的手把一盞藥慢慢喝完了,才支起半分力氣道:“本宮何曾不想告訴璟瑟,可她到底還小,有些話聽不得的,一聽只怕更不肯嫁了。”皇后看一眼素心,神色慘然,“這些日子你跟在本宮身邊,難道你不知道本宮的身子到底是什麼樣子麼?”

素心一怔,眼底蓄了半日的淚就湧了出來,她自知哭泣不吉,忙擦了淚面笑道:“皇后娘娘福綏綿長,一定會好起來的。”

皇后盯著她看了須臾,不禁苦笑,撫著胸口虛弱道:“你不必哄本宮了,本宮自己知道,要不是齊太醫用這麼重的藥一直吊著,本宮怕是連走出宮門的力氣都沒有。哪天本宮要是不在了,璟瑟孤零零的,她又是那麼高傲的性子,哪怕要嫁人,豈不是也要受那些人的暗虧,落不到一個好人家去。還不如趁著本宮還有一口氣,替她安排了好歸宿,也賣了太后一個人情,日後可以讓太后看在本宮今日保全柔淑長公主的苦心上,可以稍稍善待本宮的女兒。”

素心見皇后連說這幾句話都氣短力虛,仍是這般殫精竭慮,忍不住落淚道:“皇后娘娘平時嘴上總說最疼兩位阿哥,未曾好好待公主,其實您心裡不知道多疼公主呢。”

皇后滿心淒楚,愴然道:“璟瑟雖然只是個女兒,但到底是本宮懷胎十月所生。本宮不爭氣,保不住皇子,以後富察氏的基業和昌盛,一半是靠自己的功名,一半便是靠璟瑟了。說來也終究是本宮不好,素日里不曾對璟瑟好好用心,臨了卻不得不讓她遠嫁來保全富察氏的榮耀。”她越說越是傷心,氣息急促如澎湃的海浪,她死死抓著素心的手,淒厲道,“素心,本宮的兒子保不住,女兒也要遠嫁,這到底是不是本宮的報應,是不是本宮錯了!可本宮做了這麼多,只是防著該防的人,求本宮想求的事,並未曾殺人放火傷天害理,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皇后如掏心挖肺一般,一雙眼突出如核,直直地瞪著素心。

素心聽得“殺人放火”四字,臉色煞白如死,忙好聲安慰道:“娘娘確不曾做過,您就別多思傷神了,趕緊歇一歇吧。”像是要壓抑住此時難掩的心慌一般,素心的指尖一陣陣發涼,哪裡扶得住皇后搖搖欲墜的身體,揚聲向外喊道,“蓮心!快進來!快進來扶娘娘!”

蓮心本在門外候著,只顧側耳聽著殿中動靜,死死攥緊了手指,任由指甲的尖銳戳進皮肉裡,來抵擋皇后一聲聲追問裡勾起的她往日不堪回首的記憶。

直到素心倉皇呼喚,她才強自定了心神,一如往日的謙卑恭謹,匆匆趕進。 蓮心正要幫著伸手扶住皇后,只見皇后氣息微弱,身體陡地一仰,已然暈厥過去。 素心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顧得上別的,一壁和蓮心扶著皇后躺下,一壁吩咐趙一泰去喚了太醫來。

太后坐於別館之內,拿著聖旨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眼角的笑意越來越濃,彷彿一朵金絲菊花,潑潑綻開無限歡喜欣慰。 玫嬪跪在紫檀腳踏邊,拿著象牙小槌為太后輕輕敲打小腿,脆生生笑道:“這道聖旨太后看了一個晚上了,還沒夠麼?”

福珈上來添了茶,在旁笑道:“太后懸了多少年的心事,終於能夠放下了。”

太后心滿意足地喝了口茶:“多虧得玫嬪與舒嬪爭氣,這幾日沒少在皇帝跟前吹風。”她抿了抿唇角,“福珈,你往這茶裡加了什麼,怎麼這樣甜?”

福珈笑得合不攏嘴:“不就是尋常的白毫銀針,哪裡擱什麼東西了?架不住太后心裡甜,所以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

玫嬪正了正鬢邊的玫瑰攢珠花釵,笑道:“可不是呢?臣妾也從未見太后這般高興過呢。”',太后唇邊的笑色如同她身上的湖青色金絲雲鶴嵌珠袍一般閃耀:“先帝臨終前,已經病得萬事不能做主了。為保新帝登基後蒙古各部一切穩妥,哀家和敬公主下嫁蒙古之事已然成為定局。三月初七,皇帝下旨和敬公主晉封固倫和敬公主,次年三月尚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同時,晉封太后幼女為固倫柔淑長公主,亦於次年三月尚理藩院侍郎宗正。

太后坐於別館之內,拿著聖旨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眼角的笑意越來越濃,彷彿一朵金絲菊花,潑潑綻開無限歡喜欣慰。 玫嬪跪在紫檀腳踏邊,拿著象牙小槌為太后輕輕敲打小腿,脆生生笑道:“這道聖旨太后看了一個晚上了,還沒夠麼?”

福珈上來添了茶,在旁笑道:“太后懸了多少年的心事,終於能夠放下了。”

太后心滿意足地喝了口茶:“多虧得玫嬪與舒嬪爭氣,這幾日沒少在皇帝跟前吹風。”她抿了抿唇角,“福珈,你往這茶裡加了什麼,怎麼這樣甜?”

福珈笑得合不攏嘴:“不就是尋常的白毫銀針,哪裡擱什麼東西了?架不住太后心裡甜,所以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

玫嬪正了正鬢邊的玫瑰攢珠花釵,笑道:“可不是呢?臣妾也從未見太后這般高興過呢。”',太后唇邊的笑色如同她身上的湖青色金絲雲鶴嵌珠袍一般閃耀:“先帝臨終前,已經病得萬事不能做主了。為保新帝登基後蒙古各部一切穩妥,哀家的端淑便遠嫁軍力最強的準噶爾部以求安定。如今哀家只剩下柔淑這一個女兒了,能嫁在自己跟前,當然是最好的了。”

福珈笑嘆道:“理藩院的侍郎雖然不是什麼要緊的官職,但到底也還體面,哪怕額駙是領個閒差,公主能在太后跟前常常盡孝,也是極好的。”

玫嬪抬起嫵媚纖長的眼角,輕輕柔柔道:“嫻貴妃……算是很盡心了。”

太后瞄了她一眼,舒然長嘆:“也是。若不是她想到要以退為進,力陳柔淑下嫁蒙古的好處,皇帝未必會聽得進去,才反其道而行。這件事,哀家念著嫻貴妃的好處。自然了,皇后也是明白事理的。也虧得齊魯來告訴哀家皇后病重,哀家才能勸得動皇后接受這門婚事。”

玫嬪冷冷一笑:“對皇后來說,是想公主有個婆家的靠山。其實她是最看不穿的,太后娘娘心如明鏡,兒女在身邊,比什麼都要緊得多了。”

太后長嘆一聲,撫著手腕上的碧玉七寶琉璃鐲道:“皇后畢竟還年輕啊。

許多事她還不懂得,只怕以後也來不及懂得了。 她的病,皇帝心裡有數麼? ”

玫嬪略略思忖道:“齊魯雖是皇上身邊的人,但一向最油滑老道,左右逢源。這次皇后的病雖然一直瞞得密不透風的,怕是皇上也隱約知道些,所以御駕才吩咐了,明日就要準備回鑾。”

太后靜了片刻,看著小几上的一縷香煙裊裊縹緲,微瞇了眼道:“外面雖好,到底不如宮裡舒坦。待了一輩子的地方,還是想著要早點回鑾。對了,舒嬪原說要和你一起過來的,怎麼這個時辰還沒過來。”

福珈忙道:“方才舒嬪那兒來過人了,說是預備著侍寢,就不過來了。”

玫嬪嘴邊的笑便化成一縷不屑:“侍寢還早呢,這個時候就說不過來了,也敷衍得很。”

太后微微一笑,對這些爭風吃醋之事極為了然:“舒嬪跟在哀家身邊的時候沒有你長,自然不如你的孝心重。好了,時候不早,你也先回去吧。”

玫嬪這才起身告退。 福珈看著她出去,低聲道:“論起來,玫嬪待太后的孝心,可比舒嬪多呢。”

太后唇角的笑容逐漸淡了下來:“你也看出來了?”

福珈微微沉吟:“奴婢冷眼瞧著,舒嬪待皇上的心是比待太后您重多了,這樣的人留在皇上身邊,還這麼得寵……”

太后笑著彈了彈指甲:“皇帝的風流才情,是招女人喜歡。舒嬪的心在皇帝身上也好,有幾分真心才更能成事。皇帝自小不得父母親情,在夫妻情分上也冷淡些,但他一顆心是知道冷暖的,所以舒嬪的好處他都看在心裡,才格外相待些。你且看玫嬪的恩寵,到底是不如舒嬪了。”

福珈還是有些不放心:“那太后不怕……”

“怕?”太后不屑地嗤笑,“皇帝雖寵愛舒嬪,但他對舒嬪做了什麼,真當哀家甚麼都不知道麼?舒嬪的性子剛烈,若來日知道了發起瘋來,指不定將來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呢。”

夜色闌珊。

濟南的夜,無論怎樣望,都是隱隱發藍的黑,璀璨如鑽的星辰,像是灑落了滿天的明亮與繁燦。 不像京城的夜,怎麼望都是近在咫尺的墨黑色,好像隨時都會壓翻在天靈蓋上。

皇后醒來時已是半夜,幾名太醫跪在素紗捻金線芭蕉屏風外候著,聽得皇后醒來的動靜,方敢進來請脈。 皇后有些迷迷糊糊,睜開眼卻見皇帝也在身邊,慌忙含笑支撐著起身請安:“皇上萬福,皇上怎麼在這兒?”她極力掩飾著睡中憔悴支離的容顏,“素心,是什麼時辰了?”

素心忙回稟道:“回皇后娘娘,是子時二刻了。”

皇帝忙按住她,柔聲道:“別掙扎著起來了,鬧得一頭的虛汗。”說罷,他取過絹子替皇后擦拭著額頭汗珠,“朕本來宣了舒嬪侍寢,但不知怎的,總念著你與璟瑟,想來想去覺得心裡頭不安,便過來看看你。誰知道你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口中念念有詞。”皇帝的語氣愈加溫柔,“怎麼了?可夢見了什麼?”

皇后忙笑道:“難怪臣妾總覺得和誰在說話,口乾舌燥,原是說夢話了。”她仔細想了想,“其實這個夢臣妾已經做過好幾次了,皇上也是知道的。”

皇帝想了想,撫著皇后青筋暴起的手背道:“皇后又夢到碧霞元君了?”

皇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霞色紅暈:“此次東巡以來,臣妾一直夢到碧霞元君在睡夢中召喚臣妾。所以臣妾與皇上祭泰山時,特意往碧霞元君祠許願。可如今臣妾已經離開泰山了,不知為何,碧霞元君仍是在夢中屢屢召喚。”

皇帝寬慰道:“民間傳說碧霞元君神通廣大,尤其能使女子生子,母子無恙。朕知道皇后一心還想為朕添個皇子,所以與皇后在泰山誠心拜求,但願碧霞元君顯靈。皇后既然屢屢夢到碧霞元君召喚,看來朕與皇后的心願都會達成了。”

皇帝既如此說,身邊的人哪有不奉承的,連齊魯也少不得道:“只要皇后娘娘悉心調理,鳳體無恙,一定會如願以償的。”

皇后明知自己早成了蛀空的腐木,不過外表看著還光鮮罷了,這心願如何能夠得成? 只是當著皇帝的面,也只能強顏含笑:“既然如此,皇上不如請欽天監再看看,若是可以,臣妾想再前往碧霞元君祠拜求,希望上天垂憐,實現皇上與臣妾的心願。”

皇帝略略有些躊躇:“皇后,太醫已經為你診治過,說你身子不適。也是朕不好,這些日子只顧著巡遊,讓你舟車勞頓。朕已吩咐下去,明日午後御駕回鑾,咱們也得回京,議起璟瑟的婚事了。”

皇后心中一酸,怕是皇帝看出了自己病象,不安道:“皇上,臣妾沒事。

臣妾……”

皇帝替她掖好被子,柔和道:“皇后,你好好躺下歇息。蓮心在前廳給朕備了點心,朕去用一些,再進來看你。”說罷,他便領了太醫往前廳去。

前廳的案几上放著四色細巧點心,都是山東名產。 皇帝無心去動,只黯然道:“皇后的身子,便已經糟糕到這個地步了麼?”

