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御井烹香 -【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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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32 PM

皇莊妃

第166章 恭讓

  「皇莊妃。」何惠妃咀嚼著這三個字,「不知道的人,當你姓黃呢。」

  也許是為了顯示對皇莊妃的恩寵,皇帝還沒出發的時候,基本都是住在皇莊妃這裡,何惠妃當然不會那麼沒眼色了。雖說都是好姐妹了,但挑著皇帝在的時候過來拜訪,怎麼看怎麼覺得是過來蹭皇帝。

  等到皇帝走了,她才過來看皇莊妃,也帶了比前幾次更私人一些的禮物——給點點求的平安符。莠子老病,何惠妃已經是城裡的平安符專家了,哪家名剎的什麼符靈驗,問她是准沒錯。

  「應該是當我姓徐黃吧,」徐皇莊妃本人也被逗笑了,「這都什麼不倫不類的,無非是兩邊鬥氣,都拿我做筏子唄。反正我也不管了,皇莊妃就皇莊妃吧。」

  「這不叫拿你做筏子,這叫拿你做……」何惠妃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是都拿你當親女兒看待了,你還管什麼呀,我要是你我也不管,我就乘機給莠子多摟點嫁妝吧。」

  「才多大就想著這事了,大哥還能虧待了她去?」徐循有些不以為然,「你沒瞧見那幾個公主呀,現在不都在辦嫁妝了,雖然不是我辦,可我看那手筆小不了。」

  「現在不還是清甯宮管事嗎,親媽給辦,當然妥帖了。」何惠妃說到這裡也呆了一下,喃喃道,「等莠子管事的時候,還真不知道是誰來採辦嫁妝呢。——現在這局面,還真是不好說!」

  其實話說回來,負責採辦嫁妝的到底還是二十四衙門的宦官,後妃頂多就是有個監督權、人事權而已。徐循想了想也是認同何惠妃的說法,「你要想讓女兒多點嫁妝,其實能做的也就是現在開始多攢私房了。」

  「我也這樣想!」何仙仙多了一絲罕見的興奮,開始和徐循掰手指在那算,「我想啊,我也不多給她留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傢俱這東西,用什麼木頭還不是用,真的紫檀木就比鐵力木的好到哪裡去了?差不多能過得去就行了,再說,我庫房裡也收不了那麼多的木頭……這個都是以後讓別個給她預備了。我就給她準備真金白銀,準備上好的寶石,錢嘛,走到哪裡都是好東西,嫁出去以後就算能回來,咱們也不能給錢了。和駙馬住在公主府,手裡錢是要多的,不然可應付不了那些教養嬤嬤……還有就是寶石了,現在鄭和也不下西洋,又鬧海禁,好寶石只會越來越少,到最後有錢都買不到……」

  有三個現採辦嫁妝的公主在,兩個妃嬪談起嫁妝來也不是紙上談兵。徐循還拿靜慈仙師給女兒留的體己來舉例,「前後幾次拿各種名目送來的東西,雖然什麼都有,可銀子卻不多。其實我還是覺得你這個想法好,一個就是要給留錢,還有一個,就是要給留錢買不到的好東西。那些綢緞呀、藥材,保不定十幾年後還流行不流行,藥性還濃郁不濃郁,給了也就是給了,做個添頭而已。」

  其實,她心裡暗暗還有個想法:這些嫁妝再貴重,也比不上一個好夫婿。真有本事,給女兒挑個可心的老實人,那才是最好的嫁妝呢。

  不過,給公主選婿那也是有規矩在的,具體操辦下來和選秀也差不多,都是祖宗規矩。最後挑出來的,都是家事清白簡薄,長相英俊的小戶子弟,這個標準不是說不好。但徐循自己就是如此入宮的,她不會不知道男版的自己要融入宮廷生活,得付出多少努力。這邊選駙馬,那邊就成親,結婚後夫妻兩個有話說的可能性似乎是有點低啊。

  不過說到底點點還小,徐循現在也就是冷眼看著有些感觸而已,連太后似乎都不在乎此點了,她還能說什麼?這話同何仙仙都不好說,徐循怎麼說和劉思清輾轉也算是有點交情,甚至說和王瑾、馬十都是有來往的,到時候請他們說句話,主事挑婿的宦官自然下死力去挑選,有什麼毛病都能給挑出來。何仙仙……好像又沒有這些社交關係,說出來也是平添她的心事。

  「她手裡錢應該是不少。」何仙仙沒想那麼多,還在八卦靜慈仙師呢。「你這就不懂了,一個道姑,留那麼多顏色東西做什麼?肯定是全託付給你,她自個兒光帶著銀子在身邊,以後你在,多一份給阿黃的。你要倒了,她那裡也還有銀子……」

  當靜慈仙師還是胡皇后的時候,何惠妃對她一向是有幾分刻薄的,現在,她撇了撇嘴,似乎是出於慣性,還想說幾句刻薄話,但話到嘴邊就化成了一聲歎息。「算了,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也難免要謹慎些!」

  徐循也不免歎了口氣——皇后被廢前後,她自己也不太平,鬧著去了南內,回來以後,靜慈仙師又伺候在太后身邊,徐循現在最怕去清甯宮了,一直想要和靜慈仙師主動坐下來聊聊,都沒什麼機會。

  雖說也不知道聊什麼,但總覺得是有話要說,起碼,也該表達一下自己的支持。——至於是什麼支持,那又說不明白了。

  「對了,」何仙仙到底還是難忍本色,憋了一會神神秘秘又問,「你不是在她被廢之前就去南內了嗎?她……什麼時候把東西送來的,前幾天?」

  「是,」徐循也覺有些古怪,但還是說道,「很奇怪吧,她退位的時候我不是還在南內嗎,可當時騰清坤甯宮時,她就和宦官們說了,說那些是給我留的念想兒。等我出南內後沒幾天——好像就是封皇莊妃的消息傳出來後不久,這批『念想兒』就進我宮裡來了。」

  好像是很正常的人事流程,可要細想起來也挺有味的。要是徐循回來不復寵,不得皇莊妃的位置,是不是這批念想兒就會一直失蹤下去,拖到靜慈仙師請了太后出面來過問,才再現世?等到現世的時候,能『損耗』上多少?這些事,琢磨起來都挺無味的,何仙仙半笑半歎,「有本事,畢竟還是個皇后呢,現在民間都快把她捧成聖母娘娘了。聖母娘娘的財都敢發,真是油鍋裡的錢都要撈。」

  徐循現在沒了柳知恩,對外界消息就很有點被動,王瑾那些宦官知道的畢竟也都是宮裡的小道消息,誰也不會沒事就和自己的菜戶叨咕著外頭的民生瑣事不是?也就是柳知恩在的時候,知道徐循愛聽這些民生瑣事,老說給徐循聽。聞見何仙仙這樣講,忙追問,「可是呢?你聽誰說的呀?現在外頭都傳什麼呢。」

  「都是聽我娘上回進來時候說的。」何仙仙不知為何,忽然冷笑了一下,「老人家過了半輩子的小日子,忽然發達起來,真是沒法說,進宮以後嚷著要去拜仙師,說仙師是從天上下來的神女兒,所以當不住皇后。得了仙師賜給的一滴甘露,能平添幾輩子的福氣……」

  徐循搗著嘴,小心翼翼地問,「那——那拜了沒啊?」

  「我給拿命拉扯著……這才給拉住了沒去。」何仙仙沒好氣,「你要笑就笑吧,憋著幹嘛。」

  徐循是真的被逗笑了,嘻的一聲,到底也不敢太過分,捂著嘴很低調地樂了一會,才放下手道,「雖說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說起來就覺得樂。——你娘上回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生日嘛,皇妃生日親人入賀……還說什麼一年能見好多次,都是看當家人的心情了,現在當家的是太后,哪有心思管這個,皇后那時候說得多好,換個人也不認帳了,一年也就是生日能進來看一次。」何仙仙說到這個又有點不滿意了,「進來坐一個時辰,說幾句話就走了。」

  「這還算是好的啦,」徐循說,「當婕妤、才人的時候,還能見得著家裡人的面嗎?」

  她有點遺憾:今年生日是在南內過的,家裡人要進來得等年尾了。

  「這得看和誰比啊,和底下人比是挺不錯的了,可要是往上比呢?」何仙仙說,「你那時候是還沒出來,就二月裡,大哥陪著老人家游西苑,皇后、貴妃都在邊上扶著,大哥在另一邊,我們後面跟著……兩個時辰啊,老人家就硬是沒和貴妃說一句話。貴妃又怎麼樣?被甩了臉子還不是只能忍著,這後宮女人,得做到太后這樣才算是沒白活呢,我瞧著,比做皇后可要有勁多了。」

  想和太后比,也得看生沒生兒子啊,徐循有點不以為然,岔開話題問道,「是了,說起來,你聽說了沒,這一次大哥不在,太后的千秋該怎麼操辦啊?」

  皇帝出去得早,四月太后的生日是趕不上的,因是小生日,可大辦可小辦也可不辦,現在的永安宮還在恢復期,徐循的五感都有點不靈敏,這種事還不大清楚,得要朝何仙仙打聽消息。

  「辦啊,」何仙仙說,「又不是皇后了,皇帝不在就不辦……大哥不在,太后還有那麼多兒子呢,肯定給辦的,就不知道那天藩王們進來不進來了。」

  藩王和後妃不應相見,所以勢必不能和皇帝一樣,帶領後妃給太后祝壽了。這小生日該怎麼操辦,肯定還得要六局一司和二十四衙門琢磨,徐循咂了咂嘴,「喲,那……可不又是一場龍虎鬥了——我能不能告病不去啊?」

  「你試試看?」何仙仙就沖徐循齜著牙笑,她伸出手擰了擰徐循的鼻尖,「剛受封皇莊妃,能囂張你就囂張吧,等新人進了宮,誰知道怎麼回事呢。沒准哪天啊,你去不去都沒人在意了。」

  徐循若有所思,「說起來,選秀的事怎麼操辦得這麼快,好像我進去之前都沒聲音,出來以後就都選上了。」

  「一拍即合唄。」何仙仙在六局一司可能有自己的消息來源,「這裡女官剛上了內摺子——我猜是清甯宮那邊示意的,第二天乾清宮就批出來照辦了……我看啊,是大哥也覺得宮裡缺人了……聽說,好像除了選秀以外,還派人又去朝鮮索要了。」

  徐循想想也是,現在宮裡皇帝喜歡臨幸的女人可能不會超過三個,對一個帝王來說是有點不像話。她笑道,「那我還巴不得呢,早點來新人把我給推走吧——我現在囂張什麼啊,我是坐在針墊子上了。誰來替我,我拜誰一輩子!」

  何仙仙終於也被她真逗笑了,「那你拜我吧,我和你換——」

  兩個人說說閒話,永安宮那種閒適的氛圍感覺就好像又回來點了,徐循也是說不出的舒服——她和何仙仙說的也不是什麼國家大事,家長里短瑣瑣碎碎的,還可以說是有點八卦,但就是這種八卦和瑣碎,讓她感受到了永安宮勝過南內的地方。

  等何仙仙走了,一直在旁侍立的孫嬤嬤過來給徐循倒了杯茶,悄聲細語,「也就是到了您說您坐針墊子那句話,惠妃娘娘心裡才是真高興了。」

  徐循也是有點感覺,但沒孫嬤嬤這麼肯定。「怎麼,我不信我去南內那三個月,她也能和大哥鬧彆扭——」

  「惠妃娘娘比您大,今年也快三十了。」要說六局一司的關係,誰沒有啊,孫嬤嬤一開口,就是理論上只能由尚寢局彤史記錄的侍寢冊內容,「過去半年,惠妃娘娘就侍寢了一次,還是在年前秋天的時候了,往那以後就一直旱著,只怕,日後也……」

  就像是春去秋來,四季遞嬗一樣。妃嬪到了年紀,漸漸地也就該失寵了。惠妃和皇帝的情分也就是那麼回事了,到了年紀,皇帝想不起來了,也就這樣了。日後再得寵的可能……以惠妃的性子來說也是微乎其微。雖說有個妃位,有個女兒傍身,但往後那三四十年就得按著這個門前冷落車馬稀的節奏過下去,這邊同一批進宮的徐循,也就生了個女兒,還混上個皇字了,太后、廢後、貴妃,沒一個不是爭著對她好……兩人就是感情再好,惠妃心裡,只怕也難免有點不是滋味。孫嬤嬤這話,是浸透了世情。

  徐循怔了怔,卻搖頭道,「我看仙仙不是這樣的人……她不高興,可能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哪個?孫嬤嬤不敢反問,但表情卻是浸透了這種疑惑。徐循也不搭理這個話茬,而是和孫嬤嬤商量,「聽了何姐姐的話,才覺得對民間的事知道得少了……我們無所謂,可點點以後終究是要出宮的,也不能不通世事吧。我想著,還是找個隔三差五能出宮去的小宦官,時而來說說外頭的事,好壞真假的,也權當聽個樂呵勁兒了。」

  新鮮事誰不愛聽啊,後宮裡女人無聊,都八卦,孫嬤嬤對這個無傷大雅的提議舉雙手贊成。不過幾日,就有個十二三歲的機靈小宦官進了永安宮內殿服侍,專管給徐娘娘說些新鮮故事。

  也就是幾日以後,惠妃把莠子送進了公主所。——她沒向任何人解釋,但徐循卻是隱約明白了那一日惠妃心情不好的原因。

  #

  雖然不想去太后生日,但裝病當然是不能的了,開玩笑,太后生日,徐循這個深受恩寵的新科皇莊妃不出現,還對得起老人家嗎?不是病得快死了,都得出來坐著,還得把點點給抱來——在太后身邊養了幾個月,老人家雖然沒發話,可也得抱來給看一眼,才是禮數。

  出永安宮的時候她是很不情願的,到了清甯宮那塊倒是又好多了。——太后在前院受眾親王的禮,女人們反正都聚在後院,點點看到兩個太妃並文廟貴妃,興奮得下了地就撲過去,登時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一邊阿黃、莠子和圓圓幾個小姐妹,來清甯宮給太后問好的時候,也漸漸和點點熟稔了起來,此時都是從養娘手中掙扎了出來,奔到一起去混玩成一圈兒。

  太后生日這樣喜事,沒有人是踩點到的,徐循來得算早的了,孫貴妃還要比她更早。此時笑眯眯望著幾個小女孩子嬉戲,一副慈愛滿足的表情,徐循在她身邊看了一圈,倒是沒看到羅嬪,也沒見到太子。不過,太子還小,不來也是說得過去的。

  其實,小吳美人也沒來,不過徐循卻未留意到此點——她紅啊。

  曹寶林、焦昭儀還算是天天能請安,能傍上皇莊妃的粗腿兒,別的嬪妾可沒什麼見到徐循的機會,見到皇莊妃來了當然紛紛問好行禮,倒顯得她風頭比孫貴妃還盛了幾分。而徐循雖然不會因此得意,但人家笑臉相迎,歸根到底也沒怎麼害過你,當然也要笑臉回去了。這一通招呼,臉都快笑僵了,好容易抽身出來,左右一看,總算是發覺自己心裡那點不對勁是所為何來了。

  靜慈仙師……沒出來啊。

  雖說是修行人,但長安宮還在蓋,她就住清甯宮呢,太后的好日子,連文廟貴妃都出來了,她還不現身,可見是真不想來……

  孫嬤嬤還說何惠妃失意,說她日子難過,比起靜慈仙師來,這宮裡還有誰有資格說失意?

  正這樣想著時,太后從前院回來了——畢竟是生日,雖沉重,也穿了全套的朝服,看著格外威嚴。眾人頓時都迎了上去,歡聲笑語中,各自和太后磕頭祝壽不提。

  畢竟皇帝不在,今日還是減了場面,免去了外命婦入賀的步驟,娘家人也就來了太后的娘家人,再有的外人,也就是幾個藩王妃罷了。都算得上是一家人,沒什麼好拘禮的。磕了頭,太后回去換衣服的時候,大家都紛紛依次入席,就等著吃酒賞宮樂、看雜耍,吃完飯一起去看戲……反正宮裡的娛樂基本也就是這麼幾種了。

  不過,鼓聲還沒響呢,這就先來了一場好戲——孫貴妃堅持要皇莊妃坐首席。

  「妹妹新得晉封,自然該上座!」孫貴妃很真誠。

  「不不不,姐姐快別說笑了,你不坐這首位,誰敢坐?」徐循寧可死都絕不會坐到首席去的。

  現在宮中無主,其實誰坐上首都是有理的,徐循占皇字,貴妃有太子有金寶。如果是分坐左右兩側也罷了,剛好對坐,問題是太后左側坐的是文廟貴妃、彭城侯夫人什麼的,明顯是給外戚留的位置,而且那邊很和諧地就讓文廟貴妃上座了,張太夫人次座。越發顯得徐循和孫貴妃的推讓有點虛情假意的,但偏偏兩個人都演得很真誠,手拉著手,和親生姐妹花似的,一個笑靨如花,一個還是笑靨如花。

  「妹妹才是說笑呢,」孫貴妃的笑別提多真摯了,一看就是從心底發出來的,徐循覺得自己能從她的笑裡看出一行字:小樣,我看你現在怎麼辦。「高皇帝舊例,郭寧妃是攝六宮事才給上的皇寧妃尊號……」

  不是不想當皇后嗎?不想當就不能上座,不過不上座說不定就會惹惱太后——徐循也好奇,太后這是在憋大招整治自己呢,還是壓根就不相信她的『我不當皇后』宣言,還在一頭熱地預備捧她——孫貴妃的意思很明白了,你坐上座,那就是把自己的臉打回去了,不坐,太后一會出來,只怕就從幻覺裡走出來,就發覺徐循『不識抬舉』的真面目了,反正坐不坐你都別想好。

  徐循在南內頗幹了些家務,歷練出了一些力氣,反正現在皇帝也不在,她雙手用力,恨不得把孫貴妃的手骨給捏碎了。「可那時候,貴妃也沒有金寶啊,太子就養在您宮裡呢。姐姐折煞小妹了……」

  眾人都是含笑看著這倆人恩愛謙讓,彭城侯夫人面有贊許之色,和文廟貴妃不知在說些什麼,估計是不脫女德典範什麼的誇獎,徐循心底是苦笑連連——不過看著孫貴妃眸子裡貨真價實的痛楚,她也是挺爽的:讓你擠兌我……乖乖上座不就沒這事了嗎?

  太后都換完衣服出來了,兩人還在那沒完沒了的讓呢。徐循不知道孫貴妃如何,反正她是嘴皮子發幹,連自己在說什麼客氣話都有點暈了。而且她感覺觀眾們也紛紛有疲憊之態,對於沒完沒了的謙讓表示差評。

  「這怎麼回事呢?」太后有絲詫異,「怎麼還不坐?」

  貴妃和皇莊妃沒坐,誰敢坐啊?除了老一輩人可以坐下來看戲以外,別的小蝦米都拿的是站席票啊。穿著大禮服站了這半天,演戲的不累看戲的都累了,一群人紛紛拿眼神示意握手姐妹花。太后掃一眼,還能不明白是什麼事?

  她眼底也是閃過了一絲詫異,沒有出言調解,反而問道,「善祥呢?怎麼沒來?」

  老人家一提,甭管是惦記著沒惦記著的,都紛紛露出惦記狀,七嘴八舌互相在那問:靜慈仙師怎麼沒現身,是來了就走了,還是一直沒來?

  很快就有人上來附耳和老人家說了幾句話,太后搖了搖頭,一邊落座一邊道,「讓她過來吧——這孩子,也太謹慎了,什麼出家人清規戒律……清甯宮沒這樣規矩!」

  徐循腦子鑽得飛快,鬆開孫玉女的手,搶前幾步,作勢攙扶著太后落了座,自己一回身,恨不得是小跑著就閃到右首第三個位置後頭站好了。

  孫貴妃卻沒和她搶,她有一絲愕然,所以慢了一步。

  ——等回過神的時候,也晚了,徐循手都放在椅背上了,這時候再去謙讓,已經不是謙讓,而是有些假了……

  於是,就在一屋子人的等待中,靜慈仙師身穿道姑素服——出家人不可能再大紅大綠的了——緩緩地步入了殿內。她的神色有幾分複雜,掠過眾人的眼神,似乎是在試探著她們的態度……

  徐循心裡驀地就掠過了一絲酸澀。

  不論靜慈仙師的氣色怎麼好,心態又怎麼平穩,她畢竟是一百多年來第一個廢後……這份尷尬,在別人是談資,在她下半輩子,卻是始終都會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伴侶。

  她便回過身,主動給靜慈仙師行了墩身禮。

  「妾身見過仙師娘娘。」徐循把聲調放得儘量自然,好像這本來就應該是兩人之間正常的禮儀。

  「妾身見過仙師娘娘。」或許是太后有了示意,又或許是受了氣氛的帶動……打從何惠妃往下,皇帝的女人,個個都給靜慈仙師行了禮。

  說是仙師,其實用的也就是皇后禮,徐循這個身份地位,一般的道姑,誰當得起她一禮?

  文廟貴妃等長輩也罷了,藩王妃們一看,坐不住了啊,趕快也起來給前嫂子行禮。滿堂人此起彼伏的問好聲中,喬姑姑等兩個大宮女一左一右傍著靜慈仙師,不由分說地將她引到首席,導她入座。

  太后微微一笑,沖徐循投來一道溫煦的眼神,雙手壓了壓,「都坐吧。」

  於是就都坐——首位靜慈仙師占了,第三席徐循占了,孫貴妃只好悄無聲息地坐了次席:這時候她也不可能再謙讓了。

  太后生日嘛,自然也有些固定的程式,說吉祥話也好,上菜也好,反正作為妃嬪只要坐著享受就可以了。宮中宴席都是分餐制,起碼高層圈子是如此,也不會出現那種筷子打架的情況。徐循整場席面都離何惠妃很近——她覺得靠著何仙仙她才能多少吃下點東西。

  而靜慈仙師和孫貴妃嘛……她都不忍得去看。

  反正,就徐循眼角餘光瞄到的來看,孫貴妃整場席面基本是一口菜都沒有吃,靜慈仙師可能也差不多……

  等席散了,大家都往回走了,何惠妃上前撞了撞她的肩膀。

  「哎。」她壓低了聲音,「剛才……貴妃是不是沒給仙師行禮啊?」

  仙師出現時,場面是有一點亂,被她這一說,徐循才是想了起來。

  好像、似乎、的確……也不知道是不願意,還是沒趕上趟,反正孫貴妃是沒跟上何惠妃那一波行禮。而那之後,也就沒有再隨眾行禮的機會了。

  「這也沒什麼要緊吧。」她態度保守,「不大的事,反正大哥也不在——」

  何仙仙聳了聳肩,「也是,反正就是自家人,若是外命婦們在,今日可算是給人看夠笑話了。」

  是啊,在場的外人不多,事兒流傳不出去,不然,只怕幾個月過後,街邊的茶水攤又要開講新話本了——和別地兒不一樣,京城的百姓們,一直都是最熱衷於八卦皇室的。徐循也是從小宦官的口裡,很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雖然勉勉強強,小毛病不斷,但太后的生日,畢竟還是給順了下來:老的不會破壞自己生日的喜慶氣氛,小的也不會選生日發難。看似風波處處,其實還是有驚無險。徐循回到宮裡抱著點點,掰著手指頭算,算到接下來幾個月唯一的節日就是端午、中秋,就免不得眉開眼笑:起碼還有兩個月可以不必忍受如此尷尬的宴會,還好還好。不管太后和貴妃怎麼鬥得如火如荼呢,也勝過這樣大家一起粉飾太平、恭讓謙虛。

  都說這人有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徐循估計有個烏鴉腦子,好像是為了應她的心願一樣的,必須當面粉飾太平的場合短期內是沒有了,但也不是說朝中宮中便會因此平靜下來。

  才剛過了太后生日沒有多久,禦史台就出了一本驚天大奏摺。

  奏摺的名字也很聳動——《言外戚之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33 PM

第167章 黑點

  按照一般的規矩,親王監國時,奏摺會分作兩份,第一份是國家大事緊急軍機,內閣會用格外顏色謄寫,親王只做個中轉用處,一樣是報上去給皇帝處理。還有一種就是比較普通的日常、禮節、統計類文書,那就是內閣寫了票擬報給上面,親王照準司禮監以自己名字謄寫批紅。親王的作用幾乎是微乎其微,也就是起到一個象徵性作用,用來穩定人心的。

  不過,內閣對這奏摺的票擬卻是非常的審慎,票擬上寥寥數語,基本都是廢話,說了和沒說也差不多。——就是司禮監裡也沒有誰敢多發話的,直接就按照規矩,把摺子呈到了監國藩王跟前。

  監國的藩王也不是一位,而是兩位,年紀都不大,二十啷當歲,都是有血性的小年輕。大皇弟鄭王一看這題目就笑了,「誰家的官兒這麼不懂事,我看就該拖出去打死。」

  鄭王是李賢太妃的長子,也是諸皇弟中居長的一個,讓他監國是取個名正言順。實際上,司禮監幾個太監都不把他的話當回事,直接都看襄王——鄭王這脾氣就是如此,還是皇孫的時候,才多點大,就老把身邊的宦官宮人給折騰得半死不活的,現在年紀大了娶妻生子,性情更為暴戾,知道上折的不可能是都禦史這樣的大人物,對小官出口就是打死的話。

  襄王年紀輕,今年剛是二十一歲,方過弱冠,不過自小就有賢名,他是太后親生第三子,論精明處也就僅次於皇帝,比他那身子孱弱自小多病的親二哥要好上許多。前年皇帝御駕親征樂安時,他就出來監國了。如今兩年過去,自然更為老成,對哥哥的胡言亂語,他不過是付諸一笑,拿手壓了壓道,「好了,二哥,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麼。又不是什麼大事,先壓一壓也就是了。」

  說著,便拿起來看,口中還笑道,「這人也有趣,大哥不在,發這個做什麼,等大哥回來了,還顧得上看這個?」

  確實,雖然摺子標題起得好響亮,但翻看一下,只是一個普通的監察禦史上的摺子。名字再聳動又如何,等皇帝回來,雖然日常瑣事有人幫他處理了,可因為種種原因積累下來的大奏摺肯定也是不少的。要是捧奏摺的時候不小心,這一封普通的彈劾摺子,說不定就會落到了哪處故紙堆裡,再也找不到了都是未必的。這麼大的題目配了一個如此不巧的時機,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好大一番心機都要白費。

  他一邊說,一邊看了幾眼——只是看了這幾眼,神色便是不易覺察的一變。口中嬉笑的言語,也是不知不覺地低落了下來。

  鄭王倒沒留意到弟弟的異樣,他身為宗室,而且還是當代最牛的宗室,對於外戚一直都是很同病相憐的。「這些年還不夠謹慎小心的啊?稍微出一點格,彈章就上來了,就是這樣還為禍呢。真是為舅舅他們不值!」

  太后的生日就在幾天前,這時候上折,明顯是為了挑釁太后娘家彭城侯的。鄭王這是在為他名義上的外祖家抱不平——說實話,彭城侯一家的確也沒有什麼太出格的言行,也就是過著普通的貴族生活,貪財枉法的程度不會超過任何一個平常的核心官僚。

  「呵呵……」襄王把這奏摺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半晌才露出一個笑來,他探究地看了王瑾一眼:這一次皇帝出去,把王瑾留下來照看司禮監了。「王瑾,這摺子你看了沒有?」

  「回五爺話,」王瑾說,「奴婢讀了一遍——題目雖然起得大,但也沒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論,不過是泛泛而語罷了。」

  泛泛而語?襄王眯起眼掃了掃王瑾,心裡琢磨著王瑾那張老臉下的真實情緒——連他都看出來的內涵,王瑾不可能沒看出來,他這是不想往裡頭摻和吧?

  說泛泛而語也不為過,這奏摺名字起得很大,但卻沒有太多攻訐當今外戚的語句,更多的是總結歷史,講述外戚的四大害:專權、干政、枉法、斂財。

  專權、干政這和本朝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本朝的外戚除了彭城侯以外,基本沒有誰任實職,枉法和斂財是奏摺講述的重點,奏摺在肯定了本朝外戚不干政的作風以後,未雨綢繆地提出了枉法斂財上的勢頭。並舉了孫貴妃、徐皇莊妃的家人為例,孫貴妃家人在京郊一帶有強行以低價強買土地,以便使良田連成一片的做法,而徐皇莊妃家人更過分,居然販賣人口開設青樓,從事下流的皮肉生意,不但沒有交稅,違抗了法律,而且也壞了皇親國戚的體面,甚至於說在鄉間胡亂圈地蓋屋,宅邸違制,儼然以土皇帝自居,南京雨花臺一帶,皇命還敵不過徐家人口中的一句話。

  雖然沒有挑戰太后,但一竿子挑了兩位寵妃,後來還帶了何惠妃一筆,說何惠妃家做走私生意……也就是剛剛被廢的靜慈仙師,逃過了他的筆頭。但就襄王所知,胡家也沒乾淨到哪裡去,女兒被廢以後收斂了,之前他們家是壟斷了山東一帶三個縣的私鹽生意,一年就是上萬兩的錢財。和前些年壞事的漢王還起過紛爭。——這還是漢王壞事的時候,底下人審訊時隨便帶出來的,不然,京裡也是靜悄悄的,什麼消息都沒有。

  不過,因為無過被廢,靜慈仙師在文官裡的人氣是很高的,放她一馬也算是人之常情。襄王就在心裡琢磨,這徐皇莊妃家裡一直都低調得可以,幾乎和別的外戚、宗室人家是毫無來往,怎麼就這樣還得罪了誰不成?這奏章看上去是各打五十大板,但論根本,還是在壞徐家的名聲啊。

  低價強買土地——強買強賣嗎,文武百官裡,隨便閉著眼睛亂指一個,問他們家有沒有強買過田地,十有八.九都得給你點點頭。這也算得上是事?千辛萬苦考功名當官,為的還不是給子孫百姓掙一份家業呢?買多買少的問題而已,官大買得多,官小就買得少。會買都還算厚道,不厚道的直接就占了你們家的地,有意見?有意見告官啊,縣衙門裡被胥吏先擠一道,好容易上了公堂,老爺都是事先打點好的,指不定還怪你個誣告之罪,闔家都判個流刑、勞役什麼的。在京城一帶這樣的風氣還好些,襄王身邊一個宦官是湖南人,一家村子裡七八戶都是這樣沒了地,沒有營生著落,只好拜在親戚門下淨身做了宦官。

  可這販賣人口,做皮肉生意,雖然利厚,但賺的都是——說難聽點,女人的屄心錢……莫說讀書人了,就是一般的地主也輕易不做這樣的生意,都是下九流走黑道的地痞無賴才開的青樓,背後的靠山也多數都是見不得光的黑大戶。和孫家那無傷大雅和光同塵的污點比,這奏章給徐皇莊妃找的黑點,是有點刁鑽了。如果所言為真,徐家這吃相,確實是很不體面。

  還有這違制大宅,也要看違制到什麼程度了……要連銀鑾殿都建起來的話,皇帝就是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不行,肯定也是要處理的。而且,也是透出了徐家的狂妄。這兩樁事都是丟人敗興,可以被念上很久的黑點。——這封奏摺,與其說是為國為民未雨綢繆,倒不如說是黑皇莊妃來的……特意挑在太后生日後不久上書,也許也有自己的用意。

  襄王畢竟住在皇城裡,平時也經常進去給太后請安問好。雖然他的那群大小嫂子他一個也沒見過——叔嫂不相見,這是大規矩——但皇宮裡的局勢他是門兒清。太后看好皇莊妃做繼後,孫貴妃抱了個太子養在身邊,可玉牒上生母那一欄還空著沒填,這些事他都清楚。可除了臨時監國一個月以外,平時他並不接觸政事,官場上的彎彎繞繞,他不清楚,這用意是什麼,襄王也琢磨不出來。

  他琢磨不出來沒事,不還有太后嗎?襄王一合奏摺,就要往袖裡塞——可瞟了王瑾一眼,又改了主意。

  雖說母后也經常過問軍國大事,但那畢竟是軍國大事……外戚這門子小事,拿不拿過去都有理由,就是在娘明擺著支持徐皇莊妃的時候給拿過去,有點著相了。母后不壓,對不住徐皇莊妃,壓,那就是存了私心。反正瞞是肯定瞞不住的了,王瑾都看了,哪能不告訴給大哥知道?

  哥哥把太子都給了孫貴妃,可見還是想立貴妃,自從太子落地,母子關係就沒以前那麼融洽了。臨出門巡視邊防之前,好像是連著二十多天沒去給太后請安。自己又何必再給母后添個麻煩?徐皇莊妃娘家若真是如此,的確也不可立——又蠢又貪又沒品,立了也是給國朝丟臉,若並非如此,東廠也自然能還她一個清白。

  心念電轉之間,襄王已經是把算盤響響亮亮地來回打了好幾遍,他微笑著把奏摺放到了一邊,笑得風輕雲淡。「多大的事呢,等大哥回來,讓他自己發落吧。」

  確實,都察院是有任務的,一年也不知要上多少彈劾的摺子,外戚、宗室都是經常中槍的倒楣蛋,襄王不把它當回事,那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王瑾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見襄王沒有別的吩咐了,便退到一邊,繼續整理文書。

  #

  鄭王、襄王如今監國,起居就不同以往,進宮請安的次數比從前更多,每次常朝過後,按例都會進去內宮拜見太后。當然,在鄭王這裡,見過太后以後,去見李賢太妃才是他的重點行程。

  太后和襄王母子在短暫的禮節後就愉快地送走了鄭王,母子兩個自己移師到內屋窗邊說話。太后望著小兒子,面上全是喜歡,瑣瑣碎碎,先問了他每日裡起居諸事,又不免歎道,「想到你明年就要就藩,山長水遠,日後不知還有幾次見面,我這心裡就是空落落的,什麼事都不能高興起來。」

  三哥越王身子不好,就在京城養病了,除此以外,幾個藩王的王府都是依次完工,雖然皇帝寬大,多留了幾年,在京城把親事給辦了,但國家規矩無可違逆,畢竟還是要去就藩的。襄王笑道,「您甭聽王妃的胡話了,藩王久不就藩也不是什麼好事,長沙可是個好地方,到了長沙以後,我要是想您了,就向大哥請旨上京——比賴在京裡強。王妃是捨不得京城的繁華,才老在您耳朵邊上念叨著這個。」

  太后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和襄王叨咕了幾句幾個女兒的婚禮——「還好你能待到幾個妹妹都嫁人了再走。」便算是說完了家事,「朝中這幾日,沒什麼事兒吧?」

  「沒有什麼大事。」襄王笑道,「就是徐皇莊妃娘娘,怕是娘家得罪誰了,這是上了摺子彈劾他們家,順帶著把外戚都給捎帶上了,通通控訴了一遍。」

  太后神色一動,「還有此事?」

  襄王年輕記性好,隨口就把奏摺給母親複述了一遍,他道,「也不知說的是真是假,若是真,是該挨一記彈章的,小戶出身、乍然富貴,畢竟是上不得台盤。大哥也該好好申飭申飭,堂堂皇親做皮肉生意,說出去天家體面何存。」

  事不關己,襄王當然是說得輕鬆,太后卻是聽得面色數變,思忖了一會,方斷然道,「徐氏為人,我清楚得很,斷斷不至於如此!」

  這皇莊妃的賢慧名聲,襄王也是時有聽聞的,他王妃回來還說過徐皇莊妃帶頭向靜慈仙師行禮的事,言語中對她的品德和容貌都是一般推崇。此時聽到太后對她也是信心十足,不免在心底好奇了一下這小嫂子的形容,口中便沒了把門的。「徐娘娘畢竟是幽居深宮,對家人的行為如何能夠得知?別說是他,就是咱們張……」

  他猛地就把話給斷在口中了,太后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你外祖家怎麼了?難道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生意?」

  「沒有、沒有。」襄王擦著冷汗,使勁地分辨。「我就是說,就是咱們張家親戚做了什麼,您也不知道哇。」

  母親沒有再問下去,但襄王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語已經是給舅舅家帶來一場麻煩了:按老人家的性子,事後必定要去查證張家的行止,如有逾矩之處,少不得又該是一番敲打。

  「你說得有理,」她道,「這件事莊妃恐怕也是毫不知情……哼,是真是假,還得看錦衣衛是怎麼說的。」

  事涉錦衣衛,襄王就不便言辭了,理論上說錦衣衛是連他這個藩王都有權力監察的。再說,母親的行動也不是他這個做兒子的能管得著的,雖說心中略覺不妥,襄王卻也不好直言相勸,正在那醞釀呢,母親又問了。「這摺子是誰上的?」

  「好像是一個叫於廷益的監察禦史。」襄王努力地回憶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了一個破綻,「他現在好像正巡按江西呢吧,落款上是江西巡按,怎麼還能上折言說這外戚的事兒。」

  「凡禦史都能風聞奏事……」太后眉頭一鎖,沉思起來了,「這個於廷益,我好像是聽說過他的名字。」

  這個襄王就不清楚了,他笑了笑沒有搭腔,倒是一邊的喬姑姑道,「皇爺和您說過這個於廷益呢,那年去樂安擒漢逆時,皇爺令他去罵賊,他把漢逆罵得汗流浹背,皇爺好高興,回來還給您學了漢逆那時候的樣子。」

  她記憶力好,回憶了一下便道,「皇爺說,『未料這浙江人罵起人來絲毫都不比北人遜色』,後來就放了他去做巡按禦史……這人當時好像還很年輕。」

  討逆也就是兩年前的事,當時很年輕,現在也不會多老的,年紀輕輕就做了位卑權重的巡按禦史,看來,皇帝是看好此人,有意日後大用,特意放出去看他能做出什麼成績來。太后眉頭一皺,並未曾多問什麼。

  等送走了襄王,她才令喬姑姑,「去問問劉思清,這於廷益平日官聲如何。」

  東廠和錦衣衛雖然名聲不好,但其實平時也不是專幹傷天害理的事,他們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監察百官陰私,順便搜集各種情報。錦衣衛還算是官署,往來辦事不大方便,太后也不便和外男接觸,但劉思清不但是個宦官,而且還是受過太后深恩,方才在新舊交替中保住自己位置的宦官,如此小事焉能不辦?不到半日,一份於廷益小傳就擺在了太后案頭。

  「這個於廷益,有能力,官聲也很好啊。」太后的眉頭就沒放鬆過,「不像是會依附於妃嬪的人啊……」

  外戚雖然本身不能干政,但什麼時候都少不了阿附過去的人,官位就那麼多,正路子出不了頭,就得把主意打到歪路子上。但於廷益今年還不到三十歲,正經進士出身,又是巡按禦史,在皇帝跟前留過名號的人,犯不著做這麼掉檔次的事兒。別說區區一個孫家,只怕是自己的張家,他都是敢得罪的。

  觀此人言行,也是個勇於針砭時弊,敢說敢做的人。在江西清查冤案,幾百樁案子都斷得周遭人心服口服,不是那種屍位素餐只想著混資歷的人,難道真是徐家在雨花臺做得過分了,於廷益因事路過,不平則鳴?

  太后搖了搖頭,推翻了自己的看法:斷案是苦活,沒有點能力和心計,怎能讓眾人心服?別忘了,這本來是縣官的活計,於廷益這是搶別人的風頭,事情做得不漂亮,很容易被人挑刺的。若沒有足夠的利益或者是糾葛,於廷益不可能忽然放一記歪箭。

  再想深一層,他遠在外地,對京裡、宮裡的局勢變化肯定是懵然無知,國朝重內輕外,也就是因為外官怎能瞭解京城的權力網?這一封奏摺暗貶徐氏,出招恰到好處,火候拿捏得當,在這個節骨眼往上一遞,只要所言不虛,徐氏原本就不算太高的登位可能登時就要弱了幾分。——沒生太子,本就是徐氏最致命的弱點,如果娘家還出過這樣不光彩的事,皇帝不在意,文官們都不會平靜。

  這一招,除了孫氏以外,誰能想得出來?太后想不通的就是這點——於廷益不會主動攀附孫家,孫家也絕無可能去招攬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巡按禦史。

  如此看來,朝中必定是有大臣暗助孫家,甚至於說,有大臣是已經開始往太子母親身上加注了……

  不論是太子生日,還是百日,孫家身為貴妃親戚,都有份入宮參與盛會。貴妃的確有很多機會和娘家溝通——她也真不愧是在宮裡養大的,這還沒登位呢,手就已經插到朝政裡去了。

  太后略一思索,便吩咐喬姑姑,「讓劉思清查查,最近孫家和哪個大臣過從甚密。」

  可喬姑姑這一次卻是無功而返,神色有絲尷尬、沮喪。「劉思清回說,孫家位高,為一品大員,沒有陛下鈞旨,不敢妄動。請老娘娘恕他的死罪。」

  在之前的封賞中,孫貴妃的父親第一個邁上了正一品,成為了都督同知。當時還在南內的莊妃娘家就得了些財物,職位倒是沒什麼變化。說孫忠是一品大員也不為過,但這個大臣是沒有實權的。——實際上,劉思清就是在撇清自己,不願意參與到內廷中激烈的爭鬥來。

  太后有絲恚意,但很快也調整了自己,歎道,「罷了,他什麼事不知道?不查,那就是確有此事!」

  喬姑姑不但是不懂太后的邏輯,而且也不懂太后如何能這麼肯定,只好唯唯而已。太后看了她一眼,便點撥道,「監察京中百官,尤其是監察京中重臣,本來就是劉思清的職責。孫家和哪戶人家往來,他能不知道?不說,只是因為牽扯進來的人官位太高罷了。小事無妨,甚至是內廷事都無妨,牽扯到一品大員……嘿,誰知道這一品大員說的是孫忠還是哪個部閣級人物?他要敢隨便對皇帝以外的人透露,那不是煽風點火無事生非麼?真要鬧出什麼事來,皇帝第一個饒不了他!」

  雖然劉思清是毫無回轉餘地地回絕了太后,但太后顯然並不介意,還有幾分欣賞之色。「劉思清大事還是很有分寸的,知道該對誰忠心!」

  按這個邏輯,孫家毫無疑問就是勾連了六部或者內閣的高官了,這就給孫貴妃本已經深重的罪孽又加深了一層——外戚干政,勾連朝官,可不是超級犯忌諱?不過喬姑姑是沒被說服,她覺得……這太后的發散能力也有點太強大了,劉思清說那話的時候她就看著呢,根本不像是有言外之意的樣子……

  但老人家都下了結論,喬姑姑難道還和她說理啊?只好跟著太后的思路往下走,「那……以您意思,難道是要把奏摺壓下來嗎?」

  「壓下來幹嘛?老五做得挺好,就等皇帝回來看唄。」太后倒笑了,「你這裡壓了,他難道不會再上?只要事情是真的,有心人要鬧,那就不可能鬧不開。」

  頓了頓,也是若有所思,「瞧這做派,事情應該是不假。」

  「那……」喬姑姑有點不可置信地望著太后,「難道……這皇莊妃娘娘,就這樣和後位無緣了?」

  「那就得看她的解釋能不能讓大郎滿意了。」太后的語氣倒是淡了下來。「做不做皇后,是她自己的機緣。」

  為了推動徐皇莊妃娘娘上位,太后可沒少費勁,現在說一聲放棄就放棄了?喬姑姑真是有些跟不上,「那——那咱們就幹坐著——瞧著呀?」

  太后倒是真的被她逗笑了。

  「要推一個人上位難,」她淡淡地說,「可要扯一個人下來卻很簡單,你看,孫氏扯徐氏,不過是說動一個禦史,上了一份彈章而已……到手一半的後位這不就又飛走了一半?一個人做過什麼事,就一定會受什麼報應……你不會以為,孫氏把徐氏扯下來,她自己的屁股就能乾淨了吧?」

  喬姑姑立刻就想到了剛抵京不久的羅氏家人,她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按太后所想,這本是一個伏筆,一著暗棋,甚至可以說是一記保留著的殺手鐧……

  太后看了她一眼,見喬姑姑明白過來,便也是微微歎息了一聲,點了點頭。「讓他們去鬧一鬧,也好!」

  老人家的權威,又豈是孫貴妃能冒犯的?大家若都乾乾淨淨各自陽謀,那也罷了,若是孫貴妃私下有所動作,這樣扯徐皇莊妃的後腿,老人家也不介意為徐皇莊妃給還了這一招!

