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天下歸元 -【女帝本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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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29 06:22 PM

卷一 女人花 第八十九章 夢裡尋花

  景橫波盯著那黃色的一卷,目中也似燃起火焰。

  她!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這東西,是當初她和擁雪下地殿拿來的,還動用了她的異能。她直覺這東西要緊,所以沒給擁雪看,自己藏了起來。但那內容她看不懂,都是神神怪怪的句子,她只看懂了一句話。

  「非授命於天者,擅覽必亡,禍延三世!」

  雖然文縐縐,但她也猜懂了。因為看過盜墓類小說,這句的意思,等同於「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比那個詛咒還要狠些,子孫三代都算上。

  當時她看了不過一笑,有心想拿給宮胤,事到臨頭卻又猶豫。想著宮胤畢竟是古人,對這種詛咒應該會有反應。書上不是說練武之人不能有心障?有了心障以後便可能有心魔什麼的。

  如果有詛咒,就她一個人擔好了。反正她看這絹書裡的文字,不像什麼藏寶圖秘訣之類,也就丟開一邊。

  和宮胤有關係,她也是此刻才知。

  「到現在還不相信嗎?」靜筠聲音淒切,「她處心積慮設計我,接近你,為的就是皇圖絹書,女王大位!有了絹書,她可以輕易令你倒台,你一死,我也失去記憶,這大荒,就真的是她的了!宮胤……宮胤!」她上前一步,張開雙臂,「她若真愛你,怎麼解釋這私藏!」

  「我看不懂!我不知道這東西這麼重要!」景橫波霍然抬頭。

  激烈反駁的同時,她的心也向深水沉落。

  愛情中不怕挫折,怕的是欺瞞。

  這樣的解釋,依舊是蒼白的,相愛之人應諸物共享,看不懂,就該立即拿去問宮胤才對。

  她口中滿是苦澀之味,夾雜著淡淡腥氣——死無對證了,當初那句話,是寫在裝皇圖絹書的匣子上的,當她取出絹書,匣子就自己化灰了。

  對面,宮胤向來平靜的目光,忽然就涼了,冷了。

  也似那銅鼎香爐裡的沉香,燃盡一夜,一寸寸,化灰。

  「哎喲,好深沉的心思,我這襄國女相,真真自愧不如。」緋羅的笑聲,驚破大殿的沉寂,「一個說美色惑人心懷不軌,一個口口聲聲真心愛戀十足冤枉。要我說,真心不真心,試一試不就好了?」

  靜筠眼波流轉,立即接道︰「……女相認為,該怎麼試才合適呢?」

  「一切的欺騙都是為了更好地活著。」緋羅笑意盈盈,「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那倒不能說她欺騙了。」

  她攤開手掌,掌心赫然又是一枚藥,也不知道她準備了多少顆。

  「是極。」靜筠道,「所謂以死明志,當如是也。」

  「國師,」她轉向宮胤,「我知道你已經被這女人迷惑了心志,我舉出再多證據來,你也將信將疑。但你也該給大家一個公平的驗證機會,你何不就讓她證明一下她的真摯和清白呢?還是……」她輕笑,薄唇吐字輕輕,「無論如何你都捨不得,不惜捨棄權位,一心要和這一心顛覆大荒格局的妖女,同生共死呢?」

  「說起來,」軒轅鏡忽然道,「明城女王陛下既然已經回來了,咱們以後也算有主事人了。」

  趙士值立即道︰「明城女王睿智通達,寬容慈悲,向來是我大荒諸臣尊敬膜拜之主。如今女王回來了,當立即恭迎歸位,也免得國器為奸人把持,倒行逆施,行下這毀國滅族之事。」

  他一邊說一邊斜睨宮胤。

  宮胤白衣垂落,似乎沒有聽見這些人半暗示半威脅的話,忽然伸出手,慢慢比劃了一個手勢。

  手勢很複雜,似乎某種語言。靜筠眼睛一亮,立即抬手也做了個手勢。

  她的手勢一做,宮胤抬起的手,立即便如被擊中,瞬間垂落。

  然後他轉向景橫波。

  景橫波心中一跳,直覺告訴她,就在剛才幾個手勢間,宮胤已經完成了對靜筠身份的確認。

  一旦靜筠被確認為明城女王,她所受的指控就幾乎等於被落實。

  宮胤幽黑的眸子,靜靜地盯住了她,景橫波絕望地發現,他往日流光溢彩冰雪琉璃的眸子,此刻靜水一泊,落千萬年皚皚的雪。

  她看不清他此刻神情和心緒,那是一片茫茫雪野,極目所在,都是空。

  「橫波。」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卻清晰,「為我證明。」

  景橫波心中轟然一聲。

  一瞬間她眼前一片黑暗,腦中一片紛亂,她以為自己已經閉上了眼,她想大叫,想發狂,想要把這群人,統統扔到外面冰涼的雪地裡去,讓他們體驗她此刻的感覺。

  然而一黑不過是剎那,下一瞬還是浩蕩大殿,滿殿敵人,隔著人群的那個她最在意的人,並不退讓地看著她。

  他眼神清冷中似也有悲愴,或者是失望?她辨不清。

  這樣的眼神,讓她想騙自己剛才幻聽都不能。

  「宮胤……」她扶住梳妝台,努力讓自己站得筆直些,她聽見自己聲音空蕩蕩地,在大殿上空飄蕩,「……原來,做再多,想再多,不過都是我……自作多情。」

  「不。」他靜靜道,「是我。」

  景橫波如被人當腹打了一拳,身子向下一彎。

  一低頭正看見翠姐慘白的臉。

  她靜靜沉睡,以為自己用死已經捍衛了她的安全,卻不知道,在久設的局前,一切犧牲都顯得毫無意義。

  「我不能讓你白死……」她雙手撐在凳子上,喃喃低語,伸袖緩慢地,擦了擦嘴。

  隨即她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慢慢站直。

  「好。」她道。

  滿殿一靜。

  「但我有一個要求。」她道,「我若以死明志,證實了我的冤枉。那我身邊的人,包括已死的翠姐,能不能都不要追究她們,放她們自由。」

  沒人答話,半晌軒轅鏡看看四周,道︰「可以。」

  擋住紫蕊的侍衛讓開身子,紫蕊撲了過來,「陛下!」

  年輕的女子淚流滿面,撲在她肩頭,悄聲道︰「您走!走!」

  景橫波吸一口氣——走不了了。

  自從宮胤進來,她身周氣場就發生了變化,身前好像多了一堵牆,行動困難,她有預感,此刻瞬移,絕對移不出這座寢殿。

  這種感覺,在她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有過,因此沒能抓住那三次逃跑的機會。之後再沒有過類似感覺。

  今日重見。

  是否冥冥中自有呼應,呼應這一段開始與結局。

  景橫波四面望望,卻沒有看見擁雪的身影。她也不想探究,是被殺還是背叛,都不重要了。

  對面,群臣分開一線,都在看著宮胤。

  看這大荒第一人,如何處置這個當眾背叛他的女子。看他是否真的在動情之後,因失望而再次絕情絕性,以梟雄的出手,向天下再次證實自己的決心和殺氣。

  緋羅舉著閃著烏光的藥丸,輕輕一笑,「我說……這顆藥,你終究要吃的。」

  宮胤忽然衣袖一卷,卷起藥丸,冷冷道︰「她的事,我來處理。」

  藥丸在半空中一頓,隨即閃電般飛向景橫波,與此同時一股氣流猛地一推,景橫波咽喉一緊,不由自主張開嘴。

  藥丸咻地投入了她口中。

  除了宮胤在這一刻偏頭看殿外雪外,所有人目光灼灼盯著她,生怕她立刻就會吐出來,然後出手。

  她沒有。

  這一口咽得乾脆,所有人看見她喉間一動。

  「我吃了。」景橫波再開口時,語氣冷靜,「現在,可以了嗎?」

  她口齒清晰,眾人又放下心——沒有把藥藏在舌根下。

  只是她沒有立即發作,眾人又有些不放心,緋羅臉上卻閃出笑意,道︰「陛下,這藥是我們精心為你準備,可以讓你渾身肌體漸漸僵硬,內臟腐爛而死。歷時三天三夜,三天之後,你會化為僵屍卻容顏如生,這也算是我送給你的一個禮物。將你的美貌永久留存,我想你一定很喜歡。」

