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流瀲紫 -【後宮:如懿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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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12 PM

第十二章 朱色烈(下)

  雖是木蘭秋獮,搭帳在外,皇帝的住處亦是精靡到了極處。空間既宏大,佈置亦精巧,雖說精簡再精簡,到底也是皇家格局。帳篷的頂部舉頭可見絢爛奪目的貼金箔蓮花紋天花蔓重重疊疊,累成天花亂墜模樣,四壁皆是青藍色蒙古樣式的吉祥紋理,環環相扣,每行走一步,似乎就有迷亂不知所終之意。而嬪妃們的住處,也按著位分序列一一如是安排。

  木蘭秋獮是皇家舊規,皇帝素來遵從「習武木蘭」之舉,又性喜騎射,所以幾乎年年都帶王公大臣、八旗精兵與後妃子女至此。圍獵二十余日後,皇帝必得舉行盛大宴會,飲酒歌舞,摔跤比武,並宴請蒙古王公等,同享盛事。

  木蘭圍場草原廣褻,綠茵坦蕩無際,天與雲、與草原相融相連。每至晴空萬里,天高雲淡之際,茫茫林海捧出清晨紅日,噴薄四射,霞光萬道。或是日暮西山,殘陽如血,亦生紅河日下之感。

  到了此處,皇帝騎馬射獵,最喜攜穎妃、豫妃、恂嬪、恪貴人等蒙古嬪妃,她們既青春少艾,又有颯爽英姿,一一換了鮮豔緊俏的袍服,豔美無儔。身邊又有成年的皇子相隨,除了已經出嗣的六阿哥永珞,便是永琪。彼時八阿哥永璿足上有疾,十一阿哥永理與十二阿哥永瑾同歲,都還年幼,只能拿著小弓騎著小馬遊戲。十四阿哥永璐與十五阿哥永琰更不足提,尚是懷抱小兒。如此一來,永琪更是風頭大盛。

  而如懿唯一的好處,便是宮規不那麼嚴謹,可以常常見得永璂了。因著此回蒙古王公頗多,皇帝為示親厚,多在穎妃、恪貴人處歇息,豫妃固然不得親近天顏,恂嬪卻是淡淡的不甚邀寵,皇帝也不願多與她親近了。只是無人時,恂嬪卻也向李玉和永琪打聽, 「為何此次狩獵’不見本宮父親,卻是異母哥哥來昵?」

  永琪慧根早發,含笑謙恭道: 「恂娘娘安心,或者秋獮繁累,老王爺不來也是情理之中。」這般應付了,回頭永琪便細細叮囑海蘭,順帶著告知如懿,「車馬勞頓,除了皇阿瑪召宴,這些日子額娘閉門不要見人,只安心休息便好,免得是非。」

  如此,林海探幽,千騎飛馳,靜則聽百鳥啼鳴,動則射麅鹿奔突。皇帝收穫頗多,眾人溢美不絕,興致更高。

  這一日皇帝領著諸位皇子出去,皇帝獨得了一隻黑熊。永璂年幼,也射了一頭麅子,皇帝神色淡淡的,也不肯多贊許一句。

  恰恰和敬公主在旁,便鬱鬱不樂,「皇阿瑪,兒臣記得端慧太子在世時,六歲便可行獵射得一隻小鹿了。」

  永瑾聞言越發頹喪,手足無措地望著如懿,垂首不語。皇帝未置可否,只道:「前些時日朕拘著你在養心殿讀書,騎射上未免生疏了。罷了,回頭叫你諳達多教你些。」永瑾諾諾答應了,想往如懿身邊靠,眼見皇帝並不理會,只得垂頭喪氣立到海蘭身前去了。

  而永琪歸來,只得老弱之物,皇帝便更不悅。永琪施禮,謙謙道:「我朝以馬上得天下,兒臣不敢忘記祖訓,所以有所射獵。但兒臣見母鹿幼獸頗為可憐,而壯年猛獸獵得雖可增榮光,但幼獸撫育皆賴壯者。想及野獸也有母子之情,兒臣不忍,一律放生,留其繁衍。」

  這番話說得皇帝龍顏大悅,撫著永琪肩頭道:「能文能武固然好,但有悲憫憐下的仁愛之心,朕更感欣慰。」說罷,便解下自己身上的雙龍搶珠赤紅緞披風披於永琪身上,「郊野風露,你小心身子。」

  永琪欣然應允,恭謹謝過。如懿與海蘭相視一笑,更是欣慰。然而永琪起身的一瞬,足下微微一僵,海蘭正與皇帝說話,一時未曾察覺,如懿心念一動,趁著人不留意,便低聲道:「永琪,你的腿怎麼了?」

  永琪面色微沉,不欲在人前多言,便道:「起初覺得寒熱,仿佛感冒風邪.這兩日一直奔波馬上,有些筋骨疼痛,但不熱不紅,無甚症狀。皇額娘放心,想必無大礙。」

  如懿知他要強,在皇帝面前更不肯示弱呼痛,還是不大放心「本宮記得先帝時怡親王允祥也曾有過這般病痛,你要格外仔細些。等晚膳過後,本宮著江與彬去瞧你。」

  永琪見皇帝滿面春風,如何肯掃這個興,便懇求道: 「皇阿瑪正在興頭上,若此刻傳御醫,當著各部王公的面,若有什麼傳言便不好了。」說罷又笑,「兒臣府裡也有御醫,回去瞧了便是。」

  如懿回首,見皇帝正拉著永璂的手囑咐著什麼,也不敢多言,便答應著去了。

  這一晚便在大帳外環坐飲宴。出宮在外,飲食不比宮內精細,反多了各色野味,將白日所獵獲的禽物烹得鮮香可口,諸人更是飲酒助興。清夜無塵,月色如銀。更兼燃了無數篝火,有蒙古女子揮起五色長袖跳起歌舞,比之宮中的纖腰嫋娜更有奔放熱烈之意,引來喝彩聲無數。如懿陪伴皇帝身側,海蘭與嬿婉分坐了左右兩首。因著女眷們矜持,除了穎妃與嬿婉口齒伶俐說笑,其餘人都懶懶的。恂嬪更是告了假,連晚宴都不曾出來。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了薄薄的醉意,如懿不勝酒力,目光更眷著永瑾。海蘭會意,便道:「皇上,十二阿哥累了,不如先隨皇后娘娘回去。」

  皇帝與王公們飲酒正酣,便揮了揮手。如懿欣喜若狂,忙牽著永璂退下了。

  八月中旬的夜風已有了颯颯的涼意。如懿面紅耳熱,被風一撲,不覺已浸涼了衣襟。容珮便道:「皇后娘娘和十二阿哥走小路吧,回去近些,避避風也好。」

  草原上無遮無攔,夜風吹拂,散落草木互相觸碰後如海浪般晃迭的輕音。一輪圓月排雲而出,月色熠熠灑落,照亮不遠處的河岸上開著的輕盈的粉紫野花。

  永瑾大大地松一口氣,跳躍著像只小麻雀,「額娘額娘,今天兒子不用背書,師傅也不會查功課。真好!」他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 「額娘,這裡的花好香,甜甜的。我騎在馬背上的時候只想著要獵點什麼回去皇阿瑪才高興,都沒聞到花有香味兒。」

  如懿愛憐不已。永瑾也不過是個孩子,貪玩是孩子的本性,卻要被牢牢拘著每日如個小大人般刻苦成熟,真真是難為了他。如懿牽著永瑾的手緊緊不肯放,依依道:「永璂,額娘很久沒聞到宮外的氣息了。你聞到沒有,河水的氣味是甘洌的,夾雜著花香。宮裡的花兒朵兒都是精心培育的,帶著匠氣。這裡的花,都是活潑潑的,無拘無束。」

  永瑾嗯嗯啊啊地點著頭,歡歡喜喜地好奇張望。容珮笑吟吟道:「宮外的人都豔羨宮裡的富貴,宮裡的人都盼著外頭的自由。人都一樣,得了這個,盼著那個。」

  母子二人說笑著,便往帳篷深處走去。後頭三五宮人引著燈追隨,腳步聲都漫在萬葉千枝的風聲裡。

  這一帶都是宮女們所住的青帷帳篷,夜來都在御前服侍,一座座帳篷都空著,一星燭火也無,又靠近河邊,格外昏暗。容珮低聲道:「這兒不比外頭好走,但繞過去離娘娘住的地方近。」

  正說著,忽然見一個碩大的影子立在帳篷後,如懿駭了一跳,已有宮人失聲喚起來,「莫不是撞上熊了?」

  永瑾一嚇,擋在如懿身前,粗聲壯氣道:「額娘,兒子在這裡。」那影子似乎也受驚不小,立刻分開,便可辨出是兩個人影,一高一矮,高者健碩,似乎是個壯年男子,穿著侍衛袍服。那矮的苗條纖秀,居然是宮裝打扮。先前,他們竟是緊緊抱在一起。

  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想是哪個宮女與侍衛相好,躲在此處親熱。如懿將永璂護到身後,容珮揚起燈籠,厲聲喝道:「是誰?」

  便是想跑也來不及了,燈火明滅處,那女子分明是早先告假的恂嬪霍碩特藍曦。四目相對處,她面上猶有淚痕,淒然沉痛,不似往日。那男子形容陌生,臉上亦有哀容。

  永瑾探著頭,先喊了一聲,「恂娘娘。」

  如懿深覺不妥,便按了按容佩的手,沉聲道:「恂嬪,你在這裡私會男子,你可不要命了麼?」

  那男子低聲問:「這個女人是誰?」

  恂嬪冷冷一笑,豔光四射,「咱們仇人的妻子。」她揚一揚頭,並無懼色,「皇后,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周遭唯聞草葉蕭蕭之聲,泠泠似幽然泣聲。如懿聽得她語中狠辣之意,想要呼喊,才想起侍衛離這裡都遠。她緩和了驚懼之下僵硬的面頰,低聲道:「你若要性命,速速離開,不要在此枉費唇舌。否則你是皇家嬪妃,你身邊這個人便只有五馬分屍之路!」

  恂嬪與那男子對視一眼,似有猶豫之意,相望之間,無限愛憐珍重。

  恂嬪遲疑,「你肯放過他?」

  如懿壓抑著心底的慌亂,沉靜道:「要他離了這裡,本宮未曾見過,你也未曾見過,各自相安。」這是最好的法子,也保全眼下的自己。

  恂嬪正沉吟間,只聽身後一聲亮烈女聲劃破靜謐夜空,將草木溫潤之聲驟然撕裂,「有刺客!有刺客!」

  如懿倉促轉首,只見豫妃攜著兩名侍女驚惶大呼,奔得略遠?如懿心下一涼,還來不及反應,一把雪亮長刀已然架在了永璂喉下,將永璂扯了過去.永璂嚇得怔了,一張小臉雪白,張著嘴發不出聲音。容珮不知被誰踢翻在地,一臉痛處,掙扎著要向永璂爬來。

  恂嬪怒目而視,「是你帶著豫妃來的?」

  如懿連連搖頭, 「本宮不知她為何跟在身後……」她的一顆心劇烈地蹦著,沉沉地撕扯著痛,「你先放了永璂!他還小,什麼都不懂!」

  說話間,有不少侍衛提足奔跑之聲傳近,隱隱有兵刃出鞘。恂嬪咬著唇,氣若無狀,「阿諾達,來不及了!」

  阿諾達持刀在後脅迫著永璂,沉著道:「藍曦,你別怕!我既然敢來見你,便料到有這一日!當日我不能留你在部族,又不能在戰場護你父親周全,今日無論如何,一定要帶你逃離這裡,免得深受其苦。」

  如懿聽他碎言片語,便知是霍碩特部征戰中活下來的人,又是霍碩特老王爺的親信,心底陡然更寒了幾分。恂嬪望著他,眸中情意沉沉,便有知心長相重。

  她心急如焚,喃喃安撫著永瑾,生怕他一時大哭起來惱了阿諾達,一壁連聲道:「永璂,你別怕!不要哭!不要哭!」

  永璂怔怔地瞪著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眼淚滴溜溜汪了滿眼,死死忍著淚點點頭,輕輕喚道:「額娘。」

  如懿的心都快要絞碎了。她戚然求道:「永瑾只是個孩子,你挾持我,挾持我啊!放他過來,我是皇后,你挾持我他們或許能放了你。」

  阿諾達遲疑片刻,恂嬪冷哼一聲,「你雖然是皇后,可在皇帝眼裡,咱們這些女子都如草芥一般。你這個皇后形同失寵,帶著有什麼用?」

  阿諾達頷首,悶聲道:「不錯!你們的皇帝出了名的薄情寡性,他是怎麼待藍曦的,我都知道!你這個皇后也不過是個可憐蟲!」

  如懿仿佛被人當面狠狠摑了一掌,面皮火燒火燎著,這麼多年,她也明白自己的可憐。至少還留著皇后虛尊的面,卻從未有人敢當著她的面,這樣清楚無誤地挑明瞭出來,她不過也只是個可憐蟲。

  誰比誰低賤,誰又比誰高貴,都是一樣的。

  她顧不得這些,按捺著情急道:「縱使如此,一個孩子能抵什麼?你傷了他皇上

  更會要你的命!」

  燈火越逼越近,幾乎照清了阿諾達與恂嬪陰鬱的面孔。兵刃聲錚然作響,卻誰也不敢上前,生怕誤傷了皇子。阿諾達有恃無恐,挾持著永璂向恂嬪使了個眼色,恂嬪緊緊攥著他的衣角,二入慢慢向後退去。

  彼時盛宴方才散去,蒙古王公們稀稀落落留著幾個。皇帝雖然醉眼迷蒙,很快也被驚動,立時趕了過來。

  如懿見著永璂小小的面孔早已無人色,猶自倔強著不肯哭出來,一顆心早揉得稀碎。遠遠見得暗沉夜裡燈火挑明之中皇帝的明黃一色急急趕來,不知怎的,心下便安穩了許多。

  因著事態緊急,皇帝先自趕來,後頭跟著幾個膽大的嬪妃。

  皇帝掃了阿諾達一眼,根本不看恂嬪,氣定神閑,「你也逃不出這裡,不如放了朕的十二阿哥,你與恂嬪也自有個好下場。」

  阿諾達鄙夷道:「你們愛新覺羅的人最會扯謊欺瞞。當年你有心讓我們霍碩特部的族人清掃寒部殘軍,卻不告知寒部餘孽手中尚有火器,只讓老王爺帶精銳前往,也不派兵增援。否則我們霍碩特部的精銳怎會都折在了那場戰事裡?」

  「兵器無眼,征戰自有傷亡。我大清將士平定西陲無不如是。怎麼你們霍碩特部便格外矜貴些?」

  阿諾達雙眼血紅,憤怒不已,「明明是你不滿老王爺曾同情你的敵人準噶爾都,才趁機剪除異己,捧了對你唯命是從的小王爺上位。可惜了我們霍碩特部的壯年,都為了你的陰謀私心枉死!」

  皇帝斥道:「為朝廷盡心,怎算枉死!憑你這句話,便可誅心!」他肅然喝道:「來人!圍住他們!」

  恂嬪聞言,連忙護在阿諾達身前,喝道:「誰敢動我們!」她揚起細長的眉毛,神色凜冽,指著永璂道:「除非皇上肯背上殺子之名,那咱們便是一同死了也不枉!」

  她說罷,咯咯地笑著。那清脆的聲音落在風裡像某種野獸的嘶鳴。

  如懿的瞳孔緊縮著,面龐慘白。海蘭緊緊扶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分明也失卻了往日的沉定。

  前頭皇帝的面色愈加難看,他緊緊抿著唇,手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向恂嬪的目色帶了肅殺之意,「婢子淫賤,髒了朕的後宮。」

  恂嬪冷淡至極,「淫賤,還是宮裡的人淫賤?我與阿諾達本是青梅竹馬,為了保全霍碩特部我才不得不與他分離入宮。因為我們都知道,部族的利益永遠高過自己。所以哪怕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我都會逼著自己面對你,侍奉你,對你恭順,可是你是怎麼對我們霍碩特部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還蓄意隱瞞。那麼我要離開這個地方,也是情理之中!」

  「離開?」皇上略含諷刺,「生是紫禁城的人,死是紫禁城的鬼。你入宮前你的父親沒有教過你嗎?」

  「我為什麼不走?」她言辭激烈,有太多壓抑讓她不快樂,終於在此刻釋放,「我活在宮裡'和容嬪一樣,沒有一刻是快樂的。我都覺得喘不過氣來。如今我失去了我的父親,我的部族,還要和你這個虛偽的男人在一起,讓我覺得噁心!」她看著被阿諾達挾持的永璂,「用你兒子的性命,換我們的自由!」

  皇帝緩和的語調中滲出絲絲陰鬱,「你永遠要記得,你是朕的人。放了永璂,朕會給你留條生路。」

  恂嬪連連冷笑,「我是蒙古出身,好歹也是一族的公主。不比有些人,日日宣稱是雍和宮出生,誰知是生在熱河行宮裡的。難怪年年秋獮,必得來這兒垂吊,略表孝心。這樣表裡不一的虛偽之人,我不願與他相伴至死。」

  眾人聽到此節,知她是暗指皇帝乃是熱河行宮宮女李金桂所生,當年先帝誤飲鹿血,一時情動臨幸了卑賤宮女,才得了此子,為此還被康熙爺大為申斥。這一直是先帝生前羞事,更是皇帝最不能提的奇恥隱痛。宮中雖然人人暗知,卻無人敢提,乃是禁中最大的忌諱。

  嬿婉矍然變色,喝道:「賤婢無知,豈敢拿皇上身世胡言亂語?」

  皇帝眼底閃過一抹感激與動容,面色的肌肉卻隱隱抽搐。

  恂嬪仰天笑道:「皇上,你還真當自己是與太後母慈子孝呢?這般天家母子,只為名分好看,底下的齷齪事還當旁人都是瞎子不知道麼?皇帝若真要為天下仁孝的表率,那便追封李氏為聖母皇太后又如何?只不過怕天下人都恥笑自己是個宮女生的罷了。」

  分明是獵獵秋風,拂上面卻有徹骨的寒意。那一瞬間,如懿居然忘記了刀鋒抵觸在永瑾喉頭的冷厲鋒銳,只覺得一顆心突突地狂跳著,噔一下,又噔一下,用力地牽扯著,每一下,都那麼痛。她死死地盯著皇帝的面孔,看著他雪白中泛著鐵青的面色,看著他臉頰的肌肉劇烈地搐動,她沒來由地覺得害怕,比自己命懸一線更加害怕。

  這樣隱秘的事,陡然公之于眾,皇帝該要如何自處?

  她太知道了,許多事,不能碰,不能說。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有他的底線與痛處。

  皇帝臉色鐵青,如懿從未見過他如此駭人的模樣。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然而,更怕的是,皇帝若一時暴怒,那永瑾該如何是好?

  她禁不住低喚:「皇上息怒!不是該生氣的時候。」

  皇帝眼神一掃,永琪已然會意,悄悄退後兩步。

  恂嬪滿腔激憤,未曾稍有消減,「皇上不是一向自詡風流多情麼?實則世間最無情之人,便是皇上你!豫妃年屆三十,她父親還一心希望她入宮,皇上嘴上說垂伶她,不計年紀納她入宮,其實寵倖過後就把她扔在宮中自生自滅,只是需要時才裝點門面!皇上若是多情,就不會把那麼多的女人困在宮中名為雨露均沾實則作棋子利用!皇上若真的多情,就不會利用我母族剿滅寒部殘軍,趁機滅我部族精銳!我看不慣你們滿口仁義雙手染血!今日你要多情,你就拿你自己的命來換你兒子的命吧!」。

  恂嬪激昂陳詞,不知何時,永琪悄然掩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恂嬪挾持在手,以同樣的姿勢,舉刀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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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13 PM

本帖最後由 sunnatsu 於 2015-10-21 11:16 PM 編輯

第十三章 紅粉意

  事出突然,根本無人反應過來。

  永琪無比鎮定,「一個換一個,別說你犯險來見恂嬪,會連她的命也不顧。」

  阿諾達矍然變色,厲聲喝道:「把藍曦還給我!」

  永琪氣定神閑,「我要我的兄弟,你要這個女人,很公平。」

  阿諾達的臉色變了又變,陰沉不定。恂嬪抵在永琪刀下,戀戀望向阿諾達,蝕骨相思如絲如縷,眉間心上,早已無計回避。

  那電光石火的一瞬,如懿終於懂得了恂嬪的心,她從未這般看過皇帝,從來沒有。難怪她一定要跟他走,便如那一曲蒼涼纏綿的《朱色烈》,總要向著心愛的人奔去。

  永琪不疾不徐,「你冒險前來就是為了帶恂嬪走,定然不捨得她死在我刀下。你細想想,只要你不肯,皇阿瑪只是失去其中一個皇子,你卻失去了唯一的愛侶,值不值得?」

  恂嬪悽惶搖頭,叫道:「阿諾達!別相信他們!你放了手中的人質,你我都不能活。」

  永琪笑而不語,只是揮手示意侍衛們退得更遠,而自己挾著恂嬪跟隨上前,手中的銀刀卻勒緊了些許,嵌入恂嬪雪白皮肉之中。阿諾達神色悲痛,挾著永璂緩緩向草原邊緣退去。

  夜色茫茫,如能吞噬一切。阿諾達眼見離得眾人遠些,喝道:「我跟你換!」

  永琪頷首,稍稍鬆開手。阿諾達見他如此,手臂一松,將永璂狠狠推開,便要伸手去拉永琪懷中的恂嬪。

  永璂如逢大赦,才剛邁出兩步,想是驚惶,嚇得膝蓋一軟,撲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皇帝已然搭弓在手,拉了滿弦,霍然射出一箭。阿諾達離永璂不過兩步遠,立時中箭,手臂尚能動。他雙目瞪得通紅,發出淒厲一聲,舉起匕首猱身便要撲向摔倒的永璂。

  永璂嚇得人都傻了,眼見得寒光撲來,哪裡還能反應。海蘭驚呼一聲,如懿唯覺腦中一片白茫茫,像是下著紛紛揚揚的厲雪,將她整個人裹了進去,淚便滾滾落了下來。她幾乎是本能一般,朝著永瑾撲去,將他護在身下。

  這是她唯一的孩子,哪怕拿了她的命去,也不能傷著永瑾半分。

  電光石火間,她已然看見,那匕首落下的銀銳的尖,離自己不過數寸遠。聽著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她等待著不能逃脫的鋒刃的刺入。卻是有一股巨大的勁力蓋在自己身後,以及,利器刺穿皮肉的悶響。

  居然,沒有一絲疼痛。

  那麼,那聲音,從何而來?

  轉過身去,才發現阿諾達已然橫倒於地。如懿從驚悸裡抬起頭,先去看懷中的永瑾。永瑾緊緊地擁著她的手臂,眼淚流了下來,「額娘。」

  她細細察看,一切無恙,除了受驚的模樣,一點傷痕都沒有。她飄落雲外的心回來了一半,把永璂抱個不夠。須臾,她終於回過神來,有高大的身影擋在她身前,讓她看不見任何危險的痕跡。那暗沉的藍色.是御前侍衛的服色。

  她的心思定了又定,是淩雲徹。她定神看去,才見他肩頭血流汩汩,染紅了半邊袖子,自然而然沾到她身上。顯然方才阿諾達那一刀,是他替他們母子擋了下來.

  海蘭與容珮急急趕上前來,侍衛們架著倒在地上的阿諾達將其拖開,海蘭看著她輕輕啜泣,容珮護著永瑾。如懿的心一下一下重重地抽搐著,她的聲調都在顫抖,「要不要緊?」

  淩雲徹抿著嘴唇,沉默地搖搖頭。他並無痛楚之色,從容而坦然,是天邊皎潔的明月光。他低聲道:「你們平安就好。」

  那一刻,永瑾、如懿、淩雲徹,他們三人彼此相依。心與心的距離,由天涯至彼端,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天地孤清,生命亦渺小。但奮不顧身可以來相救的,唯有這個人,而那個名正言順可以來救自己的,本該伴在自己身邊的男子,仍是這般豐神俊朗,卻是立在一群花容失色的嬪妃中間,遙遙望著自己,目光中有沉沉的急切。

  飛身相救與一個急切的眼神,哪個更值得依靠?

  她在清醒中,混沌地流下淚來。

  可以真正在身邊的,原來一直都不在。

  就如冷宮那一段煎熬的歲月,倚牆想靠的,也唯有一個淩雲徹而已。

  然而她未及多想,永琪已然上前,恭敬地請她,「皇額娘與十二弟是否安好?趕緊請太醫瞧瞧才是。」

  如懿見他沉穩走來,轉眸看去,卻見恂嬪亦倒在地上。永琪見如懿注目,輕輕一笑,輕鬆道: 「解決了。兒臣不會容這般逆賊傷害皇額娘與十二弟。」

  果然,恂嬪胸腔上有血液噴薄而出,濺了滿地,如盛開的野芳。她尚有一口氣在,芳鈿委地,落紅殘碎。

  永琪沉定如山,口吻卻輕鬆,「這種損害皇阿瑪清譽的人,留不得。只是汙了皇額娘的眼,可見她連死也有罪過。」

  這樣的淡然決絕,大抵是皇帝所欣賞的,也是她與海蘭多年教導的期望。可是這一刻,她卻覺得眼前的永琪如此陌生。

  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在素日的熟悉與瞭解之外。大概人在險境,才看得清另一面。

  海蘭有些警覺,不動聲色地扶著如懿距離淩雲徹遠些,再遠些,口中溫婉而客氣,「淩大人護主有功,皇上自當獎賞。」

  這一語,是涇渭分明的尊卑。

  淩雲徹拱手,轉身向皇帝屈膝「皇上,微臣護主不力,以致皇后娘娘與十二阿哥飽受驚嚇,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徐徐舒一口氣,「皇后母子無礙便好。」

  淩雲徹躬身退至一邊。皇帝伸出手臂,溫和道:「皇后飽受驚嚇,快了雙眼,死死盯著阿諾達的屍身,不肯移開半分。

  她回眸輕輕一笑,將皇帝隱隱的怒意滿意地收入眼底,瞟一眼淩雲徹,緩緩道:「皇上,你看你,在自己妻兒面前,還不如—個侍衛抵用。所以我哪怕死,也要離你遠遠的。」

  她說著,吃力地挪動著身體,每動一寸,鮮血湧出更多,在濃綠的草葉上染下觸目的痕跡。她艱難地挪到阿諾達身邊,伸出手合上他望向自己的僵冷的眼皮。她的手勢溫柔極了,像愛護著畢生的珍寶。她的氣息愈加無力,幾近力竭。她微笑著,像一朵烈烈綻放的木棉,將自己的軀體依偎到阿諾達懷中,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含笑逝去,再無牽掛。

  皇帝默默看著眼前一切,額上青筋粗烈暴起,喝道:「五馬分屍!將此賤奴二人五馬分屍!」

  侍衛們響亮地答應著,伸手便去拖開二人,豫妃微翹著嘴唇,含了冰尖似的笑意,嘶嘶然冷笑,「姦夫淫婦,死不足惜。」

  皇帝也不看她,「的確死不足惜。便是死上千遍,也難以洩恨。」他一頓,「吩咐下去,恂嬪霍碩特氏突發急病,薨於行在。」

  他的語底是森森的殺意,嬿婉縱然得寵,也不覺打了個寒噤,悄然退開了半分,一雙煙波妙目,只定在淩雲徹身上,眼見他面色白了又白,心中酸澀更濃,須臾間,皇帝的目光如冷箭一般幽幽掃著淩雲徹,「御前侍衛淩雲徹救護皇后與皇子有功,賞黃馬褂一件。」他輕聲垂問:「皇后,你和永璂還好吧?」

  她的心底冷如萬丈寒冰,徹頭徹尾彌漫至四肢百骸的每一縫隙,偏偏還要維持著最得體端和的笑容,雙眸低垂,輕聲道:「都好。」金步搖在鬢角上搖曳起粼粼的珠光,更顯得一張臉剔透得仿佛在發著幽幽的光澤。可惜,那光澤是幽暗的陰沉,一如她此時的心境。

  皇帝走近兩步,摸了摸永瑾的頭,示意容珮帶著離開,便挽過如懿的手,「起風了,別站在這兒。回朕的大帳去。」

  這是許久未曾有的親近。

  嬿婉領著眾人立在後頭,知趣道:「臣妾等恭送皇上皇后。」

  如懿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是膩濕的冰涼。那是她手心的汗水,在驚懼無助的那一刻所留的印跡,渾不如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她忍了又忍,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抑起臉低低道「皇上便要射殺阿諾達,何必急在一時,如此沉不住氣,拿永璂性命犯險!臣妾死不足惜,可永璂是您的嫡親兒子!」

  皇帝錯愕地轉首望著她,目光由溫熱轉涼.他攜著她,繼續目視前方,「朕的嫡親兒子,沒有那麼無用的。若是永璉在,便會機敏自保,便是永琪年幼時,也不會這般無用。」他仰天長歎,驟然聲如洪鐘,「龍生龍鳳生鳳,為何朕與你所生的兒子這般平庸!」

  不過簡短一語,身後所有人都被驚住。人人色變,望著帝后不知所措。

  如懿如遭雷擊,她居然沒有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連那種牽扯般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她回首看著數步之遙處,一臉委屈的永璂,只覺得荒謬而酸楚,「縱然永璂資質不如永琪,但孩兒家幼小敏感,無不將父母之言視若天命,如何能這般當著人詆毀!叫永璂來日如何做人!」

  如懿心頭一陣惡浪翻湧,冷然道:「皇上天縱英明,永瑾如何能比!」

  豫妃聽到此節,仗著這幾日皇帝顧她顏面,疾走幾步,腰肢一擺,扭上前來,揚著絹子道:「哎呀!皇上說得是,雖說是龍生龍,可若配的不是鳳凰而是山雞,那哪裡還能生出好的來!」

  皇帝也不理她,只是負手在後,鬱然歎息,「若永璉與永琮在此,有孝賢皇后的溫淑品性悉心教導,也不致朕今日膝下荒蕪。」

  只這一語,便是將諸子都撂下了。

  還是永琪機警,立刻跪下道:「今日之禍,都是兒臣不察。但請皇阿瑪息怒,兒

  臣一定嚴加防範,再不許有此等驚擾聖駕之事。」

  皇帝輕輕「唔」了一聲,溫和道「你是朕的好兒子。今日料理霍碩特氏,也是你當機立斷。」

  永琪謝恩起身,攬過滿臉驚愕與委屈的永璂,道:「十二弟年幼,未曾見過如此場面,難免受驚嚇,兒臣會帶十二弟回去加以勸慰。往後也會多帶十二弟騎馬射箭,

  忘祖宗馬上得天下。」

  皇帝微微頷首。如懿見豫妃在側,愈發厭惡。她未曾察覺自己語氣的青鋒銳氣,驀然盯著一壁快意的豫妃,呵斥道:「有功該賞,有罪當罰!豫妃,你可知罪?」

  豫妃一怔,揚一揚驕傲的頭顱,嬌聲嚦嚦道:「皇后娘娘,臣妾發現刺客,事先鳴警,護著皇上,有何罪過?」

  如懿面色冷峻,一頭烏黑的長髮高髻綰起,橫簪的一支淩空欲飛的九風金步搖震顫不已,曳出迷離碎光,「若不是你貿然出聲,永璂怎會被挾持,險險喪命!你以皇家子嗣為賭注,不能沉住氣定住神,若是刺客因你貿然疾呼暴起,傷了皇上,又該當何論?」

  豫妃哪裡肯服氣,強辯道:「皇上有天神護佑,萬事平安!」

  如懿冷然道 :「是麼?天子安危,子嗣安危,豈可以你區區之身而犯險!恂嬪與阿諾達犯事在先,可一場潑天風波,終究由你而起。來人,給本宮狠狠掌她的嘴,務必要她記住今日教訓。」

  豫妃見皇帝漠然無視,也生了怕意,登時跪下,嗚咽著道:「皇上,皇后娘娘曲解臣妾……」

  皇帝哪裡容她說完,右手微伸,己然扶住了穎妃手臂,道:「朕倦得很,去你那兒。」他頭也不回,「令貴妃,罰完了豫妃,照舊送回宮裡去。」

  嬿婉曲折纖腰,柔柔道:「是。是否照舊禁足?」

  皇帝道:「要行責罰是皇后的職責,至於禁足,不必了。」

  穎妃歡喜著,忙擁著皇帝去了。只餘呆若木雞的豫妃留在當地,不知是悲是喜。

  草原上風聲獵獵,如懿緊緊抱著永璂,沉聲道:「動手。」

  所謂的掌嘴有兩種,一種是批頰打臉,是尋常責罰,另一種是用三寸長烏木板擊打嘴唇。那烏木板質地堅實,打下去便會腫脹,再者皮肉破裂,牙齒脫落。容珮從未見如懿動過如此大怒,立即從三寶手中接過烏木板,卷起衣袖便開始動手。豫妃嚇得魂飛魄散,掙扎著要求饒,兩個小太監立時上去死死架住了她,又防她痛呼亂罵,便拿白綢子勒住了嘴,容珮舉手便打。

  皇帝雖然離去,嬪妃們皆在,眼見烏木板與嬌嫩的皮肉相觸,濺起點點的血珠子。嬿婉不知含了哪門子怒氣,亦僵著臉不肯求情。眾人見皇后與貴妃都沒好氣色,又不喜豫妃從前的喬張做致,更無人肯求情。豫妃扭動著躲避,可哪裡避得過,容珮下手既狠又准,毫不留情,直打得血沫飛濺,一聲悶響,竟是豫妃的門牙和著鮮血落了下來,嘣地墜在地上,又跳了兩跳,血糊糊白碌碌地滾了開去。

  恪貴人膽小,嚇得驚呼一聲,躲到海蘭身後。海蘭溫和地拍拍她的手,回首柔聲道:「規矩已經做了。皇后娘娘莫再動氣,明早請貴妃做主將豫妃妹妹送回去吧。」

  嬿婉面無表情,「愉妃姐姐說得是。」她目視豫妃,如視塵芥般輕渺,「牙齒倒易補上。不過豫妃也當記得,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了。」

  說罷,如懿先起身,眾人逕自離去,只丟下豫妃一人,又怒又怕,哀哀哭倒在地。

  嬿婉回到帳中,一張芙蓉秀面冷冷沉下,氣息深長而壓抑。春嬋見得她神色不好,忙遣了眾人出去,殷殷端上一碗櫻桃酥酪來。那牛乳凝膏如雪,櫻桃是今歲的末茬時鮮製成了乾果,一粒粒便如鮮紅珊瑚珠一般,仍不失甜美醇厚之味,惹人垂涎。

  春嬋小心覷著她臉色道:「小主,喝碗酥酪潤潤喉嚨吧。方才受了那場驚嚇…。」

  嬿婉厲聲道:「是驚嚇!本宮還沒想到他不要命到這種地步!」她的聲音尖厲,雖然極力壓低,卻像碎瓷片鋒利地劃過,拖起尖長的尾音,「都怪豫妃這個賤婢,生出這些事端!真是賤人是非多!」

  嬿婉抄起春嬋手上的酥酪盞,手高高舉起,便欲向地下摜去。春嬋嚇得跪下,急道:「小主,今夜風波太多,您別再驚了聖駕。」

  這話極是有理。嬿婉已是數子之母,又有協理六宮之責,位高權重。一時驚動起來,便又是一場風波。嬿婉面上一搐,極力克制著慢慢放下來,若無其事地道:「這酥酪涼了,撤了吧。」

  她說罷,氣猶未解,「皇上如何這般心軟了。賤婢輕狂,合該送回去禁足,關她個不見天日才好!」

  春嬋微露喜色,「小主不覺得,皇上寬縱豫妃,是因著皇后娘娘在皇上心裡的分量又輕了麼?」

  嬿婉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輕噓道:「也許吧。可憐了淩雲徹,拼命救了一個皇上不看重的女人,他又值什麼?難道眼裡、心裡,對她就這般放不下了麼?」

  嬿婉別過臉去,眼角閃爍一點晶亮,春嬋正以為是今日敷面施妝所用的迎蝶粉裡所研磨的珍珠過多,才這般妍亮。待定睛瞧去,才發覺是一滴晶瑩的淚珠,薄薄垂在靨邊,綿延墜落。

  春嬋嚇得心驚肉跳,半晌不敢抬頭去看。也不知過了多久,嬿婉沉聲道:「本宮的妝匣呢?」

  春嬋利索去取來了,那是一個檀香木的雙層小妝匣,貼著薄薄的合歡同喜的金箔花樣,鑲點著色色雪白的小米珠,極是精緻華麗。因是夜深,帳中只秉著數盞小小的油燈,昏暗暗照得雙眼發澀。嬿婉纖手一揚,匣子開啟,春嬋只覺得滿目珠光,哪裡睜得開眼。那匣子裡累累堆著數粒拇指大的祖母綠,玻璃瑩翠。翡翠兼冰種與翠種二色,如靜水沉沉,汪在匣中。珍珠之物更是散落其間,難計其數,只粒粒渾圓,金黃潤澤,是海中所產的金珠。另有紅、藍寶石與雙色西瓜碧璽散在那裡,都是難得之物。

  春嬋知道嬿婉素來愛惜此等珍物,兼著她複寵之後連連生育,皇帝欣悅,又賞賜不少,加之她歷年邀寵所有,實在不少。然而嬿婉的目光稍一留戀,打開最底下一個屜子,摸出一個暗格,取出一枚銀戒指。

  春嬋眼尖,一眼瞧出上面的紅寶石不過是用殘碎的紅寶石屑磨粉製成,雖然也是鮮豔的紅色,但光華凋謝,毫無華彩,著實不值幾個錢。便是放在這個匣中,也是玷污了那些名貴珠翠。哪裡比得上那幾塊鴿子蛋大小的血紅寶石,華彩熠熠,光色流轉。

  但是春嬋是認得的,偶爾,極其難得的時候,嬿婉會取出這枚戒指,戴在指上。譬如,她剛侍候嬿婉侍寢的前一日;譬如,那一年淩雲徹被喚進永壽宮的時候;譬如,嬿婉發覺淩雲徹對皇后的眼神有異的時候。她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那些隱秘而詭異的陳年秘事。那些匪夷所思的過往,恰如這枚戒指此刻被嬿婉戴在保養得如春蔥般的纖纖手指上。

  春嬋終於忍不住道:「小主,您看那塊鴿血紅的寶石,若是叫內務府製成戒指,襯著您膚色白皙,最能顯出紅寶石的光豔剔透來。」

  嬿婉低著頭,若有所思,輕輕撫著指上的寶石粉戒指,「有些東西起于微時,雖

  然粗鄙,戴一戴也無妨。也好提醒本宮別忘了舊時來路。」

  春嬋素來知道這位主子最忌諱旁人提她的宮人出身,罪臣之女。如今自己提起來,她也訕訕不好介面,只得委婉勸道:「小主與淩大人有往日舊誼,小主心慈,自然憐憫淩大人今日險境。只是淩大人救皇后有功,自然平步青雲,小主無須擔心。」

  嬿婉眼底一紅,旋即別過頭,攥著手裡的絹子道:「他是平步青雲還是自毀前程,本宮怕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在皇上面前這般逞強,不顧一切去救皇后和十二阿哥,豈不是顯得皇上涼薄……」

  春嬋機敏道:「是啊!淩大人都不顧一切了,小主還顧什麼呢?」嬿婉一怔,淚汪汪望著春嬋,春嬋低低柔聲,「損了淩雲徹一個,便可以徹底扳倒皇后.再不濟,總也動搖了皇后的根本。小主可千萬別忘了魏夫人臨終前的叮嚀啊。」

  嬿婉靜一靜,冷然道:「姦夫淫婦也真是無用,挾持了永瑾,也不能一了百了。一塊兒死了才好呢。」

  春嬋沉靜道:「雖然是失寵的皇后的兒子,到底也有嫡子的名分,一塊兒了了,咱們的小阿哥才有指望啊。真是可惜了。所以,來日的事,咱們還是指望自己,指望不上別人呢。」

  喧囂已去,夜靜到了深處,草原上蟲聲密密唧唧,清晰入耳.風拂幽涼,吹得帳幕微微鼓起,如起伏的浪潮。那燈光便又忽閃了幾下.嬿婉沉默不言.一張清水面孔鬱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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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13 PM


第十四章 木蘭情

  永璂受了這般委屈驚嚇,當晚便發起了高熱,嘟囔著胡話,神志模糊。小小的人兒,燒得滿臉通紅,只是含糊不清地道:「額娘!我不怕!不怕!」說著又胡亂揮手,「額娘!您別怪兒子!兒子沒有給您爭氣!」

  如懿眼看著璟兕與永璂夭折在懷中,如何還受得起這般折磨,一副柔腸都要搓磨碎了。好在海蘭還鎮定,一壁喚來太醫,一壁命三寶去請皇帝。已是更深露重,如懿黯然道:「皇上歇在穎妃那裡,此時去請,只怕皇上不悅。」

  海蘭跺了跺腳,惱道:「這個時候難道還顧著皇上春宵風流?永瑾是嫡子,若是傷著什麼,可如何是好?」她看一眼立在一旁的永琪,咬了咬牙道:「三寶只是個奴才,只怕見不到皇上。若是碰上進忠那起子小人作祟,又是一場氣受。永琪,便是你去!」

  永琪有些不知所措,搓著手遲疑道:「額娘!兒子是臣下,又是晚輩,去皇阿瑪嬪妃帳外,似是不妥。」

  海蘭急道:「再不妥,躺在這兒的是你親弟弟,也是你皇阿瑪唯一的嫡子。你不疼他護他,還能有誰?」

  永琪的臉色微微一沉,但見生母與嫡母都慌了神,只得道:「那兒子立刻就去。」

  永琪才出去,江與彬已經掀了大帳的簾子進來,利索地請了安,道:「皇后娘娘萬福,愉妃小主萬福。」

  如懿焦灼不安,「不必拘禮,先去看永瑾!」她低首,見江與彬指尖猶有來洗淨的血痕,旋即明白他從何處而來,便問:「淩雲徹如何了?」

  江與彬和緩道:「皇后娘娘送去的金瘡藥已然用了。但淩大人傷在肩胛,傷重透骨,只怕傷癒以後,逢到寒濕天氣,都會有隱痛。」

  如懿鼻尖一酸,那酸楚的隱痛輕綿得沒有著落處,糾纏到心腑五臟間去,牽絆出一縷難以言喻的柔軟,柔軟至無力。

  她一直輾轉於塵埃渾濁裡,唯有他一心撲來,心地明淨純摯,許她一縷潔白乾淨的照耀。思緒起伏間,眼底隱然有淚光。海蘭溫然笑勸,「姐姐這是擔心皇上了,方才姐姐還在說,若是身受這一刀的是皇上,那該如何是好?可憐姐姐身為皇后,又要為十二阿哥擔憂,又為皇上憂心,還系著後宮的安寧,實在是為難。」

  江與彬略一沉吟,「如今是令貴妃協理後宮,門禁不嚴才惹來大禍。皇后娘娘一直靜心避世,當然不幹皇后娘娘的事。」

  海蘭投去一個贊許的目光,如懿頷首道:「江太醫的話發人深省,與醫術一般高明。快請移步去瞧瞧永璂吧。」

  江與彬拎著藥箱疾步走進,搭了脈,看了舌苔,一番望聞問切,方才緩了眉心沉重的曲折,道:「十二阿哥是驚風了。」

  如懿未聞此名,急得攥緊了絹子,「是什麼症候?」

  江與彬道:「驚風乃外感時邪,暴受驚恐所致。小兒神氣怯弱,元氣未充,不耐意外刺激,若暴受驚恐,使神明受擾,肝風內動,便會有此症。微臣立即開藥方為阿哥延治。」

  如懿喉頭一松,語調終複如常,「有你這句話,本宮放心許多。」

  正說著,永琪進來,束手立在一旁。如懿見他頗有懊惱之色,已然猜到幾分,心下更涼。海蘭便問:「你皇阿瑪呢?」

  永琪躊躇片刻,道:「穎娘娘聽聞十二弟抱病,也不敢阻攔。是皇阿瑪,皇阿瑪說夜來困乏,先不過來了。」

  深掩的帳帷擋住了幽咽風聲,任它游走於月色如霜的荒野中。皇帝的面容在如懿的腦海裡瞬間變得遙遠而陌生,心底有絕望的哀涼恣意生長。

  如懿領首,莊重之色無可挑剔,「龍體為重,是本宮疏忽了。夜深你勞碌一日,先去歇息吧。」

  見永琪退出,江與彬又道:「行在裡應備著琥珀抱龍丸,有鎮驚安神之效,可先用溫水化了服下。微臣還會開些人參、甘草益氣扶正;菖蒲、石決明熄風開竅,不過此病可大可小,阿哥身邊一定要有妥當之人細心照拂。」

  如懿連連答應了,江與彬便叫跟著的小太監取了藥丸來化了,親眼見永瑾服下。如懿才叫容珮跟著下去取藥方,自己則守在永瑾身邊,握著他的手,細細為他擦拭額上汗水,潸然落下淚來,「海蘭,終究是我無用,護不住自己的孩子。」

  海蘭憐惜地在她身邊,溫柔道:「姐姐別這樣說。做阿瑪的都沒有擔當,叫一小女子該當如何?」

  心底轟然一聲,一種無可依靠、臨危被棄的怨與恨,再次沉沉襲來。如懿撐著目眶,淚意逼得眼底通紅,挑起不堪言的沉痛,「海蘭,為什麼我們的夫君,在危難之時,連一雙可以依靠躲避的臂膀也無。我們苦苦依傍著這個男人,爭奪那一點點恩寵,到底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大難來時,他的袖手旁觀麼?」