  只是,本意是留待日後所用的大招數,現在卻要毫無保留地放出去,太后也不是不心疼的,下了這個決定以後,到底還是再歎了一口氣,略有幾分傷感。「就看在她對善祥的恭謹份上吧……徐氏雖然是懦弱了點,心氣兒也低,但這份純善,卻是最難得不過的了。」

  喬姑姑略帶詫異地一掀眉頭,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昔日做婆媳的時候,太后和皇后的關係也就是一般化的好。可現在,隨著幾位公主陸續出嫁,藩王就藩在即,日日陪伴在身邊的靜慈仙師,似乎在老人家心裡,也是慢慢地佔據了更高的地位……

  #

  這一封奏摺,宛若是泥牛入海,並沒有激起半點波瀾。除了遞上它的人,看過它的人以外,其餘人沒有誰知道,還有這麼一封『用心險惡』的奏摺躺在文華殿等待皇帝的閱看。不過,這也不是說京城的百姓,對宮中的鬥爭就沒有半點察覺。

  自從無辜被廢,本來存在感很低的胡皇后——現在是靜慈仙師了,在民間的聲望就突然間變得很高。群眾對於『好人被冤枉』這個情節,一直都是很能投入感情的,反正當權者那肯定是壞人,失意者一般都有亮點,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而胡皇后的確也找不到什麼黑點,聲望值迅速刷高,也就變得很正常了。

  有好人那就要有壞人唄,這壞人是誰嘛……就得從傳說中找了,事實上,對於皇帝後宮的情況,大部分升鬥小民還是不大清楚的。不少人可能在昭皇帝年間聽說過郭貴妃的名諱,所以現在還在謠傳著郭貴妃欺壓皇后的故事,刺激程度堪比關公戰秦瓊,不過一般有見識一點的,也都知道如今宮裡最得寵的就是孫貴妃和徐皇莊妃。——由於徐皇莊妃最近剛被冊封為皇莊妃,前所未有地加了個皇,顯得比較囂張,所以在民間的酒肆裡,不乏有人說書,講述徐娘娘是如何陰謀排擠天女聖母轉世的靜慈仙師如此一番故事,當然,得小點聲說,看見官差經過的時候最好就住嘴,免得給自己招來麻煩。

  其實,除了官差以外,還有錦衣衛也是需要防備的,窮點的人家可能不屑搭理,若是富點的,肆意議論天家內事,少不得就是一頓敲詐,不脫一層皮,人家就能把你抓起來問罪。——可就是這樣,也擋不住人民群眾八卦的熱情,不能大聲說,那就悄悄地議論,除了靜慈仙師的命運以外,大家現在最感興趣的,還是誰能登上虛懸的後位。是囂張的徐皇莊妃呢,還是老牌的孫貴妃?

  茶館酒肆,就是這種八卦最興旺的地方,喝了兩杯黃湯,議論一下朝堂諸公乃至宮中妃子,恍惚間那雲端的貴人,也就是自己能夠隨便說三道四、稱兄道弟的物件,這種感覺是相當不錯的。這一陣子,茶館、酒館的生意都好了很多,連午市都旺,一群人聚在一起三三倆倆,壓低聲音說的很多都是這種高端的八卦。

  今日也差不多,大家講述的是新版本的故事,這個故事裡徐皇莊妃的形象比較好,孫貴妃也不是什麼壞人,主要反角由一位傳說中的小吳娘娘擔當,據說是宮中宦官的親戚流傳出來的,雖然細節有出入,但幾個講述人都肯定了砒霜這個元素的創造性運用,十多桌人裡起碼十桌都在神神秘秘地傳遞著最新的故事版本。

  這邊才說得高興呢,那邊忽然有人嗷地嚎了一嗓子。

  「擊鼓鳴冤啊!」他大聲地叫了起來,激動之意恨不得能沖出樓面直破雲霄,「有人去敲登聞鼓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38 PM

第168章 躺槍

  「登聞鼓,」

  皇帝的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真的敲響了,」

  「敲響了。」金英直擦著腦門上的汗水——他是一路快馬疾馳過來的,片刻都未曾休息,就直接到皇帝跟前彙報,雖然不雅,但汗水無論如何也是忍不住的。「當時輪值的是都察院的監察禦史,勢大不敢擅自做主,便把羅家人轉送錦衣衛看管居住,將此事報到了襄王那裡。」

  按照一般程式,都察院接案以後是必須要審的,而且能敲登聞鼓的,一般都是賭上身家性命的大案,往往要會同大理寺、刑部三堂會審。這裡面並沒有錦衣衛什麼事,都察院也不會主動和錦衣衛這樣的特務機關打交道。

  不過,這一次事發突然,說的又是和太子、皇嗣有關的大事,都察院肯定也不敢貿然過問,錦衣衛多少是帶了強烈的皇帝個人親衛色彩,把人送去也不能說不是個合適的選擇。至於直接報到襄王那裡,那也是判斷下順理成章的選擇。還好,輪值的監察禦史也好,都察院的左右都禦史也罷,都沒有暗含私心想要把此事鬧大的意思,不然,這事怕還是有得鬧。

  「消息傳出去了沒有?」皇帝沒有再問金英事情的經過,很明顯,襄王覺得此事他沒法管,就讓金英快馬報信,請示皇兄的意見。「清甯宮那邊是怎麼說的?」

  「襄王殿下收到消息以後,就去了清甯宮。」金英也不敢和皇帝打馬虎眼,如實道,「清甯宮那面什麼意思,奴婢不知道,不過襄王殿下出來以後,就命奴婢過來報信了。」

  看來,太后對這事也是不想多管……這也正常,她本來就和貴妃不睦,孫子是誰生的,還不都是她的孫子。再說,此事如何處理,到底還是得看皇帝的心思,太后就是想破天,皇帝不點頭那也是沒有用的。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點——羅嬪這事,他最開始沒怎麼當真,自然不會留心羅嬪的底細。但孫貴妃自己是辦實事的人才啊,怎麼會連羅嬪的家人都沒有照料好,以至於人家去敲了登聞鼓來訴冤?

  而且,羅嬪雖然得了個嬪的名分,但因為一直以來事情多,還沒有冊封,打算等到新秀女進宮再一起辦的,按說她娘家人都不應該知道女兒在宮裡得意了。更遑論是清楚地明白女兒生了太子……這背後要說沒有人擺弄,皇帝第一個就不信。

  出來巡視邊防,除了躲閒心以外,還有一重用意,就是皇帝也想親眼看看國朝邊境線上的境況,出發以來,到現在他還算滿意,雖然存在了一些問題,但總體而言,蒙古人還是被打破了膽子,不順服的那些黃金後裔,已經遠遠地逃遁進了瀚海之中,久已經失落的燕雲十六州重歸故土,開國五十多年來,漢人也在不斷地往北遷移,充塞這片荒涼的土地。深悉他心意的守邊將領也安排了一些小仗給皇帝打——雖然知道是他們的馬屁手段,但皇帝還是相當受用。男兒家,就該在大漠瀚海中揮刀衝殺,讓黃沙與血洗練自己的精神。

  不過,這份好心情現在是蕩然無存了——出來體會過了這爽快豪邁的軍營生活,對於行在後宮中的暗流湧動,他越發有幾分膩味——連著折騰了幾個月,再好的性子都能給磨光,還以為一切都到了尾聲,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要繼續來鬧!

  而且,還擺明瞭是受了別人的指示,特意要把事情往大了鬧……都鬧到登聞鼓前頭了,這是恨不得天下皆知啊!

  「消息……」金英顯然也知道,這個答案不會讓皇帝滿意,他低聲說,「自然是傳開了,羅家人敲完鼓,回身就向幾個護衛訴說起了自己的冤情……」

  雖說登聞鼓所在的長安右門,那也是官衙重地,不可能明目張膽地聚集著看熱鬧的群眾,但附近的條條街巷裡都有耳目,羅家人都開口了,只怕現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裡,已經是流傳著各種版本的流言,條條也都不會脫離『孫貴妃陰奪人子』的這一點中心思想。

  皇帝舀起一勺水,慢慢地給自己淋到了左手上,金英忙從地上爬起來,「讓奴婢來服侍爺爺……」

  清水漫過了手中的紋路,帶出的是依稀鮮明的血色——在幾次小的戰鬥裡,皇帝也是穿戴齊整領軍上陣,雖然身邊總也少不了護衛,但他還是抓准了機會,親自錘殺了兩個韃靼兵。殺人難免見血,皇帝的手,也染上了狼牙棒上流下來的鮮血。

  「傳令劉思清。」皇帝的聲音,比剛打上來的井水還冷。「先查這羅氏家人身份到底是真是假,我記得,這羅氏——」

  「羅嬪貴人進宮得早,」金英也是做過點功課來的,忙道,「六歲進宮,和家人分別已經十多年了,只怕是未必能記得住家人的容貌。」

  挑選宮女要比選秀隨意,尤其是羅氏進宮那幾年,文皇帝脾氣不好,魚呂之亂以前就有隨意誅殺宮人的習慣,宮裡一直缺人,有時候看苗子好,小也抱進來。又或者乾脆是罪沒入宮,那樣四五歲進宮的都有可能。

  「嗯,那是該查一查。」皇帝點了點頭,「再查一查,到底是誰把他們撮弄來的……他們不可能原來就是北京人吧?」

  選秀也都是這幾年才在京城附近選,以前那都得在南京啊,羅嬪的口音都不像是北方人,完全是一口南方的語調,本人也是很靈巧的江南小美女。

  金英又擦了擦額前的冷汗,「是,奴婢這就下去寫信。」

  「嗯。」皇帝笑了笑,「讓劉思清挖地三尺,給我細細地查。十五天內,不把幕後主使找出來,他這個東廠提督太監也不用再當下去了。——就由你來當,你要是也查不出來,一樣,直接就回家養老去吧。」

  金英也是伺候過幾任皇帝的老宦官了,昔年文皇帝發怒時,他也曾幾次伺候在側,文皇帝戎馬一生性如烈火,一旦動怒則大聲斥駡,用詞粗俗,聞者宛若身在軍中。昭皇帝性格柔順,即使大怒,也只會翻來覆去地說幾句『太過分了』,不被逼急,是不會殺人的。而當今聖上,雖然和宦官也是嬉笑怒駡,看似一副紈絝模樣,但其實涵養溫厚極少動怒,不過一旦真正動了情緒,那就不是幾句好話能夠了結的了。雖然用詞文雅,但刁鑽處卻是勝過父祖,文皇帝殺過人脾氣也就下來了,而當今麼,這火氣卻是綿綿密密,雖然看似柔和,但不燒遍罪魁禍首,也絕不會甘休。

  一聽皇帝的語氣,金英便知道皇帝這一次是動了真怒了——敲登聞鼓,不但是把孫貴妃的面皮一把抹殺踩到了腳底下,實則也是觸犯了皇帝的逆鱗。不論誰使出這一招,可以肯定的是,他都是完全沒把皇帝的感受給考慮在內……

  想要以天下人,或者說是京城人的悠悠眾口,來綁架皇帝在立後這件事上的選擇權。確實是不錯的想法,不過人的情緒總是千變萬化,連金英都沒想過,前段時間鬧得那樣不堪都沒動真火,在幾個女人之間來回周旋,被來回揉搓甚至顯得有幾分窩囊的皇帝,這會兒居然一下就給悶燒起來了。

  「奴婢敢為劉思清擔保,」他忙跪了下來,大聲地保證,「他定能用心破案——只是,南京、北京距離畢竟迢遠……」

  「那就二十天。」皇帝抽了抽嘴角,笑了,「二十天后,讓他給朕兩個讓人滿意的答案。若做不到,他也不必活了!」

  沒等金英回話,他拿起白布擦了擦手,又道,「還有,太子玉牒,一直都沒能報上宗人府,此事也不好再耽擱了。此次回去,你傳我的話將此事辦妥,玉牒上,生母便寫孫氏名字。」

  即使真是太子的生母家人又如何,惹火了皇帝,生母也讓你變假母。金英心中,不免暗歎:羅嬪本來大有希望在玉牒上記名的,可惜了小徐娘娘,不惜和貴妃決裂,為羅嬪掙來的一線機遇,如今因為皇帝一怒,又成了泡影。

  至於這擊鼓鳴冤的是不是羅氏真正的家人,此事背後又有沒有羅氏的意志,這些理,和皇帝是說不得的。皇帝願意和你講理,這理才有用,皇帝若不願意,理是什麼?

  金英自然不會和皇帝講理,他垂下頭恭謹地答應了下來,「奴婢遵命。」

  皇帝笑看了金英一眼,忽然又改了主意,他笑了笑,「你也不必急著回去了,讓幾個人抬你慢慢走吧。傳信的事自有人做,你就等著按時回去查看一下劉思清的進度……這幾日趕路,累得臉上紋路都深了幾分。再這麼快馬回去,我怕金英你撐不住。」

  身受皇恩,金英感動得淚流滿面,嗚咽道,「皇爺何出此言,奴婢為皇爺,就肝腦塗地都是榮幸,奔波幾日又算得了什麼。」

  皇帝不免哈哈一笑,手上用力又拍了金英肩膀幾下,方才道,「你下去吧,一會兒自然有手諭、權杖給你。好生歇一日,明日再上路好了。」

  言罷,又勉勵了幾句,金英嗚咽著連磕了幾個響頭,膝行都要退出屋子了,皇帝又道,「你回來。」

  金英那個無奈啊,只好又磨著膝蓋膝行回去,皇帝沉吟了一會,方才低聲道,「告訴劉思清……多查查胡家!」

  來了!終於來了!

  金英絲毫不曾訝異,只在心中狂叫,面上卻是一片肅然,他沉默著點了點頭,見皇帝沒有別的吩咐,方才從地上站了起來,彎腰退出了屋子——膝蓋太痛,實在是磨不動了。

  應酬性淚水幹得是快一些,剛才在屋裡還是淚珠亂滾,不一會兒,面上就只留了淚痕。金英一邊走一邊低著頭沉思,尋思了半日,方才有幾分感慨地搖了搖頭,低低地歎了口氣。

  「命啊……」

  老太監低沉而蒼老的感慨,仿佛帶了絕大的重量,直落入地,在地上滾了一滾,便被邊塞的大風,刮入了黃沙之中。

  #

  連遠在邊塞的皇帝都收到了羅家人的消息,後宮同長安右門不過是一兩裡的路程,有什麼消息傳不出來?徐循的永安宮是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王瑾、小宦官忠兒,還有素來和趙嬤嬤親善的尚寢局女史,都是給永安宮帶來了不同版本的故事。

  但和別人家的熱鬧比起來,幾位嬤嬤更關注的那還是文華殿案上的那張奏摺——王瑾這一陣子在司禮監坐鎮,忙得是分.身無術,他知道底細,自忖不是大事,也就沒有指派徒弟給永安宮送信,而是在『夫妻』相聚的時候,把於廷益的那封奏摺,告訴給了自己的菜戶。

  「這于大人和您連面都沒有見過……」大家當然都對於廷益死咬不放的做法十分憤慨,「再說,開青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幾年前啊。」徐循剛發現的時候哭得不成樣子,這會兒倒是淡定得很。「畢竟不體面,也怨不得別人說。倒是這橫行鄉里、建築違制的事,我是未曾聽說,若是真的,也要感謝于大人為我點出了族人不服管教的事實麼。」

  「話雖如此。」錢嬤嬤憂心的是另外一點,「但于大人好端端的,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上摺子?只怕……是朝中有人誠心要和您做對。」

  「做對就做對吧。」徐循依然不為所動,「他愛做就做好了,難道還能做到永安宮來把我給殺了?」

  言罷一揮手,「此事不必多問、多操心,自管自過活便是。大哥心裡自有分寸在,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們自己該做的做到位了,別人怎麼為難,那是他們的事。」

  當主子的這麼有底氣,做下人的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不過,做下人的多為主子考慮、緊張,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錢嬤嬤見皇莊妃神色淡然,也就跟著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並不再憂心朝中那虛無縹緲的對手,而是說道,「娘娘一向勤于約束族人,這個奴婢們心裡都是有數的。如今既然有了這一封摺子,是否該令人回南京查看一番?」

  她立刻就想到了在南京司禮監的柳知恩,「說起來,那——」

  話剛出口,趙嬤嬤便是臉色微微一變,沖錢嬤嬤使了個眼色,錢嬤嬤打了個磕巴,但話已出口,只好順著往下道,「那柳知恩不就在南京司禮監嗎……」

  皇莊妃娘娘擺了擺手,「一切等大哥回來再說吧,不然,豈不是陷王瑾於被動了?再說……」

  她忽然有些惆悵地歎了口氣,「柳知恩為永安宮做的已經夠多了,我們這裡再行要求,未免不知好歹。」

  這有什麼不知好歹的,柳知恩在南京司禮監,雖也是個好地方,但那是養老的地兒,說是遷都、遷都,說了三年也沒見有動靜,擺明瞭是不想回遷。他今年三十歲多一點,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候,會甘於在南京司禮監養老?皇莊妃有事打發他,那是他的福分,效忠也是他的本分……

  錢嬤嬤有絲不解,但當然也沒有頂嘴,一行人遂結束這個話題,開始八卦最近很紅火的『羅氏喊冤』事件。

  說來,其實事實也是分外簡單,王瑾那邊給出的消息是最為平鋪直敘,應該也是最為靠近真相的——反正就是一家四口人,一對老夫婦,一對年輕夫婦,過來敲了登聞鼓。口稱自己是宮女羅氏的父母兄嫂,羅氏入宮多年,一直在孫貴妃娘娘身邊服侍,甚至還為娘娘生了如今的皇太子。可羅氏本人,在皇太子落地以後,只給家裡送來一些金銀,又說明了原委,便是再沒了音信,一家人現在最想見到的就是女兒,也希望能讓皇太子明白自己的出身。

  然後,他們就被接到錦衣衛的衛所裡去看管居住了。錦衣衛指揮使也不敢輕舉妄動,聽說是邀請司禮監、東廠甚至是都察院都派人進駐,不是說讓他們和羅氏一家人接觸,而是害怕這家人在錦衣衛的看管下出了什麼事,皇帝要問起來,錦衣衛說不清。

  「聽說,是襄王下令,讓錦衣衛容留這家人的。」孫嬤嬤一邊繡花一邊說道,「要不然,錦衣衛衙門也不會接這個燙手的炭團兒。」

  「我說呢……」徐循這才稍微釋疑,「這都察院怎麼和錦衣衛攪到一塊去了……確定這羅氏一家人,真是羅嬪的親人嗎?」

  「這就不知道了。」趙嬤嬤也有一些資訊,「反正羅嬪一直都不在人前露臉的,現在出了這事,更是不露面了。就是要問也沒人問去,不過,按常理來說,孫娘娘那邊,如果都肯放羅貴人回家送金銀了,一般也會派個人去把羅貴人的家人接走照料吧。甚至說,在羅貴人還懷著孩子的時候,就該這麼做了。」

  連幾個嬤嬤的家人現在都在徐家的照應中呢,孫貴妃不至於這點智商沒有,徐循嗯了一聲,見都是親信,便笑道,「我看,此事怕和清甯宮脫不得關係。」

  幾個嬤嬤心裡,怕也不是沒有疑過太后,倒是錢嬤嬤還有點別的想法。「清甯宮現在住著兩位主子了,不知娘娘說的是哪一位?」

  「這我也不清楚了。」徐循搖了搖頭。「一定要說……我會說是胡姐姐,這一招雖然狠,但也因為太狠,不像是太后娘娘的手筆。」

  「是狠呢,一夜之間,坊間戲班全唱上《狸貓換太子》了。」趙嬤嬤提供消息,「據說連茶館說書的都說起了這個故事,就差指名道姓了。襄王也不發話管管……孫貴妃已經幾天都沒出宮門了。」

  這一招是有點無賴,但也因為它直截了當地抓住了人性弱點,所以也特別管用。不管皇帝的反應如何,孫貴妃的名聲已經完全臭掉了,這和徐循那奏摺引發的反響根本都不是一個級數的。——徐家的那點破爛事,到目前可能也就是在經手過的官僚圈子裡流傳一番,還沒成為大街小巷中的八卦。而孫貴妃的這件事,看來不但是要成為京城性醜聞,再過上幾個月以後,全國都會流傳著各種版本的奸妃奪子記。

  如果是太后做的話,那太后也有點太瘋狂了……隨著這謠言一併被踩到地上的,還有天家的體面。太后就是再氣孫貴妃,也應該做不到這個程度吧?

  徐循把自己代入成孫貴妃想想,也有點為她糟心:偏偏皇帝又不在家,太后若是介入其中興風作浪一番,指不定她還真是沒有活下去的臉面了……

  「昨日小那子去傳膳的時候,」花兒道,「遇見了清甯宮過去和禦膳房算帳領鮮菜的內侍小林子。」

  一群人頓時就都有些興奮了——清甯宮位於皇城,和宮城還不能算是一個系統,不是特地過去拜見,也很難和那邊的人打上交道。

  「——小林子的臉色很不好看,」花兒顯然也是八卦的,「小那子說,小林子和他是一輩兒的,兩個人親著呢,他問小林子是怎麼回事,私下小林子就和他抱怨了幾句,說是打從登聞鼓的事兒出來以後,喬姑姑的臉色就沒有好過,連太后娘娘的面色都陰沉得可怕,這幾天兩位太妃都不敢來找太后娘娘說閒話嘮嗑的。他們底下人也是動輒得咎,受了不少苦楚。」

  小林子能進禦膳房傳膳,其實也有一定的地位,不是那種雜役宦官,還是能見上太后真容的。他的抱怨應該不會有假,看來,此事確實和太后無關。甚至於說,太后對於這件事也是感到了憤怒。

  深知原委,必定是在宮裡有一定地位,又根本不在乎後果……難道,真是靜慈仙師所為?

  徐循的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她站起身子,又坐了下來,沉吟了一會,終究還是歎道,「罷了罷了,想去就去吧,何必委屈自己。」

  遂站起身道,「走,上清甯宮給太后娘娘請安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39 PM

第169章 細節

  雖然太后娘娘住在清甯宮,但清甯宮裡住的可不止太后娘娘,文廟貴妃、賢太妃、敬太妃,現在還有靜慈仙師都住在清甯宮裡,偌大的宮殿院落,住下這五位主子壓根也都談不上擁擠,徐循以前往清甯宮過來時,也有很多次是直接就進偏殿去見文廟貴妃了。太后那裡,只是出來的時候過去打個轉而已——畢竟,太后可忙著呢,也不是次次都有空應酬說話的,過去問個好,心意帶到了那就行。

  今日的情況也是差不多,徐循的時機撿取得好,到清甯宮時正是午後,太后睡午覺呢。她在屋外喬姑姑那裡掛了個號,轉身就去尋靜慈仙師了。——以兩人的交情,徐循到清甯宮,不看看她倒是見外了。

  靜慈仙師以前當皇后的時候身體不好,成天都在床上躺著,現在做了姑子,倒是比以前要精神,以打坐入靜來取代午睡,徐循過去的時候她正在盤坐運功呢,服侍的小道童想要通報,卻被徐循止住了:「等收功再說吧,據說這運功期間,是不好隨意叨擾的。」

  不過,靜慈仙師聽到外間的響動,自己早就是站起身來了,「什麼運功不運功的,進來坐吧。」

  把徐循讓進里間了,她方才笑道,「才做了幾天道姑,哪裡就有功夫了?自己拿本道書,瞎看,瞎修吧,我這裡連佛經都有,哪算是正經的修道人。」

  靜慈仙師所謂學道,就是個下臺的藉口而已,誰也不會把這事兒當真的,給做了表面功夫,拿幾個幼年宮女裝扮成小道童,置辦下女冠服飾,大概就算過關了。她要怎麼修道,難不成還有人過問不成?反正每年供奉不斷,就這些錢物,隨她怎麼糟蹋罷了。想要再生出額外的事來,就得看太后或者皇帝答應不答應。

  徐循現在還沒適應女冠打扮的胡善祥,聞言笑道,「瞎修都能修成這麼仙風道骨的模樣,您是有慧根啊。」

  「其實除非是正宗禪宗,不然也都是自己胡亂參悟,」靜慈仙師摩挲著案頭一本《靈寶經》,倒是歎了口氣,「沒修道的時候,我心裡想著:你讓我修道,我就偏不修道,每天大魚大肉的,氣死你們……現在真的做了女冠,倒是愛看這些佛道經書了,確實是有味道,看了以後,人心裡能清靜得多了。」

  她能看破那是好事,徐循雖然對佛道神鬼都有些不以為然,但絕不會和靜慈仙師爭辯這個,她跟著笑了幾聲,還在尋思著該怎麼切入正題呢。靜慈仙師便道,「這一陣子,你躲著清甯宮,比老鼠躲貓還厲害,現在主動過來,應該是為了羅家的事來的吧?」

  徐循最近的確很回避和清甯宮的接觸——她雖然並不害怕衝突,也不打算再虛與委蛇、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可卻也不是喜好生事的人。不願當皇后的話,她對孫貴妃說的時候是真心真意,但如果沒有什麼契機,就特地來找太后挑明的話,那簡直就是滋事尋釁了。

  如此多事之秋,自己要再把太后氣出個好歹來,宮裡還真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橫豎皇帝不在,太后現在能做的估計也不多了,她自然是能多躲一天清閒就是一天了。至於太后何時會知道她的真意,又或者是聽說了不信,又或者是沒有聽說,這個不是徐循能影響或者是掌握的消息,她也就選擇了不去擔心。

  聽靜慈仙師的意思,怕是以為自己還對孫貴妃懷有敵意,樂見於她倒楣,才會過來瞭解事情的細節,俾可興風作浪落井下石——或者說自己樂一樂也是好的,徐循幾乎是本能地分析著這一句話流露出來的態度:難道,太后還是深信她對皇后之位有著深深的想望?

  她看了靜慈仙師一眼,想要看出她的態度,但靜慈仙師還是老樣子,一張得體親切的笑臉,心思含而不露,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分析的線索。徐循歎了口氣,索性直說了,「也是也不是吧……雖然是為了羅家的事來的,但卻不是姐姐想的那樣。」

  「你覺得我想的是怎麼樣的?」靜慈仙師倒是笑了,「連我都不知道我想什麼呢,你這小丫頭倒是瞭若指掌了?」

  雖然話意有點不客氣,但語調調侃,明顯是在和徐循玩笑,徐循也笑了,「我都多大了,還是小丫頭呢?仙師娘娘這是在貶我吧?」

  兩人你來我往鬥了幾句嘴,靜慈仙師又提起了最開始的問題,「你以為我是怎麼想你的?」

  「我怕姐姐以為我來問這事,是想要為難孫貴妃。」徐循也沒有遮掩自己的態度,在靜慈仙師退位以後,兩人接觸甚少,也是這幾句話說下來,她才感到了那種可以交心的親密氛圍——雖然,在過去的十年中,兩人真正交心懇談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也是對後位有所想望,想要借機落井下石,為自己去掉一個大敵。」

  靜慈仙師神色微微一動,「你果然對後位無意?」

  「我對貴妃所言屬實,這皇后的位置,我的確是沒心思沾手。」徐循說,「說句大話,就是送給我坐我都要考慮考慮,更別說為這事而殫精竭慮出盡百寶了。」

  「我對太后娘娘也是說過了自己的看法。」靜慈仙師未見訝異,多看了徐循幾眼,倒是一歎,「從提議立你做繼後起,我便主張要和你通氣,可娘娘始終不信,後宮裡是有人不想做皇后的……」

  徐循聞言,不置可否——做皇后有什麼好?不是皇帝誠心要立,坐上去了也和靜慈仙師一樣,活生生苦熬十年,到底還是要跌落下來。

  「但我倒是覺得,你說不想做皇后,應當就是真心不想做皇后……」靜慈仙師微微地一笑,望著徐循道,「我知道你從來都是不喜歡說瞎話的。」

  兩人相識十年,選秀之初,徐循便覺得『胡姐姐』溫柔大度、善良包容,後來,她慢慢地更關注於這些溫柔和善良底下的東西……時至今日,仿佛是返璞歸真,目注著皇后的溫存笑意,徐循心底又像是初識時一般,泛起了淡淡的暖。

  「這次過來,雖然還是要問羅家的事,但卻不是為了孫姐姐,也不是為了羅嬪……」她也沒有再矯飾自己的來意——虛偽,是用在敵人身上的,起碼在朋友跟前,可以委婉,卻不必欺騙。「我想問問胡姐姐,這事是否是你的手筆。」

  靜慈仙師聞言,不驚不怒,甚至沒有多少情緒波動,而是淡然反問道,「你為什麼會猜是我呢?」

  徐循也回答得很妙,「因為我肯定並不是我,也覺得不像是太后娘娘。」

  會和孫貴妃為難,或者說有資格和孫貴妃為難的人,全後宮也就這麼寥寥數名。徐循剛從南內出來,雖然得封皇莊妃,但失去柳知恩這個臂助,永安宮實力大損,主客觀都不存在操辦此事的條件。太后老成持重,雖然不滿孫貴妃,但不像是如此劍走偏鋒的性格,起碼不會把自己同皇帝的關係推到這麼危險的臨界點上。餘下唯獨一個有動機有能力的,不就只剩下靜慈仙師了?畢竟,皇帝已經剝奪了她皇后的身份,雙方的情分業已是蕩然無存,皇后對『一手造成她廢後的』孫貴妃,當然是報復唯恐不狠,完全不會擔心波及天家聲譽這個問題了。

  這裡面種種原委,要一一細數,未免傷及靜慈仙師的體面,徐循不過一點,靜慈仙師也就心領神會,她笑了笑,還是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道,「若是我,你又待如何?」

  徐循老實說,「這一次,事情做都做了,以大哥性子,必定會下令東廠又或者錦衣衛嚴查這背後的委曲,若是查不出,那是命大,若是查出來……姐姐,大哥固然是不會拿阿黃出氣,但你也有一大家子人在京城裡過活啊。」

  皇帝對阿黃的疼愛,未必遜色點點多少,點點雖然因為身子健壯,又帶了個弟弟,特別得皇帝的喜歡,但阿黃也是長女,雖然生母退位,但現在于公主所中,處處待遇,還是超過兩個妹妹許多的。

  但,胡後被廢,按說她父親因為封後而來的爵位,卻是追回不追回都有理由的。一旦爵位被追,體面頓時喪盡,依附胡家居住的那一大堆親戚,哪個不要吃喝,哪個不要胡侯提拔?徐循自己家現在就是這麼一回事,胡家不可能例外的。到時候少了進項,沒了體面,支出卻是不減,不出五七年,才顯赫沒幾年的胡家,只怕是又要敗落了。

  徐循就怕靜慈仙師是太恨孫貴妃,以至於如此簡單一點都沒有照顧到——雖然這擔心可以說是有幾分過慮,但存了這心思,不提醒一聲,她心裡終究不安,於是到底還是來了她避之惟恐不及的清甯宮。

  靜慈仙師點了點頭,她的眼神也和煦了幾分,亦是沒打機鋒,幾乎算得上是毫無遮攔地給了答案。

  「這事不是我安排的,」靜慈仙師的語氣很和緩,「不過我確實知道底細。」

  只這一句話,真正的策劃者身份,頓時是呼之欲出。徐循再忍不住,她詫異地輕呼出聲,「啊!怎麼是她!」

  「想不到吧?」靜慈仙師也笑了,這笑裡有些苦澀,也有些自嘲,甚至還有些貨真價實的好笑,「事情就算安排得再妥當,也難免會有出點差錯的。」

  「你是說——」徐循有點明白了。

  靜慈仙師點了點頭。「人是真的,就是羅氏的家人,都在蘇北務農,羅氏被抓進宮裡時年歲小,那村子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都說不清了,檔案記載是模糊不清。也許就是因此,長寧宮那邊沒有去接她的家人出山。」

  至於太后是怎麼找到羅氏家人的,這就不必說了,羅氏自己不記得,不代表當時沒有留存下翔實的檔案,以太后如今管宮的權柄,隨便指派一個宦官就能把事情辦得妥當。再派人去接,安頓上京什麼的,也都沒有什麼難點。

  「畢竟是山野村民,沒有多少見識……」靜慈仙師唇邊還帶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去敲登聞鼓,其實都是安排好的。但千算萬算卻是沒算到——那天見人多,他們一家興奮起來了,多了幾句嘴……」

  徐循頓時是全明白過來了。

  敲登聞鼓,自然要被收納入都察院問話,祖宗有令,登聞鼓大案是必須接案,絕不能推脫的。審問之下說出實情,監察禦史如何能審這樣的大案?自然要層層上報,一直報到襄王那裡。中間經手的衙門起碼有都察院一個,如果都察院有心推脫,再輾轉幾個衙門,事情就鬧得越發更大了。起碼,內閣幾位元重臣必定都會知悉此案的來龍去脈,到時候上報襄王轉皇帝處置,程式正規體面,知情者也就是官僚系統中的寥寥數百人,這是檯面下的潛流。不管皇帝如何處置此案——多數是含糊過去,不可能會被逼得張揚事實——但如此翔實的案情和清楚的證詞,到底真相如何,該知道的人心裡都會知道的。皇帝將來,未必就有臉以『育太子』立孫貴妃,甚至於說,他就繼續讓孫貴妃養育太子都可以,大臣們也不會為了後院的事和皇帝較真,但……只要提立孫貴妃為後的事,說不得就會有人以此事為由出來反對。不管用詞多委婉,但大臣拿這事說話皇帝不能不認,他也不可能自取其辱——這一招,是在孫貴妃的臉上烙下了永遠的恥辱痕跡,讓她終身都無望再往上一步。

  老人家推她為繼後,無非就是為了反對孫貴妃為後嘛,如果這一招順利,孫貴妃壓根都不能為後了。她徐循做不做繼後有什麼打緊?所以,她不去找太后,太后也不來找她——在她老人家的計畫裡,徐循根本就沒那麼重要……

  可沒想到羅家人畢竟只是升鬥小民,一輩子可能連南京城都沒進去過,在登聞鼓前,面對著皇城的煌煌威勢,估計是熱血上湧,太激動了。揪著看守登聞鼓的軍士就開始大聲傾倒自己家的確貨真價實的冤情,把本來應該屬於j□j消息的陰私,一下就捅成了天下流傳的聳動大新聞……皇帝就是要含糊都含糊不了了,天家的聲譽,也因此也處於危險之中。如果說太后的原計劃,是一記綿掌,讓皇帝吃了暗虧還無處可說的話,如今的局勢就是一記巴掌,直接抽到了皇帝臉上,按徐循對皇帝的理解,他現在肯定是挺生氣的。

  難怪,最近清甯宮的氛圍如此壓抑,太后連著幾個心腹都全沒好臉色。就不說計畫失敗帶來的壞心情了,這一招會不會反噬到太後頭上,都是不好說的事。雖說母子親情,皇帝孝順母親是理所當然之事,但母子親情也要維護啊,太后這一下鬧得,全天下都將會議論太子的身世,一邊是屢屢制衡自己的母親,一邊是無辜受損的親兒子,皇帝心裡的天平會傾倒向哪邊,徐循還是猜得出來的——點點那還只是女兒呢,皇帝對太子的看重,絕對是強過點點的。

  「此事應該是追不回來的吧?」她眉頭一皺,「即使按原計劃行事,大哥也少不得要遣人追查底細的——」

  「應該是難以追回原主的。」靜慈仙師灑然道,「畢竟事前已經經過種種防範,東廠和錦衣衛,也沒世人傳說中那樣能耐。」

  她頓了頓,又道,「我也是以你的話勸解娘娘的,具體物證、人證是不會有的了。依此事的手筆,最多是陛下心證……即使是心證,他也只會疑我,而不是懷疑到旁人。」

  徐循會做此想,皇帝也會,徐循有多肯定,皇帝只會比她更為肯定。而且徐循會直接來問靜慈仙師,但皇帝未必還會和她照面,他直接去問太后所得到的答案,肯定也不可能是真的。更何況徐循也很懷疑皇帝會不會直接去問太后……這樣不清不楚,比問清楚了其實還要更糟。雖然得不到真憑實據,但皇帝心裡若是有了答案,更為厭棄了靜慈仙師,他雖然還不至於會把她給賜死什麼的,但很有可能會收回一些可收回可不收回的東西,比如說,徐循所擔心的,胡家人的爵位。

  許是看出了徐循糾結的擔心,靜慈仙師沒等她開口,便道,「當時娘娘也和我說,她更擔心的是我……但我自己卻一點都沒有覺得有什麼可擔心的,你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徐循只能順著問。

  「我確信自己將要被廢……」靜慈仙師面上閃過了一絲痛楚之色,她調整了自己的說辭。「應該說是,我終於接受了自己將要被廢這個事實的時候,因為擔心家人,曾遣人回家,同我父親通了消息。」

  「我父親聽說此事以後,自然是暴跳如雷,失望痛心已極。」靜慈仙師的語調有一絲嘲諷,「我還記得藕荷和我回報此事時說的那些話,我父親第一句就是『她被廢了,我們該怎麼辦』,最後一句是,『娘娘定要多求求太后娘娘,為我們胡家好歹保個前程』。——我問了藕荷很多次,都是一樣的結果……我父親從頭到尾,問的都是『我們怎麼辦』,他沒有問過一句『她會怎麼樣』,他的話裡只有『我』,沒有『她』。」

  徐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那種天上地下僅此一人的寂寞,是如此的刻毒和刻骨,即使靜慈仙師處理得這樣輕描淡寫,依然極具感染力。在這一刻,她是如此貼切、如此投入地領會到了靜慈仙師的痛苦、失望與難堪。

  「他們怎麼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靜慈仙師說,「關我什麼事?不想著我,我也不想著他們……」

  這些話,似乎是埋藏在心中太久,此時說出來,在淋漓的痛外還有格外的快意,靜慈仙師壓低了語調,「他們送大姐進宮,圖的是富貴,送我進宮,圖的還不是富貴?這些富貴,和我或者大姐又有什麼關係?我娘已經去世了,餘下的兄弟,我見過幾面?胡榮博了一輩子,就是要給子孫後代博一份傳承的家業麼……他有本事怎麼不自己博,還要靠到女兒身上?即使陛下要廢他爵位——那就廢好了,我看他還能再生一個,送進宮裡來,再換一場富貴!」

  徐循還能說什麼?她的擔心完全就是多餘的,靜慈仙師不是沒看到這一點,而是她已經不在乎……在這天上天下,她已經是孤獨一人,沒人可依沒人可靠,唯獨一個女兒,又不需要她的照拂,也難怪她看經書看得進去,此時此刻,她的心態真正已經很出塵了。

  屋內沉默了一會兒,氣氛雖不尷尬,但徐循卻覺得話已說盡,自己可以起身告辭了。

  靜慈仙師留她,「太后娘娘午睡未醒,你也多坐一會,好歹過去打個呼哨再走。」

  徐循搖了搖頭,「不太想見她。」

  「這樣畢竟是有幾分失禮……」靜慈仙師也是全盤為徐循著想。「只怕老娘娘會不大高興。」

  「人生這麼短。」徐循笑著說,「姐姐你看開,其實我也是看開了點……人生這麼短,總是要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太在乎別人的看法,很累的。」

  靜慈仙師怔得一怔,倒是笑了,「這個人,不看經書,竟也悟了。」

  她不再勸徐循,而是說道,「那我送你出去。」

  兩人便並肩出屋,經過小花園,一路穿花拂柳,在暮春初夏熱鬧繁盛的花意中行走。

  「其實,我早料到了。」走了幾步,靜慈仙師又說。

  和剛才那略帶了報復快意的語調相比,此時她的話裡,又多了幾分空空洞洞的悲涼。「我早都料到他會是那樣的反應……我一點都不詫異。」

  靜慈仙師歎了口氣,她說,「小循,在這宮裡的路,我比你走了前幾步,現在我是走完了,而你還要走下去。你越往前走,就會越覺得自己的孤獨……這條路走到盡頭,沒有丈夫,沒有兒女,沒有娘家親眷,所余的只有自己。清甯宮裡的每個人都是這樣,恐怕你也不能例外,你不想當皇后,我是很贊同的。其實當不當,結局都是如此,那又何必去爭?倒不如早日開始修行,還能打發這漫漫的孤寂……」

  她說,「不看你悟了,我也不和你說這話——過幾日給你送幾本淺近的經書,得閒了看看,很有好處的。」

  丈夫不能交心,兒女不能相伴,親眷不能依靠,即使是如今宮中地位最穩固的太后,也難逃靜慈仙師的三句斷語,徐循亦是迷失在她所描述的那漫無邊際的孤獨之中,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學佛學道,我沒慧根的。」她確實笑著婉拒了靜慈仙師的善意,「還是先踏踏實實,把點點帶好再說吧。」

  靜慈仙師也不勉強,她轉了話題,「好久沒見點點了,孩子還好嗎?」

  「好,胖大了不少,這個年紀的娃娃,一天一個樣的……」

  兩人絮絮叨叨,很快便穿過了這春的末尾,進入了幽深的甬道之中。

  #

  一千多裡路,一個人用最快的速度,也要走二十多天——一天五十裡路,不論是坐車還是騎馬,都是很極端的速度了。但日夜換馬換人而行的急腳遞,在有官道的地方,一千里也就是五個晝夜。皇帝離開京城還沒有一千多裡,傳令東廠嚴查的消息,只用了兩天就送到了東廠提督太監劉思清手上。

  一輩子辦差,老了老了,都已經萌生退意了,卻還攤上了這麼個棘手的差事,劉思清雖然苦笑連連,但有啥辦法?皇爺的話那就是天,要你限期破案那就得限期破案,沒有折扣打的。二十天就二十天吧,還好不是限期三天,不然,山高水遠,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查。

  不過,皇帝也不是完全不講理,他給劉思清送來的除了限期破案的死命令,還有授權他調動錦衣衛眾屬查案的手令。劉思清直接就派人把手令送到錦衣衛去了,不是為了降服錦衣衛統領,就是為了存個檔:正經是羅氏這事剛出來的那天,他就找到錦衣衛統領,由他派出手下精銳,會同劉思清手下最為得用的大檔頭一道前往南京查案。——這麼大的事,東廠不可能由皇爺一撥一動,肯定是要掌握一定的情況,反正,以劉思清對皇爺的瞭解,這位主也不可能就這樣放過羅家人。

  他良好的職業素質,現在可不就發揮作用了?劉思清接到諭令以後,不急不躁,就令人往南京抄送了一份:爺要是查不出案,到老還要橫死,肯定也得有人墊背啊。

  這裡頭的態度,不必一字多說的,只要把諭令送去,大檔頭自然會明白。劉思清把消息送出去以後,也就不管南京的事兒了。

  他開始琢磨起北京城的事兒來。

  確切的說,是北京皇城的事兒。

  這件事的主使者肯定是來自宮城內,這一點毋庸置疑。藩王什麼的都是瞎扯,劉思清心裡早就有了幾個嫌疑人物:太后、皇莊妃、靜慈仙師,就這三人沒跑了,頂多添個何惠妃又或者是小吳美人。皇帝別的兄弟,雖然沒就藩,但平時也都是安分老實,只怕對太子的身世都是所知不多,更別提在背後搞風搞雨了。

  劉思清在宮城裡也有一定的眼線——不多,做不到對京城百官諸王一樣,連許多陰私事都能盡知,但也不少,之前皇帝讓他調查孫貴妃的時候,這些眼線就派上了用場,只是卻沒有回饋出什麼有價值的消息。這一次也是一樣,雖然眼線都是兢兢業業的當差呢,但架不住後宮各主子都風平浪靜地自己過活啊。

  是,羅氏的事出來後,太后心情是不好,可這能說明什麼?皇家丟人現眼成這樣了,她心情會好才怪。——皇莊妃倒是往清甯宮去過一次,但也就去過一次,去完又出來了,這都一個多月沒過去問安了,總要允許別人走動一下的嘛。

  何惠妃沒有什麼動靜,這位妃嬪現在已經失寵,又和孫貴妃關係平淡,根本沒有動機。小吳美人倒有可能有動機,但她自己私藏砒霜犯了忌諱,現在被嚴密看管,壓根沒機會和外界接觸,娘家人也就在京城裡過著平常人的生活,和宮裡的來往都不多,嫌疑也是小得可憐。所以,柿子撿軟的捏的可能宣告破滅。

  而這有嫌疑的三個人呢,每一個其實也都不是劉思清能得罪得起的,就是有線索他也未必敢往下查,更別說現在還沒線索了——可他又不能不查,得罪了這三人,倒楣在日後,查不出案子,倒楣可就在眼前了。

  要不說宦官忠心任事呢?個個都是孤家寡人啊,又沒有後人要考慮的,他年紀老大,還能樂呵幾年?還怕找後帳的?當然是顧著眼前了,劉思清牙一咬:上了!