  景橫波緊緊盯著她,道︰「將來你若死,我也一定送你美貌如初的死法。」

  緋羅格格一笑,想要反唇相譏,卻被她鉤子似的目光看得心裡發滲,撇撇嘴轉開眼道︰「狠話誰都會說,我何必和你快死之人計較?」她環顧四周,「諸位大人,咱們都退出去吧。走之前記得將門窗都封上,因為等會女王陛下會叫得很慘,還得叫上三天三夜,只怕會擾了明城陛下和國師安寧呢。」

  靜筠臉色變了變,隨即笑得甜美。

  宮胤始終偏頭看外間飛雪,側臉冷凝如冰雕。

  「陛下!」紫蕊撲倒在她膝下,抱著她膝蓋的姿勢,讓她想起最後一刻的翠姐。

  她彎下身,將翠姐交給紫蕊,「出宮去吧,幫我葬了她,葬在宮外,不能留在這麼骯髒的地方。」

  紫蕊含淚接過,卻道︰「陛下,我陪您一起。」

  「去吧。」景橫波只是揮手。

  紫蕊咬牙將翠姐抱住,想了想,對她磕了三個頭,抱著翠姐向後退去。

  景橫波看見她攥緊的拳頭,透出指甲掐傷的殷殷血跡。

  大臣們也魚貫向外退去,風雪中那些倒退的高冠身影,如一幢幢石俑在庭院中肅立。

  靜筠微笑著走了過去,從頭至尾,下巴高抬,沒有看她一眼。

  緋羅含笑相迎,眼底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成孤漠恨恨呸一口,大步而去。

  趙士值陰笑著,戀戀不捨地看了她一眼,無聲無息地推著輪椅出去。

  成太尉的兒子,揚眉吐氣地出去。

  禮相搖著頭,默默由下屬官員扶了出去。

  軒轅鏡哈哈大笑,對著原先祭司高塔的方向抱了抱拳,走了出去。

  景橫波一一目送他們的背影,目光追過他們或輕鬆或沉緩的步伐。

  人都離開,最後,只剩下了宮胤。

  景橫波的目光,緩緩轉向了他。

  再次目光交匯,各自在眼神中尋找答案。

  他依舊是一泊冰湖,波瀾不興,衣袖垂落,凝定如初。

  景橫波緊緊盯著他,從他的臉看到他的手,她的手指,因為緊張,在不可控地微微顫抖。

  廊下緋羅靜筠也在緊緊盯著他背影,盯著他的手。

  兩波目光各自膠著,只關注那一人舉動。

  宮胤終於動了。

  他緩緩後退,退向門外。

  靜筠緋羅眼底爆出巨大喜悅,景橫波臉色剎那如雪。

  宮胤退出門檻,深紅殿門分開兩側,身後是滿庭雪和前任女王,身前是僵硬佇立,被昏暗光芒將要漸漸吞噬的景橫波。

  殿門在他身前,緩緩合攏,將這夜的雪、他始終平靜的臉、難以言明的深邃目光、和她一霎絕望的眼神,合起。

  門一關,就是兩個世界,天與地,人與魂,愛與不愛,相思與別離。

  黑暗即將降臨。

  忽有雪光!

  雲團一般的雪光!

  庭院裡一棵覆蓋積雪的樹忽然爆開,大蓬飛雪團團四炸,濺了所有人冰涼一臉,眾人急忙閉眼,恍惚中只看見一道紅影從漫天雪團中電射而出,剎那霓虹四射,如雪在燒。

  血影剛出,就帶起一陣猛烈的颶風,如一條紅龍直射階下,所經之處,地面積雪嗤地犁出雪花四濺的深溝。

  「嚓。」一聲微響,伴隨靜筠緋羅的驚叫,兩人向兩側翻倒,肩頭鮮血飛灑。

  劍光並未停留,一往無前,直奔宮胤後心!

  宮胤此時正雙手合起門扇,驚覺異像,聽著風聲狂飆便知道回頭已經來不及,雙手一推向前一撲,砰一聲殿門大開,他身子向下一栽,一柄細劍已經將他釘在地上!

  鮮血飛濺中那紅影踩著他胳膊衝進殿內,半空裡猛呸一聲,聲音滾滾。

  「老子最討厭負心人!」

  景橫波一抬頭,就看見紅影狂撲而來,來人一把抓住她胳膊,手指如鋼似鐵。

  「跟我走!」

  「大波姐姐!」又一聲尖銳的叫聲,是擁雪的聲音,那小丫頭滿臉青腫,連滾帶爬地撲上階,抱著霏霏和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二狗,「相信他!走!」

  「起!」紅影拎起景橫波向外奔去。

  經過殿口時景橫波一低頭。

  正看見宮胤從地上支身而起,仰臉看她,目光深幽。

  俯視與仰視,難言的恨與愛。

  一霎而過。

  臉前忽然一冷,景橫波抬起頭,只覺得眼前晶光耀眼,雪花撲面而來。

  出殿了。

  一眼看見跌跌爬爬的擁雪,從階邊滑下,她一手抄住擁雪胳膊。又看見紫蕊發瘋一般跑過來,立即大喊︰「幫我帶著紫蕊!」

  「娘的你事真多,這樣老子怎麼飛?」紅影大罵一聲,依舊身子一降,大喝,「抓住我!」

  紫蕊躍起抓住他的手,再想去抱翠姐屍首時,紅影已經騰空而起。

  紫蕊大驚,想要跳下,景橫波閉上眼,低喝︰「別跳!」

  紫蕊下意識停住,景橫波閉著眼,仰頭向天。

  不去看底下紛擾驚叫,不去看庭院空雪落血,不去看那被拋下的翠姐的屍首,孤零零躺在雪地上,一雙至死不閉的眼睛,空茫地看著她。

  蒼空盤旋,越來越遠。

  逝者已矣,生者還得努力地生。

  我答應過你,好好活。

  一滴淚在頰上未落已凝珠,自空中墜落,聲若心碎。

  叮。

  ……

  頭頂風聲烈烈,雪片劈頭蓋臉亂撞,人在半空看不見任何景物,只能勉力抵抗那徹骨的寒。

  紅衣人一身好武功,串螞蚱一樣串著好幾個人,居然還縱躍如飛。輕捷的腳步在濕滑的琉璃殿頂微微一點,便將追兵拋在身後。

  今天的天氣也幫了忙,風雪之夜,能見度極低。

  景橫波始終沒看清紅衣人是誰,她被那人摟在懷中,遮住頭臉,只感覺不是耶律祁,也不是伊柒。

  她忽然身子一震,眉間露苦痛之色,驚得旁邊紫蕊偏頭看她。

  「陛下……陛下……」紫蕊努力地想要夠著她,「你吃了毒藥……毒藥……」

  「沒事……」她頓了頓,輕輕道,「翠姐臨終前,給了我解藥……我剛才已經吃下去了……」

  紫蕊和擁雪都同時吐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

  她心中微微一動,一泊冰冷裡燃起細微熱度——山窮水盡時刻,依舊有人操心她的生死。真好。

  這老天待她如此複雜,抽掉她釜底所有的薪,卻又為她點亮風雪裡遙遠的一盞燈火。

  只是,她還有沒有力氣,去將那點微光追尋?

  「往哪裡走!」紅衣人在半空中辨認著方向,「找個守衛最少的闖出去!」

  「去皇城廣場。」景橫波輕輕地道。覺得這人聲音有點耳熟。

  「什麼?」紅衣人目瞪口呆地道,「你傻了?皇城廣場現在全是你的敵人!」

  他一驚,腳下便沒注意,不知踩到什麼,身子一滑,背上的擁雪便被甩了出去。

  他急忙伸手去抓,正在此時,底下「咻。」一聲烈響!