齊魯領著太醫們躬身跪在地上,一時也不敢接話,思忖了半天道:“皇后娘娘要強,一心進補提氣,原是精神百倍的,但……”他身後一個太醫怯怯接口:“但皇后娘娘用心過甚,其實大半是心病……微臣們醫得了病,卻醫不得心。”太醫們說完,連連磕頭請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的臉上寫滿了難以名狀的沉鬱。 李玉悄悄道:“皇上,太醫們也是盡力了。您還記得東巡離宮前,您原是不想皇后娘娘隨行的,因為欽天監在七阿哥夭折後曾奏,'客星見離宮,佔屬中宮一眚'。當時有一顆時隱時現的'客星'出現在名為離宮的六顆星之中,是為天象大異,欽天監以為這預示中宮將有禍殃臨頭。 ”

也好轉了許多。 這次又有璟瑟下嫁蒙古之事沖喜,你們只要盡力醫治,皇后一定會好轉的。 ”他說罷,卻見進忠進來道:“皇上,令貴人聽說您憂思傷懷,所以特意在殿外等候,想見皇上。 ”

皇帝不假思索道:“你們都留下好好照顧皇后。李玉,去令貴人閣中。”

嬿婉自封令貴人之後,皇帝雖也寵愛,但比初初承寵時卻遜色了幾分,自然也是為了當日燕窩細粉與不辨甜白釉之事。 嬿婉雖然惴惴,又百般自學以討皇帝歡心,卻也總有些心虛。 此刻皇帝寧願去見她而不留皇后宮中,李玉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忙答應著伺候皇帝去了。 皇后披衣強自立在屏風後,眼見著皇帝離去,身體一軟,靠在了素心懷中,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失神地絮絮道:“醫得了病,醫不得心……醫得了病,醫不得心……”

三月初八,皇帝奉皇太后回鑾。 皇后的病一直忽急忽緩,人也時昏時醒。

雖然還能起身,卻消瘦了不少,連早午晚的膳食都不能陪著皇帝一起用。

這一日是三月十一,御駕至德州,棄車登舟,沿運河從水路回京。 皇后一路車馬風塵,極為吃力,忽然到了水上行舟,眼見兩岸輕紅蘸綠,迤邐十餘里不絕,抹出煙霞般柔麗的色澤,隱隱然有了濛濛春意,心下也有幾分歡悅,便撐著身體與皇帝和嬪妃們一同用了晚膳。

皇帝見皇后能起身用膳,心下十分安慰,便先打發了嬪妃們離去,特意陪著皇后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叫人送了皇后回到青雀舫上,吩咐李玉召如懿至龍舟上,欣賞白日里山東巡撫進獻的宋代崔白的名畫《雙喜圖》。

皇帝的龍船之後便是皇太后的翟鳳大船,再便是皇后乘坐的青雀舫,其後才是嬪妃們的喜鵲登梅彩船一一跟隨。 皇太后素喜禮佛,嬪妃們的船尾後專有一船供奉佛像經卷,太后便攜了福珈並合船宮人盡數同去焚香祝禱。 皇后扶著素心與蓮心的手回到青雀舫上,但見兩岸月色如畫,一時也起了興致,在船尾佇立,看著夜色中柳色青青,曉風圓月,也頗有幾分動人情致,便貪看住了,道:“今兒月色真好,本宮許久沒見這樣清朗月光了。”

蓮心忙勸道:“皇后娘娘,您鳳體才稍稍見好,仔細著了風,還是進去吧。”

素心悄悄兒向她擺了擺手,道:“娘娘這才真是大好了。這兒是有些風,不如咱們去取件大氅來給娘娘吧。”她見皇后頷首應允,便恭謹含笑,“娘娘且在這兒立一立,奴婢們速速就來。”

蓮心便也順水推舟道:“也好,那咱們再取些熱茶來。”二人說罷,便匆匆去了。

皇后正看著月色清明如許,似一塊牛乳色的軟紗輕揚滑落,只聽得舟後跟隨的是蘇綠筠的船,船上隱隱有女子說笑聲如銀鈴婉轉。 她認得這些聲音,細細聽去,分明是蕊姬、海蘭和綠筠。

皇后雖然不比晞月與如懿飽讀詩書,可聽著這健康而充滿歡悅的笑聲,不知怎的想起從前自己偶然看過的一首詩:“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捲近秋河。”

旁人風送笑語,自己卻是病煩掙扎,孤涼一身。 皇后心底愈加煎熬,正想要出聲呵斥,只聽見蕊姬的聲音格外爽亮,躲也躲不過去似的直直逼來:“東巡前欽天監曾稟報說'客星見離富,佔屬中富一眚',以為是預示皇后娘娘將巡前欽天監曾稟報說'客星見離宮,佔屬中宮一眚',以為是預示皇后娘娘將有禍殃臨頭。如今看來,皇后娘娘病重,原來就是應了這句天象的。”

海蘭的聲音低低切切的:“皇后病了應著天象便罷了,可我怎麼聽說是應兆七阿哥的死呢。也真是可憐,這麼小小一個孩子,發了痘疫說去就去了。”

綠筠連連念佛道:“阿彌陀佛,還好一場痘疫,只是歿了一個七阿哥,別的阿哥、公主都安然無恙,也算是神佛庇佑了。”

蕊姬看著綠筠,似是關切,亦是憐其不爭:“純貴妃便是太好性兒了。前幾日我過來與姐姐說話,卻看外頭送來的貢緞獨姐姐這兒短了兩匹,姐姐卻不爭也不問,由著她們好欺負。後來還是嘉妃看不過,著人拿了自己的補來。”

海蘭奇道:“竟有這般事?姐姐孩子多,本該多體恤些,誰知還總短了缺了的。皆是姐姐性子太懦的緣故。”

綠筠有些不好意思:“旁人便罷了,愉妃妹妹還不知道我麼?但凡我的阿哥安保無虞,旁事我也懶得理會。再者……”她微微沉吟,“皇后也是可憐,痛失愛子,病中嫁出獨女,哪裡還顧得到咱們這些小事。罷了罷了。”

蕊姬的笑語帶著神秘的意味,道:“可憐?有什麼可憐的?兩位姐姐沒聽說過一種說法麼?”

綠筠好奇道:“什麼?”

玫嬪笑得極爽朗:“就是一報還一報啊!為娘的做了什麼孽,便都報應到了孩子身上!二阿哥和七阿哥都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怎麼會一個個都早夭了!追根宄底的事咱們都不知道,許多事咱們也都只是看見了果,沒看見因而已。”

綠筠嚇得臉色微微發白,忙下意識地站起身來道:“玫嬪,你還年輕,可別這樣口無遮攔的,若是皇后娘娘聽到了……”

蕊姬撇一撇塗得朱紅的唇,垂首撥弄著自己養得水蔥似的三寸指甲:“哪裡這就聽見了?難道皇后不掛念她死了的兒子,沒事兒將耳報神豎在咱們這裡做什麼?”

海蘭聽她這般說話,忙打了圓場笑道:“玫嬪是爽利人,有什麼說什麼罷了。”說罷又去按著綠筠,“貴妃姐姐也忒小心了。對了,我正有一事要問姐姐呢,上次姐姐說起哪位太醫調理婦科一方極好,玫嬪身上老不大好,每月月信總害她受苦,姐姐若知道好的,也好請來給玫嬪妹妹瞧瞧。'

這話一起,難免玫嬪也經了心不覺紅了眼圈,愁道:“自從我那可憐的孩子離了世,我這身子便是作下了病了,近一年來竟是一月不如一月了,如今總不能好好兒伺候皇上,雖說有著嬪位,恩寵到底不如從前了。”她瞥了海蘭鬢邊簪著的一朵燒藍溜金蜂點翠薔薇珠花,不免有些酸溜溜,“純貴妃姐姐和愉妃姐姐都得了皇上去年七夕親賞的六對珠花,貴妃姐姐是繡球的,愉妃姐姐是梔子的,這也是該的,誰叫兩位姐姐都有阿哥呢。如今竟連比我年輕許多的舒嬪也掙上臉來,得了那真珠蘭的珠花,我心裡……”

綠筠忙道:“說起來我也不大愛這些花兒朵兒的,也不大戴這些。你若喜歡,我著人取兩對送你,如何?”

海蘭知蕊姬失落,忙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也就這麼一個五阿哥罷了,有些賞賜也是皇上偶爾給的臉面。純貴妃姐姐也是一心在兩位阿哥身上。你還年輕,若調理得當,遲早也是有孩子的。”

綠筠子息頗多,聽得這樣的話難免動了心腸,三人密密說起來閨房私語來,又是一大篇話。

那邊廂夜風徐徐之中,皇后卻是一字不差,盡數落入耳中,“一報還一報”五個字,幾乎如釘子一般實實錐在了她心上,痛得彷彿鑽肺剜心一般。 尖銳的痛楚排山倒海襲來,皇后一口氣轉不過來,只覺得無數面孔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著,直轉得天地倒旋,不知身在何處。

皇后只覺得胸腔裡一呼一吸格外艱難,正要喚人攙扶,忽然腳下一滑,足下的花盆底全然不受控制一般。 船上本就不如平底穩當,皇后身體一個踉蹌,還來不及驚呼,便從船尾處“撲通”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2 02:14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16 AM 編輯

第三卷 第十九章 瑯嬅

綠筠正與蕊姬、海蘭在船上的閣子裡聊得暢快,忽聽得有重物落水之聲,不覺止了聲。 海蘭疑道:“什麼東西落水了,還扑騰著呢?”

蕊姬側耳聽了須臾,不以為然地笑道:“怕是岸上什麼東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深路滑的,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

綠筠到底有些不放心,一雙纖纖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開啟:“不如開窗看看,別是什麼人掉下去了吧。”

蕊姬撣一撣身上極喜慶的桃紅錦彩繡八團起花琵琶襟旗裝,那衣裙上更是遍繡刺銀枝滿卉紋樣,隨著她的動作蕩起點點銀彩光暈。 她笑著按住綠筠的手,漫不經心道:“開什麼窗,仔細冷風撲進來傷了身子。”

海蘭側耳聽了片刻,把玩著紐子上垂下的綠瑩瑩翠玉琉璃豆莢珮,笑生生道:“也是。人落水了會不呼救,只顧著扑騰?別是什麼貓兒狗兒的,那邊好玩兒了。”

三人說笑著,看了看合上的六棱朱漆窗扇,自顧自閒聊去了。

第一個發覺皇后落水的是凌雲徹。

凌雲徹本是皇帝身前最低等的御前侍衛,因禦船比不得養心殿闊朗,而隨行侍衛諸多,最低等的侍衛便被安排到了禦船的最末護衛。

夾岸四周隱隱有花香浮動,凌雲徹聞得出,那是新開的桐花的氣味。 往日里在家鄉的時節,這樣並不名貴的花開得夾道都是。 桐花萬里丹山路,開也爛漫,落也繽紛。 他是讀過幾年私塾的,文字上雖不精深,卻也知道些許。

那時春日遲遲,老夫子便搖頭晃腦地念:“紅千紫百何曾夢?壓尾桐花也作塵。”那些散碎的句子,是少年時模糊而溫暖的回憶。 然而記得清晰的,分明是嬿婉春花般燦爛的明亮笑顏。 嬿婉最喜歡的便是桐花。 那絳紫柔白的花朵,有漫天鋪地的清甜香氣,讓人幾乎要醉倒其中。 嬿婉便跳起來去攀折那繁盛花枝,可惜桐花總是長得那麼高,她一壁極力去攀,一壁回首笑盈盈道:

“雲徹哥哥,你瞧那桐花開得那樣高,要是做人也能那麼一輩子高高在上,便也好了。”

當日的笑語,如今已然遂願。 今時今日的嬿婉也算是得到她夢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 龍舟上的絲竹管弦和鳴聲聲,水面倒映著夾岸人家的萬千燈火,如同花影浮沉,映著這盛世繁華。 而嬿婉,便是這繁華錦繡裡開得極豔的一朵花。

錦上添花,固然美不勝收。

他這樣痴痴地想著,仰首望見天際一輪近乎完滿的月。 近乎完美,便總有些許殘缺。 便如自己,也算是嬿婉春風得意後的一抹殘影。 有沉緩的春風柔暖拂過,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紅的波光星點中漾動,連勉強維持的圓滿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勢態. 也許這就是他的​​人生,在失去心愛的女子之後,即便想要奮發圖強,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最末等的御前侍衛,受盡那些出身貴族的侍衛的冷眼與暗諷。

