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流瀲紫 -【後宮:如懿傳】《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2 02:21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2 11:38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三章 暗湧(下)

趁著祭酒禮歇的一刻,綠筠與如懿聽著各宮各處的太監宮人們來報上瑣事。 海蘭跪得久了,只覺得膝頭酸麻不已,見別的嬪妃們並無進偏殿歇息的樣子,便招了招手示意葉心帶上藥酒,跟著自己往偏殿去。

葉心扶著她出來,低聲道:“小主的膝蓋不好,經不得這樣長跪呢。”

兩人正說話,如懿恰好扶了惢心出來,打算往偏殿更衣,見了海蘭便道:“是不是膝蓋受不住了。你先去偏殿歇一歇,我叫人端碗八寶甜湯來給你,再塗點藥酒。”

海蘭擺手道:“生了孩子之後到底是不如從前了。姐姐悄聲些,別讓人拿住了話柄說我不敬大行皇后。”

海蘭這樣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孝賢皇后死後,皇帝很是哀痛,脾氣也喜怒無常,前兩日便因指責前朝的幾位大臣在喪禮上不夠悲痛,便立刻施廷杖打死。 如果旁人知道海蘭因為跪在孝賢皇后靈前而犯了膝頭酸痛,不知又有多少是非呢。

如懿知她言下之意,嘆道:“皇上如今的脾氣……罷了,大行皇后過世,皇上失了結髮妻子,到底是傷心的。”

海蘭冷笑一聲:“生前不見得怎樣,如今倒成了恩愛夫妻了。大行皇后若地下有知,會不會嫌自己棄世太晚,不能早些得到這樣的尊重恩情?”

如懿看了看四下,比起手指輕噓一聲:“說話越發任性了。”

海蘭一臉通透:“我這樣的人還怕什麼呢?不過是看穿了姐姐看不穿的寵愛罷了。”

如懿正挽著海蘭的手要進偏殿,忽然聽得里頭有窸窣的低語聲。 二人見有人在,一時也不便進去,正轉身要走,卻聽得依稀是永璜和福晉伊拉里氏在說話。

伊拉里氏溫聲軟​​語勸道:“爺累了這麼幾天,喝點參湯提提精神吧,妾身已經準備了熱水,爺敷敷臉,精神些。”

永璜似乎很不耐煩:“弄這些勞什子做什麼?我得趕緊去皇額娘靈前守著。皇額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長,這一時半會兒,缺了旁人尚可,我這個長子不在,像什麼樣子。”

伊拉里氏很是心疼:“爺這輩子就是被長子兩個字困住了。您不是鐵打的人,但凡多歇一歇又怎麼了?一得空還得往嫻娘娘那裡跑,她只是您曾經的養母,您好歹得顧著純貴妃的面子啊!”

永璜冷笑道:“純娘娘的面子我要顧著,母親那裡也不能不走動。說到底,純娘娘有她親生的兒子,哪怕撫養了我幾年,又算什麼?歷來皇子所娶的正室福晉多出自滿洲八大姓氏,而你只出身伊拉里氏,小姓小族,論起來純娘娘要是真疼我,怎麼會聽憑皇阿瑪指了我這麼個小姓的福晉也不說話?皇子聯姻,說來終究是門第姓氏最重要了。”

伊拉里氏赧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幫不上爺什麼忙。”

永璜道:“你幫不上忙也罷了,凡事終究是要靠自己的。皇額娘死了,左右我​​小時候她也不疼我,差點把我害死在阿哥所。她死了也清淨,否則她在,我終究沒有爬上去的一天。”

伊拉里氏思忖著小心道:“只是皇額娘死了,後位左不過是落在純貴妃、嫻貴妃或者嘉妃身上,爺可要看準了是誰。”

永璜道:“純娘娘要是當了皇后,我還能有指望麼?她的兒子永璋和永瑢就成了嫡子了。嘉妃來路太野,也沒什麼指望。嫻娘娘……母親她到底是吃虧了家世,又沒兒子。但我看準的就是她沒兒子,沒有兒子,才會疼我這個養子。我便不信了,我多多提著與她當年的撫養之情,會比不上永琪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即便嫻貴妃當不上皇后,只要她多向皇阿瑪提著我是長子的事,我也多些勝算了。”

伊拉里氏道:“說來,到底是嫻貴妃更疼爺些。”

有片刻靜寂,彷彿昔日的溫情再度流轉其間,然而這樣的幻象亦如天際輝麗的彩虹,轉瞬消失不見。 永璜似是在冷笑:“疼不疼的,誰知道呢?不過是彼此看著還用得上,多多利用罷了。我在這宮里長到這個歲數,難道還不懂這些?什麼親情孝義,都是假的!只有當上太子,大權在握,才是最真的。”

似乎是伊拉里氏唯唯諾諾的應答聲,永璜長長地嘆了口氣:“手頭事多,傍晚得閒,我得去寶華殿上香祝禱,今兒是額娘的生辰。”他似是有些哽咽,“我額娘,死得冤屈!”

伊拉里氏道:“爺且忍耐些,別提這個話了。額娘人雖不在,生辰忌日,妾身也該盡孝。聽說一早嫻娘娘與嘉娘娘都讓人送了祭禮去了。 ”

永璜道:“你我同去太過點眼,免得被人拿住話柄說不敬嫡母。我自己去一遭便好。”

他說完,裡頭再無聲音。 片刻,有腳步聲逐漸迫近,繼而開門聲響起。 如懿與海蘭站在階下,指著遠處的宮殿似乎說著什麼。 永璜見了她們,便是一臉孝和謙恭的樣子,拱手道:“母親好,愉娘娘好。”他似乎有些緊張,“兩位娘娘怎麼在這裡?”

如懿從容笑道:“本宮正和愉妃說,從長春宮這裡望出去對面的琉璃瓦顏色特別亮,在喪儀期間似乎不太合適,得蒙上白布才好。”

永璜鬆了口氣:“那兒子立刻去辦。”

他說罷,匆匆離去。

簷外有細雨濛蒙,三月的紫禁城彷彿融在了暗灰色的煙雨之中,一片哀色淒淒。 如懿輕聲呢喃,似是問海蘭,亦是自問:“海蘭,我真心疼過的孩子,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海蘭對如懿的傷心全然不以為意:“皇家的孩子,以後都會長成這個樣子。我倒覺得,這樣的永璜更像一個皇子。”她看著如懿,伸手替她擋住被風撲進的濛濛銀絲,“姐姐很傷心麼?”

如懿伸出手,接住細細的雨絲,那種濕潤,好像是淚,落於掌心:“永璜,畢竟是我真心疼愛過的孩子。在我沒有孩子的日子裡。我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海蘭的聲線薄而細韌,彷彿一條拉長的細線,截斷細雨如絲的傷感:“姐姐疼愛永琪麼?或許有朝一日,永琪也會變成永璜這個樣子,不如我們預期中長大。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在這宮中不過是個笑話,不過是寫進死後功德里的溢美之詞。來日永琪會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更多想得到的東西。這世間多的是母子失和,夫妻離心,所以,母子也好,夫妻也罷,這種到頭來或許都會疏遠的感情,比不上我們姐妹彼此風雨多年的情感。姐姐,或許哪一日,永琪有了自己的親人,皇上也徹底不再寵愛,那麼只有我和你,繼續相伴深宮歲月,一如從前。”

海蘭的語氣裡有深深的依賴,然而如懿的心思卻在細雨綿綿中飄搖著疑惑不定:“海蘭,我從未問過你,為何你對世間的情愛,這麼不能相信?”

海蘭的眼角閃過一點晶亮的淚光:“姐姐,你知道我的阿瑪和額娘是怎麼死的麼?我額娘與阿瑪年輕時也算是恩愛親密,可有一日我額娘紅顏不再,阿瑪喜歡上別的女子,我額娘不能忍受,彼此爭執之時失手刺死了阿瑪,然後悲憤自盡。我自小被寄養在伯父家長大,所以一直認為,再相愛又如何,到最後因愛生恨的太多太多,與其如此,還不如不曾恩愛如許。世間的男歡女愛,不過是皮肉交合,實在是不可依靠的。”

如懿默然,只是輕嘆一聲:“只是海蘭,什麼都不相信,會不會太空虛,像找不到依靠?

海蘭輕笑,眼中有深深的依賴:“姐姐,我相信你啊。”她緊緊靠著如懿身側,“所以姐姐,無論我做什麼,你也要相信我。”

如懿溫然頷首,一任雨絲淒淒拂上身來:“是,我都相信。”

海蘭輕聲道:“姐姐,我知道其實你是有些不一樣了。從冷宮出來後,你一直很想勸自己不要去多想,只要相信皇上就好。可一個人這樣勸自己,她本身就是已經是開始在不相信了。對麼?”

如懿閉上眼晴,以此來拒絕眼前的虛空:“海蘭,不要再說。”

海蘭懂得地點點頭:“那我說另一件事。姐姐,純貴妃志在後位,她的勝算不小,如今又和慈寧宮走得近。姐姐,咱們得想想辦法了。”

有冰冷的感覺蜿蜒心上,如懿霍然睜開眼:“她最大的勝算,就是子嗣。”

海蘭揚起唇角優美的弧度:“這個我明白。純貴妃最有利的是什麼,我得把她最有利的東西除掉,咱們就安心了。”

如懿頷首,然而微有遲疑:“但,永璜不是她的勝算。哪怕他再不好,別動他。”

海蘭笑了笑,伸手仔細拂去她仙鶴銜梅素白銀線錦袍上沾上的晶亮雨絲:“姐姐到底還是心疼永璜。”她輕舒一口氣,“眼下姐姐在風口浪尖上,凡事不動為妙,一切有我。”

如懿看著簾外細雨闌珊,拂去鬢角雨絲,恍若無心:“如今,皇上最忌諱的可是舉喪不哀。咱們去偏殿上了藥,趕緊就回去吧。”

如懿回到殿中,綠筠正與玉妍著人派發午後歇息時喝的銀耳蓮子羹,福晉命婦們彷彿預知綠筠日後可能會有的榮華錦光,亦格外奉承,直如眾星捧月一般。 相形之下,緩步入內的如懿則顯得冷清許多,除了意歡、嬿婉和婉茵,便少有人笑臉相迎了。 如懿不知為何眾人變數這樣快,還是意歡忍不住說了一聲:“方才太后來過了,體恤福晉們守靈辛苦,所以親自送了銀耳蓮子羹來,並嘉獎純貴妃守喪辛苦卻事事妥帖,有大家之風。又說三阿哥雖未成年,卻很能照顧幾位幼弟,也十分能幹。”

孝賢皇后死後,后宮中本已暗潮洶湧,太后如此褒揚,無疑是在立後的立場上更偏向於綠筠了,眾人如何能不見風使舵,處處恭維純貴妃。

嬿婉與幾位答應、常在圍著綠筠和玉妍熱絡地說著什麼。 嬿婉小心替綠筠拂著衣角的塵灰:“貴妃姐姐仔細腳下,您這麼精緻的衣袍,沾上塵灰就不好了。”

綠筠不以為意地笑笑,坦然接受她的殷勤,口中道:“這些事交給宮人們打理就是了,令貴人不必如此。”

嬿婉蓄足了滿臉笑意,正要搭腔,卻聽玉妍冷不丁笑了一聲,揚著手中的杏子綠百絛絹子道:“純貴妃姐姐不必擔心,令貴人原是我的宮女出身,做這些事最合宜了。”

嬿婉如今也算得寵,聽了這話臉色刷一下白了起來,又見眾人皆捂著口笑看她,越發臊得無地自容,只得訕訕收手避到人後。

玉妍鄙夷一笑,越發與綠筠聊得熱絡,一雙手蝶舞似得翻飛著:“我這懷的也不知是個阿哥還是公主,我瞧著姐姐的四公主真是好,滿心羨慕。太醫也說這一胎像是女胎呢……我只求啊,若是個阿哥能有姐姐的三阿哥一半爭氣就好了……”

二人說起孩子來,又是扯不完的話。 玉妍又一意奉承著綠筠,哄得綠筠幾乎合不攏嘴,親熱地與她牽著手推心置腹。

意歡遠遠看著,撇了撇櫻桃唇道:“一個樂得被巴結,一個嘴上不留德。”

如懿比了個輕噓的手勢,低聲笑道:“就你脾氣最好!最不是孤拐性子!”

意歡拈了水藍色打黃鶯兒八寶纓絡絹子一晃,輕嗤一聲:“我知道自己什麼孤拐脾氣,左右和她們不一樣就是了。”說罷荷惜便來請:“小主,該到吃坐胎藥的時候了。”

如懿微微詫異:“我記得這些日子皇上並不曾召幸啊,怎麼你還吃這個藥?”

“如今大約是盼子心切,我求了皇上兩次,便按著兩日都送來​​了。”

如懿知道端底,又實在不能說破,勉強含笑道:“無論是坐胎藥也好,還是什麼,是藥三分毒,不吃也罷了。當年慧賢皇貴妃求子心切,也是常常吃坐胎藥,卻沒什麼效力。可見什麼都是假的,唯有恩寵才是真的。”

意歡的唇角藴了一點甜蜜的笑色:“其實我也知道藥石未必有效,但……”她向來冷冽的臉龐上全是甜而柔的紅暈,恍若冰雪初融,芙蓉春曉, “但皇上對我好,心疼我,我都是知道的。”她說罷更是含羞,忙扶著荷惜的手走了。

如懿怔在當地,不知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喜是悲。 她是知道的,唯有她知道,皇帝知道,齊魯知道。 可誰都不會說,不會告訴她。 這樣的心疼,這樣的好,背後是怎樣的不堪入目? 她唯有閉上眼睛,不可說,不能看,不去想,只當自己是混沌泥潭里的一塊污濁,同流合污下去。 唯有這樣,才是保全了意歡含糊而溫柔的一點綺夢。

海蘭看她怔在那兒,便牽了永琪過來道:“姐姐,你瞧著舒嬪做什麼?”

如懿醒過神來,忙笑道:“沒什麼,原是有些乏了。”她看海蘭牽了永琪過來,便問:“​​怎麼了?要帶永琪出去?”

海蘭滿臉不放心:“方才聽永琪有兩聲咳嗽,我帶他去太醫院瞧瞧,看要不要喝點枇杷露。”

如懿疼愛地撫了撫永琪的臉,道:“那就快去快回,路上別著了風。”

海蘭出了長春宮,便牽著永琪往西長街上走,因居喪不便,只一個親近的乳母和葉心跟著。 才走到儲秀宮後頭的拐角處,卻見永璋也匆匆往太醫院方向走過來,她索性立住腳,揚聲道:“永琪,現在額娘囑咐你的話,你可要好好聽著了。”

永琪似懂非懂地睜大了眼睛,道:“是。”

海蘭朗聲道:“永琪,後天你皇額娘的梓宮要奉移景山觀德殿暫安,那天是大禮,你可萬萬記得,一定不能哭,不能傷心,知道麼?”

永琪疑惑道:“可嫻貴妃額娘囑咐,是一定要很傷心地哭,否則皇阿瑪會生氣。”

海蘭彎下腰,神神秘秘道:“平時是這樣,可到了後天,嫻貴妃娘娘也會這樣囑咐你。那天所有的阿哥公主都會去哭喪,誰都會哭得很傷心。只有你一個人鎮定自若,一點也不哭,你皇阿瑪便會對你另眼相看。因為你是在所有痛哭流涕沉浸於悲哀的人中,唯一保有清醒與理智的一個。”

永琪的眼神有些迷茫:“額娘,為什麼?”

海蘭鄭重道:“因為對於你皇阿瑪而言,不僅失去了你皇額娘,也失去了你七弟這個嫡子。所以對他而言,得到幾個孝子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得到一個不為悲喜所左右的未來的太子,你懂麼?”

海蘭轉過頭,見到永璋便立在不遠處,似乎在側耳傾聽她與永琪的對話。 海蘭立刻有幾分慌張不安,緊緊牽過永琪的手將他掩於身後,有些尷尬地道:“三阿哥,你怎麼在這兒?“

永璋不以為意地笑笑,謙恭地行禮:“愉娘娘萬安,五弟好。”

永琪亦規規矩矩叫了聲“三哥”。 永璋摸了摸他的額頭,笑道:“兒臣見幾位弟弟因為勞累都起了口瘡,想著接下來還有奉移梓宮的大事,可不能累壞了身子,所以想去太醫院取些金銀花來煮水給弟弟們喝。”

海蘭不自在地摸著鬢角一朵雪白的海棠花:“三阿哥真是有心。到底是純貴妃教養出來的好孩子。”

永璋擺手道:“愉娘娘過獎了。那兒臣先行一步。”他側身,意味深長地看了永琪一眼,含笑離開。

永璋打點完一切,回到綠筠宮中。 他一見綠筠,哪裡還按得住脾氣,便將海蘭叮囑永琪之語悉數告知了綠筠。 綠筠冷笑道:“我原當愉妃是個安分的,原來卻動了這個心思。本還以為嫻貴妃打的是永璜的主意,如今看來,是我們太小瞧她的心胸了。”

永璋遲疑:“那額娘的意思是……”

綠筠愛惜地撫了撫兒子的辮髮,替他整好衣衫:“好兒子,永琪還小,能有多大的心思。即便是不哭裝出一副大人腔調,也只當他發呆不懂事罷了。你好好學著點,永琪即便不哭,額娘也有本事讓他哭了就是。”

永璋鬆一口氣:“多謝額娘替兒子籌謀。”

綠筠心疼道:“你這孩子,跟額娘說起這樣見外的話來了。額娘不疼你,還能疼誰。永璜雖然也寄養在額娘膝下,但到底不是親生的,額娘疼他也是顧著面子罷了。好兒子,除了永璜,阿哥裡就數你年紀最長。你是有額娘的,額娘熬到貴妃這個位分上,一切都是為了你,掏心挖肺也是願意的。你就好好替額娘爭口氣,得了你皇阿瑪的歡心,當上太子就好了。何況,咱們還有大行皇后臨死前的一份舉薦呢,更要好好用心。”

永璋肅然道:“額娘放心,額娘的心願就是兒子的心願。那日兒子還會好好勸慰皇阿瑪的。”

綠筠篤定笑道:“這就好了。額娘已經告訴過你,嘉妃便是個聰明人,事事都奉承著額娘。她雖得寵,但到底是李朝貢女,一輩子也指望不上皇后之尊,只要她和咱們一心,你也多一層保障。”她的口氣愈加隱秘,“至於永璜,皇上器重他讓他主持喪儀,可他到底不經事,你萬萬留心他一舉一動,但凡拿到錯處,便好辦了。”

永璋頑皮一笑:“額娘捨得?”

綠筠有些難言的傷感:“額娘膽子小,也心軟,永璜到底也是額娘的養子。”她頓一頓,深吸一口氣,“可為了你,額娘什麼都捨得。”

母子兩關上殿門,愈加密密籌謀起來。



第三卷 第二十四章 圖窮

海蘭候了永琪從太醫院回來,便領著他往養心殿去。 才到了階下,李玉便先迎上來,含笑道:“愉妃娘娘怎麼帶五阿哥來了?下雨天路滑,您小心腳下。”

海蘭含了極謙和的笑,那笑意是溫柔的,含了兩份怯怯,如被細雨敲打得低垂下花枝的文心蘭,柔弱得不盈一握:“永琪有兩聲咳嗽,但還惦記著皇上,一定要過來請安。本宮拗不過,只好帶他來了。”

李玉向著永琪陪了個笑:“五阿哥真是孝心!”他有些為難道:“愉妃娘娘,皇上這幾日痛心大行皇后之死,除了純貴妃和嫻貴妃,還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幾乎未見其他嬪妃和阿哥。恐怕……”他垂下眼睛不敢說話。

海蘭會意,幽然嘆道:“皇后仙逝,本宮也傷心。但皇上總得當心龍體才是啊,否則咱們還哪裡有主心骨呢。”她摸了摸永琪的頭,“罷了,你皇阿瑪正忙著,咱們也不便打擾。你去殿外叩個頭,把額娘燉的參湯留下便是了。”

永琪乖巧地點​​了點頭,快步走上台階,在廊下跪倒,磕了頭,朗聲道:“皇阿瑪,兒臣永琪來給皇阿瑪磕頭。皇額娘仙逝,兒臣和皇阿瑪一樣傷心,但請皇阿瑪顧念龍體,不要讓皇額娘在九泉之下擔心不安。請皇阿瑪喝一點兒臣燉的參湯,養養神吧。兒臣告退。”永琪說完,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直磕得砰砰作響,方恭恭敬敬退開了。 他才轉身走下台階,只見身後緊閉的朱漆雕花門豁然洞開,皇帝消瘦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伸出手道:“永琪,過來。”

海蘭低首,一雙翠綠梅花珍珠耳環碧瑩瑩地掃過雪白的面頰。 她露出一絲淡而淺的笑意,恭謹而溫順。 永琪趕緊跑到皇帝身邊,牽住皇帝的手,甜甜喚了一句:“皇阿瑪。”

皇帝連日來見著兩個皇子,說的都是規矩之中的話,連安慰都是成人式的,早就不勝其煩。 聽了這一句呼喚,心中不覺一軟,俯下身來道:“你怎麼來了?”

永琪垂下臉,似乎有些不安,很快伸出手擦了擦皇帝的臉,道:“皇阿瑪,您別傷心了。你要傷心,永琪也會跟著傷心的。”

皇帝臉上閃過一絲​​溫柔與心酸交織的神色,慈愛地攬過永琪的肩膀:“永琪,帶了你的參湯進來。”他看了站在廊下微雨獨立的海蘭,穿著一襲玉白色素緞衫,領口處繡著最簡單不過的綠色波紋,下面是墨綠灑銀點的百褶長裙,十分素淨淡雅,髮髻上只戴了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點翠步搖,一根通體瑩綠的孔雀石簪配上鬢側素白菊花,單薄得如同煙雨濛蒙中一枝隨風欲折的花。 皇帝雖久未寵幸海蘭,也不免動了幾分垂憐之意:“愉妃,你來伺候朕用參湯。”

海蘭溫順得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走到皇帝身邊,掩上殿門。 殿中十分幽暗,更兼掛滿了素白的布縵,好像一個個服喪的沒有表情的面孔,看起來更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死氣沉沉。 皇帝臉上的胡楂多日未刮了,一張臉瘦削如刀,十分憔悴。

永琪與海蘭跟著皇帝進了暖閣,見桌上鋪著一幅字,墨汁淋漓,想來是新寫的。 海蘭柔聲道:“皇上,殿中這樣暗,你要寫字,臣妾替你點著燈吧。”

皇帝啞聲道:“不必了。大行皇后在時十分節儉,這樣的天氣,她是斷不會點燈費燭火的。”

海蘭道了“是”便安靜守在一旁:“皇上寫的這幅字是給大行皇后的麼?”

皇帝頷首:“是給大行皇后的《述悲賦》,一盡朕哀思。”皇帝看著永琪,“你說這參湯是你給朕燉的,那你告訴朕,裡頭有什麼? ”

永琪掰著手指頭,認真道:“這道參湯叫四參湯。四參者,紫丹參、南沙參、北沙參、玄參也。配黃芪、玉竹、大麥冬、知母、川連、大棗、生甘草,入口甜苦醇厚,有降火寧神、益氣補中之效。”

皇帝奇道:“入口甜苦醇厚?你替皇阿瑪喝過?”

永琪仰著天真的臉,拼命點頭道:“是啊。《二十四孝》中說漢文帝侍奉生母薄太后至孝,湯藥非口親嘗弗進。兒臣不敢自比漢文帝,只是敬慕文帝孝心,所以兒臣準備給皇阿瑪的參湯,也嚐了嘗,怕太苦了皇阿瑪不願意喝。”

皇帝頗為欣慰:“好孩子,朕果然沒有白疼你。”皇帝由著海蘭伺候著盛了一碗參湯出來略喝了兩口,“《二十四孝》的故事你已經讀得很通了,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永琪坐在皇帝身邊,懵懵懂懂道:“皇阿瑪,《二十四孝》兒子都明白了,可今天大哥說了一個什麼典故,兒子還不大懂,正要打算明天去書房問師傅呢。 ”

皇帝漫不經心,隨口道:“你大哥都忙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給你講典故?說給朕聽聽。”

海蘭忙道:“是啊,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你皇阿瑪。你皇阿瑪學貫古今,有什麼不知道的,哪裡像額娘,一問三不知的。”

永琪便道:“今日兒臣在長春宮向皇額娘盡哀禮,後來咳嗽了想找水喝,誰知經過偏殿,聽見大哥很傷心地說什麼明神宗寵愛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不喜歡恭妃的兒子朱常洛,還說什麼明朝有忠臣,所以才有國本之爭,自己卻連朱常洛都不如。兒臣不知道大哥為什麼這樣傷心,朱常洛又是誰,大哥怎麼拿他和自己比呢?不過兒臣還聽見大哥跟大嫂說話呢,不敢多聽就走了。”

皇帝軒眉一皺:“既是在給你皇額娘盡哀禮,他們夫妻倆又竊竊私語什麼?”

永琪掰著手指頭,稚聲稚氣道:“不是竊竊私語。大哥說:皇額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長,自然要多擔當些。兒臣覺得大哥說得沒錯呀!”

皇帝緘默不語,面孔漸漸發青下去,如青瓦冷霜,望之生寒。 永琪有些害怕起來,看了看愉妃,又看了看皇帝,搖了搖皇帝的手道:“皇阿瑪,您怎麼了?是不是兒臣說錯了什麼?”

海蘭愈發惶恐,忙跪下道:“皇上,永琪年幼無知,若說錯了什麼,您別怪他。臣妾替永琪向您請罪了。”

皇帝瞟了海蘭一眼,口氣淡漠如雲煙靄靄:“你起身吧。朕知道你不看書,不懂得這些。便是如懿,詩文雖通,這些前明的史書也是不會去看的。永琪還小,這些話只能是聽來的。”

海蘭誠惶誠恐地起身,拉過永琪在身邊。 皇帝的手緊緊地握成拳,臉上含了一絲冷漠的笑意,顯得格外古怪而可怖:“呵,永璜果然是朕的好兒子,可以自比朱常洛了。那麼永璋,是不是也有朱常洵的樣子,敢有他不該有的心思了,也是仗著生母的緣故麼?”

海蘭一臉憂懼,小心翼翼道:“皇上說什麼仗著生母?臣妾只知道,純貴妃是要繼立為皇后的呀!”

皇帝意外,不覺瞬目道:“什麼?”

海蘭睜著無辜而驚惶的眼眸:“皇上還不知麼?宮中人人傳言,大行皇后臨死前向皇上舉薦純貴妃為繼後啊!”

皇帝臉色更寒,沉思片刻,含著笑意看著永琪:“原來如此啊。永琪,參湯朕會喝完的,你和愉妃先退下吧。”

海蘭忙帶著永琪告退了,直到走得很遠,永琪才低低道:“額娘,兒子沒說漏什麼吧?”

“說得很好。真是額娘和嫻額娘的好孩子,不枉額娘翻了這些天的書教你。”她仰起臉,一任冰涼的雨絲拂上面頰,露出傷感而隱忍的笑意,“姐姐,我終究沒聽你的。”

京城三月的風頗有涼意,夾雜著雨後的潮濕,膩膩地纏在身上。 永璜只帶了一個小太監小樂子,瞅著人不防,悄悄轉到寶華殿偏殿來。

小樂子殷勤道:“奴才一應都安排好了,阿哥上了香行了祭禮就好,保​​准一點兒也不點眼。”

永璜嘆口氣:“每年都是你安排的,我很放心。只是今年委屈了額娘,正逢孝賢皇后喪禮,也不能好好祭拜。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為額娘爭氣,讓她和孝賢皇后一樣享有身後榮光。”

二人正說著,便進了院落。 偏殿外頭靜悄悄的,一應侍奉的僧人也散了。 永璜正要邁步進去,忽聽得里頭似有人聲,不覺站住了腳細聽。

裡頭一個女子的聲音淒惶惶道:“諸瑛姐姐,自你去後妹妹日夜不安,逢你生辰死忌,便是不能親來拜祭,也必在房內焚香禱告。姐姐走得糊塗,妹妹有口難言,所以夜夜魂夢不安。可如今那人追隨姐姐到地下,姐姐再有什麼冤屈,問她便是。”

永璜聽得這些言語,恍如晴天一道霹靂直貫而下,震得他有些發蒙,他哪裡忍得住,直直闖進去道:“你的話不明不白,必得說個清楚。”

那女子嚇得一抖,轉過臉來卻是玉妍失色蒼白的面容。 身邊的貞淑更是花容失色,緊緊依偎著玉妍,顫聲道:“大阿哥。”

玉妍勉強笑道:“大阿哥怎麼來了?哦哦,今日是你額娘生辰,你又是孝子……”

永璜定下神來:“就是孝子,才聽不得​​嘉娘娘這種糊里糊塗的話。今日既然老天爺要教兒臣得個明白,那兒臣不得不問嘉娘娘了。”

玉妍慌裡慌張,連連擺手:“沒什麼糊塗的,你額娘和孝賢皇后同為富察氏一族……”

“我額娘死得不明不白!方才嘉娘娘說兒臣的額娘走得糊塗。嘉娘娘的意思是……兒臣得額娘本不該這麼早走?”

玉妍眼波幽幽,忙取了手中的絹子擦拭眼角:“唉……多久遠的事了,有什麼可說的。說了也徒添傷心。大阿哥等下還要去主持喪儀呢,這麼氣急敗壞的可要失禮數的。”她見永璜毫不退讓,一壁搖頭,似是感傷,“可惜諸瑛姐姐走得早,想起當日姐姐與本宮比鄰而居,說說笑笑多熱鬧。唉……”

貞淑一壁連連使眼色,一壁怯生生勸道:“小主……”

玉妍猛地回過神,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瞧本宮這張嘴,什麼話想到就說了,竟沒半些分寸。這半輩子了,竟也改不得一點!”玉妍輕嘆一口氣,柔聲道:“大阿哥和本宮一樣,都是個實心人,卻不知實心人是最吃虧的。”

永璜低聲道:“嘉娘娘心疼兒臣,兒臣心裡明白,有些話不妨直說。”

玉妍挺著肚子,眼角微微濕潤:“本宮出身李朝,雖然得了妃位,生了皇子,卻總被人瞧不起。本宮母家遠在千里,我們母子想要尋個依靠也不能啊。”

永璜連忙笑道:“嘉娘娘放心。兒臣是諸子中最長的,一定會看顧好各位弟弟。”

玉妍感觸到:“有大阿哥這句話,本宮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她忽然屈下膝,行了個大禮道,“但願大阿哥來日能看顧本宮膝下幼子,不被人輕視,本宮便心滿意足了。”

永璜見她如此鄭重,慌了神道:“嘉娘娘嘉娘娘,您快請起。”

玉妍執拗,只盯著永璜,淚眼矇矓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大阿哥若不答應,本宮不敢起身。”

永璜拗不過,只得到:“嘉娘娘所言,兒臣盡力而為便是。”

玉妍這才起身,恢復了殷勤小心的神色,低聲道:“慧賢皇貴妃的宮女茉心去世前曾見過本宮,那時她臨死,說起你額娘之死乃是孝賢皇后所為。本宮不知道茉心為什麼要來告訴本宮,或許她只是想求得一個臨終前的心中解脫,或許她覺得本宮曾與你額娘比鄰而居,算是有緣。所以大阿哥,作為你對本宮母子未來承諾的保障,本宮願意將這個秘密告訴你。”

永璜緊緊握住拳頭,直握得青筋暴起,幾乎要攥出血來。 他極力克制著道:“嘉娘娘,雖然在潛邸時的奴才們都傳言皇額娘不喜歡我額娘先生下了我,可這話干係重大,斷斷不能開玩笑……”

玉妍搖頭道:“,茉心說完之後,不過幾天就出痘疫死了,死無對證。”她嘆口氣,“當時本宮只當她當時病昏了頭胡言亂語。不過大阿哥,就算這事是真的,大行皇后也已經離世了。哪怕她生前再介意您這個長子,也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些事您知道就好,其他的便隨風而去,只當本宮沒說過就是。”

永璜越聽越是狐疑,面上如被嚴霜,迫近了玉妍,萬分急切道:“合宮都知嘉娘娘是直性子,最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兒臣自幼喪母,無日無夜不思念萬分。嘉娘娘早入潛邸,又與額娘比鄰而居,若是覺得有什麼突然的地方,還請告知一二。”

玉妍被永璜嚇得連連倒退,倚在貞淑身上,二人彼此扶著,駭得面無人色,只是一味搖頭。 貞淑扶著玉妍,跺了跺足,發了狠勁道:“小主,從前咱們滿心疑惑,卻只礙著那人還活著,什麼都不敢說。如今人都走了,咱們還怕什麼。便是說了出來,也好過您與哲憫皇貴妃姐妹一場,為她夜夜揪心。”

永璜臉色大變,撲通跪下了道:“兒臣生母早逝,許多不明不白的地方,若嘉娘娘知道也不肯告訴,兒臣來日還有何顏面去見亡母!”他連連磕頭不止,“還請嘉娘娘成全!”

玉妍忙彎腰攔住,急得赤眼白眉,為難了片刻,顧不得貞淑拉扯,咬著牙道:“罷了,本宮知道什麼便全都告訴你就是了。你額娘素無所愛,只是喜歡美食。本宮原也不在意,也不大吃得慣這兒的東西,她邀本宮同食,本宮也多推卻了,一直到你額娘暴斃後許久,本宮自己懷了身孕,才知道飲食上必得十分注意,許多相剋之物是不能同食的,否則積毒良久,輕則傷身,重則斃命。後來本宮回想起來,你額娘暴斃後許久,本宮自己懷了身孕,才知道飲食上必得十分注意,許多相剋之物是不能同食的,否則積毒良久,輕則傷身,重則斃命。後來本宮回想起來,你額娘素日的飲食之中,甲魚和莧菜,羊肝和竹筍,麥冬和鯽魚,諸如種種,都是同食則會積毒的。”

永璜痛苦得臉都扭曲了,低啞嘶聲道:“這些東西,是誰給額娘吃的?”

玉妍登時花容失色,咬著絹子不敢言語,貞淑只得勸道:“大阿哥別逼迫小主了。當時潛邸之中,一應事務都由嫡福晉料理啊!”

永璜遽然大慟,撒開手無力地倚在牆上,仰天落淚道:“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玉妍慌不迭地看著四周,連連哀懇道:“大阿哥,但求你給本宮一條生路,萬萬別說出來本宮知道這件事!本宮……本宮……”她哪裡說得下去,只得扯了貞淑,二人跌跌撞撞走了。

穿過空落落殿堂的風有些冷厲,吹拂起玉妍輕薄的銀灰色袍角,似一隻怯弱而無助的飛鳥。 唯留下永璜立在殿內,任由冷風吹拂上自己熱淚而冰凍的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2 02:25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1-28 10:16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五章 絕念

三月二十五,孝賢皇后梓宮奉移景山觀德殿暫安。 皇帝率六宮嬪妃、親王福晉、宗室大臣同往,並親自祭酒。 皇帝居中,嬪妃以如懿為首,跪於左列,依次至答應。 諸皇子跪於右列,以永璜為首,自四阿哥永珹以下,皆由乳母陪伴在側。

皇帝哀慟之至,親自臨棺誦讀刑部尚書汪由敦所寫的祭文:“……尚憶宮廷相對之日,適當慧賢定諡之初,後忽哽咽以陳詞,朕為欷籲而悚聽… …在皇后貽芬圖史,洵乎克踐前言;乃朕今稽古典章,竟亦如酬夙諾。興懷及此,悲慟如何……”

汪由敦是本朝出名的文人,下筆文詞委婉,感人至深,更兼皇帝臨表涕零,娓娓讀來,更是動人心腸。 在場之人都含了悲痛之色,見皇帝如此傷感,益發哀哀不止。 一時間無人不涕淚縱橫。 永璋原本尚有猶豫,回頭見永琪果然呆呆跪著,眼中一點淚意也無,一時間下定決心,生生把含在眼裡的淚退了回去,朗聲道:“皇阿瑪請節哀,勿再哭泣傷身。”

皇帝正在傷心欲絕,聽得這一聲,驟然轉過頭去。 他這一回頭,見永璋殊無悲痛之色。 永璋見皇帝注目,心頭一喜,道:“皇阿瑪節哀,您看大哥鎮定自若,毫無悲切,果然氣度非凡。”

皇帝眼風掃過,見永璜眼中乾涸,神情淡漠,唯在永璋說話時露出厭惡之色,想起海蘭言語,不覺沉下了臉。 皇帝道:“永璋,你想說什麼?”

永璋磕了個頭,恭恭敬敬道:“皇阿瑪節哀。大行皇后棄世,多日來皇阿瑪一直沉浸於悲痛之中,兒臣心疼不已。但願皇阿瑪以龍體為念,切勿悲傷過度。”

皇帝漠然道:“你好孝心!時時處處掛念朕。只是今日是你嫡母喪禮,你兩眼只瞧著你大哥舉動做什麼?難不成你大哥在你心裡比嫡母還要緊?”

永璋一怔,連忙道:“兒臣不敢!”

皇帝屏息片刻,兩眼如炬:“那麼永璜,你又是為什麼,對你的嫡母一滴眼淚都沒有?”

永璜如何能說得出自己的苦衷,怔了片刻,只得勉強擠出傷心神色:“兒臣想著皇阿瑪過於哀傷,兒臣身為長子,還得替皇阿瑪操持著大行皇后的喪儀,不敢過於悲痛傷身,以免誤了差事。”

皇帝大笑一聲,右手顫顫指著兩個兒子,一語不發。 嬪妃們突然見生了這樣的變故,一時也都驚住了,含著淚不敢言語。 皇帝回過神來,臉色生硬如鐵,朝著兩位皇子狠狠扇了兩耳光,勃然大怒:“不肖子!大行皇后是你們的嫡母,如今薨逝,你們卻不悲不痛,只顧著內鬥相爭!朕如何會有你們這兩個不孝不忠的兒子!”

綠筠嚇得低呼一聲,趕緊膝行出列,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永璜和永璋都是為您著想,不敢過於哀哭,也怕您傷了龍體,並非不孝啊!”她驚慌失措,指著永琪道:“何況也不是永璜和永璋不哭,永琪也沒有哭啊!”

皇帝冷冷盯住永琪:“小兒也是這般沒心肝麼?”

永琪不解世事,睜大看眼睛,一臉無辜:“皇阿瑪,兒臣本來很難過。可兒臣方才看三哥不哭只盯著大哥,像皇額娘薨逝與他無關似得。兒臣一時不解,所以不敢哭了。”

綠筠氣得渾身亂顫:“你這孩子,小小年紀也敢扯謊,明明是愉妃……”

永琪嚇得哇一聲哭起來,用手背抹著眼淚道:“皇阿瑪,兒臣為皇額娘傷心,但額娘說兒臣不該當著皇阿瑪的面哭,會讓皇阿瑪傷心,所以兒臣不知道該不該哭。兒臣好想皇額娘……”

皇帝聽得這一句,冷笑連連:“好個永璋!自己不孝,還帶壞了弟弟!果然是兄長裡的榜樣!”皇帝的臉色冷得如數九寒冰,“純貴妃,你有永璋和永瑢,朕還把永璜交給你撫養,你倒真替朕教出好兒子來!”

永璜和永璋嚇得面無人色,拼命叩首不已:“皇阿瑪息怒!皇阿瑪恕罪!”

如懿見永璜受責,看皇帝的臉色便知是動了真怒。 她膝行上前一步,正要勸解,卻發現自己的裙角被海蘭用膝蓋死死壓住。 海蘭謙卑地低著頭,卻以眼神制止她再向前一步,如懿還是不能忍耐,喚道:“皇上……永璜也是為您和大行皇后的喪儀考慮,並非有心不孝…… ”

皇帝的鼻翼微微翕張,極怒道:“不是有心就如此!若是有心,豈不要弒父弒君!朕真是後悔,當初沒把永璜及早送還到你身邊撫養,否則也不至如此! ”皇帝指著兩個渾身發抖的兒子道:“大阿哥永璜已二十一歲,此次皇后大事,竟然毫不具人子之心,無半點哀慕之忱,實在不孝。以他昏愚之見,必是認定皇后薨逝,弟兄之內以他居長,無嫡立長,日後除他之外無人能肩承社稷重器,才妄生覬覦之心。朕今日就明白告訴,太子之位所關重大,以永璜言行,斷不可立之。至於永璋亦不滿人意,年已十四歲卻全無知識,更無人子之道。朕年幼時如何恪盡孝道,似這般不識大體,朕深愧不止。總之來日,此二人斷不可承繼大統!”

綠筠驚呼一聲,立時暈在了皇帝腳邊,不省人事。 皇帝毫不理會,猶自氣得渾身亂顫。 他雙拳緊緊握住,卻無人看見,他緊握的袖中,死死握住的,正是那一日素心死時手中攥著的那枚燒藍溜金蜂點翠繡球珠花。

永璜與永璋的師傅與諳達,罰俸,杖責,並未有一絲平息之意。 一時之間,滿宮之中人人自危,深恐被牽連,曾經門庭若市的鐘粹宮,驟然變得門庭冷落,無人探視。

而皇帝又聽海蘭說起瑯嬅臨死前舉薦綠筠為後之事流傳后宮,更認定是綠筠身邊的人有意洩露,於是將綠筠身邊伺候過的宮人一一查檢,略有不順眼的便打發出宮。

相反,如懿的翊坤宮和玉妍的啟祥宮卻異常熱鬧起來。 因綠筠抱病,喪儀的後續事宜都落在瞭如懿的肩上。 而引領諸阿哥舉喪之事,卻由年僅九歲的玉妍之子四阿哥永珹來擔當。 眾人紛紛揣測,永璜和永璋被皇帝厭棄之後,永​​珹成了最可堪立的皇子。 因為永琪的生母海蘭雖是妃位卻無寵,六阿哥永瑢的生母是受牽連的綠筠,七阿哥永琮夭折,八阿哥永璇亦是玉妍所生。 且玉妍自潛邸侍奉皇帝以來,一直寵遇不斷,更懷著腹中的孩子,可見皇帝聖眷隆重。 這樣看來,倒是玉妍更添了幾分踏上後位的可能。

為著如此,如懿反而更謹慎,除了日常在宮中處理六宮瑣事,幾乎極少與嬪妃們來往,便是海蘭,也見得少了。 這一日海蘭來看望永琪,好不容易見上瞭如懿,幾乎要落下淚來:“姐姐這些日子對我避而不見,是在怪我害了永璜麼?”

如懿對著棋盤上的黑白子思索不已,冷淡道:“你除去永璋,我無話可說。可永璜,你原不必做得這樣絕。”

海蘭道:“姐姐都知道了?”

如懿看著棋盤上涇渭分明的黑子與白子,並不看她:“你去對皇上說了什麼?你明明知道皇上最恨旁人覬覦太子之位。殺人誅心,你的確很厲害。”

海蘭凝神片刻,低低道:“永璜與永璋為太子之位明爭暗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不過讓永琪在皇上面前提了明神宗的國本之爭,說永璜自比長子朱常洛,埋怨皇上寵愛寵妃之子,皇上便信了。皇上如此多疑,可是我左右不得的。”

“稚子天真,為你所用。你提明神宗的國本之爭,是暗指大阿哥自比朱常洛,埋怨身為父親的皇上不喜愛自己,不肯立長子為太子,又偏愛寵妃所生的三弟,既有奪位之心,又有不孝之怨。更算準了皇上同樣也會疑心永璋會仗著生母寵愛生出奪位之心,讓永璜忌諱。這樣一箭雙雕,謀算人心,果然一絲不錯。”如懿清冷道:“只是你可知道,永璜自上次遭皇上貶斥,抱病在王府,已經一個月不能起身了。他的福晉多次來求見我,希望我可以去寬解他,可我如此能夠寬解?說到底,終究是我害了他。”

海蘭分辯道:“我自然不是無意。但姐姐是自己親耳聽見的,如今的永璜這樣勢利,早不是當年承歡膝下的幼童了。他對姐姐不過是倚仗利用,姐姐又何必對他真心?”

如懿鬱然長嘆,摩挲著光潤如玉的棋子道:“永璜到瞭如今的地步,固然是因為自小失母的緣故,也是因為他的境遇比別的皇子艱難許多。他錯在一意謀算人心。可海蘭,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

海蘭語氣溫婉,甚是推心置腹,神色卻是冷然:“按姐姐這麼說,宮裡都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心,和我們並無不同,難道個個都是同類?我一心為姐姐,為自己,並不覺得這樣是錯。”

桌上的一盞清茶淡淡涼去,溫潤裊裊的茶煙也只剩下觸手生涼的意味。 如懿緩緩道:“你固然沒有錯。若我是你,也只會怪永璜輕易上當,不懂克己控制情緒。成王敗寇,輸的人自然只有認命,沒什麼好說的。可海蘭,他畢竟是我疼過的孩子。”

海蘭臉上浮上一層如煙般的失望與哀然:“姐姐,你愛過的男人或許有一日會為了別的女人厭棄你,你疼愛過的孩子有一日會為了自己的追求來利用你。即便是我,也會用可能傷到你的法子來幫你幫自己。姐姐,恕我直言,你太重感情,這會是你最大的軟肋。”

如懿默然沉鬱:“還好這只是我的軟肋,不是你的。”

海蘭緩一緩神,臉上那種柔軟的氣息漸漸散去,那樣小巧溫柔的面龐,亦能散發出冰冷刺骨的決絕寒意:“姐姐,我不妨直言。真正值得被器重的孩子應該是姐姐和我的永琪。姐姐是永琪名正言順的養母,以此為依靠,成為皇后指日可待。這就是我的打算。”她含著幾許失落,深深拜別,“這是我和姐姐多年第一次生分吧?我知道姐姐還介意,不敢奢求姐姐原諒。但求我所言所行,姐姐都能明白便好。”

惢心看著海蘭離去,為涼透的清茶添上熱水,道:“小主,愉妃主子的話並沒有大錯。她的所作所為,若從為了你您來看,是絕對無可挑剔的。”

如懿撫摸著漸漸溫熱的杯盞,低鬱道:“我如何不知道,只是過不去自己心裡的這道坎罷了。哪怕親耳聽見永璜算計我,我想到的,始終是那個小小的、在我膝下讀書寫字的永璜,是我失寵即將被關進冷宮前還去為我求情的永璜。”她眼中有氤氳的潮濕,“我只是傷心,那樣的好孩子,終究不見了。 ”

海蘭轉身步出翊坤宮四月花香瀰漫的時節,原該是最溫暖而明媚的。 她卻只覺得森涼的寒意無處不在地逼來,就彷佛許多年前,她親眼看著阿瑪與額娘雙雙死去,就像她知道自己被一夕寵幸就被拋諸皇帝腦後,那種對未來的堅信失去後的無助與迷茫。 她緩步走上長街,回頭看著翊坤宮金字絢爛的匾額,忽然眼底多了一層濕潤的白氣,遮住了她素來溫柔低垂卻堅毅的眼。

海蘭離開後,隨即來拜見的嬿婉並未獲得進入翊坤宮的准許。 三寶擋在宮門外,和顏悅色道:“娘娘已經歇息了,請貴人改日再來吧。”

嬿婉賠笑道:“我剛看愉妃娘娘離開,貴妃娘娘這麼早就歇息了麼?”

三寶笑道:“六宮瑣事繁雜,娘娘難免勞累,所以愉妃娘娘也不便打擾,先行離開了。”

嬿婉訕訕笑:“那也好,我不打擾貴妃娘娘養神。若娘娘醒來,還請通傳一聲,說我來請過安。”

三寶笑得謙恭:“那是一定的。請貴人放心。”

嬿婉攜了侍女春蟬的手離開,春蟬低聲道:“貴人別在意。嫻貴妃也不是光不見您,六宮的小主,她都避嫌呢。”她思忖道,“其實嘉妃娘娘也是後位炙手可熱的人選,不如咱們去拜見嘉妃娘娘吧。”

嬿婉站住腳,剜了她一眼:“你也覺得嘉妃有登上後位的可能麼?”

春蟬素知她與玉妍的心結,仍然道:“奴婢說句不怕小主忌諱的話,嘉妃接連生子,又得皇上寵愛,不能說沒有爭奪後位的可能。其實無論是嫻貴妃或者純貴妃封後,跟咱們都無干。但若是嘉妃娘娘,小主是知道的,她可不是好相與的脾氣,只怕第一個要為難的就是小主您。與其如此,不如咱們先低一低頭,當是未雨綢繆吧。”

嬿婉原本含了一腔子怒氣,見春蟬這般為她打算,亦動了心思:“你的話我如何不明白。也罷了,去吧。”

嬿婉正轉身要往啟祥宮,才走了幾步,卻見前頭煊煊赫赫一行人來,軟轎上坐著一個衣飾精麗的女子,一身橘燦色鳳穿牡丹雲羅長衣,襯著滿頭水玉珠翠,被落於紅牆之上陽光一照,幾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嬿婉一時看不清是誰,但見迷離繁麗一團,便知位分一定在自己之上,忙側身屈膝立於長街粉牆之下,低眉垂首,恭敬迎接。

那行仗在經過她是停駐下來,卻聽一把尖利的女聲帶了笑音道:“喲,本宮當是誰站在路邊候著呢,原來是令貴妃。”

嬿婉一聽聲音,心頭不覺一縮,便知道是玉妍。 她抬起眼,見軟轎之上的女子嫵媚萬千,因著身孕更添了幾分慵懶的高貴與豐腴,朝著她似笑非笑。 她忙恭聲道:“嘉妃娘娘萬福金安。”

玉妍擺了擺手,打了個哈欠道:“罷了。”

跟著玉妍身邊的麗心俏麗笑道:“看令貴人請安的身段語調,說是貴人的樣子,可奴婢瞧著,怎麼還是從前伺候娘娘時的身段口吻呢。”

嬿婉平身最恨被人提起是玉妍侍女的往事,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僅是刻在心上的羞辱,亦是她最不能提起的傷疤。 此刻麗心以這樣戲謔的口吻提起,一點也不把她當做嬪妃看待,心下已然含刺。 然而她哪裡敢露出分毫來,只是一味賠笑:“麗心姑娘說笑了。”

麗心掩了絹子咯咯笑道:“貴人說得對,奴婢是說笑。從前和貴人一同伺候娘娘的時候,咱們可不是這樣說笑的麼?”