  幾人回頭,便看見一柄重箭,破雪而來,深黑色的箭頭摩擦空氣銳響如刺,激飛漫天碎雪!

  眼看那箭,便要先穿擁雪身體,再入紅衣人後心!

  「噹!」忽然又一道烏光閃過,橫空一截!

  金鐵交鳴之聲震得人耳朵發麻,隱約似有一溜火花閃過。那重箭軌道一歪,自擁雪頭頂擦過。

  那道截停重箭的烏光也在墜落,景橫波低頭,發現是一枚短矛。

  她回頭,風雪茫茫,看不見射箭的人,更看不見出手救人的人。

  這種箭也好,矛也好,都不是宮廷護衛的常用制式武器。

  這風雪夜,是誰埋伏在她必經之路上,還要給她必殺一擊?

  又是誰等在這裡,一矛飛擲,只為救她一命?

  誰是敵?誰是友?

  她埋下頭,只覺得無比疲倦。

  「娘的嚇死我了!」頭頂紅衣人還在喋喋不休,「危險,趕緊走,趕緊拿個主意啊,真去皇城廣場?」

  景橫波點點頭。

  擁雪細聲細氣地道︰「聽大波姐姐的吧。」

  「好吧。」紅衣人苦笑一聲,「我遇上她,就是各種倒霉,倒也不介意再倒霉一次!」

  景橫波聽出這聲音是誰的了。

  是那個人為導致性別認知錯誤的天棄!

  他竟在這時候出現,救了她。

  景橫波忽然想起那日,在畫像館內,她說「……你去保護他,不要被他知道。」

  心中似有逆血湧起,擊破十二重樓,她嘗見苦澀滋味。

  畫像館名剎那。

  呵呵。

  剎那。

  ……

  皇城廣場,是出去最近的路,天棄幾個來回,已經看見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

  風雪雖大,這些決心甚重的人,都還在等著自己的主子。四面已經點起燈火。淡黃的燈籠,被雪推撞著悠悠亂晃,遠遠看去如一簇簇鬼火。

  廣場上,只有開國女皇神像,依舊沉默佇立,不為風雪所侵,不為風霜所改。眼眸低垂,為這人世間風雲深潛,無限悲憫。

  「你真的要去皇城廣場……」天棄看著人群,猶豫了,這麼多人,還有軍隊,他沒把握帶著所有人闖出去。

  景橫波不說話。紫蕊和擁雪也不說話,似乎陪景橫波死,也沒什麼大不了。

  「好吧好吧,一群女人,一個比一個執拗,女人都是你們這樣子嗎?」天棄跺跺腳,嘆口氣,身子向前一縱,如一只紅色大鳥,滑過人群上空。

  廣場上休息走動抵御寒冷的人,忽然覺得頭頂有異,一抬頭就看見一道拖拖拽拽的巨大黑影,穿破黑暗和飛雪,落向皇城廣場中央。

  「開國女皇神像……」景橫波低低道。

  既然來了也沒什麼好疑問的,天棄毫不猶豫落在女皇神像之下。

  神像巨大,遮擋了一部分風雪,稍稍還暖和些,地面也是乾的。

  天棄剛剛落地,一轉身,就看見了湧來的黑壓壓的人群,還有人群後閃爍著森冷光芒的箭矢。

  與此同時,廣場盡頭宮門轟然開啟,入宮的臣子們氣急敗壞地湧出來,老遠就大叫︰「圍住他們!圍住他們!」

  「我不懂你為何要自投羅網。是不是女人受了情殤就沒了理智?」天棄回頭對景橫波苦笑,「我話說在前頭,我救你是為了還你情,可沒打算為了你去死,真要被困住,我肯定先走,你們趁早自殺。」

  「你走就是。」景橫波不為所動。

  「對了,你不是有種特別的輕功嗎?」天棄忽然想起什麼,一拍手,「你趕緊移走啊!沒了你做目標,我帶她們兩個,還是有希望出去的。」

  「不急……」景橫波凝注著對面,不知何時,人群已經分出一條道,道路盡頭宮門開啟處,宮胤正一騎緩緩而出。

  他衣衫染血,臉色在這裡遠的黑夜裡,依舊看得出驚人的蒼白。

  迎著景橫波的目光,他下馬,靜靜佇立。衣衫和雪同舞。

  「我的瞬移……」景橫波盯著他,喃喃道,「等著關鍵時刻用啊……」

  她身子忽然向前一傾,她立即捂住嘴。

  片刻,指縫間緩緩沁出一抹黑血。

  「陛下!」

  「大波姐姐!」

  紫蕊和擁雪的驚叫聲,響在耳側,她捂緊嘴,慢慢地,笑了下。

  翠姐給的解藥,有什麼用?

  解藥吃在前頭,宮胤給的毒藥吃在後頭,不對癥。

  她原以為不過是做戲,她原以為他搶著給藥是有貓膩,直到最後一刻,她都在等著他偷偷給她解藥。

  群臣退出時,她在等。

  他沒有。

  他最後離開關門時,她在等。

  他沒有。

  天棄出現帶她離開兩人擦身而過時,她在等。

  他沒有。

  無數次燃起希望,無數次失望。

  恍惚裡往事飛旋,如這夜雪片翻騰在記憶中。

  這相遇一程,那個從未讓她失望的他。

  被誘落崖時他俯衝而下的身影。

  山林行走他拉住她迷亂的腳步。

  刺客入殿行刺之夜他的捨身相護。

  成孤漠的仇恨前的悍然相對。

  「國師!你要去救誰!」

  「讓開!誰準許你動女王!」

  「國師!當真狡兔死走狗烹麼!」

  「我不持武器,不設護衛,面對你們。想清楚,要不要衝過來!」

  桑侗火馬車前他凝冰為身一劍兵解。

  「宮胤!我就要點燃馬車了!你還不死!」

  「好!但我要親眼見女王安好!」

  趙士值府內他從容而來解她之危。

  「趙大人當為國為民,多承重任。」

  「凶手已抓獲,和女王無關!」

  ……

  那麼多次,那麼多次。

  他從未讓她失望,翻手風雲間讓她看見屬於男人的忠誠和力量,再不能自抑地信任靠近,將全心交付。

  卻在最後城頭風雪中,看見天幕盡頭的凜冽。

  心在顛倒磨折中被一次次削痛,血肉模糊。

  就這樣還是沒放棄希望——她不信,她不信他如此絕情。

  她不信只憑靜筠幾句證詞,他就不留給她任何機會。

  當初桑侗劫持,琉璃坊悍然護衛,皇城廣場一劍兵解歷歷在目。那一劍劈裂了她的神智,也劈開了她所有的不確定和猶疑,她在那日飛濺的冰晶和鮮血中穩固心意,並從此相信他對她亦此心如冰琉璃徹。

  然而皇城飛雪中,在天棄懷裡,當毒性發作,內腑忽然痛徹如割時,她一霎間如墮冰淵。

  那一刻,終知絕望滋味。

  不是瞞天過海,不是合唱雙簧,不是以假亂真,不是有默契的騙局。

  不是她以為並希冀的那一切。

  藥是真的,有毒。

  她咽下一口逆血,抬起頭來,對面,那人衣衫如雪也染血,正遙遙看來。

  隔著碎雪,不見目光。

  恍惚裡還是先前城頭。

  風雪初起。

  成太尉家人抬屍請願,她和他在城頭下望。

  「讓這些領頭者進來,並不能對他們做什麼。到頭來你反而更可能被他們逼迫。」

  「那就做給他們看。不是想殺了我嗎?你就殺我給他們看啊。」

  「嗯?你打算怎樣?」

  「以讓我自盡之名,讓他們進來。他們要綁我就綁我,要處置我就處置我。你大可以扮演一個絕情冷性的上位者,為了江山犧牲掉女朋友。先取得他們的信任再說。之後我有辦法,讓他們放棄和我作對,最起碼暫時放棄。」