連樣的蒼涼孤寂之中,唯有那個人,那個曾與她一同在死寂如墳墓的冷宮裡掙扎的女子,偶爾投來的一瞥含笑的眼,激勵著他忍耐下去,繼續去尋找可以撐起未來的任何微小的契機。

所謂半分殘缺的圓滿,大概如是。

驚動凌雲徹痴念的,是那一聲突然的響動。

他分明看見,皇后以極其古怪且不自然的姿態落入水中。

有那麼一瞬,幾乎是本能一般,他衝上前一步,想要將落水之人救上來。

可畢竟久在宮中,他很快發覺了奇怪之處,儘管皇后的青雀舫與嬪妃所居之船的距離並不近,但皇后的侍女們,都並未隨在身側。

他警覺地止住腳步,不肯再向前。 心中驚動的一刻,忽而念及如懿在冷宮的無限苦楚,與眼前落水的女子,無一不隱隱相關。

如懿,她是在自己那樣困窘時唯一伸出手的人,他不能不去揣想她的敵意。 但若真似如懿所期待的那樣,自己的前程來路有所指望,那麼此刻,是平生再難一得的時機。

已然不能停駐,向前或退後,都是舉步維艱。

河中水花翻騰,隱約是女子的明黃服色,如同月光碎裂的倒影,起伏於河水中央,驚起粼粼波澤,他從未這般為難過,一顆心像是成了一撮菸葉子,被汗濕的手心來來回回地揉搓著。 須臾,他的面色漸漸淡然,逐漸成了一種徹骨的冷漠,如同眼前冰冷的河水的泛波。 他靜靜注目,直到看著河中的水花泛起的波瀾越來越小。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一搐,再無半分猶豫,躍身跳入水中。

皇后被救上來時,幾乎只剩下一口氣。 合宮慌亂,隨行的太醫被急急召往青雀舫診治,連太后和皇帝亦被驚動,急急趕往守在皇后閣中。

皇帝焦急地踱來踱去,懊惱道:“朕本與嫻貴妃在賞畫,因覺得風聲略顯嘈雜,才傳了樂班彈奏,誰知絲竹盈耳,竟未聽見皇后落水之聲。 ”

太后輕嘆一聲:“皇后也真是不當心了。”說罷,便又數著手中的佛珠,默默念念有詞。 素心和蓮心都嚇壞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皇帝看著二人的模樣便生氣,喝道:“李玉,給朕狠狠掌這兩個賤婢的嘴。”

李玉答應一聲,撩起袖子便開始下手。

皇帝聽著皮肉相擊的聲音劈啪作響,猶不解氣,叱道:“身為皇后的貼身侍婢,竟然不時時跟著,才致使皇后落水,殺了也不為過!”

嬪妃們守在下首,眼看二人挨打,更是不敢作聲。 一屋子鶯鶯翠翠沉默不語,氣氛愈加顯得沉悶不已。 綠筠聽見說皇后是落水,又恰好是在她們閒聊的時候,心下便有些慌,生怕皇帝是知道自己與海蘭、蕊姬在一起而沒發覺皇后失足落水,便想自己開口分辯幾句。 海蘭在旁側看她嘴唇一動,知道她要做什麼,連忙在身後扯了扯她的衣袖,望著自己的鞋尖恍若無意地搖了搖頭。 綠筠猶自不安,但見蕊姬只是百無聊賴地擰著絹子玩兒,便也勉強安定下心神。

太后聽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道:“停手吧。說到底也是皇后讓她們去取東西才沒跟著的。平日這兩個丫頭都還算盡心,還要留著伺候皇后的。”

太后這句話多半有安慰皇帝說皇后身體無事的意思。 皇帝忍耐著道:“罷了。”

如懿立在綠筠身邊,船在水上漂浮,總覺得足下不安穩似的晃動。 太后緩聲道:“該罰的也罰了,聽說救皇后上來的是皇帝身邊一個低等的御前侍衛,是麼?”

如懿低眉頷首道:“是。當時凌侍衛發現皇后娘娘落水,便下水施救。”

太后點點頭,李玉忙道:“那侍衛是皇上御前最末等的藍翎侍衛,叫凌雲徹,漢軍旗正紅旗包衣出身。此刻剛換了衣裳,在外頭候著回話呢。”

太后頷首不語,只看著皇帝。 皇帝的心思並不在這個上頭,隨口道:“既然是藍翎侍衛,那就傳朕的旨意,救護皇后有功,賞白銀三百兩,升為三等侍衛。不必叫他進來謝恩了。”

如懿淡淡含笑,余光所及之處,見站在最末的嬿婉神色稍不自在,便轉過首只看著李玉傳旨去了。

齊魯從皇后殿內出來後,面色便灰撲撲的不太好看,但見皇帝焦灼,忙回道:“皇上,皇后娘娘腹中的水都已經控了出來。經微臣和幾位太醫診脈,落水對娘娘鳳體影響不深,但看娘娘脈象,乃是急怒攻心,心力交瘁之狀,此刻痰氣上湧,已經迷了心竅。而且皇后娘娘的神誌一直未曾清醒,說著什麼'一報還一報'的話,只怕……只怕……”

綠筠聽得齊魯的話,不自覺地往裡縮了又縮,恨不得融在人群早才好。

皇帝心中猛地一沉,已然知道不好,一時惱道:“只怕什麼?”

太后瞥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齊魯,長嘆一口氣:“哀家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麼聽不得的。你便直說罷了。”

齊魯道:“皇后娘娘氣虛體弱,是油盡燈枯之兆,只怕是在彌留之際了。”他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結結巴巴道,“但……但……皇后娘娘福澤深厚,上天庇佑……”

齊魯話未說完,和敬公主已經忍耐不住,嗚咽著呵斥道:“你胡說什麼?

皇額娘正值盛年,怎麼會油盡燈枯? 分明是你們醫術不夠,才胡言亂語! ”

太后看了一眼福珈,福珈忙上去扶住了和敬公主,小聲地勸慰著什麼。 太后見皇帝端著茶盞的手凝在了半空中,微微搖了搖頭,伸手替皇帝取過茶盞,溫和道:“皇后病得凶險,太醫這樣說也是情理之中,也唯有齊魯這樣何候多年的人才敢直說。不管皇后境況如何,皇帝,得趕緊通知內務府的人在京中將喜木準備著,哪怕沖一衝也是好的。”

皇帝吃力地閉上眼睛,發白的面孔如被霜雪蒙被。 殿閣中靜極了,只聽到河水蜿蜒潺涴之聲,恍若流淌的生命,靜靜消逝。 良久,皇帝才能出聲:“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

太后微微頷首,吩咐道:“齊魯,好好兒在這兒領人伺候著,有什麼動靜,趕緊來回稟哀家。”她放柔了聲音,“皇帝,你多陪陪皇后吧。”太后揮了揮手,示意嬪妃們出去。 嬿婉有些依依不捨,還想跟皇帝說些什麼,但見太后目光嚴厲森寒,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得隨著眾人退出去了。

嬿婉本就落在人後,徐徐步出船艙,但見凌雲徹已守在船頭,似是戍衛皇帝。 她目不斜視,淡淡道:“恭喜,這麼多年,終於迸益了。”

凌雲徹並不看她,不卑不亢道:“多謝令貴人。”

嬿婉望著渾濁的河水,彷彿他不存在似的,自言自語道:“拼了性命去救皇后才得一點小小晉升,值得麼?”

凌雲徹的神色淡得不見絲毫喜怒:“貴人用血肉之軀去換取的,微巨也是一樣。既然貴人覺得值得,微臣自然也不會為難。”

嬿婉聽出他語中譏誚,不覺莞爾:“原來,你還是在乎的。”說罷,她只報以一絲了然的冷艷笑意,徑自離開。

雲徹本也不欲多留,方才如懿扶了惢心的手出來,目似無意地剜了他一眼,他便已然會意。 眼見嬿婉纖柳似的身姿盈然離去,他只覺得滿腔鬱塞之情亦如明月出雲,稍稍紓解,便覷著空隙,悄悄往如懿船上去了。

如懿甫坐定抿了一口茶水潤澤焦枯的唇舌,便見惢心引了凌雲徹進來。 她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淡淡笑道:“恭喜了。”

凌雲徹見她笑意淡淡落落,分明不似素日一般熟絡,心中沒來由地一慌,旋即跪下道:“微臣僥倖,得此機遇,實在是意外榮耀。”

如懿何等耳聰目明,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間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

“你是說,你救了皇后,不是偶然?”

凌雲徹俯身,一臉誠懇:“微臣不敢辜負小主勸誡,極力自強。這次機會實在千載難逢,但微臣也從未忘記小主冷宮之苦,小主的敵人,便是微臣的敵人。

同仇敵愾之意,微臣時刻牢記,所以皇后落水後片刻,微臣才跳下水去救。 ”

如懿的面色稍稍見霽,輕攏的雲鬢便簪著一支鎏金玉蝶銀絲鏤翅步搖震顫不已:“謝你有心想著,進退都保全了自己與旁人。”

凌雲徹微微思忖:“多謝小主體恤,只是微臣眼見皇后孤身落水,實在不是尋常。”

“你也覺得古怪?”如懿眸中一亮,喚過惢心,“你方才告訴本宮什麼,再說給凌侍衛聽一遍。”

惢心恭聲道:“是。奴婢發覺,皇后失足落水之處,有新刷桐油的痕跡。

桐油防水,塗上也無可厚非,但也應該是船隻下水前便塗抹好的。 咱們出巡改走水路那麼久,才突然塗上,豈不奇怪? ”

凌雲徹一怔,旋即道:“桐油滑膩卻無色,塗上後不過許久就會乾透,根本無跡可尋。若真是有心,那當真百密而無一疏。”

如懿的思緒有一瞬的飄忽:“原以為只有自己恨透了皇后,原來還有人比本宮更想要她死呢。”

綠筠回到自己船上,過了好一會兒,一顆心猶自驚盪不已。 正好可心端了一碗牛乳燕窩來,綠筠立刻接過一氣喝下。 可心驚異不已:“小主是累著了還是餓了,仔細嗆著。”

綠筠慢慢撫著心口,小指上的白銀瑪瑙粒琺瑯護甲閃著幽微的光澤,如她此刻一顆惴惴不安的心。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讓可心去請海蘭和蕊姬過來說說話,只見深翡花色金絲邊簾子一閃,一個穿著百合粉色小金福字錦袍的女子閃身進來,口中道:“皇后娘娘病重,姐姐這兒離皇后娘娘的青雀舫最近,我心裡慌得很,還是來姐姐這兒坐著等消息吧。”

綠筠正巴不得海蘭來,聽得這一句,便往榻上讓了讓,急惶惶道:“我正等著你來呢。可心,去上壺好茶來。”

海蘭奇道:“我是藉姐姐的寶地候著消息,若皇后娘娘有什麼動靜,咱們也好過去。怎麼姐姐倒盼起我來了?”

綠筠忙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方才齊太醫的話你可聽見了吧?說皇后娘娘從水里撈上來之後,一直在說什麼一報還一報的。我想著皇后娘娘的船就在咱們的船前面,不會是方才我們說的話,那麼巧便給她聽去了吧?”綠筠心慌意亂,“要是皇后娘娘甦醒,找我們算賬可怎麼好?都怪玫嬪說話沒遮沒攔的,還扯著嗓子說這些話,如今可害了我了!”

直到可心送上茶水來,綠筠才按住了惶急的神色,勉強靜了片刻。 海蘭膩白的手指摩挲著細白如玉的瓷盞,彷彿二者渾若一色一般。 她含著一縷寧靜的笑意,斜簽著身子坐著,恍若一枝凝在風中不動的雪白辛夷花。 然而海蘭面上的寧和之色是秋陽底下的漣漪,微微漾著炫目的光暈,是細細碎碎的不安定,她亦有些疑色:“說來,玫嬪不是說話這般不穩重的人,今日不知是怎麼了?”

“怕是玫嬪又想起自己的孩子,渾身不自在。都這些年了,她也真是可憐見兒的。”綠筠見宮人們退下了,復又急道,“愉妃妹妹,你說皇后娘娘要真來尋我的麻煩可怎麼辦,還是我自己先去跪著請罪?”

海蘭見她真著了慌,篤定笑道:“皇后娘娘都那樣了,如何會來尋姐妲麻煩?且到底也是玫嬪說話不謹慎,姐姐且安心坐在這裡,好好兒看著三位阿哥,做您的貴妃娘娘就是。”

綠筠猶自不解,髮髻上一支漢白玉紅珠風釵瀝瀝作響,晃得如風擺楊柳,顯是擔心不已。 海蘭輕輕吹著茶水,氤氳的熱氣拂上面來,那朦朧的淡淡白色,似乎是為她的原本柔和的面龐更添了幾許可親。

海蘭溫言道:“皇后娘娘是不敢來找姐姐的。她聽了咱們這一句'一報還一報',就能嚇得失足掉進河裡去,被撈上來了還絮絮不止。皇上雖然擔心皇后,但聽見這些話,只怕皇上心裡也在犯嘀咕,皇后娘娘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到了這個地步?”

綠筠稍稍鬆一口氣:“真不干咱們的事兒?”

海蘭笑道:“真不相干!”