  手持皇帝諭令,可以盤查羅氏家人,也的確是查到了一些線索:根據羅氏家人的供述,確實是有一些外鄉人來和他們接觸,詢問他們是不是羅嬪的家人。在拿出族譜以及當年官賞那二兩銀(一直沒捨得花銷,上頭還存有官府印鑒)以後,外鄉人便告訴他們羅嬪現在的處境,羅家人一聽自然著急,外鄉人遂帶領他們坐船上京,然後又安排了登聞鼓前的那一幕。

  於是他們便得到了外鄉人的容貌和穿著,以及幾個沒有意義的姓名,還有入京後住的腳店名字。要再往下還能盤問一大堆人,但劉思清無意費這個精神——對方不是傻子,肯定也早有準備,這樣找,二十天內是很難找到主謀的。

  直接從源頭查起!

  劉思清自己是宦官之身,辦事就是方便,他斗膽,把羅嬪請到了二十四衙門裡問話。

  「……確實是不記得了,只記得家裡門前有條小溪。」羅嬪說,「還有爹的名字——爹叫羅三,大家都叫他三哥。別的事實在是記不清楚。」

  莊稼人嘛,一般誰也不會用大名的,都拿排行稱呼,羅嬪記不得非常正常。劉思清一生辦過多少案子?只看羅嬪神色,便知道她沒說假話。

  「貴妃娘娘可曾問過貴人身世?」他和藹地問,像是在和羅嬪聊家常。

  「問過的,」羅嬪面上陰霾一閃,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她道,「是在我……承寵後不久,貴妃娘娘身邊大宮女便問起此事,說雖然暫時不能給名分,但也可以稍微照顧一下家人。當時我記不得還很著急,畢竟機會難得……可確實當時還小,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也是實話……羅嬪本人是什麼都不記得了,要從她下手都難。劉思清不再去琢磨羅嬪和主謀裡應外合的可能,又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方才起身送羅嬪出去,「今日驚動貴人,是奴婢的不是,貴人萬請恕罪。」

  可羅嬪卻未挪步,她左右一張望,壓低了聲音,急促而又誠摯地問道,「公公別和我客氣,我——我就想請問公公,那幾個,到底是不是我——我的家人?」

  劉思清也料到了羅嬪會有此一問,他本已想好了答案,可望著羅嬪面上熱切的神色,竟也是不由得一窒。

  宦官、都人都命苦,羅嬪今日雖是太子生母,日後且少不得她的前程,可自小離家,連父母是否真父母,都要來問旁人。劉思清自己也是小宦官做過來的,但他在最苦的時候,還能想想家中父母,想想家裡的親眷。

  門前有小溪,族內行三,羅三應是羅嬪親父無疑,但……

  「此事,只怕還需查證。」老太監多年歷練,已是心如鐵石,他最終還是迫著自己微笑著說出這一番話來。「若有結果,奴婢自當親自登門告知貴人。」

  但羅嬪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像是已從劉思清面上看出了什麼——只是她也沒有說,而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就多謝公公了。」這笑意一閃而逝,羅嬪很快又繃住了。她轉過身子,告辭離去。

  劉思清眉頭一皺——但卻也很快地放下了自己的憂慮,羅嬪自己悟出來,那是她的事,他不必為她發愁。

  既然羅嬪處不可能洩露,那麼主謀是如何找到羅嬪家人的?

  經辦人。

  劉思清沒有片刻耽擱,徑直前往尚宮局司簿司——采選都人是六局一司的事,宮女名冊由司簿司掌管,司簿司裡也會存有歷年來出宮辦事的女史名錄,內外溝通,憑藉的就是尚宮局開出的憑證,尚宮局裡肯定會有線索。

  有了皇帝的諭令,誰能攔得住劉思清?劉思清把寶貴的二十天花了一半在司簿司,他手下的檔頭很快也發現了線索:能夠倒推出羅嬪出身地的名錄一共三處,都收藏在司簿司裡。

  而擅長查案、慧眼如炬的檔頭同時發現,這些資料,沉積了起碼十年以上,上頭都落了厚厚的灰塵,只有一本名錄,有被抽出過的痕跡。

  線索的確來自司簿司!主謀也是在這裡,發現了羅嬪的來處!

  司簿司裡,收納資料的時候多,查閱資料的時候少,大概所有收納檔案的地方都是如此,尤其是宮女入宮時登記的名冊,被取閱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而司簿司的編制裡雖然有司簿二人、典簿二人、掌簿二人,還有六名女史,但這些年宮裡女官缺乏,司簿司裡基本就只有兩人管事。若是詢問不成的話,三木之下豈有勇士?為了自己的性命,劉思清是不會畏懼用刑的。

  在第十二天,他將司簿司兩名女史收押。

  ——第十三天,後宮裡終於有了動靜,清甯宮召劉思清前去問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40 PM

第170章 黑鍋

  這一次巡視邊防,皇帝還是打得挺爽的。

  別的地兒先不說了,兀良哈三衛自從移居漠北以後,便有些蠢蠢欲動,和瓦剌阿魯台太師眉來眼去,對北方邊防也帶來了一定的壓力。這一回皇帝在寬河邊就收拾了一群還未盛夏就有些騷動的兀良哈部曲,也算是炫耀了一番國朝的武力,叫兀良哈部族心中存下對國朝的敬畏,休因為文皇帝去了,便小瞧了漢人的軍隊。

  他自幼隨祖父南征北戰,對於戰事早有些心得,如今做了幾年皇帝,心智越發成熟,一番巡視,邊防大小情弊已經盡在指掌之中。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些事皇帝心裡有數,但卻不著急著手,只打算慢慢等日後再從容處置。而在這一層深盤算之外,皇帝的表情緒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凡是男人,沒有不喜歡爭鬥的。敢不敢見血,只看這男人有沒有種,皇帝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都是親自參與過真正的戰爭的,他本人更是從小在北征中長大,皇帝怎麼可能會沒種?只是昔年隨軍出征時,年紀尚小,只能隨在祖父身邊,並不能親自衝殺,偶然任性一次,還險些惹來殺身之禍。在那以後,皇帝就再也沒有親自揮著武器到陣前衝鋒的機會了。

  今時不同往日,不論是祖父還是父親都已經作古,天上地下,沒有誰能攔著皇帝催著胯.下戰馬,往著敵軍的陣營直沖而去——雖然他的對手並非百萬雄兵,只是些刁鑽的牧民。但這並不意味著兀良哈三衛就可以小看——他們的祖宗,可就是穿著和如今一樣破破爛爛的衣衫,一路從中國之地,打到了歐羅巴!

  男子大漢大丈夫,就該在血火間淬煉自己的鋒銳,休讓那婉轉溫柔的富貴之鄉,侵蝕了雄心壯志,染上了婆婆媽媽的婦人之仁!

  不過是小小動亂,沿路雖不太平,但有親軍護衛,也是翻手可平。皇帝是一路勝過來的,也是一路養足了心氣,每一次披甲上陣他都能再確定一次:這世上已經沒有誰能攔在他和戰場之間了。他要上陣,又有誰能阻止?他要涉險,即使是內閣大臣東楊勉仁,也只能陪他孤身涉險,將性命置之度外!

  「勉仁先生,不必做此愁苦色嘛,」皇帝笑著拍了拍老臣的肩膀,「安心吧,不會出事的。」

  楊勉仁毫不客氣地還給他一道白眼,老人歎了口氣,故作灑脫道,「若陛下出事,老臣自然以死恕不能護駕之罪,若陛下無事,則今日之戰,乃是陛下洞明燭照之功,功過分明,又何有可歎之處?」

  有何可歎之處?不是擺明瞭在罵皇帝行事輕率嗎?皇帝看著身後的數百軍士,笑得更開心了:從前在祖父跟前,勉仁先生為他講解經史,也算是他的老師,他每每意動想要出去湊熱鬧時,老頭真能把他腿給抱住以死相諫。現在呢?罵歸罵,可讓你跟來,你也只能跟來嘛。

  「先生就只管安心吧。」不是在朝堂上,沒有直呼其名,而是叫起了從前的稱呼,皇帝翹了翹嘴,自信地道,「出不了問題的,把這群小賊收拾了,我們的行藏就不會被人監視,邊境上也能少點亂子。」

  他走到哪裡都有仗大,不是說邊境已經烽煙處處,而是塞外的賊酋也聽說了國朝皇帝巡邊的消息,一路派了小兵前來滋擾,很有點撩騷的意思。皇帝一開始還打得高興,但現在已經是有點煩了。夜裡老睡不好覺,要一次次被號角聲驚醒,也不是什麼特別好玩的事。

  「雖說輕騎而出也是誘敵的好計策。」東楊白眼不改,「但陛下萬乘之軀,若有個好歹,天下焉能經受得起?」

  「不會有所好歹的。」皇帝很耐心地回答,「這一支小隊的情況,早已經在我料中了。」

  「若是有個好歹……」東楊很固執。

  「若有好歹,先生也必定會和我生死與共,又擔心什麼?」皇帝捉狹道。

  這點狡獪如何能敵得過東楊?老頭雙眼一翻,不客氣道,「死於國事,乃是我楊勉仁的榮幸,卻是沒什麼好說。可要是陛下不死,反而淪於酋手,老臣這是死還是不死呢?死似乎不足以平國事,可不死,遭到的命運卻是比死還要更可怕。」

  說一千道一萬,就是對皇帝如此兒戲的行徑感到不滿:把文官和重甲護衛都留在身後大營,率領輕騎趕往喜峰口和敵人對壘,聽起來是很瀟灑,但不論是被他留下的金、夏大人們,還是被迫跟來的東楊大人,都是有一肚皮的不舒服,不刺一刺皇帝,他們自己都不可能舒服。

  君臣相對,君主固然是有一定的威嚴,但這些威嚴在近臣眼裡也就是一層畫皮。皇帝也不是很愛擺架子的那種人,對曾是師長的閣臣,他容忍度還是很高的,聽了楊大人的說話,也不生氣,而是懶洋洋地擦拭著手裡的長弓,道,「先生說得是,所以這一次,我就不上前拼殺了——還是在後頭放放冷箭吧。」

  頭幾次上陣,都有重甲衛護身,戰局實在不行的話,上來護了皇帝就跑還是可以做到的。這一次沒帶重甲衛,皇帝也得為自己的龍體考慮啊,誠如楊大人所言,他要是死了倒也罷了,一了百了,可要是被抓了,這麻煩那就不是死了能比的了。他雖然好戰,可又不是喜戰的瘋子,不必楊大人諷刺,也早就立下了方針,此時說出,不過是調戲他一番而已。

  東楊大人又放鬆又氣悶,一鼓腮翻了個白眼,悶聲道,「陛下英明。」

  無數譏刺暗含其中,皇帝聽得舒心順意,不由哈哈大笑——「來了!」

  前方道上,黃沙乍起,一團煙塵包裹著數不清的精兵慢慢奔來:沿路騷擾他們的,都是兀良哈手下的牧民,算不上是真正精銳的兵馬,但這一次迎向他們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瓦剌精兵,來自阿魯台手下的鋒銳!雖然以斥候為主,但蒙古漢子,即使是斥候,戰力也已經非同小可。一路上游走騷擾遙遙墜著大軍,極是擾人,可要消滅,卻又著實難覓蹤跡。如非被引至關口,又見敵人數量不多,被引起了凶性,想要拿個大功,他們又豈會貿然而出?

  無需號令,這一支身經百戰的邊防精銳,便已經布好了陣勢,皇帝呼喝一聲,道,「兒郎們,拿好刀,多殺幾個,多換些錢財!」

  其實,又何須他多加呼籲?能在皇帝的率領下作戰,誰不想好好表現?這一支輕騎,個個都是戰意滿滿,望著敵人的眼神,不像是看著餓狼,倒像是看著香噴噴的肉包子。

  眼看敵人快到近前,但就在他們踏入輕騎射程之前,卻是驟然分兵加快了馬速:兩軍實力相若,可蒙古人馬術好,箭術也好,更為靈活,一旦遊走開來,更為難纏。一路慢走,到近前一陣猛衝,就是想要破入陣中,大事殺戮。

  無需二話,皇帝口中連續發令,軍隊即刻變陣,即使只是數百人的隊伍,一樣分出了各種職能,往敵人那頭迎了過去。皇帝自己也遵守了諾言,留守後方,只是彎弓待射,眼神在戰場上巡梭,尋找著合適的物件……

  雖說雙方都是有備而來,但皇帝又豈是易與之輩?從小在祖父膝頭長大的,自己也曾經歷過被敵軍團團圍困的絕地。主將指揮若定,輕騎奮勇當先,又確實都是精兵,裝備較敵人不知優良了幾倍,這一戰的結果卻沒什麼懸念。雖然未能全殲敵人,但也起碼留下了三十多條性命,射傷了七八十人,最重要的是,射傷了上百匹馬。

  少了馬,斥候們便不可能再跟著大隊伍,兀良哈諸將對瓦剌太師遣兵過境之舉,只怕也是心存不滿,沒了馬的斥候就像是沒了牙的老人,根本不能發揮作用,而且七八十人身上帶傷,能不能得到救治就得看兀良哈的臉色了——就是被救,以草原薩滿的本事,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恢復戰力。這一戰算是大獲全勝,眾人將同袍屍身收斂,敵軍首級割下,便興高采烈地唱著《得勝歌》,往大營方向返回了去。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軍歌雄渾,饒是東楊大人多年來歷練出九曲十八彎的心眼子,當此也是熱血沸騰,險些要放聲同唱——念及閣臣身份,到底還是強忍住了,只是使勁撚著鬍鬚——偶然間一瞥皇帝,他卻又有些不解,慢慢地將手給放下了。

  一場勝仗,己方丟了五六條性命,換來的是對方三十多人,這場勝利幾乎可以說沒什麼瑕疵,皇帝本應開懷大笑,和軍士一道同唱《得勝歌》,然而,這位年輕的帝王面上,卻是隱懷了心事,使得他的笑,也多了三分的敷衍……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東南的交趾算是平了,此次巡邊後,西北的兀良哈也該老實一陣子。皇帝可說是個垂拱而治的太平天子,天下還有什麼事,值得一個帝王念茲在茲,即使在如此歡暢的時刻,都不由得隱懷心事呢?

  東楊大人雖然隨君在外,但並不是和京城斷絕了聯繫,只是稍加聯想,便知道皇帝現在正為何事煩心。他心裡頓時也隨著快速地撥起了算盤,撚著鬍鬚的動作,也隨之一變,由強壓激動的大力撚,變做了老謀深算的輕撚……

  一行人是出關誘敵迎戰,現在還兵入關,自然有人上前接應,皇帝沒興致多說什麼,東楊大人自然要上前說明戰況——少不得些許誇大,為主上吹噓一把。一番逢迎功夫做下來,皇帝卻依然是沒什麼反應,反而是一行人策騎往大營回去時,他歎了一口氣。

  東楊大人等的就是這一口氣。

  「得勝而歸,未知陛下因何心憂,不笑反歎?」

  皇帝神色有些鬱鬱,他擺了擺手,又歎了口氣。

  是了,東楊恍然:和大臣說家事,皇帝拉不下這個面子。

  如今京中局勢,東楊閣老看得分明——他一生成就盡在邊務,謀劃的就是勾心鬥角,又如何看不懂圍繞著後位而發的龍爭虎鬥?皇后雖去,但皇莊妃異軍突起,京中謠言四起,貴妃風雨飄搖……毫無疑問,兩個愛妃,一個後位,皇帝這是在猶豫了,連他也不知該如何揀選!

  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個局外人極容易堪破,但對當事人來講就是最難悟出來的珍瓏局。皇帝沒臉講,但不代表他楊勉仁不可以隱晦地說。他不是縱橫家,不能一言喪邦、一言興邦,但楊閣老一生氣運因言而起,屢屢投機都能站在贏家這邊,這就是他引以為自豪的本事!昔年一句「殿下先謁陵乎,先即位乎?」引來了他富貴無邊的前程,如今這句話,他要說出來的是楊家後代子孫的安穩!

  雙目一掃,見皇帝身邊幾個護衛均都並未靠近,馳馬在稍遠處跟隨,東楊大人一咬牙,年輕時的那股混勁兒再度上湧,他催馬幾步,靠近了皇帝的御駕。「陛下身為龍體,呼吸之間關乎天下氣運。」開始忽悠了,「這一歎,不知要歎出怎生的風雲變幻,說不準今夜就要下雨了。」

  他這一說,皇帝被逗笑了,「可有此事?我每天在京城,也不知歎多少口氣,可不見京城發大水。」

  「這便是天人感應,」東楊大人一本正經地說。「陛下隨口而呼,不會引動天機,今日這一歎,歎由心生,豈有不引發雷霆,惹來天哭的道理?」

  「神神怪怪的,」皇帝來勁了。「勉仁先生又知道我是真心歎息?」

  「還是天人感應。」東楊在馬上做了個揖,「東宮不安于位,父子連心,兩顆紫薇互相感應,陛下必定心生憂愁。臣斗膽,妄自揣測陛下心意,此時定是鬱結難歡。」

  皇帝只是一笑,「知道了?」

  太子身世的謠言也不光彩,皇帝肯定不會大嘴巴到處去說,隨駕官員知道不知道,就看個人消息靈通不靈通了。就算知道了,說穿不說穿,也全看個人的需要。

  「友人寫信告知。」東楊大人坦然說穿,「此事非同小可,還請陛下早日處斷。」

  「處斷?」皇帝回問,「悠悠眾口,如何處斷?謠言猛於虎,有形虎好對付,這一隻無形虎,還能有什麼辦法去對付?」

  「殺。」東楊大人果斷道,「太子為貴妃所出,乃陛下金口玉言。君無戲言,豈能有假?羅氏妖人假冒妃嬪家屬,散佈謠言居心叵測,以臣所見,已觸犯大逆之罪,可處極刑!」

  君無戲言,不管太子是不是貴妃所出,皇帝如果不想自抽耳光,就得把這話堅持下去。換句話說,金口玉言都為太子的身世做過背書了,滿朝文武就是要鬧,鬧得起來嗎?

  不可能鬧到官面上的,此等和天家皇嗣有關的大事,一旦牽扯進去,稍有不慎,連宗室都難免闔家赴死。一般的官員哪有如此大膽,又哪有如此無私,為不知真假的羅氏家人張目?

  對東楊大人充滿了殺伐之氣的建議,皇帝並未回復,而是顯而易見地露出了猶豫之色。楊大人見此,心亦不由得一沉。

  此事居然為真!

  即使以他的城府,亦不由得是震了一震,在心底罵了一句髒話:葉逆乃別!老的瘋,小的也不遜色啊!

  老的能說出『勉之,世子多疾』這麼無恥的話,小的就能給太子換個媽……這不都是自己作出來的亂子?娘的,難怪太后不欲立貴妃,難怪西楊、南楊那天一聲不吭……

  種種思緒從東楊大人腦中飛過,但他很快又抓住了自己的定盤星:不論是不是真,局面為此,也沒有別的應招了。自己,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站穩了隊!

  在他緊張思考的時候,皇帝顯然也在反復猶豫,他到底還是飄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勉仁,此事,別有掣肘啊……」

  誰把羅氏家人放出來的,誰就是此事的掣肘。皇莊妃?太后?廢後?

  楊大人的腦子都快轉出了糊味兒,好幾次話都要衝出口中,卻又為他咽了下去。

  沉默了一會,他終於是開口了。

  「陛下,」楊大人小心地選擇著自己的措辭,「您今年已經三十歲了。聖人雲:三十而立啊。」

  三十歲,已經不是毛頭小子了,對一個皇帝來說,可以到了他最黃金的一段時間。——太小了,還未經世事,沒法玩轉一個國家,太老了,百病纏身,可能和文皇帝一樣瘋魔。三十歲到五十歲,是一個皇帝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經驗也足夠豐富的黃金時間。偌大一個國家,能和皇帝的意志力抗衡的物事又有多少?後宮妃嬪閹人,無非是皇帝的附庸,當皇帝在意的時候,他們的話可抵千軍,當皇帝不在意的時候,他們就是個屁!

  不論是太后、皇后又或者是寵妃、大宦,都是皇權的附屬物,豈可威脅皇帝本人的意志?能和皇權抗衡的,始終只有相權。後宮妃嬪,只是兩權相爭的一枚棋子。

  太后的權威、皇后的正統、妃嬪的賢德,這些東西重要不重要?重要。算數不算數?——皇帝和內閣說它算數,它就算數,皇帝和內閣說它不算數,它就不算數。

  相臣之一的東楊大人,就在強烈暗示皇帝:在這件事上,相權不會掣肘,太子生母是誰無關緊要,皇帝怎麼說那就是怎麼回事,起碼他楊大人不會找茬。這件事,皇帝大可聖心獨運!

  內閣已非鐵板一塊,西楊和南楊如不同意——不,東楊大人讓自己別想太美,局面如此,皇帝一旦下定決心,其心必定如山不可動搖。他的兩個老同志和老對手,是不會做出不智的決定的……雖說笨了點,但他們可還沒有笨到這個地步。

  一言定生死,東楊大人撚著鬍鬚,微微一笑:這一劍雖然出得晚,但好歹還是遞到了位置上。

  然而,對他極富煽動力的蠱惑,皇帝卻沒有熱血沸騰的回應,他甚至是有幾分譏誚地睇了楊大人一眼,眼神微涼,清明如許。

  「你怎麼老說些廢話。」他甚至還笑了笑。「朕年歲幾何,難道自己還不清楚嗎?」

  言語雖然平靜,卻是透出了無限的信心,楊大人是又怔了一怔,方才是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對內閣諸臣的反彈,他是全不放在心上……皇帝擔憂的掣肘,並不是權!

  運權三載,他會不知道皇權的威武?會看不穿相權的局限?

  說穿了,在這件事上,本來就是他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相權反彈不反彈,皇帝他不在乎,他壓得住!

  甚至於說,立後立誰不立誰,也不是因為英國公有沒有上表……儘管太后在運用皇權給予她的權威反過來壓制皇帝,那也是因為皇帝甘願讓母親表演。也是因為他不必廢這個力氣和母親衝突……也是因為,皇帝本人的心意,還沒有定。

  那是什麼在掣肘皇帝?又是什麼讓他猶豫?

  楊大人顧不得場合,一垂頭,抱著胸口就沉沉地思索了起來。還好身.下馬良,才能跟得上隊伍,不至於就此駐足。

  皇帝並不搭理自己的閣臣,他收拾過心思,又換出了歡容,稍微一抖韁繩,便放開了馬速,在千尺山川中,留下了一串響亮的馬鈴聲。

  #

  在喜峰口一戰後,蒙古人的氣焰果然為之一斂,餘下幾座要塞,都是風平浪靜一一巡視完畢,並無宵小前來滋擾。皇帝當然也就很順利地完成了自己的巡邊之旅——二十天期限,當然也早過去了許久。不過,身在旅途,消息接送未免有些不便,劉思清密信已至,聲稱自己已成功破案:只是事關重大,不敢肯定密信是否送到,故此請皇帝許可,他將親往駐蹕解說。

  不過,當時正在征戰途中,皇帝懶得讓家裡的爛事影響他打仗的心情,也就把劉思清晾在一邊了,此時率兵還朝,方才讓他到薊州等候。他在應付完一些不可避免的『喜迎王師征胡還』活動以後,遂於行在之所召見了劉思清。

  老太監這一陣子當然是內外交煎,過得比較不好,雖然也就是兩個月沒見,但已經是老相盡顯,皇帝看了,心裡也有些過不去,先笑道,「好奴才,倒是辛苦你了。」

  當下自然又是一番做作的『為陛下肝腦塗地也是奴婢的本分』一流說話,皇帝有些不耐煩,只拿眼看著劉思清不說話,劉思清表演完了,定了定神,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忽而道,「此事事關重大……奴婢難免舉止失措——請陛下恕罪。」

  「查出真相,便是無罪。」皇帝淡淡道,「說吧!」

  於是劉思清就開始說了。

  他從自己的破案思路開始講起,見皇帝聽得細,也就說得細,佐以錦衣衛、東廠的文字報告,可以說每一句話都有出處。各處外戚人家在近一年內的每一處異動,在他的卷宗裡都有記載,也都有解釋。尤其是和南京的來往,解釋得更為清楚。

  然後是宮內的查案過程,在尚宮局司簿司裡的調查工作,掌握到的細緻線索,以及太后在重要關頭將他招去,所詢問以及所囑咐的一番話。

  「老娘娘問奴婢,此事可否不上三木。」劉思清道,「奴婢請老娘娘恕罪:時限緊迫,若審問不出結果,奴婢只有動刑。」

  「老娘娘又問奴婢,此事能否到此為止……奴婢斗膽,又回了老娘娘的話:除非皇爺發話,否則奴婢只能追查下去。」劉思清神色木然,一場必定是十分精彩的對話,被他說來是味如嚼蠟。「老娘娘又道,此事她心中有數,只是主謀身份尊貴,又是皇爺有所虧欠之人,令奴婢暫且住手,勿傷那人體面,等皇爺回來,她自與您分說。」

  這個說法,和皇帝的猜想可說是不謀而合,但皇帝卻未因此動上什麼情緒,他揚起眉毛,「你看來還有話要說啊。」

  劉思清叩首,「皇爺英明——奴婢當時,畢竟還是多嘴問了一句老娘娘:此事是否為靜慈仙師所為。」

  暗示和落到實處那還是有區別的,皇帝嗯了一聲,「母后如何答的?」

  「老娘娘遲疑了一會,才是點了點頭。」劉思清道。「奴婢便應允老娘娘,暫且不動三木。不過,為免陛下責怪,還是將兩位尚宮局女史封閉進錦衣衛看護之中,有統領看護,這十數日內,凡人進出必定登記——奴婢及從人都未入錦衣衛詔獄一步。這一點陛下可隨意查證,奴婢絕無怨言。」

  層層鋪墊到了如今,劉思清明顯還有大招沒放,不然不可能如此謹慎小心,甚至到現在都不敢抬頭。皇帝心中不祥之感越重,然而他當權者天性,自家後院事,絕不喜被人蒙蔽,即管舌澀唇重,依然是道,「聽你意思,你不以為這是胡氏的作為?」

  「陛下明鑒,仙師入宮十多年,八年都是太孫妃身份,在重重耳目之中,只怕難以發展勢力。」劉思清不喜不怒,平鋪直敘。「封後既是失寵的開始,況且也多病,未有掌過幾天大權,退位前後更是權威盡廢。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娘家。」

  此言有理,皇帝不由緩緩點頭。

  「然而,仙師和娘家來往極為稀少,近兩年來只有一次,於其真正被廢以後,更是絲毫未有往來……如此大事,難道胡大人能獨斷專行?」劉思清頓了頓,又道,「更能證明胡家清白的,是奴婢的調查結果——胡家出身山東,在南京沒住幾年,沒有留下產業。兩年間竟是沒有一個家人南行往金陵去!」

  家奴進出總有動靜,有動靜東廠就能查得到,劉思清的話,在證明了仙師清白之時,也證明了太后的不清白。——不是為了掩護太后,靜慈仙師何必把黑鍋往自己腦袋上扣?

  「這不可能啊……」皇帝不禁輕喃出聲,「這——」

  「還有二事,要回報皇爺得知。」劉思清的容色如木石般死板平靜,「一——東廠對羅氏家人的審查,已有突破。雖未動三木,但羅家人生性淳樸,雖是有意遮掩,但也逃不過話術欺詐。已是吐露實情:帶他們上京的幾人,也是幾番叮囑,令其按部就班,先入都察院,見了當班禦史以後,口稱有和皇嗣相關的冤案上告,等到都禦史到來後再行開口……」

  然而,鄉野之人沒見過大場面,敲響登聞鼓以後已經是熱血沸騰……面對前來問話的軍士,表演失控了。

  皇帝心中最大的『不信』登時解開,他眉頭緊鎖,未置一詞。

  「其二:雖然在太后娘娘傳話時未動三木,然而,東廠訊問之術不止於此,手下兒郎心憂這二十日的時限,奴婢和老娘娘說話時,未曾停工……已是通過種種喝問之法,將兩位女史嚇破了膽……據供述,這幾年來,唯有半年前一次,清甯宮中之人以查證宮女服役年限為由,將一架卷宗全都翻閱過……此外,並未有人過來問過卷宗之事。司簿司不是油水豐厚去處,凡有些能耐,早已走了,此二人均是老實愚鈍、懦弱膽小之輩,以奴婢所見,只怕不會說謊。」劉思清頓首呈上一卷口供。「二人簽字畫押,證據分明。此事定論,也已經是水落石出了。」

  皇帝也早已經是心中雪亮。

  太后要胡氏背黑鍋,胡氏沒得選,只能背。然而,劉思清卻不想成全——或者說,他那過分勤快的手下,已經剝奪了他裝聾作啞的權力。

  不會說謊就是不會說謊,今天不會對東廠番子說謊,明日被放出去以後,也不會對太后派來詢問、查證的人說謊。劉思清知道真相,便是危險的存在,就要時時刻刻地提防著,免得和胡氏一起背了黑鍋。——胡氏背黑鍋不會有事,頂多殃及家人,自己不可能把她給殺了。但劉思清背了這個黑鍋,可不會有誰來護他,太后要收拾他,他除了領死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東廠提督太監,歷經風雨,不是羅氏家人、司簿司女史一流人物,他不想背黑鍋,就要把事情全說清楚,把這個罪名給落實了,讓皇帝清楚地知道太后的心路。知道她安排這一番策略的前後時間順序,就要讓皇帝知道,太后從一開始就要以羅氏家人來制衡皇帝,要他一輩子也不能立孫氏為後!

  這一番安排,不能說是不周密了,皇帝完全能推演得出來,如果羅氏家人正常表現,現在京中又該是如何的狀況。而他的疑心,又會如何集中在胡氏身上。說不定都不需要東廠,皇帝自己就會下了這個結論。又或者說,太后還準備了什麼後手,要把嫌疑引向胡家。

  然而從頭到尾,太后沒想到,東廠竟有了這般的能耐,連諸多外戚都一併監視。尤其是胡家,這一年多以來,對胡家的監視是從來都沒有放鬆過的……畢竟是身份出現了變動,東廠也要為皇帝的心思做準備——有一天皇帝想降罪胡家的時候,說不得就要東廠來提供這個話柄!

  胡家清白已證,這個黑鍋是想背都沒得背……或者說,這個黑鍋是只能換個方式來背了。但東廠番子是一不做二不休,搶在太后發話之前,就把真相給審出來了!

  雖說連番美譽,雖說聲望高隆,但畢竟是女流之輩,成日裡和她打交道的能有多少俊才?太后在揣摩人心、布控大局上是有一套,然而她出身富貴,從未接觸過多少勞苦百姓,畢竟是棋差一招,漏算了這一點:勞苦百姓,有時候是有點笨的……

  皇帝閉了閉眼,忽然覺得很好笑,他禁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

  「你看看,」他對劉思清說。「還說什麼天下之主、言出法隨……屁,都是屁。就在你身邊,有多少人算計你?」

  他的聲音很輕鬆,然而心頭卻是沉甸甸的,一股怒火來回流淌,每流一道就更旺一道。

  背叛、失落、憤怒、傷心……都比不過心頭的那一陣恐懼。

  ——如果不是太后運氣差了一分,這一策,必將成功!他又何能查到真相?若非太后畢竟年邁,算得疏了一分,沒有處理掉司簿司的兩個女史,只怕到今日,主謀還在雲層之後,顯露不出真容。

  如果太后成功,他就是被人算計,猶未自知。皇位之側、至親之間,人心已經幽微如此,縱然撥馬所向,萬邦臣服,天下間,又有何人可信,何人可靠?

  這無窮無盡的恐懼,仿佛一陣大風,將怒火吹得更旺,風助火勢、火旺風力,不知不覺間,大火已經延燒成片,吹得皇帝雙眼,化作了熊熊的火海。

  「你放心。」他卻很和藹地對劉思清說,「你做得很好,可以安心榮休……下半輩子,我保你平安無事,富貴榮華!」

  不論功過,劉思清起碼沒有騙他!劉思清雙肩一震,整個人癱軟在地,原本冰一樣冷靜的聲線,出現了一絲顫抖。「奴婢……謝主隆恩!」

  後十二日,聖駕得勝還京。震驚京城的太子身世一案,也很快就有了結果。

  因為影響實在太大,皇帝頒下的是要傳抄邸報的詔令:羅氏族人確有女在宮中為嬪,然而並無生育,其人受妖邪蒙蔽蠱惑上京滋事,污染天子聖聽,闔家四口流放三千里。

  同一張詔令上還說了一件事:貴妃誕育太子有功,恩封其父為會昌伯。

  信號已經足夠明顯,前幾個月毫無動靜的英國公,這一次當先上表,請立貴妃為後。各色奏表如同雪片紛至遝來,擠滿了文淵閣的案頭。

  然而,文淵閣的幾位大學士,卻是未因此而有什麼觸動。他們全都著急一件事——

  皇帝從回京時起,便把自己封禁在乾清宮,以靜心修道祈福的名義不見外人,已經有八天了。這八天裡,積壓滯後的軍國大事,著實不少,足以讓一個有責任心的內閣大臣焦慮不已。

  而且,看來他的自我封禁,好像短期內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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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劉思清不要,仙師想要但搶不到……黑鍋最後還是旁落了啊……

  更新了!

  PS 東楊罵的髒話是建甌話,大意大概就是cnm|||我的一個建甌朋友教我的哈哈哈——東楊是建甌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43 PM

第171章 雪崩

  才是一歲多的功夫,別家孩子還糾纏著要養娘抱的時候,點點已經會滿院子走了。

  錢嬤嬤年紀大了,似乎還追之不動,滿院子都聽得到點點放肆的笑聲,一個小小的棉布旋風歪歪倒倒,四處繞著人的腿打轉,走累了還時不時要扶一把,嚇得茶水房的趙倫直接就把門給掩上了,寧可自己在屋裡烤火流汗——這小公主要是奔進來撞著什麼熱水、熱炭的,誰能擔當得起,

  「又在鬧什麼呀,」徐循午睡都被這一陣笑聲吵醒了,她打了個呵欠,擁著薄被坐了起來,揉著眼問花兒,「這麼大的太陽,就讓她在外頭爬呢?」

  五月已至,京城的天氣已經是相當暑熱了,這麼半下午的放孩子在院子裡逛,是怕不會中暑?

  花兒陪著笑為錢嬤嬤解釋,「實在是捉不住,從側廂房裡一下就跑出來了,追的人越多她就越來勁兒——怕追急了一栽倒,又要磕傷。」

  梳洗了一番,在紗衫外頭披了一件外袍,宮女們將屏風撤走了,屋內頓時就亮堂了起來,徐循走到窗邊看了看,也不由笑道,「是,怪不得她這麼精神呢——穿的少啊!」

  院子裡的幾個宮人宦官不追了,點點也就不跑了,小姑娘渾身上下赤條條的,就穿了個紅綾肚兜,藏在一根柱子後頭,扶著柱子沖錢嬤嬤嘿嘿地笑,光溜溜的小屁屁扭來扭去的,很是得意,徐循這裡剛好看了個背影,倒是把她給逗笑了,「死丫頭,一點都不害臊。」

  「年紀還小,哪裡懂得什麼叫害臊?」深居宮中,平時打交道的都是一班際遇相似的寂寞人,連個小丫頭都能引起長輩宮女的喜歡,更別說這小娃兒了。趙嬤嬤看著點點,也是越看越愛,在旁笑道,「只覺得天氣熱,就不愛穿衣服,錢姐給她換紗褲呢,羅褲一脫就自己搖搖擺擺地溜出來了,看來是不願意再穿褲子,就覺得光著舒服。」

  「是嘛?」徐循往錢嬤嬤瞧去,果然見到錢嬤嬤手裡拿了一條紗褲,此時背著手藏在背後,不使點點看到,免得讓她又起了戒心,她自己則微微彎腰,努力擠著溫和的笑,往點點一步步走過去。

  「好點點,不穿褲子,不穿褲子,嬤嬤帶你去看花——」

  點點似乎意動,並未再躲藏,只是目注著錢嬤嬤正在猶豫,等錢嬤嬤走到近前時,她忽然又改了主意,咯咯笑著回身就走——卻是一頭撞進了早已埋伏在後的乳母懷中,被她一把抱了起來,錢嬤嬤連忙上前,不顧點點的掙扎為她穿好了褲子。點點至此也乏了力道,偎在乳母懷裡假模假式地哭了一會,見無人搭理,便又吧嗒著嘴要吃奶了。

  徐循本來看得高興,見點點還是戀奶,不由皺眉道,「這都多大了,怎麼還沒斷奶啊?」

  「您也不是不知道,這孩子性子扭。」趙嬤嬤也是點點專家,「白天還好,晚上離了夜奶就要哭,能嚎一晚上不睡覺,上次試著給她斷奶呢,不就是哭得發燒了嗎?」

  這倒是真的,點點就是這麼個德行,小時候還看不大出來,長大了就覺得她性子執拗很有主意,不是那種溫順可人的女孩兒性格,倒是有些假小子模樣。——就說這會兒,雖然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穿上了紗褲,但自以為大人看不到的時候,還是偷偷地拿手揪著褲腰呢。

  徐循午睡沒睡好,本來有點沒精神,見女兒憨態可掬,倒不免一笑,吃了一碗冰過的果碗,覺得渾身暑氣都散盡了,便走到女兒的屋子裡,見點點已經睡著了,便一邊摸著她的胳膊,一邊和錢嬤嬤低聲嘮嗑。

  「皮得很!」錢嬤嬤望著點點的眼神裡全是慈愛,「也壯實,上回磕傷了,尋南醫婆來看,南醫婆還說呢——都不說莠子了,阿黃,圓圓一歲多的時候,就是牽著走幾步而已,就伸手要抱了,哪裡和她一樣,恨不得自己能走一刻鐘。」

  「何止一刻鐘,真的讓她瘋起來,站著半個時辰都不會喊累的。」徐循捋著女兒的瀏海,見她額角磕出來的淤青已經完全散去了,便道,「瞧,這天才熱起來,她就曬得多黑啊!」

  「可不是呢!」說起育兒經,大家都不分尊卑很有話聊,連乳母也來插話,「愛曬太陽,也不怕熱,一出汗就是一身,白天玩了多久,晚上照舊是不愛睡覺。這孩子胎裡就火啊,健旺得不得了,一點兒都不弱。比起來,別說幾個姐姐了,只怕弟弟都不如她好。」

  「太子好像也挺健壯的。」徐循說,「是點點太調皮了,才顯得他文靜。上回在太后娘娘生日時抱出來,我看著還可以的。」

  「長寧宮那邊的確也不常喚太醫,」錢嬤嬤也說,「這一批就是莠子不大好,最近好像是又病了。才去公主所,就又回咸陽宮跟著惠妃娘娘住。」

  徐循現在也是體會到了何仙仙不欲把女兒送去公主所的心情,孩子都是越養越親的,剛落地時候沒覺得,現在就有點捨不得,她也沒想好要不要把點點送去公主所。——好在孩子還小,這問題幾年內都是不必考慮。

  幾人低聲談笑,不一會點點就被吵著了,在睡夢中翻來覆去的,發出模糊的呢喃聲表示抗議,幾個大人看了心疼,徐循便和錢嬤嬤去外間聊天。——天長地久,現在又不能隨便出西苑玩耍,打發時間的方式可不就只剩下談天、下棋了?