  「你確定你能行?」

  「能。宮胤,我知道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可是我不能退縮,因為退縮就是死。就算為了你,我也不能死。我們先合力渡過這一關,保住你的亢龍,保住你的地位,保住我的性命。再慢慢一個個對付他們。只要你一直在位,一直掌握權力,只要我以後再用點心,我們齊心協力,沒有道理最終鬥不倒他們。我們缺的,就是時間。」

  「是……我們缺的,就是時間。」

  「那就這麼辦吧,由著他們。你記得表現得對我冷酷點哦。」

  「我不會做戲。」

  「沒表情不說話就好啦,我覺得要你做戲反而可能出戲呢。其實我雖然會做戲,可要我對你激烈控訴什麼的,我也怕我會笑場……宮胤,我們就做一對安靜的美男美女,把這場雙簧唱到底吧。」

  「好。」

  「你可別弄假成真,關鍵時刻要記得救我哦。」

  「好。」

  ……

  言猶在耳,卻被這夜狂風暴雪卷去。

  原來。

  所謂雙簧騙局,不過她一廂情願。

  原來所謂冰心琉璃徹,轉瞬便可化去。

  原來他早已做好除去她的準備。

  或許,或許一開始,他還打算和她唱雙簧,但當靜筠出現,當皇圖絹書的掩藏她無法解釋,那一枚原本打算做雙簧的藥,就成了真的毒藥。

  或許人生有情亦如毒,越用心,越迷惑,在虛幻的爛漫華彩裡,含笑飲鴆。

  一段情長,不抵江山萬丈。

  「陛下,准你逃三次。」

  「做到幾個要求我就允許你以身相許。」

  「你若贏我,終我一生,護你讓你。」

  「我若愛她,不以她的愛恨為唯一依歸。」

  「我若愛她,不求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信只要用盡心力,這世上沒有不能抵達的彼岸。」

  ……

  不求一生一世一雙人,只求這皇圖百年,江山萬代,權欲之巔,帝業連綿。

  用盡心力,是為了此刻各在彼岸。

  是她傻,身居傀儡之位卻想自由,身在政壇卻想愛情,歷遍傾軋以為那都是別人的事,見慣他翻手風雲卻以為永不會發生在自己身邊。

  一枚毒藥,傷筋脈血肉,治人間痴傻。

  從此後,可清醒了罷!

  ……

  廣場無聲,只餘一雙目光對望。兩端佇立,各自染血。

  長長通道覆了雪,她恍惚想起當初迎駕大典,也是長長通道,卻是艷紅地毯,她在馬車中宛如新嫁娘般緊張,轎簾忽動,光影漫越,他的手輕輕伸進。

  那一霎她險些錯覺,他將攙她上紅毯,邁向同心百年。

  那一路紅毯向前蔓延,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她以為,真的是通往幸福和完滿的彼岸。

  此刻才知,鮮艷總如血。

  一霎星轉,血色紅毯換白氈。碎雪翻飛如花開彼岸。

  對岸那人,模糊不辨顏容。

  她忽然抬頭,身影一閃。

  廣場一霎驚呼如浪潮,將飛雪高卷,停在半空不落。

  下一瞬身影如鬼魅,出現在宮胤之前。

  一柄匕首在同時,決然沒入他的胸膛。

  天地在一霎凝結。

  只餘飛雪簌簌,扯天蓋地,覆滿他肩,和她染血的手。

  他一動不動,慢慢低下眼,似乎在看自己傷口,又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只是不想看著她。

  她也一動不動,看那匕首慢慢推進,染過翠姐的鮮血之後,再浸透他的血。

  「宮胤。」良久她開口,聲音幽冷空靜,似從遙遠極地傳來,「謝謝你教會我絕情。」

  內腑忽然一痛,一口黑血噴出,順鮮紅刀柄瀝瀝而下,她手一軟,再推不進刀身。

  毒血滴落他衣襟,他霍然抬頭看她。

  她卻已經錯開眼光,一聲唏噓,決然拔刀。

  鮮血飛濺,如那年桃花,綻開滿天滿地的鮮艷葳蕤,卻綻錯了季節。

  這雪中的血。

  這一蓬雪中的血。

  力氣用盡,他和她同時向後倒下。

  各自分開。

  最後一霎她勉力回身,身形一閃。

  人在空間剎那穿越,故事和思緒,留在這夜的雪地。

  「宮胤!我早就喜歡你了!很喜歡很喜歡!我想和你在一起!人會老會死,時間會走會過去,可是土地不腐、流水不腐、橋石不腐、樹木不腐!今天我說的話,山川河流,土地樹木,天地日月,皇天後土,你們作證!」

  「宮胤,宮胤,我們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們一起打造一個新天地好不好?我們做一對大荒歷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國師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這些事,我們一起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

  再一閃,她依舊回到了開國女皇神像之下。默然抬頭看女皇的雙眼,走了幾步,站定。

  身周有呼聲鼓噪,人群在極度震驚之後,終於反應過來,如潮水般湧來。

  「你們走吧。」她輕輕道,「再見。」

  「陛下!」紫蕊擁雪奔來。

  她立在雕像下不動,驀然衣袖一揮,將身邊想要拉她一起離開的天棄推開。

  天棄一個踉蹌,正撞上紫蕊擁雪,還沒站定,景橫波衣袖連揮,四面碎雪忽然成團,對他劈頭蓋臉一陣猛砸,天棄給砸得連連後退,離她越來越遠。

  天棄還要奔來,忽有人大聲道︰「放箭!」

  隱約遠處有人大喝︰「住手!」

  更遠處宮胤被從雪地裡扶起,掙扎著掙脫攙扶的手。

  「嗡。」飛箭攢射,驚破風雪。

  天棄等人正在半空,無處可避。

  「啪!」景橫波衣袖中,忽然甩出一道白光。

  白光遠看去只是小小一團,飆射到空中,忽然一震光芒大作,在半空中展開扇形巨大的淡綠色光圖,光中隱約有圖案,只是飛雪中一時看不清,只聽見細微嗡嗡之聲不絕,射向天棄等人的箭瞬間被綠光擋下。

  與此同時天際七條人影飄下,拎住了天棄等人,那七人還要衝過綠色光幕去抓光幕那頭的景橫波,當先一人手一伸,就是一聲怪叫,「好痛!」

  幽光大盛,將景橫波身影映得微微動蕩如在水波之中,而容色似雪,雙眸黑如永夜。

  「別了。謝謝最後你們還在。」

  所有人讀出那一霎的口型。

  隨即便見那女子抬手一指,霹啪一聲,頭頂開國女皇神像低垂的眼中,忽然射出兩道烏光,烏光正擊在景橫波腳下地面,和她腳尖只差毫厘。

  烏光落地的一霎,四射黑光如劍,幾個衝進欲圖抓住景橫波的人,被烏光掃及,慘叫一聲向後翻倒,半空中鮮血橫灑。

  景橫波垂下眼,看一眼綠光那頭,被七殺護住的紫蕊擁雪,再看一眼腳下,緩緩開啟的洞口。

  ……

  依稀那日,她和擁雪,順著地底寢殿通道前行,看見前方一個出口,爬了上去。

  出來後,兩人怔住。

  頭頂開國女皇像目光凝注,眼前廣場空闊,明淨如水。月光蕩滌而過,似真似幻。

  「想不到出口在這裡。」

  「不過好像能出不能進。」

  「未必,你看這出口的位置,好像正對著女皇神像的眼睛。也許開啟的機關就在神像中。」

  「我覺得這個出口也是入口,也許連接著另外的通道,不過未必是安全通道,剛才我過來的時候,聽見好像隔牆就有水聲。」

  「管它是什麼,反正咱們用不著。」

  「那可未必。這一定是皇家逃生通道。」

  「我可用不著逃生通道,有宮胤在,我不會出事,出了事,我也不會離開他,我和他一起死在皇城似乎也不錯。然後我帶著他穿回去,在現代過甜甜蜜蜜生活,多好。」

  「嗯。咱們一定一輩子用不上。」

  「那回吧。等他有空,我帶他來玩玩,嘿嘿,先不告訴他,給他個驚喜。」

  「大波姐姐,你能不每句話都提及國師嗎?」

  「小丫頭片子,懂什麼,這叫戀愛,戀愛就是這樣的,說個名字都覺得甜蜜……哎算了算了,和你說也不懂……」

  ……

  呵呵,真的不懂啊,這人世間的愛恨。

  ……

  烏光將散,洞口只出三分,不能容一人進入。

  她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砰一聲,幾個等烏光散去,撲上來想要抓住她,或者跟進洞口的人,在合攏的堅硬地面上,撞了個頭破血流。