綠筠撫著胸口,笑逐顏開:“阿彌陀佛,那就好!方才嚇得我……”她神色忽然一斂,又有些不自在起來,“說到報應,七阿哥死了,皇后又成了這個樣子,愉妃妹妹,不知怎的,我總想起那時永璉夭折時的樣子……”她的瞳仁碌碌轉動,十分不安,“二阿哥的死,到底是咱們……”

海蘭臉上的笑意猛然一收,露出幾分悲憫的神色:“貴妃姐姐悲天憫人,真是菩薩心腸。二阿哥的死,哪怕咱們再惋惜,也是沒有辦法。”她清冷的口吻裡多了幾分無所畏懼的堅毅,“從大公主的夭折,到二阿哥,再到七阿哥,連著皇后娘娘自己,這都是命。姐姐您福德雙全,正是您曾經積福,所以三阿哥和六阿哥這樣福壽平安。這正是從前你做的,都是好事,沒有錯事。”

其實自從生下永琪之後,海蘭雖然被封為愉妃,但她身體醜陋,已經多年不能侍寢,也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歡心。 也曾在生下永琪後三年,有一次,皇帝一時興致想到了她召進養心殿侍寢,但是當她被錦被裹著抬入養心殿寢殿後不到一刻,便被送了出來。 恩寵於她,已經是再難得到的東西。 所以這些年來的海蘭,活得太像太像一抹雲淡風輕的影子。 也便是這樣一縷影子般的生存,才讓她可以遊走於嬪妃之間,從容自得,亦不讓人戒備厭煩。

綠筠聽得她這樣的話,終於鬆弛下來,握住她的手感泣不已:“好妹妹,幸好你開解我,否則我可真是怕呀!”



第三卷 第二十章 薨懌

太醫的湯藥不斷灌入之後,皇后終於在亥時一刻清醒過來。 皇后的臉色不復方才絕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點點珊瑚色的紅暈,人也有了力氣,可以慢慢說出話來了。

她輕微地咳嗽幾聲,隔著薄薄的素紗屏風,看見外頭一道明黃的影子,知道是皇帝守在外邊,她齏粉般碎涼的心頭微微一暖,吃力地道:“皇上……”

齊魯聞言出來:“皇上,皇后娘娘醒了。您……”

皇帝的神色痛苦而疲憊,手邊的濃茶喝完又添上,已經好幾回了。 他聽得齊魯來請,便起身道:“朕去看看皇后。”

皇后的殿閣中有濃重的草藥氣味,混著一個女人行將就木時身上散發出來的頹敗氣息。 那種氣味,好像是深地裡開到腐爛的花朵,艷麗的花瓣與豐靡的汁液還在,卻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跡象。

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憐憫與悲惜,卻亦不自覺地想起,他去看望晞月時,晞月臨死前的那副樣子。 晞月垂死的面孔與皇后的臉漸漸重疊在一起,皇帝蹙了蹙眉頭,嘴角蘊了一縷徹寒之意,還是坐在了皇后床前,溫沉道:“皇后,你醒了?”

皇后的眼角滑落兩行清淚,綿綿無力地滑過她蒼白而發皺的面龐,緩緩道:“皇上,臣妾與您結髮多年,經此一劫,即便太醫不說,臣妾也知道自己壽數無多了。可臣妾不曾想,一睜開眼來還能一眼看到您在身邊。皇上……臣妾,臣妾真的很高興。”

皇帝的語氣輕柔得如同三月的風,熨帖而暖融:“皇后,不要說這樣喪氣的話。好好兒歇著,你只是落水後受驚,養一養便會好的。”

皇后想要搖頭,但此刻,搖頭對她而言業已是十分勞累之事,費了半天力氣,她也不過是輕輕地偏了偏頭:“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臣妾無福,無法為您留住嫡出的阿哥。如今至少璟瑟已經有了好歸宿,臣妾請求皇上,不要因為臣妾離世,而讓璟瑟守喪三年再出嫁。明年,明年就是個好年頭。再不然,就當她早就嫁去了蒙古,明年只是補上婚儀罷了。她已經十七了,從前是捨不得她嫁人,如今卻是耽擱不起了。”

皇帝頷首,眼角有微亮的淚光:“璟瑟是朕與皇后唯一的嫡出之女,朕一定會好好疼惜她。皇后安心即是。”他沉吟片刻,似是下定決心,“再​​不然,朕就破例准許璟瑟出嫁後可另立府邸,與額駙留駐京師。”

皇后眸中一亮,頗有歡欣之意:“臣妾多謝皇上。皇上,可臣妾還有一事相求。臣妾自知無福,上天不肯垂愛,只怕是時日無多了。 ”她掙扎著想要撐起身子,卻也實在是無能為力。 皇帝伸手扶住她半邊身體,欲要出言相勸,卻見她一臉執著,只得道:“皇后有什麼話,但說便是。”

皇后依著皇帝的手臂,分明覺得他的手不甚用力,雖是扶著自己,卻有著克制的距離和力氣。 這些年,他與她,名分上是結髮夫妻,可這份相守之情,何嘗不是如此? 這樣健碩而溫熱的身體,卻從來不是只屬於自己的。 皇后油然而生無限淒苦之意,只覺得半生好強之心,盡數化作了一攤灰燼。 無數言語掙扎著要從她舌尖蹦將出來,喘息了片刻。 方能定住心神:“皇上,臣妾自知不久於世,雖然捨不下與皇上多年情意,但臣妾亦知,天際不可無月,后宮不可無主。”她仰起身,保持著最後一絲皇后的尊嚴,鄭重道,“臣妾以執掌鳳印的六宮之主身份,向您舉薦繼後人選。純貴妃蘇氏誕育皇子,於社稷有功。謹慎侍奉,溫厚襄贊,她的德行足以在臣妾身後執掌后宮,繼任皇后。”

皇帝眸中一涼,像是秋末最後的清霜,覆上了無垠的曠野。 他依舊含著最溫和得體的微笑,讓人不自覺地生出親近之意:“皇后多慮了,你會好起來的。”

皇后咬著暗紫的下唇,勉力搖頭:“臣妾知道,臣妾是不能了。臣妾的二公主、二阿哥和七阿哥都在下面等著臣妾了。皇上,純貴妃她……”

皇帝的笑意沉了沉,勉強再度浮起:“皇后,這些事不該是你思量的。皇后不僅是一個稱呼,一個身份,更是朕的枕邊人。那是朕該量度的事,而不是你。”

皇后的面色逐漸發青,像一塊碧色沉沉的玉,卻無半點潤澤的光華,她笑容淒苦如殘葉瑟瑟:“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純貴妃、舒嬪,哪怕是您要另選女子為中宮,臣妾都不擔心。可有一個人,斷斷不能。”她眼中閃過殘忍而怨毒的光芒,“嫻貴妃出身烏拉那拉氏,先帝的景仁宮皇后有多惡毒,您是知道的。這樣的女人的後裔,斷斷不能入主中宮。”

皇帝還是那樣平靜的口吻,卻多了一絲顯而易見的冷漠:“皇后,朕講過,你是多慮。多慮的話朕是不會聽的。”

皇后眼中有抑制不住的痛苦,跳躍著幾乎要迸出森藍的火星:“皇上,臣妾自嫁入潛邸,您便只叫臣妾為福晉。臣妾得蒙皇上垂愛,正位中宮,您卻也只稱呼臣妾為皇后。福晉與皇后,不過是一個身份和名號而已。”她喘息著道,“皇上,您很久沒有叫過臣妾的名字,您……您記得臣妾的名字麼?”

皇帝坐在床沿上,安撫地拍拍皇后的手:“皇后,你身子不好,不要再傷神了。”

皇帝的指尖所經之處,有男子特有的溫暖力度,讓身體漸漸發冷的皇后,生出無盡的貪戀之意。 曾經,曾經這雙手亦是自己渴盼的。 可從未有過一日,這雙手真正屬於自己。 這一日,它拂過誰紅潤而嬌妍的面頰;那一日,或許又停留在誰飽滿而蓬鬆的青絲之上。 皇后這樣恍惚地想著,眼中閃過一絲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不過一瞬,就失去了光彩。 “皇上,臣妾的名字,名字是……瑯嬅,是'瑯媚福地,女中光華'的意思。”

皇帝點點頭,眼裡露出幾分溫情,柔緩道:“你的名字。很像一個皇后。”

“皇上!”皇后枕在床上,忽地仰起身子,激烈地喊了一聲。 那聲音太過倉猝而凌厲,有著​​玉碎時清脆的破音。

外頭即刻有宮女入內,小心喚了聲:“皇上,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皇帝溫和地擺擺手:“下去吧。皇后只是叫朕一聲罷了。”他停一停,又吩咐道,“沒朕的傳喚,都不許進來擾了朕與皇后說話。”

宮人們恭謹退下,皇后的神色軟弱下去,半邊削薄的肩靠在蒼青色嵌五蝠金線的帳上,整個人恍如一團影子,模糊地印在那裡。 她的喉間有無聲而破碎哽咽:“皇上,為什麼臣妾想得到您如妻子一般呼喚一句名字。是這麼難?臣妾有時候真的不甘心,也真的害怕。”

皇帝輕輕一嗤,似是不能相信:“害怕?你是富察氏長女,曾經的寶親王嫡福晉。朕的中宮皇后,你有什麼可怕的?所謂不甘心,也不過是你貪婪過甚,不肯滿足而已。”

燭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卻彷彿照不亮她暗鬱心境。 這一刻,她並不像一個母儀天下的尊貴之女,反而像某種瑟縮牆角不能見到天日的陰濕植物,怯弱而卑微。 她的神思不知游離何處,痴痴道:“臣妾自閨中起就被教養要如何做一個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能夠嫁與皇子,是臣妾的福氣。臣妾自知道這個消息起,每一日歡歡喜喜,滿懷期盼。哪怕是知道諸瑛先嫁與了皇上為格格,臣妾也不過是稍有憂傷,轉頭便忘了。可皇上,直到臣妾嫁給您的那一天起,臣妾才知道自己的日子並不好過。您有那麼多的寵妾,除了族姐諸瑛,高氏嬌柔,有她阿瑪輔佐您:烏拉那拉氏驕傲,出身卻高貴。二人專寵,連臣妾這個嫡福晉也不得不讓她們兩分。個中委屈,皇上何曾在意過?您眼裡的妻妾爭寵,不過是區區小事,而在臣妾眼裡,卻是攸關榮辱的莫大之事。還好她們彼此爭鋒不得安寧。但臣妾知道,無論她們誰贏,下一個要爭的就是臣妾的福晉之位。還有後來的金氏嫵媚,蘇氏純稚,臣妾才發現。原來自己從未真正擁有過一個完整的夫君。可臣妾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訴之於口,失了自習的身份。臣妾真的很想忍,很想做一個好妻子,對得起自己多年教養。可臣妾也不過是個女人,想得到夫君的愛憐,看著您夜夜出入妾室閣中,看她們嬌滴滴討您喜歡,臣妾身為正室,雖然不屑這樣討好,可心裡如何能好過!”

皇帝似乎不忍,也不願聽下去,他的口吻淡漠得聽不出任何親近或疏遠,彷彿一個不相干的人一般,只道:“皇后多慮了。”

“多慮?”皇后的唇邊綻開一絲冷冽而不屑的笑意,彷彿一朵素白而冷豔的花,遙遙地開在冰雪之間,“臣妾並非多慮,而是不得不思慮。您抬舉高晞月的家世,抬舉她的父親高斌!您暗中扶持烏拉那拉如懿,哪怕她在冷宮之時,您身邊還留著她的那塊絹子,從未曾忘記她樁樁件件。臣妾如何能夠安穩?皇后之位固然好,可歷朝以來,寵妃恃寵凌辱皇后之事比比皆是。您喜歡的女人越來越多,您的孩子也會越來越多。臣妾和臣妾的孩子們,得到的眷顧就越來越少。臣妾如何能不怕,如何能甘心?臣妾……臣妾沒有一日不是活在這樣的畏懼之中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皇帝冷然相對,以唇際不屑的笑意劃出楚河漢界般分明的距離,“你有尊貴的出身,嫡妻的身份,兒女雙全,位極中宮。你還有什不得安生的?”