  「乾清宮那裡還沒有動靜啊?」錢嬤嬤還比徐循更關心皇帝的動向,「皇爺回來都十天了,愣是沒出過宮門?」

  「說是完全沒出過也不對,回來的時候還是去見了太后的,」徐循糾正錢嬤嬤,「不過那以後就沒出現過了,有什麼事都讓馬十和王瑾他們出來傳信。」

  處置羅氏,封賞孫家,都是由宦官出面也沒什麼。畢竟只是後宮裡的事而已,官僚系統雖然內部也會八卦太子的身世,可對這種影響廣泛的民間謠言只會有一種態度:反對。皇帝給了個態度開始鎮壓和掃蕩謠言了,這事兒基本也就告一段落,不太會激起什麼波瀾。——但皇帝不出面參與政事,在文武百官看來就是個很不祥的徵兆,凡事如果都由宦官出面的話,豈不是隔絕內外,話語不能交通了?

  錢嬤嬤雖然說不出其中的道理,但本能地也覺得這樣做十分不妥,她皺緊了眉頭,「好像連封後的奏表都沒有回音啊。」

  「嗯。」徐循還是不大關心的調子,「都是泥牛入海,倒是別的日常瑣事能批下來——也都是司禮監批紅。」

  見錢嬤嬤有絲詫異,她倒笑了,「上午惠妃來過,這都是她說的。」

  錢嬤嬤這才恍然大悟:這要是皇莊妃忽然轉了性子,開始主動關心宮裡的大事了,她才要吃驚呢。打從南內回來開始,皇莊妃就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態度,除了羅氏的事她打聽了一兩次以外,別的新聞,尤其是和封後有關的,徐娘娘壓根都懶得搭理。

  然而,立後畢竟是樁大事,尤其是如今永安宮和清甯宮站在一處,若是立了孫後,管宮權又移交給了皇后娘娘,雖不說永安宮從此就要吃糠咽菜了,但也得小心做人,免得被皇后拿到了把柄,錢嬤嬤是個俗人,心裡不能免俗地也是希望孫貴妃能功虧一簣。她咂了咂嘴,懷抱了一絲希望,「也不知道皇爺是怎麼了,這舉動著實是令人費解。」

  「是啊,不知道……」徐循興趣缺缺地應了一句,看了看錢嬤嬤的臉色,不免又笑了起來。「你管他想什麼呢,反正這事和永安宮又沒關係,咱們好好帶點點也就是了。等會兒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不如把點點帶去花園裡走走,上回曹寶林說,她自己種的曇花晚上好像能開,不然我們吃過晚飯帶她去看看也好。」

  錢嬤嬤可做不到徐循如此淡定的心境,她歪了歪嘴,只好意猶未盡地將自己的擔憂吞進了肚子裡。

  #

  雖然看似風平浪靜,但實際上宮裡所有人都將眼神集中在了乾清宮的方向。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這千人所望,被望的皇帝卻沒生出什麼感應,他手裡把玩著一個巴掌大的小匣子,笑道,「光是這匣子就做得不錯,珠光寶氣的,看著怪愛人的——倒讓我想起買櫝還珠的典故來了。」

  「歐羅巴那邊一貫如此,就是這麼個密密麻麻的鑲嵌法,用的紋飾也和咱們慣用的不一樣。」馬十對這匣子也是愛不釋手,撫弄了半天方道,「您瞧,咱們愛用的纏枝花在他們這兒就是半點也找不到蹤影,全拿小珍珠鑲嵌的多寶花。」

  「這是多寶花嗎?」皇帝研究了一下,「不像啊,我看倒是像鄂圖曼國的圓圈紋飾,這別是他們自己配的匣子吧?」

  「這也難說,這東西畢竟珍貴。」馬十瞅著也覺得像,他改了口,「不過以前鄂圖曼那邊來的寶物也看過,好像沒有拿這許多小珍珠鑲嵌的——許是這東西特別名貴,連鄂圖曼人都改了性子。」

  皇帝也是一笑,「能換一城之地的東西,你當開玩笑啊?——來,爺就讓你開開眼,見識一下真正的寶貝。」

  說著,他頗有幾分神秘地沖著馬十,慢慢地打開了匣子。匣中頓時刺出一道光線,險些就刺傷了馬十的眼睛,他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使勁地眨了眨眼,方才是緩過了那一陣刺目勁兒,皇帝倒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把匣子稍微放平了,匣中便無光芒,馬十壯著膽子一看,只見一面光亮非凡的閃耀物事靜靜躺在漳絨襯墊上頭,稍微一動就是精光四射,叫人看不清細節。

  「這——這是——」

  皇帝拿起來遞給馬十,「仔細別打了,不要在日頭裡看。」

  馬十小心翼翼地接過這珍奇寶物,拿到背影處一看,才慢慢醒悟過來:「這——是鏡子?」

  一般的銅鏡,雖然光可鑒人,但本身帶了黃色,卻是不能如此刺目的反射陽光,這鏡子做白銀色,觸手雖沉重,可鏡子裡人面清晰,在陽光裡更是流光溢彩璀璨刺眼。馬十翻來覆去研究了一下,也是讚不絕口,「跟著爺爺,天下的奇珍異寶都有幸見識過了,但這透明玻璃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連氣泡都沒有,最難得就是玻璃燒得好。這鏡子本身,像是那白銀擋在後頭,倒沒什麼了不起的。」

  「嗯,理都知道,就是這無色玻璃難得。」皇帝說,「鄭和呈上來的時候,說是在歐羅巴有個小國,靠著這個造玻璃之術富裕無比。只不知在當地,這無色的玻璃是否也極為珍貴了。」

  「我等中國地大物博,尚且難尋無色琉璃,」馬十不錯眼地欣賞著自己清晰的面容,暗忖:原來我長得是這般模樣。口中卻是毫不停歇地拍捧,「那蕞爾小國怎會多產這個?想必也是舉世難尋,才賣得這樣昂貴吧。」

  「這就誰也不知道了。」皇帝從馬十手上把鏡子給拿走了,眯起眼觀察了一會,遺憾道,「工藝都看得出來,若是我們的人來做,說不定還能把銀打得更薄一些,只是玻璃造法難得罷了。」

  也正因為難得,才顯出了這東西的珍貴,主僕兩人愛不釋手地把玩了許久,皇帝又拿鏡子反射陽光,刺了馬十的眼一會,方才珍重收好了此物。問馬十道,「劉思清來了沒有?」

  馬十出去了一趟,便把劉思清帶進來了,老太監顫顫巍巍,給皇帝行了禮,便跪在地上開始回報。

  「昨日到今日,清甯宮使者外出八次,」劉思清如實說,「分別去往……」

  回報過清甯宮,他又說了長寧宮、咸陽宮乃至小吳美人所住便殿的動靜,這一次更詳細,連宮主的情緒、臉色都回報得很清楚。最後說到永安宮,「永安宮除了出門領膳以外,沒有使者出門,皇莊妃娘娘心情好像也不錯,在院子裡看了小皇女走路,和宮人閒聊,下午又抱小皇女去花園裡玩耍。曹貴人、焦貴人均有外出……」

  比起動作頻頻,主人外出也很頻繁的其餘幾宮,皇莊妃簡直就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硬生生是把永安宮活出了南內的味道。皇帝不禁就是一笑,他近乎無聲地說了一句,「難為她了。」

  確實是難為皇莊妃了,在席捲了整個宮廷的猜測和疑慮之中,還能這麼固執地保持著自己的生活步調,她的心志也算得上是強大的。——別說小蝦米了,就連太后,現在也是有些不安起來,對兒子的情緒估計是有點把握不住了,這兩日派了好些人來詢問皇帝的狀況。孫貴妃那邊更不要講,她那裡現在是漩渦的中心,所有人都關注著她,她自己也是有些躁動,連著幾天晚上都沒睡好,屋裡的燈是亮了一夜。

  雖然不可能做到在每個妃嬪的心腹裡都埋下釘子,但當皇帝願意開放權力的時候,東廠的能力還是不小的,也不知是劉思清怎麼使得勁,重點監控的太后和孫貴妃,每天起居的時間他都能給調查出來。這人心裡有事,外在就有表現,只看每天睡眠時間的長短,都能多少推測出主人的精神狀況。

  先來了個太子身世,緊接著峰迴路轉,皇帝一回京就把羅氏家人給處理了,玉牒上寫了孫貴妃的名字,光是這一驚一喜之間,就是極大的心理落差,緊跟著,所有奏請立後的奏章都是泥牛入海沒有回音,皇帝本人也不見太后,也不見她,完全就是一副衝動以後又有些後悔,心意未定的樣子……這可就只差臨門一腳了啊,若是再功敗垂成的話,孫貴妃這輩子估計都要耿耿於懷,這讓她晚上還怎麼能睡得好覺?估計這十多天都是數著日子過的,就差直接沖到乾清宮來了。

  皇帝不禁微微揚起唇角,他站起身子,打斷了劉思清的敘述,「行了……不必說了,你回去歇著吧,過幾個月,我把人選出來,你就能回家好好享福了……」

  言罷,他不再搭理劉思清,而是示意馬十備輦,「走。」

  上了轎子,馬十才顫顫巍巍地問,「皇爺——咱這是去哪兒啊?」

  皇帝微笑著說,「去給太后請安。」

  #

  孫貴妃最近確實是睡不好覺。

  就這情況,誰能睡得好覺啊?換做是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太后,處在她的境況裡,只怕都會睡不安寢——在所有這些人裡,孫貴妃相信,現在也就是太后最能理解她的心情了。

  大家都是一塊長起來的,到現在,貴妃和皇帝認識也有二十年了,拋開生命裡最懵懂的幾年,貴妃相信自己對皇帝的理解,也不會比太后更少多少。皇帝的性子她清楚得很,打發羅氏一家流放三千里,她並不吃驚,自閉乾清宮中不見後宮任何一人,甚至和朝臣都不見面,貴妃也不吃驚。

  皇帝現在是在猶豫了——羅氏一家四口自取滅亡,為了天家顏面,他只能選擇將其流放出去。既然如此,玉牒繼續空白也沒有任何意義,填上她的名字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這並不代表皇帝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立她為後,躲在乾清宮裡,只怕就是因為猶豫難決,不願和朝臣見面,也不願處理請立皇后的那些奏表,在他自己理出個頭緒之前,都不會和任何人接觸。

  在立後這件事上,皇帝的態度從原來的堅定,漸漸變為搖擺、猶豫,甚至於對羅嬪的重視本來已經是逐步提高,貴妃甚至已經調整了自己的心態,預備就這樣斷絕對後位的遐思——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太后居然會捅出羅氏這麼一個大紕漏,把原來不利的局勢又扳倒了過來,活生生送了她一個大禮……在倒足了十年黴運以後,孫貴妃是第一次接收到了來自天命的眷顧。

  然而,經年的失意已經令她無法輕易喜悅,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孫貴妃幾乎是本能地等待起了接下來的轉折:一定會有轉折的,不可能就這麼一路順下去。

  她是對的,皇帝後悔了——又或者說,皇帝猶豫了。立她為後,幾乎就宣告著和太后的決裂,而孫貴妃雖然祈禱著太后的第二個失誤,卻也相信太后未必會如此鬆懈,有很大的可能,她還是會將此事敷衍過去,皇帝固然也有可能從此和太后分道揚鑣,但這希望十分渺茫,孫貴妃瞭解皇帝,他對母親的感情相當深厚,雖不說事事唯母之命是從,但即使太后直接承認了這件事就是她做的,十有八.九,皇帝也還是不會馬上立她為後。現在太后的立場已經很清楚了,寧可弄虛作假也不願見到孫貴妃上位為後,皇帝立後,等於是深深傷害了母親的感情,太后顏面何存?以後母子兩個還怎麼見面?

  當然,在孫貴妃來看,怎麼見面——該怎麼見面就怎麼見面唄。兒子都多大了,難道立個後還要太后點頭?但問題是皇帝不可能這麼想,現在他就等於是在兩個女人間來回搖擺,誰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她讓自己等,讓自己耐心的、從容的等,學著永安宮那無動於衷的樣子,在滿天的流言蜚語中絲毫不為所動,還是如常度日……

  但,做不到。

  立後要立的是她,太子『生母』是她,她是漩渦的中心,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孫貴妃自己呢?忍不住、憋不住、耐不住……她已經等了二十年了,從她十歲入宮到現在,她就一直在等著成為皇帝的妻子。這件事簡直已經成為她的執念,她的一個夢魘,到底是不是、能不能,她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有個答案。哪怕這答案是否,她也能釋然,也能嘗試著繼續活下去。——只是不要這樣繼續吊著她,仿佛是一齣戲到了結尾,在這最後關頭還保持十足懸念,讓她急到簡直要抓頭大叫,才能宣洩心中的怒火。

  因為忍不住,她撒出人手,打探著乾清宮和清甯宮的動靜,因為忍不住,她每夜輾轉反側難以安眠,這種日子再多來幾個月,孫貴妃覺得自己可以提前入土了:就像是她剛剛得知自己無法成為太孫妃的那些日子一樣,連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娘娘。」來回報消息的宮女進了屋子,她神色有幾分肅穆,「皇爺出乾清宮了。」

  「是嗎?」孫貴妃精神一振,「去哪裡了?」

  來人稍微囁嚅,似乎也害怕她的怒火,但終究是鼓起勇氣道,「去了……清甯宮。」

  果然沒有這麼順。

  孫貴妃都沒動情緒,她扯了扯唇角,「知道了,下去吧。」

  等吧——也只能等了。皇帝在清甯宮和太后說什麼,最後又下什麼樣的決定,這都不是她所能左右的,到底結果如何,只能等了。不管是立後還是不立後,最後他應該都會親自來告訴她一聲,他們之間的情分,起碼會讓他過來交代一句。這一點,她還是可以肯定的。

  只是這結果到底會是什麼結果,那就真是不知道了。孫貴妃心底不斷地分析著皇帝的心理,也許是定了要立她,所以去太后那裡攤牌,也許是定了不立她,所以去和太后講和……她不斷地安慰著自己:玉牒已經寫了她的名字,不可能把她和太子分開,只要孩子沒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得起!

  等了不知多久的時間,等得孫貴妃已經都快沒脾氣,都快把自己的最後一點儀態給等掉下來的時候,終於等來了輕飄飄的一句通報:「回稟娘娘,皇爺來了。」

  孫貴妃精神一振,她很快站了起來,仔細地拉了拉襖子下擺,試著露出一個帶著期盼和喜悅的笑容——但卻不能過分,羅氏的事,必定鬧得皇帝十分惱火,她不能不喜悅,卻也不能太喜悅。

  「大哥。」她迎出了屋門,「終於來看栓兒了。」

  皇帝微微一笑,迎著她走了過來,他面上的每一絲表情都落到了她眼裡,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她開始分析:他的心情不算太好,笑容裡透了一絲心虛,整個人很緊張……

  她的心直往下沉去——皇帝不像是帶著一個好消息來的,甚至不像是帶著煩惱來的。他很可能是帶了一個不利於她的壞消息來的。

  剛去清甯宮見過太后……這個壞消息是什麼,還用問嗎?立後的事,果然沒這麼容易決定。

  但卻不是全無希望,孫貴妃想——萬事總還是有一點希望的,在絕望裡總還是能有那麼一線生機在。而她要做的只是不顧一切地去把握住最後的那麼一絲機會,如果這一次連太子生母的身份,都不能讓她升任皇后,恐怕太后也不會給她又一次翻盤的可能了。

  想一想皇帝的性子,想想他和太后的關係,想想那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往事……

  她好像分心三用,其一在忙碌地思考,其一在同皇帝談笑,還有一個自己脫出了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看著那個緊張的、興奮的、失落的、奮發的自己,這第三個自己似乎覺得一切都有幾分好笑,令她情不自禁,有大笑的衝動。

  問過了栓兒的寒暖,說過了一路上的故事,談過了喜峰口的勝仗,皇帝在孫貴妃這裡都吃了兩碗點心了,這才終於說起了立後的事。

  「本來從外地回來,等風頭過去,就想慢慢和娘說起立你的事……」他有一絲吞吐——甚至都不敢轉頭面向孫貴妃,而是乘她起身給皇帝倒茶時說的,他在桌前,面對著一桌的珍饈,仿佛如此便可以回避她的失望,「沒料到居然出了羅氏這麼一遭事兒,只好把生母寫了你的名字。娘為此好幾天都沒吃下去飯,直說對不起羅家人……這立後的事,我看還是——」

  終於來了。

  在她還沒有醞釀好應招的時候,皇帝把話給放出來了。孫玉女呆立原地,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腦際完全一片空白。

  剎那之間,這第三個自己仿佛接管了她的身子,她聽見自己柔聲一笑,打斷了皇帝的話。

  「知道知道,為了大局,還是不能爭吧——」孫貴妃很理解地說,「沒事,沒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我早都習慣了。」

  上一次妥協時,皇帝還是個沒有實權的太孫,什麼事都得聽從長輩們的安排,當時他確實是爭過,可最後,為了不觸怒文皇帝,不招惹他那變幻莫測的脾氣,太孫畢竟是沒有爭到底。

  這一次,皇帝已經是天下之主,然而……

  皇帝的呼吸聲頓時就粗重了起來,他的手舉到了桌上,但卻沒有夾菜,只是伴著肩頭沉重的起伏而輕輕的顫抖。午後的陽光照到桌上,不知射在了什麼上頭,帶起了一陣顫動的光。

  皇帝沉默了一會,終於說,「你放心吧,你跟我這麼久,我肯定會給你個結果……你這個皇后,我是立定了。」

  扳回來了!

  終於又把皇帝的心給扳回來了!

  孫貴妃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取得了這樣的成功,她居然又一次在絕境裡把皇帝給拉了回來——甚至於還得到了皇帝如此明確的許諾,皇帝在十年前雖然也說過很多這樣的話,但今天這一句的分量是不一樣的,這句話說出口,他就不能再反悔了。從前的十多個月裡,他也從來都沒有有過如此強烈的許諾!

  這後位,已有九成到手!

  無數複雜情緒浮現,她想要壓制,可實在壓抑不住——二十年的辛酸,最終終於換來了這麼一句話……

  屋內只有兩人,皇帝還背對著她,在這一刻,孫貴妃允許自己的面具破裂上那麼一小會兒,允許她那複雜的情緒,自行醞釀那麼一兩剎那。喜悅、酸楚、解脫、擔心……無數情感紛至遝來,但最終佔據了主旋律的,還是……

  得意。

  或者說自豪也行——雖然未曾見血,但她確然又一次將太后擊倒。這一次是她贏了,這後位甚至不能說是皇帝賜予她的——光靠著皇帝的喜愛,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這後位,貨真價實,是她一手一腳,從失落中拼出來,是她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是她靠著自己對局面卓絕的判斷和對皇帝深刻的瞭解,最終博弈出的結局,太后還以為她更瞭解皇帝,還以為只有她知道攻心?

  ——最懂得皇帝,最能對他施加影響的,是她孫玉女才對!

  她放任自己得意地一笑——卻也只是一笑,便又收斂了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將一切感覺都化作了驚訝,「這——大哥——這——」

  皇帝緩緩地回過神來,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說話。

  「你放心吧。」他望著她,神色似乎有些悲憫,語調卻很溫和,仿佛在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他已經確然下定了決心。「你畢竟跟我這些年,我不會讓你沒個結果。」

  孫貴妃不知該說什麼了,隨著這第二次的肯定,她的眼淚一顆顆地掉了下來,她投入了皇帝的臂彎之中,「大哥——我——大哥……」

  皇帝的手遲了一刻才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撫慰的節奏也和以往十分不同,似乎更為粗疏。然而,孫貴妃卻再無法留意得到,她已被狂喜淹沒,再難去計較,大哥笑聲與懷抱,是否比從前要涼了幾分。

  #

  清甯宮裡一片沉寂,不論是哪座院落,在清晨的陽光中都似乎無人居住,只餘一片寂然。西為秋位,儘管正在盛夏,但暖和的陽光似乎都照不到清甯宮裡——這一處,畢竟是屬於未亡人的世界。

  喬姑姑輕手輕腳地進了清甯宮,克制著自己不對正魚貫下值出宮的同事們露出羨慕之色,她慢慢地走到太后床前,監督著大宮女們服侍著太后起身。今日,屋內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儘管有七八個大活人正在屋裡進進出出,但唯一可以聽見的,只有太后那沉穩的呼吸聲。

  「昨天他去了長寧宮吧?」洗過臉,太后開聲了,她的語調出人意料的冷靜平淡。

  「嗯。」喬姑姑只能點頭,「去了長寧宮……吃過晚飯,又回乾清宮了。」

  吃過晚飯,宮門下千兩,清甯宮和後宮的消息來往便宣告斷絕,喬姑姑只能是今兒早上才收到那邊的信兒。

  「又回去了?」太后抬了抬眉毛,卻沒有多問,「罷了,吃過早飯,你往永安宮走一趟……讓徐氏過來見我。」

  畢竟是老人家,一夜之間,只怕又是拿出了一個新的方案——只要她還是皇帝的母親,就永遠都可以繼續這麼折騰下去。皇帝都不能拿她如何了,即使貴妃做了皇后,難道還能打上清甯宮來?這局棋,才算是剛剛開始。

  喬姑姑卻沒有動,她微微一躬身,低聲道,「只怕是不成……皇爺昨日回乾清宮以後,將皇莊妃娘娘召去宮中伴駕了,估計這會兒,娘娘還沒出來呢。」

  從長寧宮出來,卻召了永安宮侍寢?

  太后的眉毛慢慢地抬了起來,她的唇邊,也重新出現了淡淡的閒適笑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48 PM

第172章 願望

  「我心意已決,欲立孫氏為後。」

  聽到皇帝這句話的時候,徐循是貨真價實地松了口氣——終於,這宮裡的亂象要結束了。

  孫貴妃上位,要說她很欣喜,那徐循的精神肯定是出問題了,但孫貴妃上位了,這皇后的位置上有人坐了,就像是乾坤中的坤月有了主一般的,後宮也會隨之安定下來,圍繞著這個空缺位置所爆發的爭奪、陰謀、暗算、佈局,這個混沌的漩渦能夠止住,以後的爭鬥不可能止歇,但卻不會太激烈了。

  要在宮裡下毒害人,除非是皇帝以外誰也沒這個本事,完善的制度制約了所有人的行動,除了小吳美人這樣的老人以外,新人想往宮裡帶點犯禁的事物那是難比登天。孫貴妃登位以後,除非是她自己死,又或者是她完全失寵,太子也死了,不然要撼動後位,實在難比登天。——再說,想要撼動後位,起碼自己也要生個兒子才行,但如今宮中人再生育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了,若有變數,也只是小吳美人肚子裡這一胎……

  和孫貴妃比,小吳美人算什麼?兩個人坐在一塊鬥心計,她可以把小吳美人活吃了再吐出來,再吃一遍。

  後位元不能動,宮裡的爭鬥層次一下就低了,以徐循所見,宮中女子日後爭寵,無非就是多爭皇后一道,取個兩邊下注之意。得皇帝寵,圖子嗣,得皇后寵,圖個萬一,萬一孫後活過了皇帝,也許還有個免於殉葬的可能。

  這爭後位變成爭寵,宮裡的氛圍可不就是一下祥和多了嗎?她也不至於又再要時時提防,被誰頂出去對付孫貴妃了……從她懷上點點到現在,徐循還沒有這樣強烈地感到安穩的日子就在眼前,簡直是唾手可得。

  她由衷地道,「這件事終於有個結果了——真好!」

  皇帝本來正凝視徐循,聽到她這句話,不由笑道,「你怕是這宮裡唯一一個樂見立後的人了。」

  除了徐循以外,還有哪個妃嬪沒做過皇后夢啊?後位虛懸,就是給了她們一個念想,雖然成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總不樂見這份念想成空。

  「我是有孩子的人了,」徐循笑了,「當然巴望後宮安穩,我好安心帶孩子……你要把仙仙和我易地而處,她也會希望早點立後。」

  徐循的語調簡單自然,態度一以貫之,從在南內開始,她就一直催促皇帝儘快立後,雖然太后把這天大的臉面賞賜給了徐循,但她卻是從一開始就把這臉面摔碎到了地上……這宮裡,不,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很貪婪,有些人貪婪得理直氣壯,有些人貪婪得遮遮掩掩,有些人貪婪得心口不一。後宮妃嬪,多數就是如此,面上不貪圖後位,心裡卻沒有誰不對這位置有所指望。

  只有徐循沒有……只有徐循一直都沒有,他給徐循什麼,徐循就受什麼,她從沒有為自己求過他。

  皇帝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不禁問道,「難道你就真的不想做皇后嗎?」

  「在夢裡想過。」徐循很坦然地承認,「——白日夢裡。」

  她忍不住笑了,雖然在說的是這麼玄幻這麼豪華的命題,但徐循的語氣,就像是談論一局馬球賽。「不過,就是在白日夢裡,我都覺得我當不好皇后的——見了胡姐姐,就知道當皇后有多累了。沒這個命,就別想這麼大的事。」

  皇帝想了想徐循在坤甯宮生活的樣子,也不禁是微微一笑——徐循確實是做不來皇后,她太接地氣、太親切了。

  「那你就不怕你那孫姐姐欺負你?」他逗弄徐循道。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也故意說,「她欺負我,我就受著唄,反正她不是皇后的時候,也一樣欺負我。」

  皇帝不免開懷大笑,他突然道,「小循,把你打發去南內,是我對不住你。大哥那時候是不大懂事……是太不講理了點。」

  對南內的事,皇帝正面說過一次抱歉了,但那一次是因情而發,心情激蕩之下脫口而出。這一次,卻是自然而然地談了起來,語調清澈,好像是真的看清了那時的自己缺憾在於何處。

  徐循這個人,就是吃軟不吃硬,皇帝壓她、罵她的時候,她不怕,反而覺得痛快,反而想謝謝皇帝——皇帝平時真的做得不錯,她簡直不好意思恨他,可現在他軟下來了,這麼誠摯地談起自己錯誤的時候,徐循又一下心軟了。

  「我……我也有不對啦。」她有絲羞澀地說,「哎呀,不是都過去了嗎,你再提起這事幹嘛呢。過去了就別提了唄。」

  「當皇帝的,就得有當皇帝的胸懷……」皇帝沒有接徐循的這個話茬,他眸色清明,淡淡地說,「爭天下的時候: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坐天下的時候,就得反過來: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小循,你懂我的意思嗎?」

  徐循模模糊糊有些明白,卻又說不清,她的頭點了一半,又搖了一搖。

  「這天下沒有完人,」皇帝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虧心事……我是天子,他們虧心就是虧天,就是虧我。這世上所有人都負我,但我不能負人。官宦妃嬪,全都因私欲有求於我,全都在謀我、算我、操縱我,想要奪我的心,去謀他們之欲。他們全都負我,然而,我不能負他們。要計較,計較不完,我還要靠他們、用他們,他們對我無情,我對他們有情。」

  要計較怎麼計較?真要計較,皇帝就是貨真價實的孤家寡人,身邊人全都負他,全都該殺,殺完了怎麼辦?殺完這一批,來的下一批難道還會有差?難道他能殺盡天下之人?

  更何況,皇帝是有情之人,他身居權力巔峰,別人對他有求也是自然而然,縱使是至親又何能例外?他對親人雖然失望,卻仍有情,就像是他看透了東楊的居心,卻也不會因此而剝奪他們的權位。他還要做一個好天子,好帝王,將這些星辰全都鑲嵌在最該發光發熱的位置,圍繞著他這中天之主、紫薇帝星運轉,維持著天下、後宮的平衡。

  這些道理和徐循是說不明白的,但徐循似乎也懂了一些,她的面色有些黯然,「看來,你找到羅氏身後的主使之人了?」

  「從今以後,我能放心依靠的人又少了兩個。」皇帝已經沒有絲毫逞強了,距離上次他說『我都看得透』,其實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但如今他的語氣已經如閒聊般自然而然,再沒有任何勉強。「我不怪她們,但也不會再信她們了。」

  能信誰?他只能信徐循了,徐循從入宮到今天十多年,不是沒有惹怒過皇帝,也不是沒有傷過皇帝,她個性強烈,如一柄長劍,寧折不彎,遇不平則做鏘鏘之鳴,她有時候是讓皇帝很煩心……

  但她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求,試圖操縱過皇帝的感情和心意。幾個月前曾經以為負他最深的人,其實才是那個從沒有負他的人。

  「連負我的人,我都要繼續給她們尊榮,給她們富貴,不曾負我的人,我如何還能虧欠?」皇帝撫了撫徐循的手背,他歎了口氣。「但也想不出你還缺什麼了。」

  論身份,徐循是皇莊妃,孫貴妃勝任皇后以後,皇后之下就是她了。論家族,徐循一家因她飛黃騰達,如今幾乎算是位極人臣,雖然不能掌權,但三五代內絕無窮厄,百年富貴,已經是一個凡人恩澤家族的極限。

  論財富,身在後宮,錢財沒有意義,金銀珠寶不過是玩具而已,徐循在去南內之前,已經擁有令人豔羨的珍藏……一個女人能擁有的東西,能給的皇帝都給了,餘下的諸如子嗣、長壽,那就連皇帝都無能為力。

  皇帝還能給什麼?給個後位?可徐循也不稀罕後位啊,人家是真的不想要,皇帝給了也沒意義。更何況,為太子計,徐循的確也不適合為後。

  「所以我就想,乾脆送你一個願望好了——」皇帝告知徐循自己的決定,「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你隨意開口,哪怕是要內藏庫,我也能給你。」

  沒說國庫,因為國庫其實不是他私人的,不過內藏庫就是,而且內藏庫也挺有錢,每年進項都不少,只要徐循一句話,以後每年的進項就都給她了。

  但徐循不要這個——她要來幹嘛,她是妃嬪,國家管飯啊。

  「那我就求您一件事吧。」她立刻就想要把這個寶貴的願望給兌現了。

  皇帝有絲詫異,但更多的倒是興味,「你說——我倒要看看你還缺什麼!」

  徐循缺的東西多了!

  但她缺的東西裡,皇帝能給的卻十分有限,有些是他能力所限給不了,有些是徐循自己不願意說……說不清為什麼不願意,就是覺得說出來不妥當。

  不過,她的確有一件事是想求皇帝的,早在聽說此事的時候,她便覺得心裡不快,現在皇帝給了這一重願望,她就盡一盡自己的努力。

  「饒了羅氏一家四口吧。」她坐直了身子,望著皇帝很柔軟地說。「大哥,不論怎麼說,那也是栓兒的親人。」

  皇帝微微一怔——沒想到這一茬,不過,回過神以後,他並不詫異。

  徐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又何止為羅氏一家人求過情?這麼做,只說明了一點:徐循不但聽說了他對羅家人的處置,而且也明白了羅家人的真實身份。

  「這個願望不算數。」他一揮手,很決絕地說。

  下一刻,徐循臉上就浮起了一層淡淡的怒火,一層濃濃的倔強,她坐起身子,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大哥——」

  「畢竟是栓兒的親人。」皇帝倒被她逗笑了,他說,「說流放,不過是為了堵上悠悠眾口……就是說斬首又何妨?你知道斬的是誰的首?」

  當然,一般來說,斬首示眾,由於羅家人在敲登聞鼓的時候已經露過臉了。這個手腳比較難做,索性就改判了流刑,以東廠之能,找四個囚犯來頂替又有很難?更何況流刑又不要示眾,判了以後執行不執行都無所謂。手裡有權,要瞞天過海還不容易嗎?

  徐循倒沒想到這一層,一時間也是恍然大悟——她倒不是相信皇帝的善心,只是相信他對太子的情分。「我說呢!那我可就安心了——不過,此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栓兒嗎?」

  鬧了這麼大的動靜,羅嬪人就在身邊,太子記事以後,別人不講,羅嬪總可以講吧?當然了,這件事是沒有什麼真憑實據的,滴血認親一說也純屬玄幻並不可信,太子會不會採信還是兩說的事。但這一點,畢竟是個不安定的因素。

  皇帝笑容淺淡。

  「一人做事一人當啊。」他悠然說,「此事是玉女求我,我也姑且就信了不殺羅嬪是她本心,兩人一起哺育太子是她本願……那麼這個隱患,當然也就只是貴妃自己的問題了。」

  徐循愕然無語,只覺十分不妥,但又無話可回——皇帝說的,難道不是至理?

  「但太子……」她自己住口了:太子安危,基本就是皇后後位的保證,皇后不可能因為太子和她不親就害他,要知道太子在玉牒上是她的兒子,不論是嫡母、養母兩重身份,還是無數舊例,皇后基本都不會遭到什麼反噬,反而是搞死太子以後,她就要直接面對有子妃嬪的衝擊——如果皇帝還有兒子的話。

  如果皇帝沒有……那就更慘了,這種繼立皇帝一般都不可能怎麼理會先帝妃嬪的,倒是那份淒慘才叫難捱呢。這筆帳,皇后算得清楚。

  而只要能保得太子無事,皇后將來如何,皇帝看來是不打算插手了,一人造業一人擔,孫玉女自己的謀劃帶來的後果,沒必要皇帝給擦屁股。

  理是這個理,但問題是皇帝對孫氏一直都是挺有情分的,為什麼一夕之間態度驟變?徐循有點不懂,她瞅了皇帝一眼,卻沒看出什麼來。想了想——當然也不會為孫玉女說情了——便聳了聳肩道,「你覺得這樣好,那就是這樣好吧。」

  到底還有點疑慮,「可太后娘娘……」

  「立後之事已成定局,娘還算是有點分寸。」皇帝搖頭道,「她不會主動挑撥離間,把真相告訴栓兒的。」

  在立後前阻撓,立後以後為難是一回事,但把真相告訴太子,太子一旦採信,和嫡母離心以後,就極容易造成日後和嫡母的種種紛爭……雖然只是一種可能,但畢竟還是隱患,朝堂間為了這樣的事橫起波瀾的時候不少。就比如這一次後位之爭,朝堂的表態就隱隱能看得出陣營了,如此隱患,少一個是一個,太后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徐循左右想想,只覺得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在皇帝掌握之中,日後的宮廷即使再起風波,也不會太大,不由得含笑點頭,終於是松了含在心中幾個月的一口氣,「這便好了,人眼往下看,我現在就盼著宮裡太太平平的,孩子們能安安穩穩、快快活活地長大。」

  「是啊,」皇帝笑了,「非但是眼下有的能安穩長大,還要憑空造出好些個呢……」

  他探過手摸了摸徐循的肚子,笑道,「以後幾年,咱們多多努力,多吃些仙丹,總能生個孩子的——已經是重新開爐練過,找人試了藥,那種仙丹真有促人生子的功效……」

  徐循忍不住笑了,「大哥你這個人真的沒正經!」

  不過,她也是想著這個事呢——不是說生子有保障的問題,徐循是覺得,現在這幾個孩子,都和點點年歲相差得有點大了,要能給添個弟妹什麼的,一母所出,點點會更有伴兒……

  要生子當然只能找皇帝了,找別人,這宮裡也沒別人有那功能。雖然徐循心裡還沒厘清自己對皇帝的感覺,但她還沒矯情到不願和他做那事的地步。一番行雲布雨,兩人都是暢快,徐循趴在皇帝懷裡滿足地歎了口氣——皇帝出去也有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裡,她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肯定也有自己的需要。

  「那個願望……想好了沒有?」皇帝精赤的身軀從後頭貼著徐循,帶來的是一股暖意——他畢竟比徐循壯,也就比她更容易出汗。

  徐循心裡頓時就想起了一件事,但她猶豫再三,仍是笑道,「這會兒哪有心思想這個……要不,我就把這願望用在『再來一次』上吧。」

  皇帝被她說得大笑,笑得半日,卻遺憾道,「這……不是朕不願,是朕不能啊。」

  三十歲了,又是日夜操勞的皇帝命,雖然皇帝練過的人體力比較好,但也不是毛頭小子時候,真是說要來就還能再來了。兩次之間總要休息一陣子,又或者和今日一樣,乾脆就是不能再戰了。

  徐循本來也就是開玩笑,聽皇帝服軟,忙道,「你要再來,我可還不能應呢……明日我還想下床走路!」

  這句話還算是有效地撫平了皇帝的自尊心,他道,「沒事,等仙丹練好以後——」

  徐循現在聽到丹藥兩個字就怕,不管是什麼丹藥都不想讓皇帝吃,她搖了搖頭,「或者我就把這願望,用在讓你不吃丹藥身上好啦。」

  「這是好東西,最有效用的仙丹,經過多少人驗證,得子特別有效的。」皇帝認真說服徐循,「最早一個服藥的到現在,都四年多了,不也是康健如常?你不必擔心了,這可不是從前祖父賜下的那種粗丹!」

  徐循本來對丹藥的反感,也就是因為皇帝吃了那種丹藥以後性情大變,現在聽皇帝這樣說,不免將信將疑,便不再作聲,半日方笑道,「那我可不知道把這願望用在哪裡好了。」

  會這麼說,已是認可了皇帝對生子仙丹的信任,皇帝心中一暖,抱著她道,「不急——你慢慢想吧,什麼時候想到了,就什麼時候告訴我!」

  兩人相視一笑,徐循閉上眼,靠在皇帝胸前,輕聲道,「唉,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從此後,可以好好過日子了吧?」

  她的話裡透著一股深沉的疲憊,卻也透了深深的輕鬆。可皇帝的眼眸卻沒有她一樣的祥和氣息,這雙琥珀色的眼望著床頂,就像是望著他的萬里江山,望著無邊的星宿。

  皇帝笑了笑,他說,「我也這樣盼著呢。」

  只說盼,卻不說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54 PM

第173章 選秀

  立後是要緊事,和立太子一樣,都需禮部定下具體的時間表,再和欽天監一道占算日子,不過,下發立後詔書以後,孫皇后的名分基本就算是定下來了。宮裡也加派人手開始收拾頗為冷清的坤甯宮,為孫貴妃打造一個安居的環境。其中有些擺設可以從長寧宮帶過去,有些就要重新定做,還有一些很有象徵意義的首飾什麼的,因為立後時機比較突兀的關係,只好日以繼夜的重新打造。一時間宮中是各有各忙,這個夏天是過得又熱鬧、又清靜。

  熱鬧在很多人都有事忙,清靜嘛,就清靜在大家各司其職,彼此秋毫無犯,宮裡居然真的沒有發生什麼衝突。太后在清甯宮安穩住著,好像已經認輸,孫貴妃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可能出來串門,每天都和羅嬪一道在長寧宮帶小孩,據小道消息,連太子的尿布她都會親手換。

  帶小孩有多辛苦,生過孩子的都明白,孫貴妃要親手帶小孩,又如何有餘力興風作浪?基本上連上門請安的嬪妾們她都是完全沒見的。

  暫時沒有皇后也有一點好,反正不需要去坤甯宮請安,每天早起受過曹寶林和焦昭儀的請安,徐循就沒什麼事了。——現在永安宮裡人口少了,而且都是經年累月難以得見天顏的無寵嬪妾,這種人是很容易滿足的,反正按例供給不多克扣,她們也就覺得很幸福。徐循的工作量也是因此得到減輕,現在永安宮的大大小小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按品級分一分三位主子的用度,然後……然後就沒了。

  甚至都無需徐循出馬,隨便一個趙嬤嬤都可以把事情做好,徐循要做的只是平靜度日而已。

  雖然以前她理論上也無需做什麼,但心裡的弦始終松不下來啊,現在真的沒什麼好擔心了,徐循才覺得自己的生活品質在緩緩提高。每天起來洗漱一下,吃過早飯,和曹寶林、焦昭儀聊聊孩子(兩個嬪妾都挺喜歡點點,這是她們生活裡不多的調劑),聊聊貓狗(同理,三人都養了貓狗),再聊聊植物,聊得高興起來直接到住處去觀察一下葉片的形態什麼的,徐循覺得自己很久都沒活得如此風花雪月,居然還有這個閒心去研究各種應季花卉的花期。

  上午風花雪月,下午午睡起來,她就牽著點點去御花園散步,有時候點點不願意出去,徐循便自己出去閑走,欣賞一下周圍的風景,和掃地的宮女子閒話片刻……等走到渾身微汗時,回來練練琴、學學畫,看看各種閒書,一晃眼就又是晚上。