  半空中綠光也在這一瞬散去,一樣東西從半空墜落,重重砸在雪地上。

  方形,四角卻圓,表面乳白光澤溫潤,雕刻著鏤空的瑞草花紋,從鏤空的縫隙裡,隱約透出幽綠的微光。

  當初宮胤的贈送。

  玉盒落地,一朵枯黃的乾花,從盒子的縫隙中震出,零落於雪地。

  轉眼碎了,落一地淡黃粉屑,被風一吹,卷入雪中,散去。

  夢裡尋花,拾一朵,失一朵。

  含恨飲鴆,咽一生,夜一生。

  ……

  (卷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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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29 06:53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一章 護佑

  她在黑暗中醒來。

  意識剛剛回到軀體的時候,只感覺到疼痛,無盡的疼痛,似燃燒的黑火,在體內深處蔓延妖舞,所經之處,血肉崩毀,筋脈卷縮,五臟六腑都似化了灰。

  她全部的意志都先用來抵禦這一陣陣的疼痛,好一陣子似乎不那麼痛了,又似乎已經痛麻木了,她才緩緩睜開眼來。

  第一個意識是自己怎麼還沒死?

  第二個意識是哦對了,要痛三天才死。

  緋羅的話響在耳側,「……陛下,這藥是我們精心為你準備,可以讓你渾身肌體漸漸僵硬,內臟腐爛而死。歷時三天三夜,三天之後,你會化為僵屍卻容顏如生。」

  她嘆了口氣,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死了還很美算什麼福利?

  心裡湧起一股煩躁,也是一股黑色的毒火,燒得她煩躁不安——為什麼不死!為什麼不死!

  死了就可以穿回去了!

  死了就可以不要回憶這些見鬼的破事!

  死了就可以不要想起……

  她想猛烈地甩頭,甩掉腦子裡一霎而來的血與火的記憶,她以為自己很用力了,脖子卻只是動了動,喉間發出一股模糊的呻吟。

  一隻手指忽然摸上了她的額。

  景橫波渾身立即僵硬了。

  有人!

  竟然有人!

  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地下隧道,黑暗無邊,一隻冰冷的手指……

  遇上粽子了嗎!

  至於這麼倒霉嗎!

  死在粽子手裡和死於毒藥熬煎都很接受不了好嗎!

  她想要尖叫,掙扎半天還是只能發出破碎的呻吟,太痛了,痛得她沒任何抵抗能力,痛得她神智恍惚,隱約只覺得粽子冰涼的手指把了把她的脈,然後慢慢將她扶起,又慢慢將她挪到自己背上。

  趴上去的那一刻,她很擔心會不會踫到長長的毛什麼的。但是沒有,身下是冰冷的衣料,稍稍有些粗糙,背有點彎,不算寬闊。

  這隻沒毛的粽子,是打算把她背進他的棺材一起過死後世界嗎?

  她掙扎不了,也不想掙扎,愛咋咋。

  身體的疼痛和胸口的堵塞讓她什麼都不想回憶,什麼都不想面對,只好放縱自己胡思亂想,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維,將那些飛雪落血的過往覆蓋。

  她怕自己一靜下來,就會尖叫哭泣,崩潰發瘋。那死得一定會很難看,能美美的死,為什麼一定要涕淚橫流地亡?

  身下的粽子走路很慢,走幾步停一停,有時候還要摸摸牆壁,她隱約聽見他的氣喘,感覺是個老年男子。

  她記憶中不曾遇見過這樣的人。

  這個背悠悠晃晃,她反而覺得舒服了些,好半晌找回了聲音。

  「你……是誰?」

  聲音在悠長隧道裡回響,有些失真。

  背著她的粽子一陣低咳,聲音微啞。

  「陛下……你好些了嗎……」

  聽見回答她心中一定,不是粽子。隨即苦笑一聲︰「快死的人,好不好受很重要嗎?」

  他不答,又走了幾步,道︰「你的毒沒有想象中重,你死不掉的……你畢竟吃過解藥。」

  她心中一喜,隨即又一痛,「真的嗎?」

  真不知該歡喜還是難過,似乎不用死了很好,畢竟什麼死了穿回去的可能性實在很小。但活著,就代表要做很多很多事,要掙扎重新開始,而她如此疲倦。

  「……好好調養……你會好的……」他說一句,咳嗽一聲,感覺風燭殘年,下一瞬就要熄滅生命之火。

  「你悠著點……」她擔心地道,隨即又嘆口氣,「好好調養……這天下,有我容身之所嗎……」

  「別怕,陛下。」他道,「你的根基在民間。回民間去,你才能東山再起。宮廷只會越來越束縛你,壓抑你,困住你,直至……葬送了你。」

  她默然。

  人生不是一加一的算法,不是被減了就立即可以加回來。她知道自己該恨,該怨,該奮起拔劍說要報仇,可此刻,最起碼此刻,她萬念俱灰。

  地面上到處都是她的仇人,而她,重傷被一個老頭子背著在地下穿行,前途如這隧道,深幽無亮。

  翠姐死了,靜筠叛了,還有,還有那個人……

  她呼吸忽然哽住,眼前金星直冒,似又被人當胸劈了一刀。

  是什麼時候心念深種,想起他便如閱遍一生。一個名字便是一道傷疤,輕輕一觸連皮帶肉,鮮血淋灕。

  她只能呵呵笑。

  去他媽的,都這樣了,還想,賤骨頭!

  她在心底惡狠狠罵自己幾句,伏在那人背上嘆口氣。

  「……你到底是誰……」

  「陛下不認識我……」他咳嗽,帶笑道,「宮裡的一個老太監……老得自己都快忘記名字了。」

  她聽著他空洞的咳嗽聲,有點憐憫地拍拍他的背。

  他的背很僵硬,有點冷。

  「你……怎麼會能找到這裡……為什麼來救我……」

  「陛下幫助過很多人……宮裡……」他道,「有次老奴受了傷,無錢醫治,是陛下命人拿錢來救了老奴……」

  景橫波覺得隱約似乎有這回事,好像是有次紫蕊說一個看守偏宮的老太監很可憐,她便命人去照顧一二。這樣的事兒她在宮裡幹得很多,實在也記不清誰對誰。

  「……明城女王開了地下寢殿,命人搜尋陛下您,大家都有點害怕,老奴人微言輕,被分在最偏遠的隧道查看,一個人走得很遠,無意中推開了一道門,就看見了陛下您……」

  她迷迷糊糊地想,確實啊,開國女皇這個地下通道簡直不能叫通道,叫地宮才對,當初她和擁雪發現地下殿,直接就被震呆了。地下建築恢弘華麗,道路四通八達,乍一看讓人以為地上宮殿被搬到地下來了,她和擁雪都沒敢多走,順著一條道,就發現了很多要緊東西。真要探索那裡,沒有個一年半載是不行的。