  海蘭眸底烏沉,冷峭道:「劉邦與項羽奪天下時,可以嫌自己與呂後所生的一雙兒女累贅,數次踢下車去。這般薄情,最後還不是君臨天下?誰會計較這些。姐姐,我們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如懿含淚,反問道:「可是身在這裡,不得不仰人鼻息。你我早年入宮,所有學會的一切都只是怎麼在宮裡活下去,活得好。我知道你也許怪我,今日初發現阿諾達與恂嬪時,我曾有一念姑息,希望他們可以逃出去。恂嬪的確膽大妄為,可她留在宮裡又有什麼意義?捨棄自己,捨棄青梅竹馬的戀人想要求得族人的平安都不能。留在宮裡,等待她的除了無寵的孤獨和悲涼,還有什麼?皇上逼得她家破人亡,卻連一絲慚愧也無,對著這樣的人,如何能安然活下去?」

  似有若無的歎息,在一盞盞跳躍不定的燭火明滅中沉沉拂落。海蘭壓低了聲音不無擔憂,「姐姐,難道你是羨慕恂嬪有阿諾達?」

  如懿惻然擺首,「怎會?我從陪在皇上身邊那一刻起,便知道,我這一世可以有的男子,可以依靠的男子,只有他一人。我所有的榮辱悲喜,都只在他一念之間。曾幾何時,生兒育女也罷,爭權奪利也罷,到頭來只是希望在他身邊可以長久些,更長久些。可是如今,我只羨慕,恂嬪有離開這個地方的機會。」

  海蘭眸光一涼,神色黯淡了下來,「姐姐想去哪裡?」

  幽靜的燭光一芯芯暗紅地浮漫在帳幕上,像是映在灰白的江水漣漪裡,冷清出奇。燈籠的暖紅化開了暗夜的沉寂與陰森,將一雙身影長長曳在地上,愈加淒清。

  如懿鬱鬱道:「自進紫禁城,我早已無處可去。所以總是忍不住遙想,離開了重重的守衛,外面的天是否是純淨的藍色?不像我們在宮苑裡所見的四四方方一塊。外面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油鹽醬醋雖然瑣碎,是否也日曰平凡而溫馨?」

  言語間總是寂寥。若是這一生過得平安順遂,何來這些小小的期盼,可以脫出自由身,得一息安樂。如此想著,海蘭也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海蘭仰起面來,忽然掙出兩朵燦爛的笑靨,起身道:「皇上。」

  如懿轉首看去,不知何時皇帝已然到來,立在帳邊,無聲地凝視著榻上的永璂。

  如懿亦起身,與海蘭一同請了安。皇帝揮了揮手,「愉妃,你也累了,退下吧。」

  海蘭知道皇帝有意獨自與如懿說話,遞了個惴惴的眼神,忙離開了。

  侍奉的人早被打發了下去,如懿便自己倒了熱茶遞上,「夜來風寒,皇上還是來了。」

  皇帝簡短道:「本不想來,但總還有些掛心。」皇帝逕自走到永璂身邊坐下,撫著永璂的額頭仔細端詳道,「這孩子,睡著了也皺著眉頭,總不安樂的樣子。」

  不是不心酸的。永璂的年紀正是半懂不懂的時候,這些日子被送在海蘭身邊撫養,眼看著自己受了皇帝的冷落,他如何不明白些許冷暖之情?小小年紀便要承受這些,卻隱忍不能對人言,也是他享著潑天富貴之餘不能負擔的重荷吧。

  皇帝的手指緩緩地撫摸著,循序至嘴角,憂聲道:「朕記得永璉小時候很愛笑,可是孝賢皇后重規矩,日日訓導,永璉也不太活潑了。雖然穩重,但總有點老氣橫秋。永琮一生下來就多病痛,一半兒奶一半兒藥餵養的,笑得更少。朕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高興些,再高興些。」

  他的語氣很少這樣柔和,是一種頹喪的柔和,讓人酸楚,他繼續說著:「朕有過很多個皇子。去了的永璉和永琮,是朕最期盼的嫡子。可惜他們都天壽無延。永璜的野心太重,永璋懦弱無能,永堿被他額娘金氏引到了邪路上,和永瑢一樣只能出嗣。永璿已經傷了腳,永瑆一味貪玩。永璐和永琰尚是黃口小兒。朕將至知天命之年,膝下唯有永琪一個成器,還有永璂這個嫡子。」

  如懿介面道:「永琪文武雙全,行事妥帖周全,是個難得的人才。」

  皇帝感慨不已:「是。永琪是很好,唯一所缺的只是一個嫡出的身份.因此朕更對永璂寄予厚望,希望他可以有永琪的天分與勤學,哪怕有一半也好。」

  如懿哽咽難言,一口氣抵在喉間,上不得,下不來。永琪固然是她的驕傲與心血,永瑾也是她十月懷胎一朝痛楚所得的瑰寶。她極力平復著心緒,道:「皇上所言,自然是對永起有無限指望。臣妾想著,哪怕他不能擔負皇上心中的重托,若是能 以一已之力成為朝廷的棟樑,盡輔佐之力,也是好的。」

  正說話間,容珮端了藥進來,一見皇帝在此,忙行禮問安,皇帝道:「湯藥擱下,出去吧。」

  容珮急忙退出,如懿端起湯藥,輕輕吹著,細心喂到永璂唇邊。藥汁順著他的口落至咽喉,並無嘔吐的跡象。如懿稍稍心安,拿絹子擦拭了永瑾唇邊藥跡,複又一點一點喂進。

  皇帝看她無微不至,也不覺有幾分心軟,然而見永璂這般病弱,不覺又蹙眉:「朕對你的兒子也算是悉心教導,這些日子來都親自帶在身邊。可惜這孩子天資有限,永璉和永琮在時……」

  如懿硬生生忍著氣喂著湯藥,聽得心頭如刀鉸一般,實在忍無可忍,「臣妾的兒子?皇上,天資有別,永瑾或許不如旁人,臣妾也無話可說,總之是辜負了您的心意。來日他若好,自然是愛新覺羅的子孫,便是不好,又能只把他歸於烏拉那拉氏麼?」

  皇帝聽她口氣冷硬,絲毫不肯服軟婉轉,也不覺有氣,「永璉和永琮的好,自然是有孝賢皇后諄諄教導,費盡心力。」

  如懿見一碗湯藥喂到了底,那烏沉沉的藥汁,攪起了底下的殘渣,泛著辛苦的氣息。她的口舌裡全是這種辛辣苦澀,便跪下道:「永璂不好,皇上大可看作是臣妾無德無能,既非大家出身,也無德容言功的修養。可永璂到底是您的兒子,縱有不是,何必人前貶低,又是在他飽受驚嚇的時候。若您能好好安慰他幾句,全了父子之情,孩子也不致驚嚇委屈到如此地步。」

  皇帝默然片刻,「永璂被挾持,朕何嘗不心疼?可當著人前,他這般無用,朕如何不寒心?」

  如懿繃在面上的笑意渺漫如煙雲,帶著濛濛的雨氣,「臣妾才真真是寒心!永璂不過九歲,還是懵懂稚子。于您心中,到底是孩子的平安康健要緊,還是人前的顏面要緊?是舐犢情深要緊,還是君臣顏面要緊?」她戚然落淚,逼視著他,並無退卻之意,「皇上,臣妾有時候真的不懂,您心中真正在意的,到底是什麼?」

  皇帝目光如劍,朗朗然擲地有聲,「朕要的不僅是一個皇子,更是帝國的繼承者。」他的面上閃過一絲痛心與焦灼,「有能者非嫡出,嫡出者力不及,朕如何能不憂心忡忡!」他靜了片刻,冷冷道,「皇后,朕讓你靜心思過,看來你還是未曾改了自己這等疾言厲色的過錯。」

  一顆狂跳至錯亂的心靜靜定了下來,如懿叩首, 「皇上,臣妾知錯。但臣妾一直以為,臣妾的直言是皇上所在意的。夫妻君臣,無不可直言。」

  皇帝無聲垂下眼險,投出兩彎深青色的陰影,「皇后,朕是皇帝!」

  如懿沉靜相對,「皇上,您是人父,也是人夫!」

  「放肆!」他的呵斥聲是累累的磐石,滾滾墜下,「別以為你是皇后! 皇后也是奴才,你們都是朕的奴才!別妄想干涉朕,動搖朕!」

  是什麼東西,被無聲地碾得粉碎。心中糾結的愛怨癡嗔,伴著一聲複一聲的刻漏。從心上殘忍地鎮壓,再無重圓的可能。

  她唇角挑起一絲冷笑,乾涸的眼底有冷焰跳躍,「皇上說得真好!金玉良言,臣妾受教了!」

  皇帝盯著她,似乎要迫到她的眼底心內,「有兩句話,朕好好教了你。你牢牢記住。一句是凡事三思。你今日在這個位置,就是朕的皇后。皇后是朕的女人,也不過是後宮一個品銜官位,和前朝的文臣武將沒什麼區別。孔夫子雲‘吾日三省吾身’,說的就是要常思己過,知道自己的分寸。朕再教你一句話,這句話只有兩個字,‘順服’,你是皇后,你順服則是嬪妃順服。朕立你為皇后,便是要你做後宮的表率,天下女子的表率。」

  他說罷,再不顧如懿,拂袖離去。唯余她跪在堅冷的地上,寒意浸浸,蝕骨滅身。

  直至木蘭秋獮回宮,直至永璂病癒,複被送至海蘭身邊養育,直至如懿再度避世于翊坤宮中,她沒有再與皇帝有一言的交集。心裡反反復複念著的,是從前讀過的一句詩,「與我偕老,老使我怨」。年少時未曾期許過的,連失望時也未曾想過,原來他是這樣自負,自負至涼薄的人。

  恂嬪的死也無人再提起,迅速湮沒於秋獮後盛宴舉杯的歡浪裡。左右她的生與死都逃不開紫禁城重重紅牆的禁錮,依舊按著恂嬪的名位,草草下葬。

  那仿佛也是她日後的收梢,永遠看不見光明的尾巴。

  偶爾的安慰是,在秋獮回鑾的途中,遙遙望見淩雲徹的背影,如遠山巍峨,心裡便定了又定。還好,還有他在。

  並無說話的機會,也不欲在此點眼。淩雲徹雖然救了他們母子,可皇帝並不那麼喜歡,賞賜歸賞賜,卻連一句安慰褒獎的話也沒有。可不是,誰喜歡用旁人的英勇氣概來彰顯自己的自私涼薄呢?

  海蘭亦常常陪在她身邊,她更不喜淩雲徹靠近。保持著刻意的距離,維持著尊卑的高低,除了眼神流轉的交集,知道彼此都是無恙,便是最好的安慰了。

  過了初秋便是深秋,連著初冬,京城的冷意總是來得迅疾且不動聲色。畫堂深鎖,肌骨暗銷,因著這料峭的寒意而顯得合宜了許多。左右皇帝的恩寵,都只留在了寶月樓和永壽宮。

  御花園中的楓樹葉緣已全然泛紅,萬葉幹聲,迎風作響。她岑寂獨立,一襲尋常深淺二紫色緞袍,舒袖臨風,卷起衣袂翩翩,湛然如謫仙。看得久了,那紫便融進了漫天的血紅之中,渾然不見蹤影。她就會想起那一夜的恂嬪,她胸前的血,阿諾達的血,似乎添了御苑楓色的一筆濃墨重彩。

  這般想著,回首才見有人來,竟是香見。

  她穿一身月白衣裙,披風也是淺淺的蓮紫色,滾了一圈薄薄雪狐風毛。她的頭髮松松拿鎏金扁方綰成橫髻,珠鈿疏疏卻精緻,綴著新鮮胭脂花,簪著一枚絞串珍珠銀流蘇長簪。恰如宮人所言,哪怕皇帝不如從前那般癡狂,待她到底是寵愛無儔的。雖然她無心裝扮,可素日所用無一不貴,哪怕隨手用上一二,都是傾城之物。只那一支長簪,那流蘇勾勒精心,絲絲如女子青絲纖細,繞成花鳥紋樣,再纖纖墜下,非工匠耗目半歲不可得。明珠顆顆比拇指還大,泛著柔和的粉紅色,乃是采珠女潛入深海所得,便是奉上萬金也難求得。連身上衣衫裁成,必是織造府傾心製成,最先供她挑選。

  香見卻不甚在意,她解下風帽,露出秋水空蒙的雙眼。蛾眉照例是淡淡掃,朱唇也只是隨意點就,是慵懶梳妝的模樣。御苑中有四季不凋的常青樹,亦有滿天冉烈的紅葉,她靜靜地立於其下,清豔不可移目。

  香見不復從前倨傲,也學會了宮中禮儀,只是顯得生疏,「皇后萬安。」

  容珮驚詫得合不攏嘴,但見如懿目光掃來,立刻低眉斂容。

  如懿頷首為禮,道:「你難得出來。」

  香見輕嗤,「就算要被困死在這裡一輩子,也得看看自己的牢籠是什麼樣子。皇后娘娘不也是這樣麼?」她撫著手臂,「你應該見過天上的鳥兒吧?被剪斷了翅膀,哪裡還能飛呢。到頭來,我的勇氣還不如恂嬪。」

  如懿道:「你也知道了?說來恂嬪的父親慘死,族人凋零,無所牽掛才冒險犯大不韙。你終究不同,牽絆太多。」

  「平日裡看恂嬪悶聲不響,倒做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來。」香見滿是欽慕,「不承想是她,做了我最想做的事。」

  如懿看她一身宮裝打扮,花盆底的鞋履款款走來也無不妥,便道:「你仿佛適應了許多。」

  初寒的風掠過,如秋水般泠泠爽爽,身上的衣裙被風鼓起,窸窸窣窣如悄聲細語,是靜夜裡湧動的細浪。

  「適應容嬪這個身份麼?」她一笑,嫣然無雙,「據說按著皇上如今的寵愛,我遲早會登臨妃位,或者貴妃位,是麼?」她笑色驟冷,「我不怕告訴你,穿著這身衣裳,行著這些禮儀,我心裡想著的,只有我願意想的人。」

  紅葉的光澤浸染上如懿所穿的淺紫雲紋大襟外衫,交織的豔色迸出華麗的質感,並且裝點出一種溫暖的假像。

  如懿看著她,「這樣的話,你肯對本宮說?」

  「有何不可?」她目光清澈,「因為這個地方,只有你真心勸我活下來,顧著我身後的族人。算來,你當年也是為了皇上才這般勸我,可到頭來,這宮裡唯一的一點真心,竟也是你給我的。」

  日色正好,映得屋角脊獸流光錯彩,風裡泛起了陣陣素菊香,紅葉紛紛璀璨著含朱流金的光芒,又是太平年景裡的晴好時光。誰理會,她們各自心事凋落。

  駐足間,卻見李玉陪著永璂自慈甯宮一帶過來,永瑾見了如懿,面露喜色,連忙喚道:「額娘!」

  如懿一把抱住他,喜得淚盈於睫,「永璂,你胖了些。」

  永璂點頭,很是高興,「愉娘娘對我很好,額娘放心。」

  如懿心頭暖洋,「有你愉娘娘在,額娘當然放心。」

  李玉上前道: 「皇后娘娘,十二阿哥剛去向太后請安。太后聽聞十二阿哥在木蘭圍場身受驚嚇,也很是掛懷呢。」

  年華滔滔而去,太后也成了垂垂老矣的白髮婦人,守著膝下溫婉孝順的女兒平和度日,也越來越有一副老人家才有的軟心腸,疼愛稚子晚輩,更憐永瑾不得在如懿身邊教養,所以格外照拂。

  容嬪向來不喜人多,轉身去了。如懿見只有李玉帶著乳母嬤嬤陪侍,並有兩名御前侍衛,不見素日常陪著的淩雲徹,便道:「仿佛許久不見淩大人了。」

  李玉面色一沉,複又笑道: 「自從木蘭秋獼淩大人救護有功,皇上便格外器重,總留在御前。」

  永璂朗朗道: 「兒子也久不見淩侍衛了。皇阿瑪說不必他再照顧我往來。」他想一想,遲疑著道,「其實兒子覺得淩侍衛性子溫和,又能救兒子,實在是很好的。」

  李玉嘴角微微垂落,似有苦衷,然而很快笑道:「阿哥快別這麼說了。淩侍衛是侍奉皇上的,若無皇上關切,淩侍衛怎能救您?到底還是皇上恩澤庇佑,您與皇后娘娘才能安然無恙啊。」

  越是機巧地掩飾,越是有什麼不可言說的秘密。有狐疑的陰翳蔽上心間,如懿溫然道:「永璂,額娘為你縫製了一件冬衣,你和容珮回翊坤宮試試。」永璂乖順地答應,跟著容珮走了。

  如懿定定望著李玉,沉聲道:「你也不大好過吧?否則陪著永璂住慈甯宮請安這等小事怎都是你一個御前大總管來做?」

  李玉恭順垂眸,「做人有高有低,進忠年輕力健,嘴乖舌滑,又有令貴妃在身後,自然得意些。但十二阿哥是嫡子,奴才有幸侍奉,是奴才的福氣。」

  如懿鬱鬱不樂,「永璂雖是嫡子,但與永璉和永琮在時相比,大為不如,木蘭圍場一事,皇上幾度看輕永璂,要你侍奉,也是不尷不尬。」她目光陡然銳利,「你且如此,淩雲徹更是不好吧?」

  「山高水低總是常有。淩大人救主有功是好事,但太過顯眼,只怕皇上心裡也未必樂意。」他連連搖頭,「說來自從豫妃不必被禁足,每日在宮中閒蕩,也是點眼。只怕皇上看淩大人,也是這個樣子吧。」

  心底的微涼如這個季節不期而至的清霜,她低低道:「若是見到淩大人,請叮囑他好好保重,韜光養晦。待得冬去春來,自然可以一切無恙。這句話,本宮也說與你聽。」

  李玉鄭重頷首,拱手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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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16 PM

第十五章 流言

  而關於如懿和淩雲徹的流言,是在乾隆二十六年的初冬開始甚囂塵上。人人都在傳言,中宮皇后是如何和一個比她小一歲的侍衛眉目傳情,私相授受了二十年。如懿一開始只裝作不聞不問,也不願理會這些無稽之談。可是流言的傳播,永遠比最厲害的瘟疫傳播得更快。很快,她就發覺,無論自己走到哪裡,恭敬溫順的臉孔一背轉過去,就是窺探、好奇、譏諷與笑話。

  烏拉那拉氏高傲的血液流淌在四肢百骸裡。如懿情願被人狠狠地扇耳刮子,也受不了背後的陰毒流言。但很快,另一種新的流言便覆蓋了這種舊聞。新的流言便是。令貴妃魏嬿婉與御前侍衛淩雲徹曾是私訂終身的青梅竹馬的戀人。這個傳聞似乎比如懿的傳聞更容易讓人相信,畢竟,相對年輕貌美的寵妃比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皇后更適合香豔而撲朔迷離的故事。而這個故事,似乎證人更多,曾經冷宮的侍衛、四執庫的嬤嬤,似乎都能說上一點有鼻子有眼的段子。

  這一點讓嬿婉很是氣結,卻又無可奈何。連她自己都不曾想到,那段塵封在紫禁城犄角旮旯裡的未曾綻放完全的感情,會突然有眉有眼地跳到跟前來。

  而當如懿在看到海蘭教誨著四執庫的嬤嬤怎樣把關於嬿婉和淩雲徹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而又不把自己牽扯入內的時候,她終於難以抑制心頭的怒火,傳了海蘭入了翊坤宮道:「你是瘋了麼?這樣做,雖然撇清了我,但是對淩雲徹而言,還不是一樣要下地獄!」

  海蘭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在如懿身上探詢,「淩雲徹成為磨心又怎樣?他要下地獄又怎樣。只要那個人不是姐姐,我就敢去做:何況魏嬿婉要害姐姐,我又怎麼會容許她得逞?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是最好的辦法!」

  如懿心痛,「那會害死淩雲徹的!」

  海蘭快意地笑著,「那又怎樣?如果一個淩雲徹能賠進一個令貴妃,我覺得划算極了。」她的目光中浮起深深的憂慮, 「可是姐姐,怎麼你捨不得一個淩雲徹麼?,,

  如懿斷然以拒,「淩雲徹多次救助於我,他不該成為我和魏嬿婉之間彼此爭鬥的犧牲品。」她逼視著海蘭,「海蘭,你以前並不這樣。」

  「姐姐以前也不這樣,我們都曾經溫良恭儉讓,柔弱無依等待保護,後來才發覺一切成空。」海蘭滿不在乎,「姐姐,每個人在這裡都會發瘋。我們若不跟著一起瘋,遲早也逃不掉!」海蘭憂心道,「姐姐,我說句僭越的話,不要有自己在乎的人。不要!否則您在乎的人一定會成為您的軟肋的。」

  如懿不言,只是緊緊抿住了雙唇。

  寒衣一重重添上,暖爐也一個個生起。來不及歎「天涼好個秋」,便到了「晚來天欲雪」的時節。有時候閑來無事,聽著窗外風湧葉落聲,恍然間覺得自己是坐在江心一葉孤舟上,眼見江水東流,飄搖不定。

  如懿與皇帝倒也常見到,只是典儀時分不必說話,他與她只需保持著莊重肅穆的模樣,如供在殿上的神尊,寶相莊嚴,供人矚目便可。私下間獨自相見的機會略同於無,因為即便是言說內宮事宜,嬿婉也多是在的。於是,說的話也越發冠冕堂皇。所以,有時候連她自己也恍惚,在當年的當年,在遙不可及的日子裡,那些動人的情話是怎樣從同一張嘴裡甜潤地說出的呢?

  這般想著,這一日皇帝的召見,便有些意料之外。

  因著新雪初降,殿中已經通了地龍,一室暖洋如春。閣中鋪了新色猩猩氈,花梨羅漢床上設著明黃彩繡雲龍吐珠並八壽聯春的靠背引枕,一應的黃緞金龍緙絲墊上展著赤紅火狐皮坐褥,陳設中華貴而不失新意。

  如懿低首垂眉,以恭敬婉順的姿態保持著刻意的距離,清淩淩道:「皇上久不見臣妾,今日一召,不知所為何事?」

  她的態度不卑不亢,雖是含了婉儀之態,卻如皮膚下觸手可摸的瘦嶙嶙的骨骼,有堅硬的棱角。

  皇帝郁然一歎,「皇后是怪朕麼?」

  如懿笑意清幽, 「不是怪,而是臣妾久不見皇上,獨自一人慣了。今日乍見,怕禮儀久疏,叫皇上怪罪。」

  皇帝神色和緩,牽過她的手坐下。溫言道:「皇后這話,便是怨懟了。」

  皇帝還是如常的溫柔笑靨,聲音卻乾脆得沒有一縷尾音,「窗外微雪夾著雨聲入耳動人,皇后可否為朕撫琴一曲,以襯這初冬雨雪。」

  其實琴藝並非為如懿最擅長的,若論撫琴,除了昔日的高唏月,如今宮中最擅長的,卻是忻妃。且皇帝一向對女子的才藝頗為挑剔,若非最能合他心意的,情願不聽不品。她旋即漾起謙遜的笑,「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不擅撫琴,算不得個中翹楚,忻妃撫琴堪稱國手,還是請忻妃過來為皇上清音悅耳吧。」

  皇帝揚一揚手,「並非國手才能琴聲動人,偶爾聽一聽皇后的琴音,或許也別有情韻。」

  如懿淺淺垂眸,終究覺得不必過於拒絕,只得道:「皇上想聽什麼,臣妾彈奏一曲便是。」

  皇帝幽然遠望天際,「天寒雨凍,便彈一曲寒雨之詞吧。卻也不要讓人覺得冬日深長無望,有新春之意才好。」

  如懿淡淡道:「恭敬不如從命,只是皇上別怪臣妾才疏學淺才好。」

  皇帝的笑容薄薄的,像穿不透霧氣的陽光,「撫琴之妙在於得之心而應之手,心中所思,便是手中之韻。皇后隨心便可。」

  如懿隨手撥動七弦琴,泠泠有聲。那幽幽之聲如寒冰下緩緩流動的溪水,與碎冰相觸,清泠顫顫,這樣的曲調,最適合彈奏清婉練達的詞曲。她撫弦起聲,清朗吟誦:「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畹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璫緘劄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皇帝斜倚在暖閣的軟榻上,銀盆中的紅籮炭蘊著融融的暖意,和著炭盆中新折松枝的氣味,讓人酥沉中又有甘洌清新之意。皇帝穿得輕暖,一襲狐裘搭在膝上,臉上有醺暖的珊瑚色,慵懶道「這首李商隱‘2’的《春雨》倒很是切合意境。果然冬日才至,皇后便渴盼三春時節了。」

  如懿盈盈道:「京中寒日長久,難免期盼春暖花開之時。」

  皇帝輕輕一嗤,「春日遲遲,眼下雨雪霏霏。皇后是否觸景傷情,覺得朕這些日子在令貴妃處頗多,而陪伴皇后少了些,以致皇后有‘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自歸’之歎?」

  如懿見皇帝半是玩笑的神色,心中稍稍有些緊張,仍是笑語盈盈,「皇上忙於國事,在後宮的時候本就不多。且皇上心性溫柔,頗多眷顧,來了也不能冷落各宮,總要多走走,何況令貴妃兒女眾多,皇上多去陪伴也是應當的。」

  皇帝神色愈加和悅,「皇后寬仁體恤,果然是中宮風範。只是…,他稍稍靠近,頗有戲謔之意,「皇后絲毫也無嫉妒之心麼?」

  皇帝靠得那樣近,呼吸間溫熱的氣息潮濕地拂在她的耳後。可是分明,那樣的氣息裡和著脂粉旖旎的清甜,仿佛是芬芳的花朵,凝在他的口唇鼻息之間。如懿下意識地微微側首,避過那香甜的侵襲,指上琴音嫋嫋,端然道:「嫉妒乃嬪妃大罪,臣李商隱的詩。」

  如懿淡然低首,和著琴弦的餘韻道:「李商隱詞曲裱麗,纏綿悱惻,臣妾小女子之心,難免偏愛。不似皇上所愛,多有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之勢。」

  「李商隱詩雖好,但早年愛慕侍奉大唐公主的宮人,多有緋麗語句,難免損了品格。」他停一停,漫不經心道,「皇后以為,若在如今,若有這般愛慕宮中女子之人,該如何處置?」

  如懿側首沉吟片刻,溫然笑道:「若真是一雙有情人,男未娶女未嫁,姻緣合當,也可成全一段佳話。」

  皇帝輕哼一聲,面上忽然淒寒迫人,「皇后也知道男未娶女未嫁,才能姻緣合當。可是在朕看來,私心覬覦宮中之人,哪怕只是地位卑下的宮女,也罪該萬死!」皇帝冷聲道:「李玉,傳旨下去,御前侍衛淩雲徹無禮犯上,即刻杖斃!」

  李玉見皇帝陡然色變,尚不知出了何事,只得忙忙答應了,腳下卻故意緩了兩步。

  如懿臉色一變,勉強笑道:「淩侍衛一向得皇上器重,又蒙皇上賜婚,今日不知犯了什麼錯事,惹得皇上龍顏大怒?」

  皇帝唇角有冰冷的弧度,「皇后不明白?」

  如懿隱隱覺得不好,只得強笑道:「臣妾愚昧。」

  皇帝的聲線陡然嚴厲,「皇后不知,那還有誰更清楚個中滋味?皇后連念詩都不忘有‘萬里雲羅一雁飛’之句,豈不是也在記掛淩雲徹這個名中有‘雲’字的大逆之徒?」

  有些微的怔忡,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話明明已經餘音散去,卻砸在了耳邊,嗡嗡地用力刮著耳膜。有冷風灌入口中,掀起舌底的驚訝難耐,如懿在突如其來的驚懼中難忍詫異之色,道:「大逆之徒?淩雲徹救臣妾母子有功,怎成大逆?且臣妾相伴皇上日久,皇上怎會有此疑心?」

  皇帝低首撥著拇指上淺淺寒綠色的翡翠扳指,那扳指是極難得的龍石種,唯岩洞中所生,有冬暖夏涼之效。那色澤更如絲綢般光滑細膩,溫潤之致,螢光四射,望之便生寒意,更映得皇帝神色淡淡的。他道:「日久能見人心,亦能生情,不是麼?」

  她默然片刻,忽而明白了什麼,嘴角泛出一絲幽寂笑容,「原來皇上這般疑心臣妾。那麼今日邀約臣妾前來奏琴,無論臣妾彈奏什麼,皇上都準備了這番話說與臣妾聽,是麼?」

  皇帝倨傲地看著她,眸色有一絲傷懷,更灼灼燃燒起暗紅的憤怒,「琴為心聲,皇后念念難忘,連詞曲亦不肯稍稍忘懷。」

  如懿胸中翳悶難平,失聲笑道:「那麼如皇上所言,哪怕臣妾某日悠然望雲,也是情之所至,不能克己。所以從此之後,臣妾若要顯得心懷坦蕩,便不可抬首了?」

  皇帝的眉心重重皺起, 「你遇事一向不屑辯駁,如今一說他,你便怒不可遏,可見心虛。」

  「臣妾心虛?」如懿挑眉凝視,毫不避讓,迎著他的怒氣衝天道,「到底是皇上心虛,還是臣妾心虛?一切情由,不過是因為恂嬪與阿諾達行刺之時是淩雲徹捨身救臣妾母子,而皇上一心洩憤,重傷阿諾達,不惜以永璂安危為賭注。所以事後回想,為給自己幾分臺階,卻先扯了臣妾的不貞,來掩飾皇上不恤!」

  皇帝聞言,額頭青筋暴跳而起,反手一記耳光重重打下,「你放肆!」

  有良久的寂靜,仿佛所有尚有東西都死透了,靜靜的沒有半點聲響。連那一聲耳光的餘音都成了幻覺。他立在離她一步的距離,右手疲軟地垂下。而她,竟忘卻了面孔上熱辣辣的痛灼。有猩紅的血滴熱熱的,黏稠的,從唇角滴落,像是皚皚白雪裡綻開的紅梅。她顧不得去擦,只是由著那血紅緩緩落下,洇入春榮秋茂圖的沉香紅錦毯。毯沿兩列打著萬字不到頭的金沙線,中間綴著渾圓的米珠,毯絨細軟密實,便是落足亦無聲。何況那小小血珠,不過是浸淫其中捧出更嬌豔的一抹紅燦。

  她伸手蘸了蘸那抹血紅的熱,蒼白的面上支起搖搖欲墜的笑容,鄭重行了大禮,「皇上恩賞責罰,都是雨露之恩。臣妾斗膽,請皇上給個明白。皇上今日這一掌,到底是臣妾真有不赦之罪,還是只為皇上一時疑心?」

  冷然相對而立。簷下吹來陣陣寒風,閃著零星的慘白雪子,疏疏散入殿內,把他赤色蟠龍夾銀線墜玉珠雪狐長袍打得瑟瑟作響。雪光慘然,把閣中二人掃落的身影扯得悠悠長長,交疊在一起。數十年無所不談,身形交融,到如今竟是相顧無言,唯有冷漠與隔閡。恰如地上的影,似是親密不可分隔,卻已經是愈行愈遠,心已荒蕪。正無言處,忽聽得外頭喧鬧聲大作,似是李玉阻擋不住,豫妃急切的聲音直傳入內,「皇上,臣妾有要事相見,皇上!」

  皇帝久久不見她,無心理會。正要出言打發,只見兩扇朱漆填金殿門轟然而開。豫妃直沖了進來。

  想是太過心急,豫妃雲鬢微微蓬鬆,幾縷鬢髮黏在面頰上,越發顯得脂粉光膩。她狠狠叩了個頭道:「皇上,臣妾叩見皇上!」

  她語中所言,渾然無視一旁的如懿。只是在偶然目見她唇邊血痕時,微含了一絲詫異與幸災樂禍。

  皇帝連看亦懶得看她,不耐煩道: 「養心殿你也敢擅闖麼?當真是糊塗透了!」

  豫妃帶了哭腔,狠狠磕了個頭道:「臣妾已久不能得見天顏,今日擅闖養心殿,自知是尋死,也實在是有一事關係宮闈清平,所以臣妾不得不冒死一見。」

  話音未落,只聽得嬿婉一聲嬌啼,在後頭急急趕進,一把拉扯了豫妃手臂,喝道:「你在本宮那兒瘋還不夠,還尋來這裡,真是瘋魔了麼?」她見帝后皆在,雖然急赤白臉,卻也忙中不亂,行禮如儀,「皇上萬福金安,皇后娘娘福壽康泰。」

  豫妃譏笑一聲,「宮裡出了這般醜事,你還只顧著行禮跪拜,還不許我告訴,真要手臂斷了往袖子裡折麼?我雖出身蒙古,但禮義廉恥、忠貞孝義還是知道的!」豫妃用力揮開嫌婉的手,斥道,「你拉扯我做什麼?身為貴妃,協理六宮,卻膽小如鼠,無德無能!」

  如懿雖然與皇帝冷眼相對,聞得此言也不禁皺眉道:「什麼醜事?皇家清譽,容得你這般放肆胡言麼?」

  皇帝轉過頭來,喝道:「你前次僭越,藐視君上,朕看在博爾濟吉特氏世代功勳的分兒上寬宥了你。你要再敢任意妄為,欺辱貴妃,朕便廢了你的位分送你回蒙古去!」

  嬿婉見皇帝著惱,忙跪下哀哀道:「皇上恕罪!豫妃也是心急火燎才口不擇言,可豫妃所說,真當是胡言亂語失心瘋了!您可千萬別信她。」說罷,她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只是苦笑。

  豫妃登時大怒,兩眼豎起盯著嬿婉,如要吞人一般,「什麼失心瘋?若不是鐵證如山’我怎敢舍出這條性命來說!」她轉過臉,膝行到皇帝跟前,緊緊扯著他的袍角,厲聲喊道:「皇上,皇后娘娘與人有私,臣妾不敢隱瞞啊!,,

  她的哭腔才拖了一半,只聽「啪啪」兩聲脆響,臉頰已經高高腫起。原是嬿婉沖到她身前,狠狠給了兩掌,怒道:「你在本宮面前肆意便也罷了,可皇上皇后在上,你也敢把你那些見不得人的蠢話抬到面上來!」她說罷便含淚,「皇上,臣妾枉然協理六富,實則禦下無方,全不能為皇上皇后分憂!」

  如懿乍然聞得豫妃說出這番話來,不覺望著皇帝慘然而笑,「難怪皇上今日這般質問臣妾,原來風言風語,自豫妃便有了!」她說著看向面色慘白的嬿婉,銜了一縷諷意,「看這樣子,豫妃必然是先去了你那兒鬧騰。自然了,你身嬌體弱,哪裡攔得住,只好由著她鬧到皇上跟前來了。」

  嬿婉面色漲得通紅,嚶嚶道:「臣妾人微言輕,素來被宮中姐妹小覷,空擔了協理六宮之名,實則難以服眾。且豫妃所言,茲事體大,臣妾也不敢由著她胡來!」

  豫妃惱恨地看著如懿道:「你縱然貴為皇后,然而德行有虧,也有臉申斥旁人麼?」

  如懿怒極反笑,目光逡巡在皇帝與豫妃面上,冷然笑道:「今日你卻不是第一個面斥本富德行有虧的了。本宮倒想聽聽,除了侍衛,你們還能想出誰來?太醫?親王?再不成連太監也算上。是個男人都往本宮身上扯便罷!」

  豫妃冷著臉,毫不畏懼,目光灼灼直視如懿,「倒也攀扯不上旁人!行不正自然為人詬病,便是淩雲徹一個了!」

  如懿氣急攻心,啞然失笑,拊掌道:「好!好!難怪豫妃曾得皇上數月歡心,果然還是會揣摩上意。難道在你們眼中,救命之恩便是陰私之情麼?狹隘至此,真是聞所未聞!」

  她的話雖指著豫妃,皇帝又如何不知她深意,一張面孔愈見冷峻。

  嬿婉乍聞此名,陡然亂了氣息,一時且驚且疑。片刻,她忽而生了微涼如雨的笑意,朗聲道:「若說是旁人,本宮還能信一二分。只是淩雲徹,哪怕鐵證如山,本宮也不相信!」

  豫妃冷眼睨著嬿婉,氣哼哼道:「你倒知他?別以為他是皇上身邊近侍,便如此奉承偏幫!我便瞧不上你們這些滑頭!」

  嬿婉扶著皇帝手臂,切切道:「皇上,臣妾出身寒微,與淩雲徹原是同鄉,自幼相識。若說一句青梅竹馬,臣妾也不敢駁回。」

  皇帝目色陡然淩厲,似笑非笑道:「好!好!原來朕的皇后和貴妃,都與朕的近臣相熟,朕倒渾然不知,做了個糊塗人!」

  這話頗為森厲,嬿婉粉面漲得血紅,順著皇帝手臂上絲滑錦袍倏地跪下,仰面含淚泣道:「皇上明鑒!臣妾今日敢言,便是問心無愧。淩雲徹比臣妾早幾年入宮,臣妾為宮女時,因著同鄉頗多照應。此事若是舊年間的侍衛宮女,怕還有幾個知道的。臣妾也不怕皇上細查。只因偶然照拂幾次,反惹了閒言閒語。臣妾為著彼此名譽,便疏遠了。直到淩雲徹救駕有功,侍奉皇上身邊,大約是怨怪臣妾早年疏遠,他也不大理會臣妾。可憐同鄉之誼,便成了陌路了。」

  這略略一席話,有多少前塵往事夾雜在風煙間撲面而來,迷得如懿隱隱生痛。她聽嬿婉哀婉道來,中間無數曲折緣故略去不提,倒成了一個無辜之人,心底不免暗暗冷笑。

  果然皇帝靜了片刻,伸手扶她起來,語氣己然緩和了不少,「你敢不畏人言告訴朕昔日之事,可見心底坦蕩。何況誰無幼年一同長大之人,便是青梅竹馬之誼,如今疏遠了便也罷了。起來吧。」皇帝略一沉吟,扶住她側身坐了,溫聲道,「你曾夜雨長跪殿外,傷了膝蓋。不要動輒跪著,仔細身子要緊。」

  這般話,顯然是說與如懿聽了。如懿只覺得字字都是尖銳的銀針,針針戳心,綿綿密密無止無盡,心中翳悶壓得透不過氣來。索性她也不理皇帝是否在意,扶著朱漆泥金雕心炕桌坐下。天氣尚寒,花梨羅漢床上鋪著厚厚的赤紅火狐皮坐褥,人在其上,總有落入雲端的綿與厚。可此時此刻,荊棘叢中步步艱辛,她才體會何為如坐針氈。

  可是,她不會怕。因為她是如懿,自幼浸淫深宮的如懿。多少驚濤駭浪,她都看過,都顛沛過,才一路艱難行來。

  如懿倏然含笑,顏色卻冷,「令貴妃倒是先行把自己撇得乾淨!」

  豫妃默默聽了半日,早已不耐之甚,「皇上!臣妾不理令貴妃與淩雲徹如何,左右也是微末小事。可臣妾今番膽敢告訴,的確是有人證物證的!」她狠狠咬著唇,閃耀著滿臉得色,「那人證便是淩雲徹的枕邊人,宮女烏雅茂倩!」

  皇帝目中一瞬,口氣卻疏懶了些許,「是麼?茂倩是朕賜婚於淩雲徹的。她,偶爾進宮向朕請安,雖然言語間也有些責怪夫君忙碌不顧家中之意,但如你所說,卻是從來沒有。」

  豫妃立時急道:「皇上,那日木蘭圍場恂嬪謀刺,淩雲徹不顧皇上先救皇后,臣妾已生疑惑。但念及茂倩乃淩雲徹妻室,便派人將他奮不顧身之事告知茂倩,也安慰茂倩一切平安。誰知茂倩聽聞之後不曾為淩雲徹救皇后而喜,反而大哭大鬧,語出怨懟。臣妾聽聞後更加疑惑,回京後立刻召茂倩入富細問原委,才知他夫妻二人不睦呂久,只為淩雲徹心有所屬。」

  皇帝越聽眉頭越緊,問道:「茂倩何在?」

  豫妃揚眉含笑,急急道:「皇上莫急,臣妾為求萬全,已帶了茂情入富,在外候著了!」

  皇帝默然片刻,那沉吟分明有山雨欲來之勢,迫得殿內諸人大氣亦不敢喘一聲。還是嬿婉穸著膽子婉言勸道:「皇上,茂倩固然是御前宮女,但淩雲徹也屢屢救駕有功。著要對質,不可光聽茂倩一面之詞。」

  皇帝瞟了立在一旁的李玉一眼,漠然道:「淩雲徹何在?」

  李玉正聽得抓心撓肺,愁腸百結,忽聽得這一句,忙不迭道:「皇上,淩雲徹今日當值,只還未到時辰,尚在廡房歇息!」

  皇帝揚一揚臉,喚道:「廡房近在咫尺,叫進忠去!你先喚茂倩進來。」

  李玉心知皇帝如此,是知他與淩雲徹私下交好,防他洩露,心底越發不安,只得先至殿門前喚了茂倩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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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17 PM

第十六章 茂倩

  茂倩因是舊日皇帝御前的宮女,又是滿洲女兒,打扮得格外體面。只見她一身榮藍色新緞描銀掐花緙絲出灰鼠毛褙子,蜜荷色纏枝團花馬面裙,頭梳一個端端正正的小兩把頭,簪著紅絨絨花朵,綰了一枚玳瑁鑲珠石扁方,也不用流蘇簪飾,倒顯得落落大方。她顯然刻意打扮過,一身顏色衣裳顯得溫和可親,唯有一雙吊梢眉,才有幾分淩厲之氣。

  她雖出宮多年,但對御前規矩極為熟稔,行雲流水般行叩了大安,也不起身,楚楚道:「奴婢蒙皇上賜婚,不能日日侍奉跟前,今日未曾奉詔便擅自入宮、無論皇上等下如何責罰,都請受了奴婢一片孝心。」說罷,又重重磕了三個頭。

  皇上打量著她的氣色,雖然妝容精心描穆,細看之下仍可見她眼角眉梢的憔悴之色,當下便有些不豫,「怎麼?朕賜婚與你和淩雲徹,你們夫妻卻過的這般不好此,豫妃何必巴巴兒找著你來呢?想吐出來的話別噎著,自個兒給自個兒添堵。」

  皇帝橫她一眼,「你倒是半點顏面也不想留?」

  如懿緩緩撫著手中的銷金菱花手爐,金器裝了小塊的紅籮炭本就燙手,所以得護著裡外發燒的銀鼠皮手籠。可是那燙卻成了現下唯一的取暖之物。眼前的這些人,這些話,無一不是冷的,是凍住了的污水,一口口逼著人吞下去,冷得叫人噁心。

  她淡淡瞟皇帝一眼。似笑非笑道:「皇上沒有給臣妾留半分顏面,旁人自然愛更不會留了。臣妾便是自己想留著,也是枉然。」

  茂倩倒也不懼,對著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徐徐道:「奴婢伺候皇上多年,由人至心是皇上無不知的。今日對著主子,也不敢有所欺瞞。淩雲徹對外是一個極好的夫君,無人不贊。可到了屋裡,雖然起初也對奴婢裝模作樣噓寒問暖,可他對奴婢從不放在心上。」她面上微紅,垂首道, 「不瞞皇上,奴婢與淩雲徹成婚多年,做夫妻的日子不過十來日。他連奴婢手心是否有疤痕亦不知。」

  皇帝微微頷首,「你右手手心有一疤痕,是剛進宮伺候朕時不防被火燭燒傷的。」

  茂倩滿眼淚光,連連俯拜道:「皇上憐憫,奴婢銘記于心。」

  媾婉微吸一口冷氣,極力緩和著道:「你也糊塗,淩雲徹侍奉皇上身邊,是多少要緊的大事得記著,微末小事忘了也是有的。他為著忠君而少陪你些,你也該多體諒。」

  茂倩忍著羞澀,面色漲紅道:「起初奴婢也極力開解自己,可漸漸久了,才看出些端倪。」她說到此節,又恨又惱,「他倒不是忠君…」」她驟然盯住如懿,眼中進出一絲冷光,「他所有心耳意神,倒是全記掛在了皇后娘娘身上。」

  如懿迎著她的目光,慵倦地撣了撣手中的杏色水綾絹子,「好了,終於說到這句了,也不枉豫妃一番辛苦找了你來。只是這話便和戲文似的,唱了開頭就讓人猜得到下頭,真真也是無趣至極。」

  茂倩面容陰冷,惻惻道:「皇后娘娘倒真是成竹在胸。奴婢也不怕做個小人,到底與他夫妻多年,或是醉酒,或是夢囈,他心心念念的唯有皇后娘娘一人哪!」

  她話未說完,只見淩雲徹大步跨進,躬身一禮,朝著茂倩氣得目呲盡裂,「我只知隔牆有耳須得防賊,卻不想你我共枕多年連夢囈也字字當真。」

  茂倩與淩雲徹一照面,氣不打一處來,再不復方才極為克制的儀態,冷笑一聲道:「俗話說酒後吐真言,夢中話心聲。若不是同枕共眠,怎知你心底齷齪隱事,竟這般日思夜想,夢裡也不能忘」她紅了雙眼啐道,「你也敢道我是賊,採花淫賊才恬不知恥!」

  淩雲徹勃然大怒,「這是御前,你當是家裡,任你瘋癲胡言?」

  茂倩淚光一閃,死命咬了牙,伸出長長的指甲戳著他面頰道:「你還記得家裡?不知多早晚才回來一趟,早忘光了吧?」

  淩雲徹氣得臉色鐵青,礙著在御前,索性別過頭不理她。

  茂倩見此,越發生了天大的委屈,抱屈道:「那日豫妃小主遣人來報你平安,說道你奮不顧身去救皇后娘娘。人人道你忠勇,唯有我知道你那見不得人的心事。救駕一事,不過是你與皇后有私,才姦情流露而已。什麼忠勇,呸!」

  淩雲徹本自隱忍不言,聽她說得不堪,終究忍不住道:「什麼村話渾語,也敢污蔑皇后娘娘清譽!」

  茂倩湊到他跟前,團團追著他,一雙眼卻斜斜飛著橫向如懿,愈顯得兇悍潑辣,道:「清譽?我倒要瞧瞧是什麼清譽,勾得別人的男人神魂顛倒!連在夢中也口裡心裡放不下,一味喚著皇后娘娘閨名。」茂倩本就眉梢吊起,一惱恨起來那眉毛更是根根豎起,淩厲猙獰,惡狠狠道,「如懿,如懿,倒真是個吉祥如意一昕難忘的好名字!」

  淩雲徹怒極,也顧不得在御前,反手便是一掌,方肅然叩首道:「皇上,微臣不懂管束妻房,乃敢在御前無禮,驚了聖駕,微臣自甘領罪!」

  皇帝冷哼一聲,嬿婉厲聲責道:「打得好!是該好好管束!在御前這般忘了規矩,胡亂爭執,打死也不為過。」

  茂倩又氣又惱,拼命砰砰磕頭如山響,流著淚道:「皇上,奴婢今日一來,自知死罪,不過是拼個魚死網破,好叫自己活個明白罷了。」她目中幾欲噴火,捂著半邊高高腫起的臉向著如懿笑道:「今兒是什麼好日子,皇后娘娘領了皇上的責打,奴婢也領了自己夫君的責打!真真都是妻室失德的日子了!」

  嬿婉愈看愈是皺眉,喝止道:「什麼妻室失德,皇后娘娘何等尊貴!只憑你妄議主子,就該立時杖斃。」

  豫妃護住茂倩在身後,委屈不已,「貴妃娘娘協理六富,見不得這些醃臢事兒。但火燒眉毛,也別只顧著胳膊斷了往袖子裡藏,一味掩飾。多少髒的臭的,都汙到中宮了!若是貴妃自認漢軍旗出身,管不得咱們後宮滿蒙的事兒,我也怨不得什麼。」

  嬿婉協理六宮,最恨旁人拿漢軍旗出身說嘴,登時氣得花容失色,連連撫胸喘息,一手指著她一味落淚,直說不出話來。

  皇帝的目光是懸崖上的冰,高處不勝寒,他緩緩掃了豫妃一眼,「你倒是嘴上半分不肯積德,連著把令貴妃也指桑駡槐進去。便是你真告了皇后之錯,朕也治污蔑貴妃之罪。」

  如懿聽他口口聲聲只顧著嬿婉,一腔心血都化作了絲絲酸氣,蝕著心房,不覺道:「皇上當真是好夫君。」

  皇帝並不接話,只瞧著茂倩滿腹辛酸地說下去,「我身為滿人,嫁與你漢軍旗已然委屈。我恪守妻房本分,見你冷淡,我便心知有異。卻不想你這般大膽,出入宮闈這般不檢點!」

  淩雲徹抱拳膝行至皇帝跟前,凜然正色道:「皇上,夢囈之事,茂倩一入口說而已,根本無法對質,如何當真?」

  「不當真?」茂倩含了無限諷色,從懷中貼身處取出一枚小小荷包摸出一張紙箋展開,念道:「二十年四月二十,一次。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又一。二十五年九月十三,再一。一次還算偶然,五年間夢囈三次,我卻不信了,到底是為了什麼?你且別急。你在家中與我同床,雖不理我,要聽你這些話也不難。你也無須怪我用盡心機,你對我這般冷落,我夜夜難眠,也是情理之中。為人妻子,被分寵不算什麼,但夫君心中半分也無自己,你要我不怨不恨也難。」

  淩雲徹駭然變色,靜了片刻,方決然搖頭,向著皇帝正色道:「皇上,微臣夫婦雖是指婚,之前未曾相熟。微臣孤苦一身,得皇上垂愛才成家立室,所以一直懷有敬愛妻子之心。成婚後微臣讓茂倩主理家事,一應所求無有不允,也無半分不尊重。」但神色略顯戚然,「茂倩久在御前,規矩自然周到,但難免有拿大之意。且她總瞧不起微臣乃是漢軍旗人,言語間對微臣先人也有輕鄙,微臣才對她生了疏遠,以致她心懷怨懟,所以惹出這般潑天是非。微臣管束無方,自甘領罪。」

  嬿婉低聲啜泣,歎道:「皇上,淩大人所言也有道理。且看豫妃比臣妾低了一階,也能出口便譏刺臣妾出身,一家子屋簷下的夫婦,難免牙齒碰了舌頭,生了齟齬。」

  如懿見嬿婉替淩雲徹辯白,不覺暗暗詫異,卻也不露聲色,只冷冷瞧著她不作聲。

  皇帝緩緩坐下,足上的金線暗紋五福捧壽靴在紅氈毯上一下一下用力蹭著,笑著向嬿婉道: 「你倒風起就知葉落,很會推己及人。」

  嬿婉素日陪著皇帝時日不少,也知他七八分性子,聽得如此說,唬得忙要起身告罪。皇帝依舊笑了笑道:「得了,朕隨口一說罷了。你鬧得這般坐立不安做什麼?’