  皇帝現在經常過來吃晚飯順便看點點,他來的時候,吃過晚飯享受一下天倫之樂,點點也就要被抱下去睡覺了。兩個人之間也沒什麼特別深入的話題聊,說說孩子,說說最近看的書呀,天氣什麼的,皇帝有時候也說說自己的煩心事——左不過是哪個看好的官員犯了點糟心的小錯誤,被東廠探得回報,他又要思量著該如何揚長避短地去使用這人的才幹了。

  聊完了,就到了就寢的時間……皇帝真的如願開始服用這利於產子的仙丹,不過用量並不是很大,吃了以後性情也沒什麼改變,只是在床笫間更為勇猛,徐循觀察了一陣子,也沒覺得有什麼危害,便隨他去了。反正,不矯情地說,這件事上她也受惠嘛。

  皇帝要是不過來,她晚上也不看書,拉著孫嬤嬤下兩盤棋,差不多也就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徐循有時候在睡前也想想心事,但總體說來,她覺得自己的幸福程度應該已經攀到了入宮以來的最高點。——有時候想到,剛進宮的時候,她看著張貴妃、韓麗妃娘娘是多麼的驚羨,多麼的自慚形穢,那時候自己是多麼的戰戰兢兢……她都有些不敢相信,現在她居然也有了妃位,居然還能把害怕和擔憂放下,過著這樣毫無煩惱的生活。

  點點一天天在大,日子一天天在過,事情一天天在做,很快就到了七月,這兩個月,宮內如徐循所願,是風平浪靜再沒有一點矛盾。一切按部就班,秋高氣爽之時,在午門舉行了隆重的皇后冊立儀。

  #

  冊立皇后,也是盛事,徐循等人包括諸外命婦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少不得也要出借自己的身軀來填充廣場,在坤甯宮前見證皇后全套禮服大妝受冊,徐循因為身為皇莊妃,乃是宮中如今地位最高的妃嬪,還是內命婦之首,要帶著幾位藩王妃,以及『姐妹』們一道起立下拜,做肅穆狀在一旁觀禮。——其實總的來說就是跟著贊禮官的指示走來走去,然後又作為內命婦之首上去給皇后上賀表什麼的,都是定好了的規矩,徐循就照做就行了。孫皇后就是和她再不對付,在這種大場合也不可能表現出來。

  唯獨一個小意外,就是徐循呈上賀表的時候,皇后差一點都沒拿穩——雖然是七月,但欽天監把吉時蔔在了大中午,秋老虎還是很兇猛的,兩個人全都穿著大衣裳,悶了一身的汗,皇后手心也滿滿地沁了汗珠,滑。

  說起來,這也是徐循第一次參加皇后冊立儀,之前冊封張皇后和胡皇后的兩次,一次她小產了,還有一次她本人在南京沒有回來。這回她也有點後悔自己沒有稱病——皇后冊立儀,著實是比皇妃冊立儀要麻煩很多。受冊、謁廟乃至朝賀,都得有人陪著,雖然大部分時間就是在那看著孫皇后表演,但也得打扮起來啊,徐循唯一比皇后優勝的地方,就是她頭上的冠沒那麼重。

  而且身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各種什麼捧爵、上賀表、率眾行禮的差事全都壓在她身上,搞得徐循感覺和在南內刷缸一樣,腰酸背痛、疲憊不堪。幾天下來,居然把臉都給瘦尖了——挺好的,她從南內回來以後,疏於運動,腰腹之間隱隱有些圓潤的感覺,這一累倒是又窈窕回去了。

  她不是最慘的那個,孫皇后比較倒楣,她那飄忽不定的月信正好趕在謁廟那天來了,謁廟以後直接就躺下了,足足七八天才是恢復了元氣,通令各宮一道往清甯宮去,給太后請安。

  立了新婦,總是要一家人聚在一起慶賀一下的,最起碼要給老人家奉上新婦茶才算數。不過孫皇后這個情況比較特殊,病完了以後新婦茶可能也就順勢免了,帶著大家過去請個安就算是正式結束這一系列慶典。這天皇帝都特別在坤甯宮等著,等全數十多人到齊了,方才魚貫上輦往清甯宮過去。

  到了清甯宮,太后也是穿著常服,開了正殿大門,簾子高高撩起,高踞殿中寶座之上,受了眾人的禮,方才微笑對眾人道,「都起來——都坐吧,難得人齊,我看了心底真是喜歡。」

  一邊皇后還在給幾位太妃行禮問好,眾妃嬪哪敢就坐,還是站著到了皇后歸坐,方才陸續跪坐了下來,幾位太妃坐了左側翼,皇帝、皇后坐了右側翼,徐循、何仙仙還能有個座位,別人只好都在後頭簇擁著帝后而立,同宮女們混跡在一起。

  就像是所有全體會議一樣,人越多,傳達的精神就越官樣,太后和皇后兩人互相致以親切問候,太后表示皇后賢良淑德為天下女德所孚,和皇帝關係源遠流長,皇后謙遜,直說自己年小德薄不堪誇獎。徐循聽得有點犯困,差點要垂頭打盹,偏偏她對面又是一排人,每個人看起來都足夠精神,可以即時發現她的怠工行為,只好不斷眨眼,甚至是偷偷地掐自己的虎口,以此來維持得體的神態。

  好在太后估計也是不忍見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垂頭打盹,說了些廢話以後,語調一轉開始說正事了。

  「之前接過宮務,無非是因為原來胡氏身體不好,確實難以勝任——而你宮裡又懷了太子。」她沖孫氏微微一笑,話說得很妙。

  好幾道眼神頓時是明裡暗裡地瞟向了皇后身後的羅嬪,太后就當看不到,安安適適地繼續說,「現在太子落地,坤甯宮也有了新主,如今我便把宮務交還給你,也享幾年清福——你從前做貴妃的時候,也幫過胡氏許多忙,把家務交到你手上,我是很放心的。」

  雖然話說得是不好聽,但姿態大方啊,不管多反對,如今你做皇后了,該給的我太后不會不給。宮務我也不管,給你了,太子我也不養,你留著養,甚至於說羅嬪我都不拉攏,當她不存在……徐循都有點吃驚了:太后這表現也未免太大方了吧,和她的印象都有點不符了。她還以為,太后少不得要把持著管宮權,多少為難孫後幾年再說的。

  這態度的變化,總有個緣故在,徐循禁不住就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倒是神色自若,沒有發話,而是望著孫皇后,好像在等她的反應。

  孫皇后也是顯然怔了一怔,第一個反應當然是繼續謙虛,「媳婦年幼無知,怎能乍然接手家務,萬事還需老娘娘做主——」

  「哎,這話說得。」太后被逗笑了,「主母就該主持中饋嘛,你要年幼無知不能管家,扶正你做什麼?難道就因為你會生啊?」

  她說得親切俏皮,仿佛只是在開個玩笑。徐循也真是被逗得很樂,只能嚼著唇側嫩肉,阻止自己笑出聲來。不過,有人定力卻沒徐循那麼好,何惠妃在徐循身邊低低地咕了一聲,又趕快咳嗽了一下——不過到底還是招惹了眾人的注意力,太后和皇后都是看了她一眼。太后方才續道,「我年歲大了,再說住在清甯宮,也實在是不方便事無巨細地管著後宮的事情。這個家,你不當起來,誰當呢?」

  皇后面上微微泛起了一片暈紅,她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也笑道,「我看娘說得有道理——遇有大事,自然也要請示清甯宮的,平日小事你就接過來管也好。」

  「大事我也不管。」太后擺了擺手,撇得很清,「其實這宮裡無非也就是人多了點,可你還有那麼多幫手呢,沒過幾個月上了手,也就不算什麼了。我現在可是要好好享享清福,一心和孫子孫女們玩耍了,這管宮的苦差事可是趁早推給媳婦完事。」

  連皇帝給的藉口都不要,居然是真的對管宮沒有絲毫興趣,要誠心交權的樣子。話說到這裡,皇后也沒什麼好再客氣的了,遂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我這趕鴨子上架,也是邊管邊學吧,往後若是管得不好,妹妹們可別和我計較。」

  眾人自然都要客氣一番,賢太妃、敬太妃也乘機誇獎後宮姐妹熙和,場面一片融洽和諧,太后也是笑眉笑眼的十分喜興,喝了一口茶又笑道,「這眼前可不就是有樁事麼?說起來,新一批秀女也都送進宮裡了,初選兩關以後,餘下三十名秀女都安置在月華門附近,請了人來教規矩。這之後該怎麼辦,我可就交給皇后了,皇帝你要怎麼選,也和你媳婦商量吧。」

  屈指一算,從聽到選秀風聲到現在,也已經是過去了好幾個月,秀女們可能都接受了好一段時間的培訓了,按照徐循她們選秀的舊例來說,可能已經是因為種種原因淘汰了不少不適任的候選人。——她覺得客觀地說,她們當時選秀的辦法還是挺不錯的,孫皇后大可以蕭規曹隨,不過,見孫皇后一時沒開聲,徐循才想起來:她本人不是經過選秀進來的,沒有親身體驗啊。

  皇帝很好說話,呵呵一笑道,「娘你就和孫氏商量著選吧,窈窕貌美以外,最重要要才德兼備,得是那適合安穩度日的性子,可別選了些性情輕薄的女子進來,攪得家裡亂糟糟的,那也不大好。」

  這個思路比較偉光正,贏得太后、太妃們一致點頭贊許。徐循本人卻是忍不住看了趙昭容一眼。

  趙昭容對四面八方,不約而同的視線毫無自覺,兀自垂頭盤算著自己的心事,那股子認真勁兒,活像是她要承辦選秀一樣的。——聽何仙仙說,這一陣子,也就數她往長寧宮跑得最勤快、最虔誠。

  「媳婦還不知此事來龍去脈,待回頭先琢磨琢磨,再同娘回話。」孫皇后估計是完全沒想到太后會痛快交權,這會有點亂了陣腳了,回答稍嫌勉強。不過太后也不計較,呵呵一笑,寬厚道,「隨你隨你,反正你們看著辦吧。」

  她不說話了,舉起茶杯喝了一口,皇帝遂起身告辭,眾人跟在身後齊聲告退,出來各自回宮,一路上儀仗規整,盡顯天家氣象。

  #

  太后沒留她說話,這一點讓徐循又多放鬆了一絲。按她估計,在阻撓立後不成以後,太后估計多少是有點心灰意冷,對未能把握住機會翻盤的自己也是有些恨鐵不成鋼。這種失望情緒肯定令她不會再寄希望於自己,說不定想的是暫且蟄伏,日後栽培新人,又或者乾脆就不整這些,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反正她是皇帝的娘,已經是宮裡地位最高的人了,這個遊戲她高興玩,孫皇后就只能奉陪,不高興玩,孫皇后也不能硬拉著她入局。

  到了大請安後第二、第三天,她才漸漸地摸到了太后的思路——其實也都是何惠妃給她帶來的消息,現在徐循自己都是很少關注這些八卦了。

  「當天就把所有的帳本啊、鑰匙啊,全都給坤甯宮送去了。」徐循轉告八卦欲望還很旺盛的嬤嬤們,「那時候趙昭容正好在坤甯宮裡準備給皇后請安,隔著窗戶看出去,就看到一疊疊的帳本……太后的使者放了就走,一句多的話都沒說。」

  宮裡有過系統管宮經驗的,現在來說就只有太后和靜慈仙師了。其餘比如徐循和孫皇后,管過一宮,但沒管過全域。徐循把自己代入孫皇后想想都有點頭痛,別的不說,光是內藏庫那邊可能就有很多規矩要摸索,六局一司自成一派,該如何和她們打交道徐循也只能說是半懂半不懂。就不知道孫皇后跟在太后身邊那幾年有沒有學過這方面的內容了,如有還好些,如沒有也少不得頭疼。畢竟真正管過庶務的那些宮女、女史,現在都在清甯宮裡服侍,徐循估計皇后就是去要人,太后都不會給。

  光是這後宮幾處日常運轉,在沒人幫忙的情況下,就得讓孫皇后大費一通腦子了,更何況眼下還有個選秀大事,必須辦好、辦出彩……太后雖然嘴上說不管,但孫皇后管不好的話她會如何表現,徐循用腳趾都想得出來。孫皇后自己當然也是不可能忽略此點,這個皇后,剛開始她就當得挺有壓力的。

  趙嬤嬤也是嘖嘖連聲,她們是宮中老人,更懂得宮裡的事。「前頭兩回選秀,第一回是娘娘進宮的,主辦、經辦的那些個,經過文皇帝魚呂之事,死的死,守陵的守陵,已經沒剩幾個了。第二回是昭皇帝年間,主辦的全是太后娘娘身邊的親信,我記得負責采選的太監是劉牧……辦完這差事就告老出去了吧。女官裡一直都是甯大姑主辦此事,但甯大姑去年也老了……皇后娘娘就是要找人來問怕一時間都難找到,第一樁差事就難辦啊。」

  雖然都是當女官的,但也有業務專精,趙嬤嬤等人各司其職,雖然本職工作都做得很出色,但你讓孫嬤嬤講女德,或者讓錢嬤嬤教授閨房技巧試試看?隔行如隔山,孫皇后身邊的親信女官,未必有懂這個的。趙嬤嬤頗有些幸災樂禍,徐循卻搖頭道,「未必,我記得太后身邊原來第一得用的孟姑姑,現在就托庇于孫家,她伺候太后許久,應該也有些經驗的,起碼能給皇后說道說道。」

  趙嬤嬤頓時失望地歎了口氣,仿佛一場好戲沒能唱起來就被拆了台,「娘娘聖明,奴婢剛才倒是忘了這一茬了。」

  徐循看了直發笑,「你本來就不知道啊……這是……」

  她禁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才道,「這是柳知恩對我說的。」

  趙嬤嬤不說話了,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過了一會,徐循才續道,「不過,這件事也許老娘娘並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話,只怕她是真要大恨坤甯宮了……無論如何,宮裡人走了、死了,典籍是不會死的,真想知道,翻閱一下也就是了。如果老娘娘意在為難皇后,此事必然還有後文的。只是我們一時是琢磨不出來而已。」

  其實真要琢磨,如何不能分析出點端倪?不過這事和徐循又沒關係,拿來八卦配茶還好,真要大花心思她覺得也是不必。是否真有後手,還是太后心灰意冷真個倦勤,往下看也就是了。

  趙嬤嬤對太后也算是挺服氣的,聞言點頭稱是,又笑道,「只怕孫娘娘會把選秀的事拖一拖了——不是說羅嬪要跟著這一批一起上冊嗎?多拖一日,還能多壓著羅嬪一日嘛。」

  徐循聞言也笑,「她是把羅嬪看得夠緊的了,要能把人別在褲腰帶上,我看她都會別。」

  身為太子生母,羅嬪在宮裡也不是沒人想要巴結,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什麼人能成功同她接觸——不是說她自己孤僻,而是從前的孫貴妃,如今的孫皇后的確看得太緊了點。平時羅嬪有出來見人的時候,她都必定是在一邊的。久而久之,眾人深知其意,除了趙昭容以外,也沒什麼人敢同羅嬪搭話。

  時日將晚,兩人加個進來換班的孫嬤嬤,正圍坐在一起吃茶說閒話,猜測皇后會如何操辦選秀一事,正是歡聲笑語之事,宮外卻來了使者。——孫皇后請徐皇莊妃去坤甯宮議事。來人還道,「連何惠妃一併受邀,皇后娘娘請兩位娘娘在坤甯宮用晚膳。」

  這算是什麼?新官上任三把火?徐循揚了揚眉毛,卻未多做疑問,只淡淡吩咐花兒,「幫我更衣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56 PM

第174章 評委

  皇莊妃和惠妃的人馬,在坤甯宮前碰了個正著,乾脆就一道並排走了,天氣熱,轎子沒安頂棚,何惠妃乾脆就揚聲和徐皇莊妃聊天,「吃過飯沒有,」

  現在距離用晚膳還有點時間呢,何惠妃選這話搭訕有點明知故問,徐循笑道,「沒吃飯,倒是剛用了點心。你不會是這麼早就餓了吧,」

  「餓倒是不餓,可剛才來人請的時候,我就趕緊的先吃了點東西墊巴肚子。」何惠妃說。

  眼看坤甯宮到了近前,扛轎的宦官們降下了轎子,徐循和何仙仙一道攜手往宮裡走去,徐循說,「這什麼意思啊?怕會開得太晚,吃不上晚飯?」

  「你和我裝傻呢?」何仙仙捅了徐循一下,見徐循真有些不解,才道,「斷頭飯你吃得香啊?」

  「這就斷頭飯了?」徐循還真是有點不明白,「想太多了吧,我看這多半是為了選秀的事兒請我們來的。」

  「後來聽說邀了你,那就不是斷頭飯了。」何仙仙沒頭沒腦的,又不服輸似的哼了一聲,「我想著她也不至於這麼沒城府,就有後招,肯定也是陰著來。」

  徐循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她看了看何仙仙,見她眼角眉梢似乎有些晦暗——仿佛在為什麼事憂慮,站住腳想了一下,才琢磨出了可能的緣由,因失笑道,「什麼啊,你不是說今天你笑的那一聲吧?」

  「換了是你,你惱不惱?」何仙仙不答反問,不等徐循說話,又自己答道,「反正換了是我,我是必定惱的。」

  的確,何仙仙雖然大體來說與世無爭,但並非心胸寬大之輩。曾在永安宮居住的青兒、紫兒兩人,在徐循晉封皇莊妃後也來過幾次,話裡話外的意思,還是想回永安宮住。她被頂頭上司打臉的時候,要是有人還在旁邊笑,不管這臉打得有理沒理,都是肯定要記在心裡的。以己度人,她會有此擔心也很正常。

  徐循被她一說,也覺得孫皇后肯定是記住何仙仙了,她道,「怕什麼,你一個妃位,她也未必能如何你……平時看你牙尖嘴利的,這會倒是聳了?」

  「呸呸呸!」何仙仙啐了她幾口,「誰聳了?誰聳了?我就這麼一說而已……就是斷頭飯給我端到跟前來了,我也能吃得香香的!」

  那又何必先趕著墊巴幾口點心呢?徐循笑而不語,何仙仙也有幾分心虛,她壓低聲音道,「要是她弄我,你可得幫著我啊。」

  「這肯定啊,還用說?」徐循推了何仙仙一下,「正經進去吧,別說這些瞎話了。她這會可沒閒心搞你。」

  何仙仙這才鬆快了一點兒,她笑開了,「就是,說不定她還有事要求咱們呢!走,進去吃她一頓好的再說。」

  兩個妃子進屋的時候,孫皇后正看著乳母給太子哺乳,一邊還和羅嬪議論,「這一陣子食量猛增,今日這吃的已經是第五次了。」

  「可不是?」羅嬪現在和孫皇后說話的態度已經十分隨便親切,「好像還沒積食呢——虧他會吃,一次還要吃小半個時辰,除了吃就是睡,真是服了這小子了。」

  這屋裡的女人都是生育過的,說到這個就十分有話題,何惠妃先笑道,「會吃是好,我們家莠子這麼大的時候,一天能吃三次奶就算是胃口不錯了。我看著足足比栓兒小了有一圈。」

  她說完這句話,方才作勢要給孫皇后行禮,孫皇后笑道,「咱們姐妹,何必如此——都坐吧。」

  她說這話可能只是客氣,畢竟身份變化後,這還是第一次見面。何仙仙還在猶豫呢,徐循反正聽見孫皇后喊坐,也就坐下來了,因道,「都說孩子每隔一陣子,就會猛長一段時間,栓兒瞧著比前幾天大了不少,只怕就是在猛長,所以吃得就多了。」

  「確實如此。」羅嬪和徐循搭上話了。「上回栓兒食量猛漲後不多久,就大了能有一寸。」

  「還有這個說法?」孫皇后有些好奇,「我倒是沒聽說過,正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就是這話了。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我們這三個臭皮匠在一處,指不定還比老娘娘更能當家。」

  孫皇后性子是急的,也不借著娃娃經多聊幾句,一轉眼就引入了正題。一邊說,一邊沖底下人揮了揮手,羅嬪便會意地帶著栓兒和乳母一道,退出了屋子。

  「請兩位妹妹過來,」她在圓桌邊上坐了,沖兩人溫溫一笑,「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就想著,從前在南京的時候,咱們是日日裡見面,三不五時就在一處吃飯的。一個小院子裡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那是多好的交情?自從到了北京,不是這個病了,就是那個有事,有多久沒有湊在一起了?就咱三個聚著說說笑笑——我竟是想不起來了。」

  事實上,在南京太孫宮的時候,三個小姑娘也很少湊在一起吃飯,不過閑下來的時候,倒的確經常在一處玩耍。何仙仙的表情柔軟了一些,她道,「現在我們什麼身份,娘娘什麼身份?娘娘不請,我們可是不敢主動來煩擾娘娘。」

  雖然有點嘲謔嫌疑,但也不算太冷硬了。孫皇后也笑了,「不是我不請……我是不敢請,我怕自討沒趣。」

  她一邊說,一邊拿眼睛望徐循,滿面含笑,看著說不出的親切討好。一望即知,她是有意要和徐循拉拉關係。

  上回來興師問罪,被她氣回去了,如今雖當了皇后,卻不擺架子,還是想著和她修好。——徐循也挺佩服孫皇后的,她這人性格是真剛強,要和自己打關係,那就真是要打關係,不論她徐循什麼反應,也改不了皇后的決心。

  換做從前,就是心裡再不願意,見面三分情嘛,徐循少不得也要回個笑回去,虛情假意地和孫皇后逶迤一番……現在麼,不願搭理就是不願搭理,她托著腮嗑瓜子,也對孫皇后微微的笑,就是不搭她的腔。

  室內一時有些尷尬,孫皇后沒說話,何惠妃也沒說話,徐循等了等,見都無人開腔,便道,「娘娘請妾身們過來,就是為了敘舊麼?還是有事要吩咐——若是無事,妾身便先告辭回去了,家裡孩子還哭呢。」

  孫皇后的聲音冷了點,「敘舊以外,自然也有些事要商量。」

  「有事您說話。」徐循笑著說,「能幫的,妾身敢不盡力?」

  「敢不敢我可說不準。」孫皇后的笑又迷人起來了,「皇莊妃牛起來連大哥都敢吼,誰知道拿不拿我的話當回事呢?總是要您發話了,我才安心不是?」

  「娘娘這話說岔了。」徐循安之若素,「妾身可沒吃了熊心豹子膽,和大哥拍桌子那是冒犯君威,真犯了這樣的大罪,就算大哥能容,我也是『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怎麼還能活在這世上呢?也許是傳話的人說得不夠清楚,娘娘聽錯了也是有的。——難道,這話是大哥自己對您說的?」

  孫皇后咬著牙一笑,竟沒搭理徐循的話茬,而是自顧自地道,「選秀一事,關乎國朝後裔,總是要用心選取的。只是如今宮裡老人凋零,昔年主辦選秀的女史、宦官,不是告老就是去世,竟沒留下一個來。以我意思,若是兩位妹妹有暇,不如一道協辦,也能為我分憂——」

  徐循只是微笑,何仙仙眼珠一轉,「這——莠子最近又病了,姐姐也是知道的,養到現在才好些……」

  兩人的回絕,似乎並不能令孫皇后詫異,她退而求其次,「既如此,也請兩位妹妹把自己選秀時的情景說說,我也好有個參考。——這個,總能說了吧?」

  何仙仙笑了,「只要能幫到姐姐,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也不等徐循,自己扳著手指就從一開始海選的環節說起。孫皇后聽得入神,時不時附和幾句,也把何仙仙的談興給調動起來了。

  兩人一道回憶往事,氣氛亦頗融洽。直說了半個時辰,才算是把從初選到終選給過了一遍,基本除了不知道半夜有人會查看她們的睡相以外,經歷過的都告訴出來了。孫貴妃亦十分滿意,也不多搭理徐循,同何仙仙有說有笑,氣氛倒是十分熱絡。

  徐循見事已說完,便起身告辭道,「我出來的時候,點點鬧脾氣呢,也該回去了——你們慢聊。」

  她墩身給孫皇后行了禮,這一次,孫皇后沒阻止她,也沒開聲留她用飯。

  不過,徐循往出走沒有多久,何惠妃也是急急地追了上來,她低聲埋怨徐循,「也不等我一起走!」

  徐循對何惠妃,自然不會同剛才那樣冷若冰霜,她笑道,「我以為你要留下吃飯呢。」

  「我留她那吃飯幹嘛,吃得多沒味啊?」何仙仙撇了撇嘴,便邀功道,「我這不是為你圓場子嗎……都和你一樣,她臉往哪擱?好說也是皇后呢——」

  徐循搶斷了笑道,「好說,你上午不還笑過她呢?我剛才故意擺張臭臉,可不就是為你搭檯子嗎?」

  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你就扯吧你。」

  不過,她不如徐循得寵,又笑話了皇后,進一步刺激她完全屬於找死,徐循也很理解她同孫皇后眉來眼去的態度,她誠心道,「其實你可以留下來吃飯的,我這叫任性……你那樣做才是識大體。」

  「許你任性,就不許我任性?」何仙仙歪了歪唇,瞧徐循一眼,倒是撲哧一笑說了真話,「我倒是想吃呢,也得瞧著清甯宮那面吧。這會兒就倒過去,可不值當。」

  徐循方才恍然大悟——何仙仙心裡是早有盤算了,兩邊都沾些交情,兩邊都不靠。留下來吃飯,勢必要被孫皇后進一步拉攏,這樣的風險,她何惠妃可不會去冒的。

  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何仙仙的活法不能說不是好選擇。徐循握著嘴道,「我還當你真信了她不懂呢。」

  「我今年好歹也二十多歲了吧?」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嗔怪道,「就你愛小瞧人。這宮裡誰不是心裡明鏡似的呢?」

  徐循看著天,慢慢地念,「趙、昭、容。」

  何仙仙樂得大笑,笑聲中,兩人分開上了轎。已經在後頭亦步亦趨跟了許久的內侍們開聲起步,兩大妃嬪各自回家吃晚飯去了。

  #

  如兩人所料,孫皇后的確是將選秀作為了自己的突破口,此後三番幾次又拉何惠妃去幫她參謀,她心誠,態度又放得低,何惠妃推脫不過,三次裡扭扭捏捏,也要去個兩次。倒是徐循,一開始擺明車馬,孫貴妃也不來自討沒趣,不過時值秋季,各地的收成都有進貢上京的。坤甯宮裡隔三差五便有新鮮果蔬送到,論品色和次數,比起從前胡皇后當政時送來的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不算是冷落了永安宮。

  錢嬤嬤都歎,「孫娘娘可惜不是男人,不然,必成大事。」

  人活一輩子,就爭一口氣。徐循當面都給孫皇后沒臉了,孫皇后還能如此小意,不論其心,光是這份氣度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徐循也道,「可不是,換成個男人,若能考中進士,我看少不得也能做到個封疆大吏了。」

  她又自評道,「我就不行,頂多做個教書先生,和我爹一樣,能把幾本書教好便是本事了。」

  「娘娘這說的哪裡話。」錢嬤嬤拿起一個櫻桃咬了一口,歎道,「這櫻桃不經糖漬,終究是不甜,給不得點點。」

  「不是說糖吃多了不大好?」徐循也吃了一個孫皇后送的櫻桃——孫皇后送東西來,她也不矯情,都收,都吃。畢竟是好東西,誰也不會嫌多的。「噫——是有點酸。」

  「洗一洗,下午拿糖煎過,明日就好吃了。」錢嬤嬤道,「也不必送禦膳房去,老奴家傳蜜煎手藝,先拿櫻桃試試,如點點愛吃,還能做些別的。」

  「從前嬤嬤都藏著好手藝呢,不是托賴點點,咱們也享受不到。」徐循笑著說,「我也在一旁多看看,多學學,藝多不壓身嘛!」

  於是一下午又和錢嬤嬤學蜜煎櫻桃度了過去。

  錢嬤嬤把永安宮的份例,和孫皇后送來的櫻桃都集中在一起,湊了冒尖的一小筐,煎出來的成品雖美味,但點點竟不愛吃,最終都落入徐循肚子裡,她覺得酸酸甜甜十分可口,還有些意猶未盡,便同皇帝說了,第二日,便有三筐冒尖的櫻桃送到永安宮。皇帝還道,「你不早說,聽馬十講這都是晚果了,你若喜歡,明年從四月起就日日有櫻桃吃。」

  這東西精貴嬌弱,放不得多久的,北京距離產地山東又頗遠,皇帝一句話,不知是多少人的折騰,這個道理徐循還是明白的,她忙道,「就吃個新鮮吧,大哥你這麼造作,倒成了『一騎紅塵妃子笑』了,這又何苦呢。有就吃兩口,沒有也不想著。」

  皇帝聽說,方罷了,又問徐循道,「最近你孫姐姐也就真不找你了?」

  「嗯,」徐循道,「現在三日問安也沒恢復,我們都有十幾天沒碰面了吧。這樣井水不犯河水不也挺好的?」

  皇帝也笑道,「虧得你脾氣硬,把她給頂回去了,不然,現在她能和你好成一個人。」

  其實孫皇后現在要拉攏她,也未必是存著壞心。就像是太后當時抬舉她,也不可能要害她一樣,真存心要培養感情,熱情回應一番也不算過火,不過徐循昔日懶于應酬太后,今日也一樣懶于應酬皇后。就安安分分做個皇莊妃,笑看皇后和太后過招,她覺得就挺好。

  「有仙仙和她好也夠了。」她揉著眼,有點困了,「好歹老人裡是拉了一個……慢慢來吧,這種事哪有一兩年間能分出來勝負的。」

  對這個話題,她的興趣也就僅止於此了,興沖沖又和皇帝說點點,「今天從院子裡這頭直沖到那頭,跑了能有二三十步,這小妮子厲害得很……」

  確實,現在的宮廷,倒有點昭皇帝年間的意思,矛盾含而不露,面子上大家都還算太平。孫皇后反正按部就班地做事,選秀工作辦得應該還算不錯,至少,是沒給太后借題發揮的紕漏。也就是八月初,她安排了一次最終閱看,這一次,徐循、何惠妃都是收到通知,有份出席當評委。

  這好像本來也是高位妃嬪的工作內容,昔日徐循選秀的時候,張貴妃就有參與閱看。此次出面雖然多數只是過去列席而已,但皇后不能不請,徐循也不能不去。甚至連太后,都派了喬姑姑來詢問皇后各色細節,最後等皇帝到位後不久,太后老人家乾脆也直接挪步到翊坤宮來,親自為這一次選秀把關。

  一般說來,選秀最終閱看,都會留上七八個候選人,像徐循那一次,就因為是選正妻,才挑了兩個側室,不然按往年例子,都留下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這一次候選人多,足足能有十多個,成排站在竹簾外頭,雖說都緊張地低著頭,但也看得出來,全都是花柳般的小姑娘,最可喜是個個舉動雅重,氣質和順,光是一眼,便可把第二批急就章選進來的那些美人比下去了。

  徐循第一次坐在這種考官的位置上——太后居中,皇帝、皇后左右傍著老人家,何惠妃挨著皇后,徐循就挨著皇帝坐,算是坐在最邊上,從角度來說倒是最方便觀察秀女們。不過,徐考官自己也是頭一次閱看,十幾個小姑娘環肥燕瘦一路看過來,就覺得都好看,都雅重,皇帝還沒說話呢,她先挑花眼了。

  因為人多,所以還是編了號,徐循斜著眼看每個號上寫的秀女身世:一號袁氏女,小名綠兒,父為通州曹官,擅音律,秉性雅重少言。二號馬氏女,小名久久,父為大興縣一秀才,善笑活潑……

  就這麼幾句話,哪能瞭解一個人啊?徐循看著這些秀女們逐個自我介紹,把自己代入主考官想想,不禁更是猶豫難決。——這到底是選誰好呢?如果她是皇帝,恐怕這十多個她都能留下來。

  正想著呢,一號開腔了,給皇帝唱了一首詞兒——韋莊的《菩薩蠻》。

  《菩薩蠻》做曲,已經是幾個朝代以前的事了,此時袁氏唱來,卻是口齒清脫,字字分明,一句『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猶為繾綣多情,唱得徐循都是雙眼微濕,想起了南京風月。一闋詞唱完了,連太后都道,「唱得的確好。」

  她待袁氏退下了,才道,「我看可以入教坊司做個女官。」

  妃嬪進門,是當比較正經的妾室來待的,真正看重的還是那些穩重嫻雅之類的德行,唱曲兒這種才藝比較更合適于教坊司。太后所言,也算是正理。

  皇帝也沒什麼反對的意思,因笑道,「嗯,娘說得不錯,便讓她去教坊司做個女史吧。」

  袁氏女因才藝沒選對,便從妃嬪候選落入教坊司,連家都不能回……徐循不由暗暗蹙眉,開言道,「教坊司不算體面去處,一個姑娘家入了教坊司,就是做教習女史,日後怕都難覓人家,似稍失體貼溫和。」

  沒等皇帝說話,孫皇后便笑道,「以妹妹之意,當如何處之?」

  「她的歌唱得好,一個是聲音好,還有一個,多數是教習嬤嬤教得好。」徐循道,「不如以此教習嬤嬤入教坊司,這袁氏如大哥不喜歡,便放回家去。以她進入終選身份,前來求娶者必定不少,豈不是兩全其美?」

  「不錯。」太后也贊道,「如此處置,倒比我隨口一句話更穩當些。此女今日唱曲,無非是因為不知宮中規矩,黜落也就罷了,倒未必要入教坊司,於官伎伶人為伍。」

  皇后也道,「妹妹說得是,如此甚好。女孩兒本身沒什麼可怪罪的,倒是誰讓她唱曲子的,心思可議。」

  徐循一句話,引來太后和皇后兩人的贊同,她自己都有點不習慣,免不得和皇帝交換了一個眼色。也不搭理太后、皇后的話茬,問道,「大哥看她如何?」

  皇帝笑道,「唱得挺好聽的……她這一首詞,讓我想起別人來了。王安石宮的《題西太一宮壁》,還記不記得?」

  這話沒有明確的指示物件,徐循和皇后一左一右,幾乎是同時道,「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皇帝哈哈一笑,點了點頭,「歌聲挺雅致啊。」

  這麼說,是要留了?徐循禁不住就和皇后對視了一眼,皇后扇了扇眼睫毛,「那就留著她唱給大哥聽吧。」

  眾人議論已畢,便示意二號繼續,誰知袁氏女拔了個頭籌以後,接下來三到五號,太后頗為滿意的也有兩個,皇帝卻都是興致不大,只點頭留了一位李氏。在徐循來看,如非是因選袁氏時多少拂了太后面子,這李氏皇帝也未必會留。

  「想什麼呢。」六號張氏在那彈琴時,皇帝直接走神了,側過來和徐循搭訕。

  「我在想……」徐循心裡在想,這李氏入宮後也不知會否得寵,若不會,豈不一生都被皇帝一個念頭所誤——但她又想到南內時陪伴她的巧巧,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這入宮無寵,對李氏來說是否也是莫大的殊榮。

  自己拿不定主意,便不好胡亂開口,徐循隨口說,「我在想,我選秀的時候,大哥是否看上我了。」

  皇帝哈哈一笑,張口便要說話,徐循對他這表情很熟悉,忙道,「——可要說實話啊,不許糊弄我。」

  「這……」皇帝瞅了徐循一眼,猶豫了一下才道,「說實話,當時心情不好,壓根都沒怎麼看,張貴妃選了兩個,我都胡亂應了……連你的臉都沒記清楚。」

  這倒是挺符合徐循當時的感覺,她也沒生氣,倒有點『我果然料得不錯』的滿足感。她點了點頭,歎道,「你瞧吧,人生真是難說的……我這一輩子,就因為貴妃娘娘一眼喜歡就定了下來,又讓人怎麼能不感慨?」

  皇帝捏了捏徐循的手臂,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該多謝張貴妃娘娘了。如非她慧眼識珠,你現在只怕是給趙舉人兒子當著續弦呢。」

  兩人竊竊私語,說得熱鬧,皇后在旁也不知聽去了多少,她輕咳了聲,提醒皇帝道,「大哥,人家都彈完了……」

  在表演才藝的時候,都令皇帝走神了,張氏女的結果可想而知。餘下到十號又選中了一位諸氏,因她生得實在貌美,確實壓過眾妃嬪。因此雖才藝平淡無奇,但卻也中選。再往後十號之外俱都無人中選,十多個人裡只選中了三個,也不好說皇帝不挑剔了。

  選完了這三個妃子,皇后又問道,「大哥,朝鮮那邊也送了兩人來,先和新秀女們一道學規矩的,今日可要一併閱看了?」

  「看看也好。」皇帝隨意道。

  「朝鮮來人,怎麼都是要封的。」太后在旁提醒了一句,「皇帝看看無妨,卻不要黜落了人家。」

  「娘放心,孩兒省得。」皇帝很聽話,於是又領了兩人來,一樣是行禮如儀,方抬起頭來給皇帝審視。

  眾人看了,都不做聲,過了一會,皇后才笑贊,「鮮族女子,真是……溫柔賢淑。」

  其實也不能說不清秀,只是在諸氏之後出來,就顯得乏善可陳。別說皇帝,太后看得都是興趣缺缺,隨口勉勵了幾句,就讓她們下去呆著了。眾人選了這半日,也有幾分疲累。太后說了一句,「皇后和皇帝自行商量封號吧,我先回去歇一會。」

  眾人自然不免又是一通殷勤相送,皇帝扶著母親的轎子一路出了翊坤宮,徐循等人追隨在後,太后高踞轎上微微閉目,一幅景致極為母慈子孝。等送走了太后,一群人才欲回翊坤宮去繼續議事,此時卻偏又有人來報導,「小吳美人發動了。」

  小吳美人雖犯了事,但懷的畢竟是皇嗣,聽說發動以後,皇后便先告辭回坤甯宮調兵遣將,皇帝和徐循一起回永安宮去,兩人議論著今日的秀女,徐循笑道,「都是美人兒,虧得您就挑了三個,若是我,就都留下來。」

  「就因為長得好看就留下來?」皇帝笑著問。

  徐循道,「可不是長得好看呢?一個個的都是水蔥兒一樣的,我看著都愛。」

  「要因為長得好看就愛,那我可愛不完了。」皇帝說,「這人啊,除了長相以外,還得看性子——」

  話才說了一半,報喜信的內侍就又沖進來了。

  「回稟爺爺!」他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吳美人——為您添了個小皇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8:58 PM

第175章 封妃

  要麼不來,要麼就連著來,難道皇帝的子女運是三十歲之上開始扭轉的,這皇次子和太子一樣,來得讓所有人都是大吃一驚,當然,皇帝自然是又驚又喜,當即就把小吳美人享用的待遇給往上提了一個級別,又親自跑到她居住的偏殿裡看兒子去了。就連皇后,聽說好消息以後,也是立刻趕赴現場,對於自己的老下屬小吳美人致以親切的問候,表彰了她在本職工作上取得的突出成就。

  這個兒子生得好啊,不但是給皇位上了個雙保險,而且一出生就挽救了生母的命運。本來以小吳美人做的那些汙糟事,生個公主她都可以直接進冷宮了。可現在生了個兒子,雖然已經不可能是太子了,但怎麼說也是稀少的皇次子嘛,說不定皇帝一高興,她不但不必關禁閉,而且還能晉封為妃位呢。——反正,宮裡除了皇帝自己以及永安宮的人以外,也沒人知道小吳美人做了什麼事。大部分人包括孫皇后,可能都還以為小吳美人之所以搬到偏殿去住,是為了要找個安穩的環境安心養胎呢。

  幾個嬤嬤知道這消息的時候,都有些憤憤,孫嬤嬤歎道,「怨不得說蒼天無眼呢,先頭幾個全是閨女,就她這樣的人品,偏偏生了個兒子。」

  是啊,小吳美人生子,對永安宮來說多少算是個糟心事兒,她之前就被柳知恩刺激得狠踩徐循,現在雖然柳知恩去了南京,但留下來的仇怨卻是在的,如果被提拔為妃嬪的話,以小吳美人的為人,只怕會一條道走到黑,繼續和皇莊妃娘娘做對。總歸她有一子傍身,雖然不能橫著走,但有這麼一個很難徹底踩死的老對手在,總是挺糟心的一回事。

  徐循倒是沒什麼反應,「要是能升做妃嬪也好,這麼一來她自己分一宮居住,豈不是就達成心願,不必搬回永安宮來了?」

  之所以把她搬遷出去,只是因為小吳美人那時候到底是懷了皇嗣。事實上作為一個美人,她自己是不能獨立出一個行政單位的,理論上來說,她生完孩子以後,總是要回到一個妃嬪手底下去。既然老上司孫貴妃已經封後了,而她不是去何惠妃那裡,就是去皇莊妃那裡。——以何惠妃的性子,以及她和皇莊妃的交情,指不定小吳美人還希望自己能回皇莊妃手底下呢,好歹,皇莊妃還沒有幹出過阻人侍寢,削薄待遇的事。

  「娘娘……」趙嬤嬤有點無語——這拒絕皇后的示好是一回事,反正徐皇莊妃和孫皇后的關係也不可能再壞了,面子上過得去,不至於說見了不行禮啦,當面辱駡皇后那也就是了,其餘的……當時孫貴妃怎麼膈應胡皇后的,徐皇莊妃今天都可以把招數搬來再重演一遍,反正有這麼個好榜樣在前,又有誰能多說什麼?指不定她越膈應皇后,太后那邊就越賞識呢。反正,皇莊妃現在是不缺少人撐腰的。對她在坤甯宮的言行,幾個嬤嬤沒有勸誡,就是這麼個道理——趙嬤嬤私心裡,還覺得自個兒娘娘坐實皇后拉攏何娘娘,到底是有些軟了。

  但不注重和皇后的關係,不代表徐皇莊妃在宮裡就是無敵的存在了,這對宮裡冒出另一個強勢敵意勢力的可能如此淡然,完全就是做人的態度問題了。這有些敵人過於強大,一時間無法消滅也是沒辦法的事,小吳美人這種目前還比較弱小的敵人,努力一把就可以踩滅的,這時候不出手,難道要等到她封妃了,開始和永安宮做對了再來後悔?