隨行的人一同笑了起來,嬿婉面紅耳赤,只得低下頭,更低下頭,不讓溫柔如手兒的四月風拂上面頰,彷彿挨了一掌,又一掌。

玉妍止了笑,看看她來的方向,便問:“​​剛去了翊坤宮?可見到嫻貴妃了?”

嬿婉只得道:“嬪妾未進宮門,這個時候,嫻貴妃怕是午睡呢。”

玉妍撫著肚子笑吟吟道:“這話你也信?怕是哄你呢。著哪裡是午睡的時辰,分明是嫻貴妃多嫌了你,不願見你。”她的笑聲聽起來尖銳地刮著耳膜,上回你那麼巴結純貴妃,替她去拂衣上的塵埃,如今又掉轉頭去討好嫻貴妃,她能理你麼? 換了本宮也看不上你那見風使舵的樣子! 罷了罷了,你還是乖乖兒……”她正說著,忽然看見玉湖色繡纏枝紅蘿的鞋尖上落了一點燕子泥,不覺驚叫起來,“哎呀,哪兒來的燕子泥,髒了本宮的新鞋! ”

麗心和貞淑忙不迭要替玉妍去擦拭。 玉妍眼珠一轉,笑道:“哎!你們忙什麼?這樣的事,可不是令貴人做慣了的。櫻兒,你說是不是?”她說完,忙忙掩口,“瞧本宮這記性,有了身孕便忘性大。什麼櫻兒,如今是令貴人了,是麼?”

嬿婉望著她繡工精緻的鞋面上一點烏灰的燕子泥,心下便忍不住作嘔。 她如今養尊處優,又頗得皇帝的恩寵,哪裡受過這樣的折辱,一時猶豫不前。 春蟬忙笑道:“嘉妃娘娘,咱們小主戴著護甲不方便,怕勾破了您這麼好蘇繡鞋面,不如奴婢來動手吧。我們小主常說,奴婢擦東西可干淨了。 ”

玉妍冷下臉道:“你說令貴人戴了護甲,摘了不就成了。想在本宮跟前伺候,先得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她眼中多了一絲鄙夷的銳色, “令貴人,你不會只願伺候病歪歪的純貴妃,而不願伺候本宮吧?那也好,本宮便向皇上說一聲,讓你和純貴妃做伴吧。”

嬿婉渾身一凜,她知道的,玉妍有這個本事,也說得上這樣的話。 眼見綠筠是失勢了,她如何能把​​自己填進去。 於是順從地摘下護甲,彎下弱柳似的腰身,用真絲絹子一點一點替玉妍擦拭著鞋子。 玉妍舒服地歪著身子:“看你那小腰兒細得,說彎就彎下去了。哪裡像本宮,大著快七個月的肚子,動也不方便,只好勞駕你了。”

嬿婉死死地咬著舌尖,以此尖銳的疼痛來抵禦旁人看她的那種輕視而嘲笑的目光,低聲道:“娘娘言重了。”

玉妍打量著她纖纖如春池柳的身量:“話說你承寵的時候也不短了,怎麼一直沒有身孕呢?到底是沾染了嫻貴妃那種不會生兒育女的晦氣呢,還是自己本就福薄?熬了這幾年,卻還是個貴人的位分,本宮看著都替你可憐。”

有滾熱的淚一下灼痛了雙眼,嬿婉死死忍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在笑:“嘉娘娘多子多福,這樣的福氣,嬪妾怕是不能高攀了。”

玉妍細長的眼眸悠然飛揚,笑容灼得燙人:“你自己明白就好。能伺候在皇上身邊已經是你的福氣了。別妄求太多,你——不配!”



第三卷 第二十六章 君臣

最後三個字,從金玉妍艷而灼的紅唇間如吐著瓜子皮一般輕巧吐出,深深刺在嬿婉心上。 爭了那麼多,求了那麼多,原來還是旁人眼中的不配! 沒有孩子,他便要落到如此境地麼? 她盯著玉妍隆起的肚子,手指控制不住地發顫。 她從未覺得,玉妍高高隆起的肚子是這般惹人生厭。

麗心笑眉笑顏道:“還請令貴人仔細些,別粗手重腳地擦破了小主的鞋。”

玉妍瞥了嬿婉一眼,翹起鞋尖,看的確是擦乾淨了,方才懶懶道:“好了,退下吧。本宮這蘇繡的鞋面可比你的手指還嬌嫩呢。”她抬起腳尖,頂了頂嬿婉的下巴,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蘇繡的鞋面光滑得如新生嬰兒的肌膚,幾乎吹彈可破。 那細密的針腳,鮮豔的配色,一針一線的精巧,硌在他的下巴上,卻幾乎能蹭出心上的血滴子來,嬿婉攥著絹子站在玉妍面前,不敢動,也不敢退卻,渺小的如同一粒塵芥。 她忽然覺得,憑著自己所擁有的微薄恩寵,或許哪一日被掩埋在這紅磚青瓦之下,也無人問津。

玉妍正得趣,卻見李玉帶著凌雲徹過來,見了她忙打了個千兒道:“嘉妃娘娘萬福金安。”

玉妍順勢收回腳,端正了神色笑道:“李公公往哪兒去,這麼匆匆忙忙的。”

李玉道:“奴才正要去啟祥宮傳旨,皇上請娘娘往養心殿共同用晚膳。”

玉妍忙笑道:“有勞公公了,本宮即可就去。”玉妍瞥了嬿婉一眼,輕嗤一聲,彷彿厭倦了戲弄老鼠的貓,揮手揚長而去。 嬿婉身子一晃,春蟬趕緊扶住了,急切道:“小主,您沒事吧?”嬿婉撐著她的手臂站直身子,望著玉妍遠去的背影,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凌雲徹見玉妍走遠,忙向李玉道:“公公,我認識去緞庫的路,我自己去就可以。公公還是忙著差事去吧。”

李玉微瞇了雙眼,手籠在衣袖裡,笑道:“也好,凌侍衛,皇上記得你救皇后的事,一定要賞你十匹貢緞再做嘉許。你前途無量啊!”

二人拱手而別。 嬿婉轉過臉,見是凌雲徹,知道方才的窘迫都已經落進了他的眼裡,越發覺得難堪,恨不得鑽進宮牆的縫隙裡才好。 嬿婉微微橫了一眼,春蟬知趣地退開幾步,雲徹掏出懷中的手帕遞給她:“擦一擦吧。”

嬿婉並不去接,雲徹微微尷尬,還是笑了笑:“臣下用的東西,小主怎麼肯用呢。”

嬿婉將手中的娟子狠狠扔開,抬起繡著白色曉春橘花的袖口用力擦了擦下巴,別過臉道:“我情願是皇上看見,也不要是你看見。”

雲徹默然片刻:“皇上看見是憐惜動情,微臣看見,不過是故人傷情。”

嬿婉哧地一笑,眼裡卻不由自主冒了幾分朦朧的淚氣:“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我們是故人。”

雲徹別過臉,清臒的面龐上多了幾分英氣。 是啊,他們都不再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兩個漸行漸遠的人,如何還有故人心腸。 他低聲道:“小主要努力忘記的,微臣也會努力忘記。”

嬿婉眼中閃過一絲清亮的明色:“雲徹哥哥,要努力忘記的,終究是最難忘記的,是不是?”

有一瞬間的怔仲,連嬿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身為宮妃的日子裡,她無時無刻不驕傲地提醒著自己,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君王的女人。 她一直不屑提起過往,克制著想起自己所不屑的時光裡的人,譬如,雲徹。 所以她一直避免著與她的相見與交談。

其實他們自己都知道,彼此是常常能見到的。 當她去養心殿承恩的時候,被錦被裹著赤裸的身體從圍房抬進養心殿的寢殿時,她會在深沉的黑夜裡,看見他守在殿外的模糊的面孔。 她甚至猜想,若是在風大的夜裡,他是否也能聽見自己在皇帝身下甜膩而曖昧的嬌笑與呻吟。

但,一重門內,一重門外,便是天淵之別。

而分隔這麼多年後,這是她第一次,又換回舊日的稱呼,叫他“雲徹哥哥”,一如從前。

彷彿有水珠從高處清冷落下,嗒一聲,重重敲在心上。 無數的往事瞬時洶湧上心頭,少年時清純的嬿婉與此時高貴而嬌豔的嬿婉的面龐互相交疊著,許久也不能疊成同一人。

雲徹看著她眼底有一絲難掩的憐惜:“嬿婉,這就是千辛萬苦求得的路麼?”

嬿婉的眼底湧出晶瑩的淚水:“這條路固然不好走,也未必見得比從前的路難走許多。我會自己想盡辦法,把這條路變得好走一些。”

雲徹盡量冷漠了語氣,卻仍有一絲難掩的溫情:“這樣與人爭,與人鬥,還要被人羞辱。嬿婉,我只是覺得你太辛苦。”

“所有的路要往前走,都一樣辛苦。”嬿婉的語氣低柔如悄然綻放的花瓣,一點一點搖晃著細而軟的蕊,“有你這句關懷,我已經很足夠。 ”

她欠身,緩步離去。 在數步之後迎上了春蟬伸來攙扶的收,低沉而堅定:“春蟬,無論用什麼辦法,我一定要懷上一個孩子,一定!”

孝賢皇后薨逝後的日子,雖然瑣事不斷,卻也有條不紊安寧地過了下去。 綠筠靜心“養病”,幾乎是自閉於宮中,日日吃齋念佛惟兒女祝禱,盼望著能平息皇帝的盛怒。 宮中唯有玉妍張揚些,卻也因為懷著身孕,又不能侍寢,眾人都讓著她,玫嬪的恩寵漸漸不如從前,唯意歡一枝獨秀些。 另外,便是海蘭、嬿婉、陸纓絡、婉茵與秀答應了,除了海蘭無須承恩邀寵,其他人也就如常過著。 而如懿,除了料理后宮諸事,便一心一意撫養永琪。

相對於后宮的平靜,前朝卻不太安靜。 孝賢皇后薨逝的餘波不斷,先是皇帝發現皇后的冊封文書譯為滿文是,誤將“皇妣”譯為“先太后”,盛怒之下,將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書阿克敦按“大不敬”議罪,斬監候後赦免;刑部滿漢尚書、侍郎全堂問罪,革職留任。 又因翰林院撰擬皇后祭文,用了“泉台”二字,皇帝認為這兩字用於常人尚可,“豈可加之皇后之尊”? 連帶著三朝重臣,大學士張廷玉等也受到罰俸處分。

工部因辦理皇后冊寶“製造粗糙”,全堂問罪。 光祿寺因置備皇后祭禮所用之餑餑、桌張“俱不潔淨鮮明”,光祿司卿、少卿俱降級調用。 宗人府也幾次受到申飭。 隨後,外省滿族文武官員五十餘人因沒有具奏摺請赴京叩謁皇后梓宮,或降級或消去軍工處分。 一批官員在皇后喪期內違制剃髮,經查究後受到懲處。 兩江總督尹繼善、閩浙總督喀爾吉善、漕運總督蘊著、浙江巡撫顧琮、江西巡撫開泰、河南巡撫碩色等五十三名,均是在先帝在時便受重用的臣子,此次亦再懲處之列。 江南河道總督週學建更因擅自剃髮,又發現有貪污行為,賜令自盡。 甚至因“違制剃髮”,連惠賢皇貴妃的父親大學士高斌特受到嚴遣,被皇帝在朝堂上當面申飭。

旁人也就罷了,張廷玉乃是三朝重臣,又是一直以來力撐孝賢皇后在后宮地位的老臣之一,此時因孝賢皇后薨逝而獲罪,實在是出人意料。 更何況惠賢皇貴妃死後,皇帝追念不已,每到皇貴妃去世的填倉日,必定作詩悼念,年年如是。 又對惠賢皇貴妃的阿瑪都沒被顧及,受了這般懲處,實在是皇帝已憤怒到了極點。

所以李玉來請如懿時,臉色都變了,有些不安地擦著額頭上因為一路小跑而出的汗:“嫻貴妃,高斌大人和張廷玉大人都在養心殿被訓斥,皇上發了大脾氣,這個時候,怕是只有您能去看看了。”

如懿放下手頭正在整理的八寶五色絲線,問道:“皇上怎麼又訓斥他們了,不是前兩日在朝堂上已經訓斥過了麼?”

李玉忙道:“張大人和高大人原是為上次受責的事前來請罪的,不想皇上見了他們說起要將孝賢皇后東巡時所居的大船青雀舫運回京中保存,高大人原本不敢辯駁,張大人仗著是老臣,先讚許了皇上的伉儷情深,又說此舉不妥。”

“不妥?”如懿疑惑道,“青雀舫是孝賢皇后最後所居之地,皇上不過想保留此船,有何不妥麼?”

李玉皺了皺眉,比劃著道:“船太大了,城門洞狹窄,根本進不了城。皇上就想把城門樓給拆掉。”

如懿大吃一驚,旋即道:“這樣的大事,難怪張廷玉要反對了。”

李玉搓著手道:“可不是。所以皇上動怒了,斥責兩位大人沒心肝!兩位大人早了斥責也罷了,皇上氣傷了身子可怎麼好。”

為著孝賢皇后的喪事,皇上連日來動怒,如懿心下也有些吃緊,便趕緊吩咐了轎輦隨著李玉去了。

養心殿中極安靜,宮女太監們都伺候在外,一個個鴉雀無聲地垂手侍立著,生怕皇帝的雷霆之怒牽扯到他們。 如懿扶著李玉的手下了輦轎,示意惢心和菱枝候在階下。 她才步上漢白玉台階,便已聽得皇上的震怒之聲:“孝賢皇后是天下之母,朕為天下之母而拆去一座城牆便又如何了?你們家中夫妻兩全,朕的喪妻之痛,你們如何能懂得?全是沒心肝的東西,之後滿口仁義道德。出去!”

如懿候在殿外,只見兩位老臣面面相覷,狼狽不堪地退了出來,見瞭如懿,便躬身請安:“嫻貴妃娘娘萬福。”

如懿微微頜首,並不在意他們對於自己的態度不甚恭敬。 也是,她與孝賢皇后、惠賢皇貴妃明爭暗鬥了半輩子,張廷玉一向護持皇后,高斌是皇貴妃的生父,何必要對自己畢恭畢敬。 她看著兩人的背影,意味聲長地笑了笑,尊重與恭敬,原也不在一時。

她緩緩步入殿內彼氏正值午後,四月曛暖的風被緊閉的窗扇隔絕在了外頭,陽光亦成了映在窗上的一縷單薄的影子,飄渺無依。 皇帝仰起頭躺在冰涼的椅子上,一臉疲憊。

如懿笑道:“皇上這樣仰面躺著倒好,從來人只看自己腳下的路,卻很少望望自己頭頂上方是什麼。以至烏雲蓋頂都不知,還在匆匆趕路。”

皇帝的聲音裡透著淡淡的倦意:“你來了。那朕發脾氣,你都聽見了。怕不怕人?”

如懿走近他身邊:“君子天怒,四海戰栗,臣妾當然怕。何止臣妾怕,方才張廷玉與高斌兩位大人走出去,戰戰兢兢,如遭雷擊。臣妾想,他們真的是害怕了,也只有他們害怕,朝廷上下才都會敬畏皇上,不再把皇上當成剛剛君臨天下的年輕君主。”

皇帝舒一口氣,以手抵上額頭:“如懿,朕已經三十七歲了。”

如懿從身後摟住皇帝,感慨良多:“是,臣妾已經陪伴皇上十七年了。十七年來,臣妾從未見過皇上如此雷霆之怒。”她從按上取過琺瑯描花小缽裡的薄荷油,往指尖搓了點蘸上,替皇上輕輕揉著額頭,“皇上對著外人發發脾氣就罷了,可別真動了怒氣傷肝傷身。依臣妾來看,皇上今日做的是高興的事呢。”

皇帝閉目深吟:“朕怎麼高興了?”

如懿明春一笑:“這些日子來,外人看著皇上肝火甚旺。但皇上處罰的人,或是三朝元老,或是先帝舊臣,或是嬪妃母家。對於尾大不掉,又在前朝倚老賣老掣肘皇上的人,趁這個機會除去,名正言順,又是皇上情深之舉,絕不惹人詬病。”

皇上的嘴角露出幾分從容的笑意,伸手攀住她的手道:“如懿,何必這樣聰明”

如懿伸開細長的手指與皇帝牢牢交握:“不是臣妾聰明,是臣妾與皇上一心”

皇帝將臉頰緊緊貼在她柔滑手背上:“朕喜歡你說這個詞,一心。”

如懿溫婉地笑了笑,有一絲感動,亦有一絲疑惑。 或許在外人看來,皇帝對皇后這樣追念,也是男的的一心了吧。 也許所謂的一心,本來就是落在旁人眼裡的如花似錦、花團錦簇,而內裡卻千瘡百孔。 誰知道呢?

靜默了片刻,如懿還是問:“皇上雖然訓斥了張廷玉和高斌,但移動青雀舫之事,皇上心中應該已有算盤了吧?”

皇上頜首道:“禮部尚書海望替朕想出了一個運船進城的方法,即搭木架從城牆垛口通過。木架上舍友木軌,木軌上鋪滿鮮菜葉,使之潤滑。屆時促使千餘名工人推扶拉拽,便可將禦舟順利運進城內,既能保住城樓,又可節省大量人力財力。朕思來想去,孝賢皇后死在宮外,最後一息尚存之地是青雀舫,那麼朕將青雀舫移入京城,也可略表哀思。”

她垂首:“皇上對皇后心意真切,臣妾敬服。”

皇帝慢慢撥著手指上的玉扳指:“孝賢皇后薨逝已是無法挽留之事,朕再傷心,也不過是身外之事。只是朕不若藉著這次的事好好肅清朝廷,那麼那幫老頑固便真以為朕還是剛剛登基的皇帝了。”

如懿淺淺微笑:“朝廷上的事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手裡提拔上來的,才會真正感恩戴德,沒有二心。”

皇帝會意一笑:“朕倒是不怕他們有二心,他們也不敢!只是別總以為自己有著可以倚仗的東西,便自居為老臣,朕喜歡聽話的臣子,那些喜歡指手畫腳的,便可以退下去歇歇了。”

如懿心中一動,想要說些什麼,終究覺得不妥,只得換了無意的口氣道:“皇上說的是。只是外人也就罷了,永璜和永璋到底是您親生的孩子,您氣過了便也算了。永璜抱病至今,什麼人都不敢見,永璋也總是垂頭喪氣的,怪可憐見兒的。”

皇帝看她一眼,冷然道:“女人的心思就這麼溫柔細巧,落不得大檯面麼?或者說,如懿,你一向是最聰明通透的,為什麼落到了子女身上,便這般看不清楚。”

如懿一怔。 卻只能把這驚愕轉化為略略郝然的神色:“臣妾不過是個小女子,眼界短淺。偶爾能猜到皇上的心思也不過是僥倖而已,如何真能像皇上一樣目光如炬呢?”

皇帝這才釋然一笑:“也罷。你一直生活在后宮,所看的世界不過是這紫禁城內的一方天空,難怪許多事被遮了眼睛。”

皇帝的手指扣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有沉悶的篤篤聲:“永璜和永璋的事,固然有他們不孝之處,但朕也明白,他們的不孝,也有孝賢皇后自己的過失在裡頭,怪不得兩個孩子。”

如懿見皇帝的口氣有點鬆動,很為永璜鬆了口氣,忙道:“皇上說的是,孩子們年輕,毛毛躁躁也是有的。”

皇帝口吻陡地凌厲,他站在緊閉的窗扇下,陽光鏤在長窗上的印花如同淡淡的水墨痕跡,為皇帝的面孔覆上一層淺淺的陰翳,愈發顯得他天威難測:“但朕最介意的,是身為朕的長子與三子,他們居然覬覦太子之位。他們為孝賢皇后守孝以來的種種舉止,當朕都看不見麼?一個自詡為長子,一個自詡為有生母可以倚仗爭寵。這些行徑,是當朕死了麼?”

如懿見皇帝的口氣雖然平靜,但底下的森冷意味,如洶湧在河流底下的尖冰,隨時可以把人扎得頭破血流。 她忙伏下身道:“皇上息怒。您正值盛年。阿哥們不敢動這樣的心思。尤其是永璜,哲憫皇貴妃去世得早,他一直沒有生母教導,能倚仗的只有皇上您,他更不敢有這樣的僭越之心。”

皇帝冷哼一聲:“再不敢,他也已經動這樣的心思。聖祖康熙子嗣眾多,長子允禔有奪嫡之意,一直被幽禁而死。前車之鑑,朕如何能不寒心?何況朕的兒子,必須聽朕的話,順從朕的意思。朕傷心的時候他們怎敢不傷心,當著嬪妃親貴的面與朕不同心同德,朕如何能忍?”

呵,這才是真意了。 天家夫妻,皇族父子,說到底也不過是君臣一般,只能順從。 不,連做臣子也有直言犯諫的時候,他們這樣的人卻也是不能的。 只有低眉,只有順從,只有隱忍。

她們,和他們一樣,從來都不是可以有自己主見與意念的一群人。

如懿於是緘默,在緘默之中亦明白,永璜與永璋命運的可悲。 或許海蘭是對的,她游離於恩寵之外,所以可以看得透徹,一擊即中。 她推開窗,外頭有細細的風推動者金色的陽光湧進,空氣裡有太甜膩的花香,幾乎中人欲醉。 那醉,亦是自己醉了自己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2 02:2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6-22 11:46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七章 姐妹

是夜,如懿宿在養心殿。 皇帝睡得極熟,她卻輾轉無眠,只是一任他牽住自己的手沉沉睡去。 呵,真是酣眠。 她盯著枕邊人熟睡中的面孔,嘴角微微翹起的弧度有溫暖而誘惑的姿態,眼角新生的細紋亦不能掩飾他巍峨如玉山的容顏。 當真是個俊逸的男子,不為歲月所辜負。

她的手與他緊緊交握,在他熟悉的掌紋裡默默感知著彼此年華的逝去。 到底,他們都已經變了。 他不再是翩翩少年,而是頗具城府的帝王;而自己,已不再是驕縱任性的閨秀,而是善於謀算的宮妃。 但,無論如何,他們都還是般配的。 因著這般配,才不致彼此離散太久。

如懿出神地想著,忽然覺得有些冷。 她伸手抓住錦被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卻在那一剎那察覺,如果靠近身邊身體溫暖的男人,會是更好的選擇,然而,他還是選擇了自己保護自己,哪怕是在與自己肌膚相親過的男人身邊。

這一種下意識,幾乎在瞬間逼出了她一身冷汗。 是,或許在她的心底,這個男人未必能保護自己,那麼會是誰,誰才能在危險的境地裡義無反顧地護住自己。 她細細尋思,細細尋覓,唯一能想起的人,居然是凌雲徹。

那個小小的侍衛,他有著烏墨天空裡明燦如星子的眼睛。 哪怕你知道,他也心懷向上的慾望,但他的眼睛,不似她一直看過的那些男人的眼睛,只被慾望的權勢蒙住了眼睛。

這樣隱秘而不可對人言說的想法,讓她在溫暖綿綿的被褥裡冒著涼浸浸的寒意。 驟然,皇帝的呻吟聲在睡夢中想起,他溫柔的呢喃:“瑯嬅,瑯嬅……”

如懿仔細分辨片刻,才想起那時孝賢皇后的閨名。 在她的記憶裡,皇帝從未這樣叫過皇后的閨名,他一直是以身份來稱呼她,“福晉“或者”皇后“。

她看著皇帝在睡夢裡痛苦的搖著頭,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終於忍不住推醒了皇帝,輕柔替他擦拭著汗水:“皇上,您怎麼了?”

皇帝驚坐起來,有瞬間的茫然,看著帳外微弱的燭光所能照及的一切,氣息起伏不定。

如懿柔聲問:“皇上,您是不是夢魘了?”

皇帝緩過神來,疲乏地靠在枕上,搖頭道:“如懿,朕是夢見了孝賢皇后。她站在朕的床前,滿臉淚水地追問朕,日後會有誰取代她入主長春宮。她還直追問朕:皇上皇上,你為什麼那麼久沒叫過臣妾的閨名?你是不是還在懷疑臣妾,怨恨臣妾?”皇帝頹然地低下頭,“這樣的話,皇后在臨終前也問過朕。但朕念著她往日的過錯,始終不肯叫她一聲'瑯嬅',所以她追入朕的夢裡,死死纏著朕不放。”

如懿看著皇帝,神色清淡溫然,有著讓人平靜的力量:“人無完人。孝賢皇后雖然有她的錯失,但她對皇上的心也是無人能取代的。”

燭影搖動暗紅燁燁,皇帝清峻的面容在幽暗的寢殿中並不真切,深邃的眼眸彷彿一潭深不可見的池水。 良久,皇帝長舒了一口氣,喚進毓瑚道:“你去告訴李玉,傳朕的旨意,長春宮是孝賢皇后生前的寢宮,朕要保留孝賢皇后居住時的所有陳設,凡是她使用過的奩具、衣物,一切按原樣擺放,再將孝賢皇后生前用過的東珠頂冠和東珠朝珠供奉在長春宮。”他思量片刻,有道,“等等,去吧惠賢皇貴妃的畫像也供在那裡。還有。每年的臘月二十五和忌辰時,朕都會前往親臨憑弔。長春宮,朕不會再讓別的嬪妃居住。”

毓瑚答應著退了下去,如懿默默聽著皇帝的種種囑咐,神色安靜如常“皇上這樣做,孝賢皇后地下有知,也會安慰。皇上可以安心了。”

皇帝鬱然長嘆:“朕作了一篇懷念孝賢皇后的《述悲賦》。過幾日,朕會親自抄錄送與皇后靈前焚化,希望她在九泉之下與永璉和永琮母子相聚,能夠稍稍寬慰吧。”

夜風拂動芙蓉錦帳堆雪似的輕紗,帳上的鏤空銀線串珠刺繡花紋晶光瑩然,床頭的赤金九龍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響,連那龍口中含著的明珠亦散出遊曳不定的光。 皇帝復又躺下,沉沉睡去。 如懿望著他,只覺得心底有無數端緒縈繞輾轉。 最後,亦只能閉上眼,勉力睡去。

這一覺睡得輕淺,如懿醒來時,皇帝正起身準備穿戴了前去上朝。 如懿已無睡意,索性起身服侍皇帝穿上龍袍,扣好盤金紐子。 皇帝的眼下有淡淡的墨青色,如懿站在他跟前,正好夠到他下巴的位置,只覺得他呼吸間暖暖的氣息拂上面頰亦有滯緩的意味,輕聲道:“皇上昨夜沒有睡好,等下回來,臣妾熬著杜仲雪參紅棗湯等著皇上。”

皇帝溫言道:“這些事就交給下人去做吧。你昨夜也睡得不甚安穩,等下再去眠一眠吧。”

如懿低低應了一聲,侍奉著皇帝離開,便也坐著軟轎往翊坤宮中去。 天色只在東方遙遠的天際露出一色淺淺的魚肚白,而其餘的遼闊天幕,不過是烏成一片,教人神鬼難辨。 惢心伴在她身邊,悄聲問:“小主,為何孝賢皇后生前皇上對她不過爾爾,她薨逝之後,皇上反而如此情深,念念不忘?”

如懿淡淡笑道:“有時候人的情深,不僅是做給旁人看的,更是做給自己看的。入戲太深太久,會連自己都深信不疑。”

惢心有些茫然:“小主的話,奴婢不懂。”

如懿長吁一口氣:“何必要懂得。你只要知道,你活著的時候他待你好,才是真的好。”她凝神片刻,“惢心,你快三十了吧?總說你二十五歲便讓你出宮,可拖著拖著,你都快三十了。九月裡是你的生日,便可以放你出宮了。”

惢心笑道:“是。日子過得真快,二十五歲的時候本可離宮,但總覺得離不開小主,如今都快三十了。”

“我剛出冷宮的時候你總說要多陪陪我,如今三十了,可以出宮好好嫁了吧。江與彬是個很不錯的人選,我會告訴皇上,把你賜婚給她。 ”

惢心臉上帶著紅暈,誠懇道:“可奴婢還想多伺候小主幾年。”

如懿微笑:“年紀不等人,一個女人的好年歲就這麼幾年,別輕易辜負了,再不嫁了你,不知道江與彬背後得多恨本宮呢。不過話說回來,即便你嫁人了,白日里進宮按班序伺候,晚上出宮,也是無妨的,我希望你好好兒出宮,安穩過日子。”

惢心激動得滿眼含淚,二人正說話,軟轎一停,原來已經到了翊坤宮門口。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下了軟轎,三寶匆匆迎上道:“小主可回來了。延禧宮遞來的消息,愉妃小主從昨夜進了太后宮中,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出來。跟著伺候的人說,愉妃小主在慈寧宮的院落裡跪了一夜,太后到現在都不許她起來。”

如懿心下一涼,即刻問:“這消息旁人知道麼?”

三寶搖頭道:“延禧宮的人都是愉妃小主親自調教出來的,懂得分寸,只敢把消息遞到咱們這裡,旁人都不知道。”

如懿略一思忖,往前走了幾步:“惢心,我乏了,再去睡一會。”

惢心答應著替她接過解下的雲絲銀羅披風,道:“是。那奴蜱伺候小主睡著,再去請五阿哥起床.該時候去尚書房了。”

如懿走了兩步,微嘆一口氣,終究忍不住轉身:“去慈寧宮!”

如懿趕到慈寧宮外時,天色才濛濛亮。 熹微的晨光從濃翳的雲端灑落,為金碧輝煌的慈寧宮罩上了一層曖昧不定的昏色。 如懿佇立片刻,深吸-口氣.這個地方,無論她​​來了多少次,總是有著難以言明的畏懼與敬而遠之。

是的,太后曾經救過她,是她的恩人。 但對於整個烏拉那拉氏而言,太后又何嘗不是一手毀去她們所有榮華與倚仗的仇人呢。

恩仇交織,卻不能奈太后何。 這才是真正的敬畏。

然而此刻. 海蘭在裡頭,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但如懿隱隱覺得不安。 太后雖然主持著六宮事宜,但一向並不插手小事,而且她禦下也極溫和,甚少會有罰跪一夜的厲舉。

所以越走進慈寧富,如懿心底的惴惴越重。 外頭的小宮女們一層層通報進去,迎出來的是福珈,她見瞭如懿不驚不詫,只是如常平和道:“娘娘略坐坐。太后已經起身,梳妝之後就可見娘娘了。 ”

太后索性喜愛時鮮花卉,皇帝又極盡孝養,故而慈寧富內廣植名貴花木,以博太后一笑。 諸如海棠、牡丹、玉蘭、迎春等皆為上品,又有“玉堂富貴春”的好意頭。 花房還特撥十名積年老花匠,專心照料太后最愛的幾株合歡花。 因此慈寧宮內繁花似錦,永遠花開不敗。 更兼夜露瑩透,染上花花草革,更是透出別樣的嬌豔來。

如懿看了看院子裡,除了花草芳菲,唯有兩隻仙鶴在芭蕉下打盹兒,四下靜靜的,並無跪著什麼人。 如懿越發擔心,低聲問道:“姑姑,愉妃呢?”

福珈笑吟吟垂著手道:“愉妃娘娘是有位分有孩子的,太后怎會要她如此丟了臉面,要跪也不會跪在這裡。否則傳了出去,愉妃娘娘還怎麼做人呢?”

如懿猜不透太后的盤算,便跟著福珈進了暖閣坐下。 福珈指著案几上一碟蓮心酥並一碗核桃酪道:“這是太后昨夜給娘娘備下的夜宵,娘娘沒用上,已經涼了,奴婢叫人撤了,換些早膳點心吧。”

如懿詫異,卻只能不動聲色含笑道:“姑姑怎知本宮沒有用早膳?”

福珈笑道:“奴婢哪裡能知道,不過是按著太后的吩咐做事罷了。只不過娘娘昨夜沒來,那必定是因為侍寢而不知道。若是侍寢之後即刻回富,那這個時辰知道了會趕來。娘娘一向與愉妃娘娘情同姐妹,不是麼?”

如懿暗暗咋舌,太后身邊一個姑姑都活成了水晶玻璃通透人兒,何況是太后自己。 看著早膳上來,她索性定下神來,用了點奶茶和馬蹄餅,又用了一小碗栗子粥。 福珈在旁笑瞇瞇道:“太后臨睡前囑咐了,要是娘娘沒有用東西的精神,她便懶得和娘娘多言了。要是娘娘還吃得下,那就還能有心思說話的。”

如懿心頭微微發沉,像是墜著什麼重物一般,她依然含笑:“福珈姑姑,本宮已經吃飽了,哪怕太后要拉著本宮和愉妃一切受罰,本宮也有力氣支撐。只是愉妃……”

福珈如何不懂,笑道:“娘娘放心。太后罰跪便是罰跪,不會餓著愉妃娘娘的。愉妃娘娘若是能,跪著瞌睡也成。”

如此回答,如懿亦只能緘默了。 靜候了一炷香時分,只聽見有珠簾挽起的輕晃聲清脆玲玲,如同細雨潺潺。 隔著一掛碎玉珠簾,有透澈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彷彿也沾染了碎玉的玲瓏通透。 太后從簾後漫步而出:“哀家就知道,愉妃罰跪,你遲早會來,因為這件事,少不得有你牽連。”

如懿忙起身行禮. 誠惶誠恐. “太后萬福金安.富春康寧。”

太后擺手道:“哀家有什麼萬福的?一下子折了兩個皇孫在你們手裡,牽連了純貴妃好讓你一人獨大。這麼好的算盤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哀家想閉上眼睛當看不見也不成啊。”

如懿保持者恭謹的微笑:“太后的話,臣妾不明白。”

太后看著宮女們布好早膳退下,笑著從福珈手中取過茶水漱口,然後慢慢舀著一碗燕窩粥喝了幾口:“不明白?哀家只須看​​這件事中誰得益最多,便可以猜測是誰做的。怎麼,純貴妃本與你都是貴妃,如今她抱病不出,你一人獨大,還有什麼可說的麼?不過幸好,純貴妃子嗣眾多。除了永璋不懂事,也罷,皇上本就不喜歡永璋,總還有永瑢和璟妍。兒女雙全的人哪,總比哀家著樣的有福氣,更比你有福氣。”

如懿最聽不得子嗣之事,心頭倏然一刺,彷彿有利針猝不及,逼出細密的血珠。 她極力撐著臉上的笑:“太后的福氣,自然是誰也比不上的。只是太后所言,無非是覺得臣妾算計了永璜和永璋。”

太后擱下燕窩粥,擺手道:“福珈,這粥太淡了,替哀家去兌點牛乳。”

福珈答應了一聲,引著眾宮女退下,唯餘如懿與太后靜靜相對。

太后拿絹子擦了擦唇角,隨手撂下,轉了冰冷臉色:“如今你的心思是越來越厲害了,永璋便罷了,連你撫養過的永璜都可以下手。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太后面色深鬱,忽而一笑,“哀家忘記了,你肚子裡何曾出過自己的孩子?養子嘛,自然不必太上心的。”

如懿縱然歷練多年,卻也耐不住這樣的刺心之語,只覺得滿臉滾燙,抬起頭道:“太后錯了​​,此次的事,哪怕是臣妾算計了兩位阿哥,卻也頂多是讓他們受一頓訓斥而已。只能說臣妾算計了開頭也算計不到結尾。皇上這樣的雷霆震怒,可以斷絕兩位阿哥的太子之路,連太后撫養皇上多年,都會覺得意外,臣妾又如何能算計得到?”

太后微瞇了雙眼,神色陰沉不定:“你是說,你與愉妃都無錯,是皇帝責罰太重?”

“臣妾不敢這樣說。但太后心如明鏡,皇上登基十二年,早不是以前凡事問詢先帝遺臣的新君了。他有自己的主意與見解,旁人只能順從,不能違背。即便張廷玉和高斌這樣的老臣都如是,何況旁人。”如懿目視太后,意味聲長,“或許在皇上眼中'母子之恩'父子之情,夫妻之義,都比不上君臣二字來得要緊呢!”

太后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這是你自己的揣測,還是皇帝告訴你的?”

如懿見太后不再動早膳,便盛了一碗牛骨髓湯,恭恭敬敬遞到太后手邊:“皇上天心難測,臣妾如何能得知,皇上更不會告訴臣妾什麼。只是太后養育皇上多年,對皇上之事無不上心,難道會看不出來麼?臣妾若真有什麼算計,都也是落了'正巧'二字罷了。若和愉妃有牽扯,那也是偶然。太后是知道的,愉妃生下永琪後就再不能承寵,她沒必要爭寵算計。”

熹微的天光從重重垂紗帷簾後薄薄透進,太后背著光寬坐榻上,衣裾在足下舖成舒展優雅的弧度。 任憑身後是四月錦繡,花香瀰漫的浮光萬丈,她的面孔卻似浸在陰翳之中,連著渾身的金珠玉視、朱羅燦繡,都成了冰冷的死色。 太后打量著如懿的神色,片刻,才伸手接過她遞來的湯,慢慢啜飲:“你倒是越來越懂得看皇帝了。也算你識趣,自己認了算計永璜和永璋之事。愉妃跪了一晚上,都還不肯招了和你相關呢。”

如懿望著太后,心中隱隱有森然畏懼之情,卻還是道:“此事與愉妃無甚關係。而且太后是過來人,遇見這樣的事,自然明白,不會去怨算計的人有多可怕,而是可憐被算計的人為何這樣容易被算計了。”

太后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眼中卻是極淡極淡的邈遠之色,彷彿她這個人,永遠是高不可攀,難以捉摸:“你這樣的心思,倒是越來越像你的姑母了。”她瞥一眼簾後,“愉妃跪在哀家的寢殿外頭,你自己去看看吧。”

如懿本為海蘭擔心,聽得這一句,忙走到太后寢殿前,見海蘭跪在地上,神色雖然蒼白且疲憊不堪,倒也不見受了多大的折磨。

海蘭一見如懿,忍不住落淚潸潸:“姐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何必要把事情和我撤清,原本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姐姐從沒有做過。”

如懿示意她噤聲,扶著她艱難地站起來,替她揉著膝蓋道:“你先坐坐,等下我扶你出去。記得別亂動,跪了一夜,膝蓋受不住。”

海蘭含淚點點頭,乖乖坐下。 如懿轉到殿外暖閣中,跪下道:“太后憐憫,臣妾心領了。自然事事為了你。但許多事,你擱在心裡頭就是了,不必痴心妄想。”

如懿靜靜地聽著,目光只落在太后身後那架泥金飛繡敦煌飛仙女散花的紫檀屏風上。 那樣耀目的泥金玉痕,絢麗的刺繡紛繁,衣飾蹁躚,看得久了,眼前又出現模糊的光暈,好似離了人間。 如懿安分地垂首:“一切由皇上和太后定奪,臣妾不敢痴心妄想。”

太后篤定一笑,嘆口氣道:“這話雖然老實,卻也不敬。后宮的事難道哀家做不得主,還要皇上來定奪?”

如懿聽到此節,心中的畏懼減了幾分,輕笑道:“個中的緣由,太后比臣妾清楚。”

太后收斂笑意,淡淡道:“你便不怕哀家把你算計永璜和永璋的事告訴皇帝?你害了他的親生兒子,他便容不得你了。”

如懿的神情清淡如同一抹雲煙:“若說算計,後富裡誰不曾算計過?太后一一告訴了皇上,也便是讓他成了孤家寡人。太后捨不得的。”

太后冷冷笑道:“哀家捨不捨得,是哀家說了算。你既然來了,哀家也不能不罰你,可為什麼罰你,哀家也不能張揚。不是為了你,是為了皇家的顏面。這件事,哀家便記在心裡,你走吧。”

如懿心頭一鬆,忙道:“多謝太后。那麼愉妃……”

太后眼皮也不抬:“你都走了,哀家還留她做什麼,一起走吧.”

如懿如逢大赦,忙與葉心一起扶了海蘭出了慈寧宮。 海蘭緊緊扶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慢。 她站在風口上,任由眼淚大滴滑落在天水碧的錦衣上,湮出一朵朵明豔的小花:“我以為姐姐恨我狠毒,再不會理我了。”

如懿凝視著她:“我早說過,你做與我做有什麼區別?我不原諒你,便也是不原諒自己。念頭是我自己起的,只不過你伸出手做了。做得絕與不絕,原不在你我,而在皇上。”

海蘭的輕嘆如拂過耳畔的風:“姐姐從冷宮出來的那一年,曾告訴我會變得更決絕狠心,不留餘地。可今時今日看來,姐姐還是有所牽絆。我一直想,皇上能做到棄絕父子之情,姐姐為何做不到?”

如懿語氣沉沉:“因為我從未走到皇上站過的地方。高處不勝寒,皇上與我們看到的、感受的,自然不一樣。”

海蘭望著如懿,替她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金鑲玉步搖上垂落的玉蝶翅螢石珠絡:“所以我希望姐姐可以站到和皇上並肩的位置,和皇上一樣俯臨四方,胸有決斷。”

如懿的笑凝在唇際,久久不肯退去:“這是我的願望,也是烏拉那拉氏的願望。雖然我知道還有些難,但我會努力做到。”

葉心忙道:“嫻貴妃這些日子忙於料理六宮的事,很少和我們小主來往,我們小主雖然不說,但心裡不高興,奴婢是看得出來的。”

海蘭嗔著看了葉心一眼,淚中帶笑:“其實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若是姐姐一直和我生分下去,咱們姐妹會生分到什麼地步?”

如懿笑道:“現在還這麼想麼?”

海蘭思忖片刻:“現在我想,若是我們姐妹連這樣的事都沒有生分,以後還會為了什麼事生分呢?”

如懿淺淺笑道:“多思多慮,還不趕緊回宮,治治你的膝蓋呢!”

如懿攙著海蘭慢慢走在長街上,遠處有明黃輦轎漸漸靠近,疾步向慈寧官走來。 如懿微微有些詫異,忙蹲下身迎候:“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臉上有著深深的關切與擔憂:“從慈寧宮出來了?太后有沒有為難你們?”

如懿不知就裡,忙道:“這個時候皇上不是剛下朝麼?怎麼知道臣妾與愉妃在慈寧宮?”

皇帝道:“太后身邊的宮人來傳話,說你與愉妃在受責罰,朕剛下朝,便趕來看看。”皇帝執過她手,溫言道,“不要緊吧?”

皇帝的日艮底似一潭墨玉色的湖,只有她的倒影微瀾不動。 如懿心頭微微一暖:“皇上放心,已經沒事了。”

皇帝微微頷首,柔聲道:“你和愉妃先回去,朕正要去向皇額娘請安。”二人退到一邊,眼看著皇帝去了,自行回宮不提。



第三卷 第二十八章 媚好

皇帝進了慈寧宮,笑吟吟行了一禮:“皇額娘正用早膳呢,正好兒子剛下朝,也還沒用早膳,便陪皇額娘一起吧。”

太后招招手,親熱地笑道:“只怕慈寧宮的吃食不合皇帝你的口味。福珈還不替皇上把冠帽摘了,這樣沉甸甸的,怎麼能好好兒用膳呢。”

福珈替皇上整理了衣冠,又盛了一碗粥遞到皇帝手邊。 皇帝一臉饞相,彷彿還是昔日膝下幼子,夾了一筷子醬菜,興致勃勃道:“兒子記得小時候胃口不好最喜歡皇額娘這裡的白粥小菜,養胃又清淡。皇額娘每天早起都給兒子備著,還總換著醬菜的花樣,只怕兒子吃絮了。”

太后欣慰地笑,一臉慈祥:“難為你還記得。”她看皇上吃的歡喜,便替他夾了一塊風乾鵝塊在碗中,“純貴妃病了這些日子,皇帝去看過她麼?哀家也知道她病著,吃不下什麼東西,就揀了些皇帝素日喜歡吃的小菜,也賞了她些。”

皇帝喝完一碗粥,又取了塊白玉霜方酥在手:“兒子去看過她兩次,不過是心病,太醫使不上力,朕也使不上力。”

太后微笑著瞥了皇帝一眼:“太醫無能,治不好心病,皇帝難道也不行麼?”

皇帝唇邊都是笑意,彷彿半開玩笑:“兒子要治好她的心病,就得收回那日說過的話,得告訴純貴妃永璜和永璋還有登上太子之位的可能。兒子還年輕,​​空口白舌地提起太子不太子的話,實在沒意思。”

太后嘆口氣,替皇帝添了一碗枸杞紅棗煲雞蛋羹,溫和道:“慢慢吃那酥,仔細噎著。來,喝點羹湯潤一潤。”

皇帝快活地一笑:“多謝皇額娘疼惜。”他吩咐道,“毓瑚,朕記得嫻貴妃很愛吃這個白玉霜方酥,你取一份送去翊坤宮。”

毓瑚忙答應著端過酥點去了。 太后饒有興致地看著皇帝:“皇帝到很在意嫻貴妃啊。”

皇帝生了幾分感慨:“潛邸的福晉只剩瞭如懿一個,多年夫妻,兒子當然在意。”

太后並無再進食的興致,接過福珈遞來的茶水漱了漱口:“皇帝是念舊情的人。裒家冷眼看著,你的許多嬪妃,年輕的時候你待她們不過爾爾,年歲長廠倒更得你的喜愛了。譬如孝賢皇后,皇帝哀思多日,從未消減。但有件事皇帝也不能不思量,後富不可一日無主。否則後位久虛,人心浮動,皇帝在前朝也不能安穩。”

皇帝的笑意如遭了寒雨的綠枝,委垂寒濕:“皇額娘,恕兒子直言。孝賢皇后剛剛去世,兒子實在無心立後。若真要立後,也必得等皇后兩年喪期滿,就當兒子為她盡一盡為人夫君的心意吧。”

晨光透過浮碧色窗紗灑進來,似鳳凰花千絲萬縷的淺金緋紅的花瓣散散飛進。 太后側身坐在窗下,目光深幽幽的,直望到人心裡去。 她沉思著道:“皇帝長情,哀家明白。可六富之事不能無入主持,純貴妃與嫻貴妃都是貴妃,可以一起料理。或者,皇帝可以先封一位皇貴妃,位同副後,攝六宮事。”她悠然嘆息,“昨日哀家​​看到?妍與永珞來請安,兒女雙全的人,真真是有福氣啊。”

皇帝眼底的笑影淡薄得如落在枝葉上淺淺的光影:“若以子嗣論,純貴妃有永璋、永瑢與璟妍。嘉妃有永珹、永璇。嘉妃腹中這個孩子,太醫說了,大約也是個阿哥。純貴妃性子溫和婉轉些,嘉妃張揚犀利。但……”

“但你都不屬意?”太后閉目須臾,“可嫻貴妃的家世,你是知道的”

皇帝的神色極靜:“沒有家世,便是最好的家世。”

太后一笑:“你是怕有人倚仗家世,外戚專權?這樣看來,烏拉那拉氏是比富察氏合適,但純貴妃的​​娘家也是小門小戶,且純貴妃有子,嫻貴妃無子。宮中,子嗣為上。”

皇帝坦然:“正因無子,才可以對皇嗣一視同仁。”

太后臉色有一瞬的僵冷,很快笑道:“好,好!原來皇帝已經打算這樣周全了。原是老太婆操心過頭了。只不過先帝在時,有句話叫滿漢一家,純貴妃是漢軍旗出身的,你可還記得麼?”

皇帝恭謹,欠身道:“皇額娘為兒子操心,兒子都心領了。先帝是說滿漢一家,所以納了許多嬪妃都是漢軍旗的。但要緊的當口上,皇后也好,新帝的生母也好,都是滿軍旗。皇額娘不也是大姓鈕祜祿氏麼?其實當年皇阿瑪在時,疼愛五弟弘晝不必疼愛兒子少,但因為弘晝的生母耿氏乃是漢軍旗出身,才失之交臂。皇阿瑪的千古思慮,兒子銘記在心。”他頓一頓,深深斂容,“皇額娘,兒子已經不是黃口小兒,也不是無知少年。兒子雖然是您一手調教長大的,但許多事,兒子自己能有決斷,可以做主了。”

掛在簷前垂下搖曳的薛荔花蘅蕪絲絲縷縷,碧蘿藤花染得濕答答的,將殿內的光線遮得幽幻溟​​濛。 氣氛有瞬間的冷,太后凝神良久,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罷了。孩子長大,總有自己的主意。你既然心裡選定了烏拉那拉氏,哀家說什麼也無用了。你們自己好好過日子吧。但哀家不能不說一句,沒有家世沒有子嗣的皇后,會當得很辛苦。”

“是。日子是自個兒的,至於辛不辛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嫻貴妃若不能順應,便是她自己無能,兒子也無法了。”皇帝說罷起身,“前朝還有事務,兒子先告退了,晚上再來陪皇額娘用膳。”

太后點點頭,目送皇帝出去。 福珈點了一爐檀香送上來,裊裊的白煙四散,眼前考究而不堂皇的陳設也多一絲柔靡之意。 那香煙溫潤,遊龍似的繞住了人,將太后的容顏遮得霧濛濛的:“嫻貴妃說得對,皇帝果然不是剛登基的皇帝了。皇帝如此桀驁,若是新後再不能把握在手中,哀家在後富的地位豈非形同虛設?”