  如此嫌婉更不敢答話了。皇帝覷著如懿,掰了指頭道:「淩雲徹夢囈,朕本也覺得是無稽之談,姑且聽一耳朵罷了。誰知這日子倒是頗有趣味,皇后,你說昵?」

  如懿若有所思,很快鎮定心神,徐徐道:「二十年四月二十,是皇上與臣妾璟兕天亡之日。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永璟夭折的次日。二十五年九月十三,是皇上發覺容嬪不能生育深責臣妾之時。」

  皇帝眸色如劍,鋒銳幾可見血, 「如此看來,淩雲徹與皇后真是悲喜與共。」

  如懿淡淡「哦」了一聲,端然立起,福了福道:「與其說這些日子是與臣妾悲喜與共,還不如說是與皇上休戚相關。喚臣妾閨名真假尚未可知,便真是喚了,大約也是因為皇上的緣故。」

  皇帝惱怒而又警覺,為如懿這一副身在其中卻又袖手旁觀的姿態。他正待開口.如懿揚眸,聲音微冷,輕輕道:「如意。」

  嬿婉微微失色,顫顫道:「皇后娘娘說什麼?」

  如懿心中一定,從容道: 「本宮說的是如意,如意吉祥的如意。如何?難道你是以為本富在喚自己閨名麼?」她惻然望著皇帝,有破冰湧泉般的委屈,卻硬生生忍了哽咽,「淩雲徹若真有夢囈,臣妾私心以為他是為皇上祝禱順心如意,而說,如意,二字。倒是茂倩心意難以揣測,為何倒認定了是說臣妾閨名呢?」

  皇帝的面孔有須臾的鬆弛,旋即有天沉沉欲雨之色,看著茂倩道:「怎的,你倒這般有心了?」

  茂倩氣苦不已,拿絹子拭淚道:「皇上,奴婢實不敢冤枉攀附,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奴婢也心存疑慮,不敢確實。直到奴婢發現了一樣東西。」

  豫妃會意,啪啪擊掌兩下,只見她的貼身宮女捧了一個錦袱大盒上來,利索打開。只見裡頭是一雙極舊的烏布靴子,大約年頭久了,布料褪了一層顏色,隱隱有些發白,料子也極酥,怕是一個不小心便會碎成片片。而那穿靴人想是也格外小心,東西雖舊,卻沒穿過幾次,針腳猶新,顯然只是遭歲月安靜洗褪。如懿只覺得心頭突突亂跳,她怎會不認識,這雙靴子,便是她出冷富前為淩雲徹所制。不想恁些年過去,他卻這般愛惜。

  淩雲徹的面孔白了又白,終於泛出一層死灰般的鏽青,「這雙靴子,你怎翻了出來?」

  茂倩也不廢話,逕自道:「你素日的東西都愛如珍寶,收在自己的桐木箱子裡鎖著,一針一線一件破布衣衫都不許我妄動。我便奇怪,你家中本就貧寒孤苦,哪來什麼值錢東西,便愛得跟眼珠子似的了!我幾經小心,才趁你不防尋人配了鑰匙,在箱子底下翻騰出這麼個稀罕物兒。今日索性帶進宮瞧瞧,也請主子們教我一個明白!」

  她說罷,見嬿婉亦停了啜泣好奇打量,越發生了勇氣,捧出靴子一翻,各露出一枚如意雲紋圖案,冷笑道:「奴婢久在宮中,也知道皇后娘娘閨名尊貴。今日既舍了臉面、性命上來,便舍著臉說一句,這如意雲紋因含了娘娘閨名諧音,乃皇后娘娘素日最愛的繡樣。巧不巧的,倒也暗合了奴婢愚夫的名字。」

  豫妃笑一聲,似墨色夜間棲在枝頭的老鴰,「如意雲紋?茂倩,你若不說個明白,咱們都成了蒙在鼓裡的糊塗人兒了!」

  有一瞬的怔忡,記憶的塵灰拂面而來,帶著昏黃的色調,陳舊而溫暖,如懿驟然想起在冷富的歲月,那種淒寒之苦,那種絕望之苦,如同陰冷潮濕的青苔,死死長在了骨子裡。

  她克制著情緒,摘下長而銳的鏤銀綴碎玉護甲,伸出素白的指尖,用微涼的皮膚細細感知著歲月重重軋過後的碾痕。

  嬿婉的眼珠死死盯著如懿的動作,狐疑之色越來越濃,漸漸轉成惶然之態,顫聲道:「皇后娘娘,您……」

  豫妃搶在嬿婉身前,描得烏黑的眉高高挑起,「皇后娘娘真是心軟易動情,看見個靴子都這般忍耐不得,見了活生生的人豈不是自個兒都要酥倒了。」

  豫妃的話太過不堪,聽得茂倩眼內出火,恨聲道:「皇上,怨不得奴婢背棄夫君,原來,原來他們——」她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指著如懿,卻又不十分敢,轉而指向淩雲徹,氣得渾身戰慄如打擺子一般。

  如懿的傷懷凝成悽楚的鬱歎,「臣妾乍見此物,如何能不喟然傷感。當年蕊心親手縫製這雙靴子,以報答淩大人火海相救的恩德。如今歲月流逝,蕊心已然跛了一足,不復當年之態。」她靜靜道,「這針腳分明是蕊心的繡功,皇上若不信,只管比對。」

  嬿婉失聲道: 「是蕊心?」她似乎不是很信,轉頭只覷著皇帝面色,不敢再出聲。

  豫妃吃了一驚,卻很快嗤笑道: 「皇后娘娘拿這種話唬什麼人呢?一有事兒就拿自己的心腹出來頂包,誰不知蕊心曾是您的貼身侍婢,寧可被打廢了腿也不會說您半句不是的,您就妥妥兒叫她認了吧!」

  如懿根本不屑與她分辯,只定定望著皇帝,眸中秋水靜寒,若一池深潭,「臣妾的繡功雖比不得海蘭,但日夜相處,耳濡目染,也總有八九分功力,是而皇帝一應衣衫上凡有用如意紋的,幾乎都出自臣妾之手,以示貼心相伴。皇上若不信,大可取過來看,一比就知。」

  嬿婉十分為難,「皇后娘娘,這靴子是十幾年的東西了。您知道繡功這個東西日益精進,總會有所變化,只怕難以斷定。」

  如懿輕輕一笑,「皇上穿過的衣物,便是數十年前的,都有存檔。雖然費些工夫,但也好找。」

  皇帝微微頷首,「若問毓瑚,一問便知。」

  如懿聽他語中頗有安慰緩和之意,但見淩雲徹在旁,不覺含了忿郁,朗朗道:「臣妾不怕對質,只怕疑心生暗鬼,不明不白。」她說罷,轉首微微側目豫妃,順手從鎏金花苞紐子上解下杏色水綾絹子擲於地上,沉聲道:「皇上所用如意紋圖樣都是臣妾手繡,而臣妾所用的絹子自己顧不過來,又不耐煩內務府的繡工花哨繁,一貫都是蕊心繡的,後來便是容珮學著。如今哪怕蕊心出嫁宮中,有時惦記臣妾,在家時繡了令江與彬送進來的。其針腳紋理疏密大小不同,皇上一比可知。」便又吩咐,「茂倩,你拿起來給皇上細瞧瞧,自己也瞧清楚,也好叫本宮落個分明。」

  皇帝細細看過,臉色微霽,「二者有細微之差,但的確不同。」

  如懿笑色幽幽,「還請皇上取了舊日衣裳來,比個分明。」

  皇帝擺手,呷了一口茶,淡笑道:「不必。朕親眼看過,自然明白。」

  如懿向著淩雲徹稍稍欠身,「淩大人,你對本宮和蕊心有相救之恩,本宮和蕊心 一直銘記於心。本宮不怕直說,這雙靴子,合該本宮自己也做一雙謝你。不過本宮雖然喜好刺繡,但純屬雅玩,自己人瞧個玩意兒也罷了,入不得外人之目。」

  淩雲徹眉心一沉,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已將自己與皇帝親疏分得再明不過。 他如何不會意,只得按下舌底一絲酸澀,應聲道:「皇后娘娘仁厚憫下,微臣感激不盡。」

  茂倩顯然也是意外之極,一時呆若木雞,不知該如何反應,卻是豫妃先尖聲喊了起來。她的聲線本就尖細,現下聲嘶力竭,更是如裂帛一般,「皇上,您信她?這種說辭留著哄自己吧!」

  皇帝再無法忍耐,喝道:「誰在外頭?將豫妃拉出去清靜!」

  李玉慌忙垂手進來,身後跟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太監,恭恭敬敬道:「奴才請旨,如何處置?」

  皇帝冷然,斷聲喝道:「將豫妃關入慎刑司,由著她自生自滅,非死不得出來!」豫妃瞪大了雙眼,如何肯服,扯直了脖子呼道:「皇上!皇上!臣妾對您一片赤誠,不忍心您被淫婦蒙蔽呀!皇上!您為何要涼了臣妾一腔忠心啊?」

  李玉哪裡容得她喊,使個眼色叫小太監們架住了,忙扯了布條塞住她的嘴。豫妃拼命掙扎著,嘴裡嗚嗚有聲,淒厲無比。

  皇帝輕哼一聲,冷冷淡淡道:「你得多謝皇后,若無朕許諾皇后,宮中再無冷宮 之地,只怕你要去皇后曾經待過的地方了此殘生了。」

  豫妃猶自掙扎,嗚嗚哀求,一壁含了陰毒目光,恨不得一口吞了如懿。如懿輕輕搖頭,不屑道:「蠢材,豈不知你去慎刑司,並非冒犯本宮,而是冒犯了皇上。你想污蔑汙本宮,卻不知也是侵辱皇上,無論本宮罪名坐實與否,你都損了皇上聖譽,誰能容你!」她瞥一眼皇帝,似笑非笑,「皇上肯聽你說那麼多,不是因為皇上喜歡聽,而是聖心寬容。只是你也把皇上的大度看得太過了。難道不知你本宮真的如你所願被廢,你也落不得好兒麼?究竟是誰給了你這心機自尋死路來?」

  豫妃本還掙扎,聽得此處,身子漸漸癱在一邊,眼神失了銳氣漸漸渙散。皇帝道一聲,「去吧!朕是瞧在蒙古面上,一直留了你妃位安養至今,你既去了慎刑司,不管生前如何,死後哀榮朕也會一併給你,算是給蒙古一個交代。」言畢,小太監們像拖著死狗一般將她拖出去了。

  茂倩眼見事變如此,渾身栗栗發顫,匍匐於地,早沒了方才的剛猛潑辣。

  皇帝的靴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閑閑道:「茂倩,朕當日將你賜婚於淩雲徹,後來你數次入宮謝恩,都不曾說起他待你疏忽。今日卻撕破臉面反口,倒像是朕不恩恤體下,錯了你的姻緣了。」

  茂倩如何禁得起皇帝這樣的話,不禁淚流滿面,伏地哭道:「皇上恩澤深厚,本想為奴婢尋一個好依靠。卻不想漢軍旗卑賤不通人事。奴婢本想嫁雞隨雞.委曲求全,卻不想還是守著頑石一般。」

  皇帝尚未出言,如懿已然聽不下去,嬿婉聽她提及漢軍旗身份,念及自己雖然位及貴妃,掌協理六宮之權,但為著這身份總不大叫人敬服越發覺得面上燒熱,暗暗咬了牙不語。茂倩猶自不覺,喋喋不休,如懿沉下面孔道:「茂倩,你雖然說自己嚴守妻子規矩,委曲求全,但言語間大有藐視夫君之意,本宮雖是第一次耳聞,也覺得難耐。何況淩雲徹與你相守多年,男兒自要顏面,怎容得你日夜詆毀,實在太傷夫妻情分。而皇上自登基以來,一直講求滿漢一家,何況淩雲徹也是八旗子弟,不過分屬漢軍旗,與你又有何分別,你怎就生了一雙勢利眼,高看自己!」

  嬿婉聽如懿出言斥責,心下大快,亦為淩雲徹多年之苦生了憐意,亦道:「本宮今日聽你說話,真是牙尖嘴利。說起漢軍旗,本宮是漢軍旗,去了的純惠皇貴妃和慧賢皇貴妃,哪個不是漢軍旗?皇上恩待咱們,到了你卻生了淩蔑之心,真真枉費你在御前伺候多年,說出去平白叫人笑話!」

  淩雲徹怒目圓睜,連連以拳捶地,頓首道:「蠢婦!蠢婦!這些我都可容忍,但你跟豫妃同流合污,污蔑皇后,你還要命不要?」

  茂倩本已軟了,聽得此節,咬著牙昂起身體,落淚冷笑道:「淩雲徹!我是拼著不要這條命了!我豈不知妻子悖逆丈夫是大罪,只不想一輩子做個糊塗鬼罷了。碰上豫妃是機緣巧合,若無她,我遲早也要鬧個明白。」

  淩雲徹愴然搖頭,且悲且怒,「如今你可鬧明白了?為著你的明白卻要鬧得宮中不寧,家中不安,自己夫君顏面不顧,連皇上和皇后的清譽都險險毀在毀在你手中。茂倩,你是皇上賜婚,我如何會不敬你?奈何你事事要強爭先,一味要從身份地位上壓倒我,試問我如何能愛你惜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到如今,我自然也有錯,罷了,罷了。」

  茂倩聽得淚如雨下,硬生生忍著道:「你自然以為自己待我不差,天下薄情人哪個不也這樣以為?我縱然在家中掌權,但為人妻子,什麼最最重要?難道只為錢財在手,夫君尊重麼?豈不知尊重亦是疏遠,輕憐蜜愛,真心體貼才是最難得。你嫌棄我言語輕蔑,何不努力上進掙個前程功名,又或者可以如旁人夫君一般,哄我讓我,愛我容我?可你偏偏油鹽不進,對我不理不睬,我如何能受你這般氣?我若忍了你,也枉費自己在御前伺候那麼多年了。」

  如懿雙耳再不忍聽她聒噪,喟然歎道:「因你在御前伺候資歷頗深,所以淩雲徹哪怕身為御前侍衛,也趕不上你。你是滿軍旗,他是漢軍旗,更不能與你比肩。須知夫婦之間,彼此厚待尊重,才有真心憐愛。你們這般做夫妻,也真難為了他。」

  皇帝靜靜聽她言畢,取了一枚醃漬梅子吃了,又緩緩飲一口清茶,方搖首道:「茂倩,你在朕跟前的時候,百伶百俐,要強顧顏面而事事做得極好。所以朕放心將你嫁與淩雲徹,可誰知卻是弄巧成拙,將佳偶做了怨偶了。」他雙目微斜,在如懿面上輕輕一旋,恍若無意般歎道:「須知臣奉君,子遵父,妻從夫,不可倒置也。妻子再強,也得以夫為天,何來自己的想法由頭,你可是大錯特錯了。」

  原本如懿說話,茂倩只是梗著脖頸不肯言語,雖是默默聽了,卻不甚敬服。待到皇帝出言,她才有些害怕,叩首道:「皇上,奴婢不敢,可奴婢真是委屈…」

  皇帝擺擺手,「好了。今日之事朕也不耐煩,發落了一個豫妃,當是求個清靜。既然你與淩雲徹不睦,既是朕賜婚,少不得也是朕來做個惡人。」他橫一眼淩雲徹,「夫妻不睦,但由頭多在你身上。你的罪過,朕一一替你記著。」

  淩雲徹一凜,想看一眼如懿,卻少不得生生收住了目光,低首道:「是。」

  皇帝的面色稍稍溫和些許,「也罷,覆水難收,今日回去,你們也再做不得夫妻。便由朕做主,你寫一封放妻書與茂倩,二人就此別過吧。」

  茂倩大驚失色,險險哭出聲來,只得用力捂住了嘴,別過臉任由淚水潸潸而落。

  淩雲徹深深叩首,俯仰三次,只是默然無言,靜靜退了出去。

  皇帝看了看身側哀哀弱弱的嬿婉,頗有幾分憐惜意味,「你擔著協理六宮之責,卻不能為皇上皇后分憂,連一個豫妃都彈壓不得。」

  皇帝見她嬌弱不勝之態,愈加憐惜,「你雖是貴妃,但資歷終究淺些,昔日愉妃也掌過協理六宮的權責,不過如今孫子都有了,年紀漸長,難以分身罷了,你有事多問問她便好。」他微抬下頜,嬿婉明白,便道:「多謝皇上指點,那臣妾先帶茂倩回宮梳洗,再著人送出宮去。」

  如懿見二人喁喁細語,渾不理自己所在,便索性起身,福了一福道:「既然事了,臣妾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一笑,竟是無限憐惜之意,密密凝成唇角溫厚的笑色,「方才皇后面上不小心傷了,朕叫人取些清涼祛瘀的膏藥來,替你抹一點兒便也好了。」

  如懿心中一凜,不知他何意,即刻道:「些微小事,臣妾自己會做,不勞皇上費心。」 皇帝輕歎道:「你也是,自己這般不當心,少不得朕替你留心便是了。」

  如懿聽他意中所指,似乎有話要說,便也無可無不可,斜簽著坐下,取了一瓤剖好的柳丁,蘸了如雪新鹽,吃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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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18 PM

第十七章 同林鳥

  須臾,人都退盡了。殿中靜得若沉在深潭之底,想著方才的喧鬧,竟像是遙遙望著另一重天際般可笑。外頭的雪點子有些大了,落在琉璃瓦上有細微的沙沙聲。如懿抬起眼望瞭望那窗格間的一隙,卻是鉛雲低垂,要落大雪了。

  如懿不言,將剝下的新橙皮隨手丟進象鼻三足夔沿鎏金琺瑯大火盆裡,又順手拿赤銅火夾子夾了幾根松枝進去。那橙皮與松枝被火氣一蒸,殿中濁氣也變得清爽而甘甜。只是那清爽是湃了雪的冷冽,直沖頭頂,沖得她心底一陣陣發酸,像是小時候一氣吃多了未醃透的梅子,那酸氣從口腔裡直沖頂心,複又墜落五臟六腑,連一口氣也透不過來。

  皇帝緩緩行至她身邊,伸手將她拉起,柔聲道:「地上冷,總蹲著不好。聽太醫說你這兩年咳疾重了,自己也要好生保養。」

  如懿不說話,也不看他,取過一枚小銀剪子,慢慢鉸著手指上水蔥似的指甲。皇帝笑了笑,「對著朕這般沒話說麼,寧可鉸指甲。」

  如懿木然地揚了揚唇角,算是對著皇帝笑了,「相見無好言,臣妾無話可說。」

  皇帝輕噓一聲,從李玉手裡接過一個杏子大的描金合歡青玉鏤花缽打開,示意他下去,自己拿無名指蘸了點淺青色的膏體,手勢極輕極輕地落在她的面頰上。那藥膏極是清涼,觸手卻綿若無物,仿佛瞬即便融進了肌理之中。她忽而笑意寂寥,「皇上的手勢真好。」

  皇帝自負一笑,「比之太醫算是綽綽有餘了吧。」

  如懿笑著搖搖頭,卻不置可否。皇帝笑著阻止,氣息暖暖拂在她面上,「別動,仔細朕塗歪了。」

  他細心替她塗好膏藥,仔細端詳片刻,「方才朕手重了,你可不許怪朕。」

  如懿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笑容,含著遙遙不可親近的淡漠,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恭順溫婉,「雷霆雨露,均是皇恩。臣妾自甘承受。」

  皇帝手指上的寒龍石扳指閃著幽綠一線,悠悠晃晃,恍若皇帝略顯失望的口氣,「這話便是和朕賭氣了。」

  如懿淺淺一笑,似含了一絲通透,「有氣可以賭麼?一切都由臣妾自己受著,皇上瀟灑來去,才不必賭這份氣。」她停一停,「皇上特意留下臣妾,大約不只是為了說這些無關痛癢之事吧?」

  皇帝的手指用力一搓,微微凝神,「無關痛癢?那什麼才值得你費神痛心?」他一頓,無味地擺擺手,撩開手中的鏤花缽,任由它骨碌碌滾得遠了,瑟縮在團錦華枕中。他的神色有種難以名狀的邈遠,像是有霧氣氤氳,難以探知底下的情味,「有件事,豫妃的草包腦袋不太夠用,便由朕來問你吧。」

  那話雖說得簡單尋常,卻隱隱有種山雨欲來的逼仄。如懿不急不緩道:「皇上既然知道豫妃草包,也值得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其實即便無豫妃與茂倩之事,皇上心中疑根深種,早難以拔去。臣妾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皇上會自認比不過小小侍衛在臣妾心中的地位?」

  皇帝好看的眉毛深深蹙起,厭倦不已,「那麼,你覺得朕在你心目還有地位可言麼?自朕立你為後,你事事自專。朕有所寵倖,你便蓄意阻撓。朕有所愛,你也百般為難。容嬪與你固然還算和睦,但朕一想起她不能生育的湯藥便是你親手端去,朕便忍無可忍。」

  如懿聽他勾起舊事,仍是耿耿不能釋懷,不禁氣結,「皇上知道,若是容嬪待皇上之心如皇上待她一般,她斷斷不會喝那碗湯藥。皇上這般出離憤怒,不過也是情知一片癡心相待,容嬪卻無可無不可罷了。」

  皇帝惱羞成怒,高高舉起手來,如懿分毫不退,只是冷笑,「臣妾左臉已經受了皇上一掌,也請皇上雨露均施,直望著皇帝道:「皇上不計較前塵往事?那麼皇上就是要計較今日之事了。」

  皇帝面有怫然之色,「豫妃腹內草莽,昔日朕憐憫她年長入宮,又念她是蒙古格格,所以格外垂愛,誰知助長她驕橫輕浮的個性。這些朕都不說了,今日她找到茂倩,也算是對你積怨已深,尋隙報復。朕可以不理會她,處置了她,讓她與卑賤奴才混跡一處,老死在慎刑司。」他眉心曲折愈深,如同如懿起伏懸墜的心思,「但朕來問你,惢心一向是你手足心腹,你是她的主心骨。許多事你只需一想,甚至不必出聲,她都會一一為你做好。是不是?」

  心頭如同針刺,刺得愈深,卻不見血,唯知血肉間隔實實被冷硬利器分離剝開,痛得鑽心刺骨。她明知那樣難堪的話,她是不願聽到的,可是與其他說,卻寧可食自己說出來。她揚起臉,硬聲道:「所以皇上以為,那雙靴子,那朵如意雲紋,即便是惢心所繡,也是臣妾授意。只因臣妾與惢心主僕連心,是麼?」

  皇帝神色複雜,頗為忌諱,「有些話難聽,何必說出來?」

  如懿毫不避諱,直直道:「話再難聽,也比藏在心裡好。藏在心裡便是一根刺,刺得久了便會流膿腐爛,也傷了自己的心。」

  皇帝拂袖離她遠些,「你不怕做出傷朕之心的事,朕還顧全你的顏面,你也該知足。」

  有一瞬的恍惚,她不知對著他,該說怎樣的話才算是得體。仿佛每一句、每一字,都是將彼此推得更遠,推到萬劫不復的境地,再無轉圜,「今日茂倩雖然對臣妾頗有指摘,但臣妾不怪她,也不怨她。因為比之豫妃尋機報復,茂倩實是太不甘心!她的怨懟,臣妾如何不懂。為人妻子,最重要的便是夫君。淩雲徹與她並非兩情相悅,難免有所疏忽,才惹來今日是非。可臣妾與皇上多年相隨,無話不可說,無事不可言。皇上有刺在心,不肯明言,可嫌臣妾不顧顏面說了出來。這般言行,彼此生分至如此境地,臣妾如何知足!」

  皇帝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如繃得死死的弦,禁不住哪句話就要斷裂。他神色如寒霜被雪,冷冽不可直視,「朕以為冷淡你這些日子,你能靜心思過,有所了悟。誰知皇后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大膽麼?」數年的冷漠相待,遙遠的距離之後,卻是難言的孤寂和孤寂裡不肯退讓的倔強、酸楚、粗澀,一點點磨礪著屬於她的時光。那一瞬間,匆匆數載的幽寂與哀怨,凝成眼角一點冰雪般寒光,「還是皇上身為人君,心胸卻如芥子一末,容不下半點與己不合之事。皇上介意淩雲徹捨身救護臣妾,無非是因為自己身為人君,更為夫君,妻子有難不能以身相護。淩雲徹救護有功,何錯之有?他的錯,無非是救了別人的妻子,讓她夫君毫無作為,還為恂嬪置妻兒安危于無物,在人前露了涼薄之相。皇上深覺愧怍,自然容不得他!」

  靜默間,她聽得皇帝沉重而粗剌剌的呼吸聲。她再知道不過,他是動了真怒。曾幾何時,他這樣憤怒的時候,是自己伴隨身邊軟語相勸。曾幾何時,他的喜與怒她都緊緊系在心上,寧可自己百般委屈,也不肯添他一絲煩憂。而時至今日,她明知這些話會讓他不快,讓他激怒,卻也不吐不快,忍不得,受不得。原來所謂夫妻,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可是她已不是當年的她,他亦不復從前。自己固然是他的妻子,他是自己的夫君,可除了夫妻名分尚在,除了那依稀可尋的皮相,那個人,卻脫胎換骨,早成了一具陌生的軀體。

  皇帝並不喝止,只是擺首,冷淡若十二月的霜雪,「你說的這些話,可見心魔深重,難以自拔。」

  如懿神色淒然,楚楚道:「臣妾固然心魔難去,皇上又何嘗不是任憑心魔猖獗?若不是皇上將淩雲徹捨命救臣妾母子的忠心視作男女之私,耿耿於懷,今日茂倩也好,豫妃也罷,哪裡惹得出這番風波是非?一切一切,不過是因為皇上自己已然認定,才由得污濁之言,肆虐宮中!」

  皇帝並無言語,只是手掌翻覆間,重重落在紫檀木幾上,那紫檀本就沉若磐石,這一掌用力極重,只聞得碎石飛濺之聲,如懿下意識地用手去擋,只覺得手心一刺,有硬物刺入皮肉之感。她垂首望去,錦紅色絨毯之上,紛裂的綠玉碎碎零落。她心裡一緊,下意識地先去看皇帝的手。他發白的拇指上,有暗紅色血珠緩緩滴落。她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撫摸那傷口,卻在手指觸到他微涼皮膚的一瞬,被他森冷的語調生生攔住,「仔細你自個兒的手。」

  她很難去探知,他話中的意味是否是顯然的嫌棄,只是木然翻過自己的手,瞧見一粒綠玉碎飛過,擦破了掌心肌膚,留下一道滲血紅痕。心底一片幽涼,手上的刺痛不過微笑一息,渾然未曾注意。才知蒼茫痛楚之下,早忘卻了皮肉之痛。

  她看著殷紅之上點點綠碎觸目驚心,不覺茫然悲戚,輕輕道:「所謂玉碎,原來如此。」

  皇帝顯然吃痛,眉心不適地扭曲著,眉梢挑起,俯視于她,「理會這些小事做什麼?」

  她恍然醒悟,「臣妾去喚太醫。」

  皇帝霍然摁住她的手腕,「不必。這樣急急招了太醫來,若是傳到外人耳中,成什麼樣子!」

  如懿滿心苦澀,如吞了一枚黃連在口中,連唇角的笑也勾起了那般苦冷意味,「今日茂倩這般胡鬧,皇上倒不怕有流言蜚語傳出去麼?」

  皇帝的手抓得她太緊,壓得傷口血液滴滴滲出,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觸目驚心。皇帝怔了怔,顯是發覺了她的痛楚,隨手扯過她紐子上系的杏色水綾絹子抹了幾把,隨手撂下道:「回去悄悄叫江與彬替你悄悄,無須聲張。至於茂倩,朕自會處置,令她不許妄言。令貴妃懂得分寸,也不會外傳半字。」

  如懿有恍惚的失神,「是了,皇上回宮,自有令貴妃曲意照料,是臣妾多慮了。」

  皇帝正要出言呵斥,那一縷怒氣卻泯然成一聲悠長歎息,「如懿,為何你說話竟這般尖酸了?」

  如懿恍然失笑,「皇上,臣妾不是尖酸,只是心酸。臣妾與皇上自少年相伴,幾經風雨,如今卻彼此猜疑,事事疑忌。令貴妃與容嬪相伴皇上之數自然不能與臣妾相較,一個得皇上信任,一個得皇上萬千愛惜。臣妾看在眼中,五味雜陳,實不忍言。」

  皇帝目中閃過一絲驚詫與不滿,「你是皇后,任憑朕怎麼寵愛她們,予她們權重寵倖,你都是皇后,誰也越不過你去。」他頓一頓,「你還記得孝賢皇后麼?若不是過於在意,她又怎會心力交瘁,盛年早逝?朕勸你一句,寬心為上。」

  這些話,險險逼落她的淚來,「臣妾前半生與孝賢皇后糾纏不休,近年來靜極,才漸漸明白孝賢皇后之心。孝賢皇后家世顯赫,兒女雙全,又是嫡妻,尚且求不得夫君之心,才生危惴之感。臣妾如何能與孝賢皇后比肩?能躋身後位,不過緣於與皇上彼此相知之情,如今幾乎不能保全,更覺如履薄冰。」

  皇帝不語,只以靜默姿態,凝神望著窗外碎雪零丁。如懿亦不作聲,只是俯身拾起那塊絹子,以極輕極柔的動作,敷上他拇指的傷口。皇帝定了定神,肅然道:「令貴妃理事之才遠不如你,無非溫柔妥帖些,才能上下照應。等你好些,六宮之事還是交由你來打理吧。也少些閒言閒語,以為帝后離心,平生揣測。」

  如懿愣了片刻,不想皇帝說出這番話來。不知怎的,她只覺得哀涼,卻搜覓不出一絲溫熱的暖意。像是沉溺在水底湖藻中的人,看著遠方結冰的湖水之上搖曳破碎的影,那些陳年舊事,如暴雪紛紛下墜,砸在冰面之上,晃動著她的世界。她緩緩起身,保持著行禮謝恩的姿態,以逐漸乾涸的雙目相望,靜靜道:「皇上此意,若是對臣妾毫無疑心而起,臣妾自當感激於心。可若皇上只為平息六宮流言而施恩澤,人前授予臣妾權柄,人後卻懷疑臣妾清白,那臣妾實不能坦然接受。」

  皇帝的唇線越抿越緊,仿佛生怕決堤的情緒會一湧而出,他極力克制道:「皇后,你便這般不識抬舉麼?」

  「或許臣妾不識抬舉,但比之表面文章、虛與委蛇,真心相待不會那麼累。」她起身再拜,「皇上,臣妾年長身倦,怕是不能將六宮之事料理周全。您屬意於誰,便是誰吧。臣妾倦得很,先告退了。」

  她扶著酸軟的膝,緩緩前行幾步,聽得他的聲音自後沉沉傳來,無限愴然,「皇后,你與朕一定要這樣麼?」

  腳下一滯,如墜鉛般沉重。她卻不肯回頭,怕去看他的面孔,那逐漸老去的卻依舊棱角堅硬的面孔,「從皇上疑心臣妾的那一刻,從臣妾認定皇上疑心的那一刻,好像我們,就再也走不到一塊兒了。皇上,或許您有不是,臣妾也有不是。但這不是,想要消彌,似乎很難了。在臣妾被淩雲徹所救的那一刻,皇上看著臣妾的眼神,不是為臣妾得救而欣喜,反而疑雲叢生,臣妾的心便涼了。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想,皇上會不會說出這些傷人之語,卻原來還是逃不過。」

  皇帝的沉鬱中隱隱有激憤如雷霆逼近,「從容嬪進宮之後,從你被淩雲徹所救之後,你每每與朕言及你的倦怠,難道與朕一起,真的讓你如此厭倦麼?」

  有滾燙的淚無聲而落,燙得她一顆心驟然縮起,不是不覺哀傷,只是哀傷之後,更多的是了然的絕望,「臣妾所在意的從不是容嬪是否進宮,而是皇上不惜一切的執著,傷人傷己。甚至臣妾,其實是很喜歡容嬪的性子的,可皇上,卻生生逼迫著她,也傷及後宮諸人。至於淩雲徹,臣妾渾然不知皇上有何可介意,還是連自己也覺得,對於一個女子的愛護,尚不如一個侍衛的忠義。心既疏遠,身何能從?皇上,臣妾無話可說了。」

  她說罷,再不肯停留,唯有裙裾拂過金殿的轉角,那沙沙的摩擦的微聲,仿佛歲月無情的手,磨礪著他與她之間僅剩的脆薄如碎紙的情感。她明明知道的,那樣脆弱的一點溫情,是黃昏殘留的夕照,眼睜睜看著它被黑夜的暗色一點點吞噬,卻無能為力,只余滿心悲愴!

  永壽宮偏殿裡烘著極暖的地龍,春嬋脫去了大毛的衣裳,只一襲暗紫色宮女裝束,手腳輕便地伺候著茂倩。茂倩換過了一身衣裳,重又梳好髮髻,坐在暖炕上哭得聲噎氣直,險險昏死過去。春嬋蹲下身用沉甸甸的火筷子撥了撥大銅腳爐裡的炭,讓它燒得更烈些,在旁勸道:「姑姑不要這樣,既然婚事不諧,早早了斷了便好。姑姑有這般身家,又有御前伺候的身份,還愁什麼好人兒不得。」

  茂倩才勻了臉,又哭得滿臉涕淚,恨聲道:「你知道什麼?我拼著一口氣,只為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罷了。離了他,旁人不知道拿多少難聽的話說我呢。」

  春嬋犯愁道:「那也是。男人啊,在一塊兒過日子都有那許多抱怨呢,如今寫了放妻書,能給姑姑你多少好過,也不知怎麼嚼舌根呢。他倒落了個自在。」

  茂倩掩面哭道:「我原也想忍忍過下去便罷,奈何吞不下這口氣罷了。乾脆鬧到御前,落實了他和皇后的罪名也好,省得我看著日夜心煩。誰知皇上不信,姓淩的也渾然無事,倒成了我小人之心誣告了。」

  春嬋掩唇詭秘一笑,「皇上不信?那也未必。」

  茂倩拿絹子拭了淚,好奇道:「你怎知道?」

  「豫妃嚼舌根犯是非,那是皇上一早便多嫌了她,如今正好有個由頭而已。可姑姑是舉證的,豫妃不過領了你來。為何你平安無事,還脫了這遭罪的姻緣?你以為皇上真的半分沒有信你?」

  茂倩轉念一想,破涕為笑,「是啊。我在皇上跟前多年,素知皇上許多心事是不肯說出來的,並非面上看著這般好相與。當年要我嫁與淩雲徹那個混帳,一是賜婚榮耀籠絡著他,二也是因為淩雲徹在御前伺候,不能有二心。才叫我嫁與他之後從旁看著。如今御賜的姻緣平白斷了,難保皇上心裡不惱恨那混帳。」

  春嬋歎口氣,撥了撥鬢邊的點翠瑪瑙珠絨花,道:「皇上惱恨淩雲徹也罷了,終究不幹咱們的事。可若惱了皇后,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風浪。這些年皇后漸漸離心,便是咱們下人也看得明白。從前總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姑姑你來了,咱們都明白了,左不過是皇后心裡有了別人了。」

  茂倩複又哭道:「春嬋,你也是明眼人。今兒那個樣子,淩雲徹那混帳雖一句話不偏幫,可他的心耳意神,哪一會兒不在皇后身上了?人該是母儀天下,偏她得不著皇上的寵愛,來尋思旁人的男人。說那如意雲紋是惢心繡的,說淩雲徹夢裡喚的不是她,打死我也不信。」

  春嬋聽得連連搖頭,感慨不已,伸手端了熱茶給她,又親手擰了熱帕子給她抹臉,溫言勸道:「別說你不信,這樣牽強的話,我也不信,只怕皇上心裡更不信。可沒有辦法啊,姑姑你一番心血,拿出來的卻都不是鐵證,誰能信服啊!」

  二人正說話,卻聽門外小太監恭恭敬敬喚道:「茂倩姑姑在裡頭麼?奴才給您送東西來。」

  茂倩因聽人來,便端端正正坐了,春嬋也退到一旁忙活著替茂倩整理換下來的衣裳,彼此隔得遠遠的。茂倩見那小太監進來,手裡捧了一封銀票並一雪白紙張,道:「姑姑,這是淩大人著奴才送來的。」

  茂倩別過頭,哼了一聲道:「這會子急吼吼地送銀票來做什麼?打量著拿銀子哄我高興麼?」

  那小太監苦笑著道:「茂倩姑姑,這銀票是淩大人的。他說他多年積蓄,大半給了姑姑,想著姑姑以後要一人度日,難免辛苦,念在夫妻一場,他所餘的,都給姑姑罷了,也當好聚好散。另一封是淩大人的放妻書。淩大人托奴才交付與你,還有一句話,‘夫妻緣盡,各落清靜’。」

  茂倩身子一凜,雙手劇烈地顫抖著,「好!好!皇上一句吩咐而已,他就這麼迫不及待要休了我!我偏不成全他!」

  那小太監原是養心殿伺候的,有些身份,見她這般拿喬,也按捺不住道:「姑姑您不成全,皇上也已經發話了。姑姑,您在御前多年,難道看不出真是得罪了皇上?皇上沒說要淩大人休了你,只說是放妻書,您知足吧!」說罷,逕自擱下,打了個千兒出去了。

  茂倩氣得渾身亂顫,想要起身,一下子又跌坐了下去。春嬋忙不迭去扶,口中道:「姑姑這是何苦來著。自己該說的話沒說到點子上,該吐的東西沒吐乾淨!這會兒誰來可憐你呢。倒是成全了淩雲徹,往後待在宮裡,一心一意看著他日夜思念之人。你做了他十來年妻房,還不是被他甩腳底泥般甩了,還落個不賢的罪名!」

  茂倩兩眼直欲噴出火來,倚在春嬋身上,發狠道:「既說我不賢,又將我棄如敝屣,我何必還替他藏著掖著,有樁事兒,我疑心久了,少不得一併告訴了貴妃娘娘,請貴妃娘娘替我做主。」

  春嬋嚇得連連擺手,向四處看了看道:「我的好姑姑,您還瞧不出來,我們貴妃小主便是個菩薩性子,連豫妃也降伏不住的,哪裡替你做得了主?便是如今皇后娘娘這般失寵,我們貴妃這般老實,見了她氣也不敢喘的。」

  茂倩嚴重直直淌下來淚來,「我命苦,這般受人欺侮,再沒人做主。」

  春嬋想了想道:「皇后娘娘素來臉酸心硬,不能容人的。我們小主也可憐姑姑,只礙著皇后娘娘厲害罷了。但若姑姑說的真有其事,鐵證如山,那我們小主為著宮規嚴謹,少不得也要替你主持公道。」她說著,忽又灰了信,「只是你疑心的事兒,還沒個影兒呢。再被駁回來,你連命都沒了!還是凡事想個萬全才好。」

  茂倩細細尋思了片刻,道:「這件事細說起來,關係著前頭淑嘉皇貴妃的八阿哥永璿墜馬之事。」

  春嬋心下一緊,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茂倩不滿地橫她一眼,「你膽子也忒小了,這話聽著那麼怕麼?」

  春嬋忙賠笑道:「這件事可大可小,說小了是八阿哥傷了腿成了跛子,往大了說,後來淑嘉皇貴妃報復皇后,放狗咬傷了五公主,又驚嚇了有孕的忻妃,牽連著六公主病弱而死,後來淑嘉皇貴妃又活活氣死了,干係著多少性命呢?」

  茂倩抿著唇道:「我何嘗不知道個中厲害?那件事當年便是淩雲徹親自去查的。我嫁給他多年後,有次聽他與趙九宵喝酒,兩人都有些醉了,趙九宵嘴快,說他為了皇后娘娘這般犯險,卻什麼也不肯說。我那時端了酒去,在窗外聽見便留了心,知道那事和兩枚銀針、一個馬鞍有關。而那些東西,我見淩雲徹在家中柴房的雜物裡翻動過,如今若去翻一翻,怕是還在。」