皇后的呼吸漸漸受窒,急促而沉重,那聲音如錯了點的鼓拍,絕望地敲打著。 胸中忽然大慟,他的疏離,原來就是她的絕望。 那樣前所未有的絕望,盤根錯節佔據了她行將碎裂的身心。

“皇上,您對臣妾若即若離,臣妾從來也抓不住您的心。臣妾知道您要取笑了,可您想過沒有,尋常婦人抓不住夫君的心也罷了,可臣妾是皇后,六宮的人堆到一塊兒,臣妾站在峰巔上。臣妾沒有什麼可以依憑的,若您的心意變化,臣妾所擁有的貌似安穩的一切便會煙消雲散。”皇后的哭聲哀怨沉沉,她本是虛透了的人,如何經得住這樣激烈的情緒,不得不躺在床上仰面大口地喘息著,如同一條離開水太久的行將乾枯的魚,殿閣裡靜極了,青雀舫偶爾隨著水面的波動均勻而和緩地起伏,像遙遠的時候母親輕輕搖晃的搖籃,催得人直欲睡去,直欲睡去。 鎏金燭台上的紅燭燒得久了,燭淚緩緩垂下,嗒一聲,嗒一聲,累累如珊瑚珠一般。

皇帝靜靜側耳,聽著周遭細微的響動,良久,他亦動容:“皇后,你從未對朕說過這麼多話,從來也沒有。所以竟連朕也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不安穩,這樣害怕。只是皇后……人的願望不能太多,太多了,連神靈都不會庇佑。朕自己不是嫡母所生,自小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格外盼望自己的太子能是皇后嫡出。所以朕敬重你,容忍你,也疼惜你所生的兩位阿哥。哪怕永琮還在襁褓之中,朕也已經有立儲之意,這些你都是知道的。為著阿哥們來日的名聲,許多事,朕都睜一眼閉一眼。只作不知。”皇帝忽然放緩了聲音,俯下身子,略帶神秘之色,在皇后耳邊低語如暱喃:“其他的事也罷了,朕聽過只當是髒了耳朵,掏乾淨便是。但過些日子就是哲憫皇貴妃的生辰了,朕一直很想問問你,你的族姐諸瑛,她到底是怎麼死的?每逢她生辰死忌,你便沒有一點不安麼?”

彷彿有驚雷隆隆滾過天靈之上,皇后身體劇烈地一震,睜大了渾濁含淚的顫聲道:“皇上。多年來宮中一直傳言是臣妾嫉妒諸瑛生下長子,所以害死了她!原來您也是這麼想的!”

皇帝俊挺的面龐上疑雲深重:“那麼阿箬呢,既然阿箬受你安撫指使,那麼玫嬪和怡嬪的孩子枉死,自然也是你了,是不是?”

皇后的聲線陡然淒厲,高高拋向雲際,復又舉起右手指天道:“臣妾發誓,臣妾用富察氏全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發誓,諸瑛之死,絕非臣妾所為!而玫嬪與怡嬪之子的的確確是嫻妃所害,不干臣妾的事!”

皇帝伸出手,輕緩地握住她指天發誓的右手,溫和道:“皇后真是病糊塗了,誓言若是有用,朕還要綱紀法度做什麼?”

皇后失血的雙唇劇烈地顫抖:“臣妾一生所為,無一不是為了保全富察氏尊貴的榮光,為了對得起富察氏列祖列宗用血汗換來的榮光!不到逼不得已,臣妾何必置人於死地,留下威脅富察氏全族的嫌隙?皇上,臣妾愛子私心,是想讓永璜自生自滅,也曾故意縱容永璋嬌生慣養,可臣妾從未想過要他們死啊!更迫論除去玫嬪、怡嬪之子!她二人出身微賤,便是生下皇子又如何,也斷斷不會動搖嫡子之位,臣妾費這個心做什麼?”

“做什麼?”皇帝輕嗤一聲,“你自己已經說得明明白白,是為了你心心念念的富察氏一族!如懿的姑母是先帝皇后,你一直忌憚她的出身,也不喜她的性子。除了玫嫉與怡嬪之子,順帶著也除瞭如懿,豈不合你心意?再者,玫嬪與怡娘出身低賤,那麼如懿和慧賢皇貴妃若誕下皇子,你便會覺得是在動搖嫡子之位了吧?哪怕對著一直順服你的慧賢皇貴妃,你不也賜了她那麼珍貴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以防來日麼?便是如懿進了冷宮,蛇咬火焚,飲食加害,你不也做得得心應手!”

有片刻死寂,幾乎要逼得人發瘋。 皇后啞聲笑了起來,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淒然呼道:“是,臣妾是防著身份高貴的寵妃生子,是深恨如懿從前的張揚而在她入冷宮後加以折磨,也曾因為高氏告訴臣妾如懿在冷宮詛咒永璉而欲殺之洩憤。可冷宮失火之事,如懿中毒之事,臣妾真心不知!”她恨到了極處,惶惑地望著四周,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殘枝緊緊牽纏著床帳上垂落的杏色絞銀線流蘇。 那流蘇原是極韌,勒得她的手割出或青或紫的印痕,皇后死死攥著不放,彷彿只有如此,才能撐住自己隨時都會倒下的身體似的。 她原本溫和端莊的杏眼睜得滾圓,幾乎要核突暴出,她淒厲地嘶聲道:“這些事,是誰害臣妾?是誰要害死臣妾?”

“誰要害死你?”皇帝忍無可忍,鄙夷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便是自己害死了你自己!”

皇后的目光倏地一跳,驟然死死盯在皇帝身上,由炙熱而至冰冷,她的神情近乎癡狂:“原來這些事皇上早就知道,卻隱忍至今才來問臣妾。這究竟算是您的恩典還是臣妾的冤孽?”

皇帝的神色平靜如水,話語的鋒利藏在悠然語調中:“這些年的你的所作所為,朕從旁人口中也算略知一二。你私德有虧,但你是朕的皇后。作為一個皇后,你為朕生兒育女,也算節儉自謙,對著嬪妃也未有忌妒尖酸之色,算是御下寬和,不曾讓天下臣民有半分議論。朕若揭破你,只會讓你成為朕山河歲月裡的污點,讓皇室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就像一襲華美的衣袍,縱使底下蟲蛀蟻蝕,破敗不堪,他也得保留著外表的金玉綺麗。 多年夫妻,恩情固然不會少,但她屢屢進逼,不曾領會他的提點,也終將那些年的恩情積鬱成了難以言說的厭煩。 只是想起他們共同的孩子時,那樣純真的笑臉,才會讓他的情緒稍稍緩和。 他知道她本性溫和,並不如後來所知的那樣凌厲,也知道她會極力維持著這樣的溫和過下去,只不過來日,終究會漸漸疏遠,只剩下禮儀所應有的客氣。

皇后靜靜地聽著,所有的情緒在她的克制下漸漸平息,終於回到如常的雍容與寧和。 她掙扎再掙扎,終於支撐著俯身拜下,冷然道:“皇上這麼顧及皇室顏面,顧及自己的顏面保全臣妾,實在是聖恩滔天。”她仰起臉,目視皇帝,“既是皇上恩惠,那臣妾不能不報,就恕臣妾直言一句。臣妾固然是為了富察氏一族殫精竭慮,您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的心意無所不用?您這樣的性子,固然聖明聰敏,但親近之人,無不為此所傷。事到如今,臣妾做的孽臣妾自己擔著。可來目無論誰為繼後,有您在一日,只怕下場都不會好過臣妾今日!臣妾就睜著這雙眼睛,在天上看著!”

皇帝施施然站起身,全然不以為意,行至紫檀雕牡丹圓桌前,瞥了一眼桌上的茶點,沉聲道:“今世之事未有定數,皇后還想著身後的因果麼?皇后還是好自保養著,朕與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皇帝走到殿閣外,一陣冰涼的水上夜風撲面而來,無聲無息地貼附在他的身體,像不曾經意的侵襲。 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心底原本極力壓著的惱怒之情,騰地竄起密密的火舌,和著皮肉被舔灼時的焦苦氣味,竟有了一縷憐憫之意。 這樣端正持重的女子,垂垂之際,竟也會如此淒厲哀戚。 他從未想過,如她一般的望族之女,也會如自己那些出身寒微的妾室一般,婉轉渴盼著他的溫柔。

那一瞬,有一個念頭,幾乎如滾雷般震過他的心頭。 如果,瑯嬅說的是真的;如果,她其實並未做過那麼多錯事裡如果,對如懿和后宮種種挫磨真的僅止於阿箬的無知和刻毒。

那麼這個女子,是不是也曾被他錯過了許多?

神思蒙昧的瞬間,他突然憶起從前,紅燭搖曳成雙的那刻,他也曾真心期待過,可以得到一位賢惠溫柔的名門閨秀,相伴一生為妻。

瑯嬅,固然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卻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 他掀起金線綾羅紅蓋的那一眼相遇,她也曾真心而期待地說過:“妾身願以富察氏的百年榮光,相隨夫君左右,為夫君生兒育女,為賢良妻室。”

或許曾經,他們都曾真心地期盼過,未來的曰子可以風光明媚,永無險途。

卻最後,他和她一一失去自己共同的孩子。 長女,次子,第七子。 唯餘下一個璟瑟,如今也要嫁為人婦,不得承歡膝下。

一場數十年的姻緣所得,只能留下這些麼?

皇帝用力搖了搖頭,似要擺脫這種不悅情緒的困擾,索性邁步朝前走去。 李玉早已帶人候在外頭,見皇帝獨自負手出來,覷著皇帝的神色,乖覺地問道:“皇上的臉色不太好看,是為皇后娘娘的病情擔心吧?皇上真是情深義重,一直陪著皇后娘娘。”

皇帝並不回答,李玉忙收了話頭,恭謹問道:“皇上,夜深了。請旨,去哪兒?”

皇帝揚了揚臉,不假思索道:“去嫻貴妃處。”

李玉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扶了皇帝道:“嗻。皇上起駕。”

一行人迤邐而行,不過幾步,只聽得身後哀聲大作,宮人們放聲大哭。 趙一泰疾奔而出,跪倒在皇后的青雀舫外悲聲大呼:“皇后薨逝——”

皇帝怔了怔,有冷風猝不及防地撲進他的眼,扯動他的睫,那樣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疼痛,如細碎的裂紋,漸漸蔓延開去。 他的聲音恍然有幾分淒切,在深沉的夜色裡如碎珠散落:“永璉,永琮,你們在地下別怕,你們的額娘來陪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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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tsuko 發表於 2013-6-22 02:19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3-6-22 02:19 A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 暗湧(上)

乾隆十三三月十一日亥時,皇后富察瑯嬅薨於德州,年三十七。

皇后薨逝那夜,皇帝一直靜靜坐在自己的龍舟之內,深深的沉默彷彿巨大的山脊將皇帝壓得沉重而無聲。 如懿聞得消息,早已換過一身素淨衣衫,只以素銀釵並白色絹花簪鬢。 皇帝俊朗的面容在昏黃燭火的映照下,有著虛弱的蒼白。 想是許久未眠,他的眼微微地腫著,暗紅的血絲佈滿青白色的眼底,如縱橫交錯的血網。

如懿依在皇帝身邊,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彷彿只有一個似的。 相對亦是只影寂寥。 夜風吹起湧動的水波,拍在船身之上,悠悠蕩盪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和著遠遠傳來的哭聲,緩而重地拍在心上。

皇帝定定地看著如懿,半晌之後才幽幽地輕嘆一口氣:“皇后死了,但她至死不認。”

如懿握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樣,彼此抵觸交纏,卻始終暖不過來。 她的神情平靜至極,徐徐道:“至死不認,也已經是做下了的事情。”

皇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涼的春夜,他的長吁如嘆,卻是秋色初寒的冷:“皇后拿著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發誓,她做過的她認,可冷宮失火之事,玫嬪與怡嬪失子之事,她至死不認。”i

如懿的身體微微一顫,牙關緊咬處有訝然之聲逸出。 她仰起臉問:“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她真的拿這個來發誓?”連她亦是知道的,身在眾星拱月的鳳位,心心念念著誕育皇子,穩居後位的女子,最在意的,也不過是富察氏的榮耀。 然而她的神色旋即冷了下來:“也不過是發誓而已,臣妾不相信誓言。”她沉吟片刻,“皇上,素心與蓮心是皇后的心腹隨身,許多事咱們如有疑問,如今皇后薨逝,,或許可以從她們口中探知些許。”

皇帝靜了片刻,沉聲喚了李玉,然而入內的卻是進忠,他叩首道:“李公公方才出去了,奴才候著。”

皇帝也不理會,只道:“你在也是一樣,去傳素心和蓮心過來。”

進忠正答應著要轉身出去,忽然見外頭簾影一動,一個人影閃了進來。 恭順地垂首站在一邊,道:“奴才李玉給皇上請安。”他跪伏在地,看了進忠一眼,沉聲道,“皇上不必去喚素心了,奴才適才出去,便是聽人來報說素心觸柱而死,殉了皇后娘娘。”

皇帝與如懿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讀到一絲震驚之色,不禁相顧失聲:“素心殉主?”