福珈取過一枚玉搔頭,替太后輕輕撓著髮際:“太后的閱歷,后宮無人能及。嫻貴妃也不是個不懂分寸的,何況,皇上不是說了先不立後麼,只是皇貴妃而已。太后自然可以慢慢瞧著。”

太后無奈一笑,深吸一口氣:“這檀香的氣味真好。”

乾隆十三年七月初一,烏拉那拉氏如懿晉為皇貴妃,位同副後,攝六富事:金玉妍晉為貴妃,協理六富;同曰晉舒嬪葉赫那拉氏意歡為舒妃,令貴人魏嬿婉為令嬪,慶常在陸纓絡為慶貴人,婉常在陳婉茵為婉貴人,秀答應為秀常在,還有幾位平日里伺候皇帝的宮女子,亦進了答應的位分,如揆答應、平答應之流。

而本與如懿同階的綠筠卻依舊只是貴妃,更添了玉妍與她平起平坐。 這~來'旁人議論起來,更說是因為在潛邸時如懿便是側福晉,當時身為福晉的孝賢皇后與側福晉的慧賢皇貴妃都己過身,論次序也當是如懿了。 而更春風得意的是新封的嘉貴妃金玉妍,在晉為貴妃的第八日,產下了皇九子,一舉成為三子之母,當真榮耀無比。 所以皇帝欣慰喜悅之餘,特地允許玉妍接見了來自李朝的賀使與母家的親眷,並且大為賞賜,一時間風光無限,炙手可熱。

然而亦有人是望著啟祥宮人人受追捧而不悅的,那便是新封了令嬪的媾婉。 雖然封嬪,但她的恩寵卻因著如懿晉封、玉妍產子而稀落了下來。 且此前燕窩細粉之事,總是蒙了一層不悅與惶然,讓她面對皇帝之時一壁暗暗勤學,一壁又生怕說錯什麼惹了皇帝嗤笑,所以總不如往日靈動活潑,那樣得寵。 此刻她立在啟祥宮外的長街上,看著賀喜的人群川流不息,憂然嘆息:“愉妃產子後不能再侍寢,雖然晉封妃位,但形同失寵,難道本宮也要步上她的後塵麼?”她凝神良久,直到有成列的侍衛戍衛走過,那磔磔的靴聲才驚破了她的沉思。 她緊緊按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咬著唇道:“瀾翠,悄悄地去請坤寧宮的趙九霄趙侍衛來一趟,本宮有話要問他。”

九霄其實很久未見嬿婉了。 自從凌雲徹高升後,便通融了關係,把在冷宮受苦的兄弟趙九霄撥到了坤寧宮,當個安穩閒差。 趙九霄自然是感念他兄弟義氣。 他素日從未進過嬪妃宮殿,在坤寧宮當的又是個閒之又閒的差事,他正和幾個侍衛一起喝酒摸骨牌,忽然來了人尋他,又換了太監裝束從角門進去,一驚之下不免惴惴。

進了永壽宮,九宵便有些束手束腳,加之穿著不知是哪個小太監的衣裳,緊巴巴的,又有股子太監衣衫上特有的氣味,更是渾身彆扭。 他知道媾婉是有些寵眷的,更見永壽宮佈置得頗為奢華,偌大的宮殿之中,靜若無人,便j規矩極大。 他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進了殿中,九宵只覺得身上?寒,在外頭走了半日的汗意倏然往千百個毛孔裡一收,竟有掉進冰窟裡的感覺。 好一會兒才想起六宮中入夏后便開始用冰,卻不知能清涼到這種境地,果然是舒坦極了。 但見十二扇闊大屏風上描金漆銀,雕花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L. 四周錦籠紗罩泛著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 皆是碧綠暗金的西潘蓮鑿話。 他越發眼花繚亂,不知該往何處落腳。

瀾翠很瞧不上他那戰戰兢兢的小家子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便輕聲喝道:“娘娘在上,你的眼珠子往哪裡亂轉悠呢?”

趙九宵這才抬起眼來,只見暖閣的榻上斜靠著一個堆紗籠繡的美人兒。 他認不清那是什麼衣料,只覺得散著明豔的光芒,臉上的艷光亦是帶著珠玉的華彩。 身邊一個宮女裝束的女子堆紅著繡,戴著燒藍銀器首飾,一看便知是有身份的,正替那美人兒打著一把玳瑁柄蹙金薄紗扇子。 他很想仔細看看那兩位女子的臉,只是閣中景泰藍大缸中甕著冰塊冒著絲絲的雪白寒氣,加之窗上的湘妃竹簾安靜地垂落,那女子的臉便有些光暈模糊。 半晌,只聽得那榻上的女子懶懶打了個哈欠,聲音悠悠晃晃道:“瀾翠,人來了麼?”

九宵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胡亂朝著前頭跪下,口中呼道:“令嬪娘娘萬福金安,令嬪娘娘萬福金安。”

榻上的女子坐直了身子,笑吟吟道:“趙大哥,如今怎麼這麼客氣了?快起來吧。”

九宵不是沒聽過嬿婉的聲音,當年還是宮女的時候,清脆的,嬌俏的,總是圍繞著一臉喜悅的凌雲徹,像只歡快的小黃鶯。 而如今,這聲音如玉旨綸音一般,驚得他拼命磕頭道:“令嬪娘娘恕罪,令嬪娘娘恕罪,微臣只是喝了點小​​酒摸了副牌,不是有意偷懶的! ”

嬿婉嬌笑一聲,親切中透著幾分沉沉的威嚴:“瀾翠,還不扶趙侍衛起來!做人哪裡有不忙裡偷閒的,何況本宮與趙侍衛是舊識,便是知道了又是什麼大事呢。”

瀾翠哪裡願意自己的手去碰到他低等太監的服色,便虛扶了一把道:“趙侍衛快起來吧,咱們娘娘還有話問你暱。”

九宵心頭大石落地,這才敢抬起頭來:“令嬪娘娘有什麼儘管問,微臣都會知無不畜言無不盡。”

嬿婉使了個眼色,瀾翠搬了張小杌子來給九宵坐下,春嬋停下手中的扇子,遞上一杯茶,兩人便悄然退下了。 九宵捧著那杯熱茶,見嬿婉只是撫著金絲琺艱護甲含笑不語,便坐也個女,站也不安。 片刻,嬿婉才閒閒道:“趙大哥如今和凌侍衛來往還多麼?”

趙九宵一愣,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凌雲徹,便脫臼道:“咱們兄弟,還和以前一樣。”

嬿婉輕輕一笑,忽而鬱鬱:“真是羨慕趙大哥啊!本宮與凌侍衛青梅竹馬,如今竟是生疏了呢。想想本富在宮中可以信賴的舊識,也只有趙大哥和凌侍衛了。凌侍衛疏遠至此,真是可惜了,他怕是已經恨死了本宮吧?”

九宵摸著腦袋道:“那也不會吧。娘娘侍奉皇上……那個……雲徹他雖然傷心,但也從未說過恨娘娘啊!”

嬿婉滿臉憂色,撫著粉紅香腮道:“形同陌路,再不過問,和恨本富有什麼區別暱?”

九宵愣了愣,正猶豫著該​​不該說,但見媾婉愁容滿面,更見清麗,便忍不住道:“雲徹他還是很惦記娘娘的。他受皇貴妃提拔引薦給皇上,也替皇貴妃做事。微臣想,若不是皇貴妃與娘娘有三分相似,雲徹也不會替她效力了。”

媾婉聽他這般說,心中更有了三分底氣,越發笑得親切:“有趙大哥這句話,本宮也安心了。左右咱們相識一場,別落得個相見不識的地步便好了。”她說罷,也懶得虛留九宵,依舊吩咐了瀾翠送了九宵出去,便問,“春嬋,這個時候,皇上在養心殿麼?”

春嬋看了看銅漏,便道:“這個時候皇上怕是嫻皇貴妃宮裡午睡呢。”

嬿婉點點頭,神色鄭重了幾分,看著湘妃竹簾一棱一棱將鬱藍天空鏤成細密的線,微微瞇起了雙眼:“該預備的都預備下了麼?”

春嬋道:“都好了。”她看著院子裡九宵走出去的身影道,“只是小主,想定了的事,何必還找這麼個人來問問,不會多餘麼?”

“既然要做好一件事,就必須十分有底。”她憂然嘆息,“皇上已經有半個多月沒來了吧?”

嬿婉默默地轉著手指上一枚紅寶石銀戒指,那戒指本是寶石粉嵌的,並不如何名貴,只是她戴在手上久了,成了習慣,一直也未曾摘下. 那還是她剮進宮那時候,手上什麼首飾也沒有,被一起在四執庫當差的宮女們笑話,她向雲徹哭訴了,雲徹咬著牙攢了好久的月俸,才替她買了這一個。 當年愛不釋手的飾物,如今戴著,卻顯得十分寒酸。 初初得寵的時候,皇帝賞賜了不少珍貴的首飾,她也曾摘下過,保養得嬌嫩如春蔥如凝脂的手指,更適合鏤刻精美名貴的首飾。 可自從那個念頭在她心裡盤根錯節地滋長時,她便又忍不住戴了起來。 左右,皇帝是不在乎她戴些什麼佩些什麼的。 嬿婉想了想,從手指上摘下這枚紅寶石銀戒指,遞到春嬋手中,下定了決心道:“去吧。”

瀾翠將九宵送到了永壽宮門外,半步也不願再向外多走,轉身便要進去。 九宵看著瀾翠嬝娜的背影,心頭像有什麼東西晃了幾晃,起了深深的漣漪,情不自禁道:“姑娘!”

瀾翠轉過身,帶了點不耐煩的笑意,便道:“怎麼了?”

九宵笑得嘴都咧開了,收不回來似的:“姑娘,我辛苦你帶趟路,還不知道你的高姓芳名叫什麼呢?”

瀾翠聽他說得不倫不類,越加好笑:“本姑娘就是個伺候娘娘的人,什麼芳名不芳名的。”說罷甩了甩絹子,吩咐守門的太監道,“外頭日頭毒,還不關上大門,免得暑氣進來!”

那小太監答應了一聲:“是,瀾翠姑娘。”

九宵站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渾然不覺得自己已經起了一層油汗,情不自禁地搓著手痴痴笑了。

夜來時分,宮門下了鑰,除了偶爾走過的值夜侍衛,靜得如在無人之地。 夜色濃稠如汁,從天空肆意流淌向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 深藍冥黑的天空中星河邀遠,沉沉暗淡,夜色迷離得如一層薄薄的輕紗,好似隨時能蒙住人的眼睛,叫人失去了方向。 半彎皎潔明月裡頭隱約有些雜色,彷彿是廣寒宮桂花古樹的枝權錯亂,或許嫦娥早已心生悔意,正懷抱玉兔在桂花樹下述說著暗偷靈藥的悔恨,遙遙無期的寂寥和永不能言說的相思。

雲徹跟在春嬋身後,不解問:“這麼夜了,令嬪娘娘還有何要事吩咐?”

春嬋提著燈籠,一臉愁容道:“娘娘本想問問皇上的起居飲食,但李玉公公的嘴有多緊,誰能問得出來。凌大人得皇上信任,娘娘只好求助於您,但請您不要拒絕。”春嬋嘆口氣,擔憂不已,“這些話奴婢本不該說,但娘娘一直深受嘉妃欺侮,實在不能不求自保。這個凌侍衛也該是知道的。”

凌雲徹靜默片刻:“我一個小小侍衛,又能幫得了什麼呢?”他說著,扯了扯身上的小太監衣裝,渾不舒服地道,“還偏得打扮成這樣,鬼鬼祟祟的。”

春嬋溫靜一笑,感激不盡的樣子,倒叫人難以拒絕:“只要大人肯來,便是顧念舊識一場,是幫娘娘了。”她說罷,引著雲徹繼續向前,過了成和右門便看得到永壽富的正門了。

夜已有些深了,皇帝大概已經在平答應的永和宮中歇下。 夏夜的署氣漸漸被清涼之意逼散,加之甬道上被宮人們潑了井水生涼,在朦朦月色下似水銀鋪就一般,亮汪汪的。 那一瞬,連雲徹自己也有些模糊了。 他是走在什麼地方? 這樣熟悉的路,卻像是要走到一個不能歸來的地方去。 他心事重重,聽著春嬋輕巧的腳步聲落在鏤花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引著他往永壽宮越走越近。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一望,只見宮牆紅壁深深,一重重金色的獸脊披著生冷而圓潤的棱角,冷冷映著月色,漠然地俯視向他。 四下里寂然無聲,守衛的侍衛固然不見,連宮門口垂著的燈火都暗暗的無精打采,格外得疏冷淒靜。

他微微嘆息,想起方才轉角經過嘉貴妃的啟祥宮,燈火通明,彩致輝煌,無數宮人簇擁,真真是個寵妃所居的地方,可一道之隔的永壽宮卻如此冷清。 大約嬿婉的日子,當真算不得很好吧。 但,他極目遠望,隱隱望得見翊坤宮那飛翹的簷角,心裡稍稍生了一絲安慰,至少如懿,此刻已經安穩了許多。

他正凝神想著,春嬋已經引了他入了庭院。 偏殿與後殿當真是一點燈光也無,唯有嬿婉所居的正殿有幾星燈火微明。 春嬋規規矩矩地立到一旁,並無進去的意思,恭謹道:“凌大人請進,娘娘已經在裡頭等候大人了。”

雲徹微一躊躇:“這樣似乎不妥吧,還請姑娘陪我進去。”

春嬋微微一笑:“娘娘與大人是舊相識,必然有要緊的話商議,奴婢微賤,怎能在旁伺候?何況,裡邊自有伺候大人的人。”

雲徹聽得這句,才微微放心,舉步入內。 他才一進去,春嬋已經在身後將雲徹聽得這句,才微微放心,舉步入內。 他才一進去,春嬋已經在身後將殿門緊緊閉上。 他頗為意外,再要轉身也覺不妥,只得緩步入內。 殿中只點了幾盞燭火,又籠著瑩白的縷紗燈罩,那燈火也是朦朦朧朧、曖昧昏黃的。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令嬪娘娘”,卻不曾聽見有人回應,隱約中見西次間暖閣燈火更亮些,便又入內幾步。

最末梢的暖閣內卻是重重綃紗帷墜,是繞指柔的粉紅色,溫柔得像是女子未經塗染的唇。 穿過一扇桃形新漆圓門,數層薄羅紗帳被帳鉤挽於兩側,中間垂著淡紫水晶珠簾,微微折射出迷離朦朧的光暈。 熏爐內若有若無的香味清幽無比,他雖然常常出入養心殿,聞慣了各種香料,但也說不出那是什麼香氣,只覺得柔媚入骨,中人欲醉。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3-6-22 02:31 A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1-28 09:26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九章 私情(上)

閣中大約是貢著數甕新起出來的冰雕,將暑意都隔在了外頭,只餘下一個清涼自在天地來。

雲徹見四下無人,心下不安,只得拱手道:“或許令嬪娘娘一時遠離,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他正要轉身離開,只覺得肩上微微一重,似有翩翩的蝶停駐在了肩頭。 他側過臉,之間綃紗之後,伸出一隻皓白的柔荑來,雖然上方掩蓋著明紫綃紗方絹,亦可看清那柔軟無骨宛若削蔥的纖細手指。 隔著一掛水晶珠簾,有透徹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彷彿也沾染了水晶的清透:“雲徹哥哥,你便等不得我一等了麼?”

雲徹腦中一蒙,只得鎮聲道:“微臣凌雲徹,拜見令嬪娘娘。”

嬿婉的笑聲輕柔得如攀上枝頭的紫藤軟蔓:“雲徹哥哥,你也太不誠心了。連頭也不轉過來,怎麼拜見呢?”她手指微微一動,像水蛇般繞上了他裸露在外的脖子。 雲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激靈,只覺得攀附上自己的那雙手指尖冷若寒冰,卻柔軟如綿,所經之處,便似點燃了小小的火苗,一點一點舔著他的皮膚,讓他無端地生出一種原始的渴望來。

嬿婉的氣息溫柔地拂在他的耳邊,輕輕道:“雲徹哥哥,你怎麼不回頭看看我?”那樣蠱惑的聲音,讓他渴望又心生畏懼。 記憶中的嬿婉並沒有這樣柔媚至死的聲音,他真的很怕一回頭,見到的不是嬿婉,而是一張傳說中的詭魅的狐狸面孔。 可他不能不轉過頭去,嬿婉的手已經撫摸到了他的嘴唇,溫柔的逡巡著。 他不由自主的轉過身體,喚道:“令嬪娘娘……”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看到了嬿婉潔白而裸露的肩頭和手臂,像是新剝出的荔枝肉,微微透明,白而凍,卻散發著溫暖的熱氣。 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塊薄得近乎透明的紅綃緊緊圍住,勾勒出美好而誘人的曲線。 可她的身體,怎美得過她刺客微漾的星眸、豐潤的紅唇和那欲嗔未嗔的笑容。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嬿婉。 從來沒有。

一定,是哪裡除了錯。 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痛,咬得用力,連血液都沁了出來。 嬿婉只是一笑,手臂蜿蜒上他的脖子,欲去吻他唇邊新沁出的鮮紅的血。

疼痛在一瞬間清醒了他的頭腦。 一定是哪裡不對! 一定是!

他趁著那一分清醒霍然推開她,掙扎著道:“令嬪娘娘請自重。”

“令嬪娘娘?”嬿婉輕嗤,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哪個娘娘會這樣來見你。”她伸出染成粉紅色的指尖在雲徹掌心悄然迴旋,有意無意的撓著,所到之處,便引起肌膚的一陣麻栗,她的身體越發靠近他,“我是你的嬿婉妹妹。”

“嬿婉?”他艱難地抗拒,“嬿婉不會如此。”

她的手指在他的胸口畫著圈,透著薄薄的衣衫,那種酥癢是會蔓延的。 嬿婉顯然是新沐浴過,梨花淡妝,蘭麝逸香,渾身都散發著新浴後溫熱的氣息,在這清涼的小世界里格外酥軟而蓬勃。 嬿婉的身體貼上了他的身體,哪怕隔著衣衫,他也能感受到那玲瓏有致的身段,是如何成了一團野火,讓他無法克制從喉間浸逸而出一縷近乎渴望的呻吟。 嬿婉輕聲道:“我如果嫁給你,我們夜夜都會如此。”她輕吻他的耳垂,“雲徹哥哥,我是這樣思念你,你感受到了麼?”

雲徹掙扎著挪動身體,他的挪動顯然無力而遲緩,瀰漫的想起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將他控得無處可逃。 他的腦海裡如同浮絮般輕綿而無處著力,聲音亦如此微弱:“不,不……”

“為何要說不?”嬿婉俯身在他之上,幾欲吻住他的唇,“難道除我之外,你心裡喜歡上了別人?”

嬿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是如此篤定而漫不經心,她認定了的,他心裡只有她,再無旁人。 可於雲徹,卻恍然有驚雷貫頂,他沒有答案,可那一瞬間,是有一張頗為肖似卻神情迥異的面孔出現在了眼前。

是如懿!

居然是如懿!

大約是殿閣中太清涼,大約是氣氛太曖昧,大約是他昏了頭腦,在這一刻,他想到的居然是如懿。

彷彿有冰水湃入了頭腦的縫隙,徹骨寒涼。 他霍然站起身來,推開柔情似水的嬿婉:“你對我做了什麼?”

嬿婉微微詫異,面頰酲紅,唇若施朱,呼吸猶含淺淺柔香:“我能對你做什麼?雲徹哥哥,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所想的麼,我只如你所願罷了。”

“不!那是你的意願,不是我的。”他盯著嬿婉,目光清冽如數九寒冰,“為什麼這樣?”

“為什麼?”嬿婉苦笑,“若不是因為沒有孩子,我怎麼會落到如此田地?雲徹哥哥,我過得併不好。我只是不想再受人欺凌,為什麼這樣難?”有清淚從她長而密的睫毛間滑落,“我只想要一個孩子,讓我後半生有個依靠而已。雲徹哥哥,我只希望那個孩子的父親是你。”

“是我?”雲徹愕然而惱怒,“你用這樣的方式選擇是我?”他別過頭,見案几上有一壺茶水,立刻舉起倒入口乾舌燥的喉舌,以此喚來更多的理智和清明,“你選擇的是皇上,不是我!”

“那有什麼要緊?”嬿婉紅了雙眼,“只要你是我孩子的父親。”

是惱怒還是羞辱,她用這種方式來貶低自己,貶低她。 他終於道:“你有皇上!”

嬿婉有些急切:“皇上與我,或許沒有子嗣的緣分!而且皇上老了,並不能讓我順利有孕。我已經喝了那麼多坐胎藥,我……我只想要個孩子!你比皇上年輕,強壯,你……”

雲徹搖頭:“不!如果你有了孩子,會怎麼對我?藉種生子之後,我便會被你殺人滅口,不留任何痕跡。你要除去我,太簡單了。”

嬿婉驚詫地看著他,柔弱而無助:“雲徹哥哥,我們多年的情分,你居然這樣想我?”

“斷得一干二淨,不留任何餘地,是你一貫的處世之道。”雲徹的眼裡有一點因憤恨和失望而生的淚光,轉瞬乾涸,“你找我,不過是我有可利用的地方而已。”他奮力支撐起身體,“令嬪娘娘,但願你能留住一點我對您最後的善意想像。”他起身,跌跌撞撞離去。

嬿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頹然坐倒在榻上,眼角的淚光漸漸鋒利,成了割人心脈的利刃。 春蟬驚惶地闖入:“小主,凌大人怎麼走了?他會不會說出去?”

嬿婉疲憊地搖頭:“本宮不知!”

春蟬慌不擇言:“可藉種的事……按著咱們原定的想法,只要日後成功,一定得出去凌大人滅口。可現在……”

嬿婉的面色蒼白似初春的雪,是冰冷僵死般的殘喘,在鬆弛的盡頭散發著無力的七夕:“他走了也好,至少以後不必本宮來殺他了。”

春蟬的手按在了嬿婉的肩頭,像是扶持,亦是強逼自己的安慰。 可她還是害怕,從骨子裡冒出的寒氣讓她手指發顫。 她自言自語道:“他不會,也不敢。對不對?小主。奴婢看得出來,他是在乎您的,他對您有情有義。其實他是個挺好的人,真的!”

嬿婉支著明亮的額頭,低眉避過春蟬驚懼的面容,引袖掩去於這短短一瞬間掉下來的清亮淚珠:“他當然是個好人,可以依托終身的人。可春蟬,本宮和你不一樣。本宮也曾經是好人家的格格,卻入宮做了奴才,還是不甚體面的奴才。本宮再不想吃那些苦了,一輩子都不想再被人欺負。本宮沒有辦法,所以只能找這個好人,也只能去欺負一個過得不如本宮的好人!”

春蟬甚少見她這般感傷而無助,她嚇得一個激靈,全然清醒過來,跪下道:“小主,您別這麼說……你是有福氣的……”

“春蟬,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跟著本宮,本宮不會讓你只是一個卑賤的奴才。一定不會!”嬿婉靜靜說完,面上的頹廢哀色旋即逝去,她咬著唇狠狠道,“沒別人可以幫本宮,那就算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小腹,含著暴戾的口吻,森冷道,“既然我得不到一個孩子來固寵​​,那麼…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恢復瞭如常的冷靜,看了春蟬一眼,“那爐香原來那麼沒用,去倒掉吧。”

雲徹走了好一段路,尋到廡房裡換回自己的衣裳,又一氣灌了許多茶水,才漸漸恢復清明的神誌。 同住在廡房的侍衛們都睡熟了,濁重的呼吸混著悶熱的空氣叫人生出無線膩煩。 他透著氣,慢慢摸著牆根走到外頭。 甬道裡半溫半涼的空氣讓他心生安全,他靠在牆邊,由著汗水慢慢浸透了衣裳,緩緩地喘著氣,以此來抵禦方才曖昧而不堪的記憶。 印像中嬿婉美好純然的臉龐全然破碎,成了無數飛散的雪白碎片,取而代之的是她充滿情慾的媚好的眼。 他低下頭,為此傷感而痛心不已。 片刻,他聽到響動,抬起頭,卻見如懿攜著惢心並幾個宮女從不遠處走來。

他心頭驀然一鬆,起身守候在旁:“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頗為詫異:“這個時辰,凌大人怎麼在此?”

雲徹有點窘迫,很快道:“侍衛巡夜,微臣怕她們憊懶,特意過來查看。夜深,娘娘怎麼還在外行走?”

惢心笑道:“宮裡請了喇嘛大法師在雨花閣誦經,小主剛去雨花閣祈福歸來。”

雲徹道:“娘娘虔誠,一定會心想事成。”

如懿示意眾人退後幾步,低聲向他道:“凌大人身體不好?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雲徹無奈苦笑:“娘娘,微臣只是見到自己不願見到的改變。想不通舊時的人,舊時的事,怎會面目全非?”

如懿的笑容溫暖而沉著:“是人都會變。比起十四歲初入潛邸時的我,如今的我可以說是面目全非。所以不要執念於你過去的所見所聞,能接受的變化便接受,不能接受便由他去。你所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她說罷,扶過惢心的手,帶著溫靜神色,緩步離開。

雲徹一瞬間的恍惚,這個與嬿婉眉間有著積分相似的女子,這個正當韶華盛放的女子,有著不同於任何女子的沉穩篤定。 或許這是她在深宮中失去的,亦是收穫的。 他望著她,保持著靜默的姿態,目送她離開,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在迷糊的一刻,清醒地想起她的臉。

那,才是對於他自己,最撼動心扉的變化。

皇帝的萬壽節是八月十三。 自過了七月十五中元節,來自密宗的大法師安吉波桑便領著一眾弟子入紫禁城,暫住在雨花閣中修行祝禱,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節。

這是宮中難得的盛事。 因為寶華殿主供釋迦牟尼佛,而雨花閣則是藏傳佛教的佛堂。 藏傳佛教盛行於川藏,又與和清朝皇室緊密連接的蒙古息息相關,所以宮中篤信藏傳佛教之人眾多。 上至太后,下至宮人,無一不虔誠膜拜。

如懿統攝六宮,對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 一來孝賢皇后去世後,皇帝鬱鬱寡歡,少於嬪妃親近。 二則自乾隆十二年四川藏族大金川安撫司土司官莎羅奔公開叛亂,朝廷派兵鎮壓失敗,皇帝一怒之下改用岳忠琪分兩路進攻大金川,莎羅奔潰敗乞降,頂佛經立誓不再叛亂,宮中祈福,也可求國家祥和。 三則金玉妍所生的九阿哥身體孱弱。 大約是懷著身孕時為孝賢皇后的喪禮操持勞碌,有許多不可避免的禮儀勞頓,所以九阿哥出生快一個月了,總是多病多痛,連哭聲也比同齡的孩子微弱許多。 整個人瘦瘦小小的,便似一隻養不大的老鼠,一點響動都會驚起他不安的哭聲。 玉妍格外心疼幼子,日日召了太醫貼身守護。 她原本一心信奉李朝的檀君教,除了必需的例行公事,從不進供奉牟尼佛的寶華殿與供奉藏傳教密宗的雨花閣,也不過問宮中一切從佛。 如今她愛子心切,也不太顧得,除了每日早晨必將前一日親手抄寫的經文送來請大師誦讀,也常常派貼身的是女宮婢前來跟著法師們誦經描畫經幡。 只是自己絕不進雨花閣敬香禮佛的。

如此,法師們便在雨花閣住了下來,每日日晨昏敬香,虔誠不已。

這一日如懿從雨花閣回來,手了安吉波桑大師所贈的一把藏香並一個青銅香爐,便吩咐菱枝點了起來。 如懿問了三寶幾句皇帝萬壽節的準備,便也讓他退下了。

菱枝點了一把放在窗台下,連連道:“好衝的氣味,可比沈水香衝多了。”

如懿笑道:“藏香不僅是對上師三寶的供養,並且積聚無量無邊的福智二資,對身體、氣脈及心神多有裨益。也是安吉波桑大師有心,才贈了本宮一小把。”她轉過頭見殿中只有菱枝帶著小宮女忙碌,便問:“​​惢心呢?方才沒跟著本官去雨花閣,此刻人也不在宮裡。”

菱枝抿嘴一笑:“惢心姐姐還能去哪裡,估摸著到時辰該請平安脈了,親自去請江太醫了。”

如懿會心一笑,低頭輕嗅那藏香,道:“這香味雖有些衝,但後勁清涼醒神,等下留出一份送與太后。”

菱枝正答應著,如懿側首望向窗外,見江與彬惢心並肩穿過庭院,有風輕柔地捲起她們的衣衫,將袍角卷在一起,江與彬亦從容含笑,體貼地彎下腰,為惢心拂好裙角。

如懿看著他們,彷彿看見昔年的皇帝與自己,如此兩情相依,彼此無猜疑。

二人很快進來,如懿笑著道:“再不許你們成婚,便真是我的不是了。”

惢心有些不好意思,轉身站在江與彬身後去了。 江與彬垂衣拱手,一揖到底:“多謝皇貴妃垂愛。”

如懿由著江與彬請過了平安脈,江與彬道:“娘娘一切安好。”

如懿撫了撫手腕,淡淡笑道:“安好便罷,能不能有子息,也在天意,非我一人主宰。”

江與彬道:“聽說皇貴妃近日總在雨花閣祈福,與大法師頗為相熟,娘娘積福積德,一定會有福報的。”

如懿笑道:“說來也怪,我與波桑大師素未謀面,卻一見如故。法師年未至四十,但佛學精通,總讓人有清風佛面,豁然開朗之感。”

江與彬垂眸笑道:“密宗有通靈一說,想來大法師便是如此。”

如懿略略思忖,撫著塌邊一把紫玉多寶如意,慢慢道:“其實你與惢心兩情相悅已久,我很該早些把惢心指婚給你。一則是我的私心,身邊除了惢心並沒有另外可以信任的人。二則宮中多事之秋,也離不開惢心,便一直耽誤了你們。本宮已經想好,今年還在孝賢皇后的喪期,明年三月過後,和敬公主出嫁,便把惢心指婚於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江與彬深色激動,跪下道:“有皇貴妃這句話,微臣便是再等上十年也是心甘情願的。”

如懿笑道:“你等得住四年,惢心可等不住。本宮都已經在想,若你們生下孩子,一定要常常帶來,在本宮身邊做個半個義子,便算也享了天倫之樂。”

惢心含笑帶淚,對著江與彬認真道:“我且告訴你,便是小主賜婚了,每日宮門下鑰前,我都會來侍奉小主,天黑才回家。你可不許管我。”

如懿笑得撐不住:“瞧瞧,這還沒有嫁人呢,便已經這樣霸道了。叫人還以為翊坤宮出去的,都被本宮慣的這樣壞性子呢。”

江與彬的笑意縱容而寵溺:“惢心說什麼,微臣都聽她的。”

如懿微微含笑,彷彿能從江與彬的寵溺與愛意裡探知幾分往日的時光。 但,那終究是往日了。

是夜,如懿便如往常一般在暖各種沐浴梳洗。 誦經祈福之後,便為皇帝萬壽節的生辰之禮忙碌了很久。 孝賢皇后新喪,皇帝的萬壽節既不可過於熱鬧,也不能失了體面,更是要讓嬪妃們嶄露頭角,安慰皇帝。 如懿新攝六宮事,不能不格外用心操持。

如懿沐浴完畢,惢心伺候著用大幅絲綢為她包裹全身吸淨水分,來保持身體的光滑柔嫩。 孝賢皇后在時最愛惜物力,宮中除了啟祥宮是特許,一例不許用絲綢沐浴裹體。 然而孝賢皇后才過世,自金玉妍起便是大肆索用絲綢,那一陣綠筠與她親切,便也不太過問,更喜與玉妍討教容顏常駐的妙方,也開始享受起來。 皇帝素來是喜好奢華,如懿有意鬆一松孝賢皇后在世時六宮節儉之狀,便也默許了。 由此宮中沐浴後便大量使用絲綢,再不吝惜。

銀硃紅紗帷垂地無聲,如懿用一把水晶釵子挽起半鬆的雲鬢,身上披著一身退紅絳綃薄羅衫子,身影如瓊枝玉樹,掩映其下。 身側的碧水色琉璃缸裡滿蘊清水,大蓬的粉紅雪白亮色晚蓮開得如醉如仙。 遠遠有菱歌聲和著夜露清亮傳來,想是嬿婉宮中,正陪著皇帝取樂。 聽聞嬿婉新出了主意,命人採來晚開的紅蓮,又於夜間捕來流螢點點,散於殿閣中,湘簟月華浮,螢傍藕花流,自是合了皇帝一貫雅好風流的心意。

惢心聽著那銀絲般縈縈不斷的曲聲,只是笑吟吟向如懿絮絮:“小主今夜披於身上的衫子真好看,紅而不嬌,像是內務府新制的顏色。”

如懿知她不願自己聽著旁人宮中承寵歡笑,便也有一句沒一句地道:“半月前皇上讀王建的《題所賃宅牡丹花》,其中一句便是'粉光深紫膩,肉色退紅嬌',只覺那'退紅'二字是極好的,只不知如今能不能製出來,便叫內務府一試。內務府絞盡腦汁只作出這一匹,顏色濃淡相宜,嬌而不妖,果然是好的。”

那幽幽的一抹退紅,是明婉嬌嫩的華光瀲灩,有晚來微涼的潮濕,是開到了輝煌極處的花朵,將退未退的一點紅,嬌媚而安靜地開著。

惢心撇嘴笑道:“如今小主新攝六宮事,只弄個退紅顏色也罷,便是天水碧那樣難的料子,內務府怕也制的歡喜呢。生怕討好不了小主。”

如懿斜睨她一眼,扑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笑得翹起的唇:“你這小妮子,越發愛胡說了。”

如懿任由惢心用輕綿的小撲子將敷身的香粉撲上裸露的肌膚。 敷粉本事嬪妃宮女每日睡前必做的功課,日日用大量珍珠粉敷遍身體,來保持肌膚的柔軟白滑,如一塊上好的白玉,細膩通透。

如懿輕輕一嗅,道:“這敷體的香粉可換過了麼?記得孝賢皇后在時,這些東西都是從簡,不過是拿應季的茉莉、素馨與金銀花花瓣擰的花汁摻在珍珠粉裡,如今怎麼好像換了氣味。”

惢心一壁撲粉一壁道:“小主喜歡白色香花,所以多用茉莉、素馨、梔子花之類,其實若是肌膚好顏色,用玫瑰與桃花沐浴是最好不過的。不過奴婢這些日子去內務府領這些香粉,才發覺已經不太用這些舊東西了。說是皇上偶爾聞(……缺)小主用的香粉,是用上好的英粉和著益母草灰用牛乳調製的,又用茯苓、香白芷、杏仁、馬珂。白梅肉和雲母拿玉錘研磨細了,再兌上珍珠粉用的。這還不是只給咱們宮裡的,但凡嬪位以上,都用這個。”

如懿出身名門,見慣了這些豪奢手段,然後聽的惢心一一說來,也不覺暗暗咋舌:“孝賢皇后在時最節儉不過,連嬪妃們的衣衫首飾都有定例。如今人方走,大家便物極必反,窮奢極欲起來,也沒個管束。只那馬珂一例,便是深海裡極不易得的海貝,幾與珊瑚同價。”

惢心聽得連連吐了舌頭道:“聽聞嘉貴妃還未出月子,便已經每日用桃花擰了汁子擦拭身體,還催命太醫院炮製讓身形回復少女柔嫩的香膏,用的什麼蘇合香、白膠香、冰片、珊瑚、白檀,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奴婢記也記不住,珍珠更是非南珠不用。只是皇帝寵她又生了阿哥,沒有不允的。”

如懿聽的連連蹙眉,片刻方輕笑:“世人總是愛做夢,希望重回少女體態,只是若失了少女身段,還配上一副少女心腸,那便是真真無知了。”

惢心道:“她哪裡是無知,是太過自信。以為純貴妃抱病,又失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兩個靠山。她便仗著自己生了三個皇子,又新封了貴妃協理六宮,便自以為的得了意了。”

細白的珍珠粉敷及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本就雪白的肌理泛著更不真實的白色。 如懿悵然道:“嘉貴妃自然得意。其實能像她一般急欲保養也是好的,哪裡像我,或許沒有生養過的人,終究不顯老些。”

惢心知如懿一生最痛,便是不能如一個尋常女人般懷孕生子,她正要出言安慰,忽然聽的外頭砰一聲響,很快有腳步聲雜沓紛繁,漸漸有呼號兵器之聲,驟然大驚,喝道:“什麼事?竟敢驚​​動小主!”

外頭是三寶的聲音,驚惶呼喝道:“有刺客!有刺客!保護小主要緊!”

這一驚非同小可。 如懿本是半裸露著箭頭,惢心旋即拿一件素白寢衣將她密密裹住。 兩人正自不安,恍惚聽到外頭安靜了些許,卻是三寶執燈挑簾進來,稟報導:“讓小主受驚了。”

如懿因未曾親見刺客,倒也漸漸鎮定下來:“怎麼回事?”

三寶道:“方才奴才燒了熱水,打算放在暖閣外供娘娘所用。誰知奴才才過院子,卻見有一個紅袍刺客翻牆進來,奴才嚇得摔了臉盆,那人聽見動靜立刻翻牆走了。誰知便驚動了外頭巡守的侍衛,進來查看。”

如懿驚怒交加:“翊坤宮竟敢有刺客闖入,實在是笑話!那結果如何?”

三寶惴惴道:“刺客跑得快,已經不見了。”

“無用!”如懿厲聲呵斥,心中忽而有不安的漣漪翻騰而起,“你是說你一發現刺客的行蹤喊起來,外頭巡守經過的侍衛就聽見了?”

三寶答了“是”,如懿愈加疑惑:“從來巡守的侍衛經過都有班次,並不該在這個時刻,怎來的這樣快?”

三寶尋思著道:“或許是因為小主晉封了皇貴妃,她們格外殷勤些也是有的。”

如懿心底大為不耐煩,道:“既然殷勤,就不該有刺客闖入。現下又太過殷勤了。”她想了想,“去將今夜之事稟告皇上,再加派宮中人口,徹底搜尋翊坤宮及東西各宮,以免刺客逃竄,驚擾宮中。最要緊的是要護駕。”

三寶答應著趕緊去了,如此喧鬧一夜,再查不到刺客蹤跡,才安靜了下來。

次日一早,皇帝便親自來探視如懿,安慰她受驚之苦,又大大申飭了宮中守衛,但見合宮無事,便也罷了。

到了午後時分,如懿正在盤查翊坤宮的門禁,卻聽外頭李玉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見了他便有些詫異:“這個時候皇上應當在午睡,你怎麼過來了?”

李玉道:“皇上在啟祥宮歇的午覺,也只睡了一會兒,嘉貴妃陪著皇上說了會子話兒。皇上說請娘娘立刻過去呢。至於什麼事兒,奴才也不清楚,大約是皇上還在擔心娘娘昨夜受驚的事吧。”

如懿便道:“那你等等,本宮更衣便去。”



第三卷 第三十章 私情(下)

雖然已是八月十一,天氣漸漸地涼了下來,但午後總是格外悶熱些,如懿坐在轎輦上一路過來,也不免香汗細細,生了一層黏膩。 待走到殿中,便覺清涼了不少。

玉妍出身李朝,她的啟祥宮也裝飾得格外新奇,多以純白為底,描金繪彩,屏風上所繡的也是李朝一帶的山川景色,秀美壯麗。 因是在自己宮中,玉妍也是偏於李朝的打扮,李朝女子崇尚白色,所以她穿著淺淺乳白色的繡石榴孔雀平金團壽夏衣,耳上墜著華麗及肩的翠玉琉璃金累絲流蘇耳飾,頭髮梳成低低的平髻,以榴紅絲帶束起,再用拇指粗的赤金雙頭並蒂的丹珠修翅長釵簪住,順滑垂落於腦後,兩邊鬢髮上配著金累絲團福鑲紅綠寶石和田白玉片,微一側首,上頭的鏤花串珠金絲便盈盈顫動,浮漾珠芒璀璨。

相形之下,如懿不過是一襲水天一色海藍寶蹙銀線繁繡長衣,下著水月色雲天水意留仙群。 雲鬢上不過是些尋常的細碎珠花,只在側首簪了一雙赤金絲並蒂海棠花步搖,實在是比不上玉妍的細心雕琢,儀態萬千了。

因著畏熱,皇帝不過穿著家常的雲藍色銀線團福如意紗袍,斜靠在暖閣的榻上。 底下的紫檀小几上擱著一碗喝了一半的參雞湯並一把伽倻琴。 想來如懿來錢,皇帝便是聽著玉妍彈唱伽倻琴,品著參雞湯,愜意自在度過午後炎炎。

如懿福身向皇帝問安,玉妍亦起身向她肅了一肅。 如懿便客客氣氣道:“嘉貴妃昨日才出月子,還是不要勞動的好。”

皇帝囑咐瞭如懿坐下,臉上猶自掛著淡淡的笑容:“皇貴妃,聽說你最近常去雨花閣祈福?”

如懿欠身倒:“是。安吉波桑大師難得入宮一回,臣妾想要誠心祝禱,祈求康寧。”

玉妍伴在皇帝身邊,手裡輕搖著一葉半透明的玉蘭團扇,閒閒道:“臣妾希望九阿哥平安長大,所以每日晨起都會去雨花閣將前一日所抄寫的經文請大師誦讀,但皇上知道臣妾信奉檀君教,所以未曾親自入內。說來皇貴妃比臣妾心意更加誠摯,所以晨昏必去,十分虔誠呢。”她莞爾一笑,瞟瞭如懿一眼,“其實呢,也不是臣妾對九阿哥用心不夠。只是臣妾身為嬪妃,想著入夜後不變,大師雖然出家修行,但終究是男子啊。”

皇帝的口吻淡淡的,聽不出讚許還是否定:“大師到底是大師,你也別多心。”

玉妍眼眸輕揚,嬌聲笑道:“臣妾哪裡敢多心,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說來也到底是皇貴妃合波桑大師的眼緣,藏香也好,手串也好,什麼都是給皇貴妃的。”

如懿聽的她語氣不善,便道:“藏香倒是真的,昨日波桑大師剛送了臣妾一把,臣妾聞著氣味不錯,想留給太后一些。”她想著玉妍笑,“嘉貴妃剛出月子,消息便這般靈通了。倒像是跟著我身後盯著呢。至於手串,我倒是不知了,還請叫貴妃細細分說才好。”

得的,認了便也認了。 ”她擊掌兩下,換上貼身侍女貞淑。貞淑見瞭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遞上一串七寶手串奉於皇帝手中,道:“皇上,昨日奴婢奉小主之命前往雨花閣替九阿哥送經文祝禱,但見安吉波桑大師與皇貴妃舉止親密,竊竊私語。 隨後波桑大師將一盒藏香、一個青銅香爐交到皇貴妃手中,並將這手串親自待在皇貴妃手腕上,以作定情之物。 ”

如懿聞言,遽然變色道:“好個敢擅自窺探主上的奴才,既然親眼見大師替本宮戴上手串,並未聽的言語,如何知道是定情之物?難不成往日宮中髮飾賜福,贈予佛珠佩戴,都成了私相授受麼?再者,既然是定情之物,為何不在本宮手腕上,卻在你受傷?”

如懿的氣質如秋水深潭,若非親近之人,望之便生清冷素寒,又兼之此刻連聲詰問,雖然出語從容,但語中凜冽之氣,不覺讓貞淑顫顫生畏。

玉妍媚眼如絲,輕嫵含笑:“皇貴妃何必這般咄咄逼人,貞淑不過是說出她所見而已。至於手串嘛,是臣妾連著這個東西一起拿到的。”她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玩意兒。

玉妍掌心裡是一枚折疊精巧的方勝。 方勝折的極精巧,折成萱草的圖案,原是取“同心雙合,彼此相通”之意。 她將方勝遞給皇帝過目,皇帝額上青筋微微跳突,閉上眼道:“朕已經看過了,你給皇貴妃自己看便是了。”

玉妍婉聲應答,將方勝遞到瞭如懿手中,笑吟吟道:“那手串是與這樣東西一起在皇貴妃的翊坤宮外撿到的。宮中巡守的侍衛發覺後惶恐不已,不敢交給皇貴妃,便徑自來交予我了。我哪裡經過這樣的事,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更不敢看一眼,立刻封了起來先請了皇上做主。皇貴妃先自己看一看吧。”

如懿抖開方勝,拆開來竟是張薄薄的灑金紅梅箋,因她素日喜愛梅花,內務府送入翊坤宮的信箋也以此為多。 她心下一涼,之間那灑金紅梅箋中間裹著幾枚用紅絲線穿起的蓮子,往下打了一個銀絲攢紅絲的同心結,卻見箋上寫著是:“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得君手串相贈,已知兩下之情。此物憑惢心帶與君為證,君若有心,今夜候君於翊坤宮冬暖閣,相知相識,如來與卿,願君兩全。”

那一個個烏黑的字跡避無可避地烙進如懿眼中。 她鬧鐘轟然一震,前幾句《西洲曲》原是女子對情郎的執著相思,又有蓮子和同心結為證。 後面的話,本是情僧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句化用,若真是妃嬪與喇嘛私通,倒真是恰當之極。 而真正讓她五內俱寒、如浸冰水的,是那幾行柔婉的字跡,分明是她自己的筆跡。

皇帝斜倚榻上,緩緩道:“如懿,你自幼家學,通曉滿蒙汗三語,所學的書法師從衛夫人簪花小字,宛然若樹,穆若清風。宮中嬪妃通宵詩書的不多,更無其他女子學過衛氏書法,要仿也無從仿起。若是慧賢皇貴妃還在,或許能臨摹幾許,但慧賢皇貴妃早已乘鶴而去,更無旁人了。”

他的聲音甫落,玉妍已經接口:“臣妾一眼認出上面的是皇貴妃的筆記,皇上也認出了。至於這手串,百日里收進,黃昏時分送出,以作信物引刺客……哦,應該是奸夫……”玉妍掩口,聲音如同薄薄的鐵片刺啦作響,“是我失言了,引姦夫入翊坤宮相聚,誰知被人無意中發現驚動,刺客慌不擇路逃竄時,落在翊坤宮宮牆之外的。”

如懿將灑金紅梅箋遞到皇帝身前,勉力鎮定下來道:“皇上若以為這些字是臣妾寫的,那麼臣妾也無可辯駁。因為臣妾一見之下,也會以為這些是出自臣妾手筆。可臣妾的確沒有寫過這樣的字,若有人仿照,卻也極可能。”

玉妍橫瞭如懿一眼:“若說仿照,除了自己親手所寫之外,誰能這般惟妙惟肖?也真是抬舉了那個人,枉費心機來學皇貴妃的字跡。”

如懿如何肯去理會她,只望著皇帝懇切道:“皇上,請您相信臣妾,臣妾並未做過任何背棄皇上之事。”

皇帝別過臉,慢慢摸著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繡花紋,似是無限心事如洗米的花紋繚亂:“皇貴妃,刺客到來之時,你再做什麼?”

如懿道:“臣妾正在敷粉預備安寢,有惢心為證。”

皇帝點點頭,看著玉妍道:“玉妍,你去問過雨花閣,當時安吉波桑在做什麼?”

玉妍微微得意:“臣妾問過,安吉波桑自稱要靜修,將自己閉鎖在雨花閣二樓,不許​​僧人出入。而以安吉波桑的修為,要從二樓躍下,一點也不難。”

“這個朕知道。”皇帝鼻翼微張,呼吸略略粗重,“皇貴妃,你沐浴敷粉之後便要安寢,刺客也是算準了時候來的。白日有貞淑見到安吉波桑贈你手串,晚上便出了刺客夜往翊坤宮之事。且有侍衛見到刺客穿著紅袍,喇嘛的僧袍便是紅色的,加之信箋上的詩句,也實在是太巧了。皇貴妃,你告訴朕,除了巧合之外,朕還能用什麼對自己解釋這件事?”

如懿聽得皇帝的口吻雖然平淡,但語中凜然之意,卻似薄薄的刀鋒貼著皮肉刮過,生生地逼出一身冷汗涔涔。 如懿望著皇帝,眼中的驚懼與惶然漸漸退去,只剩了一重又一重深深的失望:“皇上是不信臣妾了麼?既然是臣妾私通僧侶,那麼為何沒有叮囑宮人,發覺刺客喊起來的,竟是臣妾宮中的掌勢太監三寶?”

玉妍在旁嗤笑道:“偷情之事,如何能說得人人皆知?自然是十分隱秘的。若有無知人喊了起來,也是有的。自從孝賢皇后仙逝,皇上少來六宮走動,皇貴妃便這般熱情如火,耐不住寂寞了麼!”

皇帝盯著那張信箋,嚴重直噴出火來:“朕什麼都不信,只信鐵證如山。”

玉妍道:“皇上,既然信箋上涉及皇貴妃的貼身侍婢惢心,不如先把惢心帶去慎刑司審問,以求明白。”

如懿臉色大變,急道:“慎刑司素以刑罰著稱,怎能帶惢心去那樣的地方?”

玉妍笑波流轉,望瞭如懿一眼:“快到皇上的萬壽節了,原以為皇貴妃出入雨花閣是為了皇上的萬壽節祝禱,卻不曉得禱出這樁奇聞來。皇上這個萬壽節收了皇貴妃這麼份賀禮,真是堵心了啊!”

皇帝冷了半晌,目光中並無半絲溫情,緩緩吐出一字:“查!”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啟祥宮的。 外頭暑氣茫茫,流瀉在紫禁城的碧瓦金頂之上,蒸騰起灼熱的氣息,那暑期彷彿一張黏膩的透明的蛛網,死死覆在自己身上,細密密難以動彈。 她本在殿內待了許久,只覺得雙膝酸軟,手足發涼,滿心滿肺都是厭惡煩惱之意,一想到惢心,更是難過憂懼,一時發作了出來。 她兀自難受,陡然被熱氣一撲,只覺得胸口煩惡不已,立時便要嘔吐出來。

凌雲徹本守在廊下,一見如懿如此不適,臉色煞白,人也搖搖欲墜,哪裡還顧得上規矩,立時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急切道:“皇貴妃怎麼了?”

如懿只覺得渾身發軟,金燦燦的日光照得眼前一片暈眩,唯有手臂處,被一股溫熱的力量牢牢支撐住。 她勉強鎮定心神,感激地看他一眼,本能的想要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口中只道:“多謝。”

李玉跟著出來,一看這情形,嚇得腿也軟了,又不敢聲張,趕緊上前替過凌雲徹扶住瞭如懿,慌不迭道:“皇貴妃娘娘,您萬安。”他低聲關切道,“事情才出,怎麼樣還不知道呢。娘娘仔細自己身子要緊。”他悄悄瞥了身後一眼,“否則,有些人可更得以了。”

如懿擺擺手,強自撐住身子,按住胸口緩了氣息道:“本宮知道。”

凌雲徹見如懿這般神色,且殿內的爭執大聲時也不免有兩三句落入二中,便知是出了大事。 他本事一介侍衛,許多事做不得主,可此刻見如懿如風中墜葉,飄零不定,不知怎的便生出一股勇氣,定定道:“無論何事,皇貴妃且先寬心。微臣若能略盡綿力,一定不辭辛苦。”他神色堅毅若山巔磐石,“皇貴妃安心便是。”

如懿本是失望,又受了委屈憂懼,聽得凌雲徹這樣言語,雖知他人微言輕,但此時此刻自己這般狼狽,卻能聽到如此慰心之語,滿腔抑鬱也稍稍彌散,卻也無言相對,只是深深望他一眼,從他沉靜眼底攫取一點安定的力量。 只是,她仍忍不住淒然想,為什麼殿中那人,卻不能對自己說出這般言語呢?

李玉看了凌雲徹一眼,立刻道:“奴才也是一樣。”他見如懿虛弱,便道,“娘娘臉色不好,奴才著人去請太醫吧?”