  春嬋聽得心口突突亂跳,險險跪下,道:「我的好姑姑,你這話裡有多少文章,我可不敢聽。您今夜別出宮了,趕緊著下人把這些東西找來,再找人證,給您做主吧。」

  茂倩雙手緊握,想了想喚進自己的貼身丫鬟,低聲囑咐了幾句,道:「你趕緊出去,找了這些東西來。」

  春嬋見那小丫鬟出去了,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姑姑先歇息,小主身邊怕離不了我伺候,我先過去得了。」她說罷,便急急往嬿婉身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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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18 PM

第十八章 分飛

  是夜,皇帝便往永壽宮中來,不過略看了看嬿婉,便要往寶月樓去。

  嬿婉少不得笑語嫣然,「晚膳時臣妾見有幾樣膳食精巧,想要送去寶月樓,才想起今兒是齋戒,容嬪妹妹斷不肯吃這些東西,這才罷了。」

  皇帝恍然醒覺,「也是。既是齋戒之日,容嬪會徹夜誦讀經文,不見外人,朕也不必去瞧她了。」

  嬿婉抿唇一笑,溫溫軟軟道:「皇上一向最將容嬪妹妹的事放在心上,今兒怎麼渾忘了。臣妾可要為容嬪抱不平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笑,牽過她的手一併坐下,摩挲著道:「你待容嬪卻好。」

  嬿婉低著曲線優美的頸,柔順道:「容嬪妹妹遠離家鄉,孤身一人,承恩已久卻膝下孤涼,臣妾也曾多年未育,很明白她的心境。由己及人,總忍不住對她好些。只是容嬪妹妹性子孤介,不太喜歡臣妾。所以臣妾有時想對她更好些,也不知該從何做起。」

  皇帝臉色僵冷,直到聽嬿婉說完,才憐惜地撫著她的手,溫言道:「她的性子素來如此,待朕也是一樣。你心意到了就好。」

  二人正說著話,瀾翠端了茶水上來,笑吟吟道:「這是今歲新貢的松陽銀猴,小主吃著覺得很好,所以特意等皇上來了一起嘗嘗。」

  皇帝笑道:「你也喜歡這個?」

  嬿婉笑容甘芳,讓人有親切的鬆弛,「雖然不算名貴茶種,但臣妾喜歡它入口回甘,平實親和,沒有高高在上的疏遠之感。仿佛鄰家女兒,品之可親。」她見皇帝只是沉思不語,又笑道:「臣妾掌管六宮之事,但見茶葉一項,每年便支用頗大。宮中素來以飲名茶為習,若是願意多嘗嘗松陽銀猴之類,所費不多,亦有新味,也是不錯。」

  皇帝沉吟片刻,伸手接過青玉金線茶盞抿了一口,淡淡笑道:「皇后為皇貴妃主理六宮時,一度也引松陽銀猴入宮,想是有舊例可循。你若願意多看看典冊掌故,想來可以安排。」

  嬿婉聞言不禁有些訕訕,皇帝言下之意,便是覺她不熟悉宮中掌故了。她不覺羞赧,「臣妾愚鈍,還望皇上恕罪。」

  皇帝攏過她的肩,安慰道:「你雖身為貴妃,但到底資歷尚淺,便是婉嬪與愉妃也比你久經世故,你難免有些稚嫩。但是你性子溫婉,凡事上下融洽,不嚴苛冷峻,這是你的好處。」他停一停,「自然也是皇后的緣故,她身子不好,你得多擔待些。」

  嬿婉秀眉緊蹙,這才稍稍和緩些,含笑示意瀾翠遞過茶盞來。瀾翠正捧過茶盞,手中陡得一滑,一盞滾燙茶水暫態澆在了嬿婉手上,燙起一大片緋紅顏色。

  嬿婉雪雪呼痛,瀾翠嚇得傻了,跪跌在地上拼命磕頭不已。皇帝捧著嬿婉的手連連呼氣,宮人們忙亂著又是端冷水來給嬿婉浸手,又是取了清涼消腫的膏藥塗抹,一壁又急急去召太醫。嬿婉痛得滿眼含淚,只咬著唇不說話。皇帝一時怒極,狠狠踹了瀾翠一腳,喝道:「這等刁鑽憊懶的奴才,還不拉去慎刑司!」

  王蟾忙答應著拉了渾身哆嗦的瀾翠下去。皇帝又安慰了嬿婉許久,本欲留下,耐不住嬿婉苦苦勸道:「皇上今夜便是留在臣妾這兒,也怕是擔心臣妾的傷勢,不能好好歇息,還不如回養心殿安寢。」

  皇帝如何肯允,嬿婉又道:「皇上若實在不放心,大可留了李玉在這兒伺候。李玉本就細心周到,若有不妥,可及時稟告皇上。」

  皇帝亦怕留在這兒,嬿婉事事親力親為服侍,反倒不得養息,叮囑了幾句,留下李玉便起身去了。

  這一夜養心殿中,皇帝便睡得不大安穩。本喚了婉嬪來侍寢,才一見面,見婉嬪打扮停當,卻訥訥寡言,不覺又是惱又是笑,「怎麼?見了朕便這般怕麼?話也不肯說了。」

  婉嬪手足無措,「臣妾……臣妾已經多年未曾侍寢,生怕自己不夠妥當……」

  皇帝苦笑道:「罷了。朕召你來,不過是因為你乃潛邸舊人,可以夜話閒聊,你既這般局促,罷了,朕叫人送你回宮吧。」

  婉嬪面皮赤紅,只得無言告退。皇帝索然寡味,進忠在旁賠笑道:「皇上,婉嬪本就年歲漸長,不宜侍寢。不若喚了別的小主來侍奉可好?」

  皇帝擺手,不耐煩道:「朕何愁誰來侍寢?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罷了。」進忠欲言又止,皇帝橫他一眼道,「平日裡你鬼主意最多,有話便直說。」

  進忠忙躬身道:「皇上,其實有個人在外候著許久了,也有話要對皇上說。」

  榻前一盞紫銅鶴形燭臺孤然聳立,曳下瘦長的影子,越發顯得悽惶難言。皇帝慵懶道:「誰?」

  進忠悄悄覷著皇帝臉色道:「茂倩。」

  皇帝陡然坐起,厭煩道:「叫她早些出宮安分些,今日之事朕便不與她計較了。」

  進忠趕緊趴下磕了個頭道:「皇上,茂倩說,此事她若不說與皇上知道,寧可一頭碰死在養心殿前的石階上。奴才見她情願一死也要上稟天聽,才不得不來稟告。」

  皇帝靜了片刻,緩緩道:「喚她進來吧。」

  海蘭回到延禧宮中,已是中夜了。葉心服侍著她脫下半新石青色繡白玉蘭花緞面狐毛大氅,接過她手中的琺瑯透雕手爐,心疼道:「小主今兒在皇后娘娘那兒留得晚,趕緊歇息吧。這手爐都涼了,奴婢去換上炭,給您再暖個湯婆子睡下。」

  海蘭歎道:「姐姐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只有我陪著她說說話罷了。你自己也瞧見了,姐姐挨了那一掌,臉上腫成那樣,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消得去。」

  二人正說著話,卻見永琪從裡頭暖閣轉了出來,迎上來請了安道:「額娘總算回來了,叫兒子好等。」

  海蘭見他滿臉關切,甚有孝心,一時歡喜,也有些詫異,「你這孩子,這麼晚了也不回自己府裡,在這兒做什麼?成家立室的人了,也不怕你福晉惦記。」

  永琪忙笑道:「今兒原是見外頭送了好些紫貂皮子和人參來,所以兒子特意挑了好的,送來給額娘和皇額娘。」

  海蘭聽他提及如懿,不覺喟然憂懼,「如今你要見你皇額娘,也不大方便。這些東西,額娘自會轉交。」她看著長身玉立的兒子,不覺生了幾分疼惜之意,「看你這麼孝敬你皇額娘,也算姐姐沒白疼你一場。」

  永琪有些愧疚,道:「兒子本該親自去向皇額娘問安。只是皇額娘如今的情形,兒子也得明哲保身些。」他扶了海蘭坐下,「額娘也累了,暖閣裡兒子剛叫人添了熱炭,您快坐下歇歇。紅棗銀耳羹也剛煨好,熱熱的正好用呢。」

  海蘭見他這般細心,愈加安慰,拉了他一併坐下,道:「你素來孝順,額娘都知道。」

  永琪見無人在旁,躊躇片刻,低聲道:「額娘與皇額娘親厚,那也是應當的。只是也得小心些,免得惹皇阿瑪不悅。」

  海蘭擺擺手,接過葉心添好的手爐捧著,溫言道:「自你出生,額娘便是無寵之人,何必在意這些。」她面色微微一沉,有些不豫之色,「你素性謹慎,又文武雙全,你皇阿瑪便視你為第一得意之人。你明哲保身是不錯,對你皇額娘的孝心也不必盡在明面上。可內裡,你皇額娘疼你可不亞于她親生的永璂,你心裡可得明白。」

  一席話說得永琪冷汗漣漣,忙斂衽跪下道:「額娘的話兒子怎會不知?只是自三哥離世,兒子便是長子身份,不得不萬事斟酌,便有對皇額娘十二分孝敬之心,也只敢露了三分。畢竟皇額娘與皇阿瑪不睦,兒子也不敢在明面上過親近了翊坤宮。」

  海蘭瞥他一眼,語意清冷,「你這個想頭固然不錯。若不是你天資聰穎,又謹小慎微,也無今日氣候。」她見永琪一味低頭,亦是不忍,「地上濕寒,別盡跪著了。入秋腿上的附骨疽更易發作,總是隱隱作痛,益發得小心些。」

  永琪下意識地摸了摸腿側,也不以為意,「太醫總是那些套話,什麼三陰不足,外邪過盛。左不過黃豆大小一顆,不痛不癢的,也沒什麼。」

  海蘭歎道:「你離宮開府,自成一家,雖然有福晉替你操持,自己也得事事留心。」她一頓,似想起什麼,「我聽跟著你的誠貴說,你身為兄長,在書房讀書勤勉依舊,可堪榜樣,而且下了學……待令貴妃的幾個阿哥也極好。」

  永琪嘴唇微微囁嚅,還是坦然道:「令娘娘協理六宮,深得皇阿瑪寵倖。兒子疼愛幾位年幼的弟弟,也是盡兄長的職責。」他略一猶豫,一雙澄澈眼眸望著海蘭道:「額娘在宮裡資歷雖深,但恩眷不隆,兒子這般做,也是希望額娘與令娘娘面上過得去,別損了額娘的尊榮清寧。」

  海蘭愛惜地撫一撫他的額頭,歎息道:「你要強周全是好,但也別為求萬全,什麼事兒都自己忍著。年紀輕輕的,綢繆太過,也損心神。再說你素性要強,有什麼頭痛腦熱也忍著不說,可自己身子總要當心。」她話鋒一轉,婉轉道:「上回聽你說起長了附骨疽,額娘急得什麼似的,問了太醫。說是先頭的怡親王父子都得過,確是不大要緊。你精於騎射,風餐露宿、騎馬射獵所致也未可知。」她說著,語調一沉,有些不大好意思,「不過,太醫也說,冷浴後貪涼寒濕侵襲,或房欲之後蓋覆單薄,寒邪乘虛入裡,也會成此疾。終究,你得當心你自己身子。」

  永琪面上一紅,旋即含笑道:「這個額娘大可放心。兒子的嫡福晉西林覺羅氏和側福晉索綽羅氏都是皇阿瑪、皇額娘和您親自替兒子選的,她倆溫良恭儉,實是賢妻。」

  海蘭撲哧一笑,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笑駡道:「當著額娘的面心虛什麼。額娘豈不知你對嫡福晉和側福晉不過面上的情分,而索綽羅氏擅生養,你的幾個兒子多是她所出,可你最心疼的還是格格胡氏。別的也就罷了,額娘只擔心一個……」

  永琪見海蘭頗有責怪之意,忙不迭解釋道:「額娘所擔心的,不過是胡氏出身寒微,是府裡買來的丫頭做了通房封了格格,但她性子也算乖巧,安分守己,從不逾矩。」

  海蘭不禁搖頭,「額娘才說這一句,你便有這許多話替她分辯,可見偏心。雖說王公貴戚都三妻四妾,你別有寵妾滅妻的逆行便好。」

  永琪笑意溫和謹順,「額娘說得是。兒子的福晉都溫順賢良,胡氏雖然嬌豔些,但也不大出格,服侍得兒子極好,對福晉們也恭謹。額娘可曾聽過福晉抱怨?」

  海蘭溫然生笑,「你的福晉都是老實的,額娘也希望你有賢內助。你若爭氣,你皇額娘的日子也好過些。」

  永琪正要答應,忽然笑意一滯,頗為猶疑,「額娘,兒子也的確想為皇額娘爭氣。可有句話,關起門來只能咱們母子間說得。」

  海蘭知他素性縝密,便也著緊,道:「怎麼?」

  永琪躊躇片刻,似是十分為難,「額娘,兒子說句不當說的話。額娘與皇額娘情同姐妹,皇額娘也待兒子如親生。可十二弟一日日大了,兒子雖與他親厚,但也不能不多思慮幾分。十二弟才是皇阿瑪的嫡子,中宮所出。」他苦笑,「有他在,兒子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便是他日封得親王,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海蘭唇角的笑意逐漸冷卻,如寒天裡凍住的雪花,閃著蒼冷的雪白微光。永琪看著她的笑容,不自覺地後退兩步,畏懼地低下頭不敢言語。

  海蘭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跪下!」

  永琪哪裡敢違逆,雙膝一軟便跪倒在地。海蘭將指上的鏤金絲嵌珊瑚珠護甲一枚枚摘下,一記耳光清脆地響在永琪左臉,很快又落在右臉。她的手並不停歇,一下下用力打著,眼中淚水漣漣。「如果沒有你皇額娘,我們母子當年便死在了延禧宮裡,你的眼睛哪裡睜得開見見這人世?如果沒有你皇額娘,你就是個失寵嬪妃的庶子,誰會來理你分毫?你能上書房讀書,能文習武,你能博你皇阿瑪歡心,你能在那麼多兄弟中脫穎而出,是誰為你籌謀?不為別的,只為你養在你皇額娘膝下,才有今日的榮華!便是你能寫得一手好書法,都是你皇額娘親手教你。她為你盡心挑選賢妻,為你成家立業。她為你費的心思,連對她親生的十二阿哥都比不上。如今你卻糊塗油蒙了心,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額娘聽著,真真是寒心!」

  永琪哪裡還敢接話,俯下頎長的身子連連叩頭,扇著自己耳光道:「額娘息怒!額娘息怒!兒子不孝,一時昏了頭說胡話,額娘切莫氣傷了身子!」

  「身子?」海蘭指著他,滿臉是淚,冷笑道:「你還知道額娘的身子!額娘不過是個廢人,早就失了你皇阿瑪的寵愛,不過是熬一天是一天罷了。若無你皇額娘對你悉心照拂,只怕要養大你都難。你別今日得了尊貴,便忘了自己的來歷!」

  永琪難過道:「兒子也是糊塗,總覺得自己再討皇阿瑪喜歡,總比不得十二弟天之驕子,生來尊貴。皇額娘疼兒子,也不過是為自己的兒子來日有個臂膀而已。」

  「十二阿哥尊貴,那是他額娘貴為皇后,沒什麼可爭的!你這般話,便是戳額娘的心了,也是打你自己的臉。要怪便只怪你沒投生個好肚皮罷了。額娘失寵多年,從來不以為侮。因為讓人輕賤的,從不是出身,而是自己的品格行事。你若這樣想,和當年的大阿哥又有什麼分別?你大哥得了你皇額娘多年撫育,卻不思感激不念養育之恩,才落得如此下場。而你如今身為長子,已是你皇阿瑪的左膀右臂。你若真有那個福氣,定要尊你皇額娘為母后皇太后,額娘便是做太妃也不要緊。若你沒那個福氣,安心做個親王享盡富貴,輔佐你十二弟,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仔細!別還沒到那個位子,便先動了不該有的心思。你大哥、三哥和四哥,都是前車之鑒!」

  永琪冷汗淋漓,抖衣而顫,「額娘息怒,兒子明白。」

  「明白?」海蘭一把托起他下頜,肅然道,「你不明白!從你托生到我肚子裡那一日,你便在受著旁人算計!要不是你皇額娘與我彼此扶持,我懷著你時冒險服了些許有毒的藥物才從冷宮解了你皇額娘的冤屈,她又在我生你時陪伴在側,事必躬親,這世間早沒你這個人了!所以,少生事端,安分守己!額娘和你的福氣才能長遠!」

  永琪如同五雷轟頂,望著海蘭,顫聲道:「額娘,你為了皇額娘,竟然服毒,那時還懷著兒子,額娘你……」

  海蘭鬆開手,靜靜地凝視著他,拈過絹子,溫柔地為他拭去額邊冷汗,神色溫柔而堅定得不可抗拒,「永琪,人要活下去,總是不得不用些法子。額娘一直覺得對不住你。但是你也不能為著今日的榮華而妄生猜疑之心。你便是要猜疑額娘,也斷不能去猜疑你的皇額娘!這句話,你牢牢地記住!」

  永琪泣不成聲。在他成長的記憶力,他很少哭,真的很少。這樣無聲地哽咽,肩膀用力地顫抖著。他伏在自己的臂彎裡,背脊如黑夜裡起伏的山脈。海蘭的手沉穩地擱在他肩上,任由淚水靜靜滑落,「永琪,額娘知道,你在宮裡長大,兄弟不似兄弟,父子更似君臣。你疑心多些便可防範多些。但人生而不易,你若是再疑心曾對你有養育之恩的人,便是天誅地滅。額娘誰都不信,只信你皇額娘。你也一樣,記得!」

  永琪沉重而用力地點著頭,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海蘭的教誨沉沉刻畫在心中。他的臉色寂寥而悽楚,「額娘,難道你最心疼的人,不是兒子?」

  海蘭半蹲著身子,伸手撫著他年輕而飽滿的面龐,依稀分辨出皇帝雋逸倜儻的模樣,「你和你皇阿瑪年輕時長得真是像。只可惜,他心裡從來沒有我,我心裡也從來沒有他。額娘最心疼的人,是烏拉那拉如懿,是愛新覺羅永琪。可額娘不得不明白告訴你,我與你皇額娘在一起的時日更長更久更貼近。我們之間的信任,無人可以動搖。額娘希望你明白,對你好的人,別去辜負她、背叛她。」她站起身,倦倦道,「永琪,宮門已經下鑰,你便留在這兒睡下,好好想想明白吧。」

  她緩緩站起身,唯留永琪半靠在暖榻的踏腳上,疲倦而淒涼。他悲戚地緊緊攏住自己的身體,將喉底的哽咽死死壓住,「額娘,額娘,你為什麼這樣待我?」寒夜凍雨,淒瑟敲窗,落在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窗格上發出生硬單調的聲音。天地寂寞,唯有以此簌簌相應。

  天地寂寞,靜夜無聲。皇帝雙眸微紅,可見已困倦到了極處。他看著跪在眼前匍匐屈身的身影,沉肅的口吻中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茂倩,你的話已經說完了,可朕還是不信。」

  茂倩面色鐵青,兩頰泛著決絕的暈紅,恭順地匍匐在地,「皇上,若說淩雲徹夢囈之事不算鐵證,可這兩枚銀針與這個馬鞍,卻真真是鐵證如山。若不是為了包庇皇后意圖殺害八阿哥之事,這兩枚銀針淩雲徹為何要藏著掖著不能見人?奴婢思慮良久,事涉皇裔,不能不冒死相稟。」

  皇帝頗有玩味之色,眸中陰沉不定,舉起那兩枚銀針在眼前,沉吟道:「銀針已有積垢,是積年舊物。針孔與馬鞍底下的孔痕也相吻合,的確不是造假之物。但茂倩,你與淩雲徹早是怨侶,如今積怨更深。哪怕是物證篤然,朕也不能全信。」

  茂倩垂首片刻,眼裡閃過一絲怨毒恨色,舉首道:「物證已在,皇上所不能信的,不過是奴婢這個人證。奴婢已說過,當日之事趙九宵也知情。眼下他人在宮中,皇上一問便知。」

  皇帝並不看她,只專注於銀針之上,冷冷道:「還須你說?朕已經吩咐進保將他帶了來。」他擊掌兩聲,外頭進保已經聽得,領了趙九宵入內跪下。

  皇帝道:「李玉呢?」

  進保回稟道:「皇上知道李公公與淩大人私交甚厚,怕有消息洩露。所以奴才傳皇上的旨意,請李公公今夜往孝賢皇后陵上送祭品去了。至於其他人,有奴才在,他們近不了養心殿三尺。」

  皇帝揚一揚首,示意他出去,只冷眼瞧著瑟瑟縮縮的趙九宵道:「喚你來所為何事,你自己也知道吧?」

  趙九宵初次面聖,早已頭昏腦漲如在夢中。及至了明彩輝煌的殿閣裡,渾身軟綿綿如同酒醉,嚇得一跌倒地,連連叩首不已,大著舌頭道:「奴才愚昧,奴才不知。」

  皇帝視他如目下塵芥,哪肯輕易費一詞一句。還是茂倩乖覺,指著地上的東西道:「趙九宵,這個馬鞍你總認得吧?」

  九宵一見那馬鞍,心底一凜,猛然清醒了不少,連連搖頭不已。

  茂倩料得他不會輕易認了,不覺抱臂冷笑道:「你與淩雲徹那點勾當,皇上還會不知嗎?八阿哥馬場墜傷之事皇上已經了然於胸,不過白問你一句,瞧你對大清忠不忠心罷了,你還敢蒙蔽聖上嗎?」

  九宵嚇得冷汗如漿,但見皇帝成竹在胸,以為皇帝早已知曉,慌不迭道:「皇上,這個馬鞍奴才知道,當年八阿哥墜馬,淩雲徹奉命去查,才知八阿哥墜馬乃是因為馬匹受驚。」

  皇帝也不聽他絮叨,不耐煩道:「馬匹受驚乃是兩枚銀針穿透馬鞍底下的皮子,這些朕都知道。但淩雲徹當初奉朕旨意追查,卻未曾向朕回稟,這是為何?」

  九宵瞠目結舌,呆呆道:「皇上都知道了?那……那其他事,奴才不知。」

  茂倩尖著嗓子,像生銹的刀片沙沙刮著耳膜,「你會不知?你是他的手足兄弟,我不過是一件破衣爛衫。他什麼事情你不知道?這些事他是替誰瞞下的?為了誰淩雲徹那混帳才敢連皇上都蒙蔽!你便招了吧!」

  九宵驟然色變,卻也不屑,「雞鳴狗盜之輩。以為偷了馬鞍和銀針出來,就能誣陷自己的夫君了嗎?也難怪這些年淩雲徹看不上你,換了我也看不上!」他奓著膽子向皇帝道:「皇上一片好意賜婚,可這悍婦刁蠻不馴,但凡夫君有一點不合意,就橫鼻子瞪眼睛,更別說淩雲徹若當值晚些回去,或與鄰家婦人招呼一聲,她必要吵罵。微臣與淩雲徹知交多年,雖也屢屢勸他要夫妻和睦,可也著實看不下去。」他見皇帝面色不變,只閑閑聽著,越發壯膽,「皇上,這女人醋妒,又小心眼兒,她說的話實在不能相信。」

  皇帝也不看他,只伸手細細撫觸那馬鞍,細看上頭的針孔,「這馬鞍是馬場用的樣子,也有些年頭了,上頭的針孔也與這兩枚銀針一般無二。茂倩,你便這麼有心,一早便存下心思陷害你的枕邊人了麼?」

  這話雖是質問,但語中之意直逼趙九宵。九宵再不經事,也不免畏懼不已。

  茂倩自以為得意,昂首道:「皇上,奴婢之所以到今日才向皇上告知此事。一則因為前事不明,怕有誤會。今日見淩雲徹百般維護皇后娘娘,倒落實了心頭疑慮。奴婢想,當年八阿哥墜馬致殘一事,宮中曾紛傳是五阿哥所害。淩雲徹奉旨徹查,卻諸多隱瞞。想來他與愉妃小主並無來往,也不會為她隱瞞。能讓他做出這般欺君犯上之事的,唯有是皇后娘娘了。」她仰著脖子,眼底閃著惡毒的冷光,「奴婢私心揣測,會否這件事連五阿哥也被蒙蔽,乃是皇后娘娘的一箭雙雕之計。」

  皇帝神色冷凝,映著窗外呼嘯凜冽的風聲,格外瘮人。他沉沉道:「你說什麼?」

  茂倩膝行兩步上前,聲線詭異而隱秘,像一條繃直的鐵弦,死死纏繞上柔軟的頸,「皇后娘娘有自己的親生子,從前疼五阿哥也是為了有個依靠。如今自己有了兒子,五阿哥又天資聰穎,能文能武,皇后娘娘怎能不為自己的兒子打算!八阿哥墜馬這件事,若是扯上了五阿哥的罪過,自然斷絕了他的皇位之路。若是不然,八阿哥落下殘疾,一是不能繼承大業,二也報了皇后娘娘對淑嘉皇貴妃的舊仇!」

  殿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養心殿、翊坤宮、永壽宮,成百上千座殿宇樓閣,都凍成了陰霾裡巍峨不動的影。明明殿內,生著數十個火盆,和煦如春。可是皇帝立在那裡,只覺得血液從腳底開始冰冷,緩緩凝滯,慢慢逼上胸腔,冷凝了喉舌。連手心逼出的汗意,也是寒凍的雨珠,冰冷地硌著。高處不勝寒,終究是高處不勝寒。

  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眼底縱橫著暗紅的血絲,「所以,你覺得,朕的璟兕死於非命,完全是因為她有這麼一個心腸歹毒的額娘,是不是?」

  茂倩的歇斯底里撕破了暗夜最後的寧謐,也撕破了皇帝心底最脆弱的傷口,「是!五公主玉雪可愛,要不是有這樣的額娘,皇上,您會看著五公主長大,長得亭亭玉立,成為大清最美麗的公主。您可以親眼看著她出嫁,有一個好夫君,有一個美滿的人生,而不是早早夭折,淪為後宮爭寵的犧牲品。」

  皇帝的淚洶湧而出,他跌跌撞撞幾步,頹然坐倒在羅漢榻上,泣不成聲地還道:「璟兕!朕的璟兕……」

  趙九宵從未見過皇帝這般模樣,嚇得魂飛天外,半晌才回過神來,對著茂倩怒目而視,「你這女人,血口噴人!」趙九宵急得滿面通紅,恨不得上前扯住她,「你別胡說!別胡說!皇后娘娘心存恩澤,必有福報!她不是這樣的人!」

  皇帝聞言凝神,須臾,驟然冷笑,「是了!朕想起來,當年出冷宮之後,是皇后請求朕讓淩雲徹離開冷宮往坤甯宮守衛,之後淩雲徹才有平步青雲之機,來朕身邊伺候。」他面色微白,頗有餘悸,「想來真是後怕。朕的肱骨之側,居然是旁人心腹!」

  趙九宵又急又慌,拼命磕頭道:「皇上別多心!皇后娘娘與您多年夫妻,她信得過的人才敢送到皇上身邊陪伴左右!你別誤會了皇后娘娘一片真心呀!」

  「真心?」皇的開合間牽動冷風如利劍般直刺過來,九宵渾身戰慄著,跪伏一邊。他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見一個女子閃身進來,款步行至自己身邊,跪下道:「皇上萬安,貴妃小主遣奴婢來向皇上請罪。」她磕了個頭,戰戰兢兢道,「貴妃小主敷了藥睡了幾個時辰,醒來叫人去給茂倩姑姑加些火盆,怕她凍著,才知茂倩姑姑一早跑來了養心殿見皇上。」

  皇帝淡淡道:「不妨。令貴妃燙傷了本就不大好,茂倩趁亂跑出來找朕,她哪裡顧得上。」

  春嬋滿面懼色,愁眉苦臉道:「皇上,小主本要親自前來向皇上請罪,奈何太醫說小主傷勢可輕可重,還是不動為妙。好歹算是勸住了。」

  皇帝的臉色稍稍緩和,關切道:「太醫瞧了,說貴妃傷得要不要緊?」

  春嬋忙回稟道:「皇上放心,太醫說只要勤於上藥,仔細照拂,也不打緊。說來也怪瀾翠。」她的眼神往九宵身上一瞟,抱怨道,「瀾翠也算伺候了小主多年,竟還這麼不當心。奴婢出來時還見她嚇得哭,這麼傷著了小主,還不知該怎麼罰她呢。」

  皇帝嘴角一沉,沒好氣道:「燙了身上可大可小,是得交給慎刑司好好懲治。」

  皇帝的話仿佛一陣寒氣,直逼九宵身上,九宵打了個寒戰,忽然想起方才宮門外候著時,進忠向著他皮笑肉不笑道:「仔細點說話,你心上人的性命,還在令貴妃手裡呢。」

  他本還有些糊塗,聽得此節,也再明白不過了。

  春嬋聽皇帝動怒,連忙賠笑道:「請皇上恕罪,瀾翠一向手腳還勤快,怕也是一時有誤,小主說看在瀾翠多年伺候的分兒上,還請皇上將瀾翠留給小主自己處置,別送去了慎刑司受那些零碎苦楚,也免得家醜外揚。」她惻然不忍,「到底,瀾翠已經挨了三十大棍呢。」

  皇帝還欲說話,想了想道:「也好。貴妃素來心慈,凡事肯留餘地,不似……」他想了想,「你去告訴貴妃,瀾翠如何處置,都交由她自己決定。」

  春嬋恭謹領命,看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趙九宵一眼,默默退下了。

  殿中安靜得如在無人之境,九宵一心記掛著瀾翠,抬首才見皇帝靜默無聲,逼視著他。片刻,皇帝的聲音錚然響起,「你也不必留心扯謊,這裡只有朕,外頭只有進忠守著。不吐出真話來,離了養心殿,你便進慎刑司吧。到時候,誰也救不得你了。」

  九宵惶惑地聽著,不知怎的,他挺直的脊樑骨漸漸發軟,終於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骼,流著淚趴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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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19 PM

第十九章 辱身

  夜已深沉,雪花敲在瓦簷上的聲音撲棱撲棱的,像是誰撒著堅硬的小石子兒,一下一下驚著心腸。嬿婉並沒睡好,睜著雙眼擁著錦衾,靜靜聽著風發出怪獸般陰沉的呼號,低聲喚道:「春嬋。」

  春嬋抱著膝蓋靠在床邊打盹,聽得嬿婉召喚,忙睜開蒙昧的眼,答應道:「小主?」

  嬿婉的聲音在發飄,她極輕聲地問:「事情真的都過去了嗎?」

  春嬋低柔道:「進忠親自來遞過消息,趙九宵招了。雖然招得含糊其辭,可也隱隱約約透露了皇后與淩雲徹有私。他除了養心殿就求進忠救瀾翠,說他為了瀾翠連最違心的話都說了。真是一片癡情!」春嬋雖然這麼說,口中卻滿是譏諷,「他哪裡知道,小主只是拿瀾翠與他做戲。進忠敷衍著答應了,說他答得模棱兩可,是最好不過的,小主一定會留著瀾翠不死。然後趙九宵與茂倩都被連夜帶出宮外。聽說茂倩出了永定門就被扔進了河溝裡,不淹死也凍死了。趙九宵是流放之刑,罪名便是在坤甯宮有大不敬之舉。」

  嬿婉抓著枕上一把金線流蘇,一雙眼在漆黑的夜裡閃著幽幽暗光,「皇上是不會放過茂倩的。」

  春嬋急道:「皇上難道不信茂倩的話才這麼做?」

  那金線本就生硬,硌在手心裡一陣陣發涼,「皇上就是信了,才要滅口。茂倩恨毒了淩雲徹,保不齊哪天就嚷嚷開來,皇上當然不能留著這個後患再生波瀾。至於趙九宵,皇上還留著他,只怕哪一日還想挖出什麼話來。」

  春嬋大松一口氣,撫著心口道:「皇上疑心重,奴婢還怕皇上不信呢。」

  嬿婉凝神思忖,「依著皇上的性子,想必不會全信。但人的疑心就像是無底幽洞,只消勾起一點,便會叫人如墜泥潭,越陷越深,哪怕是貯海積山也休想再填平分毫!」她緩著氣息,慢慢道,「春嬋,一個人但凡要布下局來,就得要多多的人來顯得周全,萬無一失。眾口鑠金自然容易積毀銷骨,一旦撕開了口子,便什麼都攔不住了。」

  春嬋擔憂,「能萬無一失麼?」

  嬿婉伸著手指,在鬆軟的棉被上一道一道慢慢劃著,指甲劃過嬌嫩的蠶絲有輕微的沙沙聲,她在烏定定的夜裡睜著眼,發出駭人的光芒,「世間事未必都周全到萬無一失,但有三個字便夠了。那三個字,便是‘莫須有’。」

  「莫須有?」

  「對!莫須有,或許可能有。因為人的疑心勝過一切鐵證如山。因為只要他堅信,便一切堅不可摧。但如有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哪怕無事也成了是非。歷代以來,死在‘莫須有’三字上的,還少麼?」

  春嬋不解,「小主這麼說,只消那雙如意雲紋的靴子便可讓皇后和淩雲徹說不清道不明了,何必還扯出八阿哥的事!」

  「皇上最恨有人在太子之事上作祟。這些年皇上最看重永琪,眼看著一定會封為太子,若知道皇后這麼多年對永琪都只是虛與委蛇,以求依傍,又為了永璂連永琪也不放過,那麼皇上會作何感想?這件事便傳了出去,叫永琪和皇后生分了母子之情,那本宮也淨賺了!」

  春嬋會意,立即道:「小主放心。這件事奴婢會想辦法傳到五阿哥府中,再叫胡格格使勁吹吹枕頭風,她會盡力的。」

  嬿婉倚靠在金線攢枝花枕上,含著輕快的笑意低低道:「田嬤嬤和田俊雖然死了,但叫本宮找到了田嬤嬤與前夫生下的女兒,按著永琪的喜好悉心調教,不枉她得了永琪那麼多的寵愛。」她正得意,忽地想到一事,不覺神色惻然,「對了,皇上如何處置淩雲徹?」

  春嬋一愣,不知如何反應,只得如實回稟,「這件事皇上只交給了進忠去辦,想是干係厲害,進忠一個字也不敢吐,也叫奴婢別問,怕八成是沒好下場了!」

  嬿婉怔住,張口欲言。一瞬間,只有一種欲落淚的心疼,催得她愴然含悲,「這件事本宮原也不想那麼快鬧出來,或者換個旁的法子也好。誰知豫妃深恨皇后害她失寵,硬生生忍了這麼多年,只等鬧出這回事來!淩雲徹一旦有事,她便尋到茂倩,可見二人私下相與已深!」

  春嬋婉言勸道:「小主就是心軟,顧惜與淩大人自幼相識之情。可是淩大人糊塗油蒙了心,不顧小主一心只為皇后。這便是自作自受了!如今豫妃既然鬧了出來,良機難逢。小主少不得順水推舟!」

  嬿婉側首哀然,「多年了為了得皇上歡心掃除異己,本宮沒少利用淩雲徹。可歸根結底,要損他一條性命來扳倒皇后,也實在……」

  春嬋見她傷懷不已,機敏介面道:「實在是天賜良機,千載難逢!小主不為別的,難道忘了夫人臨死前的囑咐麼?小主無母無弟,落得孤苦地步,是誰害的!別說奴婢心狠,為了小主和阿哥的前程榮光,便是折了瀾翠在宮裡的安穩也沒什麼!」

  嬿婉聽她口氣決斷,少不得振作心氣道:「也罷!難為你瞧出了趙九宵對瀾翠的情意,逼迫他供出淩雲徹,否則咱們再難壓倒皇后。趙九宵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只是留著這個活口,再要翻供叫皇后東山再起,便不好了!」

  「奴婢省得,一定會叫人在趙九宵流放途中料理乾淨!不留後患。」春嬋稍一思索,連忙求情道,「瀾翠年紀也大了,小主答應過,此事一了便會藉口不用她了送她出宮。奴婢會著人送她還鄉。」

  嬿婉正猶豫,忽地咬了咬唇,冷道,「既然要不留後患,那麼瀾翠也別留著了,一併乾淨。本宮已經讓王蟾去辦了。」

  春嬋與瀾翠一同服侍嬿婉多年,心知瀾翠雖不比自己與嬿婉親近,卻也一貫得力。竟不防嬿婉說出這番話來,當真是驚心動魄。她深知嬿婉心性堅定,勸無可勸,也少不得忍淚答允了。

  直到出了殿閣,春嬋才覺得一陣陣後怕,天寒難忍,怎及心頭寒冰。她正鎮定心神,眼見王蟾進來,忙一把拉過他往角落裡去,這才敢問:「瀾翠到底如何了?」

  王蟾袖著手,一臉懼色:「奉小主之命,送了瀾翠上路了。」

  春嬋急道:「怎麼走的?」

  王蟾連連搖頭,很是傷感,「一頓飯菜,都是有毒的,也算留了全屍。唉,我跟內務府報了瀾翠得了絞腸痧,送去火場化了。」

  春嬋不禁含悲:「我與瀾翠一同服侍小主多年,瀾翠一貫得力。小主的心怎麼這麼狠了?連自己人也不放過。瀾翠可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呀。」

  王蟾緊張地抓住春嬋的袖子,四周張望了無人,才放下心來:「我的好姐姐,甭管別人了。哪天一不留神,我和你就踏了瀾翠的老路了。咱們呀,自求多福吧。」

  春嬋一想到嬿婉方才臉色,也是後怕,只得掩了口,將哭聲咽了下去。

  人在興頭上的時候,日子是一條光滑的綺麗的綢,順著它滑溜溜地遊蕩,蕩得無邊無際,如在雲端之上。可不如意的時候,日子就成了發黴的蒜瓣,過一天就是一瓣兒,像是被硬塞進了喉嚨,辛辣、發澀、萎靡、黴爛,吞不下,吐不出,說不盡的酸澀苦辛。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十六天。

  如懿記得再清楚不過,整整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皇帝沒有再見過她,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那種近乎決斷的隔絕。隔著一條長街的兩端,她與皇帝各自過著自己或絢爛或寂寞的歲月。

  也沒人知道淩雲徹的消息。他仿佛在人間徹底蒸發,無聲無息。有人說,他與茂倩和離,觸怒天威,被趕出宮外。有人說,他盜取宮中寶物,與他的兄弟趙九宵一同被流放邊塞。還有人說,他氣不過茂倩無禮無德,一怒之下出家做了和尚。

  但任憑流言紛紛,不過是一個小小侍衛的故事,閑言兩句,就如拋入湖心的小石子,暈開兩圈漣漪也便無聲無息了。只是任憑李玉與如懿用盡法子,也得不到淩雲徹半點消息。

  有時候,沒有消息,比最壞的消息,更讓人覺得可怕。

  直到,直到那一日。大雪初停,滿庭冰雪映著宮牆的暗紅輝澤,折出一地慘然的銀白。室內雖然燃著數個炭盆,但殿內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窗外刮著巨風,擊打著窗櫺,如野馬奔騰嘶鳴,馳于浩浩原野。如懿伏在案邊,用淺紅的筆墨畫上一瓣梅花,湊成「九九消寒圖」,便又算熬過了一日。自從淩雲徹消失後,她的心沒有一刻得到安寧。而沉寂的翊坤宮,就如大雪冰封後的紫禁城,晶瑩、璀璨,卻是一座華美的沒有生氣的死地。

  所以,當太監們的靴底桀桀踏破積雪的沉硬時,棲落在廊簷下啄食的烏鴉也被驚得飛起。映著這蕭然落索的天氣,散落一層層破碎的哀鳴。

  進忠進了暖閣,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禮問安,笑吟吟道:「皇上說,有一禮物要賜予皇后,請皇后歡喜笑納。」

  如懿連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是麼?」

  進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諭,賜淩雲徹為翊坤宮太監。即日入侍皇后。」

  沒有人回應,只有幽長而亂了節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悶悶響起。進忠略略定神,看見如懿平靜的臉龐,宛如大雪過後的曠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驚與痛惜。

  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幾乎是喘不口氣來,她真的忘記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直到進忠喚了淩雲徹進來。

  許是大傷初愈,他整張面孔蒼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杆枯竹,被兩個小太監半扶半拉扯著。進忠含了謙恭的笑意,「淩雲徹,還不給主子請安。」

  淩雲徹望著她,艱難地彎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監淩雲徹,給皇后娘娘請安。」

  進忠渾然是教訓的口吻,面上卻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從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后娘娘。皇上與皇后體同一心,你可別生了輕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

  這話本無錯,可如懿聽著耳中,渾身如被針刺,胃中翻江倒海地噁心。

  從未這般噁心過。

  偏偏進忠還道:「除了淩公公,皇上還賜皇后娘娘真珠龍華十二領,甜白瓷葫蘆瓶兩對,瑪瑙靈芝如意件一對,同心結一對,都是成雙成對的好東西呢。」他又笑,「皇上還說,有些日子沒見娘娘了,今晚會來與娘娘同進晚膳,請娘娘預備著。」說罷,便領了人將東西擱下,出去了。

  容珮熟門熟路地將東西接下,便領了宮人退下收入庫房,一併也掩上殿門,只餘淩雲徹與如懿二人。

  相對間,唯有黯然。

  她的喉間像是吞了一枚黃連,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種苦澀的汁液是如何無可遏制地逼入心間,恣肆流溢。

  她的舌頭都在顫抖,字不成語,「我沒有想到,會到這種地步。」她恍惚,「淩雲徹,我們怎麼會到了這地步?」

  如懿蹲下身來,以一種同等的姿態,凝望著他的眼睛。她分明從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傷與歉意,還有那種無可言說的屈辱與痛心。

  「皇上的疑心,已經毀了微臣……」他很快覺出自稱上的不合宜,笨拙地改口,隱忍著巨大的屈辱,「毀了奴才,不能再毀了娘娘。」他想笑,那笑意卻是慘然,「其實皇上,不算疑心錯了。奴才是自作自受,若再牽連娘娘,是奴才萬古難赦之罪。」

  她穿著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艱難。她雙手撐在石青灑金暈錦毯上,因為過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那分明是鮮血的顏色,可是她覺得冷,無來由的徹骨的冷。殿內燒著地龍,燃著火盆,可是她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仿佛有風,吹起她裙角的漣漪。可是窗門緊閉,並無漏進一絲風的可能。

  淩雲徹的指尖抵著她的指尖,是寒冰與寒冰的相觸。他輕聲說:「娘娘,你在發抖。」

  呵,她居然感覺不出自己在顫抖,就像自己滿心的痛,眼底卻乾涸得發澀,沒有一滴淚。

  連眼淚,都不知從何流起。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生意,枯啞、艱澀,像發鏽的鐵皮,「對不住。淩雲徹,對不住。」

  他的聲音極輕,唯有她靠得這般近,才能聽清那聲音裡的一絲戰慄,「娘娘沒有對不住我。這樣也好,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陪伴在你身邊,也可以結束一段痛苦的姻緣。于我,於茂倩,都是好事。」他忽然揚首,叩拜,「多謝皇后娘娘成全奴才。」

  如懿沉重地擺首,「不,你不是奴才。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卻因為我而成為低賤的奴才。」

  雲徹苦笑,那笑容底下隱隱有幾分平靜的痛楚,「一等侍衛也好,太監也好,其實都不過是宮裡的奴才,並無區別。如果皇上此舉可以平息怒火,保全娘娘,那奴才甘之如飴的。」

  天地間宛然有雷聲震震,風捲殘雲疾聚疾散,悲憫與哀傷翻湧而上,不可遏止,淚水潸潸而下。她背著他,不願讓他瞧見自己的眼淚,連哽咽也沉沒著吞入喉底。

  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顫抖的雙肩。

  淩雲徹仰起身,靜靜凝視如懿的身影。殿中聲息全無,珠簾重重掩映,空餘雪色殘照。她的側影與一枝瘦梅相似,有不勝之態。他黯然不已,「皇后娘娘是為奴才難過麼?奴才低賤,不值得娘娘難過。」

  「不是的,不是。」她的悲愴因為懂得而更顯脆弱,「淩雲徹,我在這個地方,我站在萬千人中央,哪怕我笑著的,也只有你看見我眼底的一點淚光。這半生裡,我的榮耀或許未曾與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輕輕笑,仿佛十五月夜流瀉的月光,清澈而溫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氣。也多謝皇后娘娘終於肯告知,原來你只是假作不知。」

  如懿的視線回避著,盯著不知名的某處,愴然道:「可是淩雲徹,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卻根本不知該如何與你相處。」

  「皇后娘娘不必在意。你只當奴才是你宮裡的一根柱子,一個擺設,無關痛癢,不加理會,這就是最好的相處。也唯有如此,皇上才會滿意。」他頓一頓,語意幽沉,「皇上要奴才入翊坤宮侍奉,不就為了如此麼?夜裡皇上來用晚膳,娘娘萬萬要記得這個。」

  皇帝來得很快,日已將暮,煙靄沉沉,飛起的簷角在深紅淺金的暮霞的底上漸漸變成暗色的剪影。寒冬斜陽深,星子掛在遠遠的天角,綻著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

  皇帝緩步進來,許多日子沒來,他半點也不生疏,揀了舊日的位子坐下,便翻如懿拋在小幾上常看的書。

  皇帝拉過如懿的手順勢將她依在身側,道:「怎麼看起老子的書,你並不喜歡黃老之說的。過兩日朕擇幾本好書給你瞧。」

  他的話有蜜的滋味,是慣常的熟與甜,親昵在動靜間自然流瀉。

  如懿索性靠著他坐下,睇一眼道:「正等著皇上揀好的書來呢。對了,聽說畫苑送來幾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圖,什麼時候皇上帶臣妾細賞?」