  這份心思,不知該怎麼說才得體,趙嬤嬤難得地陷入了糾結之中,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都整理不出微言大義意味深長的勸告,還是孫嬤嬤直接挑明瞭。「如今小吳美人有子,皇后意態殷勤,兩人又是早有前緣,只怕連成一線以後,對您將來十分不利。」

  皇次子落地已經三天,在偏殿辦過洗三了幾個嬤嬤才來說這話,可見是早商量好了,來勸諫徐循的。徐循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動——但更多的還是挺費解的,難道現在宮裡的局勢還不夠清楚?幾個嬤嬤從前是那麼厲害,那麼懂行,到如今反倒是有點跟不上趟了。

  「其實這沒什麼好急的。」她有點不想解釋,手裡拿著一個小皮球逗點點,球到哪裡,點點的眼睛就跟到哪裡,徐循把球藏到身後,小姑娘就從乳母身上掙著下了地,撲到徐循身上去,想要從娘手上把球給搶過來。「這件事,大哥心裡有數的。」

  如此敷衍的答案怎能令幾位嬤嬤滿意?雖然礙於身份之別,沒有繼續追問,但一個兩個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明顯是在等徐循進一步解說。

  這還沒懂啊?徐循歎了口氣,還是把話給挑明瞭。「她去偏殿養胎的緣故,你們難道都忘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大哥心底最清楚不過了。」

  這話倒是不錯,除了徐循、皇帝、太后這幾方中有限的高層以外,連小吳美人自己都不知道,她去偏殿到底是為了什麼,說不定還以為去偏殿是為了讓她安心養胎呢。她要反過來踩徐循,只能是讓皇帝更認清她的真面目,對她的個人前程只有壞處,對徐循能產生什麼影響?她總不能再變出一包砒霜來毒殺徐循和點點吧?

  幾位嬤嬤都是恍然大悟,趙嬤嬤、孫嬤嬤臉上,頓時綻放出了笑容。倒是一直沒有吭氣的錢嬤嬤說了一句話。

  「您這可是把寶全壓在皇爺身上了。」

  言下之意,似乎對皇帝的眼光和人品,也不是那麼信任。

  廢胡後、奪宮人子,的確是給皇帝的形象蒙上了一層陰影,徐循不禁在心底暗歎了一聲,才道,「嬤嬤,咱們在宮裡這麼久了,還沒認清楚嗎?你怎麼鬥,怎麼出手,其實根本於局勢一點影響都不會有,這宮裡是怎麼樣,還不得憑著大哥的意思來?不把寶押他身上,難道還押別人身上?咱們沒有兒子靠,不靠大哥,還能靠誰?」

  生不出兒子也是沒法子的事,錢嬤嬤望著點點,不禁有些黯然,她把未出口的擔憂吞進了肚子裡,笑道,「是老奴多慮了。」

  徐循又哪裡看不出她的憂慮——以色事人者,能得幾時好?雖然這宮裡事事都按皇帝的意思來,但恰恰這皇帝的寵愛,卻是最靠不住的。

  但她又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心情,對這件事袖手旁觀,其實歸根到底,就只是因為她想這麼做而已。其餘的理由,無非是牽強附會、生拉硬扯,以便對身邊人有個交代。就像是她懶得搭理孫皇后的小把戲,甚至連話都不願和她多應酬幾句,說穿了也不是因為和孫皇后太熱乎了,太后那裡會泛酸……會在乎太后的看法,她也不會幾個月不去清甯宮給老娘娘請安了。

  以前總是想要盡忠職守,對得起天家買她的價錢,現在嘛……呵呵,徐皇莊妃娘娘是消極怠工得可以,她決心對自己放寬要求,抓住重點,能把服侍皇帝這個工作重點給攻關好那就行了,別的什麼『端謹持躬、柔嘉表則』之類的要求,誰愛信誰愛學,那就信、學去吧,反正她是資質有限,放棄努力上進了。皇帝來的時候,她上工,皇帝走了她就下值了,還不興人過點自己的小日子了?

  比起偏殿裡哇哇大哭的小屁孩,徐循更關注的還是自己的小日子,她手一揮,不容違逆地換了話題,「花瓣兒的肚子這幾天越發大了,說不定這幾日就要生產,你們多給她吃些生蛋黃,補補身子——查出來誰是爹了沒有?」

  「咱們宮裡的貓都是母的。」花兒樂呵呵地介面,「好像順著西二長街往下走,門樓裡有養貓抓老鼠的,那兒沒准就養了公貓呢。前陣子花瓣兒鬧春的時候,晚上門樓那隱約能聽到有貓叫的。」

  「還是得和她們說一聲,把那公貓拿去騸了,也多個貓內侍。」錢嬤嬤插口道,「不然,咱們這七八隻貓呢,都下了崽子,一年得多出多少貓來呀。」

  於是,永安宮很安心地就把整件事交給皇帝,她們自己說貓去了。

  #

  比起深知內情的永安宮,坤甯宮的氣氛是要更焦慮一些的。周嬤嬤已經打探幾天了,還是沒有什麼線索,和皇后彙報工作時,語氣都有點心虛,「就知道她胎氣不穩以後,皇爺把永安宮原來的大宦官柳知恩叫去問話,後來沒有多久,柳知恩就被打發出去了——聽說是去南京司禮監,然後小吳貴人就被送到偏殿去養胎了。看守得很嚴密,外頭都很難進去音信,更別說是吃食什麼的了。」

  南京司禮監是養老的好地方,不像是犯了事被打發出去的呀?孫皇后有絲狐疑,又推算了一下徐循從南內脫身的時機:皇帝去南內的次數並不算少,但皇莊妃卻一直都沒有成功從南內回到永安宮。也就是太后玩了一次苦肉計,她才能借機脫身。從脫身後大哥對她的寵愛來看,之前的困窘並不像是因為已經失寵,難道,是因為柳知恩行差踏錯。大哥雖然將此事瞞下,給了他一個體面去處,維護住了永安宮,但到底還是略施小懲,有意讓她住到封後之事塵埃落定以後再出來?

  這麼看,對小吳美人下手的應該只是柳知恩,和皇莊妃沒什麼關係……起碼,大哥是深信此點。按說,皇莊妃也沒什麼對吳雨兒出手的動機,她在永安宮的時候,吳雨兒表現得肯定很安分。

  ——但吳雨兒知不知道這點呢?柳知恩是莊妃心腹,此事眾所皆知,只怕吳雨兒心中,動手害她的應該是藏在柳知恩身後的莊妃……

  「永安宮那面,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又再和周嬤嬤確定了一遍。

  「毫無動靜。」周嬤嬤道,「皇莊妃還是老樣子,每天帶著女兒去御花園散步,神色都看不出有什麼變化。」

  「那清甯宮那面呢?」孫皇后問。

  「除了洗三以後,把孩子抱到清甯宮裡看了一遍以後,也沒什麼動靜。」周嬤嬤說,「似乎也沒有抬舉小吳貴人的意思。」

  這兩面的反應都有些出奇,不免讓皇后的眉頭越皺越緊,她沉思了半晌,略有些神經質地敲了敲桌子,「你去問問小吳貴人吧……問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去偏殿的,我總疑心她還知道些什麼,只是沒有說出口。」

  周嬤嬤領命退下,都快走出屋門口了,皇后又把她喊了回來。「大哥這幾天就去了一次?」

  「就是出生的時候去了一次。」周嬤嬤說,「奴婢也打聽過了,之前幾個月,皇爺一次都沒去過。」

  不僅僅是本人對吳美人漠不關心,而且皇次子的洗三也辦得很簡單,和太子栓兒的洗三比,根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別說是大赦天下了,到現在,連小吳美人的家人都沒封,除了宮裡朝中通知了一番,讓大家知道多了個皇次子以外,皇帝似乎暫時不打算有什麼更多的行動。

  當然,皇帝更看重太子,皇后也是只有高興的份。她玩味了一下皇帝對小吳美人漠不關心的緣由,又把它放到了一邊:大哥對吳雨兒情分平平,如此行事並不出奇。應該來說,也就是因為對吳雨兒情分平平,所以才沒有因為柳知恩對她出手一事,遷怒于皇莊妃吧。

  這個推論,因周嬤嬤帶回來的消息更為肯定確鑿了。

  「是砒霜……」周嬤嬤也不免嘖嘖感歎,「素日裡看著柳知恩,還是個明白人,怎麼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皇爺也太手軟,如此下賤的奴婢,竟只是打發去南京司禮監?」

  「畢竟是莊妃心腹嘛,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后慢慢地說,突然就歎了口氣:看來,之所以一直讓莊妃留住南內,並不是因為大哥沒有消氣,只是因為她太早出來,立後之事免不得又要生出變數……雖然大哥的情分還是沒得說,終究是立了她為後,但他對莊妃,實實在在也的確並不很差。

  她又想到了那一日選秀,莊妃和她同時念出的那一句,『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雖說是兩人同時念出,但皇帝帶笑的眼睛,卻是先看向了徐氏……

  忽然間,她對於尚未入宮的袁氏女,也少了幾分忌憚:也許讓她進來分薄些寵愛去,也好,大哥對莊妃的情分,好像是一棵草,面上看著沒什麼,可當她開始留意,開始往下深挖的時候,才發現,這份寵愛的根基,也許要比她想得更深一些……

  「娘娘?」周嬤嬤試探地喚了一聲——她伺候皇后多年,多少也能看出些主子的心事,「娘娘又何須多慮,旁的女人,不過是一朵花兒,開開也就敗了。唯獨娘娘才是長青的松柏,可與皇爺曆冬白頭……別的不說,只說您這一向病了有多久,皇爺還不是照樣立您為後,可不是什麼都明白了?」

  周嬤嬤並不清楚,大哥也有過動搖,最後的決定,到底還是她推波助瀾,激出來的。——皇后的驕傲,也不允許她對周嬤嬤分說心中的擔憂,她擠出了一線微笑,順著她的話往下安慰自己,「是啊,可不是什麼都明白了?」

  卻終究由不得再歎了一口氣,方才續道,「莊妃的事,不必多搭理了,大哥寵著她呢。咱們不必和她為難——你取文房四寶來,我先寫封表文再說。」

  #

  「請立吳美人為妃?」馬十有絲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句,「這——」

  皇帝把手裡拿著的摺子扔給他,「你自己看看,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他唇邊含了一絲淡淡的笑意,看來倒是真心有些好笑,馬十一下懵了,沉吟了一會兒,方才是猛然想起了其中緣故,打開摺子來看時,已經沒那麼詫異了。「是了,皇后娘娘不知底細,以小吳美人產子有功請封,也是情理之中。」

  「是嗎?」皇帝說,「你真覺得只是這樣?」

  「那……」馬十有點不明白了,「不是這樣,那該是怎樣?」

  「馮恩。」皇帝沖牆角一位中年宦官招了招手,「你和他說說吧。」

  他往後一靠,仿佛在等著聽說書似的,愜意地敲著椅把手,半眯著眼睛就品起了茶水。馮恩沖馬十點了點頭,低聲而平穩地道,「皇后娘娘這幾日,多次遣人看望小吳貴人,並贈以名貴藥材、吉祥首飾,諸多來往並無異狀。唯昨日有一次,向小吳貴人詢問其孕期肚疼的真相——小吳貴人回說是皇莊妃娘娘指使永安宮管宮太監柳知恩所為,只因她有靠向孫皇后之心。」

  按說只因是兩人你知我知的事兒,馮恩說得和眼見的一樣,馬十先怔後悟:是了,把小吳美人搬遷到昭陽殿去,這事還是他辦的呢。因怕小吳美人得知真相以後,情緒不穩會損傷胎兒,他當時隨口敷衍,暗示了小吳美人幾句,就說『個中情弊,爺爺已經盡知,只是此時皇嗣為重,還是先顧著您才是,您也別想那麼多了,好生安胎吧,別的事,爺爺心裡清楚著呢』。

  而且,將小吳美人搬遷過去以後,她身邊服侍的人是被水洗了一遍,貼身服侍的宮女都給換了。若有皇爺發話,在她的近侍中安插一些耳目,豈非是舉手之勞?馮恩接手的是劉思清的位置,他對此瞭若指掌,也就不稀奇了。

  這請封小吳美人的表文,不在生子後上,不在洗三後上,偏偏就在昨天知道了小吳美人移宮的『真相』以後上,皇后的真意為何……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馬十不由得就望了馮恩一眼,對方卻是安之若素,連半點情緒都不露出來。他在心底琢磨著馮恩的立場:師叔受過皇莊妃的恩惠,雖不大,但前些年在宮裡的時候,一直都是很念情的。這個馬十心裡清楚,不過,除此之外,馮恩一直深受太后提拔,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在從前,這不算什麼事兒,可現在師叔坐上了東廠提督太監的位置,而皇爺和太后的關係,也不再是從前那樣……看來,得找個機會提點提點師叔,免得他不明不白地就栽倒了下去。

  「砒霜案——」他徵詢地望了皇爺一眼,見他微微點頭,才續道。「真相為何,爺爺和老娘娘心裡都是清楚的,只是皇后娘娘不明真相,上表也可算是分內之事,無可厚非吧。爺爺喚奴婢來,是想讓奴婢同皇后娘娘分說其中原委——」

  「怎麼會這樣想?」皇帝不由失笑,「找你來,是讓你把這封表文給母后送去的,你就說,我看了,沒說什麼,只讓你送過去,請母后的示下。」

  馬十一頭霧水,卻也不敢多問,遂磕頭領了差事,捧著摺子給太后送去了。

  清甯宮那面也很快就給了答覆,態度亦十分堅決——小吳美人其心不正、立身不穩,因侍奉皇帝時機不對,本就是無冊的美人,德行並不足以為妃。

  侍奉皇帝時機不對,是哪門子不對?這一點,不是藩邸舊人也不會明白:皇帝當太子的那一年,太后給下了死命令,要皇帝封山育林、休養生息。東宮上下全都是貫徹禁.欲精神,誰也不敢違背這孝道的大義。

  而小吳美人就是在這種時候承寵的……不論她的承寵,是她主動勾引還是皇帝持槍強上,反正算起來也都是她的錯,為什麼不找別人就找你?肯定是你煙視媚行給了別人錯誤的信號唄,勾引著爺們連孝道都不顧了,如此德行,怎堪為妃?

  雖然也算是很有力的論點,但因為多少也觸到了皇帝的難堪處,太后的回應並不算太高調,只是給皇帝寫了個條子而已。可也不知怎麼回事,消息竟傳得很快,不過一天多的功夫,坤甯宮裡,便聽說了太后的口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9:01 PM

第176章 釣魚

  「侍奉皇爺時機不對,」小吳美人有絲愕然,她慢慢地重複著這句話,像是要咀嚼出每一絲餘味,「德行不足以為妃,」

  周嬤嬤的笑容在陽光下很有幾分微妙,她微微欠了欠身,「老娘娘的確是這樣說的。」

  八月初的天氣還遠未說得上寒冷,但因為小吳美人正坐月子,屋子裡也燒了個爐子,在午後甚至有一絲渥熱,周圍侍立的兩個心腹宮女,都寬了比甲,只穿著貼身的小襖——用的還是輕薄的絹布。但小吳美人卻覺得自己還有幾分冷,她很想投入到誰的懷抱裡汲取一點溫暖:這個皇莊妃,能量實在是太大了。

  她是怎麼逃脫皇爺怒火,從南內出來的?她在心底思忖著皇莊妃的策略。是了,周嬤嬤說,柳知恩被打發到南京去了,只怕是柳知恩為皇莊妃背下了罪名。皇帝素來寵愛莊妃,難免為她蠱惑,又得太后的大力照拂,借著女兒的『病』從南內出來,三言兩語就讓皇帝重提了舊例,立她為皇莊妃……這一切固然是因為皇莊妃的手段高,捨得壯士斷腕,但也是因為皇帝對莊妃的感情仍在。雖說她也是很早就伺候皇爺的,但說起情分,自己和莊妃是沒得比,就是有了兒子傍身,看來都沒法和她抗衡。——這皇帝喜歡也罷了,太后也這樣喜歡,竟會出言壓她,把那麼多年前的事都翻出來再嚼舌根……若非莊妃提醒,老娘娘哪裡會記得這麼三四年以前的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得寵上位的法門,小吳美人自然不會因此虛無縹緲的所謂孝道為意,要說她真的在意什麼,恐怕也就是自己和莊妃之間的這筆爛帳了。說到底,莊妃也是有點太小心眼了,自己當時想要靠到長寧宮去,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嗎?她又何苦記在心上?那柳知恩每次見了她,都端出一張死人臉……搞得她就是想在永安宮安穩待下去都沒法放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先下手為強。

  莊妃心裡對這砒霜,自然是疑神疑鬼,因為這事柳知恩去了南京,她自然把這帳算到自己頭上,新仇舊恨一起算,此次在背後使力壓制自己也是再自然不過。小吳美人打量了周嬤嬤一眼:現在的問題是,坤甯宮那邊是否會為自己提供支援,讓她和太后、莊妃鬧一鬧。

  有了兒子,就不再是無根的浮萍了,說實話,這妃位現在也就是個雞肋,有固然好,沒了也無所謂。日後兒子越長越大,若是太子再出個什麼事兒……

  小吳美人搖了搖頭,切斷了自己的美夢——有了兒子,就不再是無根的浮萍,可有了依靠的同時,也有了弱點。她不敢指望自己再生一個,宮裡的娘娘,除了靜慈仙師和皇莊妃以外,幾乎都是生產後失寵。她從前不懂,現在才明白了,那處兒出去了一個那樣大的娃娃,怎麼可能還和從前一色一樣?能再把皇爺拉上.床的也就是情分了,而情分正是她所缺乏的一樣東西。如今的兒子,就是她下半輩子的指望,就受皇莊妃幾年氣又如何,不封妃又如何?真要等兒子大了,她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皇后娘娘的伎倆,她也未必看不懂,莊妃和她互不對付,她當然樂得用自己做槍,去挑皇莊妃一杆子。這本也沒有什麼,從前,她是很樂意為皇后娘娘前驅的。可現在卻是不一樣了,她,有兒子了呀。

  「多謝娘娘告訴此事。」她便結束了自己的思考,很謹慎地說,「老娘娘如此說的話,妾身也無話可回。當日之事,雖說是皇爺主動,但奴婢畢竟也沒能攔住皇帝……」

  誰要聽她說這往事?小吳美人自己說得都沒意思——到底事情如何,大家心裡都是明白的,反正烏鴉不笑豬黑,誰沒點虧心事啊?

  周嬤嬤卻未把可能的不耐煩暴露出來,她面上依然笑著,一雙眼仿佛是看透了小吳美人的盤算,卻是半點都不慌張,反而悠悠道,「貴人說得是,老娘娘所說,畢竟在理。若就是此話,我們娘娘也就不過來了,白說給您這個也沒趣兒……只是——」

  她輕咳了一聲,「我們娘娘也是知道貴人心意的,早在去年,貴人就想從永安宮回長寧宮,只是忽而有了身孕,因此方才耽擱住了……想來,您和莊妃娘娘處得怕也不太好。娘娘本是有意成全,將您遷回長寧宮中居住,但……此事現在只怕也沒法操辦了。」

  這是很自然的事,但小吳美人為她提醒,面上不由得蒙了一層陰霾。「您意思是,這昭陽殿,我還沒法繼續住了?」

  「瞧您說的。」周嬤嬤笑了,「您要繼續住,難道我們娘娘還催著您搬呀?娘娘就是擔心,您若是不能封妃的話,按說,也沒有美人獨領一宮的道理,娘娘怕到時候,沒理由為您說話……」

  確實,莊妃若能說動太后壓制她的封妃路,只怕下一步就是央求皇爺將她搬遷回永安宮。回了宮以後,她還不是任憑莊妃揉圓搓扁……小吳美人到現在,才算是完全把局勢給看明白了:莊妃是早都有了成算,一步接一步,只怕沖的都是皇次子來的呢。難怪上回洗三,她進來看皇次子的時候,笑著誇了好幾聲可愛!

  這下是不爭也不行了,沒有妃位,除了永安宮以外,她哪裡都去不了,小命都在莊妃的謀劃之中,到底如何,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太后的心意……

  小吳美人歎了口氣,她對周嬤嬤的態度客氣多了,「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多虧了皇后娘娘疼我,不然,我自己這點微末智慧,怕是都鬧不明白到底誰在害我!」

  周嬤嬤是個含蓄的人,「瞧貴人說的,咱們這宮裡,大家都是和和氣氣的,又哪有什麼人要害您呢?也就是個人有點小心思罷了,大節上卻是哪一位都不會有虧的。」

  「那是、那是。」小吳美人連忙稱是,試探著又道,「只不知,如今,皇后娘娘有沒有明路指點妹妹來走呢?您瞧,這莊妃勢大,我這小身板兒,只怕是撼不動她啊——」

  「又有何人要貴人撼動皇莊妃娘娘呢?」周嬤嬤微微一笑,「咱們娘娘和莊妃娘娘也是多年的姐妹,更不會做這樣的事兒了。要奴婢說,雖說太后娘娘沒點頭,可當時那事兒,畢竟是皇爺和您一起做的。只要求得動皇爺,以您的功勞,封妃肯定是不成問題……」

  老娘娘說話,已經是沒那麼好使了。雖然小吳美人一直在昭陽殿半封閉地養胎,但在孫貴妃立後的那天,她便是知道了這麼一個事實,皇爺畢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只要能求動他了,老娘娘就是再不情願,還能如何?總不會反彈得比立後時更厲害吧?

  皇后娘娘指點的這條路,的確還不算坑人。小吳美人望著周嬤嬤,知道自己就是再問,周嬤嬤也未必還會繼續回答——怎麼說動皇帝,那就是她自己的事兒了。她和皇后的情分,還不足以讓皇后幫她想明白所有關節。

  沒事兒,等到封妃以後,假以時日,皇后娘娘會明白她的心意的。小吳美人美滋滋地想,若是能說動大哥的話,最好是能得個『賢』字,這個字,意義比較特別……

  #

  也許是因為母親在孕期比較動盪的關係,皇次子的身子倒有些不如哥哥,比較瘦小,食量也不如哥哥大。滿月的時候也沒比太子同期更健壯多少,皇帝來看望兒子時,便著重向小吳美人指出了照料皇次子身體的重要性。他道,「剛出生就是冬日,怕孩子耐不得凍,可要和乳母一道用心照顧。」

  小吳美人也就是因為出了月子,才能見到皇帝,之前皇帝過來那一兩次,她都只能在屋子裡躺著,爬不起身。如今方可叩謝皇帝給她的恩典——這個月,她的供給雖然未達妃級別,但也有所提升,算是夠到了嬪位的標準。

  人比人,氣死人,要和皇后比的話,小吳美人現在已經可以去自盡了,但同羅嬪比,又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體來說,她還算是滿意:現在是有莊妃壓制著,若是搬開了這座大山,家人親眷,該有的東西,遲早都會有的。

  「妾身現在滿心裡都是壯兒。」她誠心誠意地道,「爹爹儘管放心,就是一道雷劈下來,妾身也一定擋在壯兒跟前。」

  這番表白,顯然令皇帝心情十分愉悅,他面上泛起了一絲微笑,「不必作此不吉利語。壯兒福大命大,定能安穩一世的。」

  他又關心小吳美人,「前一陣子國事忙碌,沒有進來看你們母子,怎麼樣?昭陽殿住得還好嗎?這裡唯獨有一點不好——沒有修火牆、暖閣,好在朕已經命人改建永安宮你舊居了,大約還有半個月就可完工,今年冬日,壯兒可以在暖閣裡過冬。」

  所謂暖閣,是三面牆都通了煙道,連地面做好的地龍,一共四面都十分暖和,只留一面開門出入的小閣子。因為建築工藝複雜一些,又需要人徹夜看守免得失火,也不是說每間屋子都有配備的。以前小吳美人還只是美人的時候,雖不必像做宮女時一樣睡逼仄的小屋子,但冬天也不算太好過。屋子裡就算燒了好幾個爐子,到底也還是比不上暖閣——又或者是炕。皇帝一句話,小吳美人就沾光兒子,待遇往上提了好幾個檔次。

  但小吳美人卻無法因為皇帝的言語而高興,她的心直往下沉去:看來,皇爺並沒有讓自己在昭陽殿久住的主意。

  沒法再等了。

  「這……」她露出欲言又止之色。

  果然引來了皇帝的注目。「怎麼了?可是有話要說?」

  「就是……」小吳美人的手不由得就落到了自己的腰腹之間,「就是,壯兒還在肚子裡的時候……」

  「啊,你是說那事啊。」皇帝也想起來了,他拖長了調子,「這幾個月事情多,朕竟險些忘了。」

  「爹爹日理萬機,這也是難免的事。」小吳美人趕快拍馬屁,「也是妾身不好,不該在您跟前再提起這煩心事兒……」

  「是,這事兒,是有些耐人尋味。」皇帝歎了口氣,拍了拍小吳美人的手,「也實在是委屈你了,皇宮大內竟然鬧出這樣的事,實在是不成體統,還好壯兒命硬,沒事。」

  「妾身微末性命,就是死了又值得什麼,」小吳美人拿帕子擦眼睛,「唯獨就是怕皇嗣出事,對不起爹爹的深恩——只是,爹爹當日囑咐,讓我安心養胎,別過問此案。妾身也不敢胡亂打聽,只是隱約聽說,宮主娘娘的親信宦官柳知恩去了南京……」

  「是啊,」皇帝點了點頭,「雖說柳知恩應是清白的,但他畢竟當時在永安宮主事,也有些照管不力的差錯。朕便發落他外出了,怎麼,難道你以為,這事是柳知恩做的?」

  小吳美人不禁暗咬銀牙——怪道皇莊妃出來得這麼順暢,原來到底還是被她擺脫。

  「這,妾身也不敢胡亂指控……」她柳眉微蹙。「就是覺得,柳公公一直對妾很不客氣,仿佛覺得妾居心不良,有意脫離永安宮……」

  皇帝嘶了一口氣,「真的啊?」

  「也不敢說沒這事,雖說皇莊妃娘娘也是極好的,但妾畢竟和皇后娘娘相處多年,長寧宮封宮,妾搬遷出來自無話可說,後來長寧宮重開,妾確實想要回長寧宮去。妾身心想著,也許就是柳公公覺得妾身不夠忠心……」她歎了口氣,「那日從南內給徐娘娘請安以後,便……」

  她垂下頭去,做惶恐狀——卻也不全是做出來的。不管做了多少鋪墊,她現在畢竟是當著皇帝的面,在隱晦地指控皇莊妃這個第一寵妃,皇帝會有什麼反應,著實是難以預料。小吳美人的確是打從心底發起了抖。

  「這……」還好,皇帝的反應還算是比較平穩,並沒有勃然大怒,而是略有絲疑惑地低了眉,「小循該不是這樣的人吧?」

  此時不跪,更待何時?小吳美人也不顧自己剛出了月子,往冰冷的地面上就直接跪了下去,「妾身絕沒有指控皇莊妃娘娘的意思,這點見不得人的想法,全是妾身自己心思太齷齪——」

  「好了好了。」皇帝親自把小吳美人扶了起來,「咱們兩個人說話呢,又不是金鑾殿奏對,幹嘛這麼緊張……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疑心你俆姐姐指示柳知恩,給你下了砒霜是麼?」

  小吳美人猶豫半晌,方才微微地點了點頭,「也許是懷著壯兒,就很容易胡思亂想……」

  「不說是胡思亂想吧,你也是把你徐姐姐想得太能耐了點。」皇帝望著小吳美人,很溫柔地說,「雨兒,朕知道你當時懷著孩子,難免多心。但私底下已經派人查過了,那時候不論是柳知恩還是你俆姐姐,都安分著呢。可沒有什麼異動,連熬藥的,送藥的婢子都是上過刑了,在東廠那審得清清楚楚。這事,應該和柳知恩他們沒什麼關係……」

  是真的查過了啊?小吳美人心頭一跳,強笑道,「爹爹說得是,女兒多想了……」

  「就和你說了,你俆姐姐不是這樣的人,」皇帝想了想,又失笑道,「唉,現在經歷的事情多了,這話也不敢輕易出口,只好這樣講——起碼在沒有發現什麼證據之前,朕還是會相信你俆姐姐不是這樣的人。雨兒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小吳美人望著皇帝意味深長的笑容,什麼都明白了:怎麼說她當時懷的都是皇嗣,要是找得到證據,皇帝自然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人在自己的宮廷中繼續得意下去。這和寵愛沒有關係,已經牽扯到規矩了。

  可惜啊!當時為怕砒霜不濃驗不出來,那半碗殘湯裡,她是把一整包的砒霜都給下了,現在就是要搜點剩的都搜不出來。小吳美人不禁在心底嘖了一聲,方才換出若有所悟的表情,「女兒回了永安宮,必定會步步當心,定會證明俆姐姐的清白。」

  換句話說,回了永安宮以後,她少不得是要查查這個案子的。

  皇帝大感安慰,拍了拍她的手,「也不是說就疑心你俆姐姐了,只是朕也覺得,這真凶,只怕還潛伏在永安宮內呢……放心讓你回永安宮,其實也是因為如今宮中管事眾人,當時都還在正殿囚禁,應該都是清白的。你回去以後,不至於被誰暗害了。至於別人,如今也無力加害你了,你在永安宮裡住了一陣子,看得會比朕派去的人更仔細,讓你回去,就是讓你瞪大眼好好看的,若能看出什麼來,無需猶豫,即刻回報乾清宮便是。」

  小吳美人不禁也露出如花笑靨,說了句俏皮話,「聖上有令,女兒敢不盡力?」

  皇帝今日也算是破例在昭陽殿坐了很久,慰問完了小吳美人,他便起身離去,國家自然還有無數的事要他去做。小吳美人送走了皇帝,也不急著起身,坐在當地閉著眼睛,把整件事全盤想妥當了,便叫過身邊的大宮女丁香兒——雖在她身邊服侍了沒幾個月,但丁香兒謹慎能幹,對她又極恭敬,倒是比頭前幾個都更得她的歡心,「剛才皇爺的說話,你都聽見了?」

  丁香兒毫不猶豫地道,「娘娘讓奴婢聽見,奴婢就聽見,娘娘讓奴婢聽不見,奴婢就是個天聾。」

  這丫頭,真是天生的好奴婢,自己當年做宮人的時候,怕都沒有這麼謹慎。小吳美人不由得笑開了,「這說的是什麼話,傻孩子,沒讓你下去就是許你聽的……」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便打發丁香兒,「你下值以後,先別只顧著歇息,去坤甯宮周嬤嬤的下處——你知道在哪?」

  見丁香兒點頭,便續道,「去了下處找到周嬤嬤,把今兒皇爺說的話學一遍給她聽,等她聽完了,你再問她,就說我的話,只怕不日就要回永安宮去,回去以後,出入不便,不能再隨意給娘娘請安。請問娘娘有沒有紅白沫兒,若有,便賞我一小包,我絕不用來害人的。」

  用紅白沫兒來指代砒霜,是有些過露了,但不如此,只怕周嬤嬤聽不懂,小吳美人說出口後,也不禁有些忐忑,她著意打量了丁香兒幾眼,見她面色如常毫無異狀,倒忍不住心虛,自己笑道,「怎麼,你也不問問這是什麼東西?」

  「娘娘讓奴婢傳話,奴婢就只管傳話。」丁香兒道,「話是什麼意思,奴婢駑鈍,可琢磨不出來。」

  有這個態度那就是好奴婢,小吳美人拍了拍丁香兒的肩膀,不禁贊了一句,「好妹子,以後有了我的結果,必定不虧待你!」

  丁香兒擺了擺手,「跟了貴人,就是貴人的人了,您說這話,沒的反而讓奴婢心涼……」

  說罷,也就退下如常忙活去了。小吳美人托著腮,開始了自己的等待。

  一等就是幾天——這宮人在宮裡走動,也沒個定數,丁香兒不可能一去就找到周嬤嬤。畢竟,周嬤嬤一直是皇后身邊的紅人,上下值時候是沒個定數的。丁香兒三日後才回報道,「已經把話遞給周嬤嬤了……周嬤嬤說,她不明白您的意思,還要請問皇后娘娘。」

  小吳美人點了點頭,又繼續等——這一回倒是沒等多久,周嬤嬤就又來看她了。

  「娘娘也不明白您這是什麼意思。」周嬤嬤板著臉,語氣硬梆梆的隱含教誨,「咱們宮裡藏的,都是冊上有的東西,別說這不能給你尋,就是要尋,也尋不到!居家過日子,不懷著好意,反而動歪腦筋,那是絕不成的!」

  小吳美人被說得面紅耳赤,只好站起來聽訓,又說了許多好話,保證自己只是偶然一時糊塗,周嬤嬤方才輕飄飄地道,「罷了,看在皇次子的份上,這一次,幫你瞞過去了。私下訓斥一番,也就算完事。」

  言罷飄然而去,居然根本毫無表示……

  眼看半月之期將到,天氣也是一天冷過一天,小吳美人也不由漸漸焦急起來——正是沒主意時,終於迎來了她的轉機。

  此時已經快到十月,馬上就是皇太子滿周歲的大好日子了,皇后和皇帝商議著,想讓宮裡的女官、宮女都能回家省親一次,和家人團聚一番,也算是給皇太子積德。

  如此的好事,皇帝當然不會拒絕,不過,雖然太子的生日還在一個月以後,但宮裡這麼多人,不可能全都回去,也不可能一起回去,最後商議下來的結果,也不過是讓各妃嬪身邊的體面宮人,能輪流回家省親一次罷了。小吳美人運氣好,她也得到了一個名額,而且就在第一批派人回去探親的名單裡。

  一得到這個消息,小吳美人立刻就招來丁香,密密吩咐了許多話,又親自寫了一封信,拿了一個金錠子,塞到丁香手裡。「拿著——不是給你用的,是讓你給我家裡的!少了阿堵物,只怕還買不到呢!」

  丁香還是那木然的樣子,「娘娘儘管放心,奴婢知道該怎麼做的。」

  這丫頭心裡雖清楚,但強就強在很懂得裝糊塗,小吳美人欣慰地點了點頭,「你辦事,我放心!」

  丁香兒果然不凡,受了這樣重大的使命,看起來還是很鎮定,袖了小吳美人的密信和賞賜,如常告退,「奴婢這就回下房去收拾包袱。乘著白日人少,也做點縫補的活計。」

  這是很必要的,因為宮女出宮,理論上是要搜查包袱和全身。萬一紙條被搜出來了那可不得了,所以要縫在衣服裡,小吳美人先還沒反應過來,想通了方才笑道,「真是難為你了!——去吧!」

  丁香兒於是就去了。

  於是,第二天早上,她就出宮了。

  再於是,第二天下午,東廠馮恩太監,就派人來請小吳美人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9:03 PM

第177章 未眠

  「東廠,」皇后略有幾分疑惑地重複了一遍,「你肯定是東廠來的人,」

  「回娘娘,過去的人是否東廠屬下,奴婢不清楚,但的確是打著馮恩的牌子把人給接走的。」周嬤嬤眉宇間也有些晦暗,「奴婢想著,該不會是昭陽殿放出宮的那個宮女,沒把事兒辦好吧,」

  屈指一算,如是在宮門口露餡,被送去審訊,半個上午的時間招供,回報到皇帝那裡,皇帝再傳話馮恩過問此事,時間點銜接得也是剛剛好。如果她是在神武門出的事,後宮幾日內還真不可能知道。畢竟出了宮城牆,所有的守衛就是由侍衛負責,和宮裡根本是兩個系統,就是要想往裡遞話都難。而且這是小吳美人的宮女,就是要私下遞話,也只會給小吳美人報信。

  「若是查出事兒了,怎麼也該往我這裡說一聲吧?」但皇后依然難以釋然,眉頭緊鎖。「怎麼就直接報到大哥那裡去了,她這是出宮不是入宮,就算帶點錢,能有什麼妨礙?這起奴婢就這麼著急,要把事情往上捅?」

  雖然是皇帝的後院,但架不住人多啊,凡是有管理條例的地方,就一定也有些不成文的規矩,比如說,事情得要層層上報,也比如說,什麼事找什麼級別的人,胡亂往上捅那肯定是大忌了。侍衛的舉動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這個都人身上肯定攜帶了什麼非常犯忌諱的東西,忌諱到必須馬上回報皇帝,二就是……

  二是什麼,皇后一時沒法想出來——不是說她智力有限,而是稍微順著這條思路往下一想,便覺得心驚肉跳,幾乎連坐都坐不住了。——在事態還不明朗的情況下,想太多、想太糟無非是徒亂人意,她搖了搖頭,先把這不祥的思緒給放到一邊,問道,「壯兒呢?還在昭陽殿養著?」

  「馮公公只是請吳貴人過去,眼下還沒有論罪的旨意出來。」周嬤嬤也看出了主子臉色不好,便措辭安慰道,「皇次子自然還在昭陽殿,由養娘照看——娘娘,按奴婢所見,應該多數是那都人身上攜帶了金銀,被搜出來了。」

  宮禁這東西就像是朝廷的政令,執行起來是很有彈性的,按規定,都人進出必須層層搜身,進搜得更嚴格一點,這是文皇帝時期就傳承下來的老規矩,出嘛,一般來說能出去的都是各宮頭面人物,帶點賞賜出去也是情有可原,也就意思意思翻翻包裹而已,不過如果遇到管事的門頭心情不好,又或者是最近外廷剛整頓過風氣,那搜得嚴格點也是很正常的事。搜出了金銀,又解釋不出來,層層上報,最後要勞動主子出面撈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金銀?」皇后掃了周嬤嬤一眼,「幾兩金子,驚動得了東廠?除非她拿的是玉璽!」

  她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吳雨兒已經完了,肯定是搜出了什麼字據!」

  「您是說——」周嬤嬤臉上終於也佈滿了憂慮,「小吳貴人竟帶的是字信,不是口信?她——她不會如此——」

  「如此什麼?」皇后心情不好,說話也沒好氣,「如此膽大包天,如此不計後果,如此愚蠢?你不記得她是怎麼上位的了?她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人!」

  能在皇后通令全宮配合太子守孝的時候,同太子滾到一處,小吳美人的膽子還能小了去了?只可惜,雖然博來了一個名分,但發家不正,本來很順遂的上位之路,被太后一句話,就從根子上掐死了。這就是她的短視,這樣的人,只怕還真能做得出帶字信給家裡,讓人去弄砒霜的事兒。

  「就想不到繞個彎子?」周嬤嬤有點不甘心,「哪怕是傳一封信,就說此女乃自己心腹,有何事都聽憑吩咐——」

  「恐怕以她的腦子,糊塗勁兒犯了,卻想不到這麼多!」皇后冷冷地道,「早覺得她會出事,卻沒想到,栽得還這麼快!」

  周嬤嬤也跟著歎氣,「可惜了的——從此事來看,貴人倒是真心實意地恨上了徐娘娘。」

  在宮裡生活,如果別人說什麼自己信什麼,一年內指不定能死個十次、八次的。雖然小吳美人一直向孫皇后示好,但她開口討要砒霜的時候,孫皇后對她還是提高了警覺。——誰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就算從前是誠心投效,現在有了兒子,心思也會變的!別說坤甯宮裡的確沒有砒霜,就是有,皇后也不會蠢到給她吧。自己這裡一給,轉頭小吳美人就去把她賣了,該怎麼辦?甚至於說,皇后對小吳美人都是立刻動了疑心——如果不是她蠢到真以為皇后會給,那就是小吳美人和她打交道,存了有異心。

  如今,事實已經證明,小吳美人就只是蠢而已,心還是很純正的。周嬤嬤的語氣,皇后聽得出來,她是取中了小吳美人的兒子和她的誠心,多少想要勸說自己,幫小吳美人一把,把她從麻煩裡撈出來。

  礙於如今情況不明,周嬤嬤沒有明說,隨著事態發展,也許她就會適時地為小吳美人說點好話了……她的心思並不複雜,皇后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若是在往常,她也並不會出言點醒,大不了周嬤嬤勸說以後她不置可否而已,維持一定的神秘感和權威,並不是什麼壞事。只是今日情況特殊,皇后是心浮氣躁,說不出為什麼,就覺得毛髮聳立,像是有一把無形的尖刀對著自己的後心,真是坐臥都無法安寧。在這樣異常的狀態之中,她難免也比平日更多話了幾分。

  「想也別想了。」她不耐煩地說,「吳雨兒已經完了……就算信裡沒說什麼,那都人也肯定把什麼都交代了出來,不然,至於驚動東廠?大哥既然已經知道此事,又讓馮恩出面,吳雨兒還能落個什麼結果?」

  這是內宮,不是外廷,並非東廠番子橫行無忌的所在,沒有皇帝授意,馮恩焉敢接手?東廠大搖大擺去找小吳美人,已經是說明了情況的嚴重性,有如此一個人證,還想往外撈吳雨兒?先想想自己該怎麼從這件事裡撇清出去吧。

  還好,自己的做法還算是周密,沒有留下什麼太大的破綻……皇后在腦子裡將自己前後的表現反復想了幾遍,從小吳美人產後第一次接觸她開始,每一個細節都回顧了一番——即使那都人和小吳美人反咬一口,自己也說得過去。在不知前情的基礎上,不論是示好于小吳美人,將太后的言語傳過去,還是呵斥小吳美人的離奇請求,又或者是安排她出宮探親,都是在情在理……唯獨稍有關隘的,也就是一開始傳話的這一節了。但大哥也不是天真的孩子,應該還是能理解的,小吳美人產子,自己肯定是要加以拉攏,事情既然已經傳揚出來,自己無非是早大多數人一步知道而已,這個人情又何必白白放過……

  雖然處處細節都照顧到了,但皇后的心還是跳得很厲害,好似有什麼細節被她白白放過了一般。只是坐在當地左思右想,又全找不出什麼來,只得示意周嬤嬤,「你且留心著,有信兒了便隨時來報……現在壯兒該如何處置,方才是重中之重。」

  小吳美人才進東廠,到底是平安脫身還是一頭栽進去,畢竟還沒見分曉,不過她平安脫身加官進爵的可能性低到可以忽略不計。這個人已經廢了,唯一還有價值的只是她留下的皇子而已,周嬤嬤點了點頭,「老奴自當留心。」