  她感覺那個地下殿應該不是女王都能進去的,靜筠知道入口,可能也是機緣巧合,否則皇圖絹書就輪不到她來拿了。

  黑暗的隧道似乎很長,響著他低低的咳嗽和微微的喘息。

  她有點畏懼這樣的靜寂,會讓她想起很多不該想的事,翠姐的臉,靜筠的笑,群臣的冷面,還有……她煩躁地搖頭,努力地找點別的話題,「……我們來聊天吧……你是哪裡人……」

  「禹國……」

  「如果……」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我想離開,到哪裡最合適?」

  「對於大荒來說,論起安全度……」他咳咳喘喘地道,「有個老說法……帝歌不如六國,六國不如八部,上四部不如下四部……」

  「什麼意思?」

  「大荒格局複雜,這樣複雜的格局,肯定是離越遠越好,越中心越不安全。」

  她想想也是,那個人也這樣教過她……

  「那你說哪個部最好?」她立即提出新問題,打斷自己的思緒。

  「……玳瑁或者沉鐵吧……」

  「沉鐵不是上四部麼?」

  「是所有六國八部中,位置比較接近中心的兩部……也是和六國八部都交往頻繁的兩部,民風淳厚,王權較為穩定,位置也好,到哪國哪部都不算遠,其中玳瑁部靠近黑水沼澤,聽起來很可怕,但正因為如此,反而令人不敢輕易進入。只是既然有了這一層,所以那裡聚集了一批淘金冒險的商人,也有逃避朝廷追緝的大盜,還有各國各部的流亡叛逆人物,龍蛇混雜,火拼不斷。那裡盛產名貴玳瑁,而黑水沼澤雖然可怕,卻在四周有著別處無法比擬的奇特產出。向來是冒險者爭奪的天堂。在那裡勢力很容易崛起,也很容易瞬間隕滅……不過這也是我聽來的傳說,陛下一介女子,不要去那複雜的地方冒險為好……」老太監說了一大段話,越發氣喘吁吁,步伐緩慢。

  景橫波「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玳瑁部據說有個神奇人物……以後陛下如果游歷到那裡,也許有機會見到……如果那人肯幫您……也許一切會有不同?」

  「哦?」她懶懶地問,並不是很有興趣。

  「傳說裡是個叫穆先生的人……」他道,「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據說就是在他的控制下,複雜的玳瑁黑水郡才在這麼多年沒有出現過大的變故,他在那裡很有勢力,如果陛下遇見他,最起碼不要得罪他……」

  「哦知道了。」她還是隨意聽聽,不打算放在心上。

  未來忽然變得很遠,她沒有力氣多思考。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景橫波一驚,老太監也一顫,慌聲道︰「有人追來了……」

  「路怎麼還沒有盡頭……」她有些煩躁地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似乎不止一個人,隱約還有光芒閃爍,但不是直射,而是轉折著映在牆上,她若有所悟,「這裡不會是圓形的隧道吧……難道我們一直在繞圈子?」

  老太監似乎慌不擇路,跌跌撞撞向前跑,她聽見他的喘息深重,心中不忍,想掙扎下來自己走,他卻緊緊按住了她的背。

  無意中觸及他的手,她微微一怔——好冷。

  這種冰冷似乎有點熟悉,她心中狂跳,下一瞬卻摸到他指甲,卻是熱的,還特別熱。

  狂跳的心忽然就咚一聲,墜平。

  啊,不,不是。

  隨即她就自嘲地冷笑一聲——怎麼可能是!

  為什麼還要想到他!

  她輕輕地甩了自己一個巴掌,譴責自己的不應該,手臂抬起,忽然撞到一邊的牆壁。

  「哢。」一聲微響,牆壁忽然不見,她和老太監本就貼緊了牆,頓時身子一歪栽了進去。

  剛進去似乎是地面,轟隆一響,兩人一陣翻滾,噗通一聲墜入冰冷的地下水。

  景橫波被激得「啊。」一聲叫了出來,此時身子受激,意識反而慢慢清醒,肢體的能動性也回來了,下意識地劃動四肢向上游。

  一邊游她還一邊拽住那老太監,感覺老太監也是會水性的,而且水性相當了得,自己游的同時,也在不住將她向上推。

  身後有入水響動,似乎追兵也跟著下水了。景橫波心中發急,老太監一直落在她身後,將她向上推去。

  游了一陣,忽然看見上頭似乎有光,一線冷白,無聲無意在頭頂暈染開來。

  快要到出口了,看樣子是什麼河水或者湖泊。

  她微微放心,轉身要去拉老太監,忽然河水一陣劇烈波動,隱約黑影翻飛,似乎一大群人追了上來。

  她大驚,急忙去抓老太監,卻抓了個空,一雙手頂在她腳底,將她狠狠向上一送。

  「嘩啦」一聲她破水而出,面前果然是波光粼粼的河岸。已經到了岸邊。

  她扒著岸邊回頭,就看見底下一陣水波翻湧,似乎有人在搏鬥,隱約蒼白的影子一閃,什麼東西被拖了下去。

  被拖下去的那一刻,她還看見一隻手,在深水的漩渦裡,堅決地,對她揮了揮。

  走!

  她看懂那個手勢,咬咬牙。

  下去也救不了人,不過賠上自己一條性命。

  她已經害了很多人,欠了很多人,這次,就再欠一次吧!

  總有一天,會把帳算回來!

  身後水波翻滾,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翻身上了岸,踉蹌爬起,人未站定,身子一閃。

  消失於原地。

  ……

  她沒能移動多遠。

  片刻後她渾身濕淋淋地撲倒在地下,身下是冰冷的濕地。

  不遠處響起一聲尖叫,似乎是女子,她模糊地苦笑了一下,已經再沒有力氣跑了。

  就這樣吧,愛咋咋。

  她伏在地下,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只覺得疲倦,彷彿從靈魂深處逆襲而上的疲倦,讓她無法動彈,頂多只能撐著不讓自己立即暈去。

  不遠處,一個女子立在湖邊,驚嚇地望著雪地裡那黑髮披散一身狼狽的女子,呆了半晌不敢靠近,一轉身跑走。

  ……

  景橫波迷迷糊糊聽見雜亂的交談聲音,嗡嗡嚶嚶,讓人煩躁。

  身邊很暖和,能嗅到火盆的煙氣,身下軟而光滑,能擁有這種床褥的,必然是富貴人家。

  「這女子身份不明,得稟告主子。」

  「今夜帝歌不安寧,還是扔出去省點麻煩的好。」

  「主子不在,先前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

  「帝歌出事了,鬧得很大,很多人被堵在皇城廣場,九門戒嚴,玉照已經開進皇城,現在我們府的人,最好連門都不要邁出一步。」

  「帝歌出了什麼事?」

  「聽說和女王有關……這事兒還是不要討論的好……等等!」

  半昏迷的景橫波,心一沉。

  隨即驚呼聲響起。

  「她是女王!」

  「她怎麼會在這裡?」

  景橫波暗罵自己,以前那麼拋頭露面幹嘛?帝歌有多少人見過自己?這樣逃亡還能安全嗎?

  別說之後逃亡了,現在就可能被殺,或者被送給軒轅鏡等人!

  室內氣氛,在發現她之後,變得沉悶而壓抑,半晌有人喃喃道︰「想不到女王竟然出現在我們這兒……」

  半晌又有一個蒼老的女聲,決然道︰「不能留她!立即送出去!」

  「送哪裡?」

  「主子不在,我們不能隨意殺她,也不能將她送給緋羅女相她們,但更不能留在府裡,會給主子帶來麻煩的。先送往某個秘密的,和我們看似沒什麼關係的地方,等主子回來再做決定。」

  「如此甚好!」

  她被抬了起來,悠悠晃晃,似乎向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已經能感覺到滲人的寒冷撲面而來。

  她在心中苦笑——現在這個時候得不到救治,被扔到荒郊野外或空房子,那麼很快她就可以去見馬克思了。

  從極暖地方到極冷地方,她激靈靈打個寒戰,渾身立即僵木,剛剛聚攏來的意識,慢慢渙散。

  在沉入黑暗之前,她忽然覺得身子一震,似乎撞到了什麼東西,隨即有人冷聲道︰「怎麼回事?」

  聲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滿含驚訝。

  然後她便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

  一室沉香,滿屋衿暖。

  雕花床帳垂金鉤,影影綽綽的紗幕後,睡著氣息微弱的女子。

  幾個侍女忙忙碌碌,將換下的濕衣和用來擦身的熱水都端了出去。

  一個老大夫慢慢擦了擦手,合起藥箱。

  門開了,一人站在門口,光影裡身形高大,聲音低沉好聽,「怎樣?」

  「中了毒,但是好像也有吃過解毒藥,不過解藥似乎又不太對癥,導致她體內現在氣息混亂,老夫試著開個方子。」老人皺著眉頭,「另外,心病還須心藥醫,她心氣郁結,卻又不得發散,時日久了,對她身體復原無益。」