  他溫柔極了,「你若想去,什麼時候都可以。」他眼睛一掃,「對了,小淩子過來,伺候得好麼?」

  如懿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陣發寒戰冷,她的舌頭抵著牙齒,逼出溫聲細語,「多謝皇上。小淩子是伺候過皇上的人,在皇上身邊久了,再怎麼不好也會好。」

  皇帝的笑意無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滿意。他撫著她的手背,「那就好,朕今日特意讓禦膳房做了你素日愛吃的菜,朕陪你一起。」

  言畢,李玉低眉順眼擊掌兩下,外頭送菜的太監便流水價上來。

  荔枝腰子、持爐珍珠雞、芝鹿雙壽、菇鶴齊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鯽魚、五珍膾、蝦魚湯齏、釀冬菇盒、醋浸百合,還有一個熱氣騰騰的猴頭蘑扒魚翅鍋子。

  如懿掃了一眼,便已看清。那並不是她喜歡的菜色,尤其是腰子與蛤蜊,她從不肯吃。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不喜歡的,必得喜歡。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

  她的笑是煙水照花顏,霧色濛濛,「多謝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歡的。」

  容珮命宮人們多多兒挑亮了燭火,二人對坐著,皇帝島:「叫小淩子來伺候。」

  淩雲徹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道:「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他說得字正腔圓,如流水般自然。皇帝頷首,「打發你來翊坤宮伺候,倒是合適。」他頓一頓,眼睛一瞟,「皇后愛吃荔枝腰子,你給添上。」

  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可淩雲徹渾然不知情,已經送到了如懿手邊,她覺得烏銀筷子握在手裡發沉,屏息片刻,還是咬了下去。

  軟、滑、嫩,像咬著另一片舌頭,可還是有腥氣,那種令人不悅的腥臊。她極力克制著,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皇帝冷然道:「皇后一向愛吃這菜,可是伺候的人不好,敗了你的興致?」

  淩雲徹何等乖覺,立刻俯下身叩首,「奴才有罪,奴才不懂伺候。還請皇上降罪。」

  他這般配合,皇帝反倒無法發作。如懿忍著心底的酸澀,冷眼看著,徐徐道:「自己出去領罰吧。」

  淩雲徹步行道廊下,舉起手劈劈啪啪打起耳光。他下手極重,如懿與皇帝細細嚼著,聽著那耳光聲脆脆的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著。殿中宮女太監們個個垂下了頭去。

  一頓晚膳,吃得索然無味,如同嚼蠟。皇帝也匆匆停箸,道:「罷了。」

  淩雲徹便又進來謝恩,他對自己下手極重,臉高高地腫起,「奴才多謝皇上皇后恩典。」

  如懿看著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酸澀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頭,沙沙地刺癢著。

  她說不出一句話,也無話可說。

  諸般喜憂,冷暖錯雜,擾攘亂心。

  皇帝的眼是一泊溫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皇后不必為這等下人生氣。今夜朕會留在這裡陪你。」

  如懿得體地表現出應有的歡喜,「夜露風寒,皇上不宜出行。留在這兒,臣妾喜不自勝。」

  遠黛空蒙,月華流盈,自深藍高空漫無邊際地鋪灑下來,勾勒出翊坤宮柔和朦朧的輪廓。

  燭火幽曳不定,皇帝平臥于如懿身側,二人並肩躺著,雙目緊閉,以此來抵觸見到彼此的模樣。

  原來真會這樣厭惡,厭惡到近在身旁也不願一見。

  如懿閉著眼睛,聽著沉沉的心跳聲,「皇上,臣妾真是要謝淩雲徹,沒有他,您已經一年三個月二十四天沒有走進翊坤宮了。」

  皇帝說得悠而緩,輕飄得若一朵浮蕩的雲,「朕來看你,不好麼?」

  如懿一字一字道:「感激不盡,歡欣無盡。」

  皇帝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猜,淩雲徹在聽什麼?」

  如懿明白他想說什麼,依舊閉著眼,冷然道:「他是上夜的太監,得聽著寢殿裡的動靜。自然皇上做什麼,他便聽到什麼。」

  皇帝輕輕一嗤,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牽得七珍錦心流蘇輕輕顫著。

  如懿眼珠輕輕一轉,觸到眼皮,有微微的疼。她問:「皇上希望淩雲徹聽到什麼?」

  「如今他聽到的,也是他不能的。」

  如懿的唇角泛起冷篾的笑意,「是嗎?那也是皇上的恩典。且淩雲徹戍守養心殿的時候,許多事他也未必不曾聽見過。都是奴才,皇上如今倒肯在意了。」

  皇帝的聲音極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平靜的海面,汪藍深沉,「從前他有七情六欲,聽著或許難受。如今朕替他了了六根塵緣,他也該停了癡心妄想,得個安分。」

  他以迅雷之勢翻起身,伏在她身上。他的身體是熱的,滾燙,像焚著一把野火,轟轟地燒,碰到的人都跟著燃燒起來,焦躁的,憤怒的,不能自已。她觸到他的皮膚,凝霜似的白,這具身體,曾沉溺於各式女子的身體和肌膚,嬌嫩的,柔軟的,雪白的,粉膩的,如今又在她的身上。他明綢寢衣的結子不知何時已經散了,露出一痕肉,松鬆軟軟的,像一幅澄心堂紙那麼軟,讓人生出一種欲望,若是潑墨淋漓一場,該有多痛快。

  団雲花紋蟬翼素帳蓬蓬地兜出一方天地,那是極好的冰紈,繡著淺紫的蘭花與團團的小巧的蝶,那繡功精巧細緻,非三十年功力不可得。那只淡黃與粉青二色的蝶似欲振翅飛入淺白流雲間,一雙雙膩著蝶翅,不離不散。裡頭滿是絲線般滑膩而交織的糾纏,絲絲縷縷,難以分隔。他不說話,也不動,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如懿,鋒利得好像玻璃碎片,割著肌膚生疼。她睜開眼,定定地回視他,並無退縮之意。

  皇帝嗤地笑了,「你很久沒有這樣看著朕了。」

  如懿亦輕嗤,微涼的指尖上淺粉色的鳳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唇,一點一點輕吻著他的臉龐,「皇上,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

  「當然是你。朕現在就看著你。」

  「那臣妾在你眼裡是什麼樣子呢?」她似乎是在夢囈,輕柔而含糊,「臣妾在你的眼裡,有鬆弛的眼尾,微垂的嘴角。嗯,臣妾的額頭不復明亮,有細細的紋。」

  皇帝的手停在她的脖頸處,停得略久,有點點潮濕,是沾了晚露的花葉。他倦怠下來,慵慵道:「你一定要這樣掃興麼?」他的唇角揚起來,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臉,發出一點清脆的聲響,「不過確實,比起新人,皇后自然是老了。」

  笑影幽幽暗暗地開在她的眼角與眉梢,「是啊。臣妾多謝皇上恩寵眷顧,長日不衰。」

  她忽然想起來,這燈有個名字,叫暖雪燈,簇簇火焰在溫熱的空氣裡虛弱地跳躍著,是雪後燈光映照的暈黃。她別過頭,看得久了,那燈成了模糊的一團,像是燒頹了的香灰末子。

  皇帝揚聲道:「誰在外頭?」

  如懿一凜,揚起身子,「皇上要什麼?」

  皇帝絲毫不理會她。須臾,便有宮人答應著爬到了殿門口的窸窣聲。是容珮,恭敬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施施然,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裡頭的水冷了,換一壺來,朕口幹。」

  容珮呵著手正要答應,皇帝又道:「叫小淩子。朕喝的水要幾分熱,小淩子清楚。」

  容珮面色為難,很快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淩雲徹便在她身後四五步遠,皇帝刻意大聲,他自然聽得清楚。肩膀有難以察覺的一絲微顫,很快平和下來,轉身去拿水。冬日的水涼得快,淩雲徹手腳也快,不過片刻便抱了一個白銅仙鶴嘴蓮瓣茶壺進來,低眉順眼,十足一個中年太監的溫順模樣。

  皇帝呵一聲笑,「怎麼?鬍子掉完了,眉眼也溫順多了,是個當奴才的樣子。」

  淩雲徹不卑不亢,彎下腰去,「侍衛是奴才,太監也是奴才,都是伺候皇上的。」

  「是麼?那朕與皇后體同一心,你就好好伺候皇后便是。」他睨一眼如懿,笑得溫柔而曖昧,「今夜,皇后累了。」

  淩雲徹不動如山,嘴裡答允著,側身去倒茶。如懿低著頭,掩在簾帳之後,撥著鬱金色敷彩飛銀輕容寢衣上的菡萏花苞紐子。一下,一下,洇著手汗滑膩膩的,把握不住。

  淩雲徹奉上茶水,皇帝泰然自若地飲了半杯,留了半杯送到如懿嘴邊,叫如懿就著他的手喝了。淩雲徹一直恭敬地半屈著身體,無聲無息若木偶泥胎。

  終於,淩雲徹退下了,如懿半仰著身子,靜靜地望著皇帝,眼底有幽冷的光,「皇上的面子全上了麼?臣妾可否做得足夠?」

  皇帝斜著眼睨她,「你越來越放肆了。」

  如懿眸中澄定,「皇上要淩雲徹淨身入宮,豈不是因為心中疑根深種,認定臣妾與他有私麼?如今看他非男非女,受盡折磨,皇上一定很高興吧?」

  皇帝漫不經心地撫著帳上的琉璃銀魚帳鉤,「他既忠心於你……」他瞟一眼如懿,緩緩道,「和朕,也無心于妻房家事,那麼做個宦官,日夜侍奉於內,不是更好?」

  如懿如何聽不出他語中之意,手上一雙碧玉翠色環顫得泠泠有聲。但很快,這輕微的聲響被如懿的笑聲所湮沒。

  她輕輕地笑著,笑聲越來越響亮,在深寂的夜裡聽來有悚然之意。她便這樣沉醉地笑著,笑著,笑到眼淚流出來,似乎快樂得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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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20 PM

第二十章 竊心

  次日清晨起來,皇帝的沉默如山,壓得人喘不過氣。如懿起身要替他掩上龍袍的扣,他的手輕輕一推,將她推出千山萬水的遠。如懿便索性收了手,溫溫柔柔立在一旁。皇帝一言不發,由著李玉和容珮伺候了上朝去。

  如懿松了一口氣,渾身都鬆懈了下來,靠在床欄上。容珮低低道:「娘娘昨夜沒睡好吧?」

  如懿只道:「拿些消炎去腫的藥酒給淩雲徹,再拿煮熟了的雞蛋替他揉。」

  容珮難過道:「奴婢都問過了,淩……小淩子不肯,他說只有自己腫著臉帶著傷,皇上看了才能消氣些。」

  如懿無聲地歎息,「難為他了。」

  她抬著眼,凝視著帳頂一隻只欲飛未飛的蝴蝶,那麼美,卻是死的,永遠也飛不起來,只是尋一個合適的位置,被釘在那裡,供人瞻仰。

  這樣的日子,永遠也沒有盡頭。

  皇帝坐在養心殿內,批了一遝摺子,下筆漸漸狂亂無章。他氣餒地丟下筆,仰面無言。

  十二扇青玉羅漢屏風後群裾一閃,卻是穿著纏枝銀絲杏子紅緞袍的嬿婉捧著一盞銀耳白果羹迤邐而出,盈盈喚道:「皇上。」

  她和婉的語調,配著如江南杏花煙雨的顏色,恰到好處地安撫著皇帝枯涸毛躁的心思。他抬一抬手,勉強一笑,「嬿婉,你來了。」

  嬿婉嫋嫋婷婷立住,道:「臣妾念著天寒,叫人給各宮的常在答應們都選了鵝羽斗篷並一件狐皮錦袍。雖說是位分低,到底也是伺候皇上的人,若太寒素凍著了,叫臣妾心裡怎麼過得去。」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有你協理六宮,朕很放心。只是你這般厚待她們,宮裡的銀子怎麼夠?」

  嬿婉抿唇一笑,嫣然百媚,「臣妾兒女眾多,分例也跟著多,加之太后疼愛孩子,難免有些賞賜。其實孩兒家的用什麼呢,臣妾從哪裡省一抿銀子,也夠原上姐妹間的面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溫柔賢慧,朕心甚慰。」

  嬿婉退後兩步,如楊柳依依,輕盈拜倒,「皇上,臣妾初掌宮中事,許多事權衡不定,怕有錯漏。畢竟皇后娘娘正位中宮,一向處事果敢決斷,臣妾不敢妄行。」

  「果敢決斷,直爽無忌?那固然是皇后的好處。」皇帝笑容忽斂,神色間甚是冷峭,「皇后並非沒有她的好處,只是那好處是她本就有的,朕初見之下覺得驚豔,長久相處,那驚豔卻成了棱角,劃破皮肉,鮮血淋漓,實不能忍耐。」

  這樣美的一個女子,說起話來更讓人如沐春風,「臣妾自知出身微寒,見識俗陋,不堪與皇后娘娘相較。」

  皇帝仔細端詳,「是。一開始的你,的確不夠風雅美好,但正因如此,你今日所有的好,都是因為朕而得到。看你盛放於朕掌心,朕很欣慰。」他的笑意驟然一冷,「對了,有件事朕須得告訴你一聲。淩雲徹,朕打發去翊坤宮當宮監了。」

  心跳驟然漏跳了一拍。那瞬間的空白裡,是誰在她心上狠狠捅了一刀,刀鋒全沒,卻全然不見血色。

  明明,她是聽進忠說起過這件事。當時的自己,已然覺得渾身血液逆流。可是此時此刻,再度得知,卻不想仍是這般痛。

  嬿婉的腦海裡疾轉過一個念頭,情願他死,情願是死了,也遠勝於這般活著,屈辱,低賤,受著一刀一刀的淩遲。可話到嘴邊,她居然聽見自己的聲音紋絲不亂,「皇上容他一條性命,已是聖恩浩蕩。淩雲徹有生之年,必當肝腦塗地,才能報皇上的寬仁恩德。」

  皇帝濃墨色的眉軒然一挑,「淩雲徹到底是你同鄉,與你一同長大。你毫不在意?」

  嬿婉低眉順眼,雪膚花貌在淺淺的櫻色胭脂的暈染下,依然是貞靜的模樣。哪怕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她依然是傍在身邊的一株桃花,簡單而溫柔,臨水花開。她深深敗倒,謙卑而渺小的身形,卻迸發出斬釘截鐵的力量,「臣妾畢生唯一所掛懷之男子,天地間唯有皇上一人。便是臣妾的兒子,長大後自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臣妾是要一生一世侍奉皇上左右的。」

  皇帝伸出手,緊握她細細一截皓腕,親自扶她起身,「好了。你的心思,朕都知曉。」他的聲音像被蛀了一個洞,空茫茫的,「那麼嬿婉,你相信淩雲徹和皇后有私麼?」

  嬿婉怯怯道:「臣妾不知。但臣妾想,皇上為何要將淩雲徹送往翊坤宮為宮監,身體雖非男兒,心卻未必改變。將淩雲徹置於翊坤宮內,太過……」她怯怯地抬眼望著皇帝,不敢再說下去 。

  皇帝怔住,一瞬間眸底五味紛繁,他揮一揮手道:「朕懂了。」外頭李玉道: 「皇上,容嬪小主到。」

  這是宮裡不成文的規矩,容嬪面前,誰都是要退避三舍的。不為別的,只為皇帝昔日對她的轟烈的愛意。

  嬿婉自然識趣,連忙告退。

  香見緩步進來,恍若未見嬿婉。皇帝早早站起身來,聲調軟了七分,「香見。」

  只這一聲輕柔的喚,嬿婉便知道,哪怕自己有貴妃之尊,但比起香見這個小小的嬪位,在皇帝心裡的分量,不知輕到何處去了。

  嬿婉掩門而出臉頰一陣發酸,心硬如鐵。幸好,幸好香見不能生育,否則,自己的一輩子,是再無出頭之日了。

  香見打扮得素淨,不飾珠翠,只以一枚無紋的青玉扁方綰起一頭青絲。她靜立在那裡,便是鉛雲低垂之下一朵素白的雪花,從天空飄落,輕輕落在眼睫上,便是昏暗天空裡最透亮的晶瑩。

  皇帝一掃倦乏之色,欣喜道:「你難得肯來養心殿。」

  這麼多年,香見一直未曾學會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她直截了當,「皇上不該如此對皇后娘娘。」

  皇帝訝然,「你為皇后才來養心殿?」

  香見淡淡笑,那笑容芳香潔淨,恬然自若,「有何不可?」她斂容正色,「皇上不該疑心皇后,不該疑心皇后之余還如此不問皂白嚴厲處置淩侍衛,更不該將處置過的淩侍衛送進皇后宮中服侍。」

  皇帝聽她直言不諱,臉下的肌膚一層層燙起來,燙得他著惱,「這不是你核過問之事。皇后害你不能生養,你還為她說話,你……」

  香見盈然欠身,面無表情,「那是臣妾願意的,皇上不肯惱臣妾,所以惱皇后罷了。」

  皇帝輕聲呵斥,對著她卻實在凶不起來,「不要由著性子胡言亂語。皇后對你是大失分寸不辨進退。對著淩雲徹卻是情難自抑渾然忘我。她若明白自己的身份,就該親自下令處死淩雲徹,斷了流言蜚語,也還了自己清白。」

  「然後呢?」香見譏諷,「皇后的清白就該建立在犧牲一個無辜的男人身上,然後心安理得地伴隨皇上身邊,渾然忘卻一條人命?」她春山黛眉飛揚立起,「皇上早知臣妾心中一直思念寒歧,為何從來不怒不責?皇后之罪尚不能有定論,皇上就這般怒火中燒,失了理智麼?」

  皇帝拂袖,「你牽掛與自己曾有婚約之人,乃是情理之中。皇后早年就嫁與朕,半道心意遊蕩,實不可恕!皇后乃是國母,如此行止有失,簡直大傷體統!」

  香見緊緊抿著唇,若有所思地細細打量著皇帝,不覺生出一縷溫靜的哀色與憐憫,「皇上這般惱怒,到底是為了‘體統’二字,還是顏面,更抑或是因為在意皇后,視皇后為親近,才不容他人有敬慕之心?」

  皇帝背轉身去,冷然決絕,「胡說!」

  香見呵地輕笑,長長地歎氣,「臣妾陪伴皇上之時頗多,冷眼看了良久,自為臣妾而使皇上皇后生分,難道不是因為皇上在乎皇后違背了自己的心意麼?若是無關之人,嚴懲即可,何必兩相生疏呢?皇上便是在意,所以才會介意,介意一個無關緊要之人。」

  皇帝伸展手臂,將香見攬入懷中,低低道:「不要說了,香見,不要說。」

  她的鬢髮柔軟地拂在他的面頰上,像綿綿的春草,卻蕭瑟到無言。他不是不知曉,懷中的女子,哪怕依偎在他懷中,她的心一直是冰雪巔的一朵雪蓮,盛放或枯萎,從來與他遙遙隔絕,毫不相干。

  他如此癡絕地仰望,不過是明白,無論他何等縱情,何等放任,那些立在身後的人,永遠是不會離開的。

  世間哀苦離散如秋草寒煙迷離,年年歲歲榮枯在他遙遠的少年時代。可他一直願意相信,哪怕世事無常,他到底有過一個忠心的琅劍一個誠摯的如懿,他的妻們。

  可是如今,琅揭訝皇骨蕭寒。如懿,如懿的心,竟也會慢慢走向一個微不起眼的低賤卑微的男子麼?

  他沉吟良久,任憑思緒苦纏,拉扯不斷。

  能夠確定的,唯有當年,他們風華正盛的蔥蘢歲月。她於漫天夭濃的粉色櫻花下轉過頭來,朝他拈花一笑。那無邊無際的粉色爛漫不知春光短縱,開得肆無忌憚,拼卻一生醉顏。卻經不得一夕風拂,便落英如雨,輕紅委地。那時的他們,哪裡懂得這個。他所有的心思,都落在初見的她身上,輕攏的髮絲間,猶有一瓣粉紅輕悄停留。他忍不住走近,輕聲喚她,「青櫻。」

  往昔的溫柔無聲撼動,讓他有一襲難以言喻的酸楚。也不過一瞬的停留,他忽然想起淩雲徹的臉,那張被他狠狠挫礪過的臉,居然還有那般克制的從容。他到底是把淩雲徹送到了翊坤宮的簷下。連他自己的心也模糊了,究竟是為了什麼?究竟想看到些什麼?

  皇帝無端地膩煩起來,這個把戲,實在糟透了,無趣極了。他的心在寂寂沉墜,他不能任由他與如懿的關係走入龐大而不見天日的暗淡中去。不能。

  他心意沉沉,轉至堅決。他低低呢喃,似是自語,「香見,朕知道該怎麼做。」

  這是一場數十年都未曾見過的大雪,紛紛揚揚,碎玉片綾。連活了半輩子的老宮人都搓著手道,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

  視野裡全是白茫茫一片,無數白雪如割碎了的白錦無休無止地往下撒著,仿佛誰的熱淚,落到一半就被凍住,卻淌也淌不完似的。

  一個白日下來,地上早積了尺厚的雪,整座紫禁城早已是銀裝素裹,為了驅散這令人室息的死白,一個個火紅宮燈早早點燃,順風搖曳於廊下與庭院,在漫地銀白中投下一個個碩大的橘紅的影,跳脫的,渺小的,帶來暫時的一點溫暖和安心。

  淩雲徹很安分,一應殿內的功夫都交予三寶照應。他只守在殿外,與如懿保持著刻意的距離,謹守著尊卑的尺度,無可挑剔。唯一要緊的功夫,是哪怕天再寒,雪再大,他都會去御花園中折來新鮮的臘梅花插在碎紋白瓷花觚中,瑩黃的花瓣薄而晶透,散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淩雲徹全然把這當作一件大事來做,一絲不苟,亦不許旁人插手。

  連容珮私下裡亦喟然,「淩雲徹受辱之後仍能如此嚴謹,實在是護著娘娘。」

  如懿坐在那裡,打量無名指上套的鏤金護甲上嵌著梅花五瓣珊瑚珠子,那是密宗所貢的紅珊瑚,飽滿油潤,殷紅如血。呵,真是如血,看得久了,那血就像是沁到了眼底,叫人心生不安。她撫摸著半舊的裡外發燒的銀貂手籠,遲疑著道:「容珮,你覺得這件事到這兒便完結了麼?」

  容珮深吸口氣,瞪著眼道:「淩雲徹都成了……公公,還不算完麼?」

  如懿搖一搖頭,「本宮也不知道。」她聽著硬硌硌的雪密密敲打著瓦簷的簌簌聲,「對了,下那麼大的雪,你記得給宮裡人多添些衣裳。另外,永璂房裡……」她歎口氣,「幸而永璂這幾日都留在養心殿。若是他回來,見到淩雲徹成了公公,本宮要如何解釋呢?」

  但,永璂並未再見到淩雲徹。

  大雪兩日後終於放晴。皇帝如常往翊坤宮來,他品茗片刻,忽而目光一掃,瞥到立在正殿外的淩雲徹,便向如懿道:「有件事朕得告訴你,你宮裡有人手腳不大乾淨,得仔細査査。」

  他說得慢條斯理,仿佛是一件不大要緊的事。如懿目光一爍,「皇上指誰?」

  皇帝輕嗅茶香,道:「淩雲徹。」

  果然是他。

  預料之中的禍事來得更早,如懿一顆心已然墜了下去,口氣卻淡,依舊低頭繡著給海蘭的一枚鬱金色盤花籽香荷包,海藍色的絲線綿綿不斷地繡著蘭萱忘憂的圖紋,「什麼了不得的東西,竟要皇上親自過問?」

  皇帝閑閑放下手中的脂玉夔龍茶盅,「淩雲徹盜走了朕在翊坤宮中的一件至寶,即時押入慎刑司,拷問不出,不得輕饒。」他托起如懿的下巴,「這麼鎮定,不向朕求情?」

  如懿冷冷瞥他一眼,「皇上認定他有錯,旁人求情又有何用?只是臣妾不明自,皇上心懷壯思,怎會連芥子之事都不肯放過?」

  「人走千里坦途都無妨,只是鞋履中的石子,若不剷除,便會傷了自己。這樣的人,留在你宮裡,朕也不放心。」他喚道:「來人!」

  進忠響亮地答應了一聲進來,「皇上,奴才在。」

  皇帝淡淡道:「將翊坤宮太監淩雲徹關入慎刑司細細拷問,務必說出真相為止。

  如懿端坐於位上,看著眾人將毫不反抗的淩雲徹拖了出去。她看見他最後的眼神,那樣平靜,如一潭死水,平靜得徹骨淒寒。

  如懿緩緩道:「皇上不在乎冤枉了人麼,還是覺得真與假,其實全然不重要?」

  皇帝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如懿,那水波柔和的雙眸裡隱著刺冷的光,好似殿外素色的雪。半響,他才幽幽地輕歎一口氣,「真與假,朕也很想知道。皇后,你呢?」

  這個世間本沒有真相。所有的真相,只在乎皇帝一念之間,連生死禍福亦是。

  沒有人可以由著自己,沒有人可以主宰自己。

  真是瘋狂,所有的人都這樣活著,營營役役,渾渾噩噩。真是瘋狂。整個紫禁城,都是一群瘋子的狂歡與哭號。

  她這樣想著,忽而笑出了聲,清脆的,冷冽的,是冰珠落在堅石上的冷脆。

  皇帝古怪地看著她,「你真是瘋了。」

  如懿笑了片刻,拈著銀針對著光,慢慢地繼續著手中的繡紋,連炭火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暗銀色的灰燼,又翻出幾點猩紅的火星。

  京城嚴寒,但從未有哪一日如今日這般冷過。雪化了又下,反反復複,一層冷意覆了另一層,將紫禁城內外凍了個透透的。窗外雪子飄得有些急。敲在凍住的瓦簷上,打出「噝噝」的微響。那聲音雖輕,卻亂,且汪樣一片,沙沙地煩心。如懿眉目間有幾分神傷,聽著那紛紛落落的聲音出神。

  容珮撥了炭淨了手,端過一碗煨好的粟子薯蓉羹奉上,「雖說天暖心冷,但娘娘也別自己泄了氣。」如懿接過來嘗了一口,溫熱的甜食讓人在孤寂悲苦中稍稍有鬆弛的力量。可惜,她並沒有胃口。

  容珮也不多勸,只道:「這些日子內務府撥了不少宮裡的人走,說是伺候娘娘不周,卻也不說什麼時候再撥人來。」她看一眼如懿,「內務府不敢這樣做,多半是皇上的意思。」

  如懿緩緩道:「皇上原要本宮靜心,人少些也好。皇上想怎麼做,由得他去。」她口氣雖閑,但到底幽怨太深。容珮知道此事於如懿傷得太深,想要釋然也是不能。且那日之後,淩雲徹便再無消息,慎刑司裡瞞得滴水不漏,誰也打聽不出什麼。

  如懿煩亂地擺弄著窗前長幾上的蜜蠟琥珀攢花盆景,如一般的嫩黃,潤澤鮮妍。那還是海蘭送來的,告訴她蜜蠟可以寧神靜氣,定痛壓驚.

  她的驚與痛,還算少麼?再好的蜜蠟,亦不過是外物,聊作安慰。

  隱隱聽得軟簾掀動窸窣有聲,她不必猜,也知道是誰來了。

  自從那日皇帝離開,嬪妃中唯一肯來看望的,也唯有海蘭了。 然而對著海蘭問詢而關切的目光,她亦不知從何答起。

  幸好,海蘭亦不多問。

  如懿聞聲抬首,果然是海蘭進來。葉心幫海蘭解下杏子綠羽鍛大毛斗篷,海蘭便含笑迎上來,「永琪和他福晉送了好些府裡制的點心來,倒比宮裡的新巧些,也不那麼甜,便拿來與姐姐嘗嘗。」

  如懿心神不定,「永琪有心,時時送東西來。」

  海蘭欣慰,「咱們悉心教導出來的孩子,知曉進退之道,必定青出於藍。」

  如懿看她一眼,「你是覺得我這個長輩,不如晩輩懂得進退?」

  海蘭撿過如懿手邊的那只荷包,自從淩雲徹離開,如懿也無心再繡。如何繼續呢?蘭萱忘憂,她根本深陷憂愁,不知如何脫離。海蘭低首道: 「皇上執意要處置淩雲徹,姐姐若只是不聞不問,或許還不能解去皇上疑心。」

  「不該是他的錯,不該由他來承擔。而且,皇上不會到此為止,他一定會讓淩雲徹死的。一定會。」

  海蘭的口氣發沉,帶著寒霜氣,「死便死,與姐姐有什麼相干?不過姐姐光袖手旁觀還不夠,要解出困局,保住無虞,最好的法子,便是由姐姐要淩雲徹死。」

  如懿的目光一跳,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做不到。你也知道,哪怕我這樣做了,也只是暫保無虞。不知道什麼時候,為了什麼事,皇上又要疑心!狂潮迭起,我快受不住了。」

  海蘭盯著她,死死抓著她的手,決絕道:「姐姐,受不住也得受。就像走不動了,爬也要繼續爬下去。姐姐,咱們已經熬了這麼多年,不能半途廢棄,更不能為了一個不相干的男人來影響你的未來。」

  如懿狂熱地喊起來,她極力克制著自己的聲音,仿佛如此,才能克制住滿心的傷痛,「己經夠了!夠了!淩雲徹犯了什麼彌天大錯,皇上要對他施以宮刑讓他受奇恥大辱,還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淩雲徹沒有錯,姐姐也沒有錯。可只要皇上覺得你們有錯,錯也是錯,無錯也是錯。但話說回來,皇上的心思其實很好猜。淩雲徹對姐姐照拂,比照出他這個夫君的冷漠。淩雲徹對姐姐的安慰,比照出他這個夫君的無情。無人可比,無情無義也不算明顯,可有人比照,上下立見,皇上如何能忍?」海蘭搖頭,惋惜不已,「淩雲徹,真是可憐。」

  「可憐?」如懿失意地笑,「海蘭,這些日子,我總夢到那些死去了的人,富察琅,高晞月,金玉妍,白蕊姫。那些和我們鬥了一輩子,鬥得命都沒了的,也不過是些可憐人。但是,誰來可憐可憐她們,誰來可憐可憐我們呢?」

  海蘭分明有一絲神傷,卻絲毫不肯示弱,「若說可憐,誰不可憐?誰叫我們是生在這裡的人。姐姐,你若是可憐他,那麼你只會比他更可憐。所以,由姐姐下令殺了淩雲徹,是最好不過的。」

  身體的深處,有某種不知名的痛,劇烈地磨扯著她。如懿的手一顫,推開海蘭的手,冷然道:「這件事,我不會做。」她深吸一口氣,「淩雲徹,是一個好人。」

  海蘭的聲音陡地尖銳,像劃破蒼穹的亮藍色的電,「淩雲徹是很好。姐姐若不進宮,若不是皇后,嫁得這樣一個夫君,門楣雖然低些,但這一生也不枉了!但世事不可扭轉,姐姐既是皇后,就得保得住自己,也犧牲得了別人!」

  如懿看著她難抑的激動,忽而明白了什麼,她漸漸軟弱下來,低低喃喃,「海蘭,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像宮外的人一樣,平凡,普通,但是正常。不會在這個地方,日復一日地瘋狂。」

  海蘭無聲地哽咽,走近如懿,撫摸著她的頭髮。如懿的髮髻上綴著碧玡瑤累珠花鈿。那濃淡相宜的碧色上,雕琢著一對小巧精緻的鴛鴦,交頸相纏,親昵無儔,連那一尾尾羽毛,都清晰可見。她半擁著如懿,忽然想起哪裡聽來的一句詩。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她悲憫地看著懷中的如懿,心意更是定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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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2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0-22 01:26 A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雲去雲無蹤

  蓮步輕移,小心避過滿地的污穢黴爛之物,強忍著噁心,避忌著獄內陰腐黴臭的氣味。是多久了,沒有踏足過這樣陰森冷寒的下賤地兒。而每一步,都會勾起她從前並不愉悅的記憶。

  好容易站定,解下宮女所披的暗紫色碎花斗篷,將宮女腰牌收入懷裡,向外朗聲道:「我奉小主之命前來探望,你們外頭伺候就是。」

  有人聲遠遠諾諾在後,答應著殷勤道:「姑姑您自己仔細著。」

  淩雲徹聞聲,只是斜倒在草墊上紋絲不動。那女子步履盈盈,那絹子在鼻尖輕輕揚了揚,放下手中厚棉包袱打開,露出一個紅漆食盒,一屜屜卸了下來,取出一壺溫好的黃酒,一碗熱氣騰騰的雞絲湯麵並口蘑肉片和一盤炒酸白菜。

  她忍耐著不悅的氣味,柔聲道:「雲徹哥哥,是我。」

  舊日裡熟悉的稱呼喚起蒙昧而溫柔的記憶。他心頭微微一顫,很快被深切的酸楚與恨意浸染,強撐著痛楚的身體,一點一點緩緩直起身子來。

  往日簡單的動作對於傷後的雲徹而言,無比艱難。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掙扎著坐正,望著來人,定神道:「是你?」他冷然相望,「慎刑司苦地,令貴妃娘娘尊貴,怎可踏足?」

  嬿婉的頸微微曲著,在灰暗的壁上投下柔美的弧度,輕柔道:「雲徹哥哥,我知道你受苦了。」她勉強微笑,「這地兒雖髒,可阿瑪死後家道艱難,我又不是沒見過這種境地。」

  雲徹的目光極淡,像是落在她面上藹藹薄薄的雲影,無端就看得她低下了頭。

  嬿婉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瓷瓶,遞到他身旁,又迅疾縮回手,避免觸碰到他衣下污濁的草墊,關切道:「我知道你受了重刑,這是我托王蟾去要來的。聽說他們做太監的……挨了那一刀,都……都用這個藥,才好得快……」

  她語氣發澀,極力避免著語中對他痛處的觸碰。她見雲徹並不答話,也不看那瓶藥,只得無話找話,「你還是這麼愛乾淨,都到這個境地了,還換了乾淨衣裳。」

  雲徹撣了撣身上的月藍長衫,淡漠道:「我本清潔,卻被人潑了污水弄髒。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嬿婉保持著溫柔而恰到好處的笑容,「你的難處,誰不知道呢?只恨皇上深信不疑,才叫你受了種種罪過。」她雙手捧起麵條,殷切道,「我親自下廚做的小菜,都是你從前最喜歡的,快嘗一嘗吧。」

  雲徹大量了她幾眼,神色疏遠,「從前喜歡的,如今未必喜歡了。只是令貴妃娘娘深夜換了宮女裝束,夜行而來,不會只為我送些菜肴來吧。還是斷頭菜肴,臨終一別,你是送我來了?」

  嬿婉聞言一怔,淚盈於睫,「你倒是快人快語,不怕忌諱。」她倒了一盅黃酒,遞到他唇邊,雲徹別過頭不理,她也不在乎,一仰頭自己喝了,紅著眼睛道,「我探了皇上的口風,你是犯了男人最不能犯的忌諱,是必死無疑了。今兒我便冒死來送一送你。當年進的紫禁城,開頭是你陪著我的。如今你走到了末路,我便來送送你,也算圓了一場情誼。」

  「情誼?」他輕輕一嗤,乜斜著她道,「貴妃娘娘高高在上,我已經淪為奴才裡的奴才。怎敢攀附娘娘舊日情誼,豈不玷污娘娘一世清名?」

  嬿婉望著他,一滴淚在美眸裡滾來滾去,險險要落下來,「雲徹哥哥,臨了,你還這麼恨我?」

  雲徹笑得極恬淡,目光溫煦得如四月的陽光,「我為什麼要恨你?難不成是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

  嬿婉喉中一滯,心頭一陣絞痛,愧得幾乎抬不起頭來。

  雲徹的咳嗽聲在狹小潮悶的室內,聽來尤為驚心。那種咳嗽,是重刑之後無力的喘動,扯出胸腔沙沙的空響與難以為繼的痛楚。他強自忍痛道:「你等一等。」

  嬿婉足下一滯,不知怎的便緩住了腳步,卻不忍回頭,去看她帶傷憔悴的面龐。她有些心虛,連聲線也虛浮,極力自持,「還有什麼話麼?」

  雲徹咳中有笑,「你我至此,本該無話可說。可是嬿婉,在我心裡,總還記得你從前的模樣。可惜,那個嬿婉,早已不在了。」

  嬿婉眼中一酸,望出來的景物已蒙了一層泛白的瑩光,「既知不在,何必再挽留?或者本宮便告訴你,嬿婉便是嬿婉,從來不曾變過,只是你看不明白罷了。」

  雲徹惋然長歎,「是啊!從前的嬿婉和如今並無二致。我所珍惜的,只是我心裡的嬿婉。」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扶著木柵,沉緩道,「有一樣東西,是我送給心裡的嬿婉的,你已不是她了,可否將那樣東西還我?」

  嬿婉心上緊緊一抽,不覺攥緊了手指,澀然道:「什麼?」

  一晌無言,昏暗幽悶的室內,苟延殘喘的燭火下,嬿婉保養得宜的雪嫩指上,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閃著幽暗枯澀的微光。連它也自慚形穢,仿佛配不上那水蔥似的手指的柔嫩尊貴。

  雲徹無言,只是慢慢地攤開雙手,「我此生所有,唯有此物。我當年雖然微薄,卻傾盡全力相贈予我曾心愛的女子。如今物是人非,這枚戒指與她已不匹配,不如由我帶走,相隨黃土之下,也讓我不致寂寞。」

  嬿婉的淚,險險從眼眶裡逼落。她仰著臉,望著黴濕的天花板,逼迫著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將眼淚逼了回去。那戒指像是長在了她指上,一味發澀難以滑落。

  她使勁地拔著,忍著氣,忍著痛,忍著不舍,啞聲道:「這枚戒指,對你那麼重要麼?」

  他眼底有深情相許,「數十年滄桑,唯有此物不變,怎能不珍重再珍重!」

  有那麼一絲溫情,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蔓延。兩小無猜的青澀,青梅竹馬的甜蜜,都成了時光磨礪下不堪回首的過往,每一次想起,都是模糊的觸痛。可只有她知道,那是怎樣歡悅著滑過的日子,溫柔地彈跳在她的心房。

  她不肯回頭,叫他看見自己神傷的不舍,只是拼命攥著戒指,哪怕弄痛了手指,仍是狠狠地,狠狠地,像對自己撒著氣一般扯落了下來,重重拋到地上,沉聲道:「本宮不在乎!皇上自有好的賞給本宮!本宮要什麼寶石戒指沒有,便成全你了!」

  淩雲徹吃力地彎下腰,從黴爛的稻草堆裡拾起那枚暗紅戒指,含了一縷淡薄至詭的笑意,鄭重行禮,「令貴妃成全,我可以無怨而死。淩雲徹,在此謝過令貴妃大恩。」

  他的話,終究成了一根根細碎而銳利的芒刺,生生紮進她偶爾柔軟得會疼痛的心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明知淩雲徹會走向死亡的一刻,在她親手推他墜落地獄萬劫不復的一刻,她會這般心痛,痛得整顆心都像被放在刀鋒上一寸一寸鉸過。

  她扶著灰頹的牆壁,仿佛再度被扯回晦澀無光的少女時代。那樣窘迫的家境,家徒四壁,偏偏還有對自己可有可無的額娘。她便那樣瑟縮在牆角,看著阿瑪冷青色的僵硬的屍身,茫然不知前路何處。

  可這一刻,她是高高在上的貴妃,獲盡君王眷寵的目光,卻對自己周身侵襲而來的傷心無可抵禦。

  甬道的風呼啦出來,透骨徹寒,她蜷縮在牆壁,回望慎刑司內一燈如豆,殘焰搖曳,忍了又忍的淚,終於無聲無息地洶湧而出。

  嬿婉淚色潸潸,狹長的甬道內月色如霜,清冷冷地透骨刺入。她受不住似的打了個寒噤,緊了緊身上的暗紫色碎花斗篷,無聲離去。

  海蘭攜了三寶,靜靜望著嬿婉離去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陰鷙,冷冷道:「你可得牢牢記著,淩雲徹死前,令貴妃還來看過他。」

  三寶滿臉憤色,用力點了點頭。海蘭身姿微揚,望著瓦簷積著的雪色寒霜,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走吧。」

  方行至慎刑司門前,那犯困的兩個守衛見了海蘭卻又不識,只見她這般華貴清麗,也唬了一跳,忙強打精神點頭哈腰,「您是……」

  三寶朗聲道:「這是愉妃娘娘。」

  那倆侍衛忙不迭請安道:「愉妃娘娘萬安。您貴步怎麼到這醃臢地方?」

  海蘭垂著眼皮,捧著手裡的鎏金垂花手爐,淡淡道:「淩雲徹在麼?」

  一侍衛賠笑道:「在!在!只今兒什麼日子,剛永壽宮的宮女來瞧過他,愉妃娘娘也勞動尊駕了。」

  一語未落,那侍衛臉上已經挨了一掌,三寶啐道:「你什麼身份,也敢過問愉妃娘娘的事兒!」

  那侍衛挨了打,拼命哈著腰,苦著臉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蘭眼皮微抬,金絲點翡翠甲落在手爐上玎然有聲,她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入耳,「本宮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來。牢牢記住了,不許多言。」

  那侍衛哪裡還敢作聲,忙讓著海蘭進去了。

  獄中潮濕,海蘭扶著三寶的手步步穩當,渾不在意地上穢物。淩雲徹經了方才一番,已然牽動渾身傷處,正坐在草垛上歇息。

  他的呼吸微長濁重,帶著瀕死的氣息,讓人心頭發酸。須臾,他覺得眼前一亮,一個翠玉紫衫的女子滿頭珠光華耀,立在欄外靜靜不語。

  他微微一怔,瞬目辨了片刻,似有些不敢相信,「愉妃娘娘?」他很快淡然含笑,「愉妃娘娘甚少這般嚴妝麗服,夜行而來,只怕就為點眼些要人記得。」

  海蘭淺淺一笑,「臨死還不糊塗,也不枉我為你走這一遭。」她環視四周,「令貴妃肯為了你來這污穢之地,也算是紆尊降貴,也是她對你的一份心。」

  雲徹支著身軀,「愉妃娘娘所言,是為皇后娘娘抱不平。明明當年與我有私的是令貴妃,到頭來卻汙了皇后娘娘清譽。」

  海蘭銀牙微咬,「清譽既汙,哪怕不能洗去全部污言穢語,也要盡力一試,掃去大半。」她凝眸,望著淩雲徹,「你懂麼?」

  雲徹定定回望,坦然無驚,「微臣懂得。宮刑不過是皇上最初的憤怒而已,並未能宣洩殆盡。我知道的,唯有我一死,皇后娘娘才能無恙。」

  海蘭輕輕吐出幾個字,「算你聰明。原來我關切姐姐的心,你也是一樣的。」

  雲徹苦笑,「愉妃娘娘在皇上身邊多年,深知皇上性情。這點,我與您一樣。」

  海蘭的手輕柔一拂,憐憫道:「所以了。你也知道的,你雖然必須死,卻也不能自裁。鴆酒和匕首,我都給不了你。」

  雲徹嘴唇微微一顫,旋即淡然,「我若自裁,便坐實了畏罪自殺的罪名。我若是畏罪,那麼皇后娘娘的是非便洗脫不去了。」

  海蘭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淺,「你很聰明。所以我此番來,是奉了姐姐的旨意,要賜你加官進爵,一路好走。」

  雲徹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滯,拂袖起身,撣落月藍長袍上的灰塵,保持著清潔而端正的面容,「淩雲徹卑微之身,為皇后娘娘一死,義不容辭。只是雲徹之死,並非有罪,只為洗清自身孽障,報答娘娘知遇之情。」

  海蘭頷首,如秋日的蜻蜓點落於水面的漣漪,「這番話,我會明明白白轉告皇上。你已經受盡尊嚴之辱,若能一死,皇上心頭的氣結散去,自然不會再遷怒姐姐了。」

  雲徹含笑淡然,「那我死有所值。多謝愉妃娘娘成全。」

  海蘭的口吻極認真肅然,「你要記得,是皇后娘娘成全你。」

  雲徹跪拜如儀,「奴才多謝皇后娘娘恩典,甘願受死。」

  海蘭揚一揚臉,示意三寶上前,「動手吧,俐落些,讓淩雲徹走得順順當當。」

  三寶往前走了一步,手卻不肯動,有些遲疑地望著海蘭,「愉妃娘娘,咱們這麼做,皇后娘娘若知道了,怕是……」

  雲徹原本平靜的面容微微一搐,像是凍結千年的寒冰,忽然被陽光拂至,有了碎裂的痕跡,「皇后娘娘她不知道……」

  海蘭上前一步,以平靜得近乎死寂的目光抑制住他神色的細微變化,輕緩道:「無關緊要。你死,姐姐才會好。」

  雲徹垂下眼瞼,微長的睫毛覆在憔悴而蒼白的面頰上落下深重的陰影,他輕噓一口氣,「其實真是很惋惜,我也很害怕結束自己的性命。因為一旦死去,多年來所記得的一切便會全然化為烏有。」他仰面,仿佛承接露水的荷葉,從污濁中揚起清怡的意態,「這些日子,在身體的傷痛之中,我一直想起皇后娘娘在冷宮時落魄而絕望的容顏。所以,我再也不想娘娘回到那樣困頓的境地中去。」

  海蘭的眼底閃過一抹不忍,溫然道:「世事淒寒,你多次救助姐姐,姐姐都是記得的。」

  雲徹的笑顏明亮得幾能照見慎刑司破落昏暗的囚房,「那真好。我在想,我沒有子嗣,父母早亡,兄弟為我棄義自盡,妻室又與我離絕,不過也萬幸,因此而不會牽連更多的人。這世間能記得我最多的,唯有皇后娘娘了。」