李玉剛要喚人,如懿忙攔下,輕聲道:“這個時候說本宮不適,誰都會以為本宮喬張做致。罷了,先送本宮回去吧。”

如懿回到宮中時,三寶還帶人候在宮門外,只是再不能進殿伺候了。 如懿一眼掃去,見人群裡頭已經不見了惢心,心中便涼了一半。 她來不及說更多的話,只得匆匆到:“去找李玉,往慎刑司知會著點。”

三寶眼見著皇帝身邊的進忠和進保陪著如懿進了內殿,忙點了點頭。

如懿仍居翊坤宮,由四名慎刑司撥來的精奇嬤嬤陪伴,一律飲食起居,都由她們照顧,更不許翊坤宮原本的宮人入內伺候,形同軟禁。 這般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倉皇,人人自顧不暇,倒讓她想起了當年入冷宮前的情形,也是這般惶惶不安。

如懿坐困愁城,又擔心惢心在慎刑司的境況,越發睡不安穩。 一早起來,一雙眼睛底下便烏青一團,如同附著烏雲一般。

到了十三日,皇帝萬壽節,便是數月來抱病不出的綠筠亦盛裝入席。 而如懿自新封皇貴妃之後,理應由她主持萬壽節大禮,此時對外也只稱皇貴妃抱恙,不能出席盛宴。 倒成全了玉妍,著一身水紅色金銀雙花翟鳳氅衣,抱著九阿哥陪在皇帝身側,風光無限。

翊坤宮遇刺之事早已在宮內傳的沸沸揚揚,嬪妃們私下里亦有議論。 因為同樣奇怪的是,早前嬪妃們虔誠禮佛的雨花閣助威法師,也背閉鎖閣中。 如此一來,更是流言如沸,讓人不自覺地去揣測如懿的突遭冷落與雨花閣法師有關,漸漸地私通之說不脛而走,海蘭急得幾次要去翊坤宮見如懿,也是不得入內。 皇帝那兒更是一面都見不到。 連得寵的意歡問起皇貴妃一句,皇帝亦是隻字不提。 末了,看著萬壽節上熱熱鬧鬧,皇帝伴著玉妍笑語如常,還是太后說了一句:“這便真真是烈火烹油,花團錦簇一場,全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是夜,皇帝並未留宿任何人宮中,只想獨自宿在養心殿。 太后知道皇帝的心思,便道:“孝賢皇后剛去世,你的萬壽節陪著誰都不安靜,還是靜靜對著她,留一份念想吧。”

皇帝黯然道:“是。往年兒子的萬壽節,都是孝賢皇后陪在身邊,如今她去了,兒子還是希望她魂夢有知,能夠如夢相見一回。”

太后正了正髮髻上的翡翠西池獻壽簪,和聲道:“哀家知道皇帝你煩心什麼。但雨花閣的法師到底是修行之人,許多事沒有問出端倪之前,實在不宜大肆驚動,以免擾了禮佛尊敬之心。若真的有什麼,那也只是其中一人修為不足,不干所有人的事。”

玉妍在旁笑道:“臣妾知道,所以雨花閣一切供應如舊,只是為防嫌隙,不許嬪妃宮人們再出入了。拘進慎刑司拷問的,也只有惢心及那夜巡守拾到證據的幾個侍衛。”

太后微微不悅,面上的笑意淡了幾分,只看著皇帝道:“如今皇帝身邊的人越發能乾了。哀家和皇帝說話,也敢自己插嘴了。”

玉妍當下便有些訕訕的,皇帝忙道:“嘉貴妃出身李朝,許多事不那麼拘束,更率性些。”

太后淡淡“哦”了一聲,眸色平淡無波:“原來到底是出身李朝,和咱們不大相同。到底是非我族類啊。”她不顧玉妍窘迫,招手向永瑢道,“純貴妃,快帶著永瑢上來給哀家瞧瞧。抱著懷裡的嬰兒總是一股奶味,不及永瑢虎頭虎腦可愛。”

如此,玉妍也不敢再在太后跟前,藉口說去看自己親自安排的《流霞舞》,便推到一邊去了。

待到玉妍再出現時,是在燦燦華燈下,她著一身雪白酒紅色潑墨流麗的舞衣,作李朝女子的打扮,帶著一眾五彩衣裙的舞姬要配長鼓,風情萬種的舞了上來。 雖然才出月子不久,玉妍的身段已經纖穠合度了,恢復了生產前的柔軟。

她堆起的雲髻上只簪了金銀二色流蘇,髮髻後繫著深紅色繡韻文的絲緞飄帶。 不細看,還誤以為是月下流雲的影子。 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宛如輕飄的霧靄環繞周身。 流蘇與珠絡簌簌顫抖,她的舞姿柔緩,伴隨著清脆的鼓聲,就像這靜好的月色流動到了身邊。

宴樂正式到了熱鬧極處,繁鼓輕歌響在了耳畔,是玉妍打著長鼓跳著李朝風情的舞蹈,自然又贏的了雷動般的歡呼。 彷彿她還是那一年李朝進貢的芳華少女,以一曲一朝歌曲,輕而易舉的映入皇帝年輕的眼眸。

趁著歌舞的空檔,海蘭哄著永琪往皇帝身前說笑,皇帝亦只是如常,並未介懷永琪是如懿所撫養而冷落。 連著綠筠所生的永瑢,皇帝亦抱在膝上逗弄了片刻,還和永璜和永璋囑咐了幾句,彷彿渾然忘卻了前幾個月父子之間的不愉快。

這樣的花好月圓,如懿在與不在,亦成了不要緊的瑣碎。

待得月上中天,太后離席,絲竹寥落了下來,歌舞也成了殘碎的紅影瀲灩,甘洌的酒香混合著脂粉的濃醉攪動了近乎於十五月的完滿,這樣的紙醉金迷,好似一切雲譎波詭都未發生過一般。

皇帝是半醉著離開重華宮的,李玉緊緊扶在輦轎旁邊,嬪妃們雖然心切,但因皇帝囑咐了,也不敢跟隨,只得眼巴巴看著去了。

玉妍見皇帝去得遠了,便媚眼斜斜看著海蘭:“恭喜愉妃了,這麼多年不侍寢,即便送進養心殿也不過一刻鐘工夫便被抬了出來的,仗著皇上舐犢情深,也還能憑著五阿哥和皇上說上幾句話。”

海蘭微微側首,髮髻間的碎玉珠花閃出一點溫潤的光華燁燁。 她謙卑地低首:“貴妃娘娘說得是,皇上顧念舊情,愛子情深,自然是我的造化,也是宮中姐妹的造化。”

玉妍伸出手撩撥著永琪的下巴,永琪雖然不喜,也只看了看海蘭,不敢露出半分神色。 玉妍憐憫地搖搖頭,嗤笑道:“可惜了這麼一個俊秀孩子,親娘不受寵,養母又是個偷人胚子,沒個人好好教導著,可憐巴巴的。”

永琪的眉心閃過一絲不忿,很快恭謹鞠身:“額娘,即便您不受寵,兒臣也會孝順您的。”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度,眼睛只看著海蘭,卻是說與玉妍與眾人聽見的,“額娘,兒臣的養母皇貴妃娘娘不是偷人胚子。只要皇阿瑪一日沒說她是,誰也不能越過了皇阿瑪這麼說,否則百善孝為先,兒臣的耳朵裡聽不得這樣的話,皇阿瑪的耳朵裡必也聽不得這樣的話。”

海蘭感知於兒子的機敏得體,摸了摸他的額頭,讚許地笑了笑。

玉妍笑容一冷,似霜花微凝。 她撥了撥耳垂上拇指大的金珠紅寶耳墜:“五阿哥的口齒越來越厲害了,難不成皇上冷落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之後,五阿哥就自己耐不住要跳到皇上跟前去出挑一回了?”

海蘭知道玉妍存心挑撥永琪與諸位阿哥的情分,亦是挑起綠筠的不滿,正要說什麼,永琪已然一臉純摯地笑道:“嘉娘娘說笑了。兒臣年幼,且上頭還有四哥呢,連嘉娘娘都說了,兒臣的額娘不得寵,是萬萬比不上您的尊榮的,兒臣也更不敢和四哥比肩了。 ”

這話說得極厲害,連溫婉如海蘭,也不得不暗讚兒子的善於應對。

綠筠在旁看著笑道:“愉妃最安分守時了,哪裡教得出這樣會說話的孩子。果然是養在嫻皇貴妃膝下的好處了。”

永琪拱手施禮道:“純娘娘,大哥和三哥純孝,只是一時不察,才會受了皇阿瑪訓斥,否則皇阿瑪眼裡哪裡看得到兒臣和四哥呢。且四哥到底比兒臣年長,更能承歡膝下,討皇阿瑪歡心。”

綠筠自養子與親子失幸於皇帝以來,一直疑心是為人所挑唆,但細細查去,也只能疑心海蘭的言語而已。 可那日永琪的表現,的確也如海蘭所教,並不像是海蘭存心挑唆的。 如今看來,漁翁得利的玉妍才最像是有心去安排的。 如此想著,綠筠看向玉妍的目光亦漸漸不善。 玉妍自覺不好,狠狠橫了永琪一眼,永琪卻是一臉的稚子無辜,只乖巧跟隨在海蘭身邊,並無一絲機心的樣子。

玉妍訕訕離開,綠筠亦帶著孩子自行回宮。 嬪妃們都散盡了。 海蘭鬆口氣,吩咐了葉心帶永琪回去睡覺,又問:“醒酒湯都備下了麼?”

葉心道:“都備下了。只是皇上醉了,養心殿自然有備下的醒酒湯,咱們會不會多此一舉?”

海蘭微微一笑:“要的就是多此一舉。” 月瓣似乎將要盛開到了極致,淡銀色的光輝從雲彩後面流瀉而下,偶有輕風吹皺了月影,亦吹皺了行走在月下的人的心思。 海蘭帶了綠痕緩緩往養心殿走,正見前頭轉角一個頎長的身影匆忙趕過來,凝神一瞧,竟是江與彬。

海蘭忙喚住他道:“江太醫怎麼從這裡來?” 幾日不見,江與彬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兩眼發紅,嘴角都起了乾皮,臉頰也瘦削了下去,深深地凹陷著,乍一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微臣,微臣......”江與彬話未說完,便有些哽咽。 海蘭沉吟片刻,望著他過來的方向:“你去慎刑司了?” 江與彬側過臉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水痕:“微臣根本進不了慎刑司,託了許多關係打聽了。 只知道惢心一被送進去就開始受刑,嘉貴妃囑咐了務必要出口供,所以慎刑司上下下手也特別狠。 如今......還不知道成了什麼樣子。 ”

海蘭感傷道:“你擔心的,本宮何嘗不擔心......慎刑司的七十二道刑罰,真要過一遍下來,只怕人都成了殘廢。這幾日本宮也想讓人打聽,可皇上不聞不問,慎刑司也嚴密得水潑不進,本宮根本說不上話。便是嫻皇貴妃,本宮雖然見不上她一眼,也知她為了惢心,一定心急如焚呢。”

江與彬連連頷首:“皇貴妃娘娘有心。愉妃娘娘有心。”

海蘭滿臉擔憂:“本宮正想去養心殿看看皇上,若能進言,本宮是一定會力勸的。”

江與彬拱手道:“愉妃娘娘的恩情,微臣銘感於​​心。”

海蘭銜著幾分冷冽之意:“記得恩情不要緊,要緊的是記得誰害了你們。” 江與彬沉聲道:“是。”

海蘭走到養心殿外,卻見潔白如霜的月光如浮動的波光粼粼,空落落的台階下,便有一個纖瘦的身影,跪在那皎潔的粼光裡,端正得紋絲不動。 迎上來的小太監進保道:“愉妃娘娘萬安。夜都深了,您怎麼來了?” 海蘭努一努嘴道:“這是......” 進保忙道:“回愉妃娘娘的話,這是令嬪娘娘啊。” 海蘭頗為驚異:“她跪在這兒做什麼?皇上還醉著麼?” 進保忙道:“李公公在裡頭伺候著皇上醒酒呢,幸好皇上醉得也不是很厲害。

皇上回來之前,​​令嬪娘娘就跪在這兒了。 皇上下輦轎的時候看​​見她還問了一句呢,問怎麼跪在這兒。 令嬪娘娘眼淚汪汪的,說嫻皇貴妃可憐,請求皇上明察。 ”

海蘭雖然狐疑,但還是連忙問:“那皇上怎麼說?”

進保道:“皇上有些醉了,還能怎麼說,就說旁人的事讓令嬪娘娘不要多搭理。令嬪娘娘還是求,皇上便由著她跪在這兒了。這不,都跪了快半個時辰了。”

海蘭將醒酒湯遞到進保手裡:“本宮備下的醒酒湯,不管皇上喝與不喝,都是本宮的一點心意。勞煩你送進去......”

進保勉強接過,有些為難道:“可愉妃娘娘,恕奴才多嘴一句。這醒酒湯啊,養心殿有的是。”

海蘭溫然一笑,悄然將一張銀票團入進保手中:“本宮的心意,皇上喝不喝到嘴裡都無妨,要緊的是皇上看見就成了。”

進保捏了捏銀票,笑容滿面道:“好吧。旁的小主沒送,愉妃娘娘您獨一份送了,皇上不喝也會看一眼的。包在奴才身上吧。”進保抱著白瓷瓶裡的醒酒湯進去。 海蘭走到嬿婉身邊,打量她幾眼,輕輕道:“真是難得,你倒有不顧自己,顧著別人的時候。”

嬿婉的神色在清瀾似的月光下看起來格外從容而平靜:“不為別的,就當我是私心,為著嫻皇貴妃有一張和我相似的面孔,可以麼?”

海蘭輕聲道:“你的所作所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何必要來說服我相信。”她轉身盈然離去,側首見凌雲徹筆挺守在殿外,便與他頷首示意。 凌雲徹懂得,看她走到養心門外,方才悄悄跟了出來,低聲道:“愉妃娘娘有什麼囑咐?”

海蘭容色沉鬱,如被濕漉漉的霧氣籠住:“本宮知道皇貴妃的事你幫不上忙,要緊的還是在惢心身上。可眼下慎刑司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本宮也無計可施。凌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只能托您去看看能否有法子了。”

凌雲徹正巴不得這一句,當下便一口答應了,又問:“皇貴妃娘娘......”

海蘭緩緩搖頭,那青玉六棱鏡面簪上的碎珠攢紫晶瓔珞,隨著她無奈的動作在夜色中閃出暗沉的星點般的光芒。 淡淡的焦灼,從她眼底的悲色中化了開來:“如今翊坤宮只許進不許出,本宮也無能為力。只是姐姐想盡辦法要本宮送到皇上手裡的東西,本宮也已經送到了,只看皇上吧。”

雲徹懂得地頷首,想著這幾日用盡辦法,也查不出任何端倪,雨花閣也是被關得水洩不通,心下更是愁悶:“微臣留心著,也聽李公公說起,皇上今次的確是動了大氣,連那些所謂的證物都扔開了不理,一併著人封了,放在了暖閣裡。”

海蘭眸中驟然一亮,似小小燭火,有了朦朧的光:“證物?就是那串七寶手串與那些詩詞書信?”

雲徹不解其意,便答道:“是。七寶手串乃是藏傳佛教的珍物,那些證物是微臣親手封起,有幸看了幾眼,金銀自是尋常不說,其中所用的蜜蠟和珊瑚,都是不世之珍寶,極其名貴。 ” 海蘭微瞇了眼,目光卻含了模糊而閃爍的笑意,沉吟著道:“有件事,七寶,七寶,我曾聽姐姐說起過,或許......”她靜靜不語,旋即轉身離去。

雲徹躬身目送海蘭離開,再轉進時,便望見皇帝寢殿的燈火已經暗了下來,李玉出來比了個手勢,督促上夜的宮人們守著。 雲徹走到廊下,低聲道:“皇上睡著了?”

李玉比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垂頭喪氣道:“皇上看了會兒孝賢皇后的畫像,便有些乏了,一晚上都悶悶的。”他忽而想起一事,笑道,“對了,剛才的醒酒湯是延禧宮送來的?”

雲徹道:“愉妃娘娘親手拿來的。”

李玉抿嘴一笑,比了個大拇指誇讚道:“這便是愉妃娘娘的厲害之處了,難怪這些年不侍寢皇上也沒完全冷落她。你瞧著吧,皇上不出明天,至多後天,一定會去一趟翊坤宮的。”

雲徹有些糊塗了:“李公公,這是怎麼說?難道愉妃娘娘的醒酒湯特別能讓人神誌清醒?”

李玉笑吟吟道:“醒酒湯還不都是一個樣,天仙做的也沒別的味兒啊。倒是愉妃娘娘有心,沒在湯上用心思,倒用在瓶子上了。青櫻花,紅荔枝,真是有心了!”他說罷,走到台階下,對著依舊跪著不起的嬿婉道,“令嬪娘娘,皇上已經睡下了,您再跪著也是自個兒為難自個兒,還是起來吧。左右您的心意皇上知道了就成了。”

嬿婉也不推卻,扶著春嬋的手吃力地起身:“多謝公公。” 嬿婉雙腿有些發顫,見凌雲徹就在近旁也未上前相扶,心里便恨恨的,卻也不願流露在臉上,半扶半靠著春嬋走了。

養心殿前的漢白玉石板盡數雕著如意吉祥的圖紋,跪得久了,那些吉祥如意似乎也烙進了皮肉裡,走一步都會牽引著痛。 春嬋心疼道:“小主,咱們跟嫻皇貴妃非親非故的,素日也少來往,你何必這麼點眼地去替她求情,也沒個結果,犯不上啊!”

“連你也覺得本宮犯不上麼?”嬿婉不著痕跡地含了一縷清寒如霧的微笑,“純貴妃已然失勢,嘉貴妃風頭正健,嫻皇貴妃本是平步青雲,眼看離皇后的寶座只有一步之遙了,冷不丁?上私通的罪名。你想想,那麼她們三人之中,誰還最有機會成為未來的皇后?”

春嬋遲疑著道:“小主這​​麼說,自然是嘉貴妃最有希望了。這個節骨眼上您還來替皇貴妃求情,豈不是生生得罪了嘉貴妃麼?”

“本宮與她的嫌隙還少麼?就算本宮如何委曲求全,嘉貴妃上位,本宮除了受辱便沒有其他的路。這麼多年了,本宮只是想活得尊貴一點兒,不要再受辱,卻總是不能。本來以為要忍辱受氣看嘉貴妃一輩子的眼色了,可今日你沒瞧見麼?太后顯然是不待見嘉貴妃的。”

春嬋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太后再不待見,那也不是皇上的親生額娘啊!她說了頂用麼?反而嘉貴妃若知道,更容不下小主了。”

嬿婉彎下腰輕輕揉著膝蓋:“嘉貴妃要為了今日本宮為嫻皇貴妃求情的事兒責罰,也只是讓六宮知道她不能容人的度量。而且,哪怕太后的話不頂用,但至少讓本宮知道,嘉貴妃要封后,必有太后的阻力在。”

春嬋擔心不已:“可太后也不喜歡嫻皇貴妃啊!” 嬿婉銜了一縷怨,一縷喜:“那又如何?本宮總要賭一賭的!不為別的,就為著不願再受嘉貴妃的氣。 而且,本宮本來是毫無把握的,現下也多了幾分把握了,因為皇上看見本宮為嫻皇貴妃跪求的時候,沒有發怒趕走本宮,這便是一個好兆頭了。 ”

春嬋憂心忡忡道:“這是好兆頭?”

月光清朗,照在她潔白盈然的面孔上,如同積了一層碎薄的春雪。 嬿婉含笑:“是。只要嫻皇貴妃有一絲機會沉冤得雪,本宮今日就沒有白跪,她會記得本宮這份雪中送炭之情。本宮不賭其他,就賭嫻皇貴妃在宮中浸淫這麼多年,她不會由著別人把自己逼上絕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8 09:15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6:06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一章 琉璃脆

      次日黃昏,御駕前呼後擁,果然到了翊坤宮前。彼時斜陽如金,照在那宮苑重重疊疊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刺眼奪目。如懿只覺得這幾日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只是一向自持身份,不肯在人前流露。如此,卻又多了一重壓抑。

  皇帝到來時太監一下一下的擊掌聲遙遙遞來,外面宮人早跪了一地。如懿看著皇帝穿著一襲家常的素金色團龍紗袍徐徐步入,面容越發清晰,如能和心中所思的樣子密密重合,不知怎的,便生了一重酸澀之意。

  從來,他便一直是自己想像中的模樣,卻並不曾如她期待一般,信重於她。

  如懿這般模糊地想著,皇帝已然步入。如懿屈膝迎了下去:“皇上萬福,臣妾多日不見,在此恭請聖安了。”那四名嬤嬤自是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如看管著犯人一般,寸步不肯放鬆。皇帝知她從冷宮出來後再未受過這般苦楚,何況她又是心性極高的人,這幾日被人時時刻刻盯著,怕也是難受到了極處。

      這般一想,皇帝心底無端便柔軟了幾分,也不看旁人,只揮手道:“下去吧。”

  那四名嬤嬤即刻退下,殿中越發靜謐,只剩了皇帝與如懿二人相對。如懿淚眼盈盈,只是倔强著不肯落淚,一身煙青色無繡絲袍穿著,越發顯得如一株凌霜的寒竹,細而硬脆。皇帝驀然輕嘆,只是兩相無言。他一眼瞥去,見如懿手邊的紫檀小几上擱著一本翻了一半的《菜根譚》,眼底閃過幾絲詫異:“這個時候,你倒有心看這個?”

  皇帝十指輕翻書頁,如同翻著自己憂惶而支離的心情。如懿螓首微垂,低婉的輕嘆如薄薄的風:“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此句的意思是:當事情急切之際難以表白時,不妨先寬緩下來以聽其自然,也許事情不久之後就會澄清。不要太急著為自己多方辯解,否則會使對方更加火上澆油)。臣妾看了半本《菜根譚》,唯有這一句頗合己意。”

  皇帝凝視她片刻:“所以你不急著向朕申辯,肯安靜禁足。”

  這一句頗有溫厚之意,勾起如懿蓄了滿眼的淚。如懿强自撐著道:“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糾纏,不是臣妾的作風。”

  皇帝沉默片刻,微微頷首:“所以朕如今才肯來聽你說幾句。說吧,你有什麼可辯的?”

  庭前一株株石榴花樹,開得團團簇擁,烈烈如焚。她只凝睇著他,執意地問:“臣妾無甚可辯,只問一句,皇上是否肯相信臣妾?”

  皇帝並不肯看她。有那麼片刻的沉寂,如懿幾乎能聽見更漏的滴答聲,每一聲都如千丈碎冰墜落深淵,激起支離破碎的殘響。真的,只有那麼片刻,彷佛就在那一呼一吸之間,足以讓她心底僅餘的熱情急轉直下為荒煙衰草的頹冷。

  終於,皇帝的聲音渺渺響起:“不是朕肯與不肯,而是朕的眼睛和耳朵能不能讓朕的心接受且相信。”

  如懿聽皇帝這樣說,心裡更揪緊了幾分。“皇上這樣問,是不是因為惢心嘴裡什麼都問不出來?”她上前一步跪下,急切道,“皇上,到底惢心受了多重的刑罰?”

  皇帝的神情淡漠得如斜陽下一帶脈脈的雲煙:“方才還拿《菜根譚》的話勸誡自己毋躁急,一提惢心便急成這樣。她不會死的。”

  如懿聽皇帝的口風,知道是問不出什麼了,只是滿腹委屈與凄恨糾纏成一團亂麻,逼得她急切不已:“既然罪在私通,皇上可問過安吉波桑大師了?”

  皇帝的語氣有棱角分明的弧度:“他只道那日自己獨居一室,未曾離開,但是並無人可以為他證明。倒是有幾個小喇嘛說起,見過你與他多次私下交談,比尋常嬪妃更親密。”

  如懿沉吟片刻,朗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何況波桑大師是高僧。臣妾與大師交談,也是視他為佛祖使者,無關男女。”

  皇帝瞥她一眼,從袖中掏出那串七寶手串並那枚方勝,霍然扔在她身前的錦花紅絨地毯上。那方勝原不過是薄薄的灑金箋,裡頭又裹著東西,一時受力不住,那蓮子便破出來滾了出去。皇帝一時不覺,雪白的靴底踩在蓮子之上,發出悶悶的碎裂聲響,聽得人心神凜凜。那七寶手串仿似一條五彩斑斕的死蛇逶迤在她跟前,吐著僵死的芯子。

  皇帝嘆道:“既然動了凡俗之念,便是亂了佛法,哪裡還記得清規戒律?”他冷哼一聲,“聖祖康熙爺在世時便出了倉央嘉措這樣的情僧,妄悖佛家至理。如今這一脈俗念竟留在了這些人的血液中,從此只看得見女子,看不見佛祖了麼?!”

  如懿陡然聞得皇帝冷聲,只覺脊背間有細密的汗珠沁出,似多足的細蟲,毛刺刺爬過,所經之處,痛癢難耐。她到底還是耐不住性子:“那麼皇上打算如何處置波桑大師?”

  “朕一生的顏面豈可為螻蟻之人損傷?一旦查證是真,朕會除去安吉波桑。”皇帝的口氣輕描淡寫,卻含著無可比擬的厭憎,“要處死一個人,不必那麼費事。有時跌一跤失足摔死,有時吃錯了東西暴斃,有的是辦法。”

  “這樣的辦法,會落在安吉波桑身上,也會落在臣妾身上。不是麼?”如懿無聲地冷笑,“人人都是螻蟻,無論是被尊崇一時的法師還是皇貴妃,不過是在他人指間輾轉求存罷了。”

  皇帝搖了搖頭:“你不必急著拿自己與他相提並論。”

  自那日玉妍將所謂的“證據”七寶手串交給皇帝之后,如懿便只匆匆看過一眼。然而,她亦明白,從那日的所謂“遇刺”開始,到巡守侍衛的經過,再到與她字跡一模一樣的私通書信,便是一張精心織就的天羅地網,死死地兜住了她。沒有破綻,根本毫無破綻可尋。她有些絕望地看著皇帝,一顆心難過得像被浸在滾水裡反復地揉著搓著,勉强浮起,又被死死摁到底處。末了,只是虛弱得無力:“臣妾自問與皇上經歷過許多事,皇上還不相信臣妾麼?”

  皇帝微微猶豫,別過臉道:“朕也很想相信你,可是有人證與物證,朕不能什麼都不查就全然相信。且朕要的,不只是讓朕信服,更要讓所有人都信服,你是清白的。”

  如懿盯著皇帝,强忍著心口重重緊皺的郁結,她清靜淡漠的眸子依然如舊,彷彿是一泓不見底的深潭,不過輕輕漾了一圈漣漪:“是臣妾糊塗了。臣妾以為憑著多年的情分,相知相許,皇上會相信的。”

  那一刻,如懿眸子似有秋水寒星般的冷冽之光,含幽凝怨,烏定定地直直向他心底鑽去。那光似乎有某種灼人的力量,刺得他微微發痛。他有些動容,卻轉首不經意地避開她的目光:“朕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對你有情分,對後宮諸人都有情分。但是皇貴妃,所謂清白從不是用情分來斷定的。”

  如懿仰起臉,緩緩地浮上一層稀薄的笑意,恍若月初時分清冷暗淡的月光:“是啊,原來皇上對臣妾的情分,也是對旁人的情分。”

  如懿頹然俯下身,死死地抓著那串七寶手串。除了惢心的抵死不認,她並沒有多餘的辦法來證明自己。雪白而模糊的淚光裡,她死死盯著手裡的七寶手串,原來所謂情分與信任,是可以被這些身外之物輕易擊碎的。她唯有自己,唯有海蘭,唯有彌足珍貴的可以信賴的人。而那人,卻不是他,不是自己枕畔相守多年之人。

  這,算不算一個冷冽的諷刺?

  皇帝站起身來:“你若沒有話說,朕只能等著慎刑司用完刑罰,惢心還是說出你未曾私通的供詞。受盡刑罰仍不改初衷,朕想,這樣的供詞,足以服眾,足以平息流言。”

  如懿眼中的淚凍在眼底,清冷道:“臣妾無奈,也為心痛惜。皇上若肯,請遍查各宮宮女嬪妃,最好是左右手都寫字試試,看誰的字與臣妾的最相似。”

  皇帝“嗯”一聲:“好。朕自會去查。朕也想查知,朕的皇貴妃清白無污。”他向前幾步,眼看著就要跨出門檻去了,如懿看著自己指尖的七寶手串,細細摩挲著,觸目所及處驀地驚動了心神,大聲道:“皇上!皇上留步!”

  皇帝停住腳步,卻並不轉身,只是冷然道:“話已至此,你還想說什麼?”

  如懿的一顆心懸在喉頭,指間死死攥著那條七寶手串,顫聲道:“這幾日,皇上可曾細細看過這串手串?”

  皇帝的聲音裡有傷心與厭倦,彷佛蒙蒙的潮濕的霧氣,讓人覺得窒悶:“這樣的污穢東西,朕不想看。”

  如懿膝行上前,遏制不住激動之色,揚聲道:“皇上,這串手串不對!”

  皇帝本欲抬起的右足霍然定住,轉身向她道:“什麼?”他的話裡有熱切的不確定的希冀。

  如懿立刻將七寶手串遞到皇帝跟前,切切道:“皇上,此串手串乃是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和瑪瑙製成。所謂七寶、因不同經書所記有異,可作七寶聖物的東西有十幾種,但密宗七寶中定有西藏盛產的紅玉髓而非瑪瑙。紅玉髓和瑪瑙二者顏色與質地相近,看著都是通透嫣紅,只是瑪瑙更為名貴。大師是密宗高僧,斷然不會混淆。”

  皇帝的眉頭漸漸蹙起,似疊巒山川,曲折難平。他舉過那串手串上珠子對著天光細瞧了片刻,重重拍在紫檀螺鈿小几上。

  李玉一拍腦袋,叫道:“皇上,這手串上用的確實是瑪瑙啊。安吉波桑大師是密宗法師,斷不會以此相贈,所以說皇貴妃與大師私下往來,絕對是旁人誣害。”

  如懿咬了咬唇,揚聲利落道:“那麼也不必盤查滿宮的宮人嬪妃了。宮中嬪妃都出身滿蒙漢,通曉佛教常識,斷然不會弄錯。能弄錯的,一定是不懂的外來女子。”

  李玉躊躇片刻,搓著手道:“皇上,外來女子怕是只有……”

  皇帝揚了揚手中的七寶手串,神色冷漠而鋒利:“是了。若是信奉佛理之人,怎敢污蔑僧佛,妄造口孽。也唯有別有信奉之人了!李玉,你去告訴嘉貴妃宮裡,每人用左右手各寫下密宗七寶常用之物,誰的字像皇貴妃的字跡,立刻帶來見朕。”

  李玉“嗻”了一聲:“皇上,如今小主們總在啟祥宮走動,奴才這麼雷厲風行去了,怕是不好。”

  皇帝想了想:“內務府有一對新進的步搖,朕原要賞給愉妃的,你便送去給嘉貴妃吧。”

  李玉答應著,立刻領命去了。

  如懿終不肯抬頭,只是望著自己素色鞋履上連綿不絕的茉莉花碎紋:“皇上暫肯一顧,許臣妾辯白幾句,臣妾感激不盡。”

  她俯首,鄭重三拜,依足了臣下的規矩。皇帝默默看著她:“你原不必與朕這般生疏。”

  原來,他還是明白的。

  如懿伏在地上,塵灰彌漫於地的氣味,微微有些嗆人。她分明聽得皇帝的足音出去了,眼底的淚忍了再忍,矇朧裡抬起頭來,唯有凌雲徹臨去一顧,深深頷首。

  驀地,她心底便安寧了不少。

  啟祥宮賓客盈門,正鶯鶯燕燕擠了滿殿。綠筠本是不大出門的人,也坐在下首,卻不似眾人一般笑容滿面,只是愁緒滿懷,含淚垂眸。

  玉妍本與綠筠皆為貴妃,此刻卻坐在上首,更兼她服色鮮明,一襲紅衣如一團烈烈榴花一般,更襯得簡衣薄鬢的綠筠似畏畏縮縮,困頓不堪。

  玉妍笑吟吟道:“純貴妃姐姐所請,不是我不願,實在是無能為力啊。您知道的,宮中一向能說得上話的是皇貴妃。我雖有協理六宮之名,不過是虛名而已。”

  綠筠賠笑道:“如今誰不知道皇貴妃自身難保,一切有賴嘉貴妃而已。”

  玉妍笑著瞥了一眼綠筠,被蔻丹染得鮮紅的指甲點在同樣艷紅的唇邊:“純貴妃姐姐說這樣的話,我可不敢當。”

  綠筠急切道:“我知道永璋不爭氣,讀書比不上永珹,甚至連永琪也比不過。可他到底是皇上的兒子。皇上自從在孝賢皇后喪儀上呵斥永璋,也就更瞧不上他了,見面便是叱責。好好兒的孩子,見了皇上如老鼠見了貓似的。嘉貴妃,我知道永珹得皇上歡心,你能在皇上面前說上話,也請你顧及永璋,顧及我做額娘的一點兒心意,為永璋多說幾句好話吧。”

  玉妍微微正色:“純貴妃姐姐,你我都是做額娘的人,自然之道孩子爭氣是得憑自己。我且有三位皇子,如何能顧得過來旁人的孩子呢?沒的叫人笑話,說我手太長,去插足你們母子之事。”

  綠筠語塞,眼看要落下淚來。玉妍偏還不肯放過,嚼了一枚香藥乳梨道:“純貴妃,說句實話,我只是嬪妃,不是中宮皇后。若有那一日,永璋成了我的庶子,我自然不能不開口。可今日,罷了吧。”

  綠筠縱使再好脾氣,也按耐不住性子,霍然站起身來。然而,身畔眾人只圍著玉妍說笑,無人將她放在眼裡,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無限孤清。

  玉妍毫不在意綠筠,只顧著說笑,驟然見了李玉前來,正談笑風生著,笑紋仍掛在唇邊:“李公公怎的一陣風兒似的來了?”

  李玉舉起手中的青玉鈿盒,笑眉笑眼地道:“皇上新得了一對步搖,讓奴才給嘉貴妃娘娘送賞賜來。”

  為首的慶貴人笑著奉承道:“皇上有好東西只疼嘉貴妃娘娘,今日也讓我們開開眼。”

  玫嬪冷笑道:“皇上對著嘉貴妃娘娘,有幾日不賞的。只怕打開了啟祥宮的庫房,還不夠慶貴人看的。皇上特地命李公公前來,怕還有旁的事要吩咐,咱們何必這麼不開眼,非杵在這兒呢?”

  慶貴人有些訕訕的。綠筠第一個坐不住,也不告辭,立時去了。當下眾人亦識趣,便一一告退。

  李玉趨奉上前,打開青玉鈿盒,滿面堆笑:“皇上新得的步搖,特賜予嘉貴妃娘娘。”

  玉妍連聲謝了恩,細看道:“這是紅玉髓麼,還是瑪瑙?彷彿是紅玉髓吧,二者倒是很像,若不細看,實難分辨。”

  李玉道:“而這時相近,但嘉貴妃娘娘好眼力,確是紅玉髓。”

  玉妍當下便笑:“紅玉髓不算名貴之物,皇上怎的想起來做步搖了?”

  李玉道:“嘉貴妃娘娘忘了?孝賢皇后在時最不喜奢侈矜貴之物,向來樸素。皇上這幾日思念孝賢皇后不已,所以拿紅玉髓製了步搖,以表哀思,更表對孝賢皇后儉樸的尊崇。”他微微湊近,“嘉貴妃如今萬人之上,可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玉妍與貞淑互視一眼,强壓著滿腔狂喜,笑道:“本宮只當皇上知道本宮喜歡紅色,所以才賞賜的,不意有如此深意。虧了公公名言。”

  李玉拱手含笑:“還有一事,奴才須得稟明嘉貴妃娘娘。娘娘知道,宮中出了皇貴妃私通之事,皇上大為不悅,所以要徹查此事。”

  玉妍道:“這是應當的。”

  李玉頷首:“娘娘明白就好。如今皇上說事涉法師,又有七寶手串為證,便要各宮都寫下密宗七寶常用之物。如今娘娘位分最尊,此時須得從娘娘宮中而始。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李玉每說一句,玉妍的笑容便淡一分。她沉吟片刻,目光徐徐掃過身側的貞淑,淡然笑道:“皇上既然這麼說,本宮自然推脫不得。貞淑,你便去將合宮宮人都喚來吧。”

  然而,並沒有誰的字格外像如懿的,倒是有一個宮人的字奇醜無比,扭扭曲曲。李玉何等機靈,便立刻提了這人來,正是玉妍身邊的宮女貞淑。

  貞淑顫巍巍跪在坐塌下,因她是跟玉妍從李朝來的陪嫁,皇帝對她也格外客氣些,道:“這些字寫的那麼難看,可是你的手筆?”

  貞淑低著頭畏懼道:“是。”

  李玉厲聲喝道:“那這些年來寫家書總是會的吧!李朝的字雖然比滿文漢文簡單些,倒也不至于換種字就寫得跟蚯蚓爬似的吧?!”

  貞淑囁嚅著道:“宮裡不許宮女識字寫字,奴婢很久不寫,也生疏了。”皇帝笑了笑,眼中卻如深淵寒冰一般,喚道:“李玉。”

  李玉即刻上前來,遞上兩顆珠子。皇帝道:“那也無妨。這是朕賞你的瑪瑙,你選一顆好的帶回去串成鏈子戴著,也算是對你這麼多年伺候嘉貴妃的一點兒心意了。”

  貞淑不解其意,但見皇帝這麼吩咐,惶恐了許久,終于選出其中一顆較紅的,欠身道:“奴婢謝皇上賞賜。”

  皇帝揚了揚臉,定定道:“李玉,朕方才讓你去送給嘉貴妃一對步搖,嘉貴妃怎麼說?”

  李玉朗聲道:“嘉貴妃細問了奴才是紅玉髓還是瑪瑙,然后謝皇上賞賜的紅玉髓步搖。”

  皇帝搖頭道:“嘉貴妃倒識得清楚。”

  皇帝瞥了貞淑一眼,定定道:“朕方才說錯了,這兩顆不是瑪瑙,都是紅玉髓而已。但無論是與不是,你要選上那麼久,朕便知你不識紅玉髓。你不能分辨而物,難怪連密宗七寶不用瑪瑙而用紅玉髓也不知道。”皇帝沉下臉:“李玉,把貞淑送進慎刑司,換了惢心出來。告訴慎刑司,對貞淑哪裡都能用刑,只不許傷了手,直到她能臨摹出和皇貴妃一樣的字來。”

  李玉忙答應去了,皇帝又喚住他:“送惢心回來,再請最好的太醫來,替惢心瞧瞧。”

  皇帝這麼一說,如懿心中更是一沉,忍不住露出幾分焦灼神色來。皇帝溫然相對:“如懿,今夜你好好兒歇息,明日是中秋,你是朕的皇貴妃,朕等著你來主持中秋家宴。”說罷,皇帝便起身離去。精奇嬤嬤們也跟隨著李玉離開。彷佛不過一瞬,如懿又從地獄回到人世,回到她暫攝六宮的皇貴妃之尊。

  雲端地獄兩重辛苦,虛的一顆心彷彿落不到實在處。如懿來不及細細去分辨這其中的辛酸甘苦,只是一迭聲向外道:“三寶,三寶!快去接惢心回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8 09:32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6:07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二章 彩雲散

      惢心是被放在春藤軟圍上被抬回來的,她已經根本不能站立。蓋在她身上遮掩傷勢的白布只有薄薄一層,早被鮮血完全浸透,瀝瀝滴了一路。江與彬得了消息,一早便來到了翊坤宮,伴著如懿心急如焚,立在宮門口候了良久。惢心的神智尚且清楚,見了如懿,熱淚滾滾而落,强撐著道:“小主,小主,慎刑司的人問不出我什麼。”

  如懿望著地上觸目驚心的血紅,如何還答得出話來,唯有淚水潸然而落。

  才說完這一句,惢心就暈厥了過去。如懿只留了小宮女菱枝和芸枝在旁伺候惢心,檢查傷勢。惢心身上的衣裳不知道積了多少層血水,混合著傷口的膿液,一層層黏在皮肉上,根本解不開來,輕輕一碰,便讓昏迷中的惢心發出痛苦的呻吟。如懿知她必定是受了無數酷刑,一時也不敢亂碰,只得讓芸枝端了溫水進來,一點一點化開衣服上的血水,再用小銀剪子將衣服小心剪開。

  見到惢心的身體時,所有人臉色都變了。鞭笞、針戳還有棍棒留下的痕跡讓她的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她的十根手指受了針刑,那是用細長的銀針從指甲縫裡穿進,每一根手指都烏黑青紫,積著淤血。而更可怕的是,她的左腿綿軟無力,腫脹得沒了腿形,根本碰不得。如懿心痛如絞,只得忍了淚與恨,由著江與彬和幾位太醫來查驗。

  等到夜半時分,幾位太醫才忙完了出來回稟。這些日子的焦灼寒心讓如懿困頓不堪,她勉强沐浴梳洗了,換過燕居的綠紗繡枝梅金團鑾襯衣,坐在燈下默默挑著燈芯。那一顆燒的烏黑卷曲的燈芯便如她自己的心一般,她不敢去細想自己的內心是為何浮動不定,只擔心著惢心,那樣忠誠可靠的惢心,居然會為了自己落到這樣的地步。

  江與彬帶著沉重的眼色走到她跟前時,她的心便涼津津的,幾乎墜到了谷底,那聲音彷彿不像是自己的了:“惢心到底如何?”

  江與彬含著慍怒的淚光,痛心不已:“從傷痕來看,受過鞭刑、棍刑,傷口被澆過辣椒水,所以化膿的厲害,十指都被穿過針,這些都還能治。可惢心的左腿被上過夾棍,生生夾斷了小腿骨,只怕以後便是恢復,她的左腿也不能和常人一樣行走了。”江與彬切齒道:“皇上是吩咐了用刑,可她們用刑之重,超出慎刑司所能。微臣問了,是嘉貴妃吩咐格外用重刑的。惢心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竟然被折磨成這樣……”

  如懿心頭像被火舌滋滋地舔著,燙的皮肉焦裂,可她所承受的驚怕,如何抵得上惢心這幾個日夜的苦楚。她緊緊地攥著絹子,攥得久了,關節液一陣陣酸痛起來。“他們想折磨的,哪裡是惢心?恨不得加諸本宮身上才痛快!”如懿深吸一口氣,“你好好兒治著惢心,其餘不要多想,要用什麼盡管說,沒有什麼藥是難得的,統統都用上去,務求還本宮一個好好兒的惢心。”

  江與彬沉聲道:“是。微臣什麼都不會多想,除了治好惢心,便是要害她的人受一樣的苦楚才好。”他仰起臉,“還有一件事,無論惢心以後如何,能不能正常行走,微臣都想求娶惢心,照顧她一生一世。”

  微紅的燭光落在他誠摯的面上,這樣深情的男子,不離不棄,亦是世間難得的吧。如懿忽然明白了自己心底更深的害怕,原來她的驚懼與惘然,是明白自己身邊可以仰仗終身的男子並不是這樣的良人。然而,能如何呢?她亦只能留在這裡,留在他身邊,繼續這樣於榮華中顛沛輾轉的日子。

  如懿在感觸中慨然落淚:“惢心性子要强,你肯,她未必肯。她只怕拖累了你。”

  江與彬的聲音沉沉入耳,叫人心生安穩:“微臣中意一人,不在乎她身軀是否殘損。”

  如懿微微笑了笑:“你肯,自然是好的。本宮也知道,惢心沒有選錯人。等本宮回過了皇上,定會給你一個答覆。這些日子你便常來翊坤宮照顧惢心吧”

  江與彬答應著,躬身離去。如懿望著他的背影,鬱然嘆了口氣,吹熄了蠟燭,任由自己沉浸在孤獨的黑暗裡。

  次日便是中秋團圓夜宴。嬪妃們見如懿照常以皇貴妃身份主持宮儀,前日裡趾高氣揚的玉妍反而默默無聲,一時也不敢多加揣測,只是如常般歡笑飲宴。皇帝似是極高興,對嬪妃們的歡聲笑語殷勤勸酒來者不拒,終致醉倒,斜斜支在青玉案上,如玉山傾頹,伏几醺睡。

  筵席上絲竹歌舞的迷媚間,如懿以雍容清遠的姿態,含著得體而溫煦的笑意冷眼相望,一邊吩咐李玉:“好好兒扶皇上回去吧。”她的目光對上嬿婉渴盼的眼,不動聲色地囑咐,“送皇上去令嬪宮中吧。”

  嬪妃們一一散去,海蘭主持著殿中紙醉金迷的殘局,一一收拾。如懿只覺得意懶,彷彿這盛世華章,亦不過是餘燼人生的浮華點綴。唯有滿月懸於高空,以事不關己的姿態,嘲弄著人間的世事無常。

  她輕嘆間,望見身邊一脈長影。她認得出是誰的影子,便輕聲喚:“凌大人。”

  一語間,是難言的悵然與感激。凌雲徹語意寥寥:“夜涼,皇貴妃不宜立於此地。”

  如懿轉身看著他,一任裙裾旋成流霞旖旎的盈然。她輕笑如珠:“再冷的地方都待過,這裡已經很好。”

  這話聽在雲徹耳中,分明是傷感的。他無言以對,只是道:“皇貴妃受苦了。”

  “你眼中本宮的苦,在旁人眼中卻是本宮大幸。怕是許多人都在想,瞧,這個女人竟又爬了起來,站得那麼穩!”她似笑非笑,倚闌輕嘆,“世人只敬仰成功,卻無人理會孤寒苦痛。”

  雲徹坦然:“所以皇貴妃娘娘後福無窮。”

  “並非本宮後福無窮。”他深深凝睇,“危局之中,是你偷天換日救了本宮。金玉妍的那串七寶手串並無問題,的確用的是紅玉髓,是你和海蘭替本宮換了一顆近乎一樣的瑪瑙上去。金玉妍本性奢靡,也唯有她弄錯,才會讓人相信。因為只有她不信佛理。”

  雲徹端方的容顏謙遜之至:“也是愉妃娘娘問起微臣是否見過那串七寶手串,微臣才想到這個。而宮婢大多不識瑪瑙與紅玉髓的不同,便是嘉貴妃只怕一時也難分辨。皇上既然疑心深重,自然會肯相信。微臣只是想,她既本意要害娘娘,那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不算錯。”

  彷彿一道幽細的微光從陰暗的深邃處驀然照亮內心深彌的曲折。原來他與海蘭一樣,無論驚濤駭浪,依舊一葉相隨。雲徹一語既了,明如寒星的眼閃過一絲心安理得的快意。如懿與他相視一笑,同望朗朗皎月,心內亦有明澈。

  到了十六那日,如懿陪著皇帝在養心殿一一賞玩各王府公侯家送來的節禮。皇帝尤其喜歡一個琺琅內繪童子賞春的鼻煙壺,叫人賞賜給了和親王弘晝。另有一對金鳳出雲點金滾玉合歡步搖,最是精美不過,皇帝親手簪在如懿的青絲之上,含笑道:“合歡寓意兩情歡好,朕替你簪上,再合適不過。”

  如懿亦只是低頭淺笑,謝恩而已。真的,所謂兩情歡好,只在彼此情義與信任上,若要步步疑心,步步驚心,一絲安穩也難得,又何來合歡情好呢?

  此時,李玉捧著一張紙進來道:“皇上,奴才用刑下去,貞淑依舊不肯招供。倒是奴才詢問了一些與她親近的宮人才推得些消息,理出這份供狀。又迫使貞淑用左手書寫申冤,其中幾個字與陷害皇貴妃娘娘的幾個字十分相似,全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肯動筆,那麼再要極力扭曲字跡掩飾也難。難為你這般用心,查得一清二楚。”皇帝瞥了幾眼,“用左手寫的?倒真和皇貴妃的字跡一模一樣。”他遞給如懿:“你自己瞧瞧。”

  倒真是如出一轍。如懿冷笑:“難為她一個李朝女子,倒和本宮的字這麼像。”

  李玉道:“是。奴才問過了。貞淑在李朝時就習過書法,又略懂醫道,所以才成為嘉貴妃陪嫁。貞淑咬死了什麼也不肯招供,是啟祥宮的小宮女偶然見她藏了幾張皇貴妃的臨帖私下練字,奴才才有跡可循。可那些宮人們說,自孝賢皇后逝世後,貞淑便常常背著人研習各種字跡,務求練的一模一樣,想來對皇貴妃的字也是了如指掌。”他搖頭道,“嘖嘖,嘉貴妃真是有心。孝賢皇后才剛仙逝,她就動了這樣害人的念頭了,這心思想的真是長遠。除了皇貴妃,還指不定對著誰呢。”

  皇帝隨手將紙拋擲於地,冷冷道:“貴妃?傳旨六宮,嘉貴妃金氏不敬孝賢皇后,驕恣妄為,不睦六宮,降為嬪位,禁足於啟祥宮思過。”他想一想,“這樣的額娘,不配養育她所生的三位阿哥。李玉,立刻著人領回她的三個阿哥,就交在阿哥所撫養。”

  李玉答應著去了。如懿撫摸著髮髻上冰冷的金線墜珠流蘇,心有戚戚:“金玉妍心思狠毒,皇上只降位為嬪位,臣妾真是可惜了惢心的一條左腿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她,眼波並無一絲起伏:“知道朕為什麼明知惢心受了重刑也不過問麼?”

  如懿淚眼婆娑,心底一片哀涼:“臣妾不知。”

  皇帝的聲音沉穩而篤定,並無一絲遲疑,朗朗道:“朕的心思很簡單,就如同先升你做皇貴妃一般。朕想著的是要許你皇后之位。”

  “皇后?”如懿不是不明白,封皇貴妃,攝六宮事,本就是通向后位的必經之路,她以抗拒的姿態面對皇帝的淡然自若,“可惢心,為何惢心要受盡酷刑?”

  “朕知道慎刑司刑罰殘酷,打殘了惢心一條腿是委屈了她。可朕不能不委屈她。因為惢心打死不招,你才是清白的。只有你是清白的,才可以做朕的皇后。”

  彷彿被條然拋進冰凍的湖水之中,周身凄寒徹骨。她掩不住心底的冷笑,抬起眼盯著皇帝:“皇上,清者自清,臣妾本來就是清白的!”