  他微微一頓,隨即平聲靜氣地道︰「勞煩先生想想辦法。」

  「老夫開個方子,其餘看她自己。」大夫道。

  「她性柔韌,我看當可無事。」男子道。

  「未必。」老大夫搖頭,「非常之時,柔韌不如柔弱。如果她性子怯弱嬌嫩,遇重大刺激瘋狂或者大哭大鬧一場,郁氣疏散,雖當時重創,日後卻可無虞。如果拼死咽下,嬉笑如常,才真正傷及內裡,戕害極重。」

  男子默然,眉宇在光影中沉重,良久嘆息一聲。

  「老夫告辭。」老者放下一顆渾圓紫金的藥丸,有點捨不得地看了看,隨即拎著藥箱要走。

  「先生請取診金。」男子看見放在桌上的診金沒動,急忙招呼。

  老大夫搖搖頭,走到門邊,男子側身一讓。

  凌晨薄曦雪光裡,他眉眼風流,神情似笑非笑。

  老大夫卻忽然停住,男子一怔。

  「不必殺我滅口。」大夫輕輕開口。

  男子衣袖微微一動,眉毛一揚,隨即笑了。

  「您這樣的大夫,在下真是第一次見。」他似乎在贊揚,「竟能看破我的殺氣。」

  老大夫輕輕一笑,「救的人多了,江湖草莽也接觸了不少,煞氣殺機,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如此,我就更得殺了你了。」他語聲輕柔,似在好聲好氣打商量。

  「老夫知道您只是為了保密。」老大夫微微偏頭,神態平和,「但是左國師您請放心,女王陛下這情形,老夫死也不會透露。」

  明亮的雪光裡,耶律祁神情微微訝異。

  「你果然認識她!」

  「西歌和琉璃坊附近人家,很多家中有她的畫像和長生牌位。」老大夫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自己的嘴,肅然道,「老夫之子,在琉璃坊火馬車事件當日,也在場。當時他纏綿病榻數年,稍有好轉,家人陪他上街散心。若非女王,老夫好容易搶回來的兒子,又要沒了。屆時,老夫一家也活不下去。」

  男子目光流轉,神情動容。

  「為保密,老夫該自盡於此處。」老大夫從容地道,「只是家中有老妻弱子,不得不試圖逃生。老夫可以發誓,若有半分對不住女王陛下處,一門絕戶,天打雷劈!」

  「今日得見曹大夫風骨,您請。」男子微微一躬,讓開道路,這回讓得很遠。

  「是女王,所以我會保密,是女王,所以我不收診金,是女王,所以我開出了我曹家秘傳的最好丹藥。」曹大夫走出門口,又轉身,認真地凝視耶律祁,「身為草民,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女王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她落難了。這裡有句話說給國師——女王得民心民意,不會永遠淪落。不管國師怎麼想,身處怎樣的立場,請您務必——」他深深一躬,「保護好她。」

  耶律祁抬起手,想要回禮,老大夫已經頭也不回轉身,身影在風雪中漸漸遠去。

  只留下他立於室內,一霎間百感交集。

  半晌他緩緩回身,走到床邊,低頭看床上的景橫波。

  床上女子蒼白荏弱,遠不如平日明艷,氣息微微,不仔細看都不能發覺起伏。

  他眼神有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憐惜。

  半晌,他緩緩坐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將她微微露出被外的手指放回被窩內。

  「橫波。」他低低道。

  這一聲一出,他自己也似一驚,似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稱呼她,又似沒想到這一聲出口,如此牽動心腸。

  然而真這麼喊了,似乎也很自然,似乎還很貪戀,想這麼長長久久地,喊下去。

  「橫波,」他握住她的手,娓娓道,「剛才的話,你真該聽一聽。」

  「聽一聽,也許你會好些,也許你就不會再絕望。」

  「你看,世間事自有因果。琉璃坊火馬車事件讓你得罪了亢龍,落至這般境地;但也讓你得到了民心,那些民心,看不見摸不著,但是比起官員的忠誠,更加堅固和久遠。他們長久存在,在你前行的路途中。」

  他給她掖了掖被角,皺眉看了看她的氣色。習慣了她的張揚鮮艷,對這樣蒼白的她十分不適應,想看見她大笑著坐起,縴長的手指一搖一擺地點上他額頭。這麼想著心口也覺得一堵,忽然害怕從此便永遠看不見了。

  忽然想起曹大夫的話,覺得永遠看不見也不是壞事,如果她還是嬉笑如常,那得用多大的力氣來掩飾支撐,要用多少心血來墊平那樣深的傷口和溝壑?

  他知她內心強大,可這樣依舊不忍。

  「我沒資格憐惜你的……」他輕聲道,摩挲著她的手指,「雖然砍你一刀最重的是宮胤,但迫害你的人當中,我也有一份。緋羅她們的計劃我知道,也默許,甚至有所推動。橫波……你會不會不原諒我?」

  床上景橫波氣息平穩,眉宇甚至是平靜的,並無人想象中的糾結深愁。

  或許她還在祥和夢中,體驗此刻人生裡變得艱難的幸福。

  那就讓這夢,做更久些吧。

  「不原諒就不原諒吧,如果怕你不原諒我都不做了。」他喟然一聲,「橫波,這位置你坐不住的,你坐下去遲早是個死。如果你甘於做個傀儡,也許還能長久,可是誰都能看出你不是傀儡,你潛力巨大,你極有民心和魅力,你遲早要走上真正的女王之位。誰能允許?誰能忍住不在你成長期的時候便扼殺你?」

  「只要你還困在帝歌,你就得不到軍權,得不到重臣支持,得不到真正屬於你的勢力,你便有天大智慧天大才能,也將坐困愁城。或者如今日,被大家群起攻擊同聲反抗;或者被軟刀子慢割,被無數陰謀詭計將你慢慢暗害,你不過一個人一雙手,要如何抵御無處不在的暗箭?」

  「一刀斷繩,放鳳入雲。以後你是心灰意冷,在山野之間做個老百姓也好,是滿懷不甘,蟄伏於某地集聚勢力等待東山再起也好,都比你在這黑暗宮廷,四面楚歌之間不斷被動招架要好。」

  他俯下身,憐惜地撫著她的額頭,她奇怪地並沒有發燒,額頭清冷如玉,他將一絲亂髮撥去,姿態溫柔。

  「我只是沒想到,宮胤給了你最後一刀,還下手如此重。我原以為他也許不會再明著護你,但一定會給你留下機會,我也以為你的瞬間移動能力,可以保你全身而退,我甚至……」他頓了頓,眉心微微一皺,「或者,這就是天意。天意要你跌落深淵,等著看你能否掙扎得出。」

  「或者,」他撒開手,語聲清冷也似宮胤,「我們都不夠愛你,我們都太愛人間大業。橫波,這是一群無情無義的男人,他們心黑、自私、冷酷、狠毒。玩遍權術翻轉乾坤。一切阻礙他們前行的絆腳石,都會被他們一腳踢開。」他冷冷一笑,「哦,對了,今日之事,說明宮胤果然比我厲害多了。既然能這樣對你,自然可以更狠毒地對其餘任何人……說不定很快,我也會成為那絆腳石,被遠遠踢出去了。」