李玉低首道:“是。皇后娘娘薨逝,青雀舫上本有許多事要料理。誰知忙中生亂,蓮心遍尋不著素心,只好知會奴才一起尋她。誰知就在上岸的地方有座牌坊,奴才尋著索心時,她已經在牌坊的石柱子上撞死了。”

如懿望著皇帝,從他閃爍的神色裡讀到一絲再清晰不過的狐疑之情。 那狐疑,分明也是長在自己心底的,像一根細細的毛刺,隱隱觸動著細微的痛和癢:“皇上,殉主是光明正大之事,素心何必悄悄兒地背著人?”

皇帝凝神片刻,問道:“李玉,你去囑咐毓瑚,她年長穩重,讓她去瞧瞧素心的屍身,商量了叫人如何處置。另則,蓮心在哪裡?”

李玉一壁答應著,忙回稟道:“蓮心不安,已隨奴才過來了,正候在外頭呢。”

皇帝不假思索,立時道:“讓她進來。”

因是皇后跟前兒得臉的宮女,蓮心已經換了一身雪白孝服,罩著淺銀色彈絲繡暗青往生蓮花比甲,黑髮用銀線挽就,簪著滿頭白霜霜花朵。 她一張容長臉兒極淡漠,細細的眉眼低垂著,眼中雖然含淚,卻並無過於悲痛之色。 蓮心進來行了禮,便規規矩矩跪在地上,也不起身,像是知道有話要答似的。

如懿見蓮心這般,便也懶得費口舌,徑直道:“皇后娘娘的病不是一日兩日了,你和素心同在一處,素心是否早有殉主之意?”

蓮心垂首跪在地上,淡淡道:“自奴婢離開王欽又回到皇后娘娘身邊伺候之後,雖然還是皇后娘娘的貼身侍婢,但到底不如往日了。有什麼事,皇后娘娘和素心也多避著奴婢,只叫奴婢在殿外伺候。倒是皇后娘娘這番病了之後,素心還與奴婢有些話說。”她眸光一揚,少了些低眉順眼,一字字道,“素心說起皇后娘娘的病狀,十分憂心,也曾提到家中仍有病弱老母,希望來日可以出宮侍奉左右。”她輕嘆,“素心真是孝順之人,不比奴婢無依無靠,無家可歸。”

皇帝與如懿如何不懂,便是李玉亦驚呼:“素心牽掛家人,怎會突然殉主,想是她知道的事多了,怕獲罪才自裁倒說得過去。”

蓮心跪在地上,素白的孝服掩得她身姿格外纖弱,可她的話語卻是那般擲地有聲,鏗鏘入耳:“李公公這話糊塗了。素心是皇后娘娘的奴婢,她若有罪那皇后娘娘成什麼了。若想自裁,也不必惦記著家人了。”

李玉一向在皇帝面前得寵,慣是圓滑的,聞言也有些訕訕。

如懿見皇帝並不作聲,只是支著額頭,雙眸似閉非閉,彷彿只是在聽,彷彿亦只是倦了眠一眠。 她如何不知其中利害,當下示意李玉出去,方才問出聲:“素心是否有罪,皇后娘娘成了什麼,本宮與皇上都不甚清楚。只是你在皇后身邊多年,許多事,你總該知道些許。”

蓮心的目光恍若一淵深潭,烏碧碧的,望得深了也不見底。 她俯身叩首,鄭重道:“嫻貴妃娘娘,奴婢方才已經說過,自回到皇后娘娘身邊伺候後,許多事奴婢因未能近身,所以懵然不知。但奴婢到底侍奉了皇后娘娘多年,也算知道皇后娘娘的心性。她雖然難免有私心做些不當之事。但許多事,奴婢覺得她犯不上,也無謂去做。”

如懿目光一震,只覺胸間五味陳雜,酸澀苦辣一齊逼了上來,只在喉頭逼仄湧動。 她的眼神與蓮心短暫相接,不自禁地緩緩搖頭,蓮​​心以她眼中的一泊清明的閒定安靜,默然承受。 燭光微微搖曳,帶著幾分身不由己的蕭瑟,映著她白皙的面龐,卻未能染上一層稀薄的紅暈。 良久,如懿只是輕嘆:“難為你肯說這樣的話。”

蓮心微微一笑:“奴婢知道嫻貴妃娘娘未必相信,連奴婢自己都不相信。奴婢活下來的這幾年,只要有人有一語提到王欽,奴婢心頭就會滴血。連在夢裡,奴婢都會夢到那些不堪的日子,夜半驚醒。但誠如奴婢所言,皇后娘娘會因私心而行事不當,但殺人放火的事,她無謂去做,更怕做了會牽連她最重視的富察氏榮耀,還有她日夜期盼的兒子的太子之位。”

這些話,如同錚錚驚雷滾過如懿的心頭,一顆心驚得幾乎要翻轉過來,忍了這麼多年,恨了這麼多年,到頭來若不是自己恨著的那個人,又會是誰? 情思恨意於回百轉,然而,這一層滋味是無法以言語盡述的。 如懿的臉色像初雪一般蒼白至透明,是一種脆弱的感覺,彷彿自己成了一片薄而脆的枯葉,轉眼便要隨著風飄散了似的。 信,抑或不信,曾經以肉身和心腸所承受的種種苦楚,抵死之痛,都已經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去的烙印。 時光的荏苒留給她的,是血肉模糊後疤痕依舊的身心和日漸趨於完美的無可挑剔的笑容。

而這些所受,來自於誰,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再清楚不過的。 可如今,卻也是糊塗到了極處。

皇帝見如懿神色恍惚,心中亦是不忍,忙伸手扶住了她道:“夜深了,你再熬著也是苦了自己,趕緊回去歇息吧。”說罷,便吩咐了李玉,殷殷送瞭如懿出去。

如懿才走到皇帝龍舟尾上,卻見風露中宵,一位披著蓮青色如意云紋披風的玲瓏女子立於舟尾,遙遙望著自己,瑩白面容上盈出融融笑意。

如懿原是疲累到了極處,一見她笑盈盈望著自己,不覺心頭一暖,疾步上前握住她手道:“海蘭,夜來風寒,怎麼這個時候還過來?”

因在夜閫,海蘭只用一枚羊脂白玉嵌碧璽蓮荷扁方鬆鬆挽著雲髻,燕尾上幾朵碧玡瑤珠花點綴,越發顯得素雅清簡。 海蘭垂首道:“今日自午膳後便未和姐姐說過話,心裡總存著許多事,實在睡不著,便來這裡等姐姐了。”

如懿替海蘭緊了緊披風上的垂珠深紫緞帶,露出她頸間一痕吳棉的淺藍紫連珠暗花錦紋羅衣,嗔道:“生了永琪後一直畏寒怕風,自己也不仔細些。”她瞥一眼四周,“你若不嫌煩,今夜便在我那裡住下,咱們好好兒說說話。”

海蘭眼眸一轉,正聲道:“那是應該的。皇后娘娘薨逝,姐姐怕有許多事要照料,我只陪著姐姐,照應些微末瑣事吧。純貴妃早已守在大行皇后的青雀舫上。”她忽然凝眸,伸手替如懿取過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紐子上繫著的雪青綾銷金線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額頭晶瑩的汗珠,取笑道,“姐姐怎麼了?這會子夜寒,竟出起冷汗來了?”

如懿與她挽了手走得遠些,只覺得牙關一陣陣發緊,啞聲道:“她拼死不認想要害死咱們,她說不是她做下的……”

海蘭驟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視著如懿。 片刻,她櫻唇微張,吐出的言語字字雪亮,打斷道:“就算不是她做下的事,這些年咱們受的這些苦,都和她脫不了乾系!所以,哪怕是她沒做,人都死了,算在她頭上便又怎的!”她冷笑道,“難不成她做了鬼魂,還要來找咱們分辯不成!我倒盼著她魂魄歸來,與我說個明白呢!”

心頭如被透明的蠶絲一縷一縷細細牢牢地纏緊,一圈又一圈,幾乎透不過氣​​來。 如懿喃喃道:“海蘭,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若害咱們的事不是她做的,那會是誰?她已經死了,高晞月也死了,我卻不知道還要和誰鬥下去,那人又躲在哪裡?我們活在這兒,卻又和草莽野獸有什麼區別,夜防日鬥,生死相搏,卻永不知下一個對手何時會出現,何時會咬住自己的喉嚨。”

“一身綾羅,不過也是享著榮華的困獸,與它們並無區別。”海蘭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細牙,“姐姐,愛,如果能支撐著人活得更好,那恨,於我們了,她是來不及後悔,咱們是犯不上後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銜著一絲清淡笑意,掰著纖纖的指道,“姐姐,前頭壓著咱們的一個個死絕了,也該輪到我們了。”

如懿只是恍惚地笑著,一雙眼藏著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處。 這樣清寒的夜裡,|隱隱約約有春鳥的啼囀夾雜在哭聲之中,對著楊柳煙,梨花月,無端惹人悲涼。

海蘭上前一步,與她的手緊緊相握:“姐姐,你應該高興。”

須臾,如懿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紋,卻清冷得讓人覺得淒涼:“海蘭……我恨了她那麼久,如今她死了,我卻不覺得高興。死了阿箬,死了高晞月,死了富察氏,我恨著她們,算計著她們,彼此纏鬥了這麼多年,可接下來會是誰?我又為什麼高興?總彷彿這樣的日子無窮無盡,永遠也過不完似的。”

海蘭眉目間清淨內斂,語調卻冷得如萬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刪繁就簡,安穩一世。可咱們一腳踏進了紫禁城,這一輩子就是今日重複昨日的日子,永無盡頭。姐姐,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興,但你得明白,我們若不努力活著,今日躺在那兒被別人哭的,就是自己。”
簌簌風露拂面,如懿獨立於月色波毅銀光素漣之下,已無太多喜悅或是悲傷,只是有淡淡的倦,並有寒意。

龍舟殿閣中靜得出奇,蓮心跪在陰影裡,大氣也不敢出。 皇帝隻身長立,凝神俯視不語。 蓮心的身子俯得越發低了,幾乎要匍匐在龍靴邊上,那淺金色的靴子,黃漳絨的靴面用夾金線穿著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 盯得久了,只覺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面上細細一粒,一不留神便會滾落下來,踏成齏粉。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個聰明人,許多事應該明白。”

蓮心恭謹道:“奴婢自然明白,無論奴婢是因為誰而脫離王欽魔掌,但歸根究底,|能允許奴婢逃離、能放奴婢生路的,這世間只有皇上一人。若無皇上應允,什麼都是虛空。”

皇帝頷首:“蓮心,這便是你比旁人聰明的地方。可你對皇后也算忠心,回到她身邊之後,對她不利的話,你一句不說;對她不利的事,你一件不做。”

蓮心的臉容沉靜如水:“奴婢終究是皇后娘娘的奴婢,雖然她曾害得奴婢終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來。皇后娘娘生前奴婢不能出一句惡語。如今身後,皇上但問,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帝微微沉吟:“那麼,阿箬曾經告訴朕,指使她害嫻貴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后和慧賢皇貴妃。”他緩緩論起,將阿箬昔日之言一一述說。

蓮心皺眉細想了片刻,揚眉道:“皇上不覺得阿箬說的這些話裡,屢屢提到素心,卻未曾提到是皇后娘娘麼?”

皇帝輕曬,仰首望著閣頂繁複的迷金疊彩,那細膩的金粉填在豔色的朱漆上,炫得幾乎要花了眼睛:“素心比你更算是皇后的心腹,她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皇后所指使麼?”

蓮心一時語塞,她雪白的板緞長襖,裙邊繡滿淺青並香色纏繞的枝蔓,像一枝沒有生氣的藤蔓,筆直地僵立在壁間。 半晌,她搖頭,咬著唇道:“奴婢不知,亦不能答。皇上方才又提起皇后娘娘用冷寒之物毒害冷宮中的嫻貴妃,這事奴婢也略聽過一二。但奴婢細細想去,皇后娘娘自己素日都不大留心飲食,娘娘離世前幾日,太醫還曾見素心端了薏米湯飲給娘娘喝。那湯娘娘喝了幾日了,反是太醫說起薏米清熱利水,但頗為寒涼,不宜娘娘飲用。這般想來娘娘其實懵然無知,奴婢也納罕,為何娘娘對著嫻貴妃卻又這般懂得了?”

皇帝眸中微寒:“你是說,除了素心和皇后,只怕還有人牽涉其中?素日與皇后往來的,除了慧賢皇貴妃還有誰?”