  三寶愈加不忍心,幾乎要落下淚來,躊躇著道:「愉妃娘娘,要不咱們想想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了?」

  海蘭深吸一口氣,有罕見的斷然和決絕,沒有一絲猶豫,道:「事已至此,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更無半分迴旋之地。」她抬起下頜,有冷然如冰雪的神情,不怒自威,「姐姐早就說過,我與她體同一心,姐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她橫了三寶一眼,目光沒有絲毫溫度,冷冷道:「三寶,你要記著,誰是你的主子,你要為誰盡心盡力。」

  三寶凝神須臾,咬了咬牙,伸手扶住淩雲徹的臂膀,含了一抹淚光,恭敬道:「您請吧。」

  雲徹吃力地揚起唇角,「愉妃娘娘,我方才說的話,並非是想避死,而是覺得死有所值。」他無比鄭重,鞠身道,「愉妃娘娘,煩請將我臨死之言,告知皇后娘娘。請皇后娘娘善自珍重,否則,這世間連唯一能記得我的人都沒有了。這樣,我才死得其所。」

  海蘭的嘴唇微微發顫,她死死咬住,許久,終於咬出一個深深的血紅的印子,正色道:「你這樣的話若是落到皇上耳中,真是比真與姐姐有染更嚴重百倍。中宮的清譽怎能容你如此毀損?中宮的威儀尊貴,又如何會記得你這樣的草芥之人?」她的話說得肅然,視線不自覺地避開雲徹懇切而坦然的目光。她的指尖簌簌地顫動,鳳仙花染就的纖纖素指泛起暗紅的血滴似的搖曳。末了,她還是長歎一聲,「罷了,你的話我會一字不遺地傳到。畢竟,我也和你一樣,只希望姐姐安好無恙。」

  雲徹含著感激的笑意,「多謝愉妃娘娘美意。」他慨然歎道,「雲徹一生孤苦,幾度離難受屈。若非皇后娘娘將我起於污泥之地,我何曾能有一日暢意?唯今一死,一償多年相知之意。」

  他閑閑道來,談笑之間,仿佛生死亦是輕於鴻毛之事。那種脈脈的溫暖與他此刻清臒衰敗的面容並不相符,然而海蘭心底像被什麼動物的細爪子一下一下地撓著,不重,卻噝噝地痛。

  積蓄多年的疑惑如陰翳出岫,噴薄湧出,她知道他快死了,且必死無疑,這句話不問,只怕再也得不到答案,只會腐爛成為心底永遠洗拔不清的淤積。她示意三寶等人退到門外,迫近於他,緩聲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對姐姐,到底是何等情意?是真心思慕姐姐……」她猶豫片刻,「還是只把她當做魏嬿婉之後的第二人?」

  他的目光清澈得能見到自己惶惑而不安的面容,「嬿婉於我,是少年時的情意,如今已不堪回首。而皇后……」他忽然笑,「愉妃娘娘,你相信麼?有些感情會自男女相悅而起,卻最終超越男女之情。」

  海蘭的臉上有不能掩飾的畏懼與回避,「那是不是更可怕?」

  雲徹笑意淡淡,「我不知道,但多年以來,我深覺我所得到的歡喜,比憂懼更多。所以,此生無憾。」

  海蘭素來心思沉敏,此刻亦有糊塗神色,甚是不解。片刻,她沉沉搖頭,「我不相信。」

  雲徹寬和一笑,「我知道許多人都不信,但皇后娘娘懂得,便已足夠。我只盼兩相安好,哪怕隔得再遠,哪怕只能偶然一見,也能見她真心笑顏,我亦心安。若不能如此,哪怕失我之歡,只她安好便罷。」

  海蘭怔在原地,仿佛震動已極,久久癡癡不能語,似乎有萬千思量,須得細細分辨。許久,她終於緩緩道:「你說的我雖不是很懂,也不是很信,我總以為,男女之間並無這樣的情感,但,或許,你是真心的,也是對的。只為你這句話,還有什麼未了的心事,我都會盡全力為你去辦。」

  雲徹微微搖頭,摸索著從袖中摸出一枚紅寶石粉戒指攤在手心,定定道:「這是我很多年前送給嬿婉的。」

  海蘭頗為意外,卻很快鎮定,「見她戴過幾次,還以為她怎麼稀罕這麼不值錢的東西,原來有這麼一段故事。」

  雲徹微微頷首,難過道:「總算她還有心。」他深深望住海蘭,「這個東西,算是我和嬿婉的定情信物。至於有沒有用,都交於你了。」

  他微微一笑,甚是恬和,「我快死了,你還活著。以後皇后娘娘的一切,便只能煩著你了。」他凝神片刻,艱難啟齒,「我知道,這次的事,少不了嬿婉的嫌疑。但,請你看在這枚戒指的分兒上,且恕她一次。」他咬一咬牙,「若她往後還是心術不正,那麼,我也幫不得她了。這枚戒指,還是有用處的。」

  海蘭的眼死死盯著牆角某處,似要鑽透了牆洞。良久,她終於重重地點頭,別過臉,不願再面對淩雲徹雲淡風輕的臉,「我聽你這一回!」說著又吩咐,「三寶!快些!別夜長夢多!」

  雲徹十分配合,步履艱難地走到行刑的闊長凳上。那條長凳寬四尺,長七尺,正好躺下一個人。因是用了多年,留著不少污穢的痕跡,宮中不知多少宮人便死在這長凳上。海蘭瞥了一眼,無端地便有些噁心,上面那些痕跡分明是一個個垂死的人留下的掙扎,汗液,尿跡,或是被繩子勒出的血痕。雲徹並不在意,他平躺其上,如同臥于高榻,從容而閑和,仿佛告別了人世間所有的繁雜痛苦,終於能得一息歇息。

  三寶吩咐跟隨的小太監拿拇指粗的繩索連著長凳綁住雲徹的身體,愧歉地在他耳邊悄聲道:「對不住您了。往後奴才年年給您燒香叩頭。」

  雲徹淡淡含笑,「動手吧。我能為皇后娘娘做的事,唯此一件,往後便要你多盡心了。」

  三寶答應一聲,別過頭去拿袖子擦了擦眼淚,回轉臉來叮囑小太監們道:「動手吧,讓淩大人走得痛快些!別磨磨蹭蹭地難受。」

  小太監們利索地將黃紙蓋在雲徹面上,三寶含了一口清水正要往他臉上噴,恍惚有含糊的聲音從雲徹口中溢出,三寶忙掀開紙道:「您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奴才一定替您辦到。」

  雲徹的神色極為安然,輕嗅片刻,閉目凝神,含著一縷嚮往的醺然笑意,輕聲道:「好香!是外頭的梅花開了吧?」

  三寶點點頭,「頭先進來時,是瞧見外頭的臘梅開了幾朵。」

  「只可惜,天寒風雪時,我不能再為皇后娘娘折下一枝梅花相送了。」雲徹滿足地點頭,「來年若萊祭拜,只帶一枝梅花就好。」他再無別言,任憑黃紙和著水黏膩地吸附上面頰。

  有溫熱的淚凝在眼角,再忍不住,緩緩落下。再沒有人比海蘭更明白,那枝梅花,是誰的孤鴻之影握在指間,暗香浮動,中意了一生。

  急促的呼吸聲如同拍案的狂潮湧動,良久,終於沒有了聲息。海蘭轉過頭去,濕透的七重黃紙,死死地覆在淩雲徹的面龐上,勾勒出他五官的輪廓。只是那輪廓,如暗夜無星的天光下遠處山影沉伏的姿態,再無任何回應。

  他終究,如她所願,死了。

  如懿聽到這個消息時,並無太多情緒的起伏,一任海蘭跪在她身前,緩緩述說來龍去脈。

  海蘭業已說完,極盡細緻,一字不漏。她跪在地下,仰頭看著如懿,意料之外的平靜讓她有些不安,只得輕聲喚:「姐姐,」她的聲音大了些,「臣妾自問一心為了姐姐,沒有做錯。」

  如懿只覺得嗓子眼裡沖上一股腥甜的氣味,她屏息,死死忍住那股氣味的沖湧,眼神落在海蘭的裙角上,她銀藍色的裙角上盛放著一朵一朵荼蘼花,那樣雪白的香花,用銀灰和淡白二色絲線細細繡成,開得那樣簇擁,密密匝匝的,好像堆積著的燃盡了的煙灰。只是那熱與燙還是在的,哪怕不見火星,仍是滾燙地抵在她的眉心眸底,讓她清晰而分明地聽見,自己皮肉焦糊時發出的細微的聲音。

  那種聲音,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她緩過一口氣來,每吐出一個字,嗓子裡都像是被鋒利的細刃毛刺刺地割著,那樣難受,居然也沒有變了聲調,還是那樣雍容和婉,「海蘭,我早說過,你做的事,和我自己做,是一樣的。」

  她這樣靜和從容,海蘭反倒生出怕來。她是想好了的,什麼都想到了,她的叱責,她的限淚,她的憤怒。那是應該的,是自己先自作主張,處死了一個一直對她那麼好的人。可面對著如懿的平和,她居然害怕得無所適從。

  海蘭捧著她的手道:「姐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錯了?」

  如懿黯然坐著,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困住了一個不安分的獸。那獸在撕咬她,讓她痛不可當。可是她不能動,不能哭,不能掙扎。如懿只是淒然苦笑,「你是為我好,怎會有錯?淩雲徹更是無錯。」

  海蘭恍然,切切喚道:「姐姐……」

  如懿不為所動,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幽幽道:「一個並不重要的人,你做了,便做了吧。」

  海蘭臉上的憂色越來越重,惶然喚:「姐姐,你若不高興,大可罵我,打我……」她神色楚楚,怕到了極點,「姐姐……你別笑……你別……」她駭到了極處,惶惑地望著如懿,急切道,「姐姐,他都死了,你便實實在在告訴我一句話,你對他,到底是怎樣的情分?」

  如懿撫了撫自己的臉,她的手指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緩緩地觸碰到肌膚時,才覺得臉上的肉是軟和的,她似是自言自語,「我在笑麼?我怎麼不覺得?」她木然地轉過臉,看著一臉急迫快要哭出來的海蘭,唇邊的笑意仿佛一朵風刀霜劍後凋殘零落的暗紅泛白的花,「海蘭,這輩子,讓我覺得熱,覺得冷的,唯有皇上。可是在我寒冷徹骨的時候,讓我覺得暖和的,是你,還有淩雲徹。「

  海蘭的頭無力地低垂下去,「姐姐,我與你多年的情分。原來在你心裡,我不過和他一般。姐姐,我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難過。他害得你清譽受損,幾乎不能翻身。姐姐,他……」

  海蘭看著如懿蒼白如雪的容色,不敢再說下去。如懿的眸底有近似于冰封般的平靜,然而海蘭卻如見到了驚濤駭浪一般,惶惶失色。如懿的聲音極輕,「海蘭,你我多年依靠,淩雲徹亦是彼此扶持。無關情愛,本是相知。海蘭,我原以為你會懂得。卻不想,你也會這樣問。」

  海蘭的嘴唇顫顫地抖索,仿佛深秋枝頭最後一片掙扎的枯葉,她淚光瀲灩的眸睜得大大的,幾乎落淚潸潸,「姐姐,你要真難過,這裡只有我和你,你哭出來,也沒人知道。」她膝行兩步上前,抱住如懿的腿,「姐姐,你別這樣笑,我害怕的緊。」

  如懿仿佛是在夢囈,帶著迷蒙的笑色,輕輕道:「我沒事,有什麼可哭的。我只是倦得很。」她擺擺手,強撐著無知無覺的身體站起來,「我去歇一歇,你先回去吧。」

  她起身,足下一跌,險險被地上寸許厚的錦絨密毯絆倒。她的手肘重重撞在花梨木鶴嘯流雲長桌上,那花梨木質地堅實,一撞之下痛不可言,卻哪裡抵得上海蘭說的雲徹的死,這般刮骨至深。

  海蘭尚來不及扶,如懿已然站起。她走得極緩,極緩,她湖色的裙角拂在地上,仿佛寒煙薄霧,迷蒙浮轉,身後的重重珠影紗簾被她撞落,驚落重重漣漪,她完全不曾察覺,只覺得那樣倦,那樣倦,真要躺下來好好歇一歇。

  海蘭見她如此,本能地想起身追上去,然而足下一軟,不免癱倒在地。

  如懿緩步走入內殿,愴然坐於床榻之上,瞥見象牙妝台的銅鏡裡,自已失色的容顏映在天青色散珠梅花的錦帳之上,恍若堆雪。真的很想哭,因為身體深處的隱痛,依稀是身體某處的血肉被人生生剜下,可是她看不見,分明沒有任何破損,可是她卻能感覺,血液汩汩流出後四肢百骸逐漸變冷的僵硬。

  可是她不能哭,亦沒有淚。眼底如此乾涸,乾涸得幾乎要裂開,卻沒有一滴淚溢出。只能將發顫的牙關死死咬緊,咬成一如既往的平靜與漠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覺自己的指尖有溫熱厚膩的觸感,一點一滴,漸漸蔓延。她木然垂首,才見自己的衣襟指尖之上,已有鮮紅的血滴點點散落。她分辨良久,才發覺原來那鮮血來自自己的嘴唇,卻不知是何時被咬破。

  是,她沒有淚,也不能流淚。只能流血。

  沒有人知道,也未必有人明白,淩雲徹之於她,並非年少時炙熱的愛戀。他是生長於她身側的一棵樹,枝葉茂繁,翠色蒼蒼。為她遮風擋雨,停靠一時。然而,如今已經沒有了,只余她曝露於茫茫天地之間,一任烈日焦烤,風雪欺身,冷雨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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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21 PM

第二十二章 佛音驚纏心

  沒有淩雲徹的日子,也一樣飛馳而去,不做絲毫停滯。日子靜寂得與死亡沒有半分區別。如懿一直試圖去懷想,曾經沒有淩雲徹的日子,她是如何度過的。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個古遠的夢,讓人辨不清它是否真實地存在過。潛邸的歲月裡,她還年輕,和每一個青春少艾的女子並無不同,鮮紅的唇,大大的眼睹,皮膚潔白得像新磨出的米漿,幼膩動人。她身邊的男子,有和田美玉般的面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貴質風雅。

  當然,他偶爾也有鬱鬱,譬如朝政上的不得意,譬如諸瑛的棄世,那種陰鬱是欲雨的天氣,讓人想擁住他,心疼他,與他甘苦與共。

  她一直是這樣以為的,這個男子,是她的未來,她的終身,她的生死相依。卻原來,甘美時他一直都在,淒苦時渾不見蹤影。

  所有的艱難苦辛,只有淩雲徹在身後,默然相隨。

  那是她的半生,半生的姻緣裡,她一直在皇帝身邊,卻未曾注目,身後,只有淩雲徹,為了她,可以不顧一切。

  他的情意,如懿早知道,卻無法有一點點回應。哪怕她明明,已把他的好,刻於骨,銘於心。

  孤寂的日子裡,她開始害怕下雨。

  晴日裡的紫禁城並不那麼陰森,甚至還有幾分富麗輝煌的格局。可是一落雨,那是另一個世界。浩浩茫茫的雨水像是永遠在沖刷著牆頭如血的顏色。而細雨紛紛時,整個紫禁城都像一個哀哀的鬼魂,在雨水裡戚戚地煢煢而立。

  真的,年輕時無知無覺,什麼都不怕。如今年華漸漸衰折了,反倒生出怕來。

  她沒有權勢煊赫的母族,沒有貼心的女兒,兒子也唯獨只剩了一個,已然送去了海蘭那裡。夫君,早已是形同沒有。其實她何嘗真正擁有過。曾經有的,不過是他的—點兒情意,這兒一點兒,那兒一點兒,從來沒周全過。因著這樣,皇后的名分也不過成了虛空,她倒成了孑然一身,孤零零一個兒。

  有時想想,真是虛妄。一段執著數十年的情感,一朝跌宕斷裂,競是因著另一段情感。是他,親自引著自己到熱鬧繁華錦繡族擁裡來,卻也是他,親手丟開了她,遺她在孤清裡。

  到頭來,伴隨手邊的,唯有那一卷墨梅,不會隨時氣的變化,盛開依然。

  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久病的忻妃棄世而去。如懿與海蘭守在靈床前,看著年幼的八公主穿著雪白的孝服哭得驚天動地,心下悽愴,相顧無言。那一夜,除了風聲,萬籟俱寂。她想起剛入宮時的忻妃,那樣愛笑,如山花爛漫。最後離世的一軋,枯瘦一把,不盈一握。

  不過十年,紫禁城中又添了一把紅顏枯骨。她臨去時沒有一言,只是盯著幼小的八公主久久不肯閉上雙眼。

  還是如懿先明白過來,道:「你放心,本宮與愉妃會照顧好璟嫿。」

  忻妃艱難地點頭,一縷芳魂終肯消散。

  而彼時,皇帝又新納了福常在、柏常在、武常在與甯常在,四人都是正當嘉年的少女,各擅其美,如四季開不敗的花朵。總是花落花開,舊人去,新人來,從未寂寞過。而二十七年的十一月,一向擅寵的嬿婉,又生下了皇十六子。

  比起後宮,前朝的氣象更為明朗。二十八年五月初五,九州清晏因雷暴失火,因是深夜,殿中唯有皇帝與和親王下棋做伴,弘晝驟見火起,嚇得奪路而逃。幸得住在側殿的永琪發覺得早,立刻背起皇帝逃出生天。

  自此,儲位之事,便有分曉。

  乾隆三十年正月,皇帝決意再度南巡。說起此事時,是皇帝的愛女和敬公主最先知曉。彼時父女二人立于孝賢皇后畫像前,哀思難絕。

  畫像上的孝賢皇后仍是盛年綺貌,而皇帝卻是半百之人,漸漸有了老態。自與皇后疏遠之後,嬪禦之間皇帝亦少流連,倒是在長春宮中枯坐更久。

  皇帝輕撫畫像,哀歎不已:「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朕前些日子讀到陸游哀悼唐婉的詩,就很想念你。琅嬅,從前朕對不住你的地方不少,如今想要和你說說話,竟也不能了。」

  和敬公主依偎在皇帝身邊,露出幾分少有的小女兒情態,依依道:「皇阿瑪,您想念額娘,額娘都是知道的。」

  皇帝拍拍和敬的手,「朕想著過了新年就再南巡。可每次想到你額娘在濟南過世,朕便覺得濟南是一座傷心之城,不肯一入。」

  和敬看著皇帝的哀色,也是不忍,便勸慰道:「這兩年來宮裡的動靜鬧得這麼大,京城裡雖還瞞得嚴實,兒臣卻也知道了些許,只是不好開口。皇阿瑪如此懷念額娘,一半是因為再無人可與額娘比肩,另一半,也是皇額娘處事有些太不像話了。如此,皇阿瑪想去南巡散散心,也是好的。」

  皇帝走了兩步,到榻邊坐下,「皇后不大理宮中事,令貴妃也算是個能幹的,容嬪固然也好……但都不能與膩額娘相比。朕環顧六宮,竟也覺得空虛得很。」

  這樣的話,真是傷心之語了。皇帝自尊要強,最重顏面。此刻說出這般話語,連和敬也不免傷懷。這樣的繁花錦繡,熱鬧簇擁。每至後宮,那些嬌豔如花的容顏無不笑顏奉承,皇帝心裡,最眷念的卻還是舊時人,舊時情。

  和敬不覺濕潤了眼眶,「兒臣知道,所以這些年哪怕令貴妃協理六宮得體,又連連生育,您到底也還沒松了口給她皇貴妃的尊榮。」

  皇帝淡淡道:「前幾位皇貴妃的尊榮,都是病重了才給的。皇后位居中宮,貿然給了魏氏皇貴妃之位,也損了她的體面。且朕瞧著,這幾年你和魏氏也疏遠了,不復從前親密。」

  「都是皇阿瑪的後妃,兒臣身為公主,本不該過從太密。從前與令娘娘來往,也是因為她對慶佑有恩。可縱使如此,也有皇阿瑪嘉獎令娘娘,兒臣與她太親近也不合規矩呀。」

  皇帝微露贊許之色,「到底是孝賢皇后的女兒,處事公正,更是明理。」

  和敬謙遜道:「不管皇額娘如何,皇阿瑪還是顧及她的。說來令貴妃出身小家子,到底也不配做主六宮事宜。對了皇阿瑪,這回南巡,皇額娘可要去? 」

  皇帝倒也未曾遲疑,「皇后自然要去的,留她在京中顯得帝后不諧,徒惹人話柄。且皇后,年少時在江南住過,也喜歡蘇杭一帶。」

  這話到了末尾,連和敬都聽出了皇帝語底的傷感。帝后不睦已是宮中盡人皆知之事,可皇帝到底還是顧念著與皇后的少年情分。或許人到垂老,當一切行將崩散之時,才更體味出年少情懷的美好吧。

  定下出巡的那日,正是淩雲徹三年的祭日。不便張揚,如懿便在清晨時分,前往寶華殿悄悄上一炷香。

  寶華殿乃是宮中僧人祈福之所,一應灑掃雜役皆由宮人打理。這一日新雪初霽,晨光清冷如白露。如懿也不曾知會寶華殿眾法師,只攜了容珮前往,靜靜陳香禮佛,寄託哀思。

  容珮備齊了一應物事,婉聲道:「皇后娘娘從前並不這般殷勤往寶華殿去。」

  如懿一臉溫靜,「從前總以為無所畏懼,如今才知自己樣樣不能。人既微弱,便只能仰賴神佛。」

  彼時天色微亮,半鉤彎月淒淒隱沒於雲翳。一眾僧人未曾奉詔,便也不曾預備迎接。這般無拘無束,反倒落了清閒,由著如懿獨自坐於佛台之下,仰之彌高。

  寶華殿中的陳設看似簡樸無華,卻隱隱有著考究到了極致的堂皇。殿中分列著十數盞青玉香燈,引著大卷的白檀木香,香氣溫潤沉靜,不動聲色地按住了浮逸的心神。

  待念過數遍經文,起身踏出殿門時,已是天色明淨如一方光華玉璧。庭中積雪不盈寸,唯餘一片空明。唯有來時足印清晰落於雪上,明白無誤地告知她來時路是如何步步走過。

  心中不免鬱鬱,如果這一世為人,跌跌撞撞而過,都能這般步步穩當,知道前路如何,去往何處,該有多好。

  她仰起頭,靜靜立於簷下。因是獨自前來禮佛,她也打扮得格外素淨,一身蓮青色衣衫,用金銀二色絲線挑著落梅花朵。髮髻梳得簡淨,只用青玉蓮瓣扁方綰起,零星點綴數枚點翠嵌藍珠花,橫簪一支白玉長簪而已。

  彼時朝霞初露,映照著雪光燦燦,空氣中隱約有臘梅的氣味遙遙傳來,寒雪清淺,暗香浮動。天際有深藍色的雲靄,與流火般的霞色交疊如層層薄紗,似清非清,似見非見,朦朧迤邐如碩大的鳳凰的翅。

  仿佛是許多年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皇帝站在蔥郁的花樹之下,晚霞的遼闊綺麗是無瀾的波影,與他璀璨的笑容融為人世間最美好的嚮往。那粉色的一天一地襯得他眉眼戀戀,在那裡笑著看她。他的笑容是初霽後明媚的雪光,縱使天寒地凍,亦有溫暖人的力量。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以往了。

  久得連她亦迷惘,那是不是純粹是年少時模糊的影像,只能憑此慰藉逐漸老去的年華。

  她這樣想著,輕輕歎了口氣。微聞身後有窸窣之聲,她很快掩飾了黯然之色,如常般雍容清冷,轉身目視後方,只見一垂垂老矣的青衣僧人手執半舊的竹帚,徐緩清掃階下落雪。如懿凝眸片刻,輕聲道:「你是誰?」

  那僧人微微抬眸,辨別她服色,不卑不亢行禮,「皇后娘娘。」

  如懿見他鬚髮皆白,神色安寧,便也生了幾分親近,微微頷首。

  那僧人舒袖斂容,「皇后娘娘今日怎有興駕臨寶華殿,僧人不曾遠迎,實在失禮。」

  如懿清淺一笑,掩不住眼角悒悒的細紋與疲倦的暗青,「本無心驚擾眾人,只是昨夜夢見早夭的一雙兒女,清晨想到很快就要隨皇上出行,便來祈求心安,也來求得一路平安。」

  那僧人道:「皇上出行是不久後來日之事,但前事已過多年,皇后娘娘還是放不下亡人麼? 」

  如懿見那僧人面貌蒼老,不覺好奇,「從前未曾見過師父?」

  那掃地僧人停了手中沙沙聲,合十含笑,「皇后娘娘每一次來我都記得。第一次,仿佛是先帝雍正年間,皇后娘娘隨姑母前來。那時,皇后娘娘還是閨中格格。」

  如懿想了想,前塵依稀如是。只是不知不覺,自己的半生,從莽莽撞撞的青澀少女,從步步警醒的嬪禦歲月,而至今日的高處不勝寒,竟也點綴了旁人半世的眼眸。她這般想著,不覺松了心弦,徐徐道:「那是數十年前的事了呢。」

  那掃地僧人微笑淡淡,「我在此修習半生,記得剛入寶華殿侍奉時,乃是康熙五十年。多年來我不過是寶華殿數百誦經僧人之一,皇后娘娘自然不曾留意。」

  如懿鬢邊的一支羊脂白玉如意點翠長簪被冷風搖曳起細碎的海棠明珠墜,縱是金玉華貴,淩風亦不過瑟瑟不能自已。她輕聲感歎道:「三朝繁華,師父盡收取底。」她停一停,含了幾分猶豫,「曾讀佛經,有一句讀來驚心動魄。言說‘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敢問師父一句,何為人世恩愛?」

  那僧人含笑,「心念前因,彼此不相欺瞞,得溫存相待,乃是恩愛。」

  如懿聽了動容,卻蓄意存了挑剔之心,道:「師父是佛門中人, 也懂得人世情愛?」

  那僧人頗從容,「佛祖憐憫蒼生,人世情愛盡在眼中心底。不能涉入其中,卻可以懂得。」他凝眉須臾,「我在寶華殿精心修習逾五十年,不過是在渺亂中求一方清淨。有時冷眼旁觀,只覺哪怕讀通佛法萬卷,亦難解心底疑惑。」

  如懿揚眉輕笑,「師父也有疑惑?」

  「紅塵與清淨不過一牆之隔,修為不足,自然有疑惑。」

  「本宮願聞其詳。」

  「世間事,爭其能爭,不爭其不能爭。但何謂能爭?何謂不能爭?而施主所問,是否也是欲爭之所,那麼得到恩愛,又要憑藉恩愛爭奪何物?糾糾纏纏,何處才是止境?」如懿一時被詰住,僧人輕斂袍袖,悠然道,「如果爭來爭去,爭的卻是虛無之象。拼上生死禍福,折盡一生歡悅,不過是鏡花水月,那又是所為何來?」

  宛如有九重驚雷滾滾,直貫入腦海,天地間洶湧雲滾電翻,驟聚驟散。無數積鬱的辛酸悲苦夾雜著重重的悲與喜翻騰而上,不可遏止。

  多年來苦苦支撐,宄竟是為了什麼?她的家人已經有足夠的安穩,憑著孝敬憲皇后的余恩,也足以平安一世。烏拉那拉氏並無太過出色的族人,皇帝亦無心格外提拔,許以要職。她這個皇后,其實無後顧之憂,亦是無可以依憑的母族靠山。她的永璂,唯一的幾子,並無永琪一般出色,來日若是可以做個富貴親王,倒也清貴安閒。

  可若她依舊掙扎在後位上,永璂年弱,資質不算出類拔萃,不過中人而已。自幼嬌養,性子又偏柔弱。上有諸位成年兄長,下有得寵的幼弟,來日若真在位上,當日聖祖康熙九王奪嫡的景象,她卻也是聽過的,如何不叫人心驚膽寒?她是個母親,她再瞭解不過的,憑著她沒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境況,永璂要站穩腳跟,實在也是千難萬。

  她可以保護他到什麼時候?從一開始的打算,她便只希望他是富貴閒人,一生波瀾無驚。

  她不覺癡怔,喃喃輕語,「本宮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堅持什麼,可以明白自己要得到什麼。可是細想想,其實本宮並不十分清醒。從前被先帝的三阿哥拒婚無路可去,是皇上暫許了本宮一個安穩。可那安穩之後,本宮真正想要的,卻一直得不到。本宮想要夫妻恩情,那縱然是癡心妄想。便是想要一份不相欺不相負的信任,遷延退卻,多年來亦苦苦支撐卻難以得到。期盼得久了,連自己也會動搖。是否本宮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紅牆之內卻根本不曾存在。既然如此,那宄竟是不是本宮錯了?是本宮想在鏡花水月之地求無根無存之物?」

  那掃地僧手執竹帚,輕緩劃過積雪的青石磚地,緩緩吟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他悠悠漾漾輕歎一聲,在空曠的規間徘徊無己。他半舊的袍裾靜拂殘雪而過,口中的念誦聲漸行漸遠,「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問君身在何處?無過去心,無將來心,無現在心,還汝本來面目!」

  皚皚雪中,那僧人人影渺渺,去到他該去之地。

  有溫熱的淚水終至潸潸而落,她的本來面目,如被塵埃玷污的雪跡,早已不知清明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容珮攜了一襲天青色竹葉紋鑲金線鳳尾的大毛鬥蓬,那暗沉沉青色,是雨後的一絲明亮,卻也不是那般灼豔,幸而容珮纏了一圈紫狐毛在領口,才增了幾許華豔。只是那華豔亦是死氣沉沉的,是生靈的血肉,點綴了她的清貴。容珮將斗篷披在她肩頭,輕聲關切:「天寒,皇后娘娘要保重自身。」

  如懿癡立幾許。

  容珮低聲道:「這幾夜娘娘睡得並不好。夜來幽夢輾轉,含糊提起舊事。」

  不必容珮說,如懿也記得那些夢境。夢裡都是小兒女情態,她胭脂初嫁時,初入宮闈如履薄冰時,甫離冷宮緩步走向他時,還有,還有,他要她站到自己身旁之時。那些話,她都清晰地記得。

  他總是說:「你放心。」

  可是這一生,她何曾放心過?不過是放掉了自己的心,再也回不來了。

  夢裡舊事如煙綺,醒來才更覺現實的堅冷,避無可避。

  容珮遲疑著道:「娘娘還惦著皇上當時說的話麼?為什麼人說過的話總是那麼容易改變?九五之尊不應該是一言九鼎麼?」

  那是容珮的困惑,或許也是天下女心的困惑吧?

  如懿惘然地想,冰雪琉璃讓她的心境無比清明,「不。或許每個人,當時所說的話都是真心的。但是卻忘了,心意本來就是很容易改變的。彼時的話只是彼時的心境,若念念不忘信到往後,原是我輕信的過錯。」

  時光遷延二月余,御駕於三十年閏二月抵杭州。豔羨江南,乘興南游,於一位帝國的國君而言,並非難事。何況天下和靖,百業興盛,是最富燒風流的年代。從遼闊的白山黑水、塞北風煙,到晴雨江南、明好雲貴,他可蠲賦恩賞,觀民察吏,亦可眺覽山川之佳秀,民物之豐美,一覽煌煌天朝下他所擁有的萬里江山。

  初到杭州的那一日,下著絲絲寒雨。江南二月已見薄薄春色,只是雨氣濕冷膠著,遠不如京中的風物乾燥。可是立於龍舟之首,望著兩岸冒雨跪伏的官員肅然無聲,迎面是濕潤的清風,足下是蜿蜒的碧水,天地間那樣的溫柔,仿佛回到第一次來杭州的時光。

  杭州於嬿婉是福地,于慶妃亦是。而皇帝此次除了陪伴太后,更攜上了至愛的容嬪香見,一定要與她同來領略山水煙柔之美。

  待得住行宮駐蹕,皇帝便迫不及待往山水間去。行宮一帶本近西湖與孤山,又因多梅花,孤山又名梅嶼,乃是宋代林和靖隱居之所。皇帝見如懿一貫冷清,恰逢著那日她生辰,便道:「孤山賞梅甚好,有湘英、綠萼等,花色不一,是你所喜歡的。」

  如懿頜首,正要應承,皇帝又搖頭,「可惜了,叫孤山,名字聽著不祥。」

  皇帝最愛風雅,如懿便道:「不若皇上改個名兒也罷。」

  皇帝仔細思忖,卻又不喜,「康熙爺來此也未改名,朕也不便改了。」

  於是斂衣而行,往「西湖十八景」去。雍正年間李衛修繕西湖一帶,景致尤美,湖山春社、功德崇坊有沙堤平坦,垂楊披拂,湖波蕩樣,曉霧迷離。萬綠叢中,丹宮碧殿掩映林表。玉帶晴虹、海霞西爽則回廊繞水,朱欄倒影,金碧澄鮮。橋畔花柳夾映,晴光照灼。梅林歸鶴、魚沼秋蓉則環池植木芙蓉,花時爛若錦繡。蓮池松舍、寶石鳳亭、亭灣騎射、玉泉魚躍、鳳嶺松濤、湖心平眺、韜光觀海、西溪探梅各有趣致。吳山大觀、天竺香市可見民間歡愉,雲棲梵徑便聞朝魚暮鼓,與天籟相應答,至 此豁然心開,萬慮頓釋。

  而如懿最愛的,便是蕉石鳴琴一帶,黛色波光,湖淥遠映,恍然若乘槎於迢迢天漢。舫前奇石林立,狀類闊葉芭蕉,題曰「蕉石山房」。石根處又有天然一池,泉從石罅出,泠泠作聲,演清漾碧。臨池複置小軒,古雅靜潔。若以焦尾琴作《梅花三弄》曲,古音疏越,響入秋雲,高山流水,得天然意蘊。

  皇帝也頗屬意,便向如懿道:「朕住的地方原離這兒近,你若來此月夜彈琴,倒是甚好。」然而,他不過一語,但見如懿沉吟未應,眼底閃過一絲陰翳,冷冷道,「不彈也罷,免得彈起李商隱的《春雨》,無端惹翻舊情。」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風流,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繁華,都未能讓他忘卻那一段舊事。

  嬿婉見皇帝陡生不悅,便婉轉勸道:「素來也只是流言,皇上實在不必往心裡去。何況,人都不在了,皇后娘娘聽了,心裡也不好受啊。」

  皇帝心意惘然,盯著如懿,目光如錐,「是麼?朕還以為人沒了,情總還在。」

  宮人們舉著羅傘,捧著櫛巾、痰盂立在遠處,雖然只有嬿婉和香見在側,如懿也受不了這無端而來的羞辱。人已逝去,有時她亦想忘懷,卻禁不得皇帝這般三言兩語地計較,更生涼薄。

  天日正中,暖暖晴光灑落在人周身,猶帶一絲溫暖餘情。香見難得地穿了一襲粉黛色長衫,密密繡了連綿不盡的棗花圖樣。那是杭綢中新制的一種皎月編,一共才得了兩匹,皇帝一匹奉與太后,一匹獨賞了香見,供她裁制新衣。那皎月綢不啻寸縷寸金,清雅柔軟,若新生兒肌理幼滑。一抹帛光盈然於舉手投足間,便已覺清貴寵妃氣咄咄逼人。

  她站在二月漫天的花事盛開下,輕飄飄道:「前日陪皇上往上天竺焚香頂禮以祝豐年,心裡念著當日寒部亡者可得安息,寒歧一縷戰魂,也可長眠沙場了吧。」她舉眸,若寒星熠熠,「臣妾這般心思,皇上可會責怪?」

  皇帝微怔,旋即含笑,無限寵溺憐惜,「只要你高興,什麼都好。」

  香見抿嘴一笑,輕誚道:「是麼?皇上連臣妾為寒歧祝禱都可原諒,一個莫須有的淩雲徹,皇上這幾年眉間心上,就這般小氣麼?」

  皇帝無言,如懿不動聲色,只是唇角微挑,以表對香見解圍的謝意。

  嬿婉不勝惶惑,低柔道:「容嬪妹妹,話可不是這般說。你與寒歧畢竟有婚約在前,可皇后娘娘和淩雲徹不過是尊卑之分。難道妹妹心裡,覺得皇后娘娘與淩雲徹便如你與寒歧這般麼?」她修長玉指按在心口,連連搖頭,「這話姐姐我可不敢聽。」

  有不敢聽,亦有不忍言。明明事關自己,她卻無可分辯。才知疑心深種如情根深種,一般難以移除。

  她亦沒有力氣,拔去他心底那根刺。因為那刺,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鑄成,早已成了她心底不可磨滅的烙印。

  初春的風如同綿軟的女兒家的手掌,輕輕拂過她的面頰。她聽見香見鄙夷的聲音,「令貴妃這般善於曲解,也算奇才。」她不必看,也猜得到嬿婉一定是一副嬌柔怯弱不敢與之相爭的模樣。她也懶得去看,免得汙了自己的眼睛。

  如懿眉目清冷,淡淡道:「原來皇上這般在意臣妾,真是臣妾無上福澤。」

  皇帝便橫目去瞧嬿婉,「不該你開口之事,無須多言。」

  香見便引了她的手,自顧自道:「前面花開得好,皇后娘娘,咱們去瞧。」

  步子尚未邁開,已有太監來請,「請皇上旨意,晚膳擺在何處?奴才得預備起來。」

  皇帝興味索然,「晚膳在偏殿便是。揚州府送來的歌伎在何處?朕需佐以歌舞娛情。」

  這般吩咐,便是不欲嬪妃侍奉在側了。如懿便與嬿婉、香見告辭退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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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23 PM

本帖最後由 sunnatsu 於 2015-10-22 02:52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花事豔

  雖然同行的嬪妃不少,又有香見這般得寵的,可皇帝的眼映入了江南的春意如許,亦覺新鮮,所以長夜歌舞,偶爾才宿於嬪妃閣中。

  皇帝早先曾在淮揚的清江浦得到一雙絕豔女伶,原是評彈的女先兒,名叫昭柔。昭柔彈亦佳,唱亦佳,一口軟綿綿的吳儂軟語。與她師姐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用吳音評得一口好《隋唐》,抑揚頓挫,輕清柔緩,弦琶琮錚,十分悅耳。尤其昭柔才二十出頭的好年華,身段風騷,雙眸嫵媚,端的是一個尤物,與蘇州的甜糯點心一般黏住了白牙哪裡肯鬆口。兩日評書下來,皇帝如何還捨得她離開,得空回行宮便帶在身邊,說完了《陏唐》,還有《描金鳳》《白蛇傳》《玉靖艇》和《珍珠塔》,一本又一本,唱得山光水影,如癡如醉。

  或許皇帝,的確需要新鮮的活潑的安慰。

  南巡時過濟南城,城池依舊,驚鴻不再。皇帝觸景生情,難免想起昔日孝賢皇后仙逝于濟南,不覺揮淚黯然,寫下一詩,「濟南四度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劇,十七年過恨未平。」

  隨行南巡的和敬公主見到此詩,亦不覺動情,哭泣良久。倒是太后來安慰了幾句,「皇帝是個多情的性子。但一個人的情分就那麼多,都分了點子去,難免就薄了。和敬,你額娘樣樣都好,如今的皇后就難免難堪。你是皇帝的長女,自然也盼望聖心和睦,是麼?」

  太后為和睦,已然這樣勸慰。可也擋不住此詩流傳,人人回憶皇帝與孝賢皇后的恩情。

  當如懿看到這首詩時,已經沒有太多的痛楚。因為當日的疑心和疏遠,孝賢皇后抱屈而死。所以皇帝用他的後半生來追憶和悼念,寄託他的哀思與悔恨。

  有時候想想,如懿竟會心生羨慕。原來天人永隔也是善事,可以泯去所有仇怨,得一息寬厚溫存。反正也無非是如此,人人跟隨皇帝的心意稱頌孝賢皇后的德行,她這個失寵的皇后,更顯鄙薄而已。

  然而香見好奇不已,「皇上為孝賢皇后寫了那麼多哀悼詩文,他或許真的很喜歡孝賢皇后吧。」

  如懿不知從何答起,便道:「皇上更喜歡你。」

  香見絞著手裡的絹子,百無聊賴道:「我算是看得通透。皇上的喜歡便宜得很,今日來了明日去,給了這個給那個。人人都喜歡,個個都不心疼,不過如此而己。說來我更是好奇,既然皇上這麼喜愛孝賢皇后,怎麼做到一壁追思,一壁又喚了歌女舞姬,尋歡作樂呢?」

  香見所言,乃是地方官員有伺機取巧者,沿途至一行宮,便獻上當地歌女舞姬奉與豔姿。皇帝神色本淡淡的,但見送來女子皆是纖麗翹楚,個個嬌小玲瓏,姿態柔弱,我見猶憐,遠別於北地胭脂的修長身段。而那種柔弱卻又熟媚之致,一顰一笑,皆是風情,也不免心動。及至杭州,官員們又想了新奇之術,命人駕禦舟泛於西湖之上,歌伎舞姬齊集舟上,既清僻無人驚擾,更可自由無拘。

  皇帝醉後不免笑言,「個個如白玉扇墜兒一般,叫人愛不釋手。」

  這話旁人聽見尚作笑言,李玉身為大總管,卻不得不存了心思,「若是皇上真有恩幸,遺珠民間,這可如何是好?到底是漢女,又出身低下,若真有此事,只怕皇上的聖譽……」他捶胸頓足,「都怪那些官員不知廉恥,為博皇上歡心,連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如懿亦有耳聞,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卻不知遊人心寄何處,是聰明換糊塗。

  這樣的事,若傳出行宮,只怕為臣下百姓所恥笑,她能做的,只是將餘怒狠狠壓下,再竭盡全力,為他的名聲遮掩。

  那邊廂進忠亦悄悄告知了嬿婉,嬿婉倚在窗下繡榻上,看著架上織造府新貢的各色杭綢綾羅,那些光豔的錦緞如春日濯濯下泛著纏綿亮烈的鮮彩波瀾。她慵慵笑道:「繁花似錦,才不會有專寵之虞。皇上既然喜歡,本宮又何必去碰這子?」

  進忠擔憂道:「小主不怕那些低賤女子奪寵,說來您協理六宮,這些話小主不勸皇上,怕旁人勸了也是無用。」

  嬿婉輕輕一嗤,取了一枚蜜漬櫻桃放在口中,雪白貝齒一咬,一點鮮紅的汁子濺在進忠臉上。進忠涎著臉笑,也捨不得擦。嬿婉啐了他一口,正了正髮髻上一枚九轉碧玉赤金瓚鳳步搖,精巧繁複,金翠燦爛,鳳口裡銜出幾縷細小的流蘇穗,紅纓珠絡綴著嫣紅珊瑚細細垂在耳邊,沙沙地摩挲著她保養嫩膩的臉頰。她坐起身,莞爾笑道:「進忠,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本宮只是協理六宮,你也只是御前的副總管。有些事,何必咱們操心,自有人頂著,咱們安享清閒就好。」

  進忠眨巴著眼睛聽著,猶有不放心之處,「小主說得是。只是太后娘娘如今實在是不理事兒,皇后娘娘也不過是個木呆兒,立在那裡好看罷了。能說得上話做得了主的也只有您一個。」

  嬿婉將絹子丟到進忠手裡,示意他擦去面上的櫻桃汁子,那指甲染成粉紅色的春蔥玉指戳在他額上,「你在皇上跟前多年,這般得寵,是因為比你師父李玉能幹麼?不過是嘴甜心思活絡,懂得討皇上喜歡。本宮也是如此,侍奉皇上多年,僅僅膝下兒女成群便是了麼?當日的金玉妍何嘗不是連生四子。要緊的是討皇上喜歡。這幾年皇上和皇后娘娘慪氣,本宮事事順著皇上的心意,才能到了如今。便是皇上真要收了這些歌舞美姬,本宮也只有贊成沒有反對的。」她低眉見進忠只為自己擔心,略含了幾分矜持的得意,「你不必擔心本宮鬥不過這起子賤人,本宮也不屑和她們鬥。即便沒有她們,皇上也常有新寵,哪一個不比那些蹄子出身高貴。若是她們真進了宮,宮裡烏泱泱的嬪妃不一個個烏眼雞似的盯著她們,哪裡還需要本宮動手?」