  皇帝微閤的眼眸如秋末清凜的風,冷冷掠過:“如懿啊,你在深宮多年,難道不明白,有時候清白不是由自己證明,而是需要旁人作證的麼?清者自清,連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也需時時有人歌頌明白,何況是紅牆之中的波雲詭譎。”

  皇帝的話固然有直剖心胸的冷酷,但確實有幾分道理。然而,她的心彷彿覆著厚厚的冰,寒冷而沉重:“那麼如果臣妾沒有從那串七寶手串上找出嫌疑,皇上是要處死惢心來力證臣妾清白麼?”

  皇帝的神情並無半分遲疑:“她不會死。死人是不能用來證明清白的,有時候還會歸於畏罪自盡,更讓你百口莫辯。只有受盡酷刑而不改口供,那才是真的。”

  如懿心中的震驚如裂帛碎石,有震腑之痛:“皇上的意思是……要惢心賠上自己手足,成了一個活活的廢人,才能讓皇上相信臣妾清白。”

  皇帝看她如此激動,換了溫和的語氣,伸手向她道:“如懿,這回的事朕疑心本不深,直到不斷有人證咬定你與人私通,朕才下決心徹查此事。朕不僅要自己相信,更是要所有人都相信,要所有人都對你沒有異議與微詞。”

  如懿並沒有以手相應,凝視他良久。她下頜微揚,與纖美挺直的脖頸形成清傲的弧度,唇角忽地上挑,拉出道冷冷的月弧:“不,皇上是天下之君,只要您深信不疑,流言不能撼動臣妾。皇上所謂的讓所有人相信,其實是最想讓自己相信。”她笑色涼薄,凄然落淚,“以一個小小奴婢的殘廢來換取您的安心,換取您挑選國母的眼光,太合算了。”

  皇帝的眼神彷彿鉛水凝滯,是沉甸甸的鐵灰的冷與硬:“皇貴妃,你何時學會說話這般刻薄,不知輕重?”

  有涼風猛烈吹進,宛若一把鋒利的尖刀刮過,雖不疼卻是冷浸浸的冰涼透心。如懿忍不住輕輕顫抖了一下,真的是自己不知輕重麼,還是真相,已經習慣了被溫存婉轉的表像所覆蓋?

  她跪坐在厚厚的絨毯上,初秋炫金的陽光從鏤花長窗中映照而進,她渾身沐浴在明媚的光影裡,然而,金子一樣燦爛的陽光並沒能給她帶來如釋重負的心情,相反,在這溫暖的陽光裡,她竟覺得自己成了華美緞子上一點被火焰燒焦的香灰色,瑟縮暗淡,不合時宜。

  那泣聲哀婉孤清,若一縷輕煙一線游絲,無力地裊裊漂浮於燭影中,好似吹口氣便斷了。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曾經是如何忍淚不哭,而此刻,此種悲泣無異於斬斷了對於夫君最深重的信任。

  皇帝以為她傷心感觸到了極致,抑或是他太少見到如懿的淚,終於換了口吻,扶她起身:“好了,朕是皇帝,身邊的親人太多,會算計朕的親人也太多。證據羅列眼前,朕偶爾也會有一絲疑心。但朕終於還是選擇相信你,你便不要怨朕,也不能怨朕了。”

  如懿怔怔片刻,緩緩道:“是,皇上是沒有錯的。”

  她在皇帝身邊多年,不是聽不出皇帝的語氣裡已經是最後的包容和耐心。再有哭訴與不滿,都不過是自毀長城。對於聰明人而言,時間是最好的師者,日復一日,將她的聰明調教成智慧。而大部分的智慧,與隱忍和適可而止有關。

  皇帝已經年近四十了,即便是保養得宜,眉心也有了歲月經過的淺淺划痕,此刻,那些痕跡隨著笑意漸漸疏淡。他愛憐地拍了拍如懿的手:“好了,朕自然是沒有錯的。”他想了想,或許覺得這樣的表示太過於凜冽,“或許朕也會有錯,但朕是天子,即便有錯,也不是朕的本意。”

  這,也許是最委婉的表達了吧。她太明白這個答案底下的凜冽與深寒,亦知是不能揭破的。一旦揭破,便是無可換回的錯誤。她已經走到了這裡,千萬辛苦,如履薄冰,斷不能再失去了。

  於是,如懿含了恰到好處的笑意,有委屈,有柔婉,有近乎於諒解和懂得的情緒:“是,臣妾明白。只是惢心已然廢了一條腿,以後在臣妾身邊侍奉也不方便。臣妾想,惢心的年紀也大了,太醫院的江與彬向臣妾求娶過惢心,不如皇上賞惢心一點兒臉面,將惢心賜婚江太醫吧。”

  皇帝頷首道:“惢心忠心可嘉,又是潛邸的舊婢,大可指一個朕御前得力的侍衛,譬如凌雲徹也好。一介太醫,前程上是沒什麼指望的。”

  如懿不意皇帝會突然提起凌雲徹,彷彿是誰的指甲重重彈在了心肉上,忙笑道:“江與彬有心,臣妾問了惢心也願意,算是兩情相悅。”

  皇帝不以為意:“也好,那朕就成全了他們倆吧。那惢心不在你身邊伺候了,你也要挑幾個得力的人上來。”

  如懿沉默片刻,笑容靜若秋水:“臣妾身邊比不得嘉貴妃,有那麼多得力的人。皇上賞賜了惢心的忠心,那麼是否也該賞罰分明?”

  皇帝替她擦去眼角的淚痕,道:“貞淑是從李朝跟來的人,即便她受刑不招,朕也不便賜死了她,即刻叫人送回李朝去便是。至於金氏,朕已經下旨降為嬪位,閉宮思過,無事不許到朕跟前來伺候。”

  如懿垂下臉,低低道:“皇上賞罰分明,臣妾安心了。”

  皇帝沉沉道:“你要安心的不只是這個。從此以後,無人會再質疑你。皇貴妃之後,你的后位之路也會安穩妥當。朕會一直陪著你,走到皇后的寶座之上。”

  心底有無聲的震動,是,她走到了與后位無限靠近的距離,卻也失去了對這個男人發自內心的依靠與信任,卻只是更孤寂地感知這種徒勞無功的索然。

  如懿欲離開時,已經是月上中天時分。她陪著皇帝用了晚膳,以此溫暖家常的情景來告誡自己適應種種變故,又回到了昔日的寧靜安詳之中。打破這種氣氛的是養心殿外傳來的已被降為嘉嬪的金玉妍砰砰的磕頭聲。

  沒有別的言語,也沒有哀切的申訴,更沒有傷心欲絕的哭泣,金玉妍只是默默叩首,以額頭與金磚地面碰觸的沉悶聲響,來向皇帝脈脈傾訴。貞淑被趕回李朝,形同告知她失去賴以依靠的母親,她身邊的孤立無援已然顯露失寵的敗跡。那是最大的危險,遠勝於位分的起落,意味著依附在她身上的母族的榮寵也會隨之減色。所以她亦明白,自己只能如此,不能哀哭申辯。

  殿中靜若深水,外頭的聲響彷彿來自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沉悶而邈遠。如懿陪著皇帝臨著董其昌的字。自康雍以來,世人多推崇董其昌的書法,皇帝自然也有涉獵。外頭響聲綿綿不絕,皇帝也不抬頭,只問:“誰在外頭?”

  這話自然不是問如懿的,李玉打開了殿門看了一眼,低聲道:“回皇上的話,是嘉嬪。”

  皇帝淡淡點頭,也不理會。李玉似乎有些動容,忍不住勸道:“皇上,您沒看見嘉嬪小主在外頭的樣子。可憐嘉嬪小主已經三十六歲了,還這樣伏地叩首,還當著底下奴才們的面,實在是……到底也是三子之母了,得顧及著阿哥們的顏面呀。”

  如懿站在皇帝身邊,臉色沉靜如水,恍若未聞,只悄悄與李玉目光相接。這便是日夜伺候在皇帝身邊的人說話的好處了,不動聲色地提醒著皇帝,這個心機深重謀奪后位的女子年華已逝又如此不顧身份。

  皇帝的臉色果然更難看了幾分。如懿輕挽衣袖,不急不緩替皇帝研墨,道:“董其昌云,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此時叩首聲擾耳,無論取韻、取法還是取意,都是不能的了。皇上還是暫且停筆,讓臣妾為皇上磨出顏色合適的墨汁吧。”

  皇帝伸筆飽蘸墨汁,下筆如行雲流水,曳曳生姿,絲毫不見滯緩,道:“如懿,你出去,以皇貴妃的身份告訴她,從此刻起,她已經不是嘉嬪,而是嘉貴人。若再吵擾一次,便再降一等,直到被廢為庶人為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8 09:39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3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三章 玉痕(上)

      如懿明白皇帝言出必行的性子,便福一福身,緩步走到外頭。闊大的廊下,碩大環抱的紅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壘,將跪伏於地的金玉妍襯得渺小而卑微。玉妍穿著一身月白的素色無紋長袍,袖口與衣襟滾著淺銀灰的鑲邊。她脫簪披髮,換下象徵嬪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軟鞋,跪在殿外不斷叩首。

  在看到玉妍面容的一刻,如懿有微微的驚詫,這個一向嫵媚嬌艷的女子,卻未在此時展露她梨花帶雨的更能惹人憐愛的哭容,只是倔强地抿著嘴,重重低下一貫高昂的頭顱。

  如懿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平靜地將皇帝的話復述完畢,方才吩咐道:“送嘉貴人回啟祥宮,無事不必再出來了。”

  玉妍素白的沒有任何脂粉裝飾的臉,除了眼角細微的如金魚尾上柔軟搖曳的紋理,依舊那樣完美,是幾乎沒有任何瑕疵的玉璧。甚至連續以額叩地後帶來的腫起紅色,亦不過為她無神的面孔增加了一點兒明艷的桃色芳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聲音並不如她的容顏一般誘惑,充滿了憤恨與惱怒:“我分得清瑪瑙和紅玉髓!就算貞淑分不清。那算得什麼!這不是真的!是你害我!”

  如懿雙眸微揚,順手將鬢邊一縷垂覆的紅瓔玉滴珠流蘇掠起,那瞬間流露的神采有幾分淡然的鄙夷,隱約又帶著倔强的不屑,輕輕一嗤:“在這宮裡,真相從來就不重要。許多事,根本無人在意它是真是假,而是在於是否有人相信。其實你和我一樣,都是在賭,只賭皇上信還是不信。”她剜了玉妍一眼,目光似森冷的磨著骨片嚓嚓微響的刀,“或者,你也可以告訴皇上,你明明白白知道那七寶手串上本就是用的紅玉髓,根本不是瑪瑙。那麼你猜,皇上會不會想,只有主使之人才會那麼明白確鑿呢?當然了,這也是你告訴皇上的,那日得了這些東西,你可一眼都不敢看便封起來給皇上了。”

  玉妍的身體栗栗顫抖著:“皇上不會這麼待我的,我為皇上生了三位皇子!一定是你挑唆的!是你!皇上才會不信我!”她咬著唇,全然不顧雪白的齒落在暗紅而柔軟的唇上咬出深深的印跡。

  如懿冷淡的眉眼彷若這個季節最末的流火炎炎,隱隱帶著冷峻與肅殺將來的氣息:“是我麼,還是你自作自受?就如我分明與波桑大師沒有任何瓜田李下之事,但你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想讓人信以為真而已!”

  有淚水在眼眶裡泫然欲落,玉妍用力舉袖狠狠擦拭,抹殺了那即將要涌出的淚水滴落的可能,繼而以灼灼的目光直視著如懿,仰著臉道:“你想挑唆我和皇上,你想看我傷心難過,我偏不哭,偏不讓你如願!”

  任何神情都不足以表示如懿的鄙夷和憤怒,她的眼神冷漠如十二月的霜雪,覆落於玉妍之身:“你自己的所作所為,遠勝於一切挑唆!皇上這麼做,已是看在你生育皇子的份上格外留情了。”如懿說罷,嫌惡地不欲看她狼狽而猙獰的面容。

  玉妍忽地站起身,撲上來欲扇如懿臉孔。她張揚的手高高揚起,凌厲的風貼著皮肉刮過的一瞬,如懿不避不閃,淡然道:“你要打只管打,只是這巴掌一落下來,位分不說,你的三個阿哥必定是不能再接回你身邊養育了,你可想清楚了麼?”

  玉妍舉起的手懸在離如懿的面孔只有半寸之地瑟瑟發顫,彷彿找不到著落一般。許久,那白如蔥根的手終於重重落在了她自己的臉頰上,響亮的耳光聲和著她悲鳴凄幽無盡。“皇上......皇上......您不能棄絕臣妾,棄絕臣妾母族啊!皇上!皇上!您可以責怪臣妾,懲罰臣妾,但求不要遷怒臣妾的母族,臣妾求您了!”

  如懿緩緩搖頭,注目她良久:“沒有人要棄絕你,是你自己棄絕了你自己,是你為求榮寵不擇手段才可能會牽累了你的母族。私通?”她不屑,“你的腦袋除了這些污穢東西,難道生你養你的李朝便沒有教給你一點點聰明良善與懂得進退麼?”

  鄙棄的神色如刻在玉妍面龐上一般不可抹去:“皇貴妃,你以為你是什麼良善之人麼?你和我都不是善男信女,又何必說這樣的套話?你有你想維護的東西,我有我不能不得的東西,既然狹路相逢,我算不過你的心機計謀,便也罷了。但我身為李朝宗室之女,責罰可受,顏面絕不可丟!我才不會哭,不會任由你看我的笑話!”

  玉妍一邊說,一邊有熱淚無可抑制地滾滾而下。她一向自恃身份,將自己與李朝的顏面看得極重,如今提及,顯然是傷心害怕到了極處。她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越是擦淚水越多,將她的袖口染上星星點點的圓暈,彷如灰敗的落花,四散彌漫。她極力遏制著喉間可能溢出的悲聲凝泣,梗著脖子道:“我不會哭,不會讓你看見我哭!不會讓你笑我李朝失了顏面!”

  “顏面失卻與否,只在你自己做了什麼。願賭服輸,你承受自己的惡果便是。”如懿俯視於她,凝神片刻,悄然迫近,銜了一絲詭譎的笑意,極輕極輕地道:“金玉妍,你猜一猜,這次,本宮為什麼贏得那麼快?”

  金玉妍睜大了眼,像僵死而不能瞑目一般:“你說什麼?”

  如懿伸出纖長的兩根手指,輕輕一晃:“孝賢皇后也好,慧賢皇貴妃也罷,如果真是她們要害本宮,如今人死塵煙散,也該塵埃落定了。可若她們也是為人挑唆,那麼她們一個個死絕了,那個躲在背後的人,也該自己上場了。說到底,皇后之位近在眼前,你終於忍不住了,是不是?”

  玉妍吃驚地看著如懿,雙肩不由主地一抖,往後縮去。她一貫嫵媚輕柔的雙眸裡隱著尖銳如針芒的冷光,幾乎要穿透她的身體。玉妍的牙齒發出咯咯的磨磋聲,若不是進忠眼疾手快按住了她,她幾乎要忍不住揉身撲上來。玉妍厲聲道:“你胡說!你胡說什麼!”

  當然只是胡說,如懿哪裡有半分憑證。唯一所有的,不過是孝賢皇后死前的厲聲呼號,和一點點辨無可辨的蛛絲般的痕跡。

  如懿懶得與她多費口舌,正漠然相對間,卻見安吉波桑大師身著紅袍,手持一串橙黃的蜜蠟佛珠,神態祥和,緩緩步上養心殿的台階。

  如懿頷首施禮:“大師安好。”

  安吉波桑眉眼間有淡泊清澈的笑意:“皇貴妃積福,一切安好。”

  如懿瞥了掩面啜泣的玉妍一眼:“有大師佛法庇佑,邪靈不侵。”

  安吉波桑微微一笑:“姜女不尚鉛華,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塵埃拂身,亦終歸潔淨之道。”

  如懿會意,眼底閃過一抹明亮的笑影,如湛湛天光。“禪師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蓮。即便深陷淤泥,亦能不染自身。”她欠身,溫言道,“大師為何此刻來養心殿?”

  安吉波桑和緩含笑,有拈花看塵的閑雅之態,道:“中秋已過,特來向皇上辭行。”

  如懿微微黯然:“宮中污穢,不是大師清修之地。”

  安吉波桑微笑道:“修行處雖然苦寒,但自有清淨大自在。”他側過臉,看著玉妍的目光無比悲憫而慈和:“你有一張美麗勝過格桑花的臉,卻沒有一顆美麗的心。你有你的孩子,有你的家族,有你的未來,為何不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不要求無相,求虛妄,否則你的罪過會綿延到你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

  玉妍美麗而狹長的眼睛鄙夷地轉過,她嬌艷的嘴唇間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以此來表示她的憤恨與不滿。

  安吉波桑寬和地微笑,對著如懿道:“皇貴妃,你以後的路還很遠,荊棘與險阻還很多,那日你問我什麼是禪,其實圓明清淨就是禪,不是麻木不仁,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外面一切聲音動作清清楚楚,而此心明白,了無掛礙,毫無執著,一片祥和。這樣,所有的塵埃都侵擾不了你,因為你沒有破綻。”

  如懿雙手合十:“多謝大師提點。”

  波桑含笑:“我也只是提點而已。在雨花閣那幾日,我已經發現,皇貴妃娘娘雖然來雨花閣參拜,但所求皆為宮中之事,從不為自己,娘娘其實是不信神佛的。”

  如懿失笑:“大師目光清明,被您看穿了。本宮向來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以做到的。”

  波桑凝視她須臾:“信神佛的人有心軟之處,只信自己的人必然受過誰都不可信的創痛。但皇貴妃娘娘終有一日也會覺得,神佛不在於多麼神明靈驗,而是讓漂泊無助之心有一寄托安慰之處,扶持來日之路而已。”

  他待要再說,李玉已經出來,滿面笑容道:“大師,皇上在裡頭等您了,快請吧。”

  如懿見安吉波桑進殿,靜靜看著進忠半押半送了玉妍回去,便也離開了。

  並不願坐輦轎,也不願侍從隨行,連三寶和菱枝也被打發開去,煢煢獨行,更適合如懿此時的心境。

  五味雜陳。她沒有言聲,只是默默前行,企圖消彌心底洶涌而來的迷茫與悵然若失的驚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有一道身影一直緊隨在身後,如同自己的影子一般,不曾離去。她轉首,看見提著羊角風燈跟隨在後的凌雲徹,淡淡問:“跟著本宮做什麼?”

  凌雲徹跟隨在如懿身後三尺遠:“本來隨著進忠公公護送嘉貴人回宮,但見娘娘心情不佳,微臣不能勸解,所以一路隨行。”

  如懿無心顧他,懶懶道:“那就應該提燈在前,而非跟隨在後。”

  他眉目間清澈內斂,笑容彷彿天邊清淡如許的月光:“娘娘自己看得清前路走在何方,微臣只需伴隨身後,為娘娘照亮後頭走過的路,不至於回頭之時,心下茫然,連退路都難以看清。”

  初秋的月光靜謐鋪滿宮院的每一個角落,一叢叢深紅的秋海棠開得正盛,絢爛至寂寞。如懿無謂地笑笑:“也好。本宮此刻的心境,不喜有人陪得太近,但一個人走,又太寂寞惶然。你在,總是好的。”

  雲徹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跟隨。當翊坤宮門前火紅的絹紗宮燈照亮了如懿蒼白的容顏時,他方才低聲問道:“為什麼娘娘臉上的表情一如微臣當年?”

  “什麼當年?”

  “就像微臣已經明白失去了從前的嬿婉。”

  如懿感知於他的敏銳,輕聲道:“你說的不錯,本宮便是如此。本宮得到了一件極要緊的東西,也失去了一件非常要緊的東西。這般得失,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其實是得不償失。”她微笑,“不過,也謝謝你的嬿婉。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她肯在我危困之時向皇上求情,也是難得了。”

  雲徹微微苦笑,拱手施禮:“微臣只希望,娘娘以後的路平安順遂,再無荊棘風雨。”

  有一瞬的感動猶如江潮洶涌,沒頂的一刻,居然只是想著,原來還有人這樣關切著自己。她旋即含笑,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凌雲徹,江與彬已經向本宮求娶惢心。你的年紀不小,如今也有了前程,是否也該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本宮可以為你安排,求娶淑女。”

  雲徹的神情轉瞬黯然:“娘娘關心了。微臣一個人很自在,是在不想多了家室負累。”他停一停,“能伴隨皇上與娘娘身邊,已是微臣的福氣。”

  如懿微微頷首,仰首看著清明月色,如被霜雪:“自己能覺得是福氣,那就真的是福氣了。”

  惢心到底年輕,仗著素來底子好,皮肉的外傷倒也漸漸好了。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她的左腿傷得厲害,足足養了小半年才能下地。江與彬又擔心著冬日裡寒氣太過,傷了元氣,一日三次端了溫補藥物來給惢心服用,連菱枝亦笑:“還好惢心姑姑有著自己的月例,還有小主的賞賜,否則江太醫的俸祿全給姑姑換了補藥吃都不夠。”

  江與彬倒真是盡心,惢心能起身後腿腳一直不利索,她心裡難過,背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都是江與彬開解她:“只要人沒事,走路慢些又有什麼要緊。”

  除了江與彬,李玉得空兒亦常來看望惢心,時常默默良久,只站在一邊不言不語。如懿偶爾問起,李玉慨然落淚:“奴才與惢心相識多年,看她從一個活潑潑的姑娘家,生生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他跪下,動容道:“小主,別讓惢心在宮裡熬著了。咱們是一輩子出不去的人,惢心,讓她出去吧。”

  李玉的心意何嘗不是自己的心意?便是在望見飛鳥掠過碧藍的天空時,她也由衷地生出一絲渴慕,如果從未進宮,如果可以出去,那該有多好。

  外面的世界,她從未想像過,但總不會如此被長困於紅牆之內,於長街深處望著那一痕碧色藍天,無盡遐想。

  如懿與江與彬的心意沉沉堅定。惢心原嫌自己殘廢了,怕拖累了江與彬,每每只道:“你如今在太醫院受器重,要什麼好的妻房沒有,我年歲漸長,人又殘廢了,嫁了你也不般配。”便一直不肯鬆口嫁他。只是日久天長,見江與彬這般痴心,如懿又屢屢勸解,終是答應了。如懿擇了一個艷陽天,由皇帝將惢心賜婚與江與彬。

  賜婚出嫁那一日,自然是合宮驚動,上至綠筠,下至宮人,一一都來相送。一則自然是顧及皇帝賜婚的榮耀,如懿又是皇貴妃之尊,自然樂得錦上添花;二則惢心是如懿身邊多年心腹,更兼慎刑司一事絕不肯出賣主上,人人欽佩她忠義果敢,自然欽慕。所以那一日的熱鬧,直如格格出閣一般。

  如懿反復叮囑了江與彬要善待惢心,終至哽咽,還是綠筠扶住了道:“皇貴妃是歡喜過頭了,好日子怎可哭泣,來來,本宮替惢心蓋上蓋頭。”

  綠筠這般賞面兒,自然是因為玉妍落魄,遂了她的心意。海蘭與意歡素來與如懿交好,更是足足添了妝奩,歡歡喜喜送了惢心出宮。

  終於到了宮門邊,如懿再不能出去,唯有李玉趕來陪伴。李玉殷殷道:“我與江與彬。惢心都是舊日相識,起於寒微。如今惢心有個好歸宿,我也心安。好好兒過日子,宮裡自有我伺候皇貴妃娘娘。還有,京郊有三十畝良田,是我送你們的新婚賀禮,可不許推辭。”

  江與彬與惢心再次謝過,攜了手出去。李玉目送良久,知道黃昏煙塵四起,才垂著脊梁,緩緩離去。

  如懿目視李玉背影,似乎從他過於歡喜與頹然的姿態中,窺得一點兒不能言說的心意。

  如此,江與彬置了小小一處宅子,兩人安心度日,惢心得閑便來宮中當幾日差。如懿也舍不得她多動,便只讓她調教著小宮女規矩。如此,翊坤宮中只剩了菱枝和芸枝兩個大宮女,如懿亦不願興師動眾從內務府調度人手,便也這般勉强度日。

  嬿婉自為如懿求情后,往來翊坤宮也多了。皇帝對她的寵愛雖是有一日沒一日的,但她年輕乖巧,又能察言觀色,總是易得聖心。而最得寵的,便是如懿和舒妃。

  到了孝賢皇后薨逝一年之際,皇后母族惴惴於宮中無富察氏女子侍奉在側,便選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來,那女孩子出於富察氏旁系,相貌清麗可人,豐潤如玉。皇帝倒也禮遇,始入宮便封為貴人,賜號“晉”,住在景陽宮。而李朝也因玉妍的失寵,送了幾名年輕貌美的李朝女子來,皇帝並未留下,都賞賜了各府親王。玉妍本以為有了轉機,屢屢獻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繡品,皇帝也只是收下,卻不過問她的情形。如此,玉妍宮中的伽倻琴哀徹永夜,綿綿無絕,只落了嬿婉一句笑話:“真以為琴聲能招來人麼?連人都不配了,還在那兒徐娘半老自作多情?”

  玉妍本就是牙尖嘴利的人,素來同好不多,嬿婉這句笑話,不多時便傳得盡人皆知。玉妍羞憤難當,苦於不得與嬿婉爭辯,更失了貞淑,無人可傾訴,只得煎熬著苦悶度日。皇帝充耳不聞,疼惜了嬿婉之時,也將潛邸舊人裡的婉貴人封了嬪位。即使宮中入了新人,倒也一切和睦安寧。

  入春之后,太醫院回稟了幾次,說玉妍所生的九阿哥一直傷風咳嗽,並不大好。九阿哥身體十分孱弱,自出生之後便聽不得大響動,格外瘦小。皇帝雖然擔心,但畢竟子嗣眾多,又是失寵妃子所生的孩子,也不過是囑咐了太醫和阿哥所多多關照而已。江與彬得到消息,連連冷笑:“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但也要看是誰的孩子。額娘做了孽,孩子便要受罪,不是麼?”

  那日海蘭、嬿婉與婉茵一起來陪如懿說話,暖閣窗下打著一張花梨邊漆心羅漢圍榻,鋪著香色閃銀心緞坐褥。榻上設一張楠木嵌螺鈿雲腿細牙桌,上頭擱著用淨水湃過的時新瓜果,眾人談起九阿哥,亦不免感嘆。

  海蘭輕噓一口氣:“聽說這些日子皇上雖然關心九阿哥身體,但一直沒理會嘉貴人,且貞淑被趕回了李朝,她既失了顏面,也失了臂膀,只怕日子更難過呢。”

  嬿婉聽得專注,那一雙眼睛分外地烏澄晶瑩。她撲哧一笑,掩口道:“皇上不是說了麼,嘉貴人若再胡鬧,便要貶她為庶人呢。且她到底是李朝人,沒了心腹在身邊出謀划策,瞧她怎麼扑騰。”她喜滋滋地看著如懿,“皇上金口玉言,可當著皇貴妃的面親口說的呢。”

  如懿不置可否,笑意中卻微露厭倦之色:“皇上是金口玉言,但有些話說說也罷了。你我都不是不知,嘉貴人出身李朝,身份不同尋常。”

  嬿婉頗為不解:“那又如何?李朝原本依附前明,我大清入關後又依附於大清,一直進獻女子為宮中妃嬪。既為妃嬪,就得守宮規。這次不就嚴懲了嘉貴人麼?”

  “雖然嚴懲,但不至於絕情。”如懿神色淡然,亦有一分無奈,“從前李朝依附前明,屢屢有女子入宮為妃。永樂皇帝的恭獻賢妃權氏更因資質秾粹,善吹玉簫而寵擅一時。我大清方入關時,李朝曾有‘尊王攘夷’之說,便是要尊崇前明而抵觸大清。歷代先祖籠絡多時,才算安穩下來。金玉妍也算是李朝第一個加入大清的宗室王女。所以無論如何,皇上都會顧及李朝顏面。如今打發了她的心腹臂膀,也算是懲戒了。”她頗有意味地看了嬿婉一眼,“再要如何,怕也不能了。”

  嬿婉頗有幾分失望:“可嘉貴人如此作孽——”

  海蘭溫和一笑,淺淺打斷:“作孽之人自有孽果,我等凡俗之人,又何必操心因果報應之事呢。”

  嬿婉眸中一動,旋即明白,只銜了一絲溫靜笑意,乖巧道:“愉妃姐姐說得是,是妹妹愚昧了。”

  婉茵生性膽小,一邊聽著,一邊連連念佛道:“當初嘉貴人就不該鬼迷了心竅,污蔑皇貴妃與安吉波桑大師。不為別的,就為了佛法莊嚴,怎能輕易褻瀆呢。皇上心裡又是個尊佛重道之人,真是......”

  海蘭睇她一眼,玩笑道:“婉嬪心中真當是有皇上呢。”她見婉茵面泛紅暈,也不欲再與她取笑,只看著如懿殿閣中供著的一尊小葉紫檀佛像,雙手合十道:“安吉波桑大師曾希望嘉貴人可以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否則她的罪過會綿延到她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波桑大師修行高深,這麼說想來也有幾分道理。如今看來,九阿哥的病痛,豈非嘉貴人的緣故麼?”

  嬿婉拿絹子繞在指尖捻著玩,笑道:“好好兒的,咱們說這些個不吉利的人不吉利的事做什麼?我倒覺得奇怪呢,今年三月初三的親桑禮,往年孝賢皇后在時,皇上有時是讓皇貴妃代行禮儀的,如今孝賢皇后離世,怎麼皇上反而不行此禮了呢?”

  如懿嘆道:“皇上顧念舊情也是有的。畢竟孝賢皇后去世不過一年,和敬公主又剛出嫁,皇上難免傷懷。”

  嬿婉便笑:“也是。姐姐已經是皇貴妃,封后指日可待,也不差這些虛禮兒。也許是皇上想念孝賢皇后,這些日子去晉貴人的宮裡也多,每每寵幸之後還賞賜了坐胎藥,大約是希望能再有一個富察氏的孩子吧。”

  海蘭搖頭道:“其實論起富察氏的孩子,永璜的生母哲憫皇貴妃不也是富察氏麼?聽說自從去年永璜遭了皇上貶斥之後,一直精神恍惚,總說夢見哲憫皇貴妃對著他哀哀哭泣。這樣日夜不安,病得越發厲害。昨日他的福晉伊拉里氏來見皇貴妃,還一直哭哭啼啼。皇上也未曾親去看望,自然,或許是前朝事多,皇上分不開身。”

  如懿掐了手邊一枝供著的碧桃花在手心把玩,那明媚的胭脂色襯得素手纖纖,紅白各生艷雅。她徐徐道:“永璜如此,純貴妃的永璋何嘗不是。皇上雖然安慰了永璜的病情,也常叫太醫去看著,對著永璋也肯說話了。只是父子的情分到底傷了。聽說慧賢皇貴妃的父親高斌,當日因為孝賢皇后的喪禮受了貶斥,到如今都還沒緩過來呢。所以以後一言一行,若涉及孝賢皇后,大家也得仔細著才是。”

  這樣閑話一晌,便有宮人來請如懿往養心殿,說是皇帝自如意館中取出了畫師禹之鼎的名作《月波吹笛圖》與她同賞。眾人知道皇帝素來愛與如懿品鑒書畫,偶爾興起,還會親自畫了圖樣讓內務府燒制瓷器,便也識趣,一時都散了。嬿婉帶著春嬋和瀾翠回去,想著要給永壽宮裡添置些春日裡所用的顏色瓷器,便繞過御花園往東五所的古董房去。

  正巧前頭綠筠攜了侍女漫步過來,看她愁眉輕鎖,似有不悅之態。嬿婉忙輕輕巧巧請了個安道:“純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娘娘怎的愁容滿面?”

  綠筠囑了她起來,苦笑道:“皇上剛傳了永璋去養心殿查問功課,令嬪也知道本宮這個兒子......”

  嬿婉笑道:“娘娘的阿哥自然是好的。便是學識上弱些,人是最溫和敦厚的性子,皇上自然是知道的。德行乃立身之本,皇上也是看著三阿哥品行不差,才對他學業這般上心。”

  一席話說得綠筠眉開眼笑,連連道:“難怪皇上疼愛令嬪,果然見微知著,是個知冷知熱的人。”

  嬿婉忙謝了,又道:“聽聞前些日子嘉貴人對娘娘不敬,幸好娘娘也是個寬厚人兒,如今她落魄,娘娘也不曾對她如何。”

  可心道:“可不是?嘉貴人擔心九阿哥身體,總是在阿哥所外徘徊,想要見九阿哥。但宮規所限,哪裡能夠呢?而且九阿哥日夜啼哭不安,我們小主可憐孩子,還叫人送了玉瓶去安枕。這般寬宏大量,也唯有小主了。”

  綠筠嘆息道:“永璋年幼時也不得養在我身邊,母子分離之苦,我是知道的,何況九阿哥病著,我何必再去與嘉貴人計較。”

  二人這般說著,便也散了。

  嬿婉笑道:“這般懦弱性子,難怪身為貴妃還是一事無成,這輩子也便這樣了。”

  正進了古董房,掌事太監呵斥著宮人們道:“手腳仔細點兒,前兒個不知哪兒來的老鼠撞跌了一個琺琅瓶兒,叫管事的吃了二十鞭子,再毛手毛腳的,仔細你們的皮!”他正數落著,回頭見是嬿婉來了,忙堆起笑奉承著。

  瀾翠也不理會,只管道:“如今都四月裡了,我們小主想換些顏色鮮亮些的瓶兒罐兒擺在閣裡,也好讓皇上來了看著新鮮舒坦。可有什麼好東西麼?”

  嬿婉眼尖,見著博古架上放著一尊白玉花瓶,看著細膩如脂,光滑瑩然,便伸出纖纖玉指一晃,笑道:“那個卻還不錯。”

  掌事太監見嬿婉喜歡那個,立刻賠了十足十的笑容道:“哎喲,令嬪娘娘眼力真好。這個玉瓶是嘉貴人生了九阿哥的時候李朝使者送來的。這回純貴妃聽說九阿哥傷風受寒,日夜啼哭,所以讓奴才們把這個玉瓶兒送去阿哥所給九阿哥鎮著,也是取玉器安神之效了。”

  瀾翠輕哼一聲:“你們也太不識輕重了。九阿哥不過是個貴人生的,咱們小主可是嬪位,看上李朝進獻來的東西,是抬舉了他們。”

  嬿婉橫了一眼,瀾翠忙嚇得不敢作聲。嬿婉溫然含笑:“小丫頭嘴上沒個輕重,叫公公笑話永壽宮沒規矩了。”

  那掌事太監連聲道了“不敢”,嬿婉笑吟吟道:“九阿哥乃是皇嗣,皇嗣不安,便是皇上聖心不安。有什麼好東西,還是趕緊送去阿哥所吧,別耽擱了。”說罷,她隨意揀選了幾樣瓷器,便也走了。

  出了古董房,瀾翠猶自不滿:“純貴妃也太會抓乖賣好了,用李朝進獻的東西去給九阿哥安神,沒費她什麼東西,只動動嘴皮子,就給皇上落了個賢惠的印象。”

  嬿婉倏然收住腳,伸出手指在她嘴上一戳,沉下臉道:“嘴皮子碰兩下就是給本宮出氣了麼?只長了嘴沒長腦子的,不配留在本宮身邊伺候。”

  瀾翠嚇得噤若寒蟬,忙跪下道:“小主,奴婢再不敢多嘴了。”

  嬿婉輕噓一口氣:“真想給本宮出氣,讓本宮痛快的話,就去替本宮做一件事。”

  瀾翠忙道:“但憑小主吩咐就是。”

  嬿婉舉眸良久,望著幽藍遼遠的天際,輕聲道:“方才他們說什麼東西撞著琺琅瓶兒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8 10:12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4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四章 玉痕(下)

  春日的黃昏暗下來早,夜色朦朧如紗,合著最后一道明紫霞光,將阿哥所披拂于沉沙板暗金之色下。窗外的梨花開到盛極,只消一場春雨,便可斷送了最後的繁華。偶爾有風吹過,拂動滿樹雪色芳菲,花影沉沉欲墜。

  玉妍在阿哥所外徘徊許久,苦于不得進殿,正巧綠筠經過,她也不理會,別過臉只作不見。

  倒是綠筠卻不過情面,先喚了一句:“嘉貴人如何在這裡?”

  玉妍草草行了一禮,倔强道:“純貴妃娘娘可要指責嬪妾擅自離宮?皇上是責罵嬪妾,讓嬪妾無事不得離宮,可嬪妾的九阿哥體弱不安,嬪妾也不能來阿哥所看看麼?”

  可心不忿道:“嘉貴人也曾經做過貴妃,協理六宮,自然知道祖宗規矩。探望阿哥有時日安排,不是憑誰想進阿哥所就能進的。”

  綠筠忙按住可心道:“嘉貴人,伺候九阿哥的嬤嬤是一直跟著你的,想來對九阿哥也會精心照料,你安心就是。”

  “奴才嘛,都賤!”玉妍瞟著可心道,“一日不打不罵就要翻天了,離了啟祥宮,沒有我盯著,哪裡還能照顧好孩子。”接著,玉妍冷笑道:“純貴妃也是有兒女之人,雖然自己的孩子教養不善,也不必這麼對旁人的孩子。要知道,若是對孩子關心不夠,來日還不知養出什麼黑心種子來呢。”

  綠筠凡事好性,卻最聽不得指摘自己孩子的話,一時如何能忍,譏巧道:“嘉貴人這話說的不錯!要是為娘的其身不正,的確是要報應在孩子身上。本來這個時候,九阿哥是該養在您身邊,不比這般受苦吧!”

  玉妍氣得面紅耳赤,正要辯駁,剛巧古董房的掌事太監送了東西過來,見了綠筠忙趨奉道:“純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嘉貴人安。”

  可心道:“嘉貴人一味只會譏嘲旁人,自己卻什麼都幫不上。若不是有小主操持,九阿哥只怕連些安枕的玉器都得不上。能指望嘉貴人這位額娘做什麼呢?”

  玉妍見來人多了,也不便久留,氣哼哼道:“別假惺惺的!你的所作所為,真以為我不知麼?”說罷,便拂袖而去。

  綠筠連連苦笑:“我都知道收斂本性,為了孩子安分守己,嘉貴人這般性子,可怎麼收場呢?”

  可心道:“人在做,天在看,由著她去吧。小主就該告訴皇上,嘉貴人擅自出宮,頂撞小主。”

  綠筠撫了撫鬢角,搖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何苦與人為難。也是可憐他為人額娘的心腸吧。”說著,便也有可心扶著去了。

  古董房的掌事太監便把一應的玉器瓶罐送進了九阿哥房中,在他枕邊的紫檀長桌上羅列排好,叮囑了乳母道:“這是純貴妃吩咐的,玉器都要放在離九阿哥近的地方,以作寧神安枕之用,可別錯了地方。”

  乳母們因著玉妍失寵,對九阿哥也沒那麼上心,嘴裡答應著,身上卻懶懶的。到了夜間時分,乳母們愈加懈怠,其中一個陳嬤嬤道:“太醫說九阿哥喝不下藥去,那藥太苦,九阿哥一喝便吐,便讓我們喝了化作奶水喂餵給九阿哥。”

  另一個李嬤嬤道:“那藥比黃連還苦,九阿哥的舌頭怕苦喝不下,咱們的舌頭難道就不是人的舌頭了?我喝了一口就悄悄倒了,阿彌陀佛,喝了一碗蜜都還緩不過勁兒來呢。”

  陳嬤嬤笑道:“原來姐姐和我一樣。其實不就是傷風,蓋嚴實點就好了,吃那麼多藥也沒用。”正說著,九阿哥又嚶嚶哭起來,陳嬤嬤厭煩道:“早也哭晚也哭,總沒個歇著的時候。他沒哭累,咱們倒先聽累了。”

  李嬤嬤擺手道:“罷了罷了,還是看著些吧。嘉貴人那個爆炭脾氣,要聽見了又以為咱們苛待了九阿哥呢。昨兒上午來見九阿哥瘦了,又責罵了咱們一通。”

  陳嬤嬤冷笑道:“她還當自己是嘉貴妃呢,如今可是嘉貴人,差了一個字就是天差地別了。每次來都打雞罵狗的,我瞧九阿哥就是攤上這麼個額娘才落得這個地步。”說著,她打了個呵欠,“晌午哭的我睡不好,我去後頭睡一會兒,你先看著。”

  李嬤嬤答應了一聲,解開衣衫餵九阿哥喝了幾口奶,見九阿哥懨懨的沒什麼胃口,便皺眉道:“喝奶也喝不成個樣子。”便抱了在床上,胡亂拍了幾下哄他入睡,自己也伏在床邊打起了瞌睡。

  夜深人靜,紅燭高照,散發著幽幽的火光。九阿哥哭得累了,終于睡了過去。桌上的玉瓶透著瑩潤微光,一陣窸窸窣窣的吱吱聲,在靜夜裡聽來格外地詭異。忽然,玉瓶晃了幾下,咕咚一聲歪了過來,滴溜溜在桌上滾了一圈,碰倒了旁邊兩個青玉雙耳花罐。那幾個瓶瓶罐罐都打磨得極圓潤,一下從一人高的長桌上哐啷摔了下來,砸了個粉碎響亮。

  九阿哥驟然聽了這巨大的碰摔之聲,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李嬤嬤也被驚醒了,揉了揉眼一看地上一隻灰色的老鼠爬過,便舉起掃把趕了趕道:“真晦氣,好好兒一隻老鼠出來撞了東西。”說罷又連連可惜,“這麼好的玉瓶兒,就這麼摔碎了,可值不少錢呢。”

  她略掃了掃,不耐煩地去拍九阿哥哄著,才拍了幾下,只見九阿哥面色鐵青,翻著白眼,肚子一抽一抽地搐動著,渾身冒著豆大的汗珠,哭聲也越來越微弱。她有些著慌,忙不迭喚了陳嬤嬤出來,兩人一起看時,九阿哥已經臉都白了,手腳也不會動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兩人對視一眼,慌不迭衝出去喊道:“太醫,太醫,九阿哥不好了!”

  九阿哥是在太醫趕到之前停了氣息的。待皇帝趕來阿哥所探視的時候,玉妍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兒,死死抱著九阿哥已經冰涼的屍身不肯撒手。她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像是睡夢中被驚醒的,臉上脂粉不施,越發顯得臉兒黃黃的,凄楚可憐。皇帝見她如此,也難免動了幾分憐憫,忙叫進忠和毓瑚扶了玉妍起來。

  皇帝向著乳母怒道:“好好兒的,你們是怎麼照顧阿哥的?”

  跪在地上的太醫是院判齊魯,他忙道:“皇上,九阿哥本就傷風啼哭,心肺脆弱,乍然聽了玉瓶跌碎的大響動,飽受驚恐,驚厥而死。”

  皇帝看了滿地的玉器碎片:“好好兒的玉瓶怎麼會跌下來,是不是你們不當心?!”

  李嬤嬤嚇的慌忙回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這些玉瓶是黃昏的時候古董房送來的,說是純貴妃叫送來寧神安枕的。奴婢守著九阿哥睡覺,不知怎的,房中溜進了老鼠,撞碎了瓶子才會驚嚇到了阿哥。”

  陳嬤嬤也拼命磕頭道:“皇上,奴婢們不敢撒謊,的確是守著阿哥一步也不敢走開。本來奴婢們還給九阿哥餵了奶,九阿哥睡得香呢。誰也不知道畜生是怎麼溜進來做害的。”

  齊魯道:“九阿哥本來就有傷風之症,加上從娘胎裡帶來的孱弱,聽不得大響動。太醫院這些日子給九阿哥對症下藥,可方才從微臣查驗九阿哥來看,這些藥九阿哥並沒喝多少,病勢沉重,加上受驚嚇,才會等不到太醫來就過身了。”

  皇帝驚怒交加,喝道:“為什麼九阿哥有風寒卻沒有吃藥?他的藥呢,都上哪兒去了?”

  陳嬤嬤與李嬤嬤嚇的面面相覷:“湯藥太苦,小阿哥喝不下去,所以,所以……”

  齊魯道:“阿哥年幼,喝不下藥也是有的,乳母可以自己喝下化作乳汁給阿哥,也是一樣的。可從九阿哥最後的樣子來看,這些藥也沒到乳母們的嘴裡。怕是藥太苦,所以乳母們不肯喝吧。”

  玉妍聽到這裡,呆滯的眼神轉了兩圈,一把將懷中的九阿哥塞給毓瑚,發瘋似的衝上來抓著兩個乳母又撕又打:“你們這些黑了心腸的女人,平素不好好兒照顧九阿哥,偷懶懈怠!如今到好,生生害死我的九阿哥!”她恨到了極點,下手極凶,如同瘋狂的母獸一般死拉抓扯,乳母們也不敢躲避,被她抓的滿臉血痕,狼狽不堪。

  皇帝實在看不下去,揮了揮手示意拉住了玉妍。陳嬤嬤忍不住道:“嘉貴人這會兒來怪奴婢,奴婢不敢分辨!只是要不是貴人自己存了害人的念頭,九阿哥還好好兒地養在您身邊,由不得您每次到阿哥所打雞罵狗的。您的宮裡可混不進老鼠去!”

  玉妍哭得兩眼發直,皇帝冷道:“做錯事還敢強嘴!李玉,這兩個賤婢照顧皇子不善,致使夭折,立刻拖出去打斷手腳再賜死。”

  玉妍見乳母被拖了出去,抱著皇帝的腿哭道:“皇上,皇上!純貴妃沒安好心,她一直疑心是臣妾挑撥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失寵于您,所以送了玉瓶來害九阿哥,臣妾的九阿哥死的好冤啊!”

  皇帝擺手道:“好了。這玉瓶朕看過了,是李朝送來的貢品,純貴妃做不了什麼手腳。但凡純貴妃有錯,也只是錯在太關心你的兒子。朕看方才兩個乳母的樣子,想來你平時對她們也不好,她們才敢疏忽了九阿哥。別哭成這麼個樣子,好歹你還有永珹和永璇呢。”

  玉妍哭得聲嘶力竭,伏倒在地:“皇上,臣妾哪怕有錯,但臣妾的愛子之心沒有錯啊!臣妾跟隨您那麼多年,一心一意伺候您,為您誕育皇嗣。如今臣妾連幼子都失去了,若沒有您在身邊,臣妾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說罷,昏頭漲腦地爬起身來,便往牆上撞去。

  幸好李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皇帝見她如此,又是生氣又是憐憫,便吩咐齊魯道:“嘉貴人傷心過度,給她服點安神藥。”齊魯答應著,皇帝又道:“李玉,等下好好兒送嘉貴人回宮,再通知內務府,辦好九阿哥的身後事。”說罷,他將最後的溫情留于手心,撫摸著九阿哥已經冰冷的小臉,眼角閃過一絲淚光,邁著疲倦的步伐出去了。

        九阿哥的突然夭折,令玉妍傷心得難以言喻。因著玉妍失寵的緣故,九阿哥一直沒有取名,此時皇帝亦是難過,吩咐了九阿哥隨葬在端慧皇太子園寢,一切按照郡王身份舉喪。而玉妍每次見到皇帝,必要疑心是綠筠暗害的九阿哥,少不得皇帝冷落了綠筠,更少往鐘粹宮去。

  綠筠訴苦無門,只得拉著如懿泣道:“皇貴妃娘娘必須要替我做主才好。那玉瓶雖是我送的,可誰知道有那畜生爬進去。皇上心疼九阿哥,也不能讓我受這不白之冤啊。”

  如懿雖然不信綠筠會害九阿哥,但也無從說起,只得好言安慰道:“純貴妃別傷心,皇上也是心疼九阿哥,怕嘉貴人傷心頭上再胡鬧生事,所以且冷一冷你,避避嫌疑。”

  綠筠且哭且訴:“如今我便知道了。這樣沒影兒的事皇上都半信半疑,可見從不曾相信我們。我好歹侍奉皇上十數年,為他生兒育女,卻連這點信任都得不到,要我日後如何立足?更難怪我連我的孩子都護不住了。”

  綠筠語出傷心,何嘗又不是如懿的錐心之痛。原來她與旁人也並無二致。

  倒是嬿婉從旁勸阻:“純貴妃看得通透,卻也別太難過。皇上對您如此,對嘉貴人何嘗也不如此。”她長嘆不息,“或許除了孝賢皇后,真的無人走得到皇上心裡去。”

  綠筠聞言愈加悲傷:“那麼我這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兒女不可庇護,恩情不得長久,空有這貴妃位分,卻是形單影隻。我又為何要來此走一遭呢?”

  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如懿心底的哀涼、疑惑,不過也同綠筠一般。這一生辛苦輾轉,苦苦掙扎所求,到底求得了什麼呢?

  皇帝雖然不喜玉妍陷害如懿之事,但看她為愛子如此傷心,亦不覺憐憫。正逢李朝聞知九阿哥夭折之事,上書表示慰問,皇帝亦不能太不顧李朝的顏面。連如懿亦勸:“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還有永珹和永璇,皇上是該去好好兒安慰嘉貴人。”

  李玉亦道:“嘉貴人都三十七了,眼看著幼子逝去,以後只怕也不能再誕育皇子,哪能不傷心得發狂。”

  彼時江與彬在旁為如懿請平安脈,聽完這些之後,看著皇帝離去,方才冷笑:“李公公的話最是滴水不漏,既做了好人,又提醒著皇上嘉貴人的年老色衰。”

  如懿微微一笑,低頭繡著紫檀繡架上繃著的春意枝頭圖:“那麼告訴本宮,你又做了什麼?”