蓮心細細想了半日:“純貴妃、嘉妃與婉常在也常常來往。皇后喜歡四阿哥,與嘉妃略親近些。只是嘉妃一向與慧賢皇貴妃只是面子上的和睦,也不大將別人放在眼裡,只和純貴妃親近些。皇后娘娘一向顧著彼此的顏面,所以慧賢皇貴妃若一人來,便不大叫嘉妃一起。”

皇帝的眼底閃著幽暗的光芒,旋即自己亦搖頭,釋然道:“嘉妃一向是個口無遮攔的,得罪了人也不仔細,對著朕更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她這樣的直腸子的人,應該不是她。”

蓮心靜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麼,想想卻也沒什麼確實的疑跡,便也無言了。

皇帝神色黯然,揮了揮手:“也罷。蓮心,你在宮中之事已了,朕會讓你出宮安置,好好度日吧。”

蓮心一怔,旋然有淚水滑落,鄭重三拜,謝恩離去。 毓瑚立時進來,端了一盞清茶,悄無聲息走到皇帝身邊,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木然站著,淡淡道:“朕無需人伺候,下去吧。”

毓瑚躬身答了一句,卻不退下。 他頓了頓,從袖中摸出一枚燒藍溜金蜂點翠繡球珠花,攤開右手,平伸在皇帝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絲血痕!

皇帝的身體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驟然縮成一根銳利的銀針,幾乎能戳穿毓瑚弓腰縮背的身體。 他的聲音暗啞低澀,像生鏽的鐵片澀澀地磋磨:“這是朕賞給純貴妃的!哪兒來的?”

毓瑚到底年長,見慣了御前風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素心的屍身,想要善後處置,結果在素心拱緊的手心裡,發現了這個。”她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不動聲色道,“素心至死緊緊搖在手裡,想是要緊的東西,奴婢不敢錯了,也不敢驚動旁人,悄悄取了出來。”

皇帝的神色似是寒霜凍凝:“你做得極好。”他側一側臉,毓瑚懂得,將那珠花放在皇帝身後的黃花梨長桌上。 她正要離去,皇帝冷冷道:“你也認得是純貴妃的東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歲七夕,皇上特為各宮主位所製,說是不要只用主位們素日最愛的花兒朵兒,另外擇了的。皇后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嫻貴妃是玫瑰,純貴妃是繡球,嘉妃是梔子,愉妃是薔薇,舒嬪是真珠蘭,每人六對,都用燒藍溜金蜂點翠鑲了南珠,作簪鬢之用。奴婢前來見皇上前,特意又找內務府的人查問了一番,並無錯漏。”她微微遲疑,還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麼,只是光憑一朵珠花,做不得數的。”

“一朵珠花!的確做不得數!”皇帝口吻極淡,“眼下純貴妃在哪裡?”

毓瑚順從地答:“奴婢從皇后娘娘的青雀舫過來,見純貴妃與嘉妃忙著置辦喪儀之事呢。”

皇帝目光一瞬:“嘉妃也在?”

毓瑚道:“是。嘉妃也幫不上什麼,一應都是聽純貴妃的安排處置。”

皇帝的聲線沙沙的,像是磨著什麼鐵器似的鈍:“嘉妃聽純貴妃的安排處置?純貴妃倒厲害,朕還沒吩咐,她便自己上趕著去安置大行皇后的喪儀了!連嘉妃也得聽她的,好不簡單!”

毓瑚諾諾應著,陪笑道:“純貴妃年長,又有三個阿,嘉妃平日縱眼高些,也分得輕重緩急。”

皇帝忽地抿緊了唇,像是拼命壓抑著某種湧動的情緒,冷冷道:“純貴妃,倒是養著朕的大阿哥、三阿哥和六阿哥呢!”

毓瑚哪裡敢接這樣的話,只得屈膝道:“奴婢失言,奴婢沒有詆毀純貴妃的意思。”

皇帝擺了擺手,和言道:“毓瑚,你是從前和朕的……”他似乎意識到不對,立刻改口道,“你是和李太嬪一同進宮伺候的,年久穩重,又怎會失言?”

毓瑚答應著,見皇帝說罷,沉思著良久無言,便也福了福身告退。 皇帝只盯著那枚帶血痕的珠花,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漸漸燃成焚心火窟,彷彿要將那珠花燒融殆盡,焚為灰末。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光慢慢移下了金絲術窗櫺上蒙著的索絲雲綃。 那朦朧的流素清光,映上皇帝哀傷而倦意沉沉的臉。 他緩緩起身,步至床榻邊,頹然倒下:“皇后,要是朕疑心錯了你……”他低喃,語意艱澀,“你別怪朕,你別怪……”他無聲地撫著榻上一對空落落的明黃雲緞挑蝠枕,微一側首,有透一明的水痕滑落。



第三卷 第二十二章 暗湧(中)

皇帝念及皇后相伴多年,悲慟良久,命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恭奉皇太后禦舟緩程回京,自己則囑咐瞭如懿和綠筠在德州料理主持皇后的喪事。

大行皇后薨逝次日,皇帝心中苦綿,憶起兩番喪子之痛,哀慟不能自禁,在大行皇后所居的青雀舫上寫下了痛悼挽詩:

恩情廿二載,內治十三年。 忽作春風夢,偏於旅岸邊。

聖慈深憶孝,宮壺盡欽賢。 忍誦關雎什,朱琴已斷弦。

夏日冬之夜,歸於縱有期。 半生成永訣,一見定何時?

棉服驚空設,蘭帷此尚垂。 回思想對坐,忍淚惜嬌兒。

愁喜惟予共,寒暄無刻忘。 絕倫軼巾幗,遺澤感嬪嬙。

一女悲何恃,雙男痛早亡。 不堪重憶舊,擲筆黯神傷!

三月十四,皇帝親自護送大行皇后的梓宮到天津。 本留守京中的皇長子永璜連夜策馬趕來迎駕。 三月十六戌刻,皇后梓宮到京,於長春宮安奉。 文武百官及內外命婦縞服跪迎。

皇帝輟朝九日,服縞二十七日;妃嬪、皇子、公主服白布孝服,皇子截髮辮,皇子福晉剪髮;滿朝文武大臣一律百日後才准剃頭;停止嫁娶作樂二十七日;國中所有軍民,男去冠纓,女去耳環。 天下臣民一律為國母故世而服喪。

這樣的喪儀,是大清入關以來前所未有的隆重,而這空前的隆重還不止於此。 向來后妃及王大臣凡應賜諡者,皆由大學士酌擬合適字樣,奏請欽定。 而皇帝根本不理會內閣,自行降旨定大行皇后諡號為“孝賢”。 更曉諭禮部:“皇后富察氏,正位中宮一十三載。逮事皇考克盡孝誠,上奉聖母深蒙慈愛。覃寬仁以逮下,崇節儉以褆躬。追念懿規,良深痛悼。宜加稱諡,昭茂典於千秋;永著徽音,播遺芬於奕稷。從來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賦皇后挽詩。有聖慈深憶孝,宮壺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該皇后一生之淑德。應謚為孝賢皇后。”

皇帝鄭重以待,如懿與綠筠在內宮之中更是絲毫不敢放鬆,帶領嬪妃宮人極盡哀儀。 終於稍稍得空之時,海蘭前來翊坤宮看望如懿,亦看望已經長得聰靈俊秀的兒子永琪。

海蘭抱著永琪哄了一會兒,不覺仔細端詳如懿連脂粉也遮不住的微微蒼白的面色,關切道:“沒想到大行皇后過世,皇上對喪儀這麼經心,真是難得了。倒是辛苦了姐姐。”

如懿半支著身子斜靠在錦綾緞桃葉紋軟枕上,翻看著內務府喪儀用度的簿子,神色疲倦:“皇上這麼經心,是真對大行皇后動了悔意了。 ”

海蘭哄永琪喝著手裡荷葉盞中的牛乳,笑道:“人走了茶都涼,再後悔又有什麼?”

如懿搖搖頭:“皇上與大行皇后有過兩個嫡子,雖然素日有些隔閡,但情分到底不同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更念著她的好處了。”

“再有什麼好處,也與我們不相干。倒是皇上對姐姐另眼相看,將喪儀的事交給了姐姐和純貴妃一併處置。我原還以為,純貴妃有三個皇子,這次大行皇后的喪儀,她還要大權獨攬呢。”海蘭見惢心半跪在榻上伺候如懿捏著肩膀,面前的桌上還擱著一碗涼了的紅參茯苓湯,不覺嘆氣道:“這幾日姐姐勞碌歸勞碌,有些正經的大事,也該思量起來了。”

如懿輕輕揉著額頭,看著永琪無憂無慮的笑顏,不自覺便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說什麼。可皇后薨逝,皇上傷心不已,不是籌謀這個事的時候。”

海蘭輕聲道:“姐姐不籌謀,別人可已經動了這個心思了。”

“這個心思,從大行皇后薨逝那一刻起,宮中就無人不動了。只是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

如懿說著,便端起眼前的紅參茯苓湯正要喝,海蘭忙伸手攔住,嗔道:“都放涼了,仔細喝了傷胃。”她說罷站起身來,從螺鈿圓几上捧過一盞雙生蓮金絲盞來,“我知道姐姐累著了,這是昨日後半夜就熬著的黃芪玉真湯,拿蜜乳調的,益氣補身,又能開胃。 ”如懿聞言粲然接過手輕輕抿了一口,低聲嘆道:“難為你的心思了,這些東西容易得,但是熬煮起來最費時不過,又得提前將裡頭用的黃芪、杏仁、甘草、茴香細細磨碎了。你又心細,不放心旁人動手,這些事必是你自己做的。”如懿端詳著她眼底血絲,實在心疼,“我說你進來時眼睛紅紅的,你還不認。”

海蘭微垂著粉白的頸,有些不好意思:“我能為姐姐做的,不過是些微末小事罷了。風口浪尖兒上,姐姐更得仔細自己身子。”她想​​了想,示意惢心抱了永琪下去,“聽說大行皇后臨死前,曾舉薦純貴妃為繼後。如今純貴妃趁著這幾日領著嬪妃祭拜,格外示好籠絡,連嘉妃也巴巴兒地跟著她呢。”

如懿淡淡一笑,撩撥著耳朵上一串銀流蘇珍珠耳墜:“這是應該的。如今宮中只有我和她兩位貴妃,她位分尊榮,兒子也多,又有大行皇后臨死前的舉薦,難免會動心。”

海蘭比著素銀縷海棠紋的護甲,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掌心:“她的資本,不過是有著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罷了。”

淺淺的笑影在如懿梨渦內一轉便消逝了,她微微黯然:“多好的資本啊!”

海蘭輕嗤,並不十分上心:“姐姐也有咱們的永琪。”

如懿看她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生了幾分寥落:“永琪自然是好,可落在旁人眼裡,我到底是不能生養的女人。在這宮裡,孩子就是恩寵,就是依靠。我卻是沒有的。”

海蘭有些發急:“難道姐姐真的不想麼?除了大行皇后和慧賢皇貴妃,姐姐是潛邸裡出來的位分最高的人。在潛邸時姐姐是側福晉,蘇綠筠不過是格格,姐姐是滿軍旗出身,蘇綠筠是漢軍旗,這到底是不一樣的。而且您出身後族,您的兩位姑母都是先帝的皇后。”

如懿平靜的面容上多了一分憂色:“正因為如此,我才沒有擔當後位的資歷。所謂的家世其實略等於無。無子,無家世,僅僅是出身滿軍旗,這能算什麼。”

海蘭沉默片刻,凝眉道:“可姐姐,難道你不想麼?不想再居於人下,不想再看旁人的顏色,不想再謹小慎微。你就是六宮之主,往大了說你是國母,往小了說,六宮這些女人再想害你,也不敢明目張膽了。”

如懿凝神須臾,素淡的容顏上閃過一絲​​凌厲之色:“想,可光靠想有什麼用?”

海蘭微微露出幾分喜色:“那就好。只要姐姐想,那咱們就是一心的。”

如懿輕輕搖頭:“想歸想,如今卻不合適。你不是不知道,大行皇后死後,皇上極為哀痛。大行皇后生前皇上對她並未怎樣,可死後皇上卻格外情深義重。不管這情深義重是表面還是真心,都表示皇上暫且沒有這個想頭,咱們​​還是安靜些好。”

海蘭拈這絹子一笑,身上銀白仙鶴長春素錦服的袖口便閃過一點柔軟的光澤:“咱們想安靜,可嘉妃那裡,卻是頭一個和純貴妃走得近呢!也難怪,她再得寵再有兒子,到底是李朝來的,後位也是難指望的,難怪會一反常態去攀著最有指望的純貴妃了。”

如懿清冷道:“嘉妃一向目中無人,從前只和皇后略親近些,如今自然更要指著未來的皇后了。由著她去,有些賬,我還沒好好和她算呢!”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三寶進來稟道:“小主,大阿哥來了,說是來向您請安。”

如懿歡喜,即刻道:“還不趕緊請進來。還有,去備下大阿哥最喜歡的點心。快些!”