  進忠這才落定了心意,滿臉堆笑應承著。嬿婉又問:「上回跟著過來的女先兒昭柔,這幾日怎不曾見?」

  進忠舔著舌頭低笑道:「就是會唱評彈,還會什麼新鮮招兒?皇上聽得膩味了,叫人好生送回了揚州。」

  嬿婉似信非信,「真的丟到九宵雲外去了?」

  進忠不敢隱瞞,「是命人用金寶嵌飾的錦幰鈿車送回揚州,還賜予她一對玉如意、金瓶和綠玉簪,甚為厚待。」

  嬿婉長舒一口氣,「只要皇上最近膩味了,便是賞賜豐厚些,也當是這些日上取樂的花銷了。」

  進忠躊躇著道:「是,是。昭柔雖然去了,可知府新薦了一位姑娘來,叫作水沐萍的,皇上喜歡得緊。」

  嬿婉春山暗蹙,輕鄙道:「這個又是什麼來歷?不會又是評彈的女先兒吧?」進忠搓著手,不知該怎麼說,嬿婉蹙眉,「有什麼不可說的,左右離了宮裡,皇上是沒什麼忌諱的了。」

  進忠只得道:「是個歌伎,秦樓楚館裡第一把好嗓子,最會唱俗語俚曲。知府說皇上要瞭解民情,最合宜聽這些,所以兩日前送了來。」

  嬿婉一驚,死死按捺住了,問:「皇后可知道了?」

  進忠思付著道:「師父和我、進保都知道了。想必皇后娘娘也會知道。在行宮裡出入,哪裡瞞得住。為了前頭昭柔的事,皇后娘娘已經嚴禁底下的奴才多口了。」

  嬿婉愁腸百結,道:「你先回去,仔細留意著。」進忠答允著,恭謹退下了。

  次日起來,依舊是在「蕉石鳴琴」用早膳。待到眾妃齊坐,皇帝卻久久未來。皇帝一向重視規矩,少有這般晚起的。

  如懿緩緩目視在座的嬿婉、慶妃、穎妃與香見,眾人皆是面面相覷,其餘諸位貴人、常在更是茫然無措。

  穎妃最快人快語,「皇后娘娘別瞧臣妾,這些日子臣妾若不是隨著姐妹們一塊兒,怕也見不到皇上。」

  香見冷冷不言,嬿婉賠笑道:「皇后娘娘’臣妾也不知。」

  如懿思忖片刻,安之若素,「那就再等。」

  ―直等到寶鼎香煙冷,皇帝才到了。眾人餓得金星四起,少不得松了一口氣起身請安。才一抬頭如懿便怔住了,皇帝雙目微紅,眼下發青,面色無華,神色倦怠,顯是一夜不得好眠。

  皇帝許了眾人落座,如懿已然猜到幾分,奉上一碗新煨好的九絲湯,道:「這是皇上喜歡的揚州九絲湯。這邊的廚子學著用幹絲外加火腿絲、筍絲、銀魚絲、木耳絲、口蘑絲、雞絲烹調而成,又加了竹蟶調味,以增鮮香。皇上先嘗嘗,以解饑冷疲倦。」

  皇帝呷了幾口,頗有滋味,臉色緩和許多,眾妃才依次動筷。

  這一膳用得沉悶。皇帝的疲倦寫在臉上,眾人也不敢多問,唯如懿不動聲色道:「行宮臨近西湖,水聲帶著絲竹弦樂,怕是擾了皇上清夢吧。臣妾今日便請令貴妃一同細査,何處樂聲驚擾皇上,一併去了才好。」

  嬿婉—驚,忙向如懿使眼色。如懿渾然不覺,只轉頭對香見道:「上回你跳得胡旋舞極好,回宮後也指點下含中舞姬,可好?」

  皇帝有幾分尷尬,打了個呵欠,掩飾道:「朕久不來杭州,夜遊西湖倦了。禦舟上難免有歌舞雅興,皇后不必計較。」

  如懿取了銀匙,緩緩攪著盞中的杏仁牛乳,「皇上說得是。旣是這般好歌樂,臣妾與諸位妹妹願一同觀賞,還請皇上不吝恩賜。」

  皇帝咳嗽幾聲,笑道:「皇后的建議不錯。若是有月明風清之日,一定邀人同賞。」皇帝說著,草草用了些東西,便回自己殿閣去。 如此,眾人也便散了。

  如懿向太后請安後,便回到自己的青梧閣中。太后年邁,不耐久遊,一直在自己的絳華館中歇息,也不大出來與眾人一同用膳,自享清靜。

  如懿回到殿中,便有悒悒之色。容珮笑著奉上龍井來,道:「地道的龍井,在杭州喝才最得宜,皇后娘娘細嘗嘗。」她見如懿眉目怏怏,便道,「娘娘是怎麼了?」

  如懿勉強振作心緒,道:「我們出來那一日正是淩雲徹死祭,他離世三年,唯有本宮與江與彬、惢心、李玉才敢偷偷祭祀。今年本宮與你出宮倉促,只得提前一晚為他焚香祭告。希望他在天有靈,可以原諒本宮的粗率。」

  容珮黯然悲傷,「淩大人是有擔當的人,可我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她努力笑了笑,「若是淩大人有知,明白娘娘對他的哀思,也會欣慰。」

  二人正言語,卻是李玉帶著人來,手中各捧了一個食盒。如懿一一瞧去,都是江南名點:千層油糕、雙麻酥餅、翡翠燒賣、野鴨菜包、蟹黃蒸餃、雞絲卷、四喜湯糰。

  容珮詫異,摸著鬢邊的燒藍串瑪瑙珠花,道:「這個時候既非午膳也非晚膳,怎麼送了點心來?」

  李玉道:「皇上說了,這幾日皇后娘娘出遊辛苦,便找些地方點心來請娘娘品嘗,以慰辛勞。」

  說罷,一行人放下東西,便出去了。

  容珮細細看了一遍,為難道:「不是甜的就是鹹的,都是好吃又黏牙的東西。這麼多可怎麼吃得完呢?」

  如懿苦笑道:「你還不明白麼?皇上在原不在吃東西的時候送來這些,只是為了提點本宮,緊緊堵著自己的嘴,不必多言。」

  容珮心頭一緊,試探著道:「皇后娘娘問了昨夜笙歌之事?」

  「你也聽見了,那些隱隱傳來的詞調唱的是什麼淫詞豔曲?令貴妃昔日以昆曲博得寵倖,好歹那是雅樂。可皇上如今取樂的,都是什麼?也太不知保重了。」

  容珮只得婉轉勸道:「只要皇上不是過分,皇后娘娘就睜一眼閉一眼吧。日子難熬,可不都是這樣熬。」

  如懿睨她一眼,酸濕道:「容珮,你從不說這樣的話。」

  容珮想了想,認真點頭,「是。說這樣的話,于奴婢是違心,也是真心。奴婢真心希望娘娘好,不願娘娘再受苦。」

  如懿握一握她的手,「海蘭留在宮裡主持事宜,容珮,也唯有你真心待本宮。」

  容珮笑道:「奴婢這條命是皇后娘娘撿回來的,自當一切為了娘娘。」

  如此一日,也到了夜間時分。皇帝依舊沒有翻牌子召嬪妃侍寢。這便意味著,泛舟上的豔事,會照舊而起。

  彼時如懿正卸晚妝,容珮取過白玉梳掠鬢,一一替她卸去發上沉甸甸的金嵌寶插梳、點翠雲紋簪、金蔓枝攢心紫瑩玉珠花、掐金象牙骨扇釵,最後是一支溫膩厚潤的白玉鳳凰,尾羽上垂落一串串青玉碎和紅寶石粒子。然後將她綰好的一頭青絲放下,用梳子蘸了茉莉花和桑葉煮的花水蓖得清清爽爽。

  派去打探的三寶悄悄進來,立在簾下。如懿一眼瞥見,問:「還是昨夜的水沐萍麼?」

  三寶的影子晃悠悠的,顯然是有些慌亂。如懿起疑,平靜道:「你說就是。」

  三寶素知如懿心性,只得道:「是。水沐萍在禦舟上,還有,還有她的六個姐妹。」

  如懿的聲線因著驚怒而戰慄,「姐妹?」

  「是。」三寶擦著額頭汗水,「水沐萍出身秦樓楚館,雖說是賣藝不賣身,但到底是煙花女子。她的姐妹,自然也是煙花之地來的。」

  如懿回眸,見到容珮錯愕得難以置信的神情,想來自己也是如此。心口沉沉地跳躍著,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寂寂夜裡格外清晰而分明,「備船。本宮要上禦舟。」

  南地吹來的夜風凜凜,夾著湖上水汽,清冽而潔淨,扶起了如懿的裙裾。傅恒帶著侍衛過來,目送著如懿上了小舟,竟也不發一語,只是遙遙觀望。到底是他身邊的侍衛沉不住氣,問道:「大人,前頭仿佛是皇后娘娘上了船,不會要找皇上吧。這禦舟上有……這可要壞事了。」

  傅恒沉思片刻,斷然道:「咱們要防備的是刺客,又不是皇后娘娘。再說了,皇后娘娘找皇上,也是天經地義的。不必咱們理會,往後更不許提及這些秘事。」

  侍衛們唯唯諾諾,只得緘口不言。

  三寶與容珮一臉惴惴相隨,並不敢相勸。如懿抬起頭,望著十八的月瓣。偶有輕風吹皺水上月華的倒影,漣漪瀾瀾。遠處山如眉峰聚,在舟行的蕩漾中拖曳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墨色長影。

  湖上靜悄悄的,涼風習習拂面,隱約傳來初開的花香。那是不知名的花氣,濃郁而芬芳,幾欲醉去。湖上傳來的女子的歌聲柔婉清亮,越來越清晰,引著她遂漸靠近禦舟。近舟旁是一大株粉色的蘸水桃花,一半開在水上,一半開在水裡,在夜風中嫋嫋搖動,偶有落花曳下,一點兩點,隨流水飄零。

  如懿的猝然到來,讓守禦舟的侍衛碎不及防,卻也不敢阻欄,眼掙睜看她下了小船上了禦舟,連李玉與進保也不敢勸阻。李玉擔憂地望了如懿一眼,輕輕搖頭。

  如懿知道,李玉是在勸她。可是,來不及了。從她成為他妻子的那一刻,他的榮辱便與她緊緊相共。

  方行至船閣中,濃郁的脂粉香氣便撲面襲來。如懿從外面進來,覺得那和暖濃膩的香風如拳頭一般兜頭兜臉砸在臉上,擊得她頭暈眼花,半晌才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朱顏綠鬢,粉面含春,二八麗姝,窈窕綽約,宛如一片片彩雲依在皇帝身邊,不,彩雲都露出了雪白輕綿的香肌,盈滿禦舟。其中一個偎著皇帝,指著肩頭衣衫上一藍雲團龍紋,調笑道:「皇上是天子,經您聖手觸摸,妾身銘感五內,特意在上衣肩頭繡上一條小團龍,以志皇上恩寵。」

  還有歌女咿咿呀呀地唱著香豔曲調,惹得眾人前仰後合,咬著絲絹哧哧地笑。如懿靜靜地掀起簾子觀望,腦中翻騰著嘈雜的音調,宛如針刺一般。想著那最美的一個,大概便是水沐萍。的確是很美的女子,不似宮中女子的矜持,一個個可遠觀可褻玩,世俗得無比親切。像章台綠柳,可以隨意攀折。

  不知是哪把嬌媚女聲「呀」地喚起,引著眾人發覺了如懿的到來,齊齊望向了她。

  如懿的聲音如船簷下懸著的小小金鈴,是淩冽的清脆,「夜已深,皇上倦了。你們先行退下吧。」

  眾女燕燕鶯鶯之聲戛然而止,毫無顧忌地打量著她,欲從服色妝容揣測她的身份。

  最初的尷尬已然消散,皇帝並無中止興致的意味,坐直了身體笑吟吟道:「皇后夜來雅興,陪朕同樂吧。」

  如懿覺得肌膚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粟子,噁心不已。她保持面容的平靜,「臣妾深覺夜來勞碌,想起皇上還為民間之事煩憂,所以特來請皇上回寢殿安置。」

  船閣中燈火皎膠耀耀,將這艙內的一人一物都映得清白分明,無處可躲。有女子敞著肩頭,目色輕佻,望著她似笑非笑,似乎等著看一場好戲,未有一人肯動身。便有一小巧豔嫵的女子銜著豔紅絲絹一角,偏著頭,晃得雪白耳垂上兩枚翠玉嵌紅寶石葉子耳墜滴答晃悠,「皇后娘娘這樣子,像不像咱們閣子裡來捉拿官人的大婦。除了兇悍,別無用處!」

  另—個搭在她肩上,柔柔道:「可別這麼說,人家是皇后娘娘呢。」

  豔女們咬著耳垂笑得暖昧,皇帝饒有趣味地聽著,並無阻止之意。心頭便有怒氣,如翻騰若奔,如懿強忍著煩惡,徐徐環視,側身讓出門口,冷淡道:「請吧。」

  皇帝大為掃興,又發作不得,只得揮手道:「皇后命你們回去,便回去吧。」

  為首的靚麗女子福身告退,「那妾身等明日再來。」說罷,一個嫵媚眼神拋去,便是如懿也心旌動搖,險險不能自持。

  有女子擦肩而過,隨手折下湖色冰紋瓶中一朵暈紫含笑簪在發間。那花朵只在野外開放,芳香幽幽,也不知是誰尋了來插瓶。花的顏色襯得面容嬌豔欲滴,有種濕漉漉的滑柔。暈紫含笑濃郁的香氣縈繞鼻端,一絲一縷,浸染五臟六腑,一副皮囊都似香氣滲得麻了。

  如懿瞟了一眼,正是那肩頭繡了團龍的女子。她低低喚一聲:「容珮。」

  容珮即刻會意,取過瓶側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子,二話不說便揪住那女子,死命壓在身下,取起剪子就鉸那團龍繡紋。

  眾人生來未見過容珮這般厲害角色,驚得目瞪口呆,連叫喚也不會了。容珮繃著一張臉,手勁極大,那女子也反抗不得,等到肩頭冷颼颼,那團龍紋樣已經被鉸得乾淨。容珮悶哼一聲道:「天家龍紋,你也配用在肩上?」

  那女子這才反應過來,朝著皇帝驚呼一聲,嚶嚶啜泣。

  皇帝有些進退兩難,舉首見如懿陰沉面孔,一時也發作不得,便道:「上來便動手動腳做什麼?」

  如懿溫和謙雅,「皇上安心,臣妾不屑與她們動手。自有容珮料理。」她看一眼那號泣女子,連眉頭也不肯為她而皺,「好好出去吧。難不成還想留著這團龍紋樣向你那些恩客炫耀麼?」

  為首的水沐萍伸手冉冉扶起那嚇哭的女子,清冷道:「我們雖然賣藝,卻不是煙花女子,皇后娘娘何必咄咄相逼?」

  如懿和婉道:「即使不是自甘風塵,但已在風塵裡,塵灰所到之處,難免汙及清明。記得切勿得意忘形或自視過高,來日尋個好人家,也是安穩。牽連皇家事,只會自陷是非中,煩惱無盡。」

  那女子停了哭泣,躲在水沐萍身後,畏懼地看著如懿。她俯視足下輕媚女子,神態如常莊靜。她露出了一縷恬淡笑容,「好好回去,再不提這幾日禦舟之事,必可一生安然無虞。」

  眾人散得乾淨,那脂粉滑膩的氣息尚滯留其間。如懿也不作聲,親自推開船槍窗扇,任由涼風悠悠灌入。

  唯餘了二人相對,比人多時分更窘迫尷尬,因是上了晚妝,不宜太濃豔,只是薄薄施朱,以粉罩之。如懿面上染了淡淡緋紅的飛霞妝,暈濃化開,如桃花始芳。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沿著額邊青絲,以水晶、碧璽和金箔做成的五瓣綠梅花鈿幽幽一明,愈顯得冷豔逼人,竟隱隱生出淩霜傲意。

  皇帝輕輕咳一聲,「皇后,朕只想喚她們來唱些民間俚曲,瞭解風物。」

  如懿「哦」了一聲,「臣妾以為皇上只喜歡聽評彈唱《隋唐》。」

  皇帝笑道:「上次那個女先兒昭柔……朕喜聽《陏唐》,不過是愛那一段唐太宗與長孫皇后的情深意重,感慰自已的寂寥之意罷了。」

  如懿一雙妙目澄澈通透,「是麼?怎麼臣妾記得《隋唐》說的最多的便是‘窮土木煬帝逞豪華,選秀女、建洛宮,惹得各府州縣邑如同鼎沸’呢?」

  皇帝矍然色變,厲聲道:「皇后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此夜何時,皇后胡言亂語,意將圖謀不軌麼?」

  有輕鄙之意從心底蔓然延長,她反唇相問:「皇上以為臣妾獨自前來,會行如何不軌之事?」她微微笑,那眼珠卻冷冷的,如兩丸墨玉,「皇上的日子頗有致趣,每日賞女若賞花,春色無邊,不止開在江南岸上。皇上卻不怕這些邪花靡草來路不明,會行不軌麼?」

  皇帝睨著眼瞧她,輕輕笑道:「說到致趣,朕瞧皇后這數年來悒悒不樂,便把皇后的這-份情致—起享了。」

  夜色漸深漸濃,輕描著水色桃花的白紗燈罩下透出橘紅的燭光,像是一抹水光,泠泠反射著淡淡的華暈。

  如懿徐徐道:「皇上一直尊崇孝賢皇后,百般思念。今年是閏二月,否則已是孝賢皇后薨逝之日。臣妾很想知道,若是今日孝賢皇后尚在,皇上是否肯聽一言相勸,保全清譽。」

  皇帝凝視著她,緩緩搖頭,「若是孝賢皇后在,—定不會如你一般頂撞冒犯朕。」

  如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是啊。若臣妾對皇上寵倖伶人之事不聞不問,皇上一定以為臣妾不在意皇上,無情才無心,便如當日質問臣妾見到您悼亡孝賢皇后之詩時的感觸。可若臣妾為著皇家的顏面考量,為著皇上的龍體思慮,皇上又覺得臣妾倚仗皇后身份橫加干涉,不如孝賢皇后恭順和婉。如此兩難,請皇上告知臣妾,臣妾該如何做才對。」

  皇帝唇角微微挑起,頗有玩味,「朕曾屬意你做皇后,是覺得你是聰明女子,亦有才幹。若在兩難之地不能做到兩全其美,朕要你做皇后做什麼?」

  她的心思從未這般軟弱過,搖著頭,綿綿訴說心曲,「皇上,臣妾來不及去想,若是一個皇后該如何兩下周全。臣妾只是一個妻子,不希望自己的夫君縱情一時,留下青樓薄幸之名。所以臣妾不去回稟太后,不敢驚動他人,只敢獨自漏夜趕來,為皇上驅散這些會汙及您聖明的豔女。您數次南巡,是要留下與聖祖康熙爺一般的英名,垂范人世。不能因為一時的興之所至,而抱憾來日。」她俯下身,重重叩拜,「臣妾無狀,但請皇上三思。」

  皇帝長歎一聲,「如懿,朕這大半生都是在宮裡度過,與你並無不同。甚至你都逼朕幸運些,在未嫁時,在閨閣中,無拘無束地享受過。可朕從做皇子起,每一日無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朕見到的女子也都是宮裡規行矩步的死板的女子,朕只是好奇,想看看宮外的女子是怎麼樣的,她們的日子是不是鮮活潑辣,活色生香,所以朕才會留了她們在身邊。」

  瞧,這便是男人,永遠也停不下獵豔的好奇與追逐。

  如懿只覺得齒冷,然而亦深深歎息,「皇上很想知道宮外的世界,便巡幸江南,覓香逐豔。可是作為臣妾,也很羨慕民間恬淡自足、喜悅平和的日子。夫妻間雖然過得寒薄,但可以稱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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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23 PM

第二十四章 兩相別

  如懿不知道為何,會在這一刻與皇帝說起自己一直以來的念想與盼望。然而她尚念著,臉頰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被掀在地上。這掌摑實在是突如其來,她被掌風掀開,重重撞在紅木鏤雕長桌上。那紅木質地堅實,一撞之下肋下痛得要裂開—樣。腦海裡嗡嗡地響著,像下著嘈嘈切切的瓢潑大雨,眼前白點子亂飛。半晌如懿才看得清眼前的景象,她實在不知自己犯了何錯,愕然抬頭。只見皇帝呼吸粗重,怒視著自己,喉間發出低沉的如獸的悶響,「朕便一直知道,你在朕的身邊,卻念著與旁人去 過民間生活,享你們的歡欣喜樂。」

  皇帝下手頗重,她的發鬌散了大半,淩亂地垂落耳邊。淚眼蒙曨裡,望出一片雪色清寒,「皇上為何如此多疑揣測?」

  皇帝舌底沙啞,粗戾道:「朕多疑?你自嫁與朕,便知朕不會落到民間去守著一個女子終老。那麼你所揣想的不是旁人麼!」

  如懿喟然長歎,「皇帝渴望見到宮外的女人是怎麼樣的,就可以尋來這麼多鶯鶯燕燕,敢舞喧擾。臣妾不過歎一句羨慕民間夫妻靜和,皇上便要掌摑臣妾,是何道理?」

  「沒有道理,朕即是道理!朕這一生,少年喪母,中年喪妻失子,內有太后,外有朝政,朕有幾日過得平安喜樂?如今朕稍稍暢快適意,你便諸多阻撓。這兩掌便是告訴你,哪怕今日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你也是朕的奴才,不可違逆朕,反抗朕!」

  她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一顆心反而定了下來,有著落處。

  她曾經那樣思念他,思念她的弘曆,在過往青蔥狂熱的歲月裡。潛邸庭院深深幾許,她自清晨他離開便獨坐西窗苦苦守候,直至黃昏。外頭一直落著綿綿的春雨,不曾稍停。她知道的,那是天地間的思念,如她一般。等她終於聽見了黃銅門環輕輕叩動,一顆心隨著那扇門的開啟,如那個進來的頎長的身影一般,盼來了天光明媚。

  那是朝朝暮暮的平靜與安樂,於風雨中,盼得君回。

  可眼前人,早不是彼時人了。兩兩相望,唯餘失望。

  曾經深深眷戀,是因為心裡會快樂;而今愛戀彌散,是因為這樣才不那麼痛苦。

  皇帝彎下身來,俯視著她,似要從她面上探尋分辨出什麼。他的氣息溫熱地拂在臉上,是夏日雨後的潮膩,「如懿,這幾年來你一直不高興,一直違逆朕。這次若非膚執意要你隨行,只怕你也不肯隨朕南巡。朕一直在思量,你對朕這般冷淡,是從你心裡有了別人開始,還是那人死後?若是為著那人的死,他的死可是你命愉妃去的,朕可沒有想他死。」

  如懿黯然,灰敗了神色,道:「人已作古,連當年所謂的情事也是流言揣測,莫須有之事。皇上卻認定了臣妾做過,耿耿於懷,一直不肯放過。」

  皇帝凝視著她,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眼皮,輕聲道:「如懿,你看著朕的眼睛裡全是寒氣,冷冷的。朕這樣被你看著,冷得受不住。」

  他的手撫上她被歲月無聲侵燭的肌膚,他的眼底是疏星朗月般的微光,「如懿,你多久沒對著朕笑了?」

  如懿無聲地扯了扯嘴角,牽出一個看似圓滿的笑渦,「臣妾會笑。」

  皇帝端詳,不寬失望,「你不是真心高興,朕看得出來。你從前笑起來,不是這個樣子。」

  如懿仰著臉,看著他的眼睛。她曾最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會把她永遠深深藏在眼底,「皇上,已經沒有從前了。歲月如大江東水,哪怕貴為天子,也不能追回。」

  「那麼往後呢?往後你還會不會像從前那麼笑?」

  「已經沒有從前了,如何還能那般笑?皇上,那是我們人生裡最美好的時候,可惜,永遠都不會再有了。臣妾所有的,不過是守著永璂長大,看他娶妻生子,安樂終老。」

  燭火一點點暗下去,累累垂落如紅珊瑚色的燭淚。夜色迷茫,一雙眼裡燃著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裡濺起幽幽火光。皇帝長噓一聲,無限哀清,「你終究為了他而怨恨朕。朕也實在不明白,他不過一個小小侍衛,為何會得你注目。他那般低賤,你若看向他,連著你自己也低賤了。」

  「皇上,您錯了。」如懿攬衣起身,端然自立,平視著他。他一直是一個俊美的男子,清臒的面龐、疏秀的雙眉、溫沉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樑,還有紅潤的嘴唇。她溫柔地呢喃,是情意纏綿的低訴,「臣妾這一生,只一心一意對過一個男子,從來都是。只可惜呵……」她幽幽歎息,「臣妾這一生,已經尋不回他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念裡,幽幽訴說,「臣妾最美好的年歲裡,都是和他一起度過。可惜,每每臣妾危難之時,質疑之時,孤弱之時,他從未在臣妾身邊,連願意拉臣妾一把對臣妾溫善的人,他都一心懷疑。那是因為,其實他也很少相信臣妾,也在懷疑臣妾。所以,臣妾開始失望,漸漸也習慣這種失望。失望得久了,便也對他徹底絕望。」

  皇帝傷感不已,「不會再有希望麼?」

  她忽然轉眸,靜靜道:「皇上沒有發覺,臣妾已經很久沒有用綠梅粉了麼?」

  那是她剛出冷宮的時候,皇帝細心研磨,用盡心意,制了送與她獨用的。

  皇帝語氣一滯,歉然道:「是朕渾忘了,忘記再送與你。等這次回宮,朕一定讓內務府再制了送你。」

  「沒有必要了。綠梅粉長久不用,便也慣了。」她疏懶地笑,退開兩步,保持著與他的距離,,好像對著誰都是那般溫和多情。可是他的眼底裡其實並無笑意。她曾經愛過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真是惘然。

  皇帝的呼吸聲是漸近的潮水,他似乎極力克制著什麼,「皇后,朕就是你從前的那個人,只要你想明白,朕會諒解你今日的無狀。」

  她輕輕一笑,攏住散亂的青絲,引袖取過一把小小銀剪,那凜冽的寒光在她指尖閃爍,她剪下三寸胄絲,看它們紛紛垂落於地,「皇上,咱們滿人一向愛惜頭髮,以剪髮表示愛侶亡去守身堅貞之意。臣妾待心裡的那人,便是如此。從前看不明白,以為他千般萬般都可原諒,如今看得明白,才知他癡戀的是旁人,敬慕的是旁人,疼惜的也是旁人,守著他日日夜夜都是煎熬。」

  皇帝震驚到無以復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如懿迷茫地搖頭,卻有清醒無比的堅定的眼神,「臣妾知道。皇上,您容許臣妾瘋一會兒,聽聽臣妾這些瘋話吧。左右臣妾與您都神志清明的時候,總是無言以對,總是彼此猜忌的。今夜您能把秦樓楚館的歌伎召上禦舟,您不也瘋了麼?」她笑意遲遲,酸楚至極,「皇上,臣妾出身貴家,自幼看憤妻妾爭寵的鬧劇,便是臣妾的姑母為皇后之時,臣妾耳濡目染的還少麼?及至嫁與您為側福晉,臣妾哪怕愛慕著您,也不敢求您的一心一意,只希望您的心中有臣妾的分毫之地,臣妾可以憑著這一絲情意,與您偕老。可是伴隨您長久,臣妾越來越明白,其實您誰都不信,您缺父子之恩,母子之情,自幼孤立無援,所以對自己的兒子也是一般。所以且不論孝賢皇后,便是臣妾等人,您又真正信了幾分?不過是一有風吹草動,便猜疑難平。」

  「朕疑心?」皇帝冷笑,脆弱而惶然,「朕如何能不疑心?朕自幼所見是皇額娘與你姑母爭寵,彼此無所不用其極。等朕開府封王,登基為帝,你們這些人一個個又做過些什麼?為了子嗣,為了寵愛,為了名位,你們也何嘗不是無所不用其極?膚對著你們溫柔婉順的笑靨,常常在想,你們到底在想什麼?圖謀朕的什麼?你便以為聯從來沒有害怕過,朕的孩子一個個死去,你的手便完全乾淨了?」

  她從未想到,他的口中轉說出如此言語,頭頂似有一道烈雷轟然炸開,心口一陣陣抽疼,疼得她喘不過氣來。瞬息之間,震驚、傷心、苦澀、悔恨、愧疚、驚畏,齊齊湧了上來,翻湧五內。她整個人蒙在當場,口乾舌燥,無言相對。淚水滾燙地燒灼成一片,她的心灰到了極處,做下的事,終究是要還回去的。

  「你居然流淚?」皇帝伸出手,他的指尖很乾燥,撫過她的面頰有微刺的疼, 「朕猜疑你與淩雲徹,你不曾哭。朕與你疏離多年,你也不曾哭。朕只是問問你的手幹不乾淨,你卻哭了。」他倦得很,輕輕搖首,「你們做過的事,朕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猜。左不過都是見不得人的噁心事,真叫朕噁心。」

  如懿微微頷首,任由淚水滑落,「是。就和皇上賞給舒妃的坐胎藥那麼噁心,都是—樣的。」

  他冷冷地俯視她,哀傷如重重迷霧,彌漫漸深,「如懿,你還是從前的青櫻麼?為何朕覺得你形同瘋婦,神志不清? 」

  「青櫻,早已不在了。她和臣妾心裡所盼望的那個人,大約會永遠在一塊兒,卻再也尋不見了。但臣妾和皇上,終究是長久相處,彼此暴露得體無完膚,相看生厭。」她睜著眼眸,恬淡至空明,「皇上,是真的。臣妾在宮裡的每一日,都在發瘋,都在做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瘋狂的事。高晞月是,金玉妍是,蘇綠筠是,白蕊姬是,厄音珠是,藍曦是,您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在發瘋,可臣妾分明記得,我們的起初,都不是這樣的!」

  她手起剪刀落,再度剪下一縷髮絲,悽楚哽咽,泣不成聲,「這一縷頭髮,給去了的烏拉那拉青櫻。」

  皇帝震驚到無可言語,忽然外頭一陣響動,竟是嬿婉與和敬公主闖了進來。二人見此情景,不覺驚呆了。還是和敬先回轉神來大聲道:「皇額娘,您在做什麼?」

  嬿婉這才如夢方醒,跪下哀泣道:「皇后娘娘,請您住手!」

  皇帝氣得連連冷笑:「你們來做什麼?還覺得不夠難堪麼?」

  和敬忙上前扶住了皇帝,連連撫胸道:「皇阿瑪,兒臣怕皇額娘衝撞了您,所以特意趕來。皇額娘,滿人不可輕易斷發,您這是大不敬!」她說著,便欲上前去搶如懿手中的剪刀,「皇額娘,您再如此,別怪兒臣不認您!」

  如懿如何會讓和敬搶到,她舉起剪子在喉頭,冷然道:「和敬公主,你的額娘,唯有孝賢皇后而已,又何必在意我呢?」

  嬿婉連連叩首,拉住如懿裙角,「皇后娘娘三思呀。您這一剪子下去,可是剪斷了與皇上的情分了。」

  如懿厭棄地踢開嬿婉,只是不語。

  皇帝唇色雪白,咬牙道:「瘋了!皇后已經瘋了。」

  如懿悽楚不已,鬱然長歎,「皇上,您不必再疑心臣妾做了什麼錯事。臣妾的錯事太多太多,您疑心的,您的女人的,您的子嗣的,一股腦兒,全是臣妾的錯事。恕臣妾說一句,做您的皇后,在您身邊,實在是太累,太倦了。若有來生,臣妾一定要離開這裡,離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皇帝眸中的郁火漸漸燃燒殆盡,成了冷寂的死灰。他決然搖首,「朕的皇后,可以死,可以廢,但絕不可出厭棄之語,藐視君上,失去做臣婦的本分!」他一頓,語氣更例,「烏拉那拉氏,你真的是瘋了。必有大喪,才可斷發。你居然當著朕的面親手斷發,狂悖迷亂!與其你如此瘋癱,還不如朕廢了你,許彼此一個清靜!」

  「廢了臣妾?」如懿淡然平靜,「臣妾一直在想,被皇上所追念的女子,難道一定是皇上所愛麼?孝賢皇后也好,慧賢皇貴妃、哲憫皇貴妃也好,還有容嬪,皇上真的愛惜她們麼?不過是以此彰顯自己情深而已。從頭到尾,您都如您最愛的水仙花,臨水自照,只愛惜您自己罷了。」

  皇帝斷然大喝,忿郁難平,「當著兒女與嬪禦的面,你都在胡說些什麼?來人!」

  嬿婉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哀求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和敬只護著皇帝,「皇阿瑪保重!皇額娘是瘋了,您可不能再氣著了呀。」

  皇帝喘著粗氣,又喝一聲,「來人!」

  外頭的宮人們聽得五內焦灼,只不敢進來,聞得這一聲喚,忙不迭滾了進來。

  皇帝冷若寒冰,「皇后烏拉那拉氏形跡瘋迷,不堪承受皇后重責,命福靈安漏夜急送回宮中醫治。無朕旨意,不得出翊坤宮半步。今日之事,更不許任何人知曉,否則你們的腦袋,朕都不想留了。」

  李玉哪敢多問,正要伸手去扶如懿。皇帝似想起什麼,道:「李玉,你身為御前總管,不知勸阻皇后,驚擾聖駕。日後不必在朕跟前伺候,去圓明園當差吧。」

  李玉身形一晃,面色慘白,只得諾諾答允了,撤開了手。進保上前,扶住如懿手臂,緩步往外走去。

  如懿輕輕一掙,「皇上,這半世裡,你對臣妾說過無數次要放心,可臣妾的心從未放下過。今日俗事已了,臣妾倒真可以放心了。」她俯身深拜,淡然自若,「今日一別,相見無期,皇上珍重,「

  她被半扶半持著帶上小舟。月已西斜。

  湖中寂靜,只有花開聲與飛鳥聲,遠遠近近傳過來。那是晚歸的夜鷺,在青蘆深處發出聒聒深沉的叫聲。皓月如霜,落下慘澹白光。

  她在恍惚中有一絲錯覺,她嫁與弘曆的那夜,也是這般月色。他笑盈盈喚她:青櫻妹妹。

  她回首望去,來時之路與前面去路都茫然不見,天地間終是那片叫人絕望的茫茫水月之色。而唯一沉定的心意,是她明白,哪怕決絕至此,她的一生都會與他牽絆,忘不得他。

  次日便有兩道旨意下來。一是皇后急病,送回宮中。二是貴妃魏嬿婉晉位皇貴妃,攝六宮事。

  這變故來得太大太突如其來,行在裡登時慌亂起來,便想去御前探聽。誰知總管大太監已在一夜之間由李玉換成了進忠,更顯詭譎。嬿婉雖然歡喜得不知所以,也知道即刻鎮定下來,加以安撫。外有大臣傅恒主持,內有和敬公主與皇貴妃魏氏,將一切流言死死壓住,眾人縱然揣測,也不敢多言。這日和敬陪了皇帝半日,勸得皇帝用了晚膳,這才出來。

  江南的傍晚,炎夏亦有濕潤氣息。只是這行宮內外,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才顯陰沉莫名。連那署氣隱隱亦有黏稠的意味,纏得人透不過氣來。

  是該早些回京了吧。江南風物再好,又怎及京城呢?

  和敬這樣想著,舉目正見傅恒走過來,便問安道:「舅舅大安。」

  舅甥倆親近,傅恒便問:「公主可否有空,一同走走。」

  「和敬回首看看殿內,頷首道:「好。我也正有話對舅舅說。」

  夜風習習,有梔子花和夜來香的氣味幽幽傳來。那雪白的香花氣味太過甜鬱,和敬素來不喜,不覺皺了皺眉頭。

  傅恒也未留意,只關切道:「皇上還在生氣?」

  和敬歎道:「被烏拉那拉氏氣得狠了,—時轉不過來,一直揚言要廢後。舅舅,烏拉那拉氏如何了? 」

  「福靈安派人來回話,一路上安靜得很,也沒出什麼大事。我只盼著平安回京,若在路上出了岔子……「

  和敬看著傅恒擔憂的面孔,斷然道:「那事情就鬧大了。安靜回了宮,出再大的事,紫禁城的牆那麼高,什麼也都捂住了。這事兒在杭州已經鬧得夠不堪了,可不能再傳出什麼有損聖譽的話來。」

  傅恒沉著道:「一切有我呢。只是公主,這幾日令皇貴妃在皇上跟前很得臉吧。」

  和敬聽得提及嬿婉,便有些不屑,「皇貴妃位同副後,便宜她了。」

  傅恒遙望嬿婉住處方向,不覺搖頭:「那位的心氣高著呢。一個皇貴妃之位,只怕猶不滿足。」

  和敬的面色陰沉得如黑雲壓城,「讓烏拉那拉氏繼位皇后,已經不配。若她還想成為皇后與額娘比肩,那更是癡心妄想。這回的事少不得借了她的力,可若還想往上爬,我也容不得她。」

  傅恒聞言便笑了:「魏氏抵位皇貴妃,自然野心勃勃。只是她根基不足,少不得還想借公主之力。自然,公主與我都是不願意的。」

  和敬用力點頭,握緊了手指,「舅舅和我想的一樣。令皇貴妃心性狡詭,借她的手做事可以,可若要借我們之力成為皇后,我萬萬不肯。我額娘才是皇阿瑪身邊最德行出眾的皇后,誰也不配和額娘比肩。」

  傅恒眼底微有晶瑩之色,「公主說得是。烏拉那拉氏登位皇后之日,我曾請公主忍耐。不為別的,只為她正得意,我們卻力有不逮,所以只能眼睜睜看她繼位皇后,身膺榮光。」

  和敬姣好的面孔閃過一絲狠意,「可我從來沒有忘記烏拉那拉氏帶給額娘的傷心與痛苦。舅舅,我身上也流著富察氏的血,我怎能讓富察氏的仇人永踞高位。不,她們永遠都不能和額娘比。額娘才是皇阿瑪最愛的女人,最賢德的皇后。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絕對沒有。」

  傅恒輕輕拍著和敬的肩膀,平撫著她的情緒,二人默然相對,心意了然,這才各自散去。

  絳華館裡,太后的神色有些焦灼不安,手裡光潔的白銅水煙杆顯得一雙手也有了歲月摩挲後蒼老的痕跡。

  皇帝將要說的話已然說完,「皇后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兒子此次奉皇額娘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后性忽改常,于皇額娘前不能恪守孝道。昨夜舉動尤乖正埋,跡類瘋迷。兒子只能先令其回京,在宮調攝。皇后行事乖違,無端頂撞,兒子哪怕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

  有一瞬間的感懷,有風清涼拂上了眼角,帶了濕潤的氣息。他驀然想起孤絕的少年時代,人人冷落他忽視他的時節,眼前這個女人曾經給予過他的關懷與照拂。那時節,他們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沒有血緣的關係,亦彼此扶持著走了許多年。只是後來,他終於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后,彼此之間反而多了算計。

  算計著,算計著,這麼多年了呵,這麼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來也會老,也會著急,也會失了分寸與篤定。

  這樣的念頭如春藤纏繞上他的心間,他不自覺地走近了兩步,如年少時般依戀,跪俯在了太后跟前,一腔子暖意和軟弱填滿了心上的縫隙,喚了一聲,「額娘。」

  太后許久未曾聽得皇帝這般動情呼喚,握著煙杆的手顫了一顫,凝神傷感道:「皇額娘你倒是天天叫,但這麼個叫法兒,哀家真是許久沒聽過了。」太后有些出神,仿佛沉浸在對往事遙遠而無法停止的追憶中,「你小時候,每日下了學,就急匆匆往哀家宮裡趕,一見了哀家就這麼喚一聲‘額娘’,然後跟在哀家身邊,總捨不得離開。那時候哀家真覺得,你就是哀家的親生兒子。」

  皇帝聲音低低的,帶著霧水般的潮濕,「在兒子心裡,您就是兒子的額娘。」

  太后的歎息帶了悠長的尾音,有無限唏噓,「有皇帝這句話,哀家就敢說話了。」她頓一頓,沉聲道,「皇帝,你真的想廢後?」

  皇帝無言,閉目歎息,手中毫無意識地蜷縮著。他沉默片刻,輕輕頷首。

  太后久久郁然,「廢後乃是失德之舉,于國祚更是不祥。想先祖順治爺一生,最為人詬病的並非獨寵董鄂妃,而是廢了第一位博爾濟吉特皇后。大清開國百年,廢後的唯有這一次,皇上可不能步廂治爺的後塵啊!」

  皇帝的口氣有些強硬,別過臉道:「失德的是皇后,不是朕!皇后生性不馴,屢屢冒犯於朕。還敢不顧國之大忌,親手斷發,朕實在忍無可忍。」

  太后懊喪地擺首,重重地敲了敲水煙杆。那水煙杆本是白銅鑄成,極有分量, 此刻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像遠處雲後有悶雷盤旋。「滿人斷發,一為國喪,二為夫喪。皇后出身大家,這件事的確是做得太沒有分寸了!」

  皇帝隱忍的怒意驟然爆發,手裡捧著的茶盞一個不穩,茶水險險撥了出來,「皇后如此狂悖,朕如何還能容忍!」

  福珈伺候多年,何曾見過皇帝這副模樣,不覺駭得臉色都白了,忙伏到皇帝身邊,為他拂衣斂袖,手勢輕巧,示意他安靜下來。

  殿中靜得只聽得衣衫簌簌的聲音。太后沉默片刻,靜靜道:「皇后失德,自然不能一味容忍。可若要廢後,皇帝你自己的聲名也會受損。夫妻本為一體,皇后又曾誕育子女。皇帝親自廢立皇后,天下臣民亦會不安。民間休妻尚要有七出之條,皇帝你要如何昭告天下,為何廢後?」

  皇帝的神色陰鬱難定,「婦人七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皇后言行狂悖,直指朕有過,冒犯君上,亦是言太后教子無方,等同不順父母,也是口多言。皇后正位中宮,多年來馴禦嬪下過於嚴苟,便是忌妒。七出之條皇后犯了三條,朕還不能廢後麼?而且皇阿瑪在世時,烏拉那拉皇后無德,皇阿瑪不也曾動了廢後之念?這個,皇額娘也是知道的。」

  太后念及舊事,不覺深吸一口涼氣,「你皇阿瑪動了廢後之念,但到底也沒有廢後啊!天下臣民言之鑿鑿,為君上者,如何能不忌諱?」

  「皇額娘從前深受烏拉那拉皇后之苦,從不喜如懿,亦不贊同兒子立如懿為後。如今兒子要廢後,應該合了皇額娘心意,皇額娘怎倒不允許了?」

  太后的神氣漸漸平和,似是極力克制著自己,目光卻如明鏡,深照著皇帝哀頹憤懣的面孔,「哀家深受烏拉那拉皇后之苦,的確不喜歡烏拉那拉如懿,總覺得她性格過於剛毅,不夠柔順。但當年堅持立後的是皇帝,自然是知道如懿的性格的,從前很喜歡,如今怎倒不喜了?等閒變卻故人心,皇帝就不怕人議論你對皇后是色衰愛弛的緣故麼?」

  皇帝額頭的青筋跳了一跳,鼻翼微微張合,「變的是皇后,不是兒子。」

  太后合目不語,左手緩緩撚著一串十八子鳳眼綴千葉蓮華佛珠。那鳳眼菩提本在酥油中浸潤,溫潤油亮,在太后蒼老溫暖的手中輾轉輪回,摩挲成這沉沉殿宇內唯一一痕溫和的棗紅亮色。「是啊。人心都是會變的。當年哀家不贊同立如懿為後是為了皇帝,但今日哀家不贊同廢後,為的也是皇帝。如懿繼位中宮之後,禦下雖然嚴苟,但皇帝之前並無指責,那麼就不能作為今時想要廢後的理由。如懿自在潛邸就侍奉,又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其姑母又是先帝的孝敬憲皇后,皇帝不能不顧念啊!再者,哀家與如懿的姑母恩怨已久,人老了有什麼不可以放下。皇帝人到中年,何必苦苦執著?」

  皇帝靜靜地聽著,心思緩緩遊逸。思緒盤結無定,他只覺得倦意深重,再也無法負擔與她的過往。—度,他也以為,淩雲徹死了,一切事端都會成為紫禁城紅牆深埋下不值一提的塵埃。可是每―次見她,見到日復一日深重的沉默,和眼底哀傷的陰翳,都會在心裡不自覺地衡量與她之間的距離,像在茫茫大雪中漸行漸遠的人,他不知道她要去的方向。連那曾經無比接近的仿佛觸手可及的距離,也禁不起輕輕地觸碰,如水中幻影流離,一探即碎。

  何況,何況他才知道,她背著自己,做過那樣多的事。

  水煙杆上以翡翠鑲嵌九隻雄獅模樣,那深沉的翠色嵌在白銅之上,華光灼目,更兼雕工細膩,棲栩如生,九獅揚爪怒目,幾欲跳下身來。皇帝一眼落在那翡翠獅子上,心底便有些厭惡,「內務府的奴才越來越不懂事了,奉送皇額娘的東西該用鸞鳳摸樣,或是雕些溫馴的貓兒圖樣也罷了,怎麼用這麼耀武揚威的獅子,戾氣太重,不宜皇額娘所用。」

  太后瞟了一眼,隨口道:「這不是內務府進奉的,是柔淑在外頭看了好玩,說花樣新奇,才給哀家的。」她話音剛落,旋即明白皇帝心底的不悅,無奈地笑了笑,「怎麼?皇帝看了這獅子,想起皇后的言行跟這獅子的爪子利齒一樣讓你不舒坦了?」

  皇帝垂下眼眸,躲避著太后洞察一切的目光,「皇額娘說笑。」他想一想,語中帶了不滿的怒意,「但有句話皇額娘沒說錯,皇后的言行不像一個國母,甚至連一個溫順的女人都不是。一味縱情任性,有失國母之尊。更何況她背著朕做的那些事,朕也不忍提。」

  「一個不夠溫順、不肯裝糊塗的女人,自然是不討男人喜歡的。皇帝堅持廢後,大概也是這個緣故吧。至於皇帝所言,皇后背後所做的那些事,自然是見不得人的。」她輕輕一嗤,笑意渺然,攤開自己的手,「可是皇帝自己也知道,論哀家,論你,便是令皇貴妃和宮中任意一人,只怕他們的手都不夠乾淨。活在宮裡的人,有幾個是清清白白的,逼瘋了自己也得裝著清醒。這樣的日子,皇帝還不清楚麼?」

  皇帝硬著聲氣道:「旁人可以是,烏拉那拉如懿不可以。不為別的,只為她是朕親自選的皇后。」

  太后微微一笑,,「皇帝你若不在意皇后,自然也能裝糊塗下去,頂多一輩子不聞不問罷I。你們彼此都活得這麼清醒,分分寸寸都不肯讓步,無非還是彼此太在意的緣故了。因為在意而廢後,皇帝你自己覺得值當不值當?且皇帝覺得,廢了烏拉那拉氏,誰可以繼位為皇后?」

  皇帝別過頭,「朕在意的是一個皇后該有的言行舉止,而非烏拉那拉如懿這個人!若無可以繼位皇后的人選,那便空留著後位也罷。免得不合適的人站到不合適的地方去。看若有合適的人,取而代之又何妨?」

  太后微眯了雙眼,輕輕笑道:「皇帝的意思,是令皇貴妃?」她的唇抿得意蘊深深,「令皇貴妃足夠婉順清媚,但皇帝難道忘記了,她是宮女出身。」

  皇帝雙眉挑起,赫然冷笑,「怎麼宮女便做不得皇后麼?若是令皇貴妃識趣,兒子抬舉她也是應該的。」

  太后一震,驀然想起,原來他的生母便是一個卑賤的宮女。這樣想來,怕也無可無不可吧。

  「皇帝如此說,是真的要廢棄皇后了?但願皇帝你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每一步都不會有讓來日後悔之舉。」太后望著他,意味深長,「若要廢後,傷的不止是皇帝你的聖明,也是你自己的心。哀家的意思己經說明白了,言盡於此,你自己慢慢思量吧。」太后斜倚著身子,望著皇帝起身欲去的背影,聲音沙啞低沉,緩緩地道,「皇帝,當日來面見哀家執意要立如懿為後的人,是你。今時今日執意要廢棄她的人也是你,其實哀家身為女子,也真的很想知道,怎麼從前喜歡的,如今卻那麼不喜歡了 呢?」

  皇帝眼光有一瞬的迷離,仿佛透過了庭院中爛漫盛放的春桃,看到了遙遠的地方,「皇額娘,兒子也不知道。就如兒子不明白,曾經如懿可以對兒子一往情深,為兒子承受種種委屈,如今卻這般暴烈狂悖了呢?」他自嘲地搖搖頭,身影在花事繁盛裡顯得單薄清瘦,「大約,人都會變的吧。」

  太后目中微瀾,泛著淡淡溫情,「既然你與如懿都是,那又何必執著廢棄她呢?你與她的齟齬疏離,都是彼此在意的緣故。皇帝,彼此留一線,不是為了別的,只為真正廢棄她之後,你會後悔,會發現自己對她的在意,那時便真的追悔莫及了。」

  「不!」皇帝斷然決絕,「兒子不在意。這個女人,皇后不像皇后,妻子不像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她擱在哪裡都不合宜。兒子厭惡這樣不合宜的女子。」

  太后目光如水,澄澈通透,「若說像皇后,像妻子,莫過於孝賢皇后。若說像奴才,你宮裡多的是。可是那時,你又未必喜歡了。當年孝賢皇后在世,你也曾不喜她恪守規矩、古板無情趣。待她死後,才覺出她種種好處。也許來日,如懿死了,你才會想起,她曾有過的好處。」

  晴光落在他面上,有照不亮的陰翳。皇帝不復一言,緩身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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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24 PM

第二十五章 春彌

  如懿是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回到翊坤宮的。宮裡安靜得近乎詭異,空氣裡頓然失去了江南杏雨煙柳的暖與潤,觸鼻是清冷的寒意。

  她打了個寒噤,身上的素青色雲紋折枝蓮花大氅顯得格外單薄,在夜風裡顫顫地抖動。如懿望著熟悉的甬道上一盞一盞亮著的昏黃燈火,仿佛照著自己早已看不清的昏昧前路。一路送她回來的人是福靈安,那是孝賢皇后親弟傅恒的長子。她與孝賢皇后的恩怨宮中皆知,又當落魄之際,福靈安這一路陪伴,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照顧也不周全,不過是容珮細心陪伴,才熬了回來。

  那又如何?她的未來已然全部斷送,何來祈求別人的好顏色?