  江與彬笑道:“什麼都瞞不過皇貴妃。微臣做不了害人的狠心事,只是在九阿哥的傷風藥裡多加了一味黃連。這樣,九阿哥喝不下去,那些受了嘉貴人打罵的乳母也不肯喝,九阿哥的病自然難好了。但是黃連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的功效,治高熱神昏、心煩不寐是最有效的。微臣可沒下錯藥。”

  如懿淺笑如煙:“用一味黃連,讓嘉貴人也嘗嘗你和惢心的黃連之苦吧。”

  江與彬心疼道:“一想到惢心的腿再不能像常人一般行走,微臣就痛心不已。本來只想讓九阿哥受點病痛折磨,沒想到他會受了驚嚇夭折。”他嗤笑,“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報應不爽吧。不過皇上如今肯去啟祥宮看她,也算她因禍得福了。”

  眼看皇帝的明黃御駕進了啟祥宮,嬿婉站在月色底下,體會四月微溫的夜風帶著木蘭的花香愉悅地拂上面頰。天際有陰雲掩過,遮了半面彎月,那半月映照在紅牆聳立之上,在浮光如錦的琉璃瓦搖碎的粼粼光影中浮沉漾動,漸漸有了支離破碎的勢態,映得嬿婉姣好的面龐也有了幾分碎玉般的暗影。

  瀾翠頗為擔心道:“皇上這幾日日日都去看望嘉貴人,聽進忠的口風,皇上只怕要晉她的位分了。小主,咱們會不會是白白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嬿婉含著一縷清淺的微笑:“晉位就晉位,探視就探視,左右皇上這些臉面都是給李朝看的,不只給嘉貴人一個。再說了,他都三十七了。女人啊,一過四十就跟開敗的花似的,花無百日紅,她還能有幾天呢。本宮年輕,容得下皇上對她的一時憐憫。”

  瀾翠道了“是”。嬿婉笑盈盈握住她的手,將手上一串赤金八寶手串順勢推到了她的手腕上。瀾翠忙要退下來,急切道:“小主賞賜,奴婢不敢受。”

  嬿婉含笑道:“這回的事你做得好,本宮該賞你的。”

  瀾翠抿嘴笑道:“奴婢不過是抓了一只餓極了的老鼠悄悄塞進玉瓶裡。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那畜生聞到奶香,哪有不急著出來的。那玉瓶子口子細長肚子大,塞進去了便爬不出瓶口,就只能打翻了玉瓶兒逃出來了。”

  嬿婉笑道:“所謂大老鼠驚了玉瓶兒,便是如此。你是做得好。這是皇上要怪,也只能怪純貴妃多事獻殷勤罷了。”

  次日,皇帝便下了旨意,復玉妍為嬪位。接著又回書李朝,向李朝國主對嘉嬪與皇嗣的關懷略表謝意。

  海蘭便向如懿笑道:“表面看來皇上是安慰了嘉嬪的喪子之痛,其實明升暗降,倒是便宜了令嬪,與嘉嬪平起平坐呢。”

  嬿婉便笑吟吟向如懿道:“妹妹一直受嘉嬪的臉色,哪怕和她是一樣的嬪位,可有皇子到底是不同的。”她撫著肚子道,“妹妹承恩這麼久,也總是沒有身孕,真不知……”

  嬿婉說到一半,才想起如懿也一直膝下空空,連忙起身:“皇貴妃娘娘恕罪,妹妹不是有心的。”

  如懿淡然微笑:“妹妹不必吃心,你還年輕,遲早會有孩子的。”她看著坐在一旁眼眶微紅的意歡,溫言道:“舒妃也是,許多事在天意,不只在人為,只要有心,總會有的。”

  意歡拭了拭眼角,嘴上卻强撐著:“多謝皇貴妃關懷。”

  如懿溫和道:“其實皇上對舒妃妹妹和晉貴人都格外體貼,也是想你們早早有孕,所以一直賞賜著坐胎藥。聽說最近連嘉嬪也在向太醫院要坐胎藥喝了,以期再為皇上添一個皇子。”

  嬿婉聽得“嘉嬪”二字,臉色便不好看:“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死心,一味折騰著要生皇子做什麼?自己不爭氣,省得再多又有什麼用?”她氣咻咻說罷,見如懿也不放在心上,忙賠著笑亦試探著道:“皇貴妃娘娘正當盛年,也該喝些坐胎藥,以求早日生下皇子。”

  如懿含笑道:“年輕的時候,本宮和慧賢皇貴妃都急著沒有孩子,眼看著別人的孩子一個個落地了,長大了,哪有不心急的。一碗碗坐胎藥喝下去,喝的舌頭都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後來想明白了,太醫院的藥再好,畢竟是藥三分毒。再說,子嗣之事是命裡注定的,所以也不强求了。”

    嬿婉看著如懿的神色,見她不像作假,便也笑道:“娘娘說的是。妹妹們受教了。”

  意歡亦道:“也是的,這些年喝著這些坐胎藥,一開始十分想要得子的心也喝得淡了,總之,聽天由命吧。”

  除了翊坤宮,嬿婉便有些神色悒悒,春嬋知她又在傷心子嗣之事,便道:“小主,今兒是十五,去寶華殿上香最靈驗,奴婢陪小主走一趟吧。”

  嬿婉有些痴怔:“春嬋,你說本宮吃那些坐胎藥吃了這麼多年,怎麼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若不然,便停了那些藥吧,喝得本宮心都煩了。”

  春嬋道:“這藥是皇上賞賜舒妃的,咱們偷偷弄來已經不易,若是不喝,怕更難有孕了。”

  嬿婉思忖片刻,猶豫著道:“也是,那本宮和這只當求個安慰吧。對了,嘉嬪也跟太醫院求取坐胎藥了,仔細咱們那個方子,別被她學去了。”

  春嬋連忙道:“那是。太醫院的坐胎藥,再好也好不過皇上賞賜的。小主這幾年吃的那藥,都是奴婢取了方子自己熬的,嘉嬪知道不了。”

  嬿婉撫著心口,手指上的翡翠嵌珠護甲映得她的下頜碧色瑩瑩:“不過嘉嬪沒了九阿哥傷心成那個樣子,本宮可真是痛快!且連消帶打又讓純貴妃受了冷落,也算一舉兩得。”

  春嬋笑道:“可不是。當初純貴妃以為要當皇后了,多麼得意。後來,她的大阿哥和三阿哥失寵,要說她去害嘉嬪的孩子,人人都信呢。”

  二人正笑著,正見凌雲徹領了兩個侍衛從前頭過來。凌雲徹行禮如儀:“令嬪娘娘萬安。”

  嬿婉矜持地揚了揚下巴:“凌大人好。”

  凌雲徹向身後的兩個侍衛看了一眼,那兩個侍衛自行退開。雲徹道:“令嬪娘娘似乎很高興。”

  嬿婉略略不自在:“本宮沒有什麼可不高興的。”

  雲徹沉吟片刻,直視她道:“有件事恕微臣大膽了。九阿哥的死令嬪娘娘可知麼?”

  嬿婉眉毛一揚:“宮中無人不知。”

  他上前一步,低聲道:“是否與你有關?”

        嬿婉沉下臉:“大膽!東西是純貴妃叫送去的,你竟敢肆意懷疑本宮?”

  雲徹帶著意味深長的苦笑:“人人都以為這件事和純貴妃脫不了干係,可微臣的揣測不是懷疑,而是了解。令嬪娘娘,微臣方才去了古董房,聽聞九阿哥房中的玉瓶在送去的路上,曾碰到過娘娘身邊的瀾翠,而瀾翠碰過那些玉瓶。微臣想,阿哥所怎麼突然進了老鼠,又那麼恰好碰倒了玉瓶驚嚇了九阿哥?”

  嬿婉神色微變,略略驚惶:“那你打算如何?”

  雲徹不卑不亢道:“若微臣打算如實稟告皇上,由皇上定奪。娘娘以為如何?”

  嬿婉驚得倒退一步:“你敢!”

  雲徹凝神良久,拱手道:“令嬪娘娘,微臣所知,本來僅限于瀾翠碰到過古董房的人,至于瀾翠有沒有碰到玉瓶,連古董房的人自己都只顧說笑,沒看清楚。可您的反應卻告訴微臣,微臣的揣測是事實了。”

  嬿婉驚怒交加:“你敢試探本宮?!”

  “令嬪娘娘敢謀害皇嗣,微臣為何不敢試探娘娘?”他起身徑直向前。嬿婉慌了手腳,喝道:“凌雲徹!”

  雲徹並不回頭,嬿婉緊趕了幾步,攔下他道:“雲徹哥哥,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

        雲徹打斷她,傷感道:“從你騙我進永壽宮那天,我們便已經沒有情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8 10:13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4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五章 笑語閑

  嬿婉嬌美如水仙花的容顏因為緊張和焦灼而微微扭曲,她急急拉住雲徹的衣袖,將他拽進近旁通道,連聲音都變了腔調:“雲徹哥哥,我這麼做固然是為了自己,可也是為了皇貴妃啊。嘉嬪以私通的罪名誣陷皇貴妃,那幾日皇貴妃禁足翊坤宮,蕊心被關進慎刑司拷打,你不也很著急麼?我是為了替皇貴妃求情,在養心殿外跪了那麼久,你也是親眼看見的。我只是想救皇貴妃,想替皇貴妃報仇,那有什麼錯?”她慌不擇言,“而且,而且要不是嘉嬪自己存了壞心,她的孩子怎麼會那麼不禁嚇,一嚇就死了。這是報應,不是我!”

  雲徹氣惱:“孩子不禁嚇,是你的手太狠!”

  嬿婉見他難以說動,已不覺動了氣:“我的手太狠?這宮裡誰的手不狠?誰的手上沒沾過髒東西?便是皇貴妃,如今看這萬人之上,誰知道她的手曾經作過什麼?”

  雲徹的神色冷若寒冰,亦閃過一絲悲憫:“皇貴妃作過些什麼,我不能去指摘。嬿婉,我知道嘉嬪一直欺辱你,可你害了九阿哥,也冤了純貴妃。你要自保不難,為何要學嘉嬪?你也不怕自己有報應麼?”

  嬿婉冷笑道:“報應?我還能有什麼報應?左右我沒有自己的孩子,和皇貴妃是一樣的。若這是報應,那也是皇貴妃的報應。”

  雲徹搖頭:“我以為你做這事是攀附皇貴妃的恩寵,向她尋個依靠,原來你對她也不過如此而已,嬿婉,我對你真的是無話可說了。”

  嬿婉深吸一口氣:“是。你與我無話可說,只不過你一定要向皇上揭發這次的事是我做的,我便告訴皇上,是皇貴妃和愉妃指使我做的。反正嘉嬪死了孩子,純貴妃被冷落,這樣一箭雙雕的事,怎麼著別人也更相信是皇貴妃和瑜妃所為。”

  雲徹逼近一步,臉色深寒:“你敢!”

  嬿婉索性笑得篤定:“就算是死,我也不能自己死了。你的榮華富貴是皇貴妃給你的,你就看我敢不敢?”

  雲徹用力甩開她的手:“嬿婉,你真是面目全非。”

  嬿婉冰冷的語調中帶了幾分傷感:“你又何嘗不是?從前你只在乎我,現在你不僅在意榮華富貴,也在意皇貴妃了。’

  雲徹心頭微微一顫:“皇貴妃是我的恩人。”

  嬿婉迫視著她的眼睛:“但她也是個女人。她忽然含了幾分得意,“不過,只是一個和我長的有些相似,卻比我年老的女人。”

  雲徹以目光坦然接受她的笑意:“皇貴妃的確比你年長,但你知道為什麼她比你更得寵?”

  嬿婉目光一縮:“我比她年輕,我一定會比她更得寵。’

  雲徹微微搖頭,沉篤道:“我知道她的手未必乾淨,但她還有自己的底線,而不像你,除了依附獻媚,便是陰謀害人。”

  他拂袖而去,嬿婉眼中忽然沁出了淚水:“雲徹哥哥,我即便再不好,你也別忘了我們的青梅竹馬之情。我,我即使變得再多,也從未忘記過。”

  雲徹微微一怔,神色複雜難言,煢煢離去。

  綠筠被冷落一直到了乾隆十五年的春天,而玉妍,亦在這個春天復位嘉妃,但無論如何,恩寵是比不上從前了。而常常陪伴在皇帝身側的,是一直以來聖眷不斷的舒妃意歡。

  黃昏時分流霞漫天,餘暉金光不減,纏著綿綿的醉紫紅鋪滿長空。晚霞漸漸變為絳紫,空透了一般,烙在萬壽長春的支窗上。

  如懿進了養心殿書房,見意歡陪伴在側,與皇帝一起翻著一本詩集細賞。她行禮如儀,卻也有幾分尷尬,只笑道:“皇上万萬安,臣妾來的不是時候呢。”

  意歡起身肅了一肅,面色微紅:“皇貴妃最愛說笑了。妹妹不過是陪皇上小坐怡情而已。”

  皇帝笑著起身,牽過如懿的手:“這時候怪熱的,怎麼想著過來了?仔細路上沾了暑氣。”

  如懿因見意歡在側,臉上一燒,忙袖了手道:“一路上乘著轎輦,並不很熱。”

  惢心伴在一旁,吐來了吐舌頭笑道:“回皇上的話,我們小主聽說這兩日天氣熱,皇上進御膳房的點心都進的不香,所以特意製了些糕點送來給皇上。’

  意歡抿嘴笑道;“皇貴妃的手藝妹妹竟未嘗過呢?今兒倒是巧了。”她側首望著惢心手裡的食盒,“皇上素來畏熱,御膳房的點心又甜膩的很,彷彿離了糖汁便做不出味道似的,真真無趣。”

  皇帝好奇,便伸手去掀食盒:“做了什麼,朕瞧瞧。”

  如懿捲起繡著連珠葡萄的淺紫袖口,露出一截白藕似的細腕,端了幾個素白小碟出來,一一指著道:“這一碟是紫陽湖產的白菱藕,只切成薄片,脆爽甜津,若嫌味薄,也可佐以酸梅湯澆汁。”

  意歡似乎頗為中意:“酸梅湯色澤深紅,淋在白藕上倒也好看。只是蓮藕只取其清甜就已上佳,不用旁的也罷。’

  如懿略點頭,有道"‘這一碟是脂油糕。”

  皇帝皺眉,不覺好笑:“朕素日是愛吃這個,但如今天這樣熱,脂油糕這樣油膩的東西怎能下嚥?”

  如懿睇他一眼,旋又笑道:“臣妾所做和皇上往常吃的不一樣。”她盈盈端起,托到皇帝鼻端,眼見皇帝似乎很被香氣吸引,忍著得意的歡喜道:“這脂油糕是將仲春盛開的紫藤花剪下,只挑純正的紫色用,留下開到八分未及開的花苞,只要花瓣,裁蒂去蕊后拿蜂蜜拌了取小罈子封好。那蜜也有講究,須得是紫藤花蜜,才能氣味純淨而不摻雜。等要吃的時候,那純糯粉伴切成細丁的脂油,再加冰糖捶碎,一層面一層花瓣拌起來放盤中蒸熟,再用冰塊煨的微冷,這便成了。”

  意歡看著那盤淺紫糕點,很是喜歡:“尋常脂油俗氣,藤花清甜解膩,看著晶瑩剔透,倒像是春意融融一般。〞

  如懿聽了這讚便道:“舒妃妹妹若喜歡,可得多嘗幾塊。”她才說完,皇帝已經取過銀筷夾了一片入口,連連讚道:“清香甜軟,的確不錯。”說著又眼饞,“還有別的什麼?”

  如懿的眉眼含著慧黠跳脫,笑著道:“還有一碟軟香糕和一盞甘草冰雪冷圓子。這甘草冰雪冷圓子倒也尋常,入口生津罷了。軟香糕是用粳米粉兌了薄荷汁做的,入口清爽生涼。”她邊說邊遞給皇上和意歡,不覺生了幾分懷念之色,“臣妾幼年隨阿瑪在蘇州小住,最愛這軟香糕。別處再也比不上。臣妾隨阿瑪回京后十餘年間再未曾嘗到,後來自己按照記憶中的口味試做了幾次也不甚佳。今日又做一次,倒還能入口。’

  皇帝和意歡嘗過,便牽了如懿坐下,感嘆道:“你幼年在蘇州小住,至今念念不忘。朕每次聽你提起,都十分神往。”他撫著如懿的手背,和緩而堅定,“你放心,朕所喜的杭州,你所愛的蘇州,便是人間天堂。朕有生之年,一定會帶你去蘇杭山水間。”

  如懿心頭微暖,臉色淡淡的透出了幾分芙蓉暈紅之意,一抹少有的旖旎微笑,點綴于上,竟是奇異動人:“皇上有心,臣妾多謝了。’

  皇帝注目片刻,不覺心旌動搖,越發低柔道:“前兒朕囑咐如意館的畫師郎世寧為你畫了像,你可喜歡?朕覺得郎世寧筆法甚佳,不同于朝中畫師的拘束古板,只是怕他一向畫慣了吉服正容的模樣,畫不出你此刻的溫柔旖旎。”

  如懿見意歡抿著唇笑吟吟的聽著,越發的窘,眼波橫流,睨了皇帝一眼:“郎世寧又不是第一次為臣妾畫了,一向也都好。”

  如懿嘆道:“先祖康熙時的畫師禹之鼎,最擅畫人物小像,清俊動人。”他笑意溫盈,“可惜畫像再好,總不及真人風流清朗。你曾說人老畫不老,歲月匆匆,銘記一刻也好。朕會命郎世寧為你一一寫實,留待日後細細賞玩。”

  意歡微微一怔,似是入神想了片刻,不覺艷羨道:“皇貴妃福氣真好。皇貴妃說過的,皇上總惦記著。且不說旁的,這一年一度的蘇州進貢的綠梅,只有皇貴妃才有呢。”

  皇帝意態閑閑,睨了意歡一眼笑道:“舒妃這時吃醋麼?四季百花繁盛,皇貴妃卻只愛梅花一種,尤其是綠梅。朕最初也疑惑她為何喜歡,後來一見才知,梅花中唯有綠梅色澤純綠,枝梗亦青色,恍如翠袖籠寒映素肌,特為清妍別致。有好事者比之為九疑仙子萼綠華,倒也合宜。’

  意歡俏生生的臉孔一板,取了一片軟香糕嚼了道:“臣妾不過嘆一句羨慕罷了,皇上便要這般取笑,真是無趣。’

  皇帝滿眼皆是笑意,只看著如懿牽著她的袖子道:“你瞧,舒妃生氣了,你可要怎麼賠補才好?”

  如懿低低啐了一口,笑著道:“皇上自己惹的禍害,管臣妾何事?豈有讓臣妾賠補的道理。”

  皇帝笑得前仰後合,指著二人道:“你們倆一個個牙尖嘴利,算是朕說不過你們。罷了罷了,朕只覺得這糕點十分愜意,但得配個什麼茶才算是佳。”

  惢心忙道:“皇上說的是。可不是,咱們小主就備下了。”說罷端出一把青玉茶壺,倒出清冽茶湯,道:“這是松陽進貢的銀猴茶,小主說了,也不是什麼最名貴的茶,但勝在山野清新,頗有雅趣,配著這江南糕點,最是回味甘芳。’

  皇帝舉杯一抿,便道:“入口鮮醇甘爽,彷彿有點栗子香。”

  意歡品了半盞道:“臣妾也聽聞銀猴茶,只是難得見到罷了。配著今日的點心,果然最相宜。”

  皇帝夾了一片白菱藕送到如懿口邊:“你忙碌那麼久,自己也不嘗嘗麼?”

  還不待皇帝說話,意歡輕搖羅扇,似笑非笑嗔道:“是不是只有皇上喜歡的,皇貴妃才會盡力一試?”

  如懿見她一雙眸子晶光瀲灩,也不知她是玩笑還是醋意,只蘊了淺淺笑色道:“換做舒妃妹妹也會這樣,是不是?”她眼見意歡的臉色越來越紅,彷彿不勝羞澀,只暗自好笑,轉頭看著皇帝手邊的書卷問:“方才皇上和舒妃妹妹在瞧什麼書,這樣有趣?”

  皇帝將手邊的書遞給如懿,笑道:“是納蘭容若的《飲水詞》,算來也是舒妃的娘家人了,都是葉赫那拉氏的文筆。”

  意歡素來清冷的臉龐含了一抹溫柔笑色,彷彿二月枝頭新綻的鵝黃嫩葉。她低下頭捲著衣角,輕聲道:“臣妾是真喜歡納蘭容若的詞,倒不是因為都是葉赫那拉氏的緣故。臣妾進宮前幾知道,皇上喜歡納蘭詞。”

  皇帝看她一眼,甚是溫柔。他的手篤篤敲在桌上,激起沉沉的餘音裊裊:“朕喜歡的,你都很喜歡。朕也覺得,納蘭的詞極好,讀來口角噙香。”

   意歡纖纖手指翻過淺黃書頁,指著其中一篇道:“旁的也就罷了。臣妾細細讀來,覺得這一首《采桑子》最好。”她細細吟哦,語調清婉,“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强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犁花月又西。’

  如懿見意歡臨風窗下,著一身碧水色銀絲長衫,青翠冷冽如凝于細翠青竹上的白露,她雖是女子,看在眼中亦覺心生動搖。意歡真是美,難怪這麼多年承寵,恩眷不斷,皇帝雖不容她生子,卻也舍不得丟開。其實如懿也是美的。如懿的美是要在姹紫嫣紅的嬌艷中才格外出挑,靜靜的處于明艷之間,便如一支萼華綠梅,或是一方美玉翡翠,沉靜的散發溫潤光華。比之玉妍美的讓人覺得不留餘地,分分寸寸逼迫于眼前,意歡更像芝蘭玉樹,盈然出脫于冰雪晶瑩之上,讓人心醉神迷。

  此刻如懿聽她語聲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十分清越,便道:“納蘭容若的詞以真字取勝,寫情真摯濃烈,卻非如烈火烹油,燒的灰飛煙滅,必得細細讀來,以為是淡淡憂傷,回味卻是深深黯然。臣妾以為,容若之詞比柳永、晏幾道的更清淡,卻更雋永,算是本朝佳作了。”

  意歡聽得如懿娓娓道來,不覺頷首:“皇貴妃說到晏幾道的詞,我卻以為有一首堪比容若的《采桑子》。”

  如懿抿嘴一笑:“舒妃妹妹且別說,由得我猜一猜。”她沉吟片刻,眼中一亮,“休休莫莫,離多還是因緣惡。有情無奈思量著。月夜佳期,近寫青箋約。心心口口長恨昨,分飛容易當時錯。后後期休似前歡薄。買斷青樓,莫放春閑卻。可是這一首《醉落魄》”

  皇帝撫掌而笑:“不知舒妃說的是不是?朕想的也是這一首。”

  意歡素來清冷如冰雪,如今一笑,卻似雪上紅梅綻放,光艷奪目。她取過桌上切好的兩片雪梨,分別遞與皇帝和如懿,笑道:“猜得不錯,便是這個做嘉獎了。”

  皇帝唇邊的笑意恬淡如天際薄薄的雲:“兩日如斯,是該與兩位愛妃把酒論詩,閑散度日,總勝過于前朝那些老頭子的聒噪了。”

  如懿不覺問:“皇上有煩心事?臣妾原本是來稟告這個月六宮用度的。皇上若心煩,臣妾更不敢說了。”

  皇帝笑著擺手:“六宮的事,你掌度著便是,不必時時來回稟朕。”

  意歡取過一只新橙:“那雪梨太甜膩了,還是吃些酸甜的好。”她抬起果盤邊的小銀並刀,另一手扶定新橙輕輕一剖,橙子旋即裂開,露出滿盈瑩亮水色的深紅色果肉,猶有汁水飽滿溢出,意歡有條不紊的將新橙切成大小均勻的塊擱入雪白的素紋碟中,碧色盈然的織錦袖口下露出一截如玉皓腕,讓人注目。

  意歡分好橙,望著皇帝盈然有情意流轉,笑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像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連宋徽宗都有為了李師師不提政事暫且沉醉的時候,皇上怎麼還要提前朝那些不高興的事?”

  如懿知道意歡是在寬解皇帝心緒,但能讓她這般費心勸解,想來皇帝是動過真怒的。她當下也不多言,只屏息斂神,取過橙子咬了一片,道:“新橙降火,舒妃有心了。”

  皇帝搖頭笑道:“朕真能不煩躁便好了。昨日在朝堂上,禮部提起孝賢皇后離世已經三年了,又說立后之事。誰知朕還沒言語,張廷玉便向朕道,富察氏乃滿洲八大姓之一,在我朝又家世顯赫,若要選立繼后,當以富察氏出身最佳。他提了這一句也罷了,朝中居然立時有許多人附和,提出要立晉貴人為后。”

  意歡微微震驚,與如懿對視一眼,很快垂眸道:“晉貴人入宮不久,出身雖好,資歷卻淺,只怕難以服眾。’

  晉貴人年輕貌美,又出身后族,皇帝難免在她宮中多留了幾夜,的確也是得寵。但如懿何曾會把這樣一個年輕丫頭放在眼裡,何況皇上名為恩寵之下賞賜的坐胎藥便夠她鬆一口氣了。

  如懿微微沉吟,眸中清亮:“皇上生氣的不是晉貴人能否當得起皇后之位,而是張廷玉在朝中一呼百應。”

  皇帝的眼眸閃過一絲陰鬱:“先帝駕崩時,留下鄂爾泰和張廷玉為輔政大臣,朕一即位,就下令于二人來日配享太廟的待遇。配享太廟是臣屬至高無上的榮耀,但因兩位都是老臣,輔佐先帝盡心,朕也都肯許他們。現在看來,張廷玉雖不動聲色,卻極難纏。”

  如懿覷著皇帝臉色,輕聲道:“張廷玉本家和親家姚家有二三十人在朝中或地方上做官,若加上門生故舊,勢力實在不小。難怪才提了一句要立晉貴人為后,便有那麼多人附和。”

  “他們附和便附和,朕不肯就是了。朕以潛邸次序論,說起你以側福晉之位,居孝賢皇后之後,資歷又深。再者,還有純貴妃,嘉妃和愉妃,有這些潛邸舊人在,晉貴人實在難以服眾。又豈有以區區貴人之位,一躍而至皇后的?”

  意歡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笑容:“那麼以這些人的心胸,必定要提起孝賢皇后的臨終舉薦,要薦純貴妃為后了?’

  皇帝冷笑一聲:“你倒乖覺,張廷玉所言和你如出一轍。”

  意歡秀眉微蹙:“這樣的胡話後宮裡傳來傳去,也當是婦人之見了。怎麼朝堂上的大臣也這樣不堪了?皇后之位取決于皇上,怎是前任皇后選定后任,或是由大臣們商討皇上的家事呢?若不是張廷玉糊塗,便是他僭越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8 10:26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5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六章 風波定(上)

      紗窗隔斷的日光只留下淡漠的痕跡,遙遠天邊的雲霞卻有炫目的光亮。皇帝捻著一個新橙揉搓著:“糊塗也好,僭越也好,朕怎會容他肆意置喙朕的家事國事,又這般廣布黨羽,群起進言!這朝廷是朕的,可不是張廷玉的。于是張廷玉便奏告朕,以年老上奏請求告老還鄉。折子裡有這麼一句話,說“以世宗遺詔許配享太廟,乞上一言為券”。”

  如懿微微變色:“怎麼?張廷玉還怕皇上不許他已經答允的事情,一定要皇上有所保證麼?這實在是太無禮了。這麼看,他這請求告老還鄉的折子,竟有幾分試探皇上的意思了。”

  皇帝接過意歡遞來的橙子吃了一片,緩緩道:“他要試探,朕便成全。只要他安安分分的從朕眼前走開,朕便許他一個安穩到老。朕已讓軍機大臣汪由敦擬好了折子來看,明日就可發出去了。”

  如懿微微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她遲疑片刻,還是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得不稟告,只要皇上聽了不要氣急憂心。”

  皇帝瞟她一眼,淡淡道:“你說便是了。”

  如懿寧靜而柔和,含有難得的凝重,和一絲若隱若現的憂慮,她見皇帝臉色鬆動了些許,才敢婉聲勸道:“皇上,永璜的福晉伊拉里氏來回稟,開春之後,永璜身子就很不好,一日不如一日。請皇上若得空,一定要去瞧一瞧。”

  皇帝的側臉棱角分明,平靜而至淡漠:“永璜的病情朕也略知一二。無非是他自己心思重,又都是有些不該有的心思。朕已經讓最好的太醫去瞧了,也吩咐下去,永璜每日要吃山參吊精神,只要他吃得下,便是十斤,朕這個做阿瑪的,也給得起。只求他心思安分些,別再做些無妄之念。”

  如懿聽皇帝口氣,仍是對永璜昔年欲為太子之心十分介懷:“那臣妾可否去看望,也好稍稍寬慰……”

  皇帝擺手道:“罷了。如今你是皇貴妃,身份貴重。你一去,不知道永璜又要動什麼心思。永璜有他養母純貴妃探視,你便少去這是非之地。”

  如懿只得起身應允。正好李玉進來,道:“皇上,張廷玉大人求見。”

  皇帝不悅道:“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

  李玉道:“張廷玉大人喜滋滋的,說知道皇上下旨許他配享太廟,所以特來謝恩。”

  這一來,不僅皇帝,連如懿和意歡都變了臉色。皇帝徑自起身。走到書房翻了翻奏折,闃然變色:“朕的奏折剛批復完不久,尚未發出,張廷玉怎麼會知道?”他橫一眼李玉,帶了一抹厲色:“李玉!”

  李玉嚇得忙跪下:“皇上,奴才不敢!”

  如懿忙道:“皇上,李玉不敢。內監不得干政,他不敢看皇上的折子。”

  “那麼,便只有汪由敦了!”皇帝的臉色極難看,“是了。汪由敦出自張廷玉門下,定是他提前給張廷玉透了風,真是大膽!竟敢擅自透露朕的旨意,到底在汪由敦心裡,朕是皇帝還是張廷玉是皇帝?朕為天下主,而今在朝大臣因師生而成門戶黨羽,怎可姑息?”

  意歡冷冷道:“皇上自然是皇上,可他這個門生竟忘了天地君親師,反而將師長凌駕于君主之上,實在是不該!”

  皇帝沉下臉:“張廷玉既然來了,朕就見見他。李玉,去傳!”

  李玉忙不迭去了。如懿與意歡不敢在側,便也告退離開,才出殿門,便見張廷玉滿臉喜色侯在殿外。張廷玉行禮道:“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舒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與意歡微微欠身,看他躊躇滿志入內。意歡不屑:“自作聰明才自取其辱呢!他以為扶持了一位富察氏的皇后,難不成以後每一位皇后都出自富察氏麼?”

  如懿悄然一笑:“內外互為援引,一直是後宮與前朝的生存之道。張廷玉即便為三朝老臣,也不能免俗。只是皇上心性極强,豈是輕易可以左右的?”

  意歡笑道:“他越是舉薦旁人,越是成全了姐姐呢。我便先恭喜姐姐了。”

  果然,皇帝勃然大怒,斥責張廷玉道:“太廟配享的都是些功勛卓越的元老,你張廷玉何德何能,有何功績,可以和那些元老大臣比肩?鄂爾泰還算有平定苗疆的功勞,你張廷玉所擅長的,不過是謹慎自將,傳寫諭旨,竟也狂妄自大如此?”

  一席話罵的張廷玉冷汗淋淋,皇帝猶不解氣,下令革去張廷玉的伯爵之位,只以大學士銜告老還鄉,又下詔解除汪由敦協辦大學士和刑部尚書之職,仍舊讓他在行不任上恕罪。自此,再無人敢隨意置喙立后之事了。

  這一日秋高氣爽,明朗天光在紫禁城中無遮無攔的流動,宛如潺潺的河水。靜靜停滯的凝雲,自由盤旋的飛鳥,連綿如重山的殿脊,沉寂的宮闕掩映了平日的喧囂,讓人心意閑閑。如懿閑來無事,便往儲秀宮看意歡。如懿才扶著侍女的手進了殿中,便禁不住笑道:“從前進來,你的殿中草藥氣味最重,如今到淡了許多,只聞得花香清淡了。”

  意歡正捧了一束新折的玉色百合插瓶,蓮青色的花袖下露出素白的十指尖尖,纖長的深碧色花葉垂在她三寸闊袖上,那袖口滾了三層雲霞緞的暗紋邊,上頭繡著星星點點的橘花,顯得分外明艷。意歡的身形高挑,身影最是纖細瘦美,一枚白玉鎏金蝴蝶壓髮扣在燕尾之上,垂落細長的碎銀流蘇,被風徐徐浮動,更添了幾分難得的柔美。意歡笑盈盈睇她一眼,側身讓如懿坐下,輕輕噓了一聲:“去歲聽了皇貴妃的話,如今是想開了。皇上照例還是賞了坐胎藥,嬪妃們也都自己找了方子喝。其實有什麼呢,我如今也是有一遭沒一遭的,惦記著就喝了,沒惦記著也便罷了。”

  如懿笑道:“你自己想的開便罷了。我如今也不大喝了,左右到了這個年紀了,有沒有子嗣都看天意吧。”

  意歡笑意幽妍:“是啊,心思都在那上頭,成日裡夜不快活。倒不如閑下來侍弄侍弄花草,心裡也清淨些。”

  畫眉和雲雀在廊下啼囀,一唱一和,啼破金屋無人的靜寂。如懿笑道:“皇上喜歡在圓明園養這些鳥雀,你也喜歡。”她眼底閃過一絲促狹,伸手刮著意歡的臉頰道:“只是皇上這樣寵愛你,前兩日內務府新繡的一床滿繡合歡鴛鴦連珠帳頁獨賞了你,可算是嬌眠錦衾裡,輾轉雙鴛鴦。既有了鴛鴦,你還要別的鳥兒做什麼?”

  意歡面頰一紅,啐了一口道:“這也是皇貴妃說的話?沒半點兒尊重!”她忽然定了烏澄的雙眸,盯著如懿道:“皇貴妃這般說,可是拈我的酸呢。”

  意歡的話,五分玩笑,五分認真。如懿心頭微微一顫,這清光悠長之中,因了她的猝然一問,觸動一時情腸。她不願去思索,由著性子道:“若說不拈酸。都是女子心腸,難免有時小氣。

  況你初承恩寵的那些日子,也是我最受苦的日子,這樣想起來,我能不心酸?只是自你我相識,總覺得心性投契,且在宮裡久了,方知尋常人家的拈酸吃醋到了這裡竟也是多餘,徒增煩惱而已。”

  彷若一滴清澈的雨水無意顫起鋪滿澄陽的湖面,漾起金色的漣漪點點。意歡清冽的眸光微有痴怔:“姐姐說的話,也是我的心思。皇上縱然疼我,但見他寵幸別人,心裡也是火燒火燎的,便是對姐姐,有幾次也是忍不住。可日子長了,才覺這心思除了磋磨自己受苦,也無旁用。所以我才養這些鳥兒花兒,散散閑心,且在宮裡,說話做事都不得不逼著自己小心。有時侯不能對著人說的話,不如對著這些鳥兒說說,也當解了自己的心事。”

  意歡自在皇帝身邊,便深得聖眷。她有時說話尖銳,待人亦不熱絡,因著皇帝的寵愛,也無人敢明著計較。這些年,在旁人眼中,她總是能活得縱情恣意的,可在背人處,她也竟有這樣的凄清。

  如懿溫然相望,撫摸著嬌艷的花瓣,柔聲道:“那是你不愛往別人宮裡去走動。侍奉皇上這麼多年了,除了我宮裡,也難得看你和旁人來往。”

  意歡去過小銀剪子,細細修剪完花枝,灑了一點兒清水在花葉上,轉首道:“我肯與姐姐來往,是性子相投。與其廢那些力氣和不相干的人來往,我還不如拾掇拾掇自己。”

  如懿看著疏朗殿內,布置大氣,並不像是尋常女子的閨閣香艷而秾麗,除了滿架子詩書,再無多少錦繡裝飾。“宮裡除了你,再沒有誰能把自己拾掇得這樣乾淨舒服了。”

  意歡道:“人乾淨了,心也乾淨。”

  “咱們身在這地方,周遭的污濁血腥自是不必說了。有時侯難免連自己的手也不乾淨。能求得心有幾分乾淨,也算難得。”如懿莞爾一笑,看她手邊擱著一本溫庭筠的詩集,道:“那日在皇上跟前,他不過提了句溫庭筠的詩好,你便留心了。”

  意歡臉上緋紅如流霞:“姐姐一直忙著,今日難得有空兒,還替我留心其這些了。我不過是聽皇上說起,隨手翻翻罷了。”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三寶跑了進來道:“小主,小主,不好了。”

  如懿沉下臉道:“好好回話,這麼毛毛燥燥的。”

  三寶擦了把汗道:“回娘娘的話,大阿哥府裡來傳話,大阿哥病重,怕是不好了。”

  如懿伙地起身,起得太快,身子不覺晃了一晃,便道:“純貴妃知道了麼?”

  三寶道:“大福晉先來稟報的皇貴妃,鐘粹宮只怕還不知道。”

  如懿忙道:“純貴妃是大阿哥養母,讓菱枝趕緊去鐘粹宮通報。你親自去養心殿告訴皇上,再吩咐備轎,本宮去瞧永璜。”

  意歡見如懿擔心,亦嘆道:“自從孝賢皇后去世,永璜被申斥,終究積鬱成疾。好好的一個皇子,唉……姐姐路上小心,別太心急了。”

  如懿哪裡還能和她細細分說,忙出了儲秀宮去。才過長康右門的夾道,卻見一眾年長宮女正立在紅牆上,一個個四十上下年紀,都是出宮后無依無靠才繼續留在宮中服侍的。一眾人等正在聽內務府太監的調撥。如懿只看了一眼,雲芝道:“回皇貴妃的話,這是內務府新從圓明園撥來的一批宮女,說是做慣了事極老練的,正訓了話要撥去各宮呢。”

  如懿點點頭,也不欲過問。突然,宮女裡一個穿著藍衣的宮女跑了出來,喝道:“趙公公,憑什麼你收了她們的銀子便撥去東西六宮,咱們幾個沒錢使銀子給你,你便撥咱們去冷宮當差,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如懿聽得冷宮二字,觸動舊事,不覺多看了兩眼。那趙公公五大三粗,拉過那宮女拖在地上拽了兩圈,抓著她的頭髮狠狠往牆上搡了一下,喝道:“你們這些圓明園來的宮女,外來的人敢唱內行的戲,豬油蒙了心吧?本公公肯收錢是給你們臉,你給不起就是自己沒臉,還敢叫喚?打死了你都沒人知道。”

  如懿雖然趕著去永璜府邸,亦不覺蹙眉,喚過跟前的小太監小安道:“小安,去把那個趙太監拉過來,說他的專橫霸道本宮都知道了,讓他自己去慎刑司領五十大棍,從此不必再內務府當差了。”

  小安趕緊著上前去了,那趙公公看見如懿來,早嚇得腿軟了。如懿那肯聽他囉嗦,留下了小安去內務府知會宮女人選的分配,便要離開。方才挨打的宮女忙膝行到如懿跟前道:“多謝皇貴妃娘娘主持公道。”

  如懿見她挨了打,神色卻十分倔强,一點兒也不害怕,便道:“你倒是個直性子的,只是什麼話都喊出來,也不怕自己吃虧麼?”

  那宮女不卑不亢道:“奴婢自己吃虧不要緊,不能讓沒錢的姐妹都吃了虧。”

  如懿見她被打得灰頭土臉的,仔細看相貌卻也端莊整齊,落落大方,像是個有主意的,想著惢心傷了腿之後自己身邊也沒個得力的人,便道:“你這樣的性子是吃虧,可本宮喜歡。等下洗漱乾淨了去翊坤宮等著,留在本宮宮裡當差吧。”說罷,便急匆匆去了。

  待趕到永璜府裡時,一眾的福晉格格們都跪在地下,嚶嚶的哭泣著。綠筠已經先到了,與伊拉里氏陪在床前,她見了如懿進來,少不得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肅了一肅道:“皇貴妃萬安。”

  如懿見閣中一片愁雲慘霧,忙按住綠筠的手道:“這個時候了,還鬧這些虛禮做什麼。”說罷便轉首急急問向伊拉里氏,“太醫看過了麼?可怎麼說呢?”

  伊拉里氏哭得兩眼核桃似的,聽得如懿問,忙止了淚站起身來,道:“回娘娘的話,太醫說永璜夢魘纏身,日夜不安,心氣斷斷續續的,只怕是……”

  如懿心中一沉,臉色便有些不好:“別胡說!永璜才二十三歲,怎麼會心氣斷續?”

  伊拉里氏說不上兩句,嗚咽道:“這兩年永璜身上總不大好,憂思過慮,像是總轉著什麼念頭,又不肯告訴妾身。好幾次從夢裡驚醒,總是大哭說自己不孝。前幾日是孝賢皇后的忌日,永璜便夢魘的更厲害,說要去找孝賢皇后理論。妾身也嚇壞了……”

  伊拉里氏話未說完,臉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綠筠臉色煞白,氣急敗壞的指著她道:“終究是你沒照顧好永璜,還一味胡說八道!永璜最有孝心,他夢魘什麼?要去找仙逝的孝賢皇后理論什麼?糊塗油蒙了心,紅口白舌的來拉扯永璜不孝!依本宮看,永璜身上不好,都是素日裡你們這些不知輕重的人挑唆的他沒養好身子。”

  綠筠素來性子和緩,如今突然發作,如懿自然明白是因為伊拉里氏的話沒說好。這樣的話若是落到皇帝耳朵裡,又惦記起昔年永璜和永璋在靈前不孝的事,更會惹得皇帝不高興。

  如懿忙拉住綠筠勸道:“姐姐別生氣。媳婦素來是懂事的,只是一時著急說話不當心罷了。”她盯著伊拉里氏,溫聲囑咐道:“這樣的話不許再提了。”如懿看著床上昏睡的永璜,見他滿頭大汗。她看著心疼不已,忙取過絹子替他仔細擦了又擦,心中愈加內疚不已。永璜似是感覺到她的動作,稍稍有些清醒。他動了動身子,忽然睜開了眼,直瞪瞪的望著帳頂,大聲道:“額娘,額娘,你別走,您等等兒子,心疼心疼兒子。”

  綠筠忙坐到塌邊,拉住永璜的手垂淚道:“永璜,永璜,額娘在這裡。”如懿聽她呼喊哀切,一時觸動了心腸,切切喚道:“永璜。”

  兩人喚了幾聲,也不見永璜有任何回應。綠筠便有些訕訕道:“什麼額娘?怕是咱們都自作多情了,永璜是在喚他的親額娘哲敏皇貴妃呢。”說罷又嘆,“我雖養了他這些年,可這孩子,到底不大肯叫我一聲額娘。”

  如懿眼底一酸:“永璜到底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正巧太醫進來,翻了翻永璜的眼皮,忙灌了一碗湯藥下去,磕個頭道:“皇貴妃娘娘恕罪,純貴妃娘娘恕罪,大阿哥怕是迴光返照了。有什麼話,能說的就趕緊說了吧。”

  如懿聽了這話悲從中來,轉過臉嗚咽起來,湯藥灌了下去,永璜果然清醒了許多,兩眼也漸漸有神,盯著如懿道:“母親來了。”

  綠筠嘆口氣道:“永璜好歹也曾養在皇貴妃膝下過,我是沒用,兩個孩子都遭了皇上的訓斥,抬不起頭來做人。有什麼話,皇貴妃陪著說說吧。”她說罷,便扶著幾個福晉的手一同出去了。

  閣中靜靜的,恍若一潭幽寂深水,日光細碎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一個幽若的夢。永璜咳嗽了幾聲,輕輕道:“多謝母親還惦記這兒子。幼時養育之恩,兒子一直不敢忘記。”

  如懿含了淚,撫著他的額頭柔聲道:“好孩子。母親也都還記得,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唯獨母子情分上虧欠了。雖然有母親和純娘娘照料,但若哲敏皇貴妃還在,你也不至于如此。”

  永璜大口大口的喘息著,蒼白的臉上浮起兩團虛弱的酡紅,過了好半晌,才緩過一口氣:“兒子自知是不能了。這些日子一直夢見額娘對著兒子含淚不語,總像是有許多委屈,卻說不出來。前幾日孝賢皇后忌日,兒子更夢見孝賢皇后餵額娘吃些什麼,額娘吃完就七竅流血。母親,兒子心裡明白,是孝賢皇后害死了額娘。”

  如懿看著他顴骨高聳,兩眼深深的凹了進去,難過道:“哲敏皇貴妃之死本來就蹊蹺,母親是聽過這樣的閒話的。可永璜,閒話是不能過心的,一旦過了心,掙不出來,成了你的心魔,你就害死你自己了。”

      永璜嗚咽的哭著,那樣幽咽而絕望的哭泣,像于黑夜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兒子自幼失了額娘,被人欺侮,兒子很想爭氣,所以也動過利用母親的念頭。可皇阿瑪罵兒子對孝賢皇后不孝,兒子是真的孝敬不了。是她害得我在阿哥所受苦,是她害死我的額娘,是她給額娘吃了那麼多相剋的食物,甲魚和莧菜,麥冬和鯽魚……諸如種種,就是同食則會積毒的。我額娘就是這樣被慢慢毒死的,我怎麼能對著她盡孝……我……我再不要,不要在這污穢之地了!”

  如懿抱著永璜,心緒哀痛的須臾,有濃重般的疑惑如同潑灑與素白生絹之上,迅速流瀉,擴散暈染。她止不住一顆幾乎要跳躍出來的心,緊緊攥住他的手道:“這些食物相克積毒是誰告訴你的?愉妃告訴過你是孝賢皇后害死你的額娘,可她從來不知道這些細枝末節。告訴母親,是誰告訴你的?”

  永璜一時急切,一口痰湧了上來,咳咳道:“嘉……嘉……”

  多年來如在迷霧中穿行,終于有隱約窺得的明亮,如懿連連追問:“是金玉妍是不是?是不是?”永璜拼命長大了嘴,極力晃著腦袋想要點頭。如懿見他如此,嚇得什麼都顧不得了,忙喚道:“太醫,太醫!”

  永璜在她懷裡掙扎著,如同脫水之魚,苟延殘喘。他的眼神漸漸渙散,終于吃力的閉上了眼睛,回歸至永久的安寧。前塵往事紛至沓來,彷彿秋日黃昏時隨風湧動的塵埃,輕的幾乎沒有半分力氣,卻應縈繞繞纏到身上,悶住了心肺鼻息,竟生出一種徹骨的恍然無力。彷彿還是小時候,永璜不過七八歲,下了學乏了,便是這樣靠在如懿的臂彎裡,沉沉睡去。

  太醫扯著袍子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進來,摸了摸永璜的鼻息,垂頭喪氣道:“皇貴妃娘娘節哀,大阿哥已經去了。”

  如懿輕緩的摸著永璜的臉,低聲道:“好孩子,睡吧,睡吧,你就能見著你的額娘了。”她捂著嘴,壓抑著喉間的嗚咽,終于在沉默中讓眼淚肆意的流了下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8 10:29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4:45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七章 風波定(下)

  乾隆十五年庚午三月十五日申時,皇長子永璜薨,追封定親王,謚曰安。

  如懿進養心殿向皇帝稟報永璜的喪儀時,皇帝正橫躺在暖閣的榻上。金立屏,軟煙綺,枕邊螺鈿几上供著一尊釉裡紅纏枝瓶,瓶中斜斜插著一把姿態妖嬈的曼陀羅,雪白淺紫的花瓣碎碎流溢下來,蜿蜒成清媚的風姿。

  一切陳設一如既往,卻毫無生氣。

  春日明媚清澈的陽光透過細雕花紅木格窗。如一片金色的軟紗輕揚起落,無聲覆蓋在他面上,卻亦不能遮去分毫憔悴與神傷之色。

  皇帝摩挲著手中一枚子母獅和闐青玉佩,聽得她足音輕悄,只是微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嘶啞著喉嚨道:“你來了。”皇帝轉過臉,露出幾日未刮得青青的鬍渣,頗有神骨清贏、沉腰潘鬢的支離。

  如懿心頭一沉,竟泛起些微酸楚的漣漪。原本在永璜府中處理喪儀,皇帝遲遲不肯露面,她雖然只做了永璜幾日的養母,心中也不免怨怒,皇帝對這長子竟連最後的顏面也不給。但如今見他這般,如懿亦不由得生出一分哀憫,轉了低柔的語聲:“皇上放心,一切都料理好了。”

  皇帝將手中的子母獅和闐青玉佩遞到如懿眼前。那是一枚肉質的青玉佩,玉質細膩油潤,幽光沉靜,刀工古樸流暢,包漿熟美,一大一小兩頭獅子神態親昵,依偎在一起,一看便是積古之物。皇帝的言語間憑空透出幾許悲涼:“朕找了很久,真的很久,你去主持永璜的喪儀,朕就一直在找,想找出一樣諸瑛用過的東西,可以做個念想。可朕一直找不到,還是毓瑚想起來,從庫房的錦匣裡找到了這個。朕記得很清楚,這是諸瑛的陪嫁。雖然都是富察氏,但她遠不比琅嬅,所以這玉也不算十分名貴,可她戴了很久,一直到死才摘來,朕叫人封存起來。”他絮絮地說道,“你看,這對子母獅多親熱,天倫之樂,毫無嫌隙。”

  如懿的瞳孔驀然收緊:“皇上的意思是,天家父子還不如這一對獅子。”

  皇帝暼她一眼,並不動怒,只是將那玉佩握在手中,細細撫摸:“這樣的話,只有你會說。如懿,你倒真的不怕。”他苦笑,聲音像是墊在香爐下的霞色錦緞,星星點點濺著燒糊的焦灰跡子,“朕真的覺得對不住諸瑛。她是朕的第一個女人,若不是那一刻的動心,朕也不會留下她。她是那麼天真單純的女子,看見朕就會笑得那麼高興。”

  如懿凄憫道:“可咱們,終究沒有善待她的孩子。”

  皇帝的眉宇間銜著溫默與疲倦,緩緩地道:“朕不是故意不給永璜臉面,不去他的喪儀。”他握住如懿的手,“如懿,朕是真的不敢看,更不敢去面對。永璜病著的那些日子,朕不願意聽到一點兒他病重的消息,也不願去看他。朕怕他看朕的眼光只剩下了怨恨。朕更怕,怕自己又一次看見朕的孩子走在了朕的前頭。”

  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從腔子裡慢慢湧上了喉頭。他固然狠心,卻原來也是這樣難。如懿只得柔聲道:“臣妾知道。臣妾把皇上的意思都告訴了永璜府裡,所有的阿哥、命婦都去致喪了。”

  皇帝挪了挪身子,虛弱地靠在如懿的腿上,頹喪得像個受了傷的孩子。“從乾隆三年端慧太子去世,十二年七阿哥去世,去年九阿哥去世。如今又是朕的大阿哥。朕登基以來,一直敬慕上天,尊崇佛理,為什麼朕的兒子一個個先朕而去,讓朕落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心。朕,到底做錯了什麼?”