  目注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珠簾以外,皇后輕輕地長出一口氣來,撫著胸口只是蹙眉沉思,過了一會,又喚人來。「去問問張六九,大哥這會兒做什麼呢。小吳美人是出了什麼差錯了?我怎麼半點音信都沒有收到。」

  身為掌管六宮事務的皇后,此事她不過問,還不合情理了。雖然皇帝不一定會答,但她的態度卻要擺出來。張六九是素來和坤甯宮親善的宦官,平時小事來回傳話正當用。

  做完了這件事,她方才稍稍安下心來,雖然心中隱約仍有些阻塞,但皇后也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遺漏之處了。遂收攝心神,忙起了公事。

  執掌六宮的職務,說起來威風,其實也十分瑣碎,每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六宮雖然處處特殊,但說穿了也就是一個個的院子,忙活的也就是這些事兒。還好,雖然人多了,但對管事者本人來說,負擔也不是很大。六局一司就是為了輔助皇后管理宮廷而存在的機構,最近這一段時間,忙活的除了日常瑣事以外,還有新秀女入宮、冊封的事兒。要給新秀女定下名分,安排宮室……這些事裡,有些本該是皇帝做的,但他不敢興趣,也就一併交給皇后了。

  袁氏女長相清秀、歌聲動人,皇帝不惜略拂太后之意也要將她留下,李氏女長相明豔,但看大哥臉色,像是為了討好母親才把她選入,可以說她是受了袁氏女的帶契,諸氏女雖然言辭乏味,舉止也不算多高雅,但生得極美,也是因愛選入,鮮族女子三名,權、韓、金,金氏來路上染病沒了,餘下兩名肯定要予以冊封,雖然看皇帝的意思,是不會多麼寵愛的,其中韓氏女還是文廟韓麗妃之妹,這輩分關係可是稍微有些亂了。

  不過,這在天家也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只能說姐妹兩個年紀差得比較多而已,皇后對著這名單出了半日神,又取來宮內典籍翻閱了一番,尋到了各級妃嬪具體待遇的字句,再命人來詢問一番,瞭解了一下各機構執行時的做法和往年的成例,遂與尚宮局兩位尚宮擬了一份名單出來,又讓人抄錄兩份,分別送往清甯宮、乾清宮給太后、皇帝閱看。

  這麼忙活參詳了半天,一日也是將盡,派去找張六九的宦官還沒回來,皇后問了兩次都沒有回音,心中難免有些不滿,思忖著是否要向大哥也要個能人來幫忙。去了南京的柳知恩,雖然品性可疑,但能力是真沒得說,永安宮上上下下井井有條,還不都是因為他打下了好規矩?就是人走了,局勢都沒亂,這就是人才的作用……

  一邊想著此事,一邊走進裡屋去看太子,栓兒午睡才起,在床上到處亂爬,活泛得很。羅嬪一邊看著,見到皇后進來,便起身要行禮,皇后忙笑道,「好了,說了多少次,還那麼客氣?再這樣我可生氣了。」

  羅嬪方才罷了,她挪了挪位置,和皇后在床邊相對而坐,「姐姐忙完了?瞧著你臉色不大好。」

  「可不是忙得頭暈腦脹的。」皇后歎了口氣,「你怕還不知道吧,小吳美人壞事了。」

  但凡女人,沒有不八卦的,羅嬪一下就露出了注意之色——多多少少,可能也有點幸災樂禍,「真沒聽說,是怎麼回事?」

  「就知道東廠來人給叫走了,到底犯什麼事還沒聽說。這廠衛出面,總不可能是什麼好事……」皇后和羅嬪議論了一番,「現在壯兒就一人孤零零在昭陽殿裡呢。也不知小吳妹妹今晚能回來不了。」

  這有孩子的人,心就是軟的,羅嬪聽說,頓時動容道,「昭陽殿那本來就冷清,孩子單身在那,多可憐呢!這才剛出了月子……」

  她看了看快活得滿屋子亂跑的太子,「姐姐,不如把壯兒接回來照顧吧?也能和栓兒做個伴。」

  眼下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皇后微微一笑,「有養娘呢,現在還慮不到這個上頭,也許沒幾日,小吳美人就回來了呢?」

  「這可未必……」羅嬪畢竟年輕心熱,這一年多的相處中,皇后對她又和氣,她和皇后說話已經是很隨便了,臧否別人也是張口就來,絲毫都不打磕巴的。「小吳貴人——」

  「你現在都是個嬪了,叫個姐姐已算客氣。」皇后糾正她。

  「小吳姐姐那膽子多大啊。」羅嬪的語氣有點酸,「以前大家都是都人的時候,她可沒少欺負人。」

  乾清宮的宮女也是要回下房睡覺的,羅嬪雖然這幾年才發跡,但入宮也早啊,那麼小就在宮裡混了,對小吳貴人這樣的老人還是很熟悉的。雖然可能沒親自打過交道,但對於她的傳說內幕自然很是明白。撿了幾件事說給皇后聽,也滿足了皇后的八卦欲望。

  「原來竟是這樣的人。」皇后直搖頭,「罷了,如今東廠都喊去了,就是想再欺負人也不行,結果如何,看她造化吧。」

  大家閒話了片刻,栓兒也爬累了,抱著床腳要往下夠,眾人慌忙喝止,羅嬪把他抱到地上,栓兒搖搖擺擺,走了幾步便站不住,摔到皇后膝蓋前,也不哭,抱著她的腿,笑著就爬起來,一歲多的男孩子還不大會說話,含糊嚷道,「姆——姆——」

  「哎!」皇后愛得不得了,一把將他抱起來親了一口,栓兒卻不大要抱,還惦記著玩,到底是掙扎著又下地撲騰去了。

  眼看到了晚間,公主所的圓圓也被乳母抱進來看母親,母女倆少不得也是一番膩乎,皇后又放女兒和栓兒去一道玩耍,見周嬤嬤進來了,便問,「張六九那邊還沒回話?」

  「沒有——不過……」周嬤嬤面色晦暗,她掃了眾人一眼,猶豫了一下,便上前幾步,壓低聲音在皇后耳邊說了幾句話。

  #

  「把皇次子抱去清甯宮了?」徐循不禁失笑,「怎麼回事啊,馬上就要到太子生日了,還鬧這麼大?」

  「可還不是?」花兒幫著徐循脫了外袍換上穿著入睡的軟衫,「又是東廠,又是皇次子的,看來,小吳貴人是真的壞事了。」

  「誰知道她又做了什麼。」徐循想到那個離奇的砒霜事件,雖然是未遂,卻也不禁一笑,「這宮裡什麼人都有,鬧出什麼事也真的不用太稀奇。」

  小吳美人的事和她無干,隨便感慨了一下,徐循便繼續了自己的夜妝,都說保養看夜妝,晚上上了粉再睡上一覺,精華便被全數吸收,第二天起來,皮膚自然白皙滑嫩,所以睡前抹完脂膏以後還要給大量上粉,這也是最近幾年的新潮流,徐循才剛開始學著照樣保養。

  等到粉抹完了,就著花兒的手吃了一口燕窩,又拿清水漱了口,徐循走到窗前一看,見西廂房裡還有燈火,點點的影子隱約映在上頭,晃來晃去的也不知在做什麼,不由笑道,「她又在鬧騰什麼了。」

  親身過去一看時,點點卻是爬在床上學了個狗叫,汪汪之聲不絕於耳,還咯咯笑著問母親,「像不像?」

  「下午睡得香,叫都叫不起,現在晚上就鬧起來了。」乳母也被點點鬧得沒辦法,擦著汗道,「怎麼哄都不願睡。」

  點點對生母感情雖然也深,但終究有幾分敬畏,見徐循來了,收斂了不少,徐循問道,「你要不要睡覺?」

  她便不敢和之前一樣鬧脾氣,而是怯怯地點了點頭,又道,「娘陪。」

  說著,手就伸過來了。

  徐循抱住點點,覺得孩子有點兒扭,覺得她是要尿了,便給她把了一回,點點果然尿了一次,尿完了,人便安分多了,被母親抱到床上拍了一會,已經是睡眼迷蒙,仿佛下一刻就會真的熟睡過去。

  哄孩子睡覺,要的就是安靜,屋裡人都退了出去,只有上夜的乳母和宮女兩人遠遠地站著也不出聲,徐循拍著點點,不久自己眼皮也沉重起來了。想著今晚就在這兒睡了呢,隱約又聽見外頭有動靜,她眯著眼勉強地回頭看了看,見隱約有些燈火,也不大在意,只覺得意識漂浮,仿佛下一刻就會沉睡過去。

  直到腳步聲進了屋子,徐循才勉強清醒過來,還以為是內宮又出了什麼事呢,迷迷糊糊揉著眼睛要坐起來,「怎麼了——」

  卻是被人按住了肩膀,「別起來了,躺著吧——」

  皇帝的聲音輕輕的,「仔細吵醒了女兒。」

  點點在母親懷裡翻騰了一下,也許是覺得熱了,一個翻身,便把被子卷走了一半,自己滾到床深處去了,小胖腿抬得老高,膝蓋幾乎都要夠到下巴了。

  徐循還有些迷糊勁兒呢,「大哥?」

  她往裡挪了一下,給皇帝讓了個位置,皇帝揚起袍擺,過了一會,估計是脫了靴了,也把腳擺上床沿,靠著床頭坐著。徐循見女兒睡得香,便轉過身伏在他懷裡,迷糊道,「都這麼晚了才來?」

  「看摺子,不經意就看得晚了。」皇帝是天下第一勞苦的文書工作者,每天的摺子都有山高,「最近湖州出了個人倫慘案,還不知道該怎麼判呢……也是你睡得早。」

  徐循這會兒也慢慢地清醒過來了,「什麼人倫慘案啊?說說?」

  「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聽故事呢?」皇帝笑了,「睡吧……就在這對付一晚上,什麼事明兒醒來再說。」

  「不睡了。」徐循搖了搖頭,「點點晚上要起夜的,在這睡也睡不踏實……」

  「怕什麼。」皇帝不在意,也不換衣,「就這麼睡,晚上我給她把尿。」

  他給點點把尿?徐循啞然失笑,最後一點睡意也是不翼而飛,起身拉皇帝去洗漱,「那也不能髒著上點點的床呀,小孩子和成人不一樣,可容易過上病氣。」

  熱水自然是早準備好的,皇帝摸了摸徐循的臉頰,很好奇,「臉上塗得這一片慘白做什麼。」

  徐循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絕非海棠春睡,難得皇帝居然沒被嚇到,她忙道,「我這就洗了——就是睡前抹粉,說是可以永葆青春……」

  一邊服侍皇帝洗臉,她一邊八卦,「小吳貴人壞事了?聽說你讓人把壯兒抱到清甯宮去了。」

  「嗯。」皇帝沒瞞著徐循,「居然讓家人買砒霜回來,想給你栽贓……這人真是自說自話得可笑。」

  「啊?栽贓?」徐循開始還有點不明白,想了想才繞清楚,「她怎麼還糾結著那麼一年前的事兒啊。那次沒陷害著我,不甘心呢?」

  「不說這些事了。」皇帝搖了搖頭,「本來還想和你說道說道的,一進來又改了主意。這些事,還沒點點打的呼嚕有意思。」

  徐循對聽說別人是怎麼預謀害自己的,也沒有太深的熱情,聽說點點打呼嚕的事,她倒是興奮起來,「到底是女孩子,學說話就是早,點點現在能說兩個字的話了。剛才還要我抱呢,說『娘抱』!」

  「點點是比一般孩子都長得快。」皇帝也說,「——你是怎麼養的?養得她和小豬似的,每次來都覺得大了不少,還沒到兩歲吧,跑得那叫一個快呀。栓兒都一歲了,現在還走不了,只能爬。」

  「男孩子長得慢點,點點那是因為她太會吃了,肯定有力氣……」兩人洗漱完了,徐循問,「真的就睡在這兒啊?」

  皇帝握著她的手笑了,「幹嘛,不想睡這?」

  皇帝也有幾天沒來交公糧了,徐循似笑非笑,「隨你……」

  結果還是睡回了主屋。

  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兩個人也很滿足,徐循懷抱著那種幾次滿足以後特有的『萬事無憂』心情,枕著皇帝的胸膛甜甜地笑,怎麼看他怎麼覺得順眼,慢慢的就要被這種高峰後的困倦給帶入夢鄉……卻又被皇帝的笑聲給吵醒了。

  皇帝枕著手,望著床頂,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吵醒徐循了,沉思了一會,又發出了輕而愉悅的笑聲。

  徐循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樣的現象,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唯一的一個,不過在這種事後的時刻,她的心情總是很好,對皇帝也很容易就特別親昵,她往上挪了挪,咬了皇帝的耳朵一口,「想什麼呢,都把我給笑醒了。」

  皇帝忙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背,他的眼神還很悠遠,唇邊的笑意也還很濃郁。「我在想,今晚有人要睡不著了。」

  「嗯?」徐循的腦子有點遲鈍,「誰啊?」

  「你說還有誰?」皇帝反問了一句,想了想,又道,「也不對,今晚睡不著的,肯定不止她們兩個,主子不睡,做奴婢的也沒法安生,少不得得有幾十人不好安眠了。」

  徐循使勁地揉了揉眼,很費勁地才反應過來,「啊?你把壯兒送去清甯宮,事前沒打招呼?」

  「沒有。」皇帝很乾淨地說,「娘那邊,雖然也肯定是徹夜難眠,但多數會是因為喜。」

  而坤甯宮裡的那一盞燈火,燒的卻肯定是皇后的心了。皇次子被送去清甯宮,在太后身邊養大……再加上皇后和太后的僵硬關係,兩個孫子裡太后會心疼哪一個,還用說?這對太子來講,無疑是極為不利的因素,對皇后而言,負面的影響也有很多。

  徐循自以為自己已經想通了個中得失,她漠然地打了個呵欠,卻並不感興趣,正要勸慰皇帝入睡,皇帝又道,「你猜,皇后會不會退而求其次?」

  退而求其次?徐循實在已經很困了,硬逼著自己轉動腦子,在現在變得越來越難,她把臉埋進皇帝肩下空處,鼻尖努著他的皮膚,「什麼退而求其次……」

  話由未已,已經是酣然入夢。

  皇帝輕撫著她溫潤光潔的脊背,想了半天,又呵呵地笑了。

  「真好玩。」他和沉睡的徐循感慨,「呵呵,有意思得很……」

  徐循回以一聲不滿的嚶嚀,屋門處,沙子漏到了固定的刻度,激發金鈴一響,清脆的叮噹聲提醒皇帝:夜已三更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9:06 PM

第178章 漁翁

  東廠那是什麼地方,雖然理論上來說是宦官管事,但根本辦事的還是男人,連衙門都不在皇城裡的。請小吳貴人過去說話,借用的還是南內的地兒。而宮裡的幾個妃嬪,就是再權勢熏天也好,出了宮門,她們的話就不好使了。小吳美人進了東廠,就像是雪人進了火爐一般,不過一時三刻,仿佛便化在裡面了。連著兩三天,一點消息也沒傳出來。

  皇后這幾天睡得都不太好,雖然理論上來說,她沒有什麼正忙活著的事務,但等待的滋味總是不大好受的,尤其是皇帝下了這個決定以後並未來坤甯宮看望自己,這一點尤其令皇后感到不安和不適。

  張六九倒是很快給了回音,對小吳美人的事,他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東廠那邊還在審,奴婢也不知詳情。」

  ——如果他沒有說謊的話,看來,在這件事上,皇帝還沒有完全下定決心了。把孩子抱到太后那裡,也許只是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的權宜之計,畢竟,在徐皇莊妃去南內的時候,點點也是被抱到清甯宮,由太后暫時教養。

  但,點點畢竟是個女孩兒,而壯兒是個帶把的,點點去清甯宮,皇后連眉毛都沒抬一下,而壯兒去了清甯宮,卻讓她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不是說她一定要把壯兒放在自己身邊養,能把太子帶大那就足夠了。她還不至於小氣到這個地步,非得要把所有的男丁都聚集到自己跟前——但皇后的確不能接受由太后來養育皇次子。

  有困難,就一定會有應對的辦法,但有辦法,也要有實施的對象,皇帝這幾天倒是挺悠閒的,不算過分忙碌,但有空去永安宮,有空到西苑去打馬球,就是沒空來坤甯宮看太子……他拖得時間越久,皇后心裡就越是不安。難道他是已經有了把皇次子給太后養的想法,所以才這樣回避自己,免得自己問起來,他不好回答?

  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媳婦,就算貴為天子,想要回避衝突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后是熟悉皇帝性格的,這種掩耳盜鈴的事他幹得出來,反正他又不怕自己回娘家……再說這件事,自己也沒什麼道理和皇帝去鬧,只能是以情動人,走一條彎路來打動皇帝。

  耐心地等了幾日,小吳美人依然沒有消息,皇后開始覺得她說不定就會一直這樣沒有消息下去了。雖然是皇子生母,但惹惱的可是皇帝,文皇帝那時候鬧的那一次,多少妃嬪就這麼消失不見了?小吳美人位卑,又犯了事,不論是死了還是送到別處囚禁,都有可能從此在宮中失蹤,當然也不會有多少人敢於去談論這種一望即知是充滿忌諱的話題。

  本來打算以此為藉口,名正言順地和皇帝談一談壯兒的事,現在這條路走不通了,皇后亦不著急,她給皇帝帶了口信,請他快些審閱秀女冊封的摺子,畢竟雖然已經圈中了幾人,但名分不清,底下人也不好辦事。

  皇帝這回倒是很配合,很快回了話,說『韓氏女不必封妃,別的人皇后都擬得妥當,可以照辦。已轉發宗人府,宮內也可以給新人準備屋舍了』。

  太后那邊的回信倒是很早就來了,並沒有什麼不同的意見,現在皇帝回了話,幾個新人的名分也就定下來了,袁氏、李氏同為婕妤,諸氏為嬪,韓氏、權氏為昭容,總的說來,諸氏待遇最好,韓氏、權氏次之,袁氏、李氏又次之。

  本來打算韓氏為妃的話,正好新人都住在一座宮裡,如今沒有正妃了,何惠妃和徐皇莊妃宮裡也都住了人,何惠妃宮裡的人口且還不少,徐皇莊妃那裡雖然就住了兩個,但皇后也無意為她增添太多工作量。她幾經思忖,決定再開一個大宮壽昌宮,正殿空了不住人,五位新人都住在偏殿、後殿和配殿裡。諸氏身份相對最高,就暫由她和尚宮局的尚宮一道管理幾個姐妹。

  宮中屋舍,在文皇帝年間倒是啟用過半,如今這幾年宮裡人口少,難免有些失修,開個大宮不是小事,要趕在天氣冷下來之前趕快檢修火牆、檢查屋瓦,皇后還得和六局一司一道,為新人佈置屋舍,從內藏庫裡為她們劃撥『嫁妝』,雖然只是納入幾個低位妃嬪,但日後就是一家人了,該做的功夫可不能少做。

  這人忙起來,心情便會好上一些,皇后很投入地忙完了新人入宮的事,屈指一算,皇帝都有快二十天沒進坤甯宮,小吳美人也有十多日沒消息了……她實在忍不住,終於是派人去直接請皇帝過來相見。

  #

  請皇帝到坤甯宮,總要有些藉口,皇后也想先和皇帝說些閒話,試探一下他的心情,她選了栓兒的周歲當開場白。「我已經給他預備了幾大桌的抓周物事,大哥有什麼要擺的也和我說,令人措辦了,到時候,放在顯眼的地方,孩子抓上的可能也大些。」

  皇帝抱著栓兒,也是愛不釋手,在栓兒粉嫩嫩的臉蛋上親了好幾口,和栓兒呢喃軟語地說了好幾句親熱話,栓兒也口齒不清地道,「爹!爹!」

  兩父子膩歪了好一會兒,皇帝方道,「是了,要抓周了呢,過了周歲就是大小夥了。——日後可要更乖呀!」

  最後一句話,又是忍不住扭頭和栓兒說的,一屋子人看著父子親情,都忍不住笑,皇后看了也是滿心高興,「大哥都要把他給寵壞了。」

  「抓周預備的還不都是那些東西,這個你安排就是了。」皇帝方抱著栓兒和皇后說話,「脂粉什麼的還是別擺了,萬一抓到了不是什麼吉利的兆頭,別的刀劍呀、書本呀,印璽呀,都隨便擺些,抓哪個都吉祥。」

  其實抓周也就是抓個玩笑,真和皇帝這樣看重到要作弊的,反而沒意思了,不過,看他和自己說話時,還是平時的語氣和表情,並沒有什麼異常,皇后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來,「知道啦,不過栓兒本來也不愛胭脂水粉,我上了胭脂以後,臉一湊過去,他就要閃開,鬧得現在我都不用胭脂了。」

  一般來說,胭脂都會有一股濃郁的香氣,栓兒會有反感也是理所當然,皇帝笑了,「好小子,不耽於女色,日後一定有出息!」

  兩人對坐著說了一會家常,皇帝的表現一直都很正常,看來並沒有多少心虛,皇后心裡倒是拿不准了:按說,若是下決心把壯兒給太后養了,他在她跟前,總是要有些不自在的。可若是沒下這個決心,以大哥為人,自然會給她解釋兩句,免得她心裡記掛著,不能安心……

  一股存在心中隱約的不安,讓她遲遲沒有開口詢問小吳美人之事,直到栓兒都睡了,皇帝看來有了去意,皇后還是覺得不到開口的時機。她反而很想和皇帝撒撒嬌,再確認一下他的心情。

  正好,栓兒被乳母抱下去以後,屋裡剩下的也就只是多年的老宮人了,皇后也不必擺什麼架子,提起裙擺徐徐踱到皇帝身邊,語氣裡也帶了幾分埋怨,「又沒有什麼大事在忙,怎麼這麼多天都不過來?」

  一邊說著,一邊就靠到了皇帝懷裡,皇帝的動作依然很配合,他摟著皇后的肩膀笑了,「沒有大事,就不算在忙了?要忙,天天都有事的。」

  好吧,這也不是皇后關心的重點,依偎在皇帝懷裡,嗅著他熟悉的味道,感受著他在自己肩膀上的輕撫,皇后的心終於安了幾分,她嘟起嘴,「和我裝糊塗啊……小吳妹妹那是怎麼回事,也不和我打聲招呼,人家好歹也管著事呢。昭陽殿那邊,到底還要不要送份例過去了?這幾天在查看火牆屋瓦,昭陽殿那兒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派人過去……」

  「呵呵呵。」皇帝只是笑,「她幹的事兒,不太好說,這不是還沒想好怎麼辦呢嗎……不過,人應該是不會回來了。等東廠那邊審完了,我想安排到南內那一排偏宮裡去吧。讓她多念念佛,清清心。」

  南內的建設,現在基本也到了尾聲,原來太孫宮的一排偏宮,現在做了一些夭折皇子皇女,以及去世妃嬪的供奉處,住過去學佛倒是挺不錯的。沒有徐皇莊妃的本事,小吳美人翻身的機會,接近於零。

  看來,那個都人是把自己的主子全賣了,而吳雨兒本人……

  想到吳雨兒,皇后不禁是暗暗搖頭:她這樣的人,膽大包天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可卻很缺乏把屁股揩乾淨的能力。在東廠那邊不論怎麼說怎麼做,估計都是對自己的處境毫無改善,如果沒有人幫她一把,估計皇帝心意,是難以改變的了。

  「是廢為庶人,還是——」這個問題她也必須要關心,畢竟若還是美人,俸祿就還是有她一份的。

  皇帝遲疑了一下,「看在壯兒份上,留個虛銜吧。你不用再送東西過去了,她的份例從南內園署裡出。」

  「這樣也好,」皇后點了點頭,「不然,南內那麼遠,平時這裡的人也難過去照顧……」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那壯兒,就放在清甯宮裡帶了?」

  「這——」也許是皇后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的功夫,皇帝語氣裡出現了一點點輕微的笑意,但在她能夠肯定之前,這笑意又像是陽光下的冰雪,化得毫無痕跡。「我也還沒想好呢,不過讓他一個人住昭陽殿,肯定是不行的。」

  他拍著皇后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不想他住清甯宮?」

  皇后的心就像是一台水車,隨著皇帝的說話立刻全速轉動起來,她捉摸著皇帝的心情、心態,和清甯宮關係的變化,思忖著自己該採取哪種態度,而哪種態度又將導向哪種結果……

  「……嗯。」沉默了一回,她把頭埋進了皇帝的肩膀,輕輕地點了點。「別怪我心胸狹窄,只是我既養了栓兒,總不能不為他想……壯兒在母后那兒,我是覺得不大妥當。」

  她會如此反應,也是在情在理,即使和婆婆關係不錯,當媳婦的也不會樂意婆婆更親次子。長輩偏心,在一般的家庭都可能帶來很多後果,更別說這還是天家了。

  「要不然,送到坤甯宮來給你養?」皇帝閑閑地問,但拍撫著皇后的手,卻是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動疑心了!

  皇后心中一緊:這條路走不通。

  也沒什麼好吃驚的,不想給太后養,前提條件就是她也不能養,就算她沒有壞心,如此行事,皇帝也沒法和太后交代。唉,何惠妃就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沒有足夠的好處,肯定不會出頭為她說話,不然,由她建議的話,倒是能提出把皇次子送到坤甯宮裡。

  「我養栓兒一個難道還不夠啊?」她有點嗔怪地抬起頭白了皇帝一眼,「還有圓圓呢,這小丫頭也不省心……小吳妹妹雖然住在昭陽殿,但她一個不在冊的美人,哪有資格獨領一殿?不還算是永安宮的人嗎?現在她不能養了……」

  她歎了口氣,也的確是發自內心地有些不情願,「那不就是該徐妹妹養了嗎?」

  皇帝眼底就出現了一點明顯的笑意,好像在笑話著皇后的不情願,「聽你語氣,不大高興啊?」

  皇后也完全捕捉到了皇帝的意思,她白了皇帝一眼,半含了酸意,「人家哪敢不高興,那可是皇莊妃娘娘,把點點都養得那樣好,讓她來養壯兒,是壯兒的福氣……」

  後、妃不合,這一點皇帝心裡不可能不清楚,他呵呵一笑,「早和你說了,小循是個死心眼,你這個做姐姐的就多讓一讓嘛,怎麼,她稚氣,你也稚氣了?還真和她計較起來了。」

  「我也要敢呢?」皇后是真的半含了酸味,此刻,她期望袁氏女、諸氏女入宮的心思更濃郁了。「帳本就在那,你自己去看,要不然,讓東廠查查,這幾個月我怎麼待她的。我知道,她是你的心頭肉,哪敢薄待了去……她這幾個月,比太后掌宮時還更滋潤呢!」

  「那倒真是難為你了。」皇帝哈哈一笑,似乎也很滿意,他摸了摸皇后的臉頰,誇獎道,「不愧是朕的梓潼,真有皇后氣度。」

  才誇了一句,又開起了玩笑,「只是,也要仔細別少了坤甯宮的供奉,餓壞了你無所謂,餓壞了栓兒那可就不好了。」

  皇后也被逗笑了,隨手抄起懷裡的暖手套抽打皇帝,「誰讓你今年少種了兩畝地,就送那些穀子來,又要應酬這姨娘,又要應酬那寵姬的,還要顧著兒子……不如把我典了,還多幾升穀子。」

  「你都生過了,今年三十多歲,還能賣出多少價錢?」皇帝哈哈大笑,「還不如把今年進宮的那些小花兒賣了,能湊點錢擺上酒席來。」

  壯兒歸誰養,這問題終究是皇帝在下決定,皇后不可能逼著他現場就給個表態,但她可以再次表明自己的態度。皇帝在坤甯宮用過晚飯,便要回去乾清宮了,送他離開的時候,皇后頗有些依依不捨,摟著他的脖子,說了好些甜言蜜語,問了好些起居寒暖,叮囑皇帝要多休息、多鍛煉……末了,才又道,「就看在栓兒份上,壯兒的事,快點定下來吧——啊?」

  最後一聲啊,啊得頗有些委屈,扭扭捏捏的尾音揚了起來,臉也跟著揚了起來,面上寫滿了祈求,叫皇帝看了都動容,他松了口,「改日遣個人去問問母后,聽她怎麼說吧。」

  會問就好,不論太后如何回應,皇后相信自己都能準備後招應對,起碼比起今晚之前的情況,現在已經是潛伏了轉機。她壓下心中的興奮,微笑道,「好,那我可等著你的好消息了!」

  皇帝沖她微微一笑,很自信地回答,「成!明兒就使人去問!」

  #

  皇帝沒有食言,第二日就遣了使者去清甯宮和太后商量——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又或者他乾脆就沒想瞞著皇后,他是讓張六九過去傳話的。

  「讓永安宮來養壯兒?」喬姑姑重複了一下張六九的話,表情有些扭曲,「這——是皇爺的意思?」

  「皇爺說,這幾日事多。」張六九祭出萬用萬靈的殺手鐧,「一時不得過來,不過,小吳貴人的案子已經定了……姑姑可別往外說,我聽爺爺的口風,應該是要永遠囚禁……」

  之前把壯兒送來的時候,也是說了,因為小吳美人去東廠了,未能照料兒子,所以請太后暫時看顧。現在案子定了,壯兒的下落就要下個決定,皇帝事多,派個人過來和太后商量,很正常的節奏。但喬姑姑瞅著張六九,神色倒是有些疑惑,她想了想,方才道,「您先等會兒,我進去看看老娘娘起來了沒有。」

  張六九其實也就是特地挑著這個時點兒來的。太后午睡不便見內侍回話,讓喬姑姑進去一傳話,主僕兩個也可以商量一下,免得當著他的面還要互相使眼色,他這麼整大家都方便。現在喬姑姑要進去,他樂見其成,「您請、您請!」

  太后其實已經醒了,只是一時沒有起來,喬姑姑進來把話一說,她就抬了眉毛。「這事還要來問我意思?——誰來傳話的?」

  「回娘娘話,是張六九。」雖然太后已經很靈敏了,喬姑姑還是補了一句,「就是以前專來清甯宮回宮務的中人。」

  張六九幹的就是這個活計,清甯宮不管宮務以後,他就去坤甯宮走動了。這人太后和喬姑姑都熟悉,能混到這地步的,肯定不能愚鈍了去。在皇后沒封後前他就可勁巴結清甯宮,如今皇后正得意,他對坤甯宮的態度是可想而知。他來清甯宮回話,估計這裡不管給個什麼答覆,坤甯宮都會第一時間收到消息。

  「劉忠是病了嗎?」太后問喬姑姑,「怎麼不是他來?」

  劉忠就是皇帝時常派來給太后問好、送東西的宦官——雖然母子關係似乎有所疏離,但畢竟是親媽,噓寒問暖肯定是少不了的。

  「沒病吧。」喬姑姑道,「昨兒過來還好好的呢……奴婢覺得,皇爺是有意派張六九過來的。」

  太后也點了點頭,她笑了,「想讓孫氏收到消息吧……這主意,只怕是孫氏出的。」

  喬姑姑也是這個反應,不過她私心是更好奇小吳美人的下落,「這樣看,小吳貴人犯的事和皇后娘娘沒什麼干係了,皇后娘娘好像也沒想著為她說幾句話,就只是盯著壯兒的下落……」

  剛收到特快專遞『壯兒』的時候,太后本來也沒多想,她年紀大的人,自然喜歡孩子,再加上壯兒又小,是離不得人,肯定是一口先答應下來,再問的小吳美人的事,只是當時劉忠行色匆匆,說得含糊。這一陣子皇帝也沒過來,太后說了不過問宮務的人,也沒什麼臉主動開口,不過,少不得也要發動耳目打聽一下來龍去脈。

  不當家就是不當家了,雖然威權仍在,但臉色已改,她知道的消息說不定還不如皇后多,現在都是一團迷糊,不過,皇后對清甯宮的忌憚倒是看出來了——這小吳美人的案子才剛定,就盯上了壯兒,為了不讓壯兒呆在清甯宮,竟然不惜推出徐皇莊妃,讓永安宮平白落了好處……

  太后想了想,倒不由笑了,「你說,她是盼著我答應呢,還是盼著我不答應?」

  「這……」喬姑姑說不出來,她倒是琢磨出了另一個隱藏的資訊,「皇爺派張六九過來,似乎用心深遠——娘娘請想,要是沒派張六九,就單單說了這事,又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其實皇帝現在也沒說是皇后的主意,其中委曲全是主僕倆腦補的,但太后卻是一拍大腿,「大郎還是偏心徐氏啊,不然,不必派張六九來的。」

  太后、皇后不合,皇后出的主意,針對性很強,皇帝不可能做出居中傳話的荒唐事,這不等於是在挑撥婆媳倆幹架嗎?但要派劉忠過來說,太后會不會有誤會,以為是徐皇莊妃看上了小吳美人最值錢的政治遺產?和她太后搶寶貝?要知道,立皇后,本身就是太后一脈從高調轉為低調的信號,而不論排行如何,壯兒總是男丁,有一定的機會成為太子——一歲的男孩,誰敢保證就會養大?這孩子養在太后跟前,太后就是多了一分完全壓過皇后的指望……

  太后笑得更開心了,「你說,孫氏算到了這點沒有?」

  喬姑姑繼續不能提供什麼幫助,至少在現有的資訊下,很難判斷皇后的全盤謀劃。她想了想,大膽猜測,「雖沒想到這麼深,不過提議由永安宮來養,本就是不安好心,想要離間兩宮關係……」

  說到這,她有點語塞了,因為清甯宮一直和永安宮好像也不算很有關係,太后雖然以前就看好莊妃,後來更想推她做繼後。但莊妃出了南內以後,來清甯宮的次數極少,很多時候來了也不見太后,直接和靜慈仙師、文廟貴妃見了面就走了,雖然不如皇后一樣公然和太后不合,但那份隱隱的疏離,別人體會不了,她不信太后是體會不出來的。

  太后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她並不介意,而是笑著肯定了喬姑姑的想法,「你說得不錯,孫氏一直都是看得很清楚的……她在我跟前長大,自然最懂我。」

  說到最後一句,到底是露出了淡淡的憎恨——曾養育過孫氏,為她的正妻之位奔走的事,如今已成了太后生平的一大憾恨。

  喬姑姑卻沒想那麼多——她多少也是習慣了太后的心結,此時只是本能地啊了一聲,「可您既然看破此點,難道還要順著她的路往下走嗎?」

  皇后這一招,太后不能不應啊。點了頭的話,壯兒就去徐皇莊妃那裡了,將來就算成了太子,也不會對太后多幾分好臉色,得便宜的是另一個小白眼狼皇莊妃……也許皇后還沒體會到皇莊妃對太后的冷淡,在她眼裡,雙方是緊密的同盟,她這一招,為的是激起太后對徐皇莊妃的忌憚,但喬姑姑知道內情,點了頭,清甯宮只怕是一點好處都得不到。

  但不點頭的話,喬姑姑閉著眼都能想到皇后將會對皇帝進的那些讒言……

  外人不懂,但當時皇帝和太后攤牌時,喬姑姑是在殿裡的。就是現在,她都偶然會在噩夢中重新見到皇帝當時的表情。她伺候了太后這麼多年,幾乎是看著皇帝從孩子長起來的,可卻從來都沒見過那樣的皇帝——

  不知太后如何想,但喬姑姑是發自肺腑地認為,現在的清甯宮,可禁不起皇帝再次的疏遠了……

  「為什麼不答應下來?」太后胸有成竹地一笑,她反問喬姑姑,「去和張六九說,這話很有道理,壯兒畢竟是次子,沒有長久居於我身邊的道理……讓小吳美人的宮主徐皇莊妃養育,很有道理。讓皇帝就這麼辦吧!」

  喬姑姑不禁一怔——她沒想到,太后會答應得這麼爽快,這麼——這麼高興?

  雖然疑惑,但主子沒有解釋的意思,她自然也不會去問。

  出去對張六九傳達了太后的意思,無視他面上顯然的訝色,喬姑姑轉過身,高傲地回了內堂。

  雖然皇后肯定是疑惑萬端,雖然整個宮廷都還在為小吳美人的倒臺而議論紛紛,根本沒人察覺到這些檯面下的暗湧,雖然當事人徐循還一點都不知道……但,皇后提議,太后肯定,皇帝沒有異議,在他含笑點頭示意之下,隨身的文書房宦官,便端端正正地在《內起居注》草稿上,記下了此事。

  三年十月三十一日,吳美人產子不能養,奉

  皇太后懿旨,

  皇后請將

  皇子交

  皇莊妃撫養,

  上許之。

  兩宮同提,上許之,此事遂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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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咯~

  話說對最後一段的分段,是這樣的,明代《內起居注》沒傳世,我好像也沒看過《內起居注》,草稿是不是要嚴格遵守格式我也不知道,不過一般說來寫信的時候遇到尊上的名字是要另起一行的,所以看文獻、奏摺什麼的時候經常會看到奇葩的分段,我覺得挺好玩就拿來玩一下啦。哈哈。希望別造成大家的疑惑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9:13 PM

第179章 喜事

  徐循是第二天才知道這個消息的——太后那邊動作不慢,派人去和皇帝溝通了一下,直接就把壯兒的養娘派到永安宮裡來傳話了。

  「給我養,」徐循有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什麼叫做給我養,」

  養娘很謙卑,雖然徐循已經令她起身,但她還是跪著沒動,「吳貴人犯了事,只怕要幽禁冷宮了。皇次子不能無人撫養,太后娘娘言,『吾年老,無力看顧,吳美人本居於永安宮,便由皇莊妃教養皇次子。』」

  這是官面上的話,徐循看得出來,反正太后那邊就是如此囑咐養娘的,她不過是照搬過來而已——雖然有許多疑問,但問養娘也沒什麼用。

  「那你過來是——」她轉了話題。

  「奴婢先來請示娘娘,該將皇次子安置在哪兒方好。」養娘又從懷裡摸出了一卷紙,「再有這是皇次子從昭陽殿帶到清甯宮的從人名錄,也請娘娘過目。」

  是先來找下處的,徐循點了點頭,示意趙嬤嬤拿來念了,趙嬤嬤拿起來便念道,「養娘齊氏,出身行在仁壽坊馬尾巴胡同,三代俱在行在居住……」

  這張表格與其說是簡報表,不如說是投名狀,皇次子一行所有人的三代出身都登記在上面,進宮後的履歷也用蠅頭小楷謄寫在上頭。徐循聽了一會便不耐煩,自己取來看了,雙眼一掃,先看入宮年限,再看入宮後的職務變遷。其餘廢話一律略過,不消一盞茶功夫,已將長長的條幅看完了:乳母基本都是遵循正常途徑,在奶口房挑選出來的奶口,初次入宮服役而已。至於養娘和一些打下手的宮女,預備的教養嬤嬤,也有從六局一司出身的,也有各宮老人,在原主殉葬以後沒有新任後又重新啟用的。來歷不一而足,不過,起碼和清甯宮、坤甯宮兩邊都沒有什麼很明顯的聯繫。

  「這是你寫的?」她掃了齊養娘一眼。

  「是奴婢主張謄寫的。」齊養娘恭敬道,「不過,也不敢欺瞞娘娘,也是受了老娘娘身邊喬姐姐的點醒。」

  為人還算是清楚,知道小吳美人應該是已經徹底完蛋了,這才趕著寫了投名狀來獻忠。徐循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她卷起紙卷,「你們這一共多少人?」

  「帶上奴婢,奶口一共九人,」齊養娘道,「雜使婆子二人,使女六人,連皇次子在內十八人。」

  皇子的待遇就硬是比皇女要強,點點的奶口也就四人而已,其實也是盡夠吃的了。倒是雜使婆子和使女的數目是雙方打平,徐循道,「雜役是不是還有一些留在昭陽殿了?」

  「娘娘聖明。」齊養娘抓住一切機會拍馬屁。「時機倉促,壯兒許多東西都留在昭陽殿裡,也不知要不要回去,因此留了人看守照料。」

  「嗯……」徐循沖趙嬤嬤點了點頭,「十八人,我這院子的偏廂不知住得下住不下,嬤嬤你帶著齊養娘在這宮裡走走,養娘覺得哪處合適,那就給她收拾出來。」

  和態度不冷不熱的徐循比,趙嬤嬤、孫嬤嬤臉上可早就是揚起了止都止不住的真心笑容,趙嬤嬤親親熱熱地沖齊養娘招了招手,「養娘這邊來。」

  兩人出了屋子以後,徐循沉吟了一下,便讓人把茶水房的趙倫給喊來了。

  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後,永安宮的日常事務就是由徐循自己帶了個嬤嬤主持,由於從南內回來以後,小吳美人已去,剩下的就是不受寵的兩個宮嬪,宮裡事情實在不多,失去柳知恩也沒感到有什麼缺口。直到現在徐循才是覺得,也應該培養一個宦官上來了,起碼有什麼事要往乾清宮送信啊,打聽什麼的時候,也方便點兒,不至於現在這樣臨時叫人,還要怕趙倫辦不好差事。

  「剛才齊養娘過來……」徐循三言兩語地把事情交代了一番,趙倫就好像被擰了個開關一樣,一聽到『皇次子要進永安宮撫養』,頓時也是止不住地綻放出花一般的微笑,徐循看了都有幾分無語,她續道,「你和乾清宮裡的誰能搭上話?」

  趙倫思忖了一番,很自信地道,「若是奴婢自己的事,乾清宮裡那些爺,誰都不會搭理,可若是幫娘娘傳話,奴婢都能和馬爺嘮嗑上。這個娘娘您就儘管放心了,自從柳爺去了以後,王老爺爺、馬爺三不五時都有關照,宮裡缺了什麼,都讓奴婢直接和他們打招呼。」

  王瑾現在已經基本不太管皇帝的起居了,後宮事務更少過問,他、金英、範弘每天就忙著司禮監裡批紅的事兒,這都是國家大事,徐循也不想拿自己的小盤算來打擾他們,「那你就去找馬爺,把這事兒和他說說,問問,皇爺知道這件事不知道,還有,這事是太后主動提出來的?還是怎麼回事。——語氣好點兒,人家沒欠咱們什麼情,可不許擺架子。」

  「是。」趙倫直給徐循磕頭,「奴婢一定不壞了娘娘的事兒。」

  他素來忠心謹慎,不然也不能管著茶水房,按說徐循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只是瞧著他的後腦勺,心中到底是有點淡淡的遺憾:若換了是柳知恩,自己又怎會有絲毫擔心?