  海蘭本沒有跟著南巡,她一早得了消息,急得嘴角都上了火,便領著人候在了翊坤宮外。

  因著帝后離宮,宮中的燭火都停了一半,黑沉沉的夜裡,月色慘澹。青釉色的月光下只見重重金色獸脊安靜伏定,冷冷仰天瞪著,吶喊無言。四下裡寂然無聲,唯聽見一乘青帷輅車的車輪軋過古舊的雕花石板路,驚起擔上的宿鳥呱一聲撲棱著翅膀飛遠了。翊坤宮似一隻沉馱怪異的獸,潛伏在暗色之中,唯有宮門口兩個鬥大的水紅色薄綢燈籠,被風曳得晃晃悠悠,如兩隻不能合上的眼。

  宮車轆轆而定,容珮扶了如懿下車,海蘭已然帶著葉心候在了門外。她陡然見了如懿,看她身著碧水色無繡鍛服,桓字髻上簪著幾支素淨的犀玉扁簪,臉色是病態的蒼白。她哪裡還按捺得住滿腹的悽惶,喊道:「皇后娘娘——」

  話到唇邊戛然而止,進忠小跑著上來,皮笑肉不笑地道:「愉妃娘娘,這一句皇后娘娘還不知叫得叫不得。您,還是跟奴才一樣,先叫一聲主子吧,也不算得罪了。」

  名分未定,總是落在尷尬地裡。

  海蘭也未看進忠,走到如懿身前,依足規矩施了一禮,輕輕喚:「姐姐。」她仰起清定的眸子,溫聲道,「你和皇上,終究還是到了這個地步。不過,姐姐終於回來了。外頭不安寧,只要回來就好。」

  如懿眼底一熱,握住她的手,念念道:「海蘭。」

  海蘭的掌心明明是濕的。不知這一路候著自己的消息,海蘭是何等焦急失措。她原是靜慣了的人,無欲無求,波瀾不驚,卻為了自己,這般心驚。

  如懿生了歉意,靜靜道:「別慌。」

  如何能不慌呢?這話原是安慰罷了。海蘭笑意溫沉,定定道:「是。咱們還有永琪和永璂。」

  進忠道:「愉妃娘娘,主子得趕緊進翊坤宮去。春寒料蛸的,總得進了裡頭才好歇息,隔了外頭不該有的東西。主子也好靜心思過啊。」

  海蘭知道進忠正得勢,也不便頂撞,便道:「皇上的旨意本宮已經知道。皇上遠巡在外,宮中一切都由本宮打點,翊坤宮事宜,本宮也會照料好。」

  進忠笑道:「那是自然的。皇上身邊有令皇貴妃照顧,宮裡一切還得仰仗愉妃娘娘。」

  他刻意咬重了「令皇貴妃」四字,海蘭如何不惱,面上卻笑得安然,「是。」

  進忠又道:「皇上說了,主子一回宮就得進翔坤宮,一應服侍的人都得撤去。只留容珮、菱枝和芸枝三人,免得閒雜人等擾了主子靜思己過。」

  他話語中未有一絲尊敬之意,如懿哪裡肯與他計較,海蘭也忍下不言,只是扶住了如懿手臂,「裡頭連夜已經打點好,臣妾送姐姐進去。」

  進忠伸手一欄,「愉妃娘娘,皇上說了,進了翊坤宮就不必出來了。您玉足矜貴,這一步邁不邁,您可得思量清楚了。」

  海蘭銀牙微咬,正要發作。如懿已在袖子上按住了她的手,微微搖頭,「你還要替我照顧永璂,更有永琪。」

  冷風湧動,在甬道間呼嘯穿梭,打得鬢邊一支白玉蓮首壓發綴著的一綹紅纓珠流蘇,沙沙地打著耳際,是冰冷的疼。海蘭眼底淚光一閃,解下自己身上的織金南荑曲字貢緞大氅披在如懿肩上,那大氅的領口袖口皆圍有白狐腋子毛,十分和暖。

  海蘭忍著淚道:「臣妾已經極力安排,但內務府已得皇上旨意,裡頭……裡頭不比往日,姐姐保重。」

  如懿合上掌心,從她手背滑過,「海蘭,保重。」

  如懿不忍再回首,步下匆匆,轉入宮中。身後兩扇宮門相合,發出沉悶悠長的聲音,似將一副綿軟心腸,狠狠夾斷。

  海蘭看著她的背影,目送她踏著宮燈傾流而下的一泊光亮緩步走進,淚水潸然而落。

  進忠勸道:「時辰不早,愉妃娘娘既已接了主子,也可早點安歇了。」

  海蘭頷首,「公公一路辛苦。」她正要挪步,只覺得足下唯有窸窣之聲,正是如懿素日間不離的一枚金累絲嵌珍珠綠松石蝶舞梅花香囊。那香囊以細金絲累累綴起梅花十二朵,花蕊處均嵌白色珍珠一顆,以綠松石琢成蝴蝶模樣,內側鑲金,陰刻梅花十九朵,朵朵如生。囊記憶體著如懿最愛的沉水香,香氣幽然,猶自沾染她衣袂之間。

  海蘭心底一酸,彎身拾起,緊緊攥在手心,吩咐葉心道:「夜深了,咱們回去吧。」

  如懿行至殿內,才知海蘭的不得已是為何。連菱枝也禁不住發出驚呼,來感慨殿內天翻地覆的變化。

  燈燭被減至兩盞,昏黃暗淡。她漸也適應了昏暗,熟悉了周遭物事的輪廓與錯落。容珮端起蓮形銅燈,小心護著燈芯,替她照亮察看。

  自如懿出冷宮,翊坤宮便是她的居所,多年來精心佈置,無一不典雅華貴,早已融進一桌一椅之中。可是乍然見到,宮中略微值錢的東西一應都被撤去,連床帷帳簾所用,都換成了宮人所用的青灰布幔。

  容珮雙唇哆嗦著道:「內務府的人怎可以如此待娘娘?皇上尚未廢後,他們便迫不及待了麼?」

  如懿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廢後之意昭然若揭,內務府最通上意,如何不知。如懿步進佛堂,見青燈依舊,佛尊含笑,一如從前。菱枝再開櫃子,四季衣衫還算周全,連暖閣裡如懿的一副繡花架子,各色絲線都還不缺。便知海蘭所能極力打點的,便是如此了。

  如懿安然盤坐於青絨布蒲團上,拈起一串佛珠,對著拈花慈悲的佛像,念出佛語三千。

  她的唇角,綻開鬱鬱笑色,也好,這便是往後所有的日子了。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翊坤宮外是豔陽如織花事錦簇,而翊坤宮內是青燈古佛寂然終日。

  皇帝回宮後不久,便下令收回如懿手中的四份冊寶,皇后一份,皇貴妃一份,嫻貴妃一份,嫻妃一份,並將後宮所有事宜交予新晉的皇貴妃魏嬿婉處置。冊寶交出的那一刻,她心底沒有一分戚然。只是看著那些曾經屬於她的東西,又失去了一分。不要緊,這一路與他風雨同來,不過是得到一些,失去一些,

  那是他與她來時的路。從嫻妃起,以皇后終,還是走不到天長地久的盡頭。

  因著冊寶收回,嬿婉宮中氣焰更盛,眾人日日奉承簇擁,將永壽宮捧到了高處。連偶爾出入的和敬聞得喧鬧的笑聲,也不覺蹙眉,「新封了皇貴妃,攝六宮事,這全然是當年烏拉那拉皇后的做派。只差一步,就是皇后之位了。難怪人人都奉承永壽 宮。」

  話固然是氣話,但當和敬看到皇帝禦桌上本屬於如懿的四份冊寶,亦是黯然垂歎。

  皇帝訝異:「你歎什麼氣,別告訴朕,你要為烏拉那拉氏求情。」

  和敬連稱「不敢」,可還是忍不住抱怨,「兒臣只是想著皇阿瑪這般生氣,令娘娘也該多來陪陪皇阿瑪。畢競她所得所有,都來自皇阿瑪。若是得閒,也得教養好幾位阿哥和公主,別和翊坤宮娘娘似的,一味和皇阿瑪慪氣,連孩子都不顧著。」

  皇帝原以為她剛攝六宮事,怕也千頭萬緒,不肯計較,便隨口垂問。和敬索性都說了,「宮裡多的是趨炎附勢,令娘娘怕也身不由己。兒臣過來時,聽見永壽宮的笑聲,能傳遍西六宮了。」

  皇帝微微蹙眉,也不指責。和敬覷著皇帝神色,漫不經心地說:「兒臣前幾日遇見舅舅,倒聽舅舅說起一件行宮裡的舊事。」

  皇帝這才在意,便問:「什麼事?」

  和敬坐到皇帝身邊,一副女兒家親昵之色,毫不諱言,「舅舅說起翊坤宮娘娘觸怒皇阿瑪那日,本是從西湖邊上船要去禦船上的。那夜本是舅舅戍守在西湖邊,他若看到翊坤宮娘娘,原該阻止,也少了一樁糾纏。那時令娘娘還不是皇貴妃呢,也一樣憂心皇阿瑪,怕禦船上守衛不周,所以特意問了舅舅禦船上有哪些人。」

  皇帝「哦」了一聲,隨手撥了撥如懿的冊寶,「皇貴妃倒是用心,可朕禦船上的事,可不幹她的事。」

  和敬額首道:「舅舅自然是不肯多口的。後來知道翊坤宮娘娘和皇阿瑪鬧起來,令娘娘急急來扯兒臣同去勸說,這才撞見了翊坤宮娘娘斷發這一冪。唉,其實皇阿瑪與翊坤宮娘娘也是夫妻,爭執也是常情。可這樣難堪的事落在兒臣與嬪妃面前,又有奴才們在,這才難以挽回了。」

  皇帝眸中漫起陰鬱的焰火,「你是說,朕周圍的一切,皇貴妃都知道得緊?」

  和敬的訝異恰到好處:「不是皇阿瑪與令娘娘親近,令娘娘才知道的麼?難道她還有意窺探,才時機如此之巧,正好拉了兒臣撞到翊坤宮娘娘斷發的情景?令娘娘素來溫柔恭謹,總不至於吧?」

  皇帝的臉色漸漸難看,「她既然向傅恒打聽過,自然也會向旁人打聽。哼,皇貴妃心眼兒挺多。」

  和敬微笑:「令娘娘能得皇阿瑪多年寵愛,自然心思過人了。哎,皇阿瑪,咱們說這些不悅之事做什麼?兒臣許久沒向皇祖母請安了,兒臣與您同去慈甯宮吧。」

  皇帝笑意凝固在唇角,卻也不提此事了。

  沒過多久,又有人帶走了三寶和芸枝,只剩了容珮和菱枝在身邊。美其名曰,娘娘靜心思過,不必太多人打擾,

  菱枝氣得直哭,拉著容珮的手道:「這算什麼?皇上到底沒有廢黜娘娘,為何只剩了咱們兩人伺候。宮裡的常在小主才只有兩個宮女呢。不,常在還有太監伺候,娘娘卻連這點體面也沒了。」

  容珮只得安慰道:「別哭,別哭。三寶去伺候十二阿哥了,芸枝去了婉嬪小主那裡當差,也不算壞。」

  如懿只作聽不見。她獨自留在佛堂內,擦淨銅燈上的烏跡,添油點亮,置於佛尊前。天色一分分暗下去,燭光中的佛尊眉目慈藹,渾不知人間疾苦。她只是奇怪,與其如此麻煩,他為何不直接廢黜了自己,也省得這些零碎折磨。想不通,不願想,她便孤坐於蒲團之上,翻閱著那些艱難晦澀的梵文。

  春夜幽涼,冷冽如秋。宮燭焰火搖曳,牽得她身影幽長,漫成孤請一道。冬日的火盆早已撤去,涼意漸漸迫近,逼入骨髄。她穿著青素襯衣,不覺生寒,伸開雙臂,緊緊箍住的,難有自己。

  有腳步聲走近,她以為是容珮,也未抬頭。那雙足停在自己身前,分明是一雙梅紫色松葉長青縷金鞋。

  那人彎下身,輕輕擁住她,溫柔道:「姐姐,地上涼,著了寒氣便不好了。」

  這樣的聲音,入耳安心。除了海蘭,再無旁人。

  如懿握住她手起身,二人對坐,如懿方問:「你怎麼進得來?」

  海蘭道:「永琪進宮請安,絆住了皇上。你這裡又忙忙亂亂的,我趁機打通了關係,進來瞧瞧姐姐。」

  如懿用一枚素銀鑲珍珠扁方綰著髻,梳燕尾後橫貫一枚銀箔珠花,雨過天青色襯衣,深綠鑲邊,暗紫如意襟,顯得格外清瘦,簡靜。^

  海蘭的淚便滾滾而落。如懿笑:「你真是不大哭的人,卻每每都為了我哭。看來我是不祥人。」

  海蘭忙忙去捂她的嘴,「姐姐說話這般不當心。」她用絹子抹了淚,「我讓葉心帶了些西季穿戴的衣裳和幾床被褥,都交予容珮了。姐姐放心,你的貼身衣衫都是我親手做的,一應無礙。」她又道:「永璂也好。除了去書房便跟著臣妾,或是在太后眼前,太后也對永璂好。」

  如懿念了句佛,「可憐我的永璂,太后若能憐憫,我也安心些。」

  海蘭忍淚道:「姐姐,我進來一趟不易,皇上南巡迴來,把李玉打發了去圓明園當差,跟前的差事一應給了進忠,進忠與魏嬿婉沆瀣一氣,更是了不得。我以後便要進來看你,怕也難了。」

  如懿知她用意,「你費盡心思進來,必有要事說與我聽。」

  海蘭從袖中取出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無比鄭重地放在如懿跟前,「這是淩雲徹死前交給我的,我雖不知他真意如何,但是他曾經告訴我,這是他與魏嬿婉的定情之物。」海蘭將戒指對著熠熠燭光,那鍍金戒面的裡側,分明刻著燕舞雲間的圖樣。

  如懿眼神一跳,「你打算如何?」

  海蘭急切道:「雲是淩雲徹,燕子是魏嬿婉,其中深意,不言而喻。魏嬿婉如日中天,一旦登上後位,姐姐就萬劫不復。若要東山再起,扳倒魏嬿婉,這是最好的法子了。」

  「淩雲徹是已死之人,我還要拿他做賭注,搏一個未知麼?」如懿輕嗤,目光微涼,「我與皇上積重難返,並非只用一枚戒指就能東山再起。」

  海蘭盯著她,殷殷切切,「姐姐,我知道你有許多的不甘心。你說得對,嫁了這樣一個男人,身膺榮華,可是又能得到些什麼呢?但是你想想,你還有我,有永璂,有永琪。姐姐,我看得出來,淩雲徹是真心為你,不惜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再用他一回又如何?他如果看你過得好,九泉之下也會含笑的。」

  海蘭說得太急,幾乎被自己嗆到。她伸手取過如懿常用的茶盞正要喝,才發現裡頭連一片茶葉也無,只是冰涼的白水而已。連盛著水的茶盞,亦缺了—角,露出粉白的底子。她愈加淒然,執著如懿的手,不肯放開。

  大約是寒氣侵體,如懿咳了幾聲,緩緩沉聲,「淩雲徹身受汙名而死,我不願他死後不得安寧,再受一重侮辱。且光憑一枚戒指,未必能動搖魏嬿婉的地位。海蘭,罷了吧。」

  她眸中晶亮,有不可更改的執拗,讓海蘭有些怕,然而一想到如懿所受的苦楚,海蘭如何能依,「不能甘休!我只要想到姐姐所受的痛苦和侮辱,我便閉不上眼睛不能入睡。姐姐,你被關在翊坤宮裡,我在延禧宮又何嘗好受?姐姐,我們搏一次,好不好?」

  已無太多悲傷,如懿的眉間凝著幾許溫默與疲倦,「蠃了,我依舊是皇后,依舊陪著這個屢屢傷害我的男人。輸了,卻要搭上你,搭上永琪的大好前程。海蘭,我真的倦了。有生之年,我離不開這個地方,死也要死在這裡,那就容我安安靜靜地過下去吧。」

  如懿的話錚錚然,如鋒刃直中海蘭心聞。海蘭分明震了一下,眸中驚痛不已。她嘴唇微張,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頹然低首。她喃喃,「姐姐,我不知你竟灰心到這種地步。今日的話,便當我沒有說過吧。」

  她拂袖起身,將那枚戒指籠於懷中,放入衣襟墜子上所佩的金累絲嵌珍珠綠松石蝶舞梅花香囊,珍重安置。「姐姐若是不喜,便由我暫時保存。這枚香囊是姐姐歸來時所落,我一併收著,當作念想吧。」

  珍珠,本是如懿喜愛之物,所以每有首飾,大多點綴。她正欲答應,忽而掩袖咳嗽兩聲,面上泛起幾許虛弱的紅,似為不施粉黛的她添了一痕新潤的薔薇色胭脂。海蘭關切道:「怎麼好好地咳嗽起來?宮中陰冷,不如請江與彬來看看。」

  如懿連連擺手,「春潮反復,咳嗽也是有的。我要說的便是這個,不必再叫江與彬與惢心為我擔憂,未免連累,不許再讓他們探知我的事。知道麼?」

  海蘭憂心忡忡,嘴上答應了,卻還放心不下。如懿道:「不用管我,好好顧著永琪和永璂。永琪腿上的附骨疽如何了?雖是小病痛,也要上心,江與彬治這個頗有見效,得叫他去看看。」

  海蘭應承著,心疼道:「姐姐還不知道永琪的脾氣?諱疾忌醫,也總不當回事。總怕自己弱些,別人就拿住了話柄。如今幫著皇上處理政務,也沒日沒夜的。叫他換個太醫,也總說瞧著原來那個就好,不必費事。」

  海蘭殷殷叮囑幾句,也不敢多留,微有環佩相撞之聲,玎玲而去。

  如懿靜靜坐著,任由天光昏暗,逐漸墜落。

  那一晚,深碧暗紅的帳幕低垂,如懿居然夢見她的姑母——先帝的烏拉那拉皇后。

  夢中的姑母未再老去,或者說,她的心已老,相貌也不再重要。她的青絲中夾雜白髮,一身皇后鳳妝,氣勢旗然,不減當年。

  身畔已無至親,與姑母夢中相見,也足以讓如懿熱淚盈眶。她剛喚了一聲「姑母」,烏拉那拉皇后卻殊無笑意,肅然凝望著她,「如懿,你的皇后鳳冠呢?」

  她無言,只能沉默以對。

  姑母卻冷笑連連,「無用!當真是無用!戴在頭上的鳳冠,也會被人生生奪取。你我姑侄,便是這般無用麼?連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生生看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生地成了一個個棄婦!」

  如懿跪在烏拉那拉皇后跟前,慘然笑道:「姑母,這個世上有沒有抓不住的姻緣?我想我就是吧,哪怕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卻總是帶給我一重又一重的失望。我們的姻緣,只是有姻無緣。我曾經很愛這個男人,如今卻覺得陪伴他身側,耗 盡我所有的尊嚴與心力。姑母,我真的很累。」

  烏拉那拉皇后厲聲呵斥,「累?一個失敗的人,有什麼資格說自己累,無非就是做得還不夠好!你曾深陷情愛之中不能自拔,優柔寡斷不能決絕,所以你才落得這般地步!」

  「昔日犯下的種種錯處,是我咎由自取!如今困鎖深宮,我也坦然。」她仰頭望著聲色俱厲的姑母,「姑母!情愛和權欲固然是魔障,但清醒更讓人寒冷,讓我們百死不能超脫的,難道只是皇上麼?兒女離散,夫妻背心,皇上也未必好到哪裡去!」

  姑母的嗓音淒厲劃過,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便是皇帝讓你失望又如何?終究只有一個皇帝,抓住了他,便抓住了一輩子的指望。」

  「曾經我也這樣想,我曾把一生託付於他,渴望得到安穩的人生,可是等待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懿漸漸平靜,從容道來,「姑母,我以為只有這個男人會讓我失望,後來我才知道,真正讓我失望的,是我過了幾十年的這樣的日子。我 不想再這樣了。姑母,我想問問您,您活著的日子,有哪一日是真正的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烏拉那拉皇后看著如懿,眼底有複雜難辨的情緒,終於默然離去,歸於鴻冥大荒。

  如懿自驚悸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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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atsu 發表於 2015-10-21 11:25 PM

第二十六章 鎖重門

  日子漸漸過成了一口井,抬頭望得見庭院上空四方的透藍的天,卻再也走不出去。翊坤宮外總是靜得出奇,任誰走過都會不自覺地緩下腳步,怕沾染上什麼不祥的東西。大凡的人與事都改變了方向,唯有遊蕩于宮巷的風不會,它依舊會在某個靜 夜,忠誠地傳來宮苑裡絲竹笑語之聲。朝喧弦管,暮列笙琶,那是另一重醉生夢死的繁華,與她無關。

  永夜裡,她很少能安然入睡,亦不太流淚。大約這一生,已經為了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傷懷太多,以致晚來傷心,卻不知該如何淚流。

  她只是一徑思念著,思念著永璂、海蘭、永琪與惢心。家中已無他人,烏拉那拉氏的親族都是遠親,而額娘與兄弟都已相繼謝世。她真正成了一個無家可歸之人。而這讓自己存活了一世的寂寂宮苑,又哪裡算得是自己的家呢?

  不知不覺間,她便添了一種症候,起初只是聲嗄咽癢,煩夢不甯,時常夢見亡故之人,漸漸驚悸咳逆,偶見血痕。好容易延請了太醫進來,江與彬一搭脈,已不覺驚愕當地。

  她見他如此,已然知道不好,平靜道:「你說便是。」

  江與彬紅了眼睛,「是癆症,症候已深。怕是……」

  如懿含笑,「不必對人說,拖得一日是一日。」她轉而擔憂,「永琪有舊疾,是你所善醫治的,也不知他如何了。」

  江與彬欲言又止,「五阿哥吉人天相,身邊不缺名醫聖手。娘娘還是顧及自己要緊。」

  如何顧及呢?內務府的供應早已是斷斷續續,四季衣裳的周全都是憑舊衣度日,或者是太后惦記,遣人傳遞些東西進來。幸得容珮生性堅強,一切都盡力平服。而有兩樣東西,卻是一直未曾斷過的。

  大約知道如懿每日素衣簡髻,於佛龕前靜心念經,也當作懺悔之道。每隔三日必有新鮮花卉送進禮佛,春日的玉蘭,夏日的白荷,秋日的素菊,冬日的梅花,四季相續,不曾斷絕,也將死氣沉沉的殿閣略略添置幾分鮮活生氣。另一則是楂香,雖不是最名貴那種,但也潔淨無煙,每月月中,必定送進。於是佛龕前紫檀雕西番蓮流雲紋平頭案正中擺著一隻青瓷香爐,左右設了一對天青玉淨瓶,供了四時鮮花。

  這樣的眷顧,不過是因為永琪的惦念。他深得皇帝愛重,到了三十年十一月,已被封為榮親王。皇帝諸子之中,唯有永琪最先封親王,皇帝又對其深寄重望。如此形勢,便是登臨太子之位,也是指日可待。

  這般榮寵恩深,便是關在翊坤宮內,亦能從喜樂聲中探知一二。菱枝喜極而泣,「若是五阿哥繼承大統,娘娘離開此處也有望了。」她掰著指頭,「五阿哥頗具孝心,若是肯尊重娘娘,等來日,娘娘還可以是母后皇太后呢。」

  容珮卻搖頭,「菱枝,你不可胡言亂語,為娘娘招來禍患。」她換好清水,仔細供好新送來的白菊。那菊花香氣甘洌,隱有清苦氣息。她隱然有憂色,「娘娘,若是五阿哥對您關切如初,那麼可以送來日常所用的定會是五阿哥,而不是如今不太理宮中事的太后。」

  如懿對著日光翻過一頁經文,停下來道:「你想說什麼,便說吧。」

  容珮道:「娘娘,五阿哥送來花卉與檀香,可見他足有能力照顧您日常。可他避而取其輕,大約是因為送花卉、檀香,既可讓娘娘潛心禮佛,又向皇上表明態度。」

  如懿道:「如此折中,也算兩全其美。」

  容珮道:「是兩全其美,既全了些微孝心,也讓皇上知道,他是力贊娘娘靜心思過的。」

  如懿清眸揚起,「容珮,不許再言永琪之事。他自小爭氣,費盡多少辛苦才得皇上器重,榮膺親王之位。」如懿笑得欣慰,「我這個做皇額娘的,想起來便覺得高興。若是因為我而牽連他,那萬萬不可。」

  容珮不敢再言,其實她的抱怨並非無謂。十二月天寒地凍,太后送來的炭火並不多,前後不繼,每日僅能點一個小小的火盆度日,便是將大毛衣裳都裹在身上,也根本不能驅走嚴寒。只得容珮和菱枝辛勞,燒了熱水灌湯婆子,三人圍坐著,凍得瑟瑟發抖。比起夏日,這又還不算差了。因為京中的酷熱,殿閣中沒有冰供,也無艾草熏房,熱得痱子四起,蚊蟲嗡嗡。那痱子本易冒尖,隔著衣衫磨破,又加之汗液,實在痛疼難當。這樣想來,冬日尚能加衣,夏日卻不可剝皮了。

  倒是菱枝笑著上來湊趣,「皇上封了五阿哥為榮親王,榮耀顯赫,真是個好封號呢。」

  如懿正欲笑,心中咯噔一聲,莫名覺得不祥,那笑便僵在了臉上。

  榮親王,榮親王,這個稱謂怎的這般耳熟。她驀然心驚,曾經順治爺的董鄂皇貴妃,所生的四阿哥深備榮寵,順治爺一意欲立他為太子,先封榮親王。啊,那個孩子,便是在受封親王之後,夭折於繈褓之中了。

  紛雜的記憶紛至遝來,逼得她心驚肉跳,手中一松,佛珠便從指間跳脫,散了滿地。她急忙遏制住滿心雜念,伏在地上一顆一顆撿起散落的佛珠,道:「容珮,去點上檀香,我要為永琪祈福。」

  到了三十一年正月,香花與檀香,都停了供奉。如懿深覺不安,還是容珮向守門的侍衛打聽了,才知榮親王永琪舊疾發作,顧不上這些了。

  如懿霍然站起,向著門外急切道:「告訴愉妃,告訴榮親王,請太醫江與彬去看,快去!江與彬精通此道,他可以醫好榮親王。」

  此去再無消息,時隔兩月,翊坤宮的門卻開了。菱枝驚惶不定,以為厄運再度來到翊坤宮。而她們,真的再經不起什麼了。進來的卻是進保和海蘭身邊的葉心,葉心泣不成聲,「娘娘,小主傷心得暈厥過去了。榮親王……榮親王快不成了。」

  進保在旁道:「榮親王沉屙已重,愉妃小主哭求了皇上很久,皇上才允許娘娘去見榮親王最後一面。」

  如懿只覺得足下發軟,險險跌倒,她失聲呼道:「怎麼會?怎麼會?永琪還這般年輕……」

  她的心底像是被鋼刀鉸刮,舌頭一陣陣打結,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幸好軟轎己經備下了,進保與葉心半扶半攙將她挪了上去,急急奔往重華宮中。如懿心急如焚,轎外熱悉的紅牆綠蕪,瓊林玉殿,都成了流水裡的倒影,匆匆掠過。

  因著永琪病重,正月裡便挪進了重華宮居住。皇帝為皇子時,曾在毓慶宮居住,婚後移居在此。自從皇帝登基,作為肇祥之地升為宮,定名重華。皇帝將永琪安置此處養病,一來方便生母愉妃看顧,二來亦可見皇帝對永琪的重視。

  如懿淒淒惶惶踏進西殿,永琪銷在床上,已然枯瘦如柴,昏昧不醒。殿中有濃烈的肌肉腐爛的氣味,夾雜著膿血的腥氣和草藥氣味,熏人欲倒。還是侍奉的妾室乖覺,焚起薰香細細,一絲—縷,沁入心腑。簾幔低垂,春寒侵人。淚意蒙朧間,恍然還是風姿秀致、英挺如松的少年郎,喚她「皇額娘」。

  如懿的淚便落了下來,抓住永琪的手。―年不見,不想他已然瘦弱至此。太醫們已然退下了,唯有一個一直侍奉永琪的侍妾還留在身邊照拂。如懿見她長得清麗動人,我見猶憐,不免多看了一眼,問道:「永琪何至於此?」

  那侍妾跪下身道:「娘娘有所不知,五爺一向好強,不肯落於人後,為了替皇上分憂操持國事,常常是夜以繼日,不得安枕。自從得了附骨疽,他怕耽誤國事,一直忍痛不肯言,或是找太醫開些方子潦草對付,以致毒氣深沉,結聚於骨,肉腐骨敗,潰爛淋滴,終致氣血耗盡。」

  如懿斥道:「你既此時還留在永琪身邊,必是素日得寵的。既然王爺病得厲害,為何不告知福晉,上報愉妃,請太醫好好救治。我也曾叮囑偷妃,太醫院的江與彬素擅此道,為何不請?」

  那女子掩袖驚惶,「江太醫?什麼江太醫?妾身從未聽過。」她淒然慘笑,神色古怪,「這是命!娘娘,這都是命!做下的孽在這裡,報不到自己便是報在兒女身上,真是可憐。」她癡癡笑著,狀若癲狂,旁邊的侍女忙拉住了她,「芸格格,您可 別傷心壞了說胡話,」說罷,半拉半扯地將她帶了出去。

  如懿看著永琪,顴骨凸出,面色赤黃,瘦脫不成人形。她內心大慟,也不知永琪何時會醒來,不禁悲從中來,淚水潸然而落。

  永琪在昏昧中含糊地抓住她的手,呼道:「額娘!額娘!我對不住皇額娘……」

  如懿痛至錐心,慘聲道:「永琪!皇額娘在這裡,永琪!」

  永琪額上青筋暴出,拼命搖著頭,吃力地睜開眼來。他定睛看是如懿,先是驚惶,繼而羞愧,掩面道:「皇額娘,是您來看我。」

  如懿驚痛滿懷,哭道:「傻孩子,為什麼這般要強,諱疾忌醫!若是早些請江太醫來看,也不會如此。」

  永琪目中一旋焰火驟然亮起,他沉痛難耐,「皇額娘,是我沒有聽您的話。」他的眼角沁出一滴渾獨的淚,「皇額娘,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如懿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好孩子,你是皇額娘一手撫養長大,你我母子,何來錯不錯這樣的話?」

  永琪的淚洶湧而出,「我落到今日,全是因為太過要強,不肯聽從皇額娘所言,用江與彬醫治,以致回天無力。不信皇額娘,是我最大的錯處。」 那侍妾臨去時添的大約是蘇和香,那香氣濃郁經久,有芳香除穢之效。香煙嫋嫋,自芙蓉翠葉白玉爐裡飆出。那香氣太過沉鬱,夾雜著滿股藥氣,熏得人滿眼暈眩。

  她逐漸憶起,自從永璂長大,自從永璂得皇帝親自教導,永琪望著自己的眼神,便再無幼時那般清澈。是她疏忽了,還是過於相信曾經的母子之情。她一直回避著,回避著和永琪之間某種暗湧的可能。

  永琪滿面是淚,「皇額娘,我知道額娘傷了您的心。她借著您的名義殺了淩雲徹,所以您對她不如從前親密。淩雲徹是您的心結。兒子也知道,若不是額娘與皇額娘一直交好,兒子也不能養在您的膝下,視同嫡出。」他喃喃,望著湛青藍帳頂上繡 的百蝠暉春圖,最吉利的花樣,討著好口彩。富麗熱鬧的團花用密密實實的彩線繡成,比著永琪的枯黃委頓,越發眼花繚亂。如懿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有些暈眩,永琪還在說著,「皇額娘,我自己最明白不過,我只是庶子,若不是大哥二哥早逝,三哥四哥平庸,皇阿瑪的眼睛根本看不到我。另一層,我還是占了永璂的便宜, 他雖是嫡子,但比不得永璉和永琮尊貴,年紀也小。若他大些,皇阿瑪便會順理成章立了他為太子,我哪裡還有一絲希望?」

  如懿的舌尖一層層發木,「所以,你是為著太子之位,忌憚了永璂,也疏遠了我?」

  「皇額娘,我不能不怕,我只是一個庶子,哪怕養在您膝下,也比不得永璂。我也知道,永璂不如我幼時聰慧,可他畢競是嫡子,皇額娘……」他眼中的火焰逐漸冷卻,悲傷中含著無盡的怔忡與茫然,仿佛是迷路的孩童,「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 皇額娘困在翔坤宮衣食不周,我也未曾盡力照拂,只敢送去香花與檀香,略表關懷,也向皇阿瑪表示並無異議,支持皇額娘閉門思過。皇額娘,兒子是不孝,可兒子也知道,因為您的失寵落寞,永璂才不會和兒子有爭鋒之地。直到皇阿瑪封兒子為親王,兒子的心才放下,可是兒子無福……」

  她的淚,滾燙地灼燒著臉龐,「永琪,你便為了這一時的忌憚,認為江與彬是皇額娘的人,所以寧可用別人也不用他,是麼?」

  他死死地盯著帳頂,重重地喘著氣,「皇額娘,我並不是有心疏遠您和永璂,我只是不敢完全相信,所以只好遠著您。永璂是您的親生子,您要扶持他為太子,要我輔佐也是人之常情。兒子也是不得已……」他的面上閃過一這驚懼,「兒子自小在宮裡長大,許多事便是沒有親眼見過,也多少有些明白,孝賢皇后的永璉與永琮死得不明不白,三哥永璋無緣無故便不得皇阿瑪寵愛,四哥的野心,九弟十弟的英名早夭,還有五妹璟兕,皇額娘,為了儲位,為了寶鼎龍座,兒子不能不防……」

  他的手漸漸涼下去,像冬雪觸盡後的冰涼,即將消彌在初春的黃昏。榻前供著十數火盆,三月初的天氣,還是寒浸浸的。盆中小小的火苗,一簇簇跳躍著,如幽藍陰魅的舌,舔蝕不定,晃出一團團暗紅的光暈,卻沒有絲毫的暖意。

  那種冷,從骨縫裡噝噝冒著,難以抵禦。

  如懿捧著他的臉,輕輕抵住他的額頭,「永琪,你思慮得太多了。你是皇上的長子,又文武雙全。本朝有立賢不立嫡之說,永璂更是年幼,如何能與你相較?你若能安安心心,何至於今日……」 永琪攀著如懿的手臂,如幼時一般依偎著她,「皇額娘,兒子錯了,兒子不該疑忌您要扶十二弟為太子,疏遠了您。兒子這段日子病著,總想起昔日在皇額娘膝下的日子,過得安心,踏實。」

  他的氣息漸漸微弱下去,微弱下去,死水一般毫無波瀾,終至令人惶恐的平靜

  窗外,滿眼新綠,染遍林梢。而懷中年輕的生命,已然停止了呼吸。

  她靜靜地抱著永琪,渾然不覺得室中渾濁難忍的氣息在遂漸淡去,就如懷中的身體,在逐漸變輕。

  那是生命,在緩緩剝離。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昏的夕陽如溶了的血水,肆意佈滿了整個天空。餘暉斜斜地照進內室,勾勒著花梨木床架上一痕一痕纓絡的影子,床棱與頂架上的雕花都是用金粉一筆筆描成的,是花正好月正圓和合長久的故事,燕是雙飛燕,人是照花人。一 花一葉,—蝶一鶯,花香脈脈,碧枝如絲,在微光裡像浮湧的金浪,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她別過頭,才見皇帝站在琉璃簾內,不知何時進來的。他的身後是廊下一排輕紅紙燈,不過很快,都要被換成素白了。

  皇帝眉頭緊蹙,臉上全然是蕭瑟的哀慟,雙手輕輕顫抖。

  如懿乍見他,還來不及起身,淚已落下,「皇上,永琪沒了。」

  皇帝的身形是僵死的,一點一點挪進來,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永琪臨終的話,朕聽見了。」他忽然盯住她,揚起手中一柄打開的湘妃竹灑金摺扇,狠狠從她的耳畔直劈到了顴上,「這是朕最後一次打你。」

  那摺扇原是消暑用的東西,玲瑰小巧一把,皇帝常自攜在身邊,自取清涼。此刻他落手極重,來得又急又狠,居然連灑金扇面都刮破了幾折。如懿倒伏在地上,聽得有無數細蟲在她頭顱裡死命紮著,耳邊嗡嗡亂響,頰上只是發木。她沒有反應過來,只是盯著他微白的雙鬢,呵,那顏色,像極了除夕夜中紛碎的落雪,像未亡人眼睛,淡白,死沉。她老了,他也老了,都經不得這樣沉重的傷痛,而且,是最優秀的孩子。

  足有一年不見了呵。

  這樣慌促的相遇,臉頰上劇烈的腫痛,他卻連用手打她亦不肯。她卻在依稀的茫然中辨別著他的樣子。她清楚地記得,腦海裡的,那最後一次相見時,他的模樣。他有一點點老,雖然才一年,衰老卻如黃昏的陰翳,不可抗拒地到來。

  她一直以為,那樣的僬悴支離,是她一個人的事。卻不想,他也在經歷。

  真的,真的很想忘記。可在佛音的靜謐裡,才發覺刻意地忘記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那些藏在波瀾不驚的浮沉往事之下的,一闋詩詞,一種聲音。清晨的白露,紅櫻的綻放,細枝末節,零碎瑣屑,都會在對著他的時候洶湧而出。

  迎來的,卻是迎面兩掌。

  她的錯處,大概是數不勝數。所以並不辯白,只是定定望住他,一雙眼眸格外地黑。

  皇帝顫聲道:「你做了什麼?逼得永琪連你遣來的太醫都不敢用。你說,你為了永璂,可是暗地謀害了什麼?」

  她靜靜道:「皇上,您知道的,臣妾從未向您求取過永璂的前程,從來沒有。」

  「你嘴上保舉永琪,暗地裡卻陰謀詭害!」他駭然驚痛,熱淚縱橫,「永琪是朕最出色的兒子啊!」

  皇帝正說著話,外頭福晉們的哭聲嚶嚶響起。方才的妾侍不知從何處沖出來,跪倒在皇帝身前連連叩首不已,厲聲道:「皇上!榮親王生前鬱鬱難安,不敢接近翊坤宮娘娘。若非如此,榮親王得翊坤宮娘娘多年養育,怎會這般回避?定是在翊坤宮娘娘處,王爺見了不該見的,聽了不該聽的。」

  有侍衛上前拉她,她哭號難抑,如何肯去?皇帝問:「你是誰?」

  還是永琪的福晉答道:「回皇阿瑪的話,她是榮親王府的格格,王爺生前最寵愛的侍妾胡芸角。自從王爺臥病,也是胡氏侍奉最勤。」

  芸角嗚咽道:「皇上,妾身本不該說這樣的話。可王爺即使在病中,也念叨著數位兄弟早夭的慘況,對此鬱鬱難安,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不能安穩。妾身是婦道人家,本不明白王爺是什麼意思,直到額娘來探望,提到翊坤宮娘娘舉薦江與彬江太 醫,王爺口中答應,卻一直不肯讓江太醫醫治,妾身疑惑追問,才知王爺心思。」她瞪著如懿,哭得聲嘶力竭,「王爺,您別丟下妾身,妾身這便跟著您去了!」

  她說罷,一頭撞在牆上,飛血四濺,似開了一樹豔豔桃花,香消玉殞。

  皇帝連連冷笑,「好!好!好一個皇額娘,好一個翊坤宮娘娘,連自己的養子都對你心懷畏懼,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明白!」他喝道,「格格胡氏殉主,以側福晉之禮,好好葬了。」他又向著永琪福晉道,「愉妃傷心不能起身,榮親王的喪事,便由你和內務府好好主理,皇貴妃也會來照應。」

  他沒有再理會如懿,任由她孤零零站著。沒有人驅趕她,也沒有人理會,只是遠遠地避開她,哭天搶地著開始忙碌起來。她是一個孤清的影子,那有什麼要緊?可是她曾經引以為傲的孩子,居然死在了對她的疑忌上。連那個胡芸角,莫名其妙沖出來的胡芸角,都指著那一絲疑惑,可以如此咬定她。

  多少年的心血煎熬,只落得如此下場。天家深苑,母子情分,原來是如此呵。

  她欲哭無淚。

  永琪這般心思,怕是連海蘭也不知曉吧。她立在那裡,看著紅色的宮燈被粗暴地扯落,換上白紙燈籠。素白的雪色一點一點蔓延開來,漸漸成了堆雪天地。

  她遲鈍地被挪上了軟轎,葉心一壁哭一壁陪在身側。如懿聽見自己的牙齒在發抖,「這個胡芸角,査査她的底細。還有,査査為永琪侍疾的太醫。」

  葉心忙亂地點著頭,來不及說什麼,軟轎便已將如懿送了出去。

  如懿是在長街上掙扎著下來的。

  她的手心全是潮濕的冷汗,涔涔地洇濕了掌心的每一條細紋。她的膝蓋酸軟如綿,她半倚著危危紅牆,那種虛脫的無力感排山倒海吞襲而來。

  不,她一點也不想靠著這堵臨淵般的紅牆。她淚流滿面,說不出一句話,一掌, 又一掌,重重地拍在牆上。以掌心的刺痛,軟弱的力量,來撼動這一切。她想出去,想出去。她這一生,從未如此刻,發瘋般地想要出去。

  她心愛的孩子,心愛的男子,她的青春,她的來日,全部折墮在了這裡,成了紅牆之下的暗沉的餘灰,琉璃瓦上點綴的浮光。

  那是她的半生呵!

  她精疲力竭地倒下,無聲地哽咽。末了,還是葉心強扶了她進了翊坤宮,再度重門深閉,不見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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