  有淚意模糊地盈上羽睫,彷彿暮靄沉沉時分欲落的雨水。如懿低低道:“皇上,人哪,吃五榖雜糧的身子有病,經不住世事的便是心病。這並不是您的錯。”

  皇帝以手覆額,嘆道:“朕知道你說什麼,也只有你會告訴朕,永璜的死是心病。自從孝賢皇后死後,朕知道永璜有奪嫡之心,朕便忌諱著他。他是朕的兒子,他剛剛成年,還那麼年輕,朕卻漸漸開始老了。朕不能不忌諱,不能不疑心……”

  心中的觸動如潮水上湧,如懿伸出手指,覆住皇帝的口:“皇上,您正當盛年,如日中天……”

  皇帝的眼底露出幾分頹喪和陰鬱:“如日中天之後便是夕陽西下,哪裡比得上冉冉升起的太陽?”

  皇帝似是在問,卻無人也無話可以應答。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兒子長成自然歡喜,可長大了,無能讓人擔心,有野心又讓人害怕。如懿,有時候連朕自己也覺得,自己寵愛公主比皇子更甚。因為對女兒,不會又愛又怕。從太祖努爾哈赤以來,長子爭權已經成了本朝君王不得不忌憚的事。太祖的長子褚英仗著戰功便心胸狹隘,清算功臣,最後被太祖下令絞殺:太宗皇太極的長子豪格覬覦皇位,屢生事端,結果死于多爾袞之手:聖祖康熙爺的長子胤褆因魘咒太子胤礽,謀奪儲位,被削爵囚禁:先帝雍正的長子,朕的三哥弘時,為逆臣進言,被先帝逐出宗籍。如懿,朕是經歷過昔年的弘時之亂的,朕更害怕,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會和列祖列宗的長子們一樣,所以朕申飭永璜比對永璋更嚴厲,但朕的心裡還是疼愛永璜的,畢竟朕的這些孩子裡,他是陪著朕最久的一個啊!”

  如懿眼中一酸,終于有淚含著溫熱的氣息垂垂而落。她哽咽,極力平復著氣息,緩緩道來:“皇上,永璜要是明白您的心思,在九泉之下也會有所安慰。臣妾去看過永璜,他臨死前念念不忘他的生母哲憫皇貴妃,深悔自己不能盡孝。”

  皇帝的聲音極輕,如在夢囈:“朕不是對哲憫皇貴妃的死全無疑心。昔年朕不懂得保護她,讓她盛年之時便稀里糊塗離世,如今,又是朕的疑心,逼死了她的兒子。”他輕輕握住如懿的手,手心潮濕而微涼,“如懿,朕在萬人之上,俯視萬千。可這萬人之上卻也是無人之巔,讓朕覺得自己孤零零的,沒有人可以陪著朕。”

  如懿的手指撫在皇帝髮辮之上,發尾上系著一顆墨綠的玉髓珠子並一顆鏤空赤金珠。皇帝束發素來只用明黃一色,然而,不知怎的,如懿只覺得那明亮的金色也變得烏沉沉的,讓人心頭發墜。她柔聲道:“皇上不要多思多慮。您是皇上,亦是人夫,人父,有時候走下來片刻,也未必不好。”

  皇帝倦怠地搖頭:“這個地方,朕一旦走上去,便已經下不來了。朕從前一直以為孝賢皇后太像一個皇后,而不像一個女人,可如今朕卻明白了,她也有她的身不由己。如懿,朕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缺,朕很想你快點來,來到朕身邊,咱們站在一塊兒。”

  她意外到了極處,也震驚到了極處,不意皇帝會在這個關節上提起立后之事。然而,心底還是有蒙昧的歡喜:“一塊兒?”

  皇帝重重頷首,軟弱而溫存:“如懿,告訴朕,這麼多年形影相隨,無論朕厚待你、冷棄你,你對朕是否有些許真心?”

  “真心?”她的歡喜抽離得如此迅疾。終究,還是清醒的吧。哪怕可以擁有與他並肩而立的榮耀與名位,到底還是在乎那一絲真心,“皇上,臣妾一直以為,相信真心的人是不會這般問的。”

  皇帝重重嘆一口氣,捏著她手的掌心潮濕的如被眼淚傾覆:“如懿,朕也很想去相信,時時處處相信,沒有半分疑惑,可朕的身邊,太多的女子,對朕的心意未必那般真誠。也許,在她們眼裡,朕所能帶給她們的尊榮與貴寵,甚至朕的這件龍袍,都遠遠勝過朕這個人。”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急地分辯,彷彿是為了那一縷一直不肯被塵埃泯去的真意,“皇上,自臣妾是青櫻,您是皇子時,臣妾相隨您左右。臣妾真的希望,臣妾與您,可以是少年時的相伴,白頭後的不離。”

  她滿心滿肺的懇切,似是要將多年的心思與委屈一並訴出。皇帝溫柔地沉默須臾,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聲喚她:“青櫻。”

  如懿微微苦笑,深吸一口氣,抖落心底封存多年的疑慮:“皇上,其實臣妾一直很想問,當年臣妾為您兄長弘時所厭棄,不肯娶入府中,讓臣妾淪為笑柄。”她仰著臉,深深地望到皇帝眼底,彷彿要從他深不見底的心潭中探知某種真實的情感,“可皇上,為什麼在臣妾最尷尬的時候,您會願意娶臣妾做您的側福晉,會那樣善待臣妾,讓別人都知道臣妾嫁的很好,圓滿了烏拉那拉氏的顏面?”

  皇帝閉著眼睛,伸出手慢慢地撫摸著她的臉頰。他的手那樣輕柔,依稀還如當年那樣,愛惜地撫過她的面孔,與她一同在鏡中看見最年輕飽滿的笑顏,人成雙,影成雙。皇帝輕聲道:“如懿,這是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額頭。朕那麼熟悉,哪怕是閉上眼睛,你的臉都一直在朕的腦海裡。那年朕娶你,娶得是失意的你,安慰的卻是同樣失意的自己。當年弘時被你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后撫養,幾乎與嫡子無異,而朕只是庶出之子,傷心人對傷心人,才能最懂得彼此。娶你入府之后,一開始你總是鬧小性子,可時日長了,也漸漸沉穩起來。朕自幼拘束,時時克己,有時候看你的小性子,總覺得那是朕做不到的一面。而你逐漸懂事,朕也很欣慰,因為你的懂事,是為你自己,也是為了朕。所以,朕會和你一起走了那麼多年,越來越相知相惜。”皇帝睜開眼,有迷蒙的霧氣濕漉漉地浮現,“朕這樣說,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朕與你的感情,若說不是男女之情,那實在冤屈:若說只是男女之情,卻也是委屈了它。因為朕對你,早已超出了如此。”

  如懿輕嘆一聲,有無限歲月凝聚的酸澀一同凝在那嘆息的尾音裡:“臣妾有自知之明,宮中府中佳麗如雲,臣妾並不是最美,性子也算不得最好。作為兒媳,臣妾並不是太后所屬意的皇后人選。”

  皇帝噓一口氣:“朕知道,你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后是太后的死敵,太后雖然為你改名如懿,面子上也還可以,但心裡總不是最願意的。不過,孝賢皇后就是當年太后與先帝為朕所選,後來太后待她也不過爾爾。”他深吸一口氣,眸中深沉,有星芒一般的光熠熠閃過,朗然道,“可朕是皇帝,朕才是天下之主!若連立誰為皇后都由不得自己,那朕算什麼皇帝!張廷玉已經走了,太后也不是當年能事事調教朕的太后,誰也不能再約束著朕,哪怕有誰不願意,朕也必要縱情任意一回!”

  心裡有綿綿的暖意,彷彿少年的時光再度回到她與他的掌心,盛放出連枝並蒂的纏綿。曾經,她是那樣愛慕他,仰望他,是他給了自己救贖,讓自己不必成為一輩子的失意人,如懿依著皇帝的肩,輕聲道:“可皇上,也是您說的,那是無人之巔,太過清寒。”

  皇帝的笑意如透過雲層的光。“所以,咱們在一塊兒。”他長噓一口氣,“朕已經失去了一個長子,兩個嫡子。朕希望冊立你為皇后之后,朕還是會有自己的嫡子。”

  如懿垂下頭,語意傷感:“可臣妾已經是三十三歲了,未必能有所生育。”

  皇帝伸開手掌,與她的十指一根根交握:“天命顧及,自然會誕育嫡子;天命若不顧,你與朕最喜愛的孩子,就交給你撫養,可以是咱們的嫡子,所以,你不會膝下孤單。”

  如懿輕輕頷首,垂下臉和皇帝緊緊貼在一起:“那麼,臣妾可不可以更貪心一些,臣妾日夜期許的,不僅是與皇上有夫妻之情,更有知己之誼,骨血之親。”

  “如懿,你是覺得男女歡愛太過縹緲?”

  “是。”她心意沉沉,“臣妾所有,不過是與皇上的名分所在。如果可以,臣妾更希望牢牢把握不會輕易碎裂的情分。”

  他擁著她,以保護的姿態,頷首允諾:“朕答允你,如懿,朕答允你。”

  她與他的感情,其實一開始就並不純粹——是她,為了爭一口氣,加入宗室,半委屈半期待著嫁做他的側福晉;是他,藉著她與旁人家族的顯赫,一步一步走到了九五之尊的地位,才漸漸生出幾分真心。這一路走來,明媚歡悅固然不少,可艱難崎嶇,也幾乎曾要了她的性命,卻從未想過,居然也能走到今日。

  窗外,有春色如許,遍耀光年。

  彷彿所有帶著脂粉氣的殘酷凄烈,種種的破雲詭譎、暗潮洶湧,在那一刻都戛然而止,急速歸于平靜。待回到翊坤宮中,合宮上下已皆知皇帝的立后之意。雖然在皇長子喪中,歡喜不能形于色,可是這麼些年的艱難苦辛、輾轉流離,終于到了這一步。

  海蘭早已等在了翊坤宮中,在垂花門下徘徊相候。如懿遠遠見了她,穿著一襲新嶄嶄的天水藍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淺的亮銀與暗藍的顏色,捧出大朵大朵梔子花的影彩,是靜默而深沉的真心歡悅。如懿不知怎的,見了海蘭,整個人從虛茫茫的震動和喜悅裡落定了心意。好似方才那一路,歡喜而恍惚,竟是稀里糊塗回來的。

  海蘭見了如懿,疾步上前,想要笑,卻是落了淚,緊緊執著她的手,哽咽道:“姐姐,終于有這一日了。”

  如懿亦是慨然,隱然有淚光湧動:“是。只是賠上了永璜一條命,才成全了我。”

  海蘭聞言止了淚,正了容聲道:“只有到了皇后之位,姐姐才稍稍安全些,所以,不管誰賠了進去,都不可惜。”

  夏日天光極長,夕陽的餘暉斜斜鋪開紅河金光,曳滿長空。晚霞漸漸變為絳紫與暗藍交織的寶帶,晚霞背後是燒灼了的深紅雲影,將天際都燃得空透了一般,影影綽綽烙在殿前“光明盛昌”的屏門上,蔓延倒影在青石磚地上,似水墨畫上潑斜的花枝。暮色中的二人披著金黃而模糊的光輝,偶爾有乍暖還寒的風拂掠起袍子飛揚的邊角,人也成了茫茫暑氣中花葉繚亂的微渺的一枝。

  如懿的手心有黏膩的微涼汗珠,她悄然緊握海蘭的手,低聲在她耳邊道:“是,我們所走過的路都是必經之路,所做的事都是不可避免之事。哪怕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但永璜已死,我固然傷心,卻也知道一件秘事。原來除了你,金玉妍也對永璜說過哲憫皇貴妃被孝賢皇后所害。”

  海蘭嚴重有迷惑的旋影波轉,她驚詫道:“金玉妍?”

  如懿含著凜冽的警醒:“金玉妍所言,比你細緻許多,連哲憫皇貴妃如何被害死的細枝末節都無一不知,且告訴永璜哲憫皇貴妃是吃了哪些相剋的食物而死。”她的聲音失卻這個季節應有的餘溫,“皇上曾經與我說過,孝賢皇后至死也不認害死哲憫皇貴妃……我從前從不相信,如今看來,卻真有幾分可信了……”

  海蘭深吸一口氣,蹙起了眉頭,但隨即又以一貫平和無害的微笑撫平了那一絲凌厲的警惕:“若孝賢皇后所言是真,那麼唯一能把如何害死哲憫皇貴妃的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才是真正下手害死哲憫皇貴妃之人。”她屏息凝神,呼吸漸漸有了明顯的起伏,“姐姐記得麼?孝賢皇后生前對飲食性寒性熱之事幾乎一無所知,連自己的一飲一食都不甚注意,還是金玉妍偶爾提醒。雖然阿箬和雙喜都說過,是慧賢皇貴妃和孝賢皇后在咱們冷宮的飲食裡加了許多寒濕之物,可是背後主使,或許另有其人。且還有許多事,孝賢皇后也是至死不認的。”

  如懿眯起眼眸,有一種細碎的光刺在她的眸底幽沉地晃:“如今看來,這個人倒更像是金玉妍呢。只是海蘭,她出身李朝,看似不如慧賢皇貴妃和孝賢皇后出身高門華第、身份尊貴,但皇上為了顧著主屬兩邦之誼,不到絕處,絕不會輕易動她。”

  海蘭側了側首,牽動雲鬢上珠影翠微,閃著掠青曳碧的冷光。她拍一拍如懿的手,屏聲靜氣道:“從前不知敵人身在何處,才受了無數暗算。如今知道是誰了,又已經剪除了她的羽翼,只須看得死死的,還怕她能翻出天去麼?不怕!天長日久,閑來無事,這些賬便一筆筆慢慢算吧。”

  如懿的聲線裡有沉沉的決斷與冷冽:“是,是要慢慢算,我們在這宮裡多年,唯一學會的,不就是將對方最引以為傲、賴以為生的東西慢慢銼磨殆盡麼?下半生還長著呢,咱們還在一塊兒,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同一份心力。”

  她們彼此相握的手指緊緊收攏,關節因為過于鄭重和用力而微微泛白。哪怕有更輝煌的榮耀即將披拂于身,她們依然是昔年彼此依靠的姐妹,相伴同行,從未有異。

  之後再有嬪妃來賀,如懿一概都謙遜推卻了。皇帝在立后的旨意之後,也于同日下旨,在八月初四,也就是立后之後的兩天,復金玉妍貴妃之位。這樣的安慰,既是因為玉妍的喪子之痛,也是因為立后大典有萬國來朝,不能不顧著李朝的顏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9 04:23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6:07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八章 鳳位

  立后的典禮一切皆有成例,由禮部和內務府全權主持。繁文縟節自然無須如懿過問,她忽然鬆了一口氣,彷彿回到了出嫁的時候,由旁人一一安排,她便只需安安心心等著披上嫁衣便是。如今也是,只像一個木偶似的,等著一件件衣裳上身量定,看著鳳冠製成送到眼前來。皇帝自然是用心的,一切雖然有孝賢皇后的冊封禮可援作舊例,皇帝還是吩咐了一樣一樣精心製作。綾羅綢緞細細裁剪,鳳冠霞帔密密鑄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隨手一拘,不值一提。

  惢心自然是喜不自勝的,拖著一條受傷的腿在宮中幫忙。這個時候,如懿便察覺了新來的宮女的好處。那個宮女,便是容珮。

  容珮生著容長臉兒,細細的眉眼掃過去,冷冷淡淡的沒有表情,一身素色斜襟宮女裝裹著她瘦削筆直的腰身,緊繃繃地利索。容珮出身下五旗,因在底下時受盡了白眼,如今被人捧著也不為所動,誰也不親近。她的性子極為利落果敢,做起事來亦十分精明,有著潑辣大膽的一面,亦懂得適時沉默。對著內務府一幫做事油慣了的太監,她心細如髮,不卑不亢,將封后的種種細碎事宜料理得妥妥當當。但凡有渾水摸魚不當心的,她提醒一次便罷,若有第二次,巴掌便招呼上去,半點也不容情。

  海蘭見了幾回,不覺笑道:“這丫頭性子厲害,一點兒也不把自己當新來的。”

  如懿亦笑:“容珮是個能主事的厲害角色,她放得開手。我也能省心些。”

  然而海蘭亦擔心:“容珮突然進來翊坤宮,底細可清楚麼?”

  如懿頷首:“三寶都細細查摸過她的底細了,孤苦孩子,無根無依,倒也清淨。”

  這樣伺候了些日子,連惢心亦贊:“有容珮伺候娘娘,奴婢也能安心出去了。”

  自此,如懿便把容珮視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容珮因著如懿那日相救,也格外地忠心耿耿,除了如懿,旁的人一個不聽,也一個不認。

  然而,對于這次的立后,也不是人人都心服的。

  自從永璜死後,綠筠更是對親子永璋的前程心有戚戚,不僅日日奉佛念經,漸漸也吃起齋來。若無大事,也不大出門了。可哪怕溫厚避世如綠筠,私下無人偶然相見時,亦黯然神傷道:“皇貴妃,你顯然出身貴族,但細論起來,你家世破落,又不為太后中意,並不比漢軍旗出身的我好多少。若論美貌,你也不是宮中最美最好的,皇上對你也不算椒房專寵,更何況你連一個公主都沒有生過,可是到了最後,竟是你成了皇后,是為了什麼呢?”

  綠筠的迷惑,或許也是許多人不能言說的不解吧。

  彼時的如懿,正是盛世芳華,著華麗純粹的郁金香紅錦袍,那樣純色的紅,只在雙袖和領口微微綴繡金線夾著玉白色的並蒂曇花花紋,袍角長長地拂在霞色雲羅綴明珠的鞋面上,泛著淺淺的金銀色澤,華麗如艷陽。也只有這樣的時候,她才當之無愧地承擔著這樣熱烈而純粹的顏色,並以淡然之勢,逼得那明艷的紅亦生生黯淡了幾分。

  “是為了什麼呢?”如懿自嘲地笑笑,“我本是成也家世,敗也家世。我沒有最耀眼的美貌,沒有深重的寵愛,賢名也不如孝賢皇后。至于孩子,我確實比不上你兒女雙全,多子多福。我只有這一條命,一口氣,什麼都是我自己的。可就是因為我什麼都沒有,我才可以做一個無所畏懼的皇后。”如懿深深凝睇綠筠漸漸被歲月侵蝕後細紋頓生而微微鬆弛的臉龐,還有經過孝賢皇后靈前痛責之事後那種深入骨髓的會信與頹然,像一層濛濛的灰網如影隨形緊緊覆蓋,她不覺生出幾分唇亡齒寒的傷感,“還有,換作我,絕不會如你一般問出,憑什麼是誰當皇后這樣的話。”

  綠筠注視如懿良久,遺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哀傷的面孔:“這些年我不求別的,只求我的孩子能平安有福地長大。為了這個,多少委屈我也受得。終于,等啊等,居然那些人都死在了我這個不中用的人前頭。我便生了痴心妄想,也聽信了金玉妍的奉承,以為自己也有資本爭一爭皇后之位,至少能為我的孩子們爭得一個嫡出的身份,爭得一個不再被人欺侮的前程。可是,我終究不如你命好。所以,你要怪罪我當初和你爭奪后位的心思,我也只能自作自受而已。”

  綠筠的痛苦如懿何嘗不懂得,也因這懂得而生出一分悲憫。如懿面色寧和,柔和地望著她:“你一切所為,不過是為了你孩子的前程,並非有意害我。因為我膝下無子,所以不會偏袒任何一位皇子,更不會與你計較舊事。”

  綠筠眼中一亮,心被溫柔地牽動,感泣道:“真的?”

  如懿坦然目視她,平靜道:“自然。不為別的,只為永璜是我們都撫養過的孩子,更為了曾經在潛邸之時,除了海蘭,便是你與我最為親密。”

  綠筠迎著風,落下感動的淚。永璜和永璋的連番打擊,早已讓綠筠的恩寵不復舊日,連宮人們也避之不及。世態炎涼如此,不過倚仗著往年的資歷熬油似的度日罷了。而她,除了尊貴的身份,早已挽留不住什麼,甚至,連漸漸逝去的年華都不曾眷顧她。比之同歲的金玉妍,綠筠的衰老過于明顯,而玉妍,至少在艷妝之下,還保留著昔年的風華與韶艷。

  綠筠離開後,海蘭卻是在長春宮尋到了如懿的蹤跡。

  長春宮中一切佈置如孝賢皇后所在之時,只是伊人已去,上泉碧落,早已渺渺。

  如懿靜靜立于暖閣之中,宛然如昨日重來。

  海蘭款步走近:“不承想姐姐在這裡。”

  如懿淡淡而笑:“皇上常來長春宮坐坐,感懷孝賢皇后。今日,我也來看看故人故地。”

  海蘭輕嗤:“皇上情深,姐姐大可不必如此。”

  如懿螓首微搖:“不!時至今日,我才發覺,當年與孝賢皇后彼此糾葛是多麼無知!我們用了彼此一生最好的年華,互相憎恨,互相殘害,一刻也不肯放過。到頭來,卻成全了誰呢?”

  海蘭垂眸:“左右她是對不起姐姐的。”

  “我也對不起她!”如懿瞬然睜眸,“是我,害死了她心愛的孩子!只要我一閉上眼,我就會害怕,會後悔!”

  海蘭沉吟片刻,方問:“所以今日姐姐由此及彼,肯不顧昔日爭奪后位的種種,就這樣輕易放過了純貴妃麼?”

  如懿凝神片刻,緩緩道:“昔日爭奪后位,純貴妃既是因為愛子心切,也是因為受了孝賢皇后臨死舉薦的牽累,更有金玉妍的挑唆。”

  海蘭微微蹙眉:“可她到底是有那份心的。”

  如懿銜了一抹澹然笑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即將正位中宮,許多事,狠辣自然需要,但也須多一些寬和手段,否則逼得太緊了,也是無益,純貴妃在嬪妃中位分僅次于我,平伏了她,也是平伏了底下一些人,不為別的,只為到底是我牽累了永璜。我一直未曾忘卻永璜死在我懷中的模樣。”

  海蘭抿唇而笑,陪伴在如懿身側:“姐姐說什麼,便是什麼吧,我只是覺得,姐姐越來越像一個皇后了。”

  如懿顰起了纖細的柳葉眉,長長的睫毛如寒鴉欲振的飛翅,在眼下覆就了淺青色的輕煙,戴著金鑲珠琥珀雙鴦鐲的一痕雪腕撫上金絲白玉曇花的袖,輕聲道:“越來越像皇后?海蘭,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最常想到誰?”

  海蘭立于她身後,穿了一件新製的月白色縷金線暗花長衣,外翠碧玉色銀線素綃軟煙羅比甲,手中素白繡玉蘭執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一雙眼睛似睜非睜:“姐姐是想起從前的烏拉那拉皇后了麼?”

  如懿環視長春宮,靜靜道:“有這一日,我也算略略對得住死不瞑目的阿瑪和苦心的姑母。只是我最常想到的,卻是孝賢皇后。”她見海蘭渾不在意,繼續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身為中宮,孝賢皇后明面上也算無可挑剔,為何皇上卻總對她若即若離,似乎總有些戒心,細想起來,自成為正妻,便無一日真正快活過。對著自己的夫君,自己的枕邊人,如履薄冰。”

  海蘭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姐姐替旁人操心做什麼?”

  如懿咬一咬唇,還是抵不住舌尖衝口欲出的話語:“海蘭,我一直在想,若孝賢皇后只是妾而非正妻,不曾有與皇上並肩而立同治家國的權利,會不會皇上待她,會像待其他女人一般,更多些溫存蜜愛?會不會——”

  海蘭接口道:“會不會姐姐的姑母也會得些更好的結果。”她柔聲道,“姐姐的話,便是教我這樣冷心冷意的人聽了,也心裡發慌,總不會姐姐是覺得,即將正位中宮,反而惹了皇上疑忌吧?姐姐,你是歡喜過頭了,才會這麼胡思亂想。皇上固然一向自負,不願權檳下移,更不許任何人違逆,但……總不至于此吧。”

  如懿勉强一笑:“或許我真是多心了。”明燦的日色順著熠熠生輝的琉璃碧瓦紛灑而下,在她半張面上鋪出一層淺灰的暗影,柔情與心顫、光明與陰暗的分割好似天與地的相隔,卻又在無盡處重合,分明而模糊。她只是覺得心底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陰冷慢慢地滋生,即使被夏日溫暖的陽光包圍著,那種凄微的寒意仍然從身體的深處開始蔓延,隨著血脈的流動一點一點滲透開去。

  乾隆十五年八月初二,皇帝正式下詔,命大學士傅恒為正使,大學士史貽直為副使,持節齎冊寶,冊立皇貴妃烏拉那拉氏如懿為皇后。

  冊文隆重而華辭並茂:

  朕惟乾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必備,外治恒資于內職,家邦之化斯隆。惟中閫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皇貴妃那拉氏,秀毓名門,鐘祥世德。早從潛邸,含章而懋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嫻內則。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遵慈諭。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逮螽斯穋木之仁恩,永綏后福。覃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星命有光。鴻庥滋至欽哉。

  立后這日清晨,天氣並不如何煩熱,皇帝執手含笑:“朕選在八月初二,那是你當年嫁入潛邸的日子。八月,也和朕的萬壽節,又和中秋團圓同一個月。朕希望與你朝朝暮暮相見,年年歲歲團圓。”

  如懿著皇后朝服,正衣冠,趁著立后大典之前前往慈寧宮拜見太后。彼時太后已經換好朝服,佩戴金冠,見她來,只是默然受禮。

  如懿伏首三拜,誠懇道:“無論皇額娘是否願意兒臣成為皇后,但兒臣能有今日,終究得多謝皇額娘指點提拔。”

  太后撫著衣襟上金龍妝花,目色平淡寧和:“你雖然不是哀家最中意的皇后人選,但也終究是你,能走到這個位置。”

  如懿恭順低首:“多謝皇額娘誇獎。”

  太后平和地搖頭:“不是誇獎,是你身上流著烏拉那拉氏的血液,那種骨子裡的血性,是誰也及不上的。”太后輕噓一口氣,“便是哀家,當年也未曾真正鬥贏你姑母。”

  如懿微微驚訝,在她的印象中,太后一向是城府極深、妙算心至的。而姑母,成王敗寇,早已成了一抹雲煙,為世人淡忘。

  如懿沉默須臾,道:“皇額娘,兒臣有意識一直不明,還請明示。”

  太后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說吧。”

  如懿直視太后,目光中有太多不解與疑惑:“當年兒臣的姑母貴為中宮,又是孝敬憲皇后的親妹,聖祖孝恭仁皇后的親眷,為何會在太后您手下一敗塗地,最后慘死冷宮?”

  太后微微一笑,眼底是深不可測的寒意:“今日是你的喜日,偏要問這麼晦氣的話麼?”

  如懿的笑意靜靜的,像瑰麗日光下凝然不動的鴛鴦瓦,瑰麗中卻讓人沉得下心氣:“問了晦氣的話,是指望自己的來日不會晦氣,但請皇額娘成全。”

  太后望著殿外浮金萬丈,微微眯了雙眼,似是沉溺在久遠的往事之中,幽幽道:“自作孽,不可活。”

  如懿微一沉吟,雪白的齒輕輕咬住:“宮中何人不作孽,為何獨獨姑母不可活?”

  太后望向如懿,細細打量了片刻:“你說這話的時候,很有你姑母不輸天下的氣度。只可惜……”太后搖搖頭,徐徐道,“你姑母就是太在意了。太在意子嗣,太在意后位,更在意君心。其實,皇后就是一個供奉著的神位,什麼都是過眼雲煙,只要能不出錯,不為人所害,終究等得到一生榮華平安。”

  如懿遲疑片刻:“那麼子嗣、后位、君心,在乎就不對了麼?或者,皇額娘不在乎?”

  太后從容笑道:“總有人不在乎一些,總有人更在乎一些。更在乎的那些人,露了自己在乎什麼,就等于告訴別人自己的致命傷在何處,總讓人有機可乘,害了自身。而且,哀家可以再說一次,哀家從未鬥贏你的姑母,能鬥贏你姑母這位當年的皇后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先帝,當時的萬乘之尊。”

  如懿聽聞過舊事,抬起明亮的眼眸注目于太后:“是。可是昔年,後宮繚亂,姑母的后位也並不穩當。”

  太后的聲音是蒼老中的冷靜,便如秋日冷雨後夫人檐下,鬱積著的水珠一滴滴重重墜在光滑的石階上,激起沉悶的迴響:“你錯了。歷朝歷代,即便有寵妃專權,使皇后之位不穩當的,那也只是不穩當而已。從來能動搖后位的,只有皇帝一個。成亦皇帝,敗亦皇帝。”

  如懿了然于心,揚眸微笑:“所以兒臣一身所繫,只在皇上,無關他人。兒臣只要做好皇上的妻子便是了。”

  太后亦是笑亦是嘆:“能說這話,所以你能坐上后位。但你要明白,你不僅是皇帝的妻子、盟友,也是他的臣子、奴才。即使你是皇后,也是一樣。”太后注目片刻,忽而笑得明澈,“從此,你就是萬千人之上的皇后,但是,大清的烏拉那拉氏皇后,少有善終啊。”

  太后的話,似是詛咒,亦是事實。太祖努爾哈赤的大妃烏拉那拉氏阿巴亥,被太宗皇太極殉葬后,又因順治爺厭棄其子多爾袞,阿巴亥死後被逐出努爾哈赤的太廟,並追奪一切尊號,下場極為凄涼。而自己的兩位姑母,又何嘗不凄涼,一個個無子而死,到了自己,自己的來日,又會如何?

  她來不及細想,亦沒有時間容她細想。喜悅的禮樂聲已經響起,迎候她成為這個王朝的女主人,與主宰天下的男子共同成為遼闊天日下並肩而立的身影。

  如懿叩首,緩步離開。走出慈寧宮的一刻,她轉頭回望,日色如金下,慈寧宮的匾額恍如燦燦的金粉揮揚。或許有一日,與太后一樣成為慈寧宮的主人,鞠養深宮終老一生,將會是她作為一個皇后最好的歸宿吧。

  冊立之時,欽天監報告吉時已到,午門鳴起鐘鼓。皇帝至太和殿后降輿。鑾儀衛官贊“鳴鞭”,丹陛大樂隊也奏起“慶平之章”的樂聲。皮鞭落在宮中的漢白玉石台上格外清脆有力,彷彿整個紫禁城都充滿這震撼人心又讓人心神眩暈的巨大回聲。

  如懿站在翊坤宮的儀門外,天氣正暑熱,微微一動,便易汗流浹背,濕了衣衫。容珮和惢心一直伺候在側,小心替她正好衣衫,出去汗跡,保持著端正的儀容。其實,比之皇貴妃的服制,皇后的服制又厚重了不少,穿在身上,如同重重金絲枷鎖,困住了一身。然而,這身衣衫又是後宮多少女子的嚮往,一經穿上,便是凌雲直上,萬人之巔。明亮得發白的日光曬得她微微暈眩,無數金燦燦的光圈逼迫到她眼前,將她絢爛莊重的服色照得如在雲端,讓人不敢逼視,連身上精工刺繡的飛鳳也躍躍欲試,騰雲欲飛。

  終于走到與自己的男人並肩的一刻,如懿忽然想到了從前的人,同樣是繼后,她的姑母,在那一刻,是怎樣的心情?是否如自己一樣,激動中帶著絲絲的平靜與終于達成心願的喜悅,感慨萬千。

  而翊坤宮之側便是從前孝賢皇后所居的長春宮,比對著翊坤宮的熱鬧非凡,萬眾矚目,用來被皇帝寄托哀思的長春宮顯得格外冷清而荒落。或許,連孝賢皇后也未曾想到,最后入主中宮的人,居然會是她,烏拉那拉如懿。

  陽光太過明麗眩烈,讓如懿在微瞇的視線中看見正副冊使承命而來,內監依次手捧節、冊、寶由中門入宮,將節陳放于中案,冊文和寶文陳放于東案,再由引禮女官引如懿在拜位北面立,以冊文奉送,如懿行六肅三跪三拜禮。至此,冊立皇后禮成。

  次日,皇帝在王公和文武大臣的陪同之下,到皇太后宮行禮。禮畢,御太和殿。請王、文武百官各上表行慶賀禮。而如懿也要到皇太后宮行禮,禮畢再至皇帝前行禮。之後,貴妃攜妃嬪眾人及公主、福晉與內外命婦至翊坤宮內行禮。

  而那一日,如懿見到了歸寧觀禮的和敬公主,一別數年,公主出落成一個明艷照人的婦人,蒙古的水草豐美讓她顯得豐韻而嬌艷,風沙的吹拂讓她更添了一絲堅毅凜冽。她揚起美眸望著如懿,那目光無所顧忌地掃視在身上,終于沉沉道:“我沒有想到,居然是你成了皇后。知道皇阿瑪下旨命我回來觀禮之時,我都不能相信,總覺得是純貴妃也好,嘉妃也好,總輪不到你的。”她的笑意有些古怪,有些鄙夷,“憑什麼呢?你配麼?”

  如懿對著她的視線靜靜回望:“世間事唯有做不到,少有想不到,何況配與不配,今日本宮與公主,終究也成了名分上的母女。”

  和敬驕傲地仰起頭:“我皇額娘是嫡后,我是嫡長公主,你不過是繼后而已。民間繼室入門,見嫡妻牌位要執妾禮,所以,無論如何,你是不能與我皇額娘比肩的。”

  如懿笑意藹藹,不動聲色地將氣得臉色發青的容珮掩到身後:“孝賢皇后以‘賢’字為謚,本宮自認,無論如何也得不到一個‘賢’字為謚了。德行既不能與孝賢皇后比肩,家世亦難望其項背,本宮只有將這后位坐的長久些,恪盡皇后之責,才能稍稍彌補了。”

  和敬乍然變色,但聞的周遭賀喜聲連綿不絕,她亦不敢多生了是非:“只可惜……我皇額娘早逝,幼弟也無福留在人世,才落魄如此,由得你這般落魄戶忝居后位。”她重重地咬著唇,銜了冷毒的目光,忽而冷笑聲聲,“享得住這潑天的富貴,也要受得住來日彌天的大禍。我且看看,看你得意多久?”

  如懿望著她年輕的面龐,仔細看著,真實肖似當年的孝賢皇后。她不覺嘆了口氣,和緩了語調道:“公主,當年孝賢皇后執意將你嫁去蒙古,為的是保有尊榮之餘亦可以避開宮中禍端。既然如此,你何不平心靜氣,好好兒守住自己這一段姻緣。要知道,如今你是蒙古王妃,你的一言一行,繫著蒙古安寧與富察氏的榮耀,切記,切記!”

  如懿才說罷,便有執禮女官催促她往皇帝身邊去,只餘下和敬呆立當地,怔怔不言。

  日光是一條一條極細淡的金色,如懿彷彿走了很遠,終于走到了皇帝身邊。皇帝望著她,含著笑意,向她伸出手來,引她至自己身邊。

  如懿立在皇帝身側,只覺得自己俯視在萬人之上,看著歡呼如山,敬賀之聲排山倒海。她有渺茫的錯覺,彷彿在浩瀚雲端漂浮,相伴終身的人雖在身邊,卻如一朵若即若離的雲,那樣不真實。

  可是,終也是他,帶自己來到這裡,不必簇擁在萬人中央,舉目仰望。如懿的眼角閃過一滴淚,皇帝及時地發現了,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怕,朕在這裡。”

  如懿溫柔頷首,微微抬起臉,感受著日光拂面的輕柔,淺淺地微笑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9 04:32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2 05:08 PM 編輯

第四卷 第九章 鴛盟

  種種繁文縟節,如懿在興奮莊正之餘,亦覺得疲累不堪。然而那疲累亦是粉了彩繪了金的,像臉上的笑,再酸也不會凋零 。

  真正的大婚之夜,便是在這一晚。

  雖然已是嫁過一次的了,然而皇帝還是鄭重其事,洞房便設在了養心殿的寢殿之中。自大婚前一月,皇帝已不在養心殿中召幸嬪妃,彷彿只為靜待著大婚之夜。

  如懿緩步踏上養心殿熟悉的台階時,有一瞬的錯覺,好像這個地方她是第一次來,如何不是呢?從前侍寢,她亦不過是云云眾妃之一,被裹在錦緞中,只露出一把青絲婉轉,被抬入寢殿,從皇帝的腳邊匍匐入內。

  比起那時,或許此刻的自己真的是有尊嚴了太多。如懿靜靜地想,或許,她所爭取的只是這一點生存的尊嚴吧。當然,這或許是太過奢侈的事。

  她緩步走完重重台階,那樣靜,連裙角拂過玉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仰起臉時,先看到的居然是凌雲徹的面孔,他笑意欣慰,屈膝行禮:“皇后娘娘萬安。”

  這兩日一聲聲入耳皆是皇后娘娘,聽得連自己都恍惚了,此刻從她口中喚出,才有了幾分真實的意味。如懿含笑:“凌侍衛。”

  凌雲徹起身相迎:“微臣在此恭迎娘娘千歲。恭喜娘娘如願以償。”他微微側身,“這一路並不好走,幸好,娘娘,走到了。”

  如懿盈然一笑:“多謝你,等本宮走到走到這裡。”

  他拱手,神態蕭肅:“微臣會一直陪著娘娘走到娘娘想去的地方。”

  如懿頷首,亦不多言,彼此懂得,何須再多言呢,就如她傷心之時,凌雲徹只默默身後相隨,便是最好的陪伴與寬慰。

  如懿行至殿外,見李玉躬身相迎:“皇后娘娘,裡頭佈置妥當,請娘娘舉步入內。”

  如懿推門而入,素日見慣的寢殿點綴滿了讓人炫目的紅色和金色,連垂落的雲錦鮫綃帳也絞了赤金鉤簾,綴著櫻紅流蘇。閣中彷彿成了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點,融入其中,分不清顏色。如懿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換下白日皇后吉服,按著皇帝送來的衣衫,穿上了八團龍鳳雙喜的正紅色錦繡長袍。那錦袍用的是極輕薄柔軟的聯珠對紋錦,觸肌微涼,袖口與盤領皆以金線穿雪色小珠密密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金雲鸞紋小輪花。裙底以捻銀絲和水鑽做雲水瀟湘文,顯出蔚藍迷離的變幻之色。兩肩、前後胸和前後下擺繡金龍鳳合紋八團,以攢枝千葉海棠牡丹簇擁,點綴在每羽花瓣上的事細小而飽滿的薔薇晶與海明珠。除此之外,通身遍飾紅雙喜、團金萬壽字的吉祥紋樣,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透著繁迷貴氣。錦袍下質地輕柔的羅裙,是渾然一體的鬱金香色,透明卻泛著淺淡的金銀色澤,彷彿日出時淺淺的輝光,光艷如流霞。

  這並不是尋常的皇后服色,乃是皇帝親許內務府裁製,僅供這一夜穿著。連佩戴的珠飾也盡顯玲瓏別緻的心思。綠雲鬟髻正中是一只九轉連珠赤金雙鸞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其尾墜有三縷細長的翡翠華題,深碧色的玉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有光華流轉熠熠。髻邊點綴一雙流蘇長簪,流蘇頂端是一羽點翠蝙蝠。蝠嘴裡銜著三串流雲珍珠紅寶石墜角長穗,都以紅珊瑚雕琢的雙喜間隔,垂落至肩頭。髻後是三對小巧的日永琴書簪,皆是以白玉做成,在雲鬢間溫潤有輝。因如懿素喜綠梅,點綴的零星珠花皆以梅花為題,散落其中。而宮中素來愛以鮮花簪髮,如懿便在內務府所供的鮮花中棄了牡丹,只用一朵開得全盛的“醉仙芝”玫瑰,如紅梅初綻,嫵媚嬌艷。

  那時容佩便笑言:“衣裳上已經有牡丹,再用牡丹便俗了。還是玫瑰大方別致,也告訴別人,花兒又紅又香,卻有刺,誰也別錯了主意。”

  是呢,這樣步步走來,誰還是無知的清水百合,任人攀折,再美,亦終究是帶了刺的。

  李玉引著如懿坐下,輕聲道:“皇后娘娘安坐,皇上稍後便到。”

  如懿安靜坐下,描金寬塌上的杏子紅蘇織龍追鳳逐金錦平整地鋪著,被幅四周的合歡並蒂蓮花文重重疊疊扭合成曼妙連枝,好似紅霞雲花鋪展而開。被子的正中壓著一把金玉鑲寶石如意和一個通紅圓潤的蘋果。她憑著直覺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面果然放置棗子、花生、桂圓、栗子,取其早生貴子之意。

  如懿怔了怔,緩緩有熱淚湧至眼底,她知道這樣的日子不能哭,忍了又忍,只是沒想到,重重地失望復希望之後,皇帝還這樣待她,以民間的嫁娶之道,再還她一次新婚之夜。

  因為,那時她所缺失的。當年以側福晉身份入府。到底也是妾室,哪裡有紅燭高照,對影成雙的時刻,那時她的房中,最艷的亦不過是粉色而已,而粉色,終究是上不了檯面的側室之色。

  如今,皇帝是補她一次昔日的虧欠,讓她再無遺憾。

  浸淫在往事的唏噓中,皇帝不知何時已悄然入內,凝視她道:“想什麼這樣出神?”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忙拭了拭眼角道:“皇上萬安。”

  皇帝溫然含笑,眉目澹澹,頗有無限情深:“今夜,朕不是萬歲,而是尋常夫君。"他有些愧然,”如懿,朕很想還你一個真正的大婚之夜,但再四問了禮部,皇帝只有登基之後第一次冊立皇后,才能在坤寧宮舉行大婚,否則便不能了。朕思來想去,祖宗規矩不能改,那麼朕便許你一個民間的婚儀,明媒正娶一回。“

  如懿直覺的一顆心溫暖如春水,綿綿直欲化去:”雖然不是皇上親自來迎娶臣妾,但能有此刻,臣妾已經心滿意足。“

  皇帝仔細端詳她,溫柔道:“尋常的皇后服制太過死板嚴肅,朕希望給你一夜美滿,所以特意囑咐內府製了這身衣裙,既有皇后服制的規制,也不失華美嫵媚。朕希望朕親自選定的皇后,可以與眾不同。”

  如懿溫柔綿綿,如要化去:“即便只穿一夜,臣妾亦會珍藏。”

  皇帝牽著她手並肩坐下,擊掌兩下,福珈和毓瑚便滿面堆笑的進來,把皇帝的右衣襟壓在如懿的左衣襟上。毓瑚端上備好的紅玉酒盞,“請皇上皇后飲交杯之酒。”

  如懿與皇帝相視一笑,取過酒盞互換飲下。許是喝得急了,如懿唇邊滑落一滴輕綿酒水,皇帝以手擦去,溫柔一笑。

  福珈喜滋滋端過一盤子孫餑餑,屈膝道:“請皇上皇后用子孫餑餑。”

  如懿取過銀筷夾起吃了一口,連忙皺眉道:“哎呀,是生的!”

  福珈笑得滿臉皺紋都散開了:“千金難換皇后這句話呀!”

  如懿這才回過味來,不覺臉上緋紅,皇帝已笑得痴了,便也吃了一口道:“皇后說是生的,那自然是生的。”

  福珈道:“交杯酒已經喝過,子孫餑餑也已經吃了,請皇上皇后聽一聽合婚歌吧。”她說罷,打開寢殿的長窗,窗外庭院中立著的四位年長的親王福晉唱起了合婚歌。合婚歌共分三節,每唱一節後,左首的年長福晉即割肉一片擲向天,注酒一盅傾于地,以供神享,祝願帝后和和美美。

  終于曲終人亦散去,寢殿中亦安靜了下來。

  皇帝的眼中有如許情深,似要將如懿刻進自己的眼眸最深處:“如懿,這兩天,朕雖然親自下旨冊封你為皇后,可也只有此時此刻,與朕寧靜相對,朕才覺得,你是真的成為朕的皇后了。”

  如懿溫婉側首:“臣妾與皇上一樣,如在夢中,此刻才覺美夢成真。”

  皇帝輕輕握住如懿的手,低頭吻了一吻,那掌心的暖意,便這樣分分寸寸的蔓延上心來,一脈一脈暖了肌膚,融了心意。

  皇帝執著她的手,聲音低而沉穩,彷若青山唯一,巋然不動:“如懿,朕能許你天下女子中最至高無上的地位,卻不能許你一心一意的夫妻安穩。哪怕從前,此刻,還是以後,朕都不能許你。這是朕對不住你的地方,亦是朕最不能給你的。”

  如懿微微低下頭,鎏金百合大鼎裡有飄渺的香煙淡若薄霧,裊裊逸出。她從未曾發覺,那樣輕的煙霧,也會有淡淡水墨般的影子,籠上人蔭翳的心間。

  這樣的話,從前她不是不知,一路妻妾成群過來,她不能,也不敢期許什麼。哪怕午夜夢回,孤身轉醒的那一刻,曾經這樣盼望過,也不敢當了真。可如今聽他親口這樣說出來,哪怕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內,也生了幾分失落。

  她依偎在皇帝胸前,輕聲道:”皇上說的,臣妾都明白,臣妾所祈求的,從來不是位份與尊榮。“

  皇帝輕輕頷首,下頜抵在她光潔的眉心,彷彿嘆息:”可是如懿,不管皇額娘是否反對,朕都會立你為皇后。或許皇后之位也不是最要緊的,朕能給你的,是朕心裡的一份真心意。或許這份心意抵不上榮華富貴,權傾後宮來的實在,可是這是唯一能由著朕自己,不被人左右的東西。“

  如懿心頭震動,彷彿看著陌生人一般看著眼前這個相守相伴了十數年的男子,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多疑他的反復,也不是不知道他身邊從來有無數的姹紫嫣紅。可是她深深的覺得,哪怕是陪在他身邊最長久的時刻,也比不上著一顆內心的百感交集,傾盡真心。

  他不過是弘歷,她也只是青櫻,是紅塵萬丈裡最平凡不過的一對男女。沒有雄心萬丈,沒有坐擁天下,更沒有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一刻的真心相許。

  如意微微含淚,僅僅伏在他胸口,聽著他心跳沉沉入耳,只是想,傾這一生,有這一刻,便也足夠了。她這般凝神,伸手緩緩解下衣袍下一個金線繡芙蓉鴛鴦荷包。

  她輕輕解開荷包,一樣一樣取出其間物什,呢喃低語:"這是臣妾嫁給皇上那日戴過的一雙耳墜,這是皇上第一次寫給臣妾的家書,這是臣妾在潛邸第一次生辰時皇上所贈的玉佩……”她一一數了七八樣,無一不愛惜珍重。

  皇帝拈起一個薄薄的胭脂紅紙包抖開,裡頭是兩束髮絲,一粗一細,各自用細巧紅繩分別扎好,並排放著,顯然是屬于兩個不同的人。皇帝的眼裡忽然沁出星子般的光,衝口而出:“朕記得這個。這是你出嫁那夜,朕與你各自剪下一縷髮絲作存,以待來日白首之時再見。你竟然還存著。”

  淺笑的唇線牽動一弧梨渦浮現于如懿面上:“臣妾一直仔細保存,便是進冷宮前,亦交由海藍保管。幸好,一直以來都未曾錯失。”她有些不好意思,引過華彩映紅的袍袖掩在唇際,“只是那年,臣妾嫁與皇上為側福晉,所以這兩束髮絲可放在一處已是皇上格外垂憐,切不可行結髮之儀。”

  皇帝慨然微嘆:“那年大婚,與朕能結髮的唯有嫡妻,所以朕與琅華是結髮之儀。”

  這樣美好的夜裡,談起故去的人,總有幾分傷感。皇帝很快撇開這些情緒的浮縷,和聲道:“不過今夜,你終于是朕的妻子了。”

  一雙明眸水光瀲灩,如懿將手心之物`珍重存起,期許而感慨:“臣妾左思右想,皇上為了今日費勁心思博臣妾歡愉之心,臣妾所有皆是為皇上所賜,無以為報,只能將舊年歲月裡值得珍惜之物一一保存妥帖,以表臣妾之心。”

  皇帝的眼裡是滿滿的感動:“誰說你無以為報?這兩根頭髮不能結也罷了”他手指輕滑,滑至她髮髻後撥出細細一縷,取過紫檀台上的小銀剪子,又縷出自己辮梢一縷一並剪下,對著灼灼明火用一根紅繩仔細結好,放入胭脂紅紙中一並疊好,“那是從前的不夠完美,這是今夜結髮往後,一並存起”。

  如懿怔怔地看著,有淚水輕輕溢上眼睫,她只是一味垂首,搖頭道:“皇上不可,少年結縭,原配夫妻才可結髮,臣妾不是。

  皇帝將溫柔眸光深深凝住:“朕知道你不是原配,結髮之禮不是相宜,所以只取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之意。”

  莫名的情緒泛著巨大的甜蜜,和那甜蜜裡的一絲酸楚 ,她無言,只能感受著淚水的潤與熱,與她的心潮一般,溫柔的洶涌,喃喃細語:”結髮與君知,相要以終老,滿人不可輕易剪髮,皇上是為了臣妾,臣妾都知道。“

  他且行且笑:”是了。滿人頭髮珍貴,若無決絕之事,不可斷髮,否則形同悖逆。可今夜朕與你,是歡喜之事。“他緩身行至攢枝金線合歡花粟玉枕邊,俯身取出一個浮雕象牙錦匣,打開蓮瓣寶珠金鈕,裡頭薄薄一方絲帕,只繡了幾只殷紅荔枝,並幾朵淡青色的櫻花。他嘆道:”青櫻,弘歷,並存于此,便是你最好的回報。"他親吻她眉心,溫柔的如同棲落花瓣的蝶,“你出冷宮之後,朕告訴過你,希望和你長長久久的走下去。如懿,如今你是朕的妻子,生同寢,死同穴,會一直一直永永遠遠和朕在一起了。”

  她無言已對,唯有以感動的朦朧淚眼相望,還報情深,低低吟道:“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皇上說過的話,臣妾都記得。”她垂首,略有幾分無奈,卻終究仰望著他,切切道:“臣妾知道,往昔來日,臣妾擇不盡皇上身邊的人。臣妾所求,唯有一句。”

  皇帝擁著她問道:“什麼?”