海蘭掩口笑道:“姐姐到底是撫養過大阿哥的,如今還這麼疼愛。這些日子,好像大阿哥也來得勤了。”

正說著話,永璜便進來了,請了安道:“母親萬福,愉娘娘萬福。”

海蘭起身虛扶了一把,笑道:“大阿哥每每來翊坤宮,還是不忘舊日對嫻貴妃的稱呼,還是叫母親呢。”

永璜有些羞澀:“兒子養在純娘娘名下,在外不得不只稱呼一句'嫻娘娘',但在內,兒子的心還是同往日一樣的。”

如懿忙扶了他起來,吩咐了坐下:“你這孩子,總也不學乖,里里外外稱純貴妃為純娘娘,一聲額娘也不稱呼,也不怕她吃心。”

永璜靦腆一笑,看著如懿的眼睛道:“兒子有額娘,也有母親。純娘娘自己有兒子,不會怪罪的。”

如懿聞言,心下不由得一軟,疼惜道:“這些日子你領著諸位弟弟遵行喪儀,也是累著了吧。其實你的福晉伊拉里氏在去歲為你生下綿德,你應該更顧著府裡些。如今卻只能以嫡母的喪事為重了。”

永璜謙恭道:“兒子雖然是皇阿瑪諸子中第一個有孩子的,但正因如此,兒子才更要恪盡孝道,安慰皇阿瑪,時時伴隨在側。”

如懿點頭道:“難為你有心。對了,我記得今日是你額娘哲憫皇貴妃的生辰。雖然皇后大喪我不宜去行禮追念,不過姐妹一場,我已叫人去寶華殿為你額娘送了祭品。”

永璜聞得生母之事,不覺雙目盈然:“母親掛念之心,兒子謝過了。只可惜額娘早走,又這般不明不白……”

如懿聽他語中頗有不滿,即刻打斷:“你進宮來,可先去看過純貴妃了麼?要是疏忽了禮儀,她難免會不高興的。”

永璜忙醒過神來道:“兒子已經去過鐘粹宮了,但聽宮人們說,純娘娘往太后宮中去了,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呢。”

海蘭略略驚疑:“純貴妃這些日子常往太后跟前去麼?”

永璜道:“是啊。皇阿瑪膝下唯有兒子與三弟永璋最長,得忙著喪儀之事,所以純娘娘總帶了六弟去太后宮中問安,太后也比從前更喜歡六弟和純娘娘陪著了呢。”

海蘭臉色微微一沉,旋即笑道:“中宮薨逝,太后難免鬱鬱不樂,有純貴妃這番孝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咱們都沒想到呢。”

永璜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辭了。 如懿知道他是長子,許多事喪禮上離不開他,因此很得皇帝重用,便也不留他,又囑咐了道:“你是你皇阿瑪的長子,多少眼睛看著你呢,自己仔細些。”

永璜頗有幾分自傲:“兒子知道。此刻正是宮內宮外要用兒子這個長子的時候,兒子定當十分盡心。”

如懿見他言語間頗有得色,原本想多叮囑幾句,也說不出來了。 倒是他走後,海蘭道:“如今看永璜和從前不一樣了,常常把長子兩個字掛在嘴邊呢。”


如懿輕嘆道:“也難怪他。謹小慎微了那麼多年,皇上一心只想著立嫡,他這個長子從來不受重視。如今能被皇上這樣倚重,自然是高興的。”

海蘭帶了一點意味深長的笑容:“古來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長,再來就是立賢。皇上所有的兒子裡,只有永璜成年,又生了兒子讓皇上做了瑪父,是佔盡天時地利了。”說罷,海蘭和如懿看了看時辰,也預備著更衣往長春宮中去守喪。

慈寧宮殿中安靜得如一潭碧波沈水,連光影也晃晃悠悠,成了水波漣漪半透明的影子。 福珈放下暗銀色烏金團壽軟簾,悄然躬身走到太后身邊。 太后閉目靜坐:“送走了?”

福珈道:“是。”

太后輕輕笑嘆了一聲:“從前不大見純貴妃,總覺得她笨笨的安靜不多話,也算是個賢惠人。如今來慈寧宮多了,仔細相處起來,還真有點笨笨的,和她說話是有些累。”

福珈點上了一支翡翠鑲金嘴水煙袋送到太后手裡,笑道:“宮裡都是聰明人,難得有個笨笨的也好。光和聰明人打交道,奴婢這樣的蠢人聽著費腦子。”

太后嗤地一笑,瞟著她道:“你也覺得這樣的人不錯?”

福珈道:“太后聖明,什麼都在太后預料之中。只是嫻貴妃也算是個有孝心的了,這些日子太后反而淡淡的,不太理她。”

太后吸了一口水煙袋,默默片刻道:“大行皇后便是世家大族出身,所以難以把握。嫻貴妃的性子是比大行皇后更剛烈的,又透著聰慧勁兒。她又是烏拉那拉氏出身,憑她怎麼孝心順服,一想到從前景仁宮皇后的事,哀家也不願她成為未來的皇后。”她緩一緩,隱然苦笑,“福珈,哀家是不是終究太小心眼了?”

福珈含笑道:“誰心裡沒個過不去的坎兒呢?純貴妃出身雖低些,但是個好性子。最要緊的是純貴妃子嗣多,哪怕撇開了大阿哥沒有生母這回事,再輪下來,按年紀就是她親生的三阿哥了。有兒子的,到底不一樣些。且說了,還是大行皇后臨死前親自向皇上舉薦為皇后的。”

太后長嘆如幽微的風:“不怪哀家偏心些。說到底,嫻貴妃也是吃了沒孩子的苦頭。看看永璉和永琮夭折後大行皇后的那個樣子,你就知道在宮中有個親生兒子是多麼要緊的事。哀家就是吃虧在這點上,所以一把年紀了,還要費心費神,未雨綢繆。”

福珈忙道:“大行皇后過世,皇上只顧著傷心。待得後位定了,太后也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太后點頭道:“但願如此。皇帝已經夠聰明精乾了,若皇后還是伶俐透了的人,哀家就有得受累了,還不如乖乖笨笨的就算了。且你以為大行皇后有多真心舉薦純貴妃,不過也是為著這樣罷了。”

如懿到了長春宮中,綠筠已經領著命婦們按著班序站好,一切井井有條。 一眾嬪妃命婦圍著綠筠眾星捧月似的,綠筠也格外地儀態萬方,恰如副後一般。 彼時玉妍正懷著她的第三個孩子。 自在乾隆十一年七月生下永璇後,如今不過一年多,她又有五個多月的身孕,可見聖眷正隆。 可饒是如此,她陪在綠筠身邊,臉上仍掛著奉承的笑意,謙恭無比:“幸好一切有純貴妃打點,才妥妥噹噹,沒什麼差池。若換了旁人,定是不成的。”

其中一個命婦道:“嘉妃娘娘說得是。太后不也對純貴妃娘娘贊不絕口麼?且看三阿哥穩重有禮,一看便知是純貴妃娘娘教導有方。”

玉妍本有著身孕,體態慵憨,聞言便支著腰身笑道:“可不是麼?三阿哥是貴妃姐姐親生的,自然不必說,便是大阿哥,得貴妃姐姐撫養,也是調教得極能幹的呀!”

另一常在道:“大阿哥是皇上長子,自然更要有所承擔些。也虧得純貴妃娘娘多年來悉心照顧呢。”

海蘭與如懿聽著她們嚶嚶嚦嚦地說話,不過相視一笑,便站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向著大行皇后的靈位跪下行敬酒禮。 如懿與綠筠並排跪著,綠筠敬完酒,低聲向如懿道:“聽說方才永璜又去看過妹妹了?”

“略坐坐就走了,哪裡談得上又去看過?”

綠筠似笑非笑:“到底妹妹是撫養過永璜的,難怪永璜老這麼惦記著。我就不一樣了,嘔心瀝血撫養了那麼多年,知冷著熱的,怕人閒話說不疼永璜,比對自己的阿哥還上心。鬧了半日,還是不如妹妹。”

如懿的口氣極溫婉,含了幾分謙遜之色,道:“我只撫養了永璜那麼點時候,永璜就惦記著,別說姐姐你這麼對永璜用心。永璜是個有孝心的,姐姐放心就是。”

綠筠穿著一襲淺銀色夾玫瑰金線雲錦宮裝,裙擺有深一色的銀線夾著玄色絲線密密繡著團壽紋樣,滿頭白紛紛珍珠珠流蘇如寒光輕漾,在殿中光線掩映之下,更顯冷清,恰與她此時疏遠與不信任的語調一般:“永璜有沒有孝心,果然是嫻貴妃知道的更多。我這個做養母的,到底是白心疼了。 ”她長長地噓一口氣,“只是沒有自己的兒子,大行皇后走下來的地方,就別痴心指望著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大行皇后不也是因為這個羞愧而死的麼?”

如懿回過首,見永璜與永璋並肩而立,領著諸位阿哥在靈前盡孝,端然是長兄風範,十分引人注目。 連永璜的福晉伊拉里氏亦十分得體,領著諸位同輩的福晉,進退得宜。

玉妍跪在綠筠身後,聽見二人這般低聲言語,眼瞅著妃位以下的嬪御們都退得遠了,不覺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慵慵笑道:“嫻貴妃不是好歹還撫養著永琪麼?怎麼看著旁人的孩子那麼眼饞,連純貴妃的養子您瞧著也是好的。其實您也不怕,不過才過了三十一歲的生辰,便要拼著力氣生養一個,也是不難。到底,孩子還是親生的好啊!”

如懿聽玉妍尖酸,便淡淡道:“是啊。不經嘉妃提醒,我總都忘了自己已經年過三十。其實細算起來,咱們姐妹都是差不多的。嘉妃不也三十六歲了麼,這樣懷著身孕,還要按著規矩行祭禮,真是辛苦了。”

玉妍與綠筠都是康熙五十二年生的人,足足比如懿大了五歲。 若要拿年紀來細論,她們自然是論不過如懿的。 海蘭跟在如懿身後,笑得輕巧和婉:“其實細論起來,咱們的年紀都大過了嫻姐姐,只不過嫻姐姐的位分比我與嘉妃高,所以咱們都得稱呼一聲姐姐。宮裡嘛,總是先論位分,再論年紀的。”

海蘭本就是和聲細語的人,說得又在情理之中,玉妍雖然不忿,但也不能駁嘴。 正巧意歡敬香上前,聽得幾人言語,細巧的眉眼斜斜一飛:“其實嫻貴妃客氣了。論起在潛邸的位分,純貴妃是格格,嫻貴妃是側福晉,如今雖然都是貴妃了,但到底還是根基有別的。嫻貴妃由著純貴妃稱呼一聲妹妹,固然是年紀輕些的緣故,但到底位分擱在那兒呢。”

綠筠齒本不及意歡伶俐,如今聽她掀起舊事來,只得訕訕不語。 還是一同出身潛邸的婉茵打圓場道:“純貴妃和嫻貴妃哪裡會計較這個。嬪妾記得剛進紫禁城那會兒,純貴妃的三阿哥突然要被抱去阿哥所養育,純貴妃傷心起來,連夜找的第一個人就是嫻貴妃呢。兩位貴妃這樣親近,一句半句的姐妹稱呼,算的了什麼呢?”

如懿有一瞬間的恍惚。 那樣的親近,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吧? 她和綠筠算不上什麼至交密友,但論起來潛邸諸人中,除了海蘭,便是與她親近了。 當年困窘尚可彼此相依,如今大家同為貴妃,反而彼此不能相容了麼? 她看著孝賢皇后烏木漆金的棺樽,這麼多年,她害得自己一直沒有子息,身體流轉的血液裡都帶著她精心佈置的零陵香氣息,害得自己做不得一個母親,一個完整的女人。 瑯嬅一次次意圖逼自己入死地,真的,恨了那麼多年,連如懿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恨已經成為了一種深深的習慣,深入骨血。

可此刻,瑯嬅穿戴著整齊而華麗的皇后冠服,靜靜的躺在棺樽之中,接受著天下臣民的哀哭與追憶。

是,高晞月已死,瑯嬅已死。 那些讓她警惕的女人,都成了一抔黃土,紅顏枯骨。 可她卻不能鬆一口氣,新人在不斷地出現,舊人們也絲毫不肯放鬆。 皇后死前的暗潮洶湧一派和睦終於隨著她的死分崩離析,連膽小如蘇綠筠,都可以與她冷嘲熱諷,赤眉白眼,來日皇后之位虛位以待,尚不知要生出何種事端?

而她烏拉那拉如懿,她算什麼呢? 不過是無子、無家世,只能依靠著一息微薄的寵愛而生存的女人。 而這寵愛,是多麼渺茫,彷彿瑯嬅靈前跳動的耀目燭火,一陣輕輕的風,都可以肆意撲滅。

她是太知道“恩寵”了。 從阿箬的死,晞月的死,到今時今日死去的瑯嬅,無一不是受過皇帝的寵愛,並且彷彿身後還享受著這樣的寵愛。

她實在是太懂得了。 因為懂得,所以徹骨寒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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