  齊養娘確實是皇次子降生以後,才被挑選到小吳美人身邊服侍的,從前連永安宮的門都沒登過,她繞了一圈永安宮,回來還是挑中了點點對門——也就是徐循居住的這個四合院裡的東廂房。

  其實徐循多半也料到她會挑這裡,壯兒畢竟才一個多月,住到花園裡去,半夜出點什麼事,她難道還要到前頭來叫門?就在當院,呼吸之聲相聞,照料孩子才是方便。再說最重要的原因,點點就住西廂房,她會挑到後花園去才是有鬼了。

  挑就挑吧,徐循反正都交給趙嬤嬤去忙,等送走了齊養娘,趙倫也回來了。「馬爺趕著去文華殿給皇爺爺送東西,就匆匆說了幾句,他請娘娘放心,這事是皇后娘娘提出來的,太后娘娘也歡喜,皇爺爺就更歡喜了——他還說呢,還有好事在前頭等著娘娘,請娘娘只管安心。」

  還有好事在前頭等著?

  徐循心裡是一陣無語——該不會是什麼把壯兒寫到她名下之類的事吧?不然的話,還有什麼好事?把她晉封為第二個皇后?

  她無視了趙倫和身邊一干人喜悅的表情,揮了揮手,「既然如此,那便把東廂房收拾出來吧。後頭花園裡的下房也該收拾幾間出來,隨點點的例子,乳母肯定是要在這裡住的。」

  點點乳母人少,才四個,兩人一組隔天上值,不當值的時候也在花園子裡住著,並不去住永安宮外的下房。但壯兒有八個乳母,不知是如何排班的,還有這些雜役肯定是不夠使用,該怎麼辦上頭沒有指示,徐循和趙嬤嬤少不得一一地商量著辦,又到昭陽殿去把壯兒原來的那些細軟都搬過來,人也帶回來了。到了傍晚,齊養娘來查看了一遍,請示過徐循,當晚就把壯兒給抱回來了。

  這孩子的百日都還沒到,能有什麼神智?反正陪著他的一直都是熟悉的味道和懷抱,壯兒也就睡得很滿足,對陌生的環境是木無反應,完全沒有什麼不安的。倒是點點手賤,戳了他一下,惹得他吧嗒吧嗒嘴,一翻身就又睡著了。

  點點還高興呢,「弟弟!弟弟!——白!」

  快兩歲的小姑娘,話說得很明白了,整理了一下思緒,又道,「弟弟比我白。」

  是,雖然孩子還小,說不出長得像誰,但他的確比點點白。點點是黑肉底,剛出生就是微褐膚色,壯兒就是典型的白藕娃娃,胖胖的藕節手臂,白生生的臉蛋,看起來也怪討人喜歡的,要比滿月時候又可人意了不少。

  不過,徐循滿月的時候看著他,倒還要比現在更多了幾分喜歡,現在她心底是真的好無奈啊……連說都不說一聲,忽然塞了一個孩子過來,啥意思嘛?

  當然了,再無奈也不能把氣撒到孩子身上,徐循輕輕地摸了摸壯兒的臉蛋,也笑道,「以後就在咱們身邊養了,好孩子,必定不叫你受委屈。」

  她笑著慰問了齊養娘幾句,又道,「昭陽殿裡的擺設,我下午也讓趙嬤嬤去看過了,東廂房儘量照著收拾出來,你看著有什麼不妥之處,只管和趙嬤嬤說。還有,冬日天氣冷,東西廂房都沒有暖閣子,你哪時覺得屋裡不夠暖了就說一聲,遷到正房的暖閣裡住就是了……」

  她和氣,齊養娘方才能放下心來,她的表情也是放鬆了不少,在徐循的慰問裡帶著感激地應和,「是,娘娘考慮得周到。」

  雖然對壯兒的到來有些犯嘀咕,但徐循卻沒有冷待齊養娘的意思,她的來歷,剛才趙嬤嬤已經私下盤問過了:三代都是京中讀書人家,世代開設私塾,本人也能識文斷字,因丈夫早逝,家中兒女眾多,需要進項,因此應選做了女官,入宮才不到一年時間。可說是初來乍到,就被派到了小吳美人這個背時貨身邊,小吳美人出事以後,她的心情如何,徐循還是能夠理解的。皇子生母犯事幽禁,被打發來永安宮寄人籬下,現在齊養娘心裡應該也是非常沒底,徐循自己底層過來的,如何不知道底下人的心思?她隨便一個冷臉,齊養娘今晚就別想睡好了。大家都不容易,能體貼就體貼一下了。

  耐著性子,端出笑臉和齊養娘嘮嗑了幾句壯兒,齊養娘也不藏私,如數家珍地說著壯兒的生活習慣,「好帶,夜裡就醒來兩次,吃完奶把過尿就睡了,再不鬧騰的。」

  「他把尿完了還能睡呢?」說到養小孩,大家是很容易有共同語言的,「點點鬧,晚上除了吃奶都不能叫起來,更不能給把尿,一把就醒,再就很難睡著了。」

  「還沒斷奶呢?」齊養娘自己一手帶大了好幾個孩子,年紀相對也最大,論經驗要比一屋子人都豐富,「都快兩歲,光吃奶也不行吧?」

  「給添米飯呢,也愛吃,」趙嬤嬤搶著說,「就是晚上還是離不開奶……」

  皇帝走進院子的時候,隔著窗戶都能聽到熱熱鬧鬧的說笑聲,他的眉毛挑動了一下,阻止了馬十,「不必通報了,咱們悄悄地進去。」

  馬十當然不會有異議了,在前頭沖守門的宮女比了個手勢,搶著為皇帝高高地挑起了門簾子。皇帝略略一彎腰,抬腿進了屋——耳邊的說笑聲頓時就大了起來,還有點點豪爽的大笑聲,「弟弟尿了!」

  一屋子女人圍著兩個小孩兒,湊在榻上不知做些什麼,皇帝剛進門都沒人發現,還是齊養娘眼尖,一聲『皇爺』,驚動得大家都回過頭來。站在炕前的趙嬤嬤把身子一讓,就露出了點點——壯兒光著個屁股,在空中踢蹬著腿兒,屁股底下墊的尿布被染濕了一塊,點點正拽著邊往外扯呢,她還曉得愛乾淨,只肯捏著乾淨的邊邊兒,所以只把尿布扯歪了,卻到底還是沒能扯出壯兒的屁股。

  見到父親來了,點點頓時拋棄弟弟,帶著一手說不清是汗是尿的濕意就撲過來了,「爹!」

  皇帝要閃吧,又怕孩子撲空了,不閃吧,又覺得點點手上的水漬好可疑,只好躲開點點要往他頭臉處伸的手,扭著臉把孩子抱起來,胳膊伸得老長,將她往榻上放,「坐好坐好,別淘氣……」

  徐循不禁大笑起來,還恐嚇皇帝,「當心,點點手上有尿!」

  皇帝趕快扯了一張草紙來給點點擦手,就這當口,幾個嬤嬤便熟練地給壯兒換了尿布,屁股擦乾淨後上了脂膏,又包得好好的擺在炕上,壯兒本來犯困呢,現在折騰結束,身下也不濕了,眼一眯又睡了過去,壓根沒意識到他父親已經進了屋子。

  「嗯,還是你帶得好。」皇帝昧著良心抹黑昭陽殿和清甯宮的育兒水準,「才剛過來,就覺得他的氣色都好多了。」

  徐循對壯兒可能還有幾分憐愛之情,但看到皇帝那有些沾沾自喜的表情,就完全沒什麼喜悅了,不過當著點點和壯兒的面不便發作,只是掃了皇帝一眼,轉開了話題,「吃過了沒有?大哥,可要用些夜宵?」

  「還用夜宵啊?」皇帝道,「不必了,再吃更胖。——你要吃,我就陪你吃幾口。」

  徐循笑道,「那你到底想吃不想吃?」

  點點愛湊熱鬧,在腿邊撲騰,「我要吃,我要吃!」

  鬧到最後,還是上了一碗火腿素面,配著四色小菜,徐循挑了一小碗給點點吃了,自己吃了兩口,餘下一多半都被『毫無興趣』的皇帝解決了。點點吃完了也困,被養娘抱下去睡了,徐循和皇帝方才對坐著吃茶說話。

  「事前是真沒想到,」皇帝又不是不懂得看人臉色的人,對徐循隱約的不快和排斥,他是早看在眼裡了,沒等徐循發話就趕緊解釋。「其實吧,這都是吳雨兒自己取死……」

  他就給徐循擺事實,從自己把皇后立妃的表文送到太后那開始說起,一樣樣的,皇后傳信,小吳美人誤會,對徐循恨意更深,想要栽贓,派人去弄砒霜……一條很清楚的邏輯線擺出來。徐循也很無語——這小吳美人,第一次禁不起考驗也就算了,第二次本來還沒考驗她的意思呢,她自己要跳出來展示她不值得信任的一面,光是窩藏砒霜,文皇帝期間就不知砍了多少人的頭,皇帝只將她永生幽禁南內,算是很給面子了。

  小吳美人不能養,壯兒在太后身邊皇后不安,只好找個道理讓她來養,太后出於自己的目的(按徐循猜測,多半也是什麼捧她制衡孫後的考慮)欣然同意,皇帝自然也不會煞風景。徐循還有什麼話好說?本來按情理,小吳美人是她宮裡的管理物件,給她了,她也無從推脫,應該要養。

  但應該是一回事,感情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徐循也不比當年,想什麼就說什麼,「就為了孫姐姐奪羅嬪之子的事,我是多看不慣她,別人不知道,大哥你還不知道?甭管這事j□j如何,現在外人看來,我不也是奪了吳氏之子嗎?這孩子哪怕你拿給仙仙養呢,反正……我是不想養。」

  男孩子呢!別人當寶貝呢!自己現在要給送到坤甯宮去,孫氏今晚做夢都要笑醒了,徐循還不想養!

  皇帝有什麼辦法?皇帝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只能好聲好氣地和徐循說道理,「這怎麼能一樣呢?吳氏那是德行有虧,不配養孩子,你只能為國朝教養罷了。——算是我欠你的情吧!這孩子不是你養,別人我還不放心呢!」

  見徐循神色稍寬,他便認真地道,「壯兒偏偏又是次子,母親偏偏又是這惡毒愚昧的性子,沒個好人教養,我怕他養出了個惹禍的性子,就好比漢王一般……」

  皇帝說得也的確是真話,要早知道小吳美人是這麼個性子,他壓根都不會讓她生下皇家子嗣——也因為這個緣故,昔日和她一樣出身,也是在東宮得寵的幾個宮嬪,早已在他的黑名單裡了。母后說得不錯,這宮嬪的素質還是很重要的,不能貪圖一時的新鮮和美色,比如說壯兒吧,生都生了,不愛,不養也是不可能的。但要是性格依足了生母,以後那該多頭疼?真要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什麼的,那也罷了,這種又貪又蠢的性子真是讓人無奈。也只能給他找一個恬淡善良的養母,以養母的慈愛,來感化他與生俱來的惡根了。

  再說了,徐循性子安貧樂道、隨遇而安,這種沖淡的性格,可能養太子還不是那麼妥當,但養育一個藩王卻是再合適不過了。皇帝也不是給徐循找個依靠,他是真心認為滿宮裡就徐循合適養壯兒,所以語氣也就特別誠懇。「真的,仙仙那個性子,不合適,你看莠子被她養得多嬌氣?反正我不管,壯兒就是交給你了。以後你就是他親媽,從嚴了管教,可別讓他像他母親,養成個那麼淺薄、惡毒的性子……」

  這人的心思就是這麼奇怪,之前覺得皇帝是把壯兒當個禮物送個她的時候,徐循心裡的那種膩味、反感可別提多強烈了。在人前的笑都是硬擠出來的,理由也很簡單,就和她說的一樣,她自己是不贊同奪人兒女的,現在反過來要收養皇子?別人不笑話她打臉,徐循自己都要笑話自己。但現在,皇帝說得這麼誠懇,擔憂得這麼有道理,這麼低聲下氣地請她幫著養壯兒,徐循又抹不開臉了。扭捏了一會,才道,「我……我也養不好啊,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就很會養孩子一樣,你沒看點點被我養得多霸道啊。」

  語氣都軟了,餘下的無非就是多些甜言蜜語的問題,皇帝自然不可能在此時掉鏈子,趁熱打鐵,一番撫慰,到底是把徐循給說動了,「養不好可別怪我……唉,大哥,你不懂,這不是親媽,帶孩子就是沒那麼方便,硬了軟了都有人說道。」

  「有誰說道?」皇帝壓根不怕這個,「你倒是說說看這宮裡還有誰能說你這上頭的不是。」

  倒也是,皇后不論如何不會做這個文章,太后更別提了,為難皇后還來不及呢。至於別人……她徐循還需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嗎?

  入宮十年多,當太孫婕妤的時候那步步小心、患得患失的心情仿佛還在眼前呢,現在,自己在這宮裡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除了兩宮與皇帝之外,別人對她徐循都只能仰望……徐循聽了皇帝的話,心裡亦不知是什麼感覺,只是淺淺一笑,「話雖如此,但兩個皇子都不是親生母親來養,只怕後人效尤,宮中又添腥風血雨了。」

  這個謀奪子嗣能引出怎樣的風波,皇帝經過一番也是學到了——沒辦法,高皇帝兒子多,有子妃嬪也多,壓根不值錢。文皇帝和昭皇帝子息也都不算少,就是到他這子嗣開始艱難,孩子變成了極其珍貴的政治資源,壓根都沒法參考前例。這要是後人也跟著學,那對真正懷上子嗣的低位宮嬪,公平不公平還是兩說,起碼有孕以後就會開始擔心了,也不利於宮廷的氛圍。

  想到這點,免不得就想到了廢後風波,皇帝雖然不後悔,但也不是說不遺憾——早知道,就早廢後了,等到太子出來,以此廢後,不知後人看在眼裡,又會學出什麼規矩……

  人都是這樣,他自己破壞規矩的時候都是有理由的,可別人要破壞穩定團結的大好局面,他就有意見了。只是事已做了,多說也是無益,皇帝便將心思都集中在了徐循提出的這個問題上,他沉吟了一下,道,「這件事還是別鬧得太大,不過,吳雨兒因何獲罪,還是要說清楚。羅嬪的事不見於紙面,數代後也就是傳聞而已,壯兒給你養的原委再澄清一下,也就無妨了。」

  壯兒的玉牒上生母登記的還是吳氏,不論傳出幾代去,後人都會知道他是吳氏生,徐氏養。至於太子,生母寫的就是孫氏,別說幾代了,就是幾十年以後,現在的事誰說得清楚?所以只要解決了壯兒撫養權轉移的疑惑,對後世的影響應該也是能減到最輕。徐循想了想,勉強道,「也只能是如此辦了。」

  皇帝見終於說通徐循,這才松了口氣,連玩笑都不敢開了,「那就這樣,睡覺睡覺!」

  #

  既然兩宮都已經點了頭,壯兒又迅速地被送到了徐皇莊妃宮裡,不論底層人民如何議論,反正幾個上層有了默契,這件事也就定了下來,徐循這邊慢慢和壯兒團隊磨合著。至於整個宮廷的關注點,早已經移到了即將進宮的幾位新秀女身上了。

  屋舍給準備好了,嫁妝給置辦好了,送回家教規矩,順便和家人最後團聚一番的日子也過了,納新是喜事,放在新年裡辦,正月裡,皇帝也是接連下旨預備冊封秀女了。——除了皇后和太后身邊人以外,眾人也都是在期盼著這新人的品級該怎麼定,都說凡事先來後到,徐循、何仙仙等人還好,曹寶林一行人,心裡自然是不希望新人封得太高的,這樣的心理,也是人之常情。當然,人人都知道,這一波先冊封的應該是羅嬪,這嬪稱號都喊了好久了,這一次應該能給落實了去,而且,冊封一般是由高往低,羅嬪在這一批裡地位最高,所以必須得先封她。

  沒想到,正月十五開了印,乾清宮裡傳出來的第一封詔書,居然不是晉封羅嬪的……

  朕惟卯國之治,實始于家齊,化理之基必資乎內德……拉拉雜雜一通廢話,唯獨的重點關鍵字,只有三個——

  徐氏、冊寶、貴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3 09:20 PM

第180章 吐血

  雖然詔書裡寫了有「奉皇太后慈諭」,但在它被頒佈發出之前,連太后都不知道皇帝居然有此意向。這個消息在宮中激起多大的風波,可是不用多說了。何仙仙立刻就來永安宮找徐循八卦了——可徐循自己都還在迷惑呢,皇帝這一次還是故伎重演,事前完全沒有溝通,自說自話地就把她給晉封了。

  「真是不知道。」她特別誠懇地告訴何仙仙,「我還想找大哥問個究竟呢。」

  「迷迷糊糊的,這就封貴妃了,」何仙仙直搖頭,語氣裡到底是含了幾分酸意,「我也想呢,可惜,沒這命——就沒被人誇過我福運好,」

  的確,說起來兩個人都是生了個女兒,可一個是原地踏步,一個呢,也沒看她怎麼努力,倒是處處離經叛道,工作態度一點都不端正,還敢和頂頭上司頂嘴,卻還是步步高升,現在都混到了明明白白,比皇后就差了那麼一點點的貴妃位置上了。這讓何仙仙怎麼能不信命?最可氣的是,這都被晉封貴妃了,徐循看起來也還是那麼淡然,完全沒有那種喜翻了心的表現,何仙仙看在眼裡,總是要刺她幾下,自己才能找點平衡感。

  「我現在和貴妃比又差什麼了?」徐循倒也沒炫耀的意思,無非是就事論事。「就是你,和我比又差了什麼?說穿了咱們不都一樣嗎,換了個嘉號而已……這算是什麼福運啊?我就奇怪呢,好端端的,大哥又改封我幹嘛。」

  說起來也是,先後兩任皇后雖然彼此間不太平,但有競爭就有進步啊,為了不讓旁人捉住小辮子,對手下們的供給還都是做得很到位的,不會出現厚此薄彼、克扣剝削的現象。何仙仙比徐循,無非就是差在她那邊各種時令鮮果、體己私菜這樣的小實惠少些罷了,但她就顧著一個莠子,且因為手底下人口多,素來份例都是多分,比起多看一個壯兒的徐循,其實具體待遇差不了多少,差的是什麼?聖寵?其實說穿了,就是一口氣。

  人就是這麼怪,徐循要是一直謙遜,覺得自己不配這份榮光,何仙仙沒准還要更酸,但她態度這麼務實,何仙仙也就不酸了——酸夠了,和她一道分析道,「是呀,大哥為什麼改封你呢?這改封可沒帶了皇字……皇莊妃改封貴妃,這意思,皇莊妃還不如貴妃了?」

  徐循也在琢磨著自己的冊文呢,她尋思了一會,緩緩道,「我看,這皇字,畢竟只是個虛銜,沒有再行冊封的典禮,待遇上也沒有什麼區別,就是口頭說了,各色常例多加一成……」

  「那改封貴妃,拿的不也還是一樣的祿米嗎?」何仙仙道,「除非大哥以此為藉口,再給你們家加封一些官爵,不然還不是和皇莊妃的時候一個樣?」

  「傻呀,」徐循嗔了何仙仙一眼,「沒看著嗎?冊寶,貴妃有冊有寶……看大哥意思,從此是要懸為定例了。」

  別小看這個冊寶,有個寶在,貴妃這位置隱約就是特別與眾不同,以前孫貴妃就是高於眾妃之上,現在改皇莊妃為貴妃,看來是要把這個制度確定下來,也算是正式地在後宮裡規劃出了一條升遷的道路。

  剛進宮,小都人吧,得寵(或者選秀)以後,封宮嬪吧,宮嬪更得寵,或者生小孩了,封妃吧,封妃以後混得更好,加個皇字,不上冊,不賜印,就是個虛的榮譽,然後再得寵,又或者是生育了重要子嗣,那就成貴妃了,有冊有寶,待遇無限逼近皇后。貴妃往上目前是一片空白,但徐循懷疑以後會不會出現皇貴妃、皇皇貴妃、皇貴上妃什麼的,湊足九個臺階,讓人一步步慢慢去邁。

  這個改變是好還是不好,徐循說不上來,但皇后這個職位的權威被進一步削弱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當然了,具體落實到現在這個皇后身上,事情又有點不一樣了,皇后之前不也是貴妃出身嗎?這一般的妃子和她的貴妃之間還隔了個皇字,無形間也是推高了孫後的地位,讓她正位中宮特別理直氣壯,特別舍我其誰。指不定皇后看了這晉封的詔令,還會不怒反喜呢。

  「你想太多了。」何仙仙白了徐循一眼,「還不怒反喜呢,只要是你坐上貴妃這個位置,她就喜不起來。」

  這幾個月,徐循雖然沒有公開和皇后叫板,每三天一次的請安都是必去的,不過在坤甯宮也從來都沒有和皇后搭過什麼話,過去了該請安請安,該問好就問好,連茶都不喝,坐坐就走了。雖說禮節上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也沒稱病部不去請安什麼的,但就是這種擺在面子上的敷衍和不屑,才叫人心裡惱火,也難為皇后,因為壯兒歸了永安宮,往永安宮送吃喝的頻率還要比往常更高幾分。

  推理出了皇帝改嘉號的理由,大概也就明白了他之所以不直接賞賜皇莊妃寶璽的動機了——貴妃一人高出眾妃已經夠了,要是誰受寵都能拿個寶璽來玩,未免也有點太不像話。但是何仙仙不明白的是,皇帝為什麼忽然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給徐循又抬了位分,就算是寵徐循,想給她點好東西吧,怎麼也得先和當事人商量一下?

  「恐怕還是為了給壯兒點體面。」她找了個最說得過去的理由。「壯兒生母被發配冷宮的事,已經是都傳開了,給你升個位分,將來壯兒也少受一些閒言碎語。」

  「若是如此,冊文裡就會提到壯兒了。」徐循也不是沒想到這點,但到底還是被她否定了,她覺得自己直接去問皇帝,說不定皇帝也不會和她說實話的,想想遂放棄追究,而是招呼何仙仙道,「你來得正好,能和我一起參詳一下表文——我宮裡沒一個人會寫那樣拗口的駢文。」

  宮中女子,能識文斷字,讀點詩詞就不錯了,自己操刀修飾辭藻,寫出那樣文采風流的四六駢文基本是不大可能的任務。徐循現在就特別想知道孫貴妃上表辭謝,還有胡皇后上表辭位時候,那表文都是誰給捉刀的。她自己湊點平仄不通的詩詞還罷了,實在是寫不出來這種應用文。

  「噢噢!」何仙仙很感興趣,「是了,你必定是要上表辭謝的——來,我看看你打的草稿。」

  #

  且不論清甯宮裡是何反應,坤甯宮對這封詔書的回饋也不可能太好,皇后一早起來,雖然沒有打碎杯盤這麼形式化,但也的確是陰著一張臉,就連太子都很難激起她的笑容。偏偏周嬤嬤又出門忙去了,宮裡誰也不敢隨意和皇后搭話,還是羅嬪,把孩子哄睡著以後,便過來勸皇后,「姐姐,憑她怎麼樣,難道還躍得過您?您做貴妃的時候,對皇后娘娘何等恭敬,如今自然也是一樣的。」

  這話算是勸到點子上了,但皇后的臉色卻並未因此改善,她搖了搖頭,罕見地透露了幾分自己的心事,「我不是氣她升做貴妃……」

  好吧,她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主要不是氣她晉封,我就是想,這件事又不大,大哥至於自把自為嗎?事前哪怕和我商量一下了,連一句話都沒有,難道在他心裡,我就一定會從中作梗?」

  若是從前,皇后還真拿不准自己會不會阻撓,怎麼說現成的理由——自己無子,因養子而封貴妃,只怕後人效尤。雖然她來說是有點諷刺,但栓兒和壯兒的情況不一樣,相信大哥還是能夠理解的。

  可現在,她覺得自己未必會開口反對,皇莊妃和貴妃之間,差的不過是一小步而已,她還不至於容不下這一小步……貴妃說不出自己在擔心什麼,但她現在的確是存著這樣隱約的擔心。她覺得自己和皇帝之間的問題,已經要比徐循這一小步,更需要重視了。

  只是她想不通,這問題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出在哪裡,她甚至不肯定這問題是不是存在。皇帝的為人,她是很瞭解的,他討厭誰喜歡誰,什麼時候不是大大方方地表現出來?後宮裡又沒什麼好假裝的,從前他不喜歡胡皇后,還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了?

  雖然,她身子不好,侍寢次數有限,而且隨著年歲大了,的確也沒有從前那樣頻繁承寵。但這也不是說大哥就有特別專寵哪個,就連徐循那邊,他也經常是過去看看孩子就走。栓兒身為太子,皇帝來此的次數並不少,每次和她談天時,表現得也和從前差不多……她沒覺得他有特別冷淡的地方。

  但,這立貴妃的事,于情於理他都應該先徵求她的同意……為什麼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他反而失聲了?

  如果有問題存在,這問題到底是何時開始埋下的?皇后沉著臉盤算,是選秀時?那一聲「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的確令她大為介意——能跟得上大哥思緒的人,已經不止是她一個了……

  但皇帝不可能只因為這麼一句詩詞和她離心,不,問題的根源還在更久遠之前……

  「也許皇爺也是臨時起意。」羅嬪安慰皇后的誠意倒是很足,語氣都透著那麼的絞盡腦汁,「沒來得及和您商量,就下了決定……」

  說到這裡,自己都覺得無力,只好苦笑一聲,不往下說了。

  皇后對羅嬪始終有幾分客氣,雖然不以為然,卻也道,「不無這個可能吧,說不定,是徐氏自己求來的呢——還上什麼辭表,真以為這是在立後了?」

  立貴妃是沒這個程式的不錯,不過徐循要上,別人也不會攔著,從表章傳出來的隻言片語來看,態度也很懇切,這件事各種人來看就有各種解讀了。皇后今日心情不好,直指徐皇莊妃沽名釣譽,羅嬪亦不敢多說什麼,但要附和著一起數落,又做不到,尷尬地沉默了一會,便起身道,「栓兒這會兒也該醒了,今日沒能按時解出大解來,我再過去看看去。」

  「我就說昨日是不該多給那個小藤蘿餅的。」皇后也不多想此事了,也站起身來。「我同你一道過去吧,若是積食了,晚上就不給吃米飯了,光讓他吃奶也好。」

  坤甯宮的建築形制和永安宮不同,從正殿經過穿堂,就是太子和羅嬪居住的後屋,皇后的屁股還沒沾上椅子呢,前院便來了人報信。

  馬十來了。

  #

  馬十而且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了一個都人在側,見到皇后出來,兩人都是規矩行禮,口稱,「娘娘萬安萬福。」

  「你一個人來給大哥傳話也罷了,」皇后和馬十也十分熟絡,「怎麼還帶了個小丫頭來——」

  她瞧著才有點眼熟呢,那邊剛回來的周嬤嬤便沖孫貴妃使了個眼色,馬十也道,「回娘娘的話,這是原小吳貴人身邊的大宮女丁香兒。這小吳貴人的案子是定了,皇爺意思,要傳諭各宮以此為戒,只是此事十分複雜,來龍去脈不知該如何梳理,皇爺說,不如先由娘娘來考慮,這事兒該怎麼說。」

  「喲。」皇后笑了,「來得正好,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她不來,連我都只有猜的份,更何況各宮了?你這是把她送給我審來了?」

  「筆錄太多,您看也是看,她說也是說。」馬十也笑著回,他哈著腰袖手站到一邊,恭恭敬敬地道,「不如就把人帶來給您說了。」

  皇帝這麼做是什麼意思?難道就真只是這個緣由?還是有別的意圖?孫貴妃心裡無數想法飛一樣地掠了過去,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那你說吧。」

  丁香兒正要開口時,馬十忽然滿面堆笑,沖皇后做了個手勢。——指了指身邊侍立的宮女。

  這件事,皇帝就這樣看重,如此重視其保密性?皇后有一絲疑惑,卻仍是向周嬤嬤點了點頭,周嬤嬤便會意地帶著幾個宮人退出了屋子。

  「說吧。」皇后這下是真有幾分好奇了,「吳美人到底是犯了什麼事?」

  「此事,還要從吳美人懷孕時說起了。」丁香兒滿臉怡人的笑容,可一開口就是一鳴驚人,讓皇后吃了一驚。「當時永安宮莊妃娘娘身在南內,吳美人同她不睦,忌恨莊妃娘娘欲死,更不願在永安宮久住。言語間頗有流露異志之處,永安宮管事長隨,如今南京司禮監少監柳知恩柳公公早已有所留心,便私下稟報東廠,東廠太監劉公公回報皇爺,皇爺聖諭:吳美人懷有胎兒,不宜驚動,一切事情等生下孩兒後再說。」

  起始已經是出人意表,皇后思緒紛亂,迷惘間,只覺得一顆心直往下沉去,耳中聽丁香續道,「孰料吳美人心思不定,見當日莊妃娘娘複寵,柳公公能取新衣為莊妃娘娘送去。便覺自己已露異心,必為莊妃娘娘不容,是以欲要先下手為強,便將自己收藏有年的一包砒霜,下入了自己飲剩的半碗湯藥之中,又裝著腹痛不止,欲以此栽贓柳公公。」

  「可惜,吳美人不懂醫理,怕也未見過飲砒霜的人。」丁香兒的神色冷靜得不像是一般宮女,「東廠對此卻是研究甚深。砒霜中毒分為兩種,若是長期慢飲,症狀和胃病相似,若是大量服用,必然伴隨嘔吐、失禁、昏迷,救轉可能性也極低。這種藥是不能當作墜胎藥來用的……再說,從藥碗中重新蒸取而出的砒霜,分量之多,足以令人三五日內去世……」

  她忽然微微一翹嘴角,似乎在無聲地嘲笑著吳美人的愚蠢。「此事東廠亦不敢怠慢,一經查出立刻上報,只是還是那句話,顧慮到小吳美人腹中的皇嗣,皇爺法外開恩,不但不予逮捕,而且還將柳公公打發往南京去,已全吳美人的『美意』。」

  「你不必多說了。」皇后再忍不住,她陰著臉打斷了丁香的敘述,「等吳雨兒生子以後,立了產子功勞,不便立刻處置。就是這一緩下來的當口,她又自己取死,覺得自己不能立妃,是莊妃從中作梗,想要扳倒莊妃,便又要舊事重提,拿那碗藥來說事。誰知這事自取滅亡……你是她搬到昭陽殿后,才到她身邊服侍的吧?之前在長寧宮,我沒有見過你。」

  丁香再行禮,微笑默認。

  「就你一個是東廠的人,還是她身邊已全是東廠的探子?」皇后冷冷地問。

  「為免貴人算計太甚,傷了孩子,奴婢與幾位同仁一道貼身服侍。」丁香臉上的微笑仿佛是被燒上去的,她誠懇地回避了皇后的問題。

  從她搬到昭陽殿開始,一切都盡在東廠的眼皮底下?皇后的腦子轉得幾乎都能聽到聲音了,丁香說是這麼說的,可事實卻未必如此!

  為什麼忽然把柳知恩放出來管宮,為什麼忽然給徐莊妃送春衣,為什麼柳知恩找東廠而不是直接聯繫他的師兄弟?皇后也許不熟悉東廠,但她很熟悉皇帝。一年前的一切像是一幅畫冊,快速地在腦中翻動:小吳美人在長寧宮被揭露有孕,柳知恩出禁管宮,小吳美人鬧砒霜,柳知恩去江南……一直到最近這幾個月,她通過周嬤嬤,同小吳美人的種種來往,就像是一條條的線索,凝聚成了一張大網,把事情的真相勾勒出了輪廓。

  小吳美人揭露有孕的時機引起了皇帝的疑惑,令柳知恩管宮,不過是試探她的居心。她沒有通過這個考驗,因為懷有孩子暫時安全,皇帝將她擺在昭陽殿,未必沒有試試水的心思,本來一著閑棋,吳雨兒懷孕以後倒是有用起來,起碼釣上了她這條大魚,丁香既然是東廠的人,周嬤嬤一言一行只怕都早已上報,馮恩從前就和太后友好,樂得如實轉告皇帝。自己失去先手,皇帝從別的途徑瞭解到了周嬤嬤的那幾句話……

  他想多了!

  又或者說是他想對了。

  他猜到了周嬤嬤那幾句話,就是要給徐皇莊妃樹個敵人,讓她也嘗嘗宮廷生活的酸甜苦辣。皇后不否認自己是有點小心思,這件事就看皇帝是怎麼看的了,以她當時所知的那些事實,相信吳雨兒的說法也不足為奇。若吳雨兒說法為真,她的做法也就沒什麼大毛病了……這件事,由自己來和皇帝說的話,十有八.九,能轉圜過去的。

  但現在,從皇帝的表現來看,她已經是失去了這個機會……

  想到這裡,皇后忽然間失去了繼續往下推演的所有興致,她失魂落魄地坐在當地,甚至沒有興趣偽裝一下自己的表情。

  皇帝的心已經偏了……派丁香來說這件事,的確是為了解釋吳雨兒事件的來龍去脈,可又何嘗不是在暗示她立徐循為貴妃的理由?

  為了維護徐循不在她手下受委屈,吳雨兒被挑撥對付她的事情勿再重演,他立她為貴妃,有冊有寶有皇子,這個皇子的母親的確犯下大罪,由她收養名正言順……

  不,立徐循為貴妃,就是為了警告她孫玉女。動她一次,他就抬舉她一次。

  再動一次呢?

  貴妃之上,是不是就是皇后了!

  徹骨的寒冷,仿佛從脊椎下部輻射而出,一把攫住了她的心臟肆意揉捏。她喘不上氣,說不出話,甚至連心的下一次跳動都極費力氣。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大哥和她相識二十年,早在數月之前,還……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她突然想起了不對,她忽然意識到了那句話為何讓她如此耿耿於懷,她就像是回到了那天,回到了那一刻,回到了她的身體裡,以她的眼睛來看,看著皇帝,看著太后,看著徐循。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她和徐循同時說出了這清新洵美的詩句,皇帝扭過頭對她笑了一笑,這笑和尋常一樣,是他在人前慣常的笑。她沒覺得不對,她當時太得意,放過了所有細節。

  可她想起來,她注意到了,皇帝再扭過頭去對徐循笑時,眼角餘光中捕捉到的表情。

  在那驚鴻一瞥的一個角度,一點側臉上,展示的是她曾極為熟悉的寵溺溫柔……

  皇帝對她的笑很客氣,對徐循的笑卻是那樣的誠摯,這當然不對,所以她覺得不對,所以她一直耿耿於懷,所以……所以……

  所有的所以後頭,都跟了一個但。

  她意識到了不對,但,卻放過了這不祥的苗頭,她壓根沒想到,就在不聲不響之間,甚至於可能就在南內裡——為什麼她會去南內?為什麼徐循會去南內?為什麼大哥在把她趕去南內以後,又還會再去見她,再去原諒她,再把她放出來?

  她應該在徐循背晉封為皇莊妃之時,就意識到這點才對。

  徐循已經不是疥癬之疾了,她是她的心腹大患,在不聲不響之間,聖意如北斗,悄然移東西。皇帝的寵愛,已非她所有,他看她,就像是昔日看胡後一樣,已經看出了很多毛病。她在他心裡,已經是個會欺壓寵妃的壞人了!

  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娘娘、娘娘。」

  略帶急迫的叫聲,將她從沉思中驚醒,皇后猛地回過神來,她歉然一笑,幾乎是本能地為自己找了個藉口。

  「沒想到,這昭陽殿裡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她拍了拍胸口,「我倒是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難怪,此事的確駭人聽聞。」馬十接過了丁香的話頭,微笑道,「連娘娘都被吳美人矇騙了,這人也堪稱是個人才,皇爺讓奴婢給您帶句話,讓您在新入宮幾位秀女身邊,都選派賢良女史,勿要讓其再做出小吳美人這樣的事來。」

  這算是怎麼回事?

  希望的火花,在皇后心口跳動了一下,使得她一時間竟是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完全無法下個結論了。

  如果皇帝疑了她,怎麼這時馬十不出來敲打敲打?起碼也要說點意味深長的雙關語,讓她知道皇帝的意圖,可現在,馬十的意思,分明是在賦予她更大的權力——難道這一切都是她的多心,皇帝壓根都沒多想,只是以為她被吳雨兒蒙蔽,為了消除她對徐循的誤會,所以才特別派丁香兒過來解釋?

  「還有,關於立貴妃的事,」馬十又笑了,「皇爺爺說,前幾日忙忘了,沒把丁香兒給您派過來,昨兒要發詔書才想起來這回事。皇爺爺是想,這件事畢竟不名譽,不管您怎麼紋飾,對外也不好明說,為免眾人誤會,覺得是貴妃娘娘主動求的壯兒,還是給她升個品級,貴妃娘娘以後也好養壯兒。」

  瞧,這話就有點意味深長了,意在言外:以前不知道,後妃不合,皇后指不定會以為吳雨兒的淒慘下場,是被莊妃求出來。升貴妃,也可以理解為皇帝在表示對徐循的信任和寵愛,派丁香兒過來解釋,也是要讓皇后成為知情人,以後別拿這件事來為難徐循。

  到底是哪種真相?聖意如今,到底屬誰!再多一件事,皇后都覺得自己的腦子要爆開來了,她簡直想要抓住馬十,尖叫著逼迫他把皇帝的意向完全吐露,這種石頭不能完全落地的感覺,足以把一個人逼進牛角尖裡。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才收斂了自己的脾氣,勉強露出微笑,「丁香兒一說,我就明白了。唉,委屈了徐妹妹,這件事就算把真相都告訴出去,只怕也沒有多少人會相信,她是少不得被人議論了……」

  這話以皇后身份說來,倒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背地裡,她也沒少被人議論。馬十笑了笑,只是磕頭並不答話,丁香兒也脆聲和皇后告退,「奴婢這就退下了。」

  「辦差辛苦了。」皇后心不在焉,隨口道,「來人啊——給他們放賞!」

  馬十和丁香兒都很上道,接了賞歡天喜地而去,看不出絲毫不對,皇后目送著他們的背影出了屋子,這才松了一口氣,她仿佛失去了渾身的力氣,一下癱軟在了椅上,翻著眼瞪著房梁,沉浸進了自己的思緒裡。

  聖意到底如何,寵愛是完全轉移到徐循那裡,和自己開始疏遠,還是……還是他對自己情分依然,只是單單寵愛徐循而已?

  她幾乎是痛苦地在想:大哥到底是怎麼想的,到底是我多心,還是情況已經悄然間有了變化?他是已經對我完全失望,還是對我有所懷疑,又或者一切照舊?

  無數種可能,在極其有限的信心背後翻滾,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猜測蜂擁而入。也許,也許這一切都是他的計畫,也許他早就厭倦了她,也許他就是要看她猜,就是要讓她痛苦,看她表演——

  不,若是如此,又何必立她為後?大哥不是那樣的人!大哥心底,對她始終都存有情分!一切只是她的多心,大哥只還是那個忙於國事的大哥,政務繁忙,難免有所疏忽……

  可要是這樣,大哥為什麼不親自過來解釋,『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她痛苦地捂住腦袋,不願再猜測皇帝的心意,試圖以另一個角度,來解析自己現在的處境:徐循崛起,已不可擋。有壯兒在,皇帝立她為貴妃的決心,不容任何人阻攔,她也絕不會阻攔。但這沒有什麼,她已經是皇后了,她膝下有太子,地位穩如泰山……

  皇后的腦子,忽然一滯,她從一個新的角度,發覺了自己的弱點。

  誰也不能保證,太子就不會夭折……

  雖然還只是可能,但如果,只是如果,她真的失了聖心,如果她倒楣到又失了太子,那,徐循膝下的壯兒,可就是皇帝的長子了……

  她突然很想笑——這算什麼?是命?若是無寵無子,她和靜慈仙師又有什麼區別?有寵有子的徐循,一樣是有冊有寶的貴妃!就算只是個可能,就算只是想想,這想法亦是荒謬得讓她想笑。

  她怎麼會以為,失了聖心,她還能在這宮裡穩若泰山?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後宮就是皇帝的小世界。他要天黑,天就不會白,他要江河倒流,江河就會倒流給他看!太子可失,天心,決不可失!

  「徐循、徐循……」不知不覺間,皇后低低地、木然地念誦起了這個名字,最簡單的兩字音節,咒語般反復。「徐循、徐循、徐循……」

  然而,在她那翻滾如沸的腦海中,另一個想法,如同閃電般劃過陰雲滿布的天空,皇后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整個人釘在原地,再動彈不得。

  吳雨兒身邊有丁香兒,東廠的勢力已經滲透進後宮之中。

  她的坤甯宮呢?

  若天心不失,對付徐循又有何用?若天心已失,焉知坤甯宮裡沒有東廠耳目,也許今日這一切就是皇帝布下的又一個魚餌,挑起她對徐循的忌憚,而一旦她出了手對付徐循,對付壯兒,今日的吳雨兒,說不定就是異日的她!

  又也許這一切都是徐循的佈置,為的就是讓她疑神疑鬼,也許她根本多想,也許、也許……

  一切疑惑,最終歸結到了一個元點——她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做了什麼事,可能動搖到皇帝對她的感情?

  皇帝對她的感情又到底動搖了沒有?

  她到底該不該出手對付徐循?現在最好的策略是否按兵不動?可若現在不行動,萬一栓兒出事……

  萬千思緒交錯,胸口血氣翻湧,皇后心頭煩惡之極,猛然一陣氣上,哇地一彎腰,一口紫黑色的淤血,噴吐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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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說起來,我這幾天一直想重申一下

  本文到目前基本就是架空了,我肯定歷史上孫後絕不會當皇后當這麼憋屈,而且吳賢妃也不是個壞人(起碼記述裡是沒表現出來),大家不要拿對本文人物的看法去代入歷史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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