  她鄭重而懇切:“臣妾不敢求皇上一心,但求此生長久,不相欺,不相負。不管去到何處,皇上總是信臣妾的,便如臣妾信皇上一般。”

  皇帝亦沉沉慨然:“如懿,此生長久,不相欺,不相負。君無戲言,這個君,既是天子君王,也是你枕畔夫君。”

  如懿有說不出的感動,一顆心向北浪潮裹襲著,退卻又卷近,唯有巨大的喜悅與溫情將她密密匝匝包裹,讓她去釋懷,去原諒,去遺忘。

  皇帝的吻落下來,那是一對經年夫妻的輕車熟路,彼此熟知。她以溫柔的低吟淺唱相應,看著紅羅帳軟肆意覆落,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唯餘龍鳳花燭,虹影雙雙,照徹一室旖旎。

  殿中的燭火越來越暗,終于只剩了一雙花燭如雙如對的影子,守夜的太監在廊下打開了蒲團和被鋪守著,李玉打了個哈欠道:“皇上和皇后都睡下了,你們也都散了吧。”便有小太監將檐下懸掛的水紅絹紗燈摘下了一半,守在養心殿外的是為也散去了兩列。凌雲徹亦在其中。

  李玉拱手道:“這一日辛苦了。凌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

  凌雲徹道:“哪裡比得上李公公的辛勞,皇上大婚,一刻也離不開您上上下下打點著。”二人寒暄罷,便也各自散了。

  八月初的天氣,即便是夜深,也有些許殘留的暑意。這幾日的喧鬧下來,此刻只覺得紫禁城中安寧的恍若無人之境。凌雲徹說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喜是愁,倒像是汪著一腔子冰冷的月光倒在了心裡,似乎是分明的照著什麼,卻又是稀裡糊塗的。

  他這樣想著,腳也不知邁去了哪裡,並非是自己平日休息起居的侍衛房,抬頭一看,卻是到了坤寧宮。他想了想,左右趙九霄也在這裡當差,便進去他所住的廡房。趙九霄見了他來十分歡喜,二人倒了一杯酒,撥了幾個菜,相對而飲。趙九霄拿胳膊撞了撞他,道:“你在皇上跟前挺得器重的,今兒又是皇上大喜的日子,你怎麼不高興?是不是看著皇上娶親,自己也想娶親了?”

  凌雲徹笑道:“你自己這樣想罷,別扯上我。”

  趙九霄搓著手道:“你還別說,我倒真為了一個姑娘朝思暮想呢!”

  凌雲徹好奇:“誰?是宮裡的宮女嗎?”

  趙九霄湊近了道:“就是令嬪娘娘宮裡的瀾翠,那模樣那身段兒,我……”

  凌雲徹橫了他一眼,道:“別人也就罷了,要是永壽宮,想都別想。”

  趙九霄嘖嘖道:'你這個人也太小心眼兒了。人望高處走嘛,也不能都說她不對,你就這麼嫉恨令嬪娘娘?“

  凌雲徹冷冷不言,趙九霄也無趣了:”弄了半天,你不高興也不是為了令嬪娘娘?我還當皇上立后,你是心疼她被冷落了呢。“

  凌雲徹喝了幾大杯酒,那是關外的燒刀子,入口燙喉,一陣陣熱到腸子裡,卻也容易上頭。他有些昏昏沉沉:”皇后?你以為立了皇后就好麼?從前的孝賢皇后出身名門,還不是活的戰戰兢兢?我是心疼,心疼坐到這個位子上的人會受苦。“

  趙九霄也有些暈了,往他胸口戳了一拳,道:”誰的婆娘誰心疼!你心疼個什麼勁兒?這個年紀了,也不成個家,孤零零的什麼意思?“

  凌雲徹按著自己的胸口:‘我也不知道,孤零零的是為了什麼;我更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在我心裡落了個影兒。這麼個只能遠不能近的影兒。她傷心的時候我只能遠遠的看著她。可是她的傷心,我都明白。如今見她好,我自然高興,可是高興了還是擔心她來日還會遇到什麼。”

  趙九霄吃了筷牛肉,伏在桌上昏昏沉沉道:“你看,你看,你還想著令嬪娘娘不是?”

  凌雲徹苦笑了一刻,仰起頭,把酒澆入了喉中。任由酒氣殺烈,彌漫心間。

  福珈回到慈寧宮時已是夜深,她悄然入內,卻見閣內燈火通明,太后托腮凝神,雙眼微閉,聽得她來,太后只是輕聲詢問:“回來了?”

  福珈吃了一驚,忙道:“太后怎麼還不安置?時辰不早了。”

  太后淡淡一笑,睜開眼道:“知道,只是喧鬧了這兩日,總覺得喜悅聲還聒噪在耳邊,嗡嗡的,讓人不想睡。”

  福珈忙道:“那奴婢去點安神香吧。”

  太后擺 了擺手,直起身,道:“人老了就是心事多,不容易睡著。你陪哀家說說話。”

  福珈應了聲“是”,在太后膝邊坐下。太后出神片刻,似是自言自語:“養心殿那兒都好了?”

  福珈嘴角不覺多了一絲笑意:’都好了,這個時辰,怕已經安置了。洞房花燭,皇上對皇后真是有心了。“

  太后頷首道:”皇帝肯用心,真是難得。“她的目光落在遠處空茫茫的一點,隱隱多了一絲沉溺的微笑,"肯被人這樣用心相待,又能用心待之,真好,烏拉那拉如懿到底是有福的。”

  如懿睡在皇帝身側,一夜都做著繁迷的夢。夢裡,有皇帝的執手相看兩不厭,有琅華的淚眼哀怨,亦有雲徹與海藍的相伴在側。但是夢見最多的,居然是姑母唇邊不退的微笑。姑母穿著與自己一樣的皇后冠服,神色悲喜交加,更是欣慰。那聲音似遠忽近,是姑母的叮囑:“烏拉那拉氏不可出廢后!如懿,烏拉那拉氏不能再有棄婦了。”

  她終于鬆一口氣,原來只與自己有數面之緣的姑母,是那樣深刻的活在自己的記憶裡,又深遠的影響著今時今日的自己。

  她從夢中醒來,隱隱覺得夜涼如水,似游弋浮動在身側。皇帝仍在熟睡,眉心帶著舒展的笑意,大約是個好夢。她披衣坐起,才發覺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已微微開了一隙,涼風徐徐穿入。她正要起身關窗,忽然周身的血液一涼,竟呆住了。

  案几上所供的龍鳳花燭,不知何時,那支鳳燭上的火焰依然湮滅,只餘一捲燒焦了的燭心,映著累累燭淚,似一只流淚至盲的眼睛。“

  心中的恐懼驟然冰裂灌入,不是沒有聽說過,龍鳳花燭要在大婚之夜亮至天明,若有一只先滅,便是夫妻中有一人早亡,或是半路分折恩愛斷絕。民間傳聞雖然有些無稽,誰能保證夫妻能白首到老,又同年同月逝去,只是這樣夜半熄滅一支,卻也實在不吉。

  她回頭見皇帝猶自沉睡,忙關上了窗扇,又仔細檢查一遍無礙,重新點燃了鳳燭。做完這一切,她才覺得自己的雙手有些發抖。

  原來她還是怕的,是那樣怕,怕夫妻恩情中道斷絕。如懿回到皇帝身邊,緊緊依在他身側,彷彿只有他的溫熱才能提醒著自己一切的美好才剛剛開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29 04:37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5:46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十章 穿耳

  這樣思慮,再度入夢便有些艱難。矇矇矓矓中,便已天色微明。皇帝照例要去早朝,囑咐她起身後再休息片刻。如懿想著今日是嬪妃陛見的日子,也隨著皇帝起身,一同穿戴整齊,含笑送了皇帝出門,亦回自己宮中去。

  金玉妍自九阿哥夭折後脾氣越發不大好。皇帝看在她喪子之痛,著意安慰,又再立后次日重新復她貴妃之位以示恩遇,沉寂多時之後,她也終算揚眉了。

  這一日是立后之後嬪妃第一次合宮拜見。如懿不願擺足新后的架子,便按著時辰在翊坤宮與嬪妃們相見,倒是眾人矜守身份,越發早便候在了宮中。

  因著是正日,如懿換了一身正紅色龍鳳勾蓮暗花紗氅衣,髮髻上多以純金為飾,夾雜紅寶,喜慶中不失華貴雍容。

  彼時嘉貴妃玉妍與純貴妃綠筠分列左右首的位置,綠筠下首為愉妃海蘭、令嬪嬿婉、婉嬪婉茵、慶貴人纓絡、秀常在,玉妍之下為舒妃意歡、玫嬪蕊姬、晉貴人、平常在、揆常在及幾個末位的答應。為免妨皇后正紅之色,嬪妃們多穿湖藍、羅翠、銀珠、淡粉、霞紫,顏色明麗,繡色繁複嬌艷,卻不敢有一人與如懿的穿戴相近,便是嬪妃中位列第一的蘇綠筠,也不過是一身桔色七寶繡芍藥玉堂春色氅衣,配著翠綠銀絲嵌寶石福壽綿長佃子,有陪同著喜悅的得體,也是謙遜的退讓。

  嬪妃之中,唯有新復位的玉妍一身胭脂紅綴繡八團簇牡丹氅衣,青雲華髻上綴著點滿滿翠鑲珊瑚金菱花併一對祥雲鑲金串珠石榴石鳳尾簪,明艷華貴,直逼如懿。

  如懿心中不悅,卻也不看她,只對著綠筠和顏悅色:“本宮新得了烏木紅珊瑚筆架一座,白玉筆領一雙,想著永瑢正學書法,等下你帶去便好。”

  綠筠見如懿關愛自己兒子,最是歡喜不過,忙起身謝道:“皇后娘娘新喜,還顧念著臣妾的孩子,臣妾真是感激不盡。“說罷便向著玉妍道:”嘉貴妃復位,又賀皇后娘娘正宮中位之喜,難得打扮得這樣嬌艷,咱們看著也歡喜。”

  嬿婉溫婉道:“臣妾等侍奉皇后娘娘,穿的再好看也不是為了自己,只是薄皇后娘娘一笑罷了。能讓皇后娘娘高興,也不枉嘉貴妃穿了這麼一身顏色衣裳。好賴都是討主子娘娘歡喜罷了。”

  玉妍的笑冷艷幽異:“令嬪一心想著討好主子娘娘,本宮倒是巧合,只不過惦記著皇上說過,喜歡本宮穿紅色而已。”

  嬿婉有些窘迫,掩飾著取了一枚櫻桃吃了,倒是海蘭笑道:“皇上與皇后娘娘本是夫妻一體,嘉貴妃記得皇上,便是記得皇后娘娘了。”

  玉妍見如懿端坐其上,慢慢合著青花洞石花卉茶盅的蓋子,熱氣氤氳蒙上她姣美的臉:“皇后是新后,翊坤宮卻是舊殿。臣妾記得當時皇上把翊坤宮上次給還是嫻妃的皇后娘娘居住,便是取翊為輔佐之意,請娘娘輔佐坤寧,原是副使的意思,怎麼如今成了中宮之主,娘娘住的還是輔佐之殿呢?”

  這話問得極犀利。如懿想起封后之前,皇帝原也提起過換個宮殿居住,但東西六宮中,只有長春宮、咸福宮、承乾宮和景仁宮不曾有人居住。長春宮供奉著孝賢皇后的遺物;咸福宮乃是慧賢皇貴妃的舊居,慧賢皇貴妃死後便空置著;景仁宮,如懿只消稍稍一想,便會想起她可憐的姑母,幽怨而死的姑母,如何再肯居住。皇帝倒也說起,承乾宮意為上承乾坤,歷來為後宮最受寵的女子所居住,順治帝的孝獻皇后董鄂氏便是,但年久失修,總得修一修才能讓如懿居住。只是,這樣的話何必要對她金玉妍解釋。

  如懿便只是淺笑不語,不去理會。嬿婉抿起唇角輕笑,纖細的手抬起粉彩繡荷葉田田的袍袖掩在唇際,帶著一絲譏誚的眸光瀲灩,撥著耳上翠綠的水玉滴墜子,柔柔道:“皇后便是皇后,名正言順的六宮之主,不拘住在哪裡。都是皇上的正妻,咱們的主子娘娘。”

  玉妍笑意幽微,微微側首,滿頭珠翠,便曳過星燦似的光芒,晃著人的眼:“主子娘娘倒都是主子娘娘,但正妻嘛......”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對著綠筠道:“純貴妃出身漢軍旗,自然知道民間有這麼個說法吧?續弦是不是?還是填房,繼妻?”她甩起手裡的打烏金絡子杏色手絹,笑道:“到底是續娶的妻子,是和嫡妻不一樣的吧?”

  這話,確是刻薄了。綠筠一時也不敢接話,只是轉頭訕訕和意歡說了句什麼,掩飾了過去。

  有那麼一瞬間的沉吟,如懿想起了她的姑母,幽怨絕望而死的景仁宮皇后,或許,她生前也是一樣在意吧?在意她的身份,永遠是次於人後的繼后,如懿忽然微笑出來,坦然而篤定。其實,有什麼要緊?真的,在這個位置的唯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人,之前之後,都只是虛妄而已。

  如懿側臉,召喚容珮:“去將本宮備下給純貴妃與嘉貴妃的耳環呈上來。”

  容珮答應了一聲,立刻從小宮女手中接過了一個水曲木鏤牡丹穿風長盤,上面擱著兩只粉紅色織錦緞圓盒。她俐落打開,按著位序先送到綠筠面前,那是一對瑪瑙穿明珠玉玨耳環,顏色大方又不失明亮,極適合綠筠的年紀與身份。綠筠忙起身謝過:“多謝皇后娘娘賞賜。”

  如懿淡淡含笑:“等下還有三把玉如意,你帶回去給三阿哥、六阿哥和四公主,也是本宮的一點兒心意。”

  綠筠再次謝過,神色恭謹。容珮又將另一對耳環送到玉妍面前,如懿溫然含笑:“這一對耳環與純貴妃那對不同,專是為你選的。嘉貴妃應該會喜歡吧?”

  玉妍只瞟了一眼,矍然變色,如懿恍若未見,如常道:“給嘉貴妃的這一對是紅玉髓的耳環,配著七寶中所用的松石和珊瑚點綴,在最末垂下拇指大的雕花金珠,顏色明麗,很適合嘉貴妃這樣亮烈嫵媚的性子,只是,紅玉髓到底不如瑪瑙名貴,那也是沒辦法的,純貴妃到底資歷深厚,兒女雙全,自然是在嘉貴妃之上了。”

  這話,既是褒獎綠筠眾妃之首的超然地位,穩了她永璜和永璋被貶斥後惶惑不安的心思,亦是提點著玉妍當日一圖用七寶手串暗害她的事。前因後果,她都記得分明。

  玉妍果然有些失色,臉色微微發白,並無意願去接那對耳環。

  如懿的臉色稍稍沉下,如秋日陰翳下的湖面:“怎麼?嘉貴妃不願接受本宮的心意麼?”

  綠筠到底還乖覺,忙摘下自己耳垂上的碧璽琉璃葉水晶耳墜,將如懿賞賜的耳環戴上,起身道:“皇后娘娘賞賜,臣妾銘記于心,此刻便戴上,以表對娘娘尊敬。”

  如懿滿意地頷首,平靜目視玉妍,玉妍勉强道:“謝過皇后,臣妾回去自會戴上。”

  嬿婉輕笑,脆生生道:“這是咱們第一日拜見皇后娘娘,嘉貴妃若有心,此刻戴上便是了,何必分回去不回去?再說了,怎麼回去不都是在皇后娘娘所轄的六宮裡。”

  意歡素來不喜玉妍,側目道:“嘉貴妃不喜歡便是不喜歡,何必偽作托詞,可見為人不實。”

  婉茵亦勸:“嘉貴妃,皇后娘娘賞賜的耳環極好看,也便只有你和純貴妃有,咱們羨慕都羨慕不來呢。”

  玉妍只得伸手掂了掂耳墜,勉强道:“皇后娘娘可真實誠,這麼大的金珠子,想必是實心的吧,臣妾戴著只怕耳朵疼呢,昔年孝賢皇后在時,最忌奢侈華麗,這麼華貴的耳墜,臣妾實在不敢受。”

  這一來,已經戴上耳環的綠筠不免尷尬,還是海蘭笑道:“孝賢皇后節儉,那是因為皇上才登基,萬事草創。如今皇上是太平富貴天子,富有四海,便是貴妃戴一雙華貴些的耳環怎麼了,只怕皇上瞧見了更歡喜呢。”

  玉妍仔細看那耳墜,穿孔的針原是銀針做的,頭上比尋常的耳墜彎針尖些,針身卻粗了兩倍不只,便道:“這耳針這麼粗,臣妾耳洞細小,怕是穿不過的。”

  如懿不欲與她多言,揚了揚下巴,容珮會意,便道:“戴耳墜原不是嘉貴妃娘娘的事,穿不穿的進是奴婢的本事,肯不肯讓奴婢穿便是嘉貴妃自己的心意。”

  如懿微微斜過身子,撥弄著身旁一大捧新折的深紅芙蓉,笑吟吟道:“嘉貴妃自然知道本宮為何要賞你紅玉髓耳墜。本宮的心思,你明白就好,若是說穿了,你這個貴妃之位復位難得,別再輕易丟了。”

  玉妍滿臉惱怒,到底也不敢發作,只得低下了頭對著容珮厲色道:“仔細你的爪子,別弄傷了本宮。”

  容珮答應一聲,摘下玉妍原本的耳環,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她的耳孔便硬生生扎了下去,那耳針尖銳,觸到皮肉一陣刺痛,很快被粗粗的針身阻住,怎麼也穿不進去。容珮才不理會,硬生生還是往裡穿,好像那不是人的皮肉耳洞似的。玉妍起先還稍稍隱忍,後來實在吃痛,轉頭喝道:“不是教你仔細些了麼?你那手爪子是什麼做的,還不快給本宮鬆下來!”

  容珮面無表情,手上卻不肯鬆勁兒,只板著臉道:“不是奴婢不當心,是奴婢的手不當心,認不得人。當初嘉貴妃把惢心姑姑送進慎刑司,自己可沒做什麼,可慎刑司那些奴才不就是嘉貴妃您的手爪子麼,您的手爪子遂不遂您的心奴婢不知道,可現在奴婢的手爪子不聽自己使喚了,非要鑽您的耳朵,您說怎麼辦呢?”

  玉妍又驚又怒,痛得臉孔微微扭曲:“皇后娘娘!你就這麼縱容你的奴婢欺凌臣妾麼?”

  如懿含笑不語,似乎只是看著一場有趣的笑劇,吩咐道:“惢心,給各位小主添些茶點。你的腿腳不好,慢慢走吧,不必著急。”

  玉妍見如懿如此,愈加驚惱:“惢心的腿壞了,是慎刑司的人下手太重,皇上也已經貶斥過臣妾。如今臣妾復位,那是皇上不計較了。皇上都不計較,皇后還敢計較麼?”

  如懿看著她,和煦如春風:“皇上不計較是皇上仁慈,本宮不計較是與皇上同心一體,所以,本宮眼下是賞賜你,而不是懲罰你,你可別會錯了意。”

  容珮冷著臉道:“嘉貴妃,耳針已經穿進去了,您要再這麼掙扎亂動,可別怪自己不當心傷了自己的耳朵。再說了,您規規矩矩一些,奴婢立刻就穿過去了,您也少受些罪不是?”

  玉妍恨得雙眼通紅:“皇后娘娘,您是拿著賞賜來報自己的私仇!臣妾不服!”

  如懿笑得從容淡然:“你從來都是不服的,也不是這一日兩日了。而且,本宮大可明明白白告訴你,不是本宮要報自己的私仇,而是你承擔自己做過的事!所以對你,賞也是罰,罰也是賞!”

  嬿婉伸著柔若無骨的指,緩緩地剝著一枚枇杷:“皇后娘娘已經是足夠寬宏大量了。身為嬪妃,對著皇后娘娘你呀你的,敬語也不用,還敢撩了皇后娘娘的顏色。說白了,嘉貴妃再尊貴,再遠道而來,還不是和咱們一樣,都是妾罷了。我倒是聽說,在李朝遵守儒法,妾室永遠是正室的奴婢,妾室所生的孩子永遠是正室孩子的奴婢。怎麼到了這兒,嘉貴妃就忘了訓導,尊卑不分了呢?若是皇上知道,大約也會很後悔那麼早就復位您的貴妃之位了。這麼不懂事,可不是辜負了皇上的一片苦心麼?”

  玉妍聽得“皇上”二字,到底也不敢再多爭辯,只得紅了眼睛,死死咬牙忍住。容珮下手毫不容情,彷彿那只是一塊切下來掛在鉤子上的五花肉,不知疼痛、不知冷熱的,舉了耳針就拼命鑽。玉妍痛得流下淚來,她真覺得這對耳垂不是自己的了。這麼多年來養尊處優,每夜每夜用雪白的萃取了花汁的珍珠粉撲著身子的每一寸,把每一分肌理都養得嫩如羊脂,如何能受得起這般折騰。可是,她望向身邊的每一個人,便是最膽小善良的婉茵,也只是低垂了臉不敢看她。而其他人,都是那樣冷漠,只顧著自己說說笑笑,偶爾看她一眼,亦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玉妍狠狠地咬住了唇,原來在這深宮裡,她位分再高,皇子再多,終究也不過是一個異類而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容珮終于替玉妍穿上了耳墜,那赤純的的金珠子閃耀無比,帶著她耳垂上滴下的血珠子,越發奪目。容珮的指尖亦沾著腥紅的血點子,她毫不在乎的神情讓人忘記了那是新鮮的人血,而覺得是胭脂或是別的什麼。倒是玉妍雪白的耳垂上,那過于重的耳墜撕扯著她破裂的耳洞,流下兩道鮮紅的痕跡,滴答滴答,融進了新后宮中厚密的地毯。

  有須臾的安靜,所有人被這一刻悲怒而綺艷的畫面怔住。

  如懿面對玉妍的怒意與不甘,亦只沉著微笑。她忽然想起遙遠的記憶裡,她偶然去景仁宮看望自己的皇后姑母,在調理完嬪妃之后,躊躇滿志的姑母對她漫不經心地說:“皇后最要緊的是無為而治,你可以什麼都想做,但若什麼都親手做,便落了下乘了。要緊的,是借別人的手,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懿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早已違背了姑母的這一條禁忌。但,她是痛快的。此刻的痛快最要緊,何況作為新任的皇后,自己從妃妾的地位一步步艱難上來,她懂得要如何寬嚴並濟,所以平撫了蘇綠筠,彈壓了金玉妍。

  如懿笑意吟吟地打量著玉妍帶血的艷麗耳垂,那種鮮紅的顏色,讓她紓解了些許惢心殘廢的心痛和自己被誣私通的屈辱。她含笑道:“真好看!不過,痛麼?”

  玉妍分明是恨極了,卻失了方才那種囂張凌厲,有些怯怯道:“當然痛。”

  如懿笑著彈了彈金鑲玉的護甲:“痛就好。痛過,才記得教訓!起來坐吧。”

      玉妍身邊的麗心嚇得發怔,聽得如懿吩咐才回過神來,畏怯地扶了玉妍起身坐下。

  意歡瞟了眼麗心,語氣冷若秋霜:“你可得好好兒伺候嘉貴妃,別和貞淑似的,一個不慎被送回了李朝、貞淑有李朝可回,你可沒有!”

  麗心嚇得戰戰兢兢,哪裡還敢作聲。

  容珮見玉妍臉色還存了幾分怒意,便板著面孔冷冷道:“嘉貴妃的眼淚珠子太珍貴,要流別流在奴婢面前,在奴婢眼裡,那和屋檐上底下的髒水沒分別!但您若要把您的淚珠子甩到皇上跟前去,奴婢便也當著各位小主的面回清楚了。皇后娘娘給的是賞賜,是奴婢給您戴上的,要有傷著碰著,您盡管衝著奴婢來,奴婢沒有一句二話。但若您要把髒水往皇后娘娘身潑,那麼您就歇了這份心吧,所有的小主都看著呢,您是自己也願意承受的。不為別的,只為您自己做了虧心事,那是該受著的。”

  眾嬪妃何等會察言觀色,忙隨著為首的綠筠起身道:“是。臣妾們眼見耳聞,絕非皇后娘娘之責。”

  如懿和顏悅色,笑對眾人:“容珮,把本宮備下的禮物賞給各宮吧。”

  如是,嬪妃們又陪著如懿說笑了一會兒,便也散了。

  到了晚間時分,皇帝早早便過來陪如懿用膳。如懿站在迴廊下,遙遙望見了皇帝便笑:“皇上來得好早,便是怪臣妾還沒有備好晚膳呢。”

  惢心俏皮道:“可不是!皇上來得急,皇后娘娘親自給備下的雲片火腿煨紫雞才滾了一遭,還喝不得呢。”

  皇帝挽過如懿的手,極是親密無間:“別行禮了,動靜又是一身汗。”他朝著惢心笑道:“不拘吃什麼,朕批完了折子,只是想早些來陪皇后坐坐。”

  如懿笑道:“皇上說不拘吃什麼就好,有剛涼下的冰糖百合蓮子羹,皇上可要嘗嘗麼?”

  皇帝眼底的清澈幾乎能映出如懿含笑的彷彿正在盛放的蓮一般的面容:“自然好,百合百合,百年合歡,是好意頭。”

  如懿婉然睨他一眼:“一碗羹而已,能得皇上這樣的念想,已是它的福氣了。”

  惢心頃刻便端了百合蓮子羹來,又奉上一碗冰碗給如懿。那冰碗是宮中解暑的佳品,用鮮藕切片,鮮菱角去皮切成小丁塊,蓮子水泡后去掉皮和蓮心,加清水蒸熟,再放入切好的蜜瓜、鮮桃和西瓜置于荷葉之上,放入冰塊冰鎮待用。這般清甜,如懿亦十分喜歡。

  如懿才舀了一口,皇帝便伸手過來搶了她手中銀勺:“欸,看你吃得香甜,原來和朕的不一樣。”說著便就著如懿用過的銀勺吃了一口,嘆道,:“好甜!”

  如懿奇道:“臣妾並不十分喜甜,所以這冰碗裡不會加許多糖啊”

  皇帝便道:“不信,你自己再嘗嘗。”

  如懿又嘗了一口,道:“皇上果然誑臣妾呢。”

  皇帝忍不住笑了,湊到她耳邊低低道:“是朕自己心裡覺得甜。”

  如懿笑著嗔了皇帝一眼,啐道:“皇上慣會油嘴滑舌。”

  皇帝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油嘴滑舌?也要看那個人值不值得朕油嘴滑舌啊。”他陪著如懿用完點心,話鋒驟然一轉,“對了,方才嘉貴妃來養心殿見朕,哭哭啼啼的,耳垂也弄傷了。是怎麼了?”

  長長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如懿羽睫低垂,暗自冷笑,金玉妍果然是耐不住性子去了。她抬起眼,看著皇帝的眼睛笑意盈盈道:“是是非非,皇上也已經聽嘉貴妃自己哭訴了一遍,臣妾便是不饒舌了。”

  皇帝慢慢舀了一顆蓮子在銀勺裡:“她說的話自然是維護她自己的,朕想聽聽你的說辭。”

  如懿不假思索道:“後宮是歸臣妾的,更是歸皇上的。臣妾不會蓄意惹是生非。”

  皇帝燦然一笑,眉毛一根根舒展開來:“有你這句話,朕便放心了。其實你不說朕也知道。嘉貴妃剛剛復位,難免有些桀驁,從哪裡爭口氣來恢復自己往日的尊榮,掙回些面子。你初登后位,若不稍加彈壓,往後也的確難以壓制”

  如懿低眉頷首,十分溫婉:“皇上說得是,嘉貴妃出身李朝,本該格外優容。可是前兩日臣妾見到和敬公主,深覺公主有句話講得極是。”

  皇帝饒有興味,笑道:“和敬嫁為人婦,如今也不再任性。她說出什麼話來,叫朕聽聽。”

  如懿撥著手裡的鑰匙,輕輕笑道:“公主說,享得住潑天的富貴,也要受得住來日彌天的大禍。”

  皇帝軒眉一挑,顯是不豫:“前兩日是朕的立后大典,她說這般話,是何用心?”

  如懿知他不悅,淺淺笑道:“公主這句話放諸六宮皆準,臣妾覺得倒也不差。皇上開恩垂愛,嘉貴妃便更應謹言慎行,不要再犯昔日之錯。”

  皇帝擺手,溫言道:“嘉貴妃之事你已經處置了便好。和敬......她到底已經出嫁,你也不必多理會。對了,再過幾日便是朕的萬壽節。朕想來想去,有一樣東西要送與你。”

  描繪得精致的遠山黛眉輕逸揚起,如懿笑道:“這便奇了。皇上的生辰,該是臣妾送上賀禮才是,怎麼皇上卻倒過來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眼中有綿密情意:“朕今日往漱芳齋過,想起你在冷宮居住數年,苦不堪言,而同住的女子,多半也是先帝遺妃。所以,朕已經下了旨意,將這些女子盡數遣往熱河行宮,擇一處僻靜之處養老,不要再活得這般苦不堪言。”

  有輕微的震動涌過心泉,好像是冰封的泉面地下有溫熱的泉水潺潺湧動,如懿似乎不敢相信,輕聲道:“皇上的意思是......”

  “朕不想宮中再有冷宮了。”皇帝執著如懿的手鄭重道,“沒有冷宮,是朕要宮中夫妻一心,再無情絕相棄之時”

  心中的溫熱終于破冰而出,如懿回望著皇帝,笑意溫柔:“皇上情意深重,六宮同沐恩澤。”

  殿中清涼如許,如懿只覺得心中溫暖。只是在那溫暖之中,亦有一絲不合時宜的惆悵湧過。其實,冷宮也不過是一座宮殿,若有朝一日皇恩斷絕,哪怕身處富貴錦繡之地,何嘗不是身在冷宮,凄苦無依呢?

  只是這樣的話,太過不吉。她不會問,亦不肯問。只靜默地伏在皇帝肩頭,勸住自己安享這一刻的沉靜與溫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itsuko 發表於 2014-1-30 04:12 PM

本帖最後由 ritsuko 於 2014-2-9 06:01 PM 編輯

第四卷 第十一章 母家

  封后之後,如懿的父親那爾布被追尊為一等承恩公,母親亦成為承恩公夫人,在如懿冊封為后的第五日,入宮探望。

  一家團聚,如懿自然是喜不自勝。從前為貴妃、皇貴妃之時,母親也不是沒來探望過,但那時謹言慎行、戰戰兢兢,到底比不上此刻的舒展暢意。

  如此一家子絮絮而言,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便是“烏拉那拉氏中興,你阿瑪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這樣的話在喜慶時節聽來格外招人落淚,如懿適時地阻止了母親的喜極而泣,再論起來,便是小妹的嫁齡已經到,求婚的人家都踏破了門檻。

  如懿沉吟道:“從前無人問津,如今踏破門檻,不過是因為女兒這皇后之位。可見世人多勢利!”

  母親便道:“若論勢利也總是有的。額娘冷眼瞧著,來求婚的人家裡頭,有皇上的親弟弟和親王來求娶側福晉的,還有便是平郡王來求娶福晉,趙國公為他家公子——”

  母親的話尚未說完,如懿便連連擺手:“額娘別再說這個,皇上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最忌諱與皇室或重臣多沾染的。咱們和皇家的牽扯還不夠麼?若要女兒說,在從前相熟不嫌棄咱們落魄的人家裡選一個文士公子,便是最安穩了。武將要出征沙場,文士才子便好,還得是不求謀取功名的,安安穩穩一生便了。”

  母親遲疑片刻,搖頭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好容易興旺了,便嫁與這樣的人,便是你妹妹甘心,我也不能甘心呀!”

  如懿道:“額娘萬勿糊涂。富貴浮雲,有女兒一個在裡頭便是了,妹妹便清清靜靜嫁給有情人的好,連弟弟,以後也是承襲爵位便好,不要沾染到官場裡頭來。”

  如此鄭重其事地囑咐,母親終于也應允了。

  母親離去時已是黃昏時分,晨昏定省的時刻快到,嬿婉候在翊坤宮外,看著如懿親自將母親攙扶到門外,不覺微濕了眼眶,低低道:“春嬋,也不知本宮的額娘在家如何了,有心要見一見,可本宮到底不算是得寵的嬪妃,家中又無人在朝為官,想見一面也不能夠。”

  春嬋好生安慰道:“小主想見家人又有什麼難的,您與皇后娘娘常有來往,請皇后娘娘的恩典便是了。”

  嬿婉遲疑:“也不知皇后娘娘肯不肯?”

  春嬋笑道:“嘉貴妃的事小主是出了力的,皇后娘娘自然會疼小主呢。而且,皇后娘娘剛被冊封,自然是肯施恩惠下的。”

  嬿婉想了想,果然去求了如懿,如懿亦允准了,慨嘆道:“你家人原在盛京,本宮讓人早些準備下去,好接你家人入宮探視。”

  嬿婉的母親和弟弟便是在十來日後入宮的,那一日晨起,嬿婉便吩咐備下了母親和弟弟喜愛的點心,又將永壽宮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更換了重羅新衣,打扮得格外珠翠琳琅,只候著家裡人到來。

  果然,到了午后時分,如懿身邊的三寶已經帶著嬿婉的母親和弟弟入內,打了個千兒便告退了。

  嬿婉多年未見母弟,一時情動,忍不住落淚,伏在母親懷中道:“額娘,弟弟,你們總算來了。”

  魏夫人仔仔細細打量著永壽宮的布置,又推開懷中的女兒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方鄭重了神色問道:“小主可有喜了麼?”

  嬿婉滿心感泣,冷不防母親問出這句來,不覺怔住。還是瀾翠乖覺,忙道:“魏夫人和公子一路上辛苦了,趕緊進暖閣坐吧,小主都備下了兩位最喜愛的點心呢。”

  魏夫人不過四十多歲,穿著一身煙灰紅的絲綢袍子,打扮得倒也精神。而嬿婉的弟弟雖然身子壯健,但一身錦袍穿在身上怎麼看著都別扭,只一雙眼睛滴溜溜打量著周圍,沒個定性。魏夫人雖然看著有些顯老,但一雙眼睛十分精刮,像刀片子似的往瀾翠身上一掃,道:“你是伺候令嬪的?”

  瀾翠忙答了“是”,魏夫人才肯伸出手,由著她攙扶進去了。

  到了暖閣中坐下,瀾翠和春嬋忙將茶點一樣一樣恭敬奉上,便垂手退在一邊。魏夫人嘗了幾樣,看嬿婉的弟弟佐祿只管自己狼吞虎咽,也不理會,倒是瀾翠遞上了一盞牛乳茶過去,道:“公子,喝口茶潤潤吧,仔細噎著。”

  佐祿不過十六七歲,看著瀾翠生得嬌麗,伺候又殷勤,忍不住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涎著臉笑道:“好滑。”

  瀾翠自幼在宮裡當差,哪裡見過這般不懂規矩的人,一時便有些著惱,只是不敢露出來,只得悻悻退到後頭,委屈得滿臉通紅。

  嬿婉臉上掛不住,忙喝道:“這是宮裡,你當是哪兒呢?”

  佐祿便垂下臉,抓了一塊點心咬著,輕輕哼了一聲。

  魏夫人什麼都落在了眼裡,便沉下臉道:“左不過是伺候你的奴才,也就是伺候你弟弟的奴才,摸一把便摸一把,能少了塊肉怎的。”嬿婉一向視瀾翠與春嬋作左膀右臂,聽母親這般說,只怕瀾翠臉皮薄生了惱意,再要籠絡也難了,便囑咐道:“瀾翠,你出去伺候。”

  魏夫人立刻攔下,也不顧瀾翠窘迫,張嘴便道:“出去做什麼?當奴才的,這些話難道也聽不得了?”她見嬿婉紫漲了臉,也不顧及,只盯著嬿婉的肚子道:“方才我看小主你吃那些甜食吃得津津有味,偏不愛吃那些酸梅辣姜絲兒,怕是肚子裡還沒有貨擱著吧?”

  嬿婉聽她母親說得粗俗,原有十分好强之心,此刻也被挫磨得沒了,急得眼圈發紅道:“額娘,這命裡時候還沒到的事,女兒急也急不來啊。”

  魏夫人嘴角一垂,冷下臉道:“急不來?還是你自己沒用攏不住皇上的心?別怪你兄弟眼皮子淺,連伺候你的奴才的手都要摸一把。話說回來,還是你不爭氣的緣故,要是多得寵些,生了個阿哥,也可以多給咱們家裡些嚼用,多給你兄弟娶幾個媳婦兒,也不會落得他今天這個樣子了。”

  佐祿聽母親訓斥姐姐,吸了吸鼻子,哼道:“不會下蛋的母雞!”

  嬿婉自侍奉皇帝身側,雖然明裡暗裡有許多委屈,但到底是養尊處優的嬪妃,再未受過母弟這麼粗魯的奚落。如瑾母女重逢,又聽見幼年時聽慣了的冷言冷語,禁不住落下淚來:“旁人怎麼說是旁人的事,怎麼額娘和弟弟也這麼說我?這些年我有什麼好的都給了家裡,滿心的委屈你們只看不見,好容易來了宮裡一趟,人家都歡歡喜喜的,偏你們要來戳我的痛處!”

  魏夫人一不高興,神色更加難看:“人家歡喜是因為人家高興,我們有什麼可高興的?你伺候了皇上這麼些年,怎麼到了今天還是個嬪位?嬪位也就罷了,這肚子怎麼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你這個年紀,我們庄上多少人都拖兒帶女一大群了。”

  春嬋聽不過,只得賠笑道:“夫人別在意,小主一直吃著坐胎藥呢,小主心裡也急啊!再說了,孩子跟恩寵也沒什麼關系,愉妃有五阿哥,皇上還不是不大理會她,便是皇后娘娘,也還沒有子嗣呢,可皇上還不是照樣封了她為皇后。”

  魏夫人渾不理會,橫了春嬋一眼:“人家的福氣是生在骨子裡的,咱們姑娘的福氣是要自己去爭取來的,她要有皇后娘娘這個本事,一個孩子也沒有便封了皇后,我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記得我們姑娘這個嬪位總有兩年沒動了吧,伺候皇上也四五年了,眼見著年紀是越來越大了,我這個當娘的能不著急麼?都說進了宮是掉在金銀堆裡了,福氣是堆在眼前的,怎麼偏咱們就不是呢?”她看著嬿婉道:“你看,額娘來了,坐了這麼久,皇上那邊連個使喚的人也沒派來看看,可見你的恩寵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吧。”

  春嬋聽魏夫人說的話句句戳心,實在是太不管不顧,便她是個宮女也聽不下去了,忙將嬿婉准備的綾羅綢緞、金銀首飾一一捧上來給魏夫人看了,殷勤道:“這些綢緞都是江南織造進貢的,宮裡沒幾個小主輪得上有。這些首飾有小主自己的,也有皇后娘娘知道了夫人要來特意賞賜的,夫人都帶回家去吧。來一趟不容易,小主的孝心都到跟前了呢,”

  魏夫人看一樣便念一句佛,眼見得東西精致,臉色也和緩了許多:“還是皇后娘娘慈悲。”她看完,神神秘秘對著嬿婉道:“聽說皇后娘娘跟你長得有幾分相像,真的假的?怎麼她成了皇后,你連個妃子也沒攀上呢?要不,皇后娘娘賞賜了這許多,我也帶了你弟弟去給皇后娘娘謝個恩?”

  嬿婉聽得這一句,急得眉毛都豎了起來,哪肯母親去翊坤宮丟醜。還是春嬋機敏,笑吟吟勸道:“這個時候,皇后娘娘怕是在處理六宮的事宜呢,不見人的。”如此,魏夫人才肯罷休。

  好容易時辰到了,小太監來催著離宮,魏夫人抱著一堆東西,氣都緩不過來了,還是連連轉頭囑咐:“趕緊懷上個孩子,否則你阿瑪死了也不肯閉眼睛,要從九泉之下來找你的。”

  魏夫人一走,嬿婉還來不及關上殿門,便落下淚來:“旁人的家人入宮探望,都是一家子歡喜團圓的,怎麼偏本宮就這麼難堪。原以為可以聚一聚,最後還是打了自己的臉。”她拉過瀾翠的手,“還連累了你被本宮那不爭氣的兄弟欺負。”

  瀾翠見嬿婉傷心,哪裡還敢委屈,只得道:“小主待奴婢好,奴婢都是知道的,奴婢不敢委屈。”

  春嬋嘆氣道:“奴婢們委屈,哪裡比得上小主的委屈。自己的額娘兄弟都這麼逼著,心裡更不好受了。其實,夫人的話也是好心,就是逼得急了,慢慢來,小主總會有孩子的。便是恩寵,小主還年輕,怕什麼呢。”

  嬿婉緊緊攥了手中的絹子,在傷感中沉聲道:“可不是呢。娘家沒有依靠的人,一切便只能靠自己了。”

  冊后大典的半個月後,皇帝便陪著新后如懿展謁祖陵,祭告列祖列宗,西巡嵩洛,又至五台山進香,游歷名山大川。

        而除了皇后之外,所帶的亦不過是純貴妃、嘉貴妃、舒妃、令嬪而已。宮中之事,則一應留給了愉妃海蘭料理。

  細細算來,那一定是一生中難得的與皇帝獨處的時光。他與她一起看西山紅葉絢爛,一起看蝶落紛飛,暮靄沉沉。在無數個清晨,晨光熹微時,哪怕只是無言並立,靜看朝陽將熱烈無聲披拂。雖然也有嬪妃陪伴在側,但亦只是陪侍。每一夜,都是皇帝與如懿寧靜相對,相擁而眠,想想亦是奢侈。然而,這奢侈叫人歡喜,因為她是名正言順的皇后,皇帝理當與她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後宮的日子寧和而悠逸,而前朝的風波卻自老臣張廷玉再度受到皇帝斥責而始,震蕩著整個九月時節。

  自皇長子永璜離世,初祭剛過,張廷玉不顧自己是永璜老師的身份,就急著匆匆地向皇帝奏請回鄉。皇帝不禁動怒,斥責道:“試想你曾侍朕講讀,又曾為皇長子師傅,如今皇長子離世不久,你便告老還鄉,乃漠然無情至此,尚有人心麼?”

  張廷玉遭此嚴斥,惶惶不安。之後,皇帝命令九卿討論張廷玉是否有資格配享太廟,並定議具奏。九卿大臣如何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一致以為應該罷免張廷玉配享太廟。皇帝便以此為依據,修改先帝遺詔,罷除了張廷玉死後配享太廟的待遇。自此,朝中張廷玉的勢力,便被瓦解大半。

  如懿這新后的位置,因著孝賢皇后去世時慧賢皇貴妃母家被貶斥,而孝賢皇后的伯父馬齊早在乾隆四年去世,最大的支持者張廷玉也就此回了桐城老家。據說地方大官為了避嫌,無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幾位家人把他接進了老宅之中。

  前朝自此風平浪靜,連西藏郡王珠爾墨特那木扎勒的叛亂亦很快被岳鐘琪率兵入藏平定,成為雲淡風輕之事。皇帝可謂是躊躇滿志。而為了安撫張廷玉所支支持的富察氏,皇帝亦遙封晉貴人為晉嬪,以示恩遇隆寵,亦安了孝賢皇后母家之心。

  這樣的日子讓如懿過得心安理得,而很快地,後宮中便也有了一樁突如其來的喜事。

  這一年十一月的一夜,皇帝正在行宮書房中察看岳鐘琪平定西藏的折子,如懿陪伴在側紅袖添香;嬿婉則輕撫月琴,將新學得彝家小曲輕巧撥動,慢慢奏來;而意歡則臨燈對花,伏在案上,將皇帝的御詩一首首工整抄錄。

  嬿婉停了手中的彈奏,笑意吟吟道:“舒妃姐姐誒,其實皇上的御詩已經收錄成冊,你又何必那麼辛苦,再一首首抄錄呢?”

  意歡頭也不抬,只專注道:“手抄便是心念,自然是不一樣的。”

  如懿輕笑道:“舒妃可以把皇上的每一首御詩都熟讀成誦,也是她喜歡極了的緣故。”

  皇帝合上折子,抬首笑道:“皇后不說,朕卻不知道。”

  如懿含笑:“若事事做了都只為皇上知道,那便是有意為之,而非真心了。”

  皇帝看向意歡的眼神裡滿盈幾分憐惜與贊許:“舒妃,對著燈火寫字久了眼睛累,你歇一歇吧,把朕的桑菊茶拿一盞去喝,可以明目清神的。”

  意歡略答應一聲,才站起身,不覺有些暈眩,身子微微一晃,幸好扶住了身前的紫檀梅花枝長案,才沒有摔下去。

  如懿忙扶了她坐下,擔心道:“這是怎麼了?”

  皇帝立刻起身過來,伸手拂過她的額,關切道:“好好兒的怎麼頭暈了?”

  荷惜伺候在意歡身邊,擔憂不已:“這幾日小主一直頭暈不適,昨日貪新鮮吃了半個貢梨,結果吐了半夜。”

  嬿婉怔了一怔,不自禁地道:“該不會是有喜了吧?”

  皇帝不假思索,立刻道:“當然不會!”

  意歡對皇帝的斬釘截鐵頗有些意外,訕訕地垂下臉。如懿微微一怔,才反應過來皇帝是答得太急了,便若無其事地問:“月事可準確麼?有沒有傳太醫來看過?”

  意歡滿臉暈紅,有些不好意思:“臣妾的月事一直不準,兩三個月未有信期也是常事。”

  荷惜掰著指頭道:“可不是。左右小主也已經兩個多月未曾有月信了。”她忽然歡喜起來,“奴婢聽說有喜的人就會頭暈不適,小主看著卻像呢。”

  嬿婉看著荷惜的喜悅,心中像墜著一塊鉛塊似的,扯著五臟六腑都不情願地發沉。她脫口道:“這樣的話不許亂說。咱們這兒誰都沒生養過,萬一別是病了硬當成身孕,耽擱了就不好了,還是請太醫來瞧瞧。”

  這一語提醒了眾人,皇帝沉聲道:“李玉,急召齊魯前來,替舒妃瞧瞧。”

  李玉當下回道:“正巧呢。這個時候齊太醫要來給皇上請平安脈,這會兒正候在外頭。”

  說罷,李玉便引了齊魯進來,為舒妃請過脈後,齊魯的神色便有些驚疑不定,只是一味沉吟。皇帝顯然有些焦灼:“舒妃不適,到底是怎麼回事?”

  齊魯忙起身,畢恭畢敬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舒妃小主的脈象是喜脈,已經有兩個月了呢。”齊魯雖是道賀,口中卻無格外歡喜的口吻,只是以惴惴不安的目光去探詢皇帝的反應。

  行宮的殿外種了成片的翠竹,如今寒夜裡貼著風聲吹過,像是無數的浪濤涌起,沙沙地打在心頭。

  如懿心中一沉,不自覺地便去瞧著皇帝的臉色。皇帝的唇邊有一抹薄薄的笑意,帶著一絲矜持,簡短道:“甚好。”

  這句話過于簡短,如懿難以去窺測皇帝背後真正的喜憂。只是此時此刻,她能露出的,亦只有正宮雍容寬和的笑意:“是啊,恭喜皇上和舒妃了。”

  意歡久久怔在原地,一時還不能相信,聽如懿這般恭喜,這才回過神來。想要笑,一滴清淚卻先涌了出來。她輕聲道:“盼了這麼些年......”話未完,自己亦哽咽了,只得掩了絹子,且喜且淚。

     皇帝不意她高興至此,亦有些不忍與震動,柔聲道:“別哭,別哭。這是喜事。你若這樣激動,反而傷了身子。”

  如懿見嬿婉痴痴地有些不自在,知道她是感傷自己久久無子之事,便對著意歡道:“從前木蘭秋狩,舒妃你總能陪著皇上去跑一圈,如今可在不能了吧。好好兒養著身子要緊。”她看一眼嬿婉,向皇帝道:“皇上,這些日子舒妃得好好兒養著,怕是不能總侍奉在側了,令嬪,一切便多勞煩你了。”

  嬿婉低低答了聲“是”,臉色稍微和緩了些許,便道:“舒妃姐姐要好好兒保養著身子呢,頭一胎得格外當心才好。”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撫著舒妃的肚子,滿臉艷羨,“還是姐姐的福氣好,妹妹便也沾一沾喜氣吧!”

  意歡低頭含羞一笑,按住嬿婉的手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多謝妹妹,但願妹妹也早日心願得償。”

  皇帝神色平靜,語氣溫和得如四月裡和暖的風:“舒妃,你既有孕,那朕賞你的坐胎藥以後便不要喝了。”他一頓,“許是你一直喝得勤,蒼天眷顧,終于遂了心願。”

  意歡小心地側身坐下,珍重地撫著小腹:“說來慚愧,臣妾喝了那麼些年坐胎藥,總以為沒了指望,所以這一兩年都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喝著。這次出宮以來,皇上一直無須臣妾陪伴,這身孕怕還是在宮裡的時候便結下的。彷彿臣妾是有好幾次耽擱著沒喝了,誰知竟有了!”

  齊魯忙賠笑道:“那坐胎藥本是强壯了底子有助于懷孕的。小主的体質虛寒,再加下以前一直一心求子,心情緊張,反而不易受孕。如今底子調理得壯健了,心思又鬆快,哪怕少喝一次半次,也是不打緊的。但若無前些年那麼多坐胎藥喝下去調理,也不能說有孕便有孕了。”

  意歡連連頷首,懇切道:“齊太醫說得是,只是這般說來,宮中還是純貴妃與嘉貴妃的身子最好,所以才子嗣連綿。”

  齊魯道:“純貴妃一向身子壯健,而嘉貴妃出身李朝,自小人參滋補,體質格外溫厚,所以有所不同。”

  意歡笑靨微生,信任地望向齊魯道:“那本宮以後的調理補養,都得問問齊太醫了。”

  齊魯諾諾答應。皇帝溫聲囑咐道:“齊魯是太醫院的國手,資歷又深,你若喜歡,朕便指了他來照顧你便是。”

  意歡眉眼盈盈,如一汪含情春水,有無限情深感動:“臣妾多謝皇上。”

  皇帝囑咐了幾句,如懿亦道:“幸好御駕很快就要回宮了,但還有幾日在路上。皇上,臣妾還是陪舒妃回她閣中看看,她有了身孕,不要疏漏了什麼才好。”

  嬿婉亦道:“那臣妾也一起陪舒妃姐姐回去。”

  皇帝頷首道:“那一切便有勞皇后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