  「以後,」他慢慢地,給她拉上被子,「做被踢開的絆腳石,還是做踢開絆腳石的人,就看你自己了。」

  手指緩緩移動,落在她眉心。

  他閉上眼睛,身周忽有氣流湧動,指尖紫氣一閃。

  景橫波眉心似乎也有紫氣一閃,耶律祁眉毛一揚,似乎有些驚異,隨即露出淡淡笑意。

  當初的天香紫竟然已經在她體內蘊勢,她果然是極有靈性和天賦的人啊。

  真氣運行幾周天,將她體內紊亂氣息做了調理,他又取過那枚曹大夫留下的藥丸,先掰下一點點自己嘗了,才餵入她口中。

  「你得周周全全地先活下去,才能凶凶狠狠地回來殺我們啊。」他笑。

  眼看著景橫波氣色便好了許多,他有些疲倦地收回手,臉上掠過一抹蒼白之色,低低咳嗽兩聲。

  正想讓人給她抓藥熬藥,忽然遠處似有喧囂聲傳來。

  他一驚,飄身而起直到門邊。

  「怎麼回事?」

  不等門外回答,外頭喧囂聲越來越接近,隱約有刀劍交擊聲響,遠遠有人長聲喊叫,「緝拿人犯,閑人退避——」

  耶律祁身影一閃,掠出室外。

  他身影剛剛消失,床上景橫波,立即睜開了眼睛。

  眼神清明。

  先前她就已經醒了。

  她沒想到皇城廣場下水道竟然通向耶律祁家那個湖,但回頭一想,帝歌湖泊和水道不多,耶律祁這個湖原先也不是他家的,是他家特意圈進去的,以前肯定是帝歌最大的湖泊之一,皇城地道水道在建國初期通往城中最大水域,會更加容易逃生,開國女皇智慧超絕,選擇這裡再沒有錯。

  因為是耶律家,她連眼睛都不敢眨。

  她聽見了耶律祁對她所處情勢的分析,聽見了他承認自己有參與一腳,聽見了他的絆腳石理論,和最後一句話。

  是啊,先周周全全活下去,再凶凶狠狠殺回來。

  一個兩個,都這麼冷血絕情,她景橫波,看起來真的很好捏很好吃嗎?

  她慢慢坐起身,發覺自己體內的疼痛已經減輕了很多。

  耶律祁的援手吧。

  她感謝他沒有立即把她送給緋羅,甚至還救了她,但是她已經不是原先的景橫波,再不會因為小恩小惠而推心置腹,天真到以為熱心就是熱愛,關切就是關懷,笑容就是喜歡,接近就是永遠。

  更不會以為自己貼心貼肺,他人就會動情動心。

  偌大府邸裡有喧囂聲傳來,熟悉的兵甲金鐵交擊之聲,熟悉的屬於軍人的帶著凜冽殺氣的腳步聲。

  有人進入了左國師府,在搜捕人犯……這人犯還能是誰?自己唄。

  也許耶律祁未必願意交出她,但是這府中其他人呢?為了自保什麼做不出?

  再說耶律祁又是什麼好東西?不殺她未必不是覺得奇貨可居。比如皇圖絹書那碼子事。

  她起身,迅速拿起床架邊給她準備的衣裳穿起。

  腳步聲越發接近,急促快捷,直奔此處而來。

  「砰。」門被推開,幾個耶律府護衛滿頭大汗撲進來,「快,轉移走……」

  他們忽然頓住,瞪大眼望著空蕩蕩的床上。

  人呢?

  人影一閃,耶律祁隨後掠入,伸手一摸掀開的被褥,餘溫猶在。

  他轉頭,凝望外頭漸曙的天色,和漸漸轉弱的風雪,良久,輕輕將手抬起。

  一刻前的溫暖猶在,但轉眼手指就冰冷了。

  好似這欲待捧出的,卻不被理解和接受的遲來的心意。

  一句話輕薄亦如雪花,在風中散了。

  「你終究還是……恨上了我……」

  「砰。」一聲,院門再次被撞開,一大群士兵衝進院中,將耶律祁包圍。當先一名將領長聲厲喝。

  「茲有左國師耶律祁,僭越狂悖、專擅欺罔,勾結交聯,圖謀犯上,經諸臣聯席議定彈劾,著即查看家產,拘禁當地,家人子弟,無玉照宮令不得隨意走動。違者就地斬殺勿論!」

  殺氣驚雪,落一肩淡白碎屑。

  他卻只是仰頭看天,絲毫不出意料地淺淺一笑。

  「宮胤好快的手腳,他們的如意算盤又打錯了……想必宮中群臣威逼女王成功之後,便不得不讓他反客為主,這是有所退讓和協議了……豈不知一退便滿盤皆輸,剩下便只有被人清算宰割的份……」

  「接下來,被宰割的該是誰呢……」

  士兵持著武器走上前來,鐵甲映射清晨冷澈的雪光。

  他好似沒看見,只負手看蒼空漸漸收了雪意,露一抹湛藍的天色。

  「願你平安。」

  ……

  士兵衝入耶律府內院的時候,景橫波還在耶律府湖邊的塔上。

  居高臨下,她看見了士兵們鐵青色的甲葉,熟悉的制式服裝。

  亢龍軍。

  她立在高處,看那鐵青色的潮流,迅速淹沒雪白色的大地。

  亢龍軍這麼快就回歸掌握了,看來不會再嘯營了,從此又持於那人手中,劍鋒所向,威凌天下。

  她一笑,依舊明媚,卻多幾分森然。

  身影再次一閃。

  宮胤。

  恭喜。

  ……

  軍人是敏銳的,有人似有所感,抬起頭來。

  隱約似見塔頂白影一閃,再仔細看時,只見鐵馬寂寥飄蕩風中,音色清涼。

  ……

  半刻鐘後,景橫波抬起頭來,有點模糊地看看面前的門楣。

  接連幾個瞬移,她也搞不清自己到了哪裡,感覺並沒有走很遠,現在狀態遠遠不如從前。

  辨認了好一會,才認出匾上「隆盛記」幾個字。

  哦。好像是哪個店鋪的名字,她覺得這名字有點眼熟,似乎曾經來過,依稀彷彿,這家老板團團臉,十分熱情和氣,將綢緞禮物裝滿了車廂,還要她下次來玩。

  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對剛才發生的事,記憶反而不太清晰,倒是之前的一些事,歷歷如在目前。都是一些很溫暖很美好的事,比如和紫蕊一起去逛街驚艷帝歌,比如迎駕大典上百姓的哈羅,比如西歌坊百姓送的老母雞,還有這些掌櫃的殷勤。

  或許內心深處,此刻只願去想這些美好的回憶,好讓自己暖一分,不被這風大雪寒的冬凍結。

  只是此刻想起,這些不算很遠的事,好像開放在彼岸,觸不及昔日的香。

  恍若隔世。

  她覺得疲倦,餘毒未盡,頭腦還有些不大清楚,她在還沒開門的鋪子門口緩緩坐了下來,一陣風過,她抖抖索索攏緊了衣襟。

  街上有趕早市的人,三三兩兩經過,人們時不時奇怪地看一眼。不知道這個長髮披散,一身狼狽單薄,坐在人家鋪子門口的女子是誰。看上去像個要飯的。

  景橫波閉著眼睛,覺得身體裡有股奇特的倦意,讓她在這危險時刻無法提起精力和警惕。

  天香紫的效用在發揮,正在對她的經脈進行修補,這時候生理需求要求她睡下。

  身側忽然吱嘎一聲,門板被撤開,景橫波偏頭望去,想著這家鋪子開門了?

  裡頭有人從門裡匆匆誇出來,一邊走一邊道︰「接到消息,上頭要求立即停業,鋪子裡所有的伙計都先散出去……」他忽然一頓,轉過頭來。

  景橫波提起精神,慢慢站起,做好立即瞬移的準備。

  那人團團臉,幾分臉熟,正是這家鋪子的老板,曾經熱情和她說一定要常來的那個。

  那人臉上的驚訝一閃即逝,立即一個轉身擋住了她,警惕地對四面看了看,伸手把她往裡面讓,一邊大聲道︰「啊,原來是王家太太,想不到您這麼早就來了,正好店裡有新進的一批料子,您瞧瞧。」

  景橫波被他順勢推進鋪子裡,從寒冷走入溫暖,心中也一暖。

  人間寒苦,但總有火星不滅。

  那老板等她一進門,又探頭對外看看,便立即關上門,上前一步,驚訝地道︰「陛下,您怎麼會現在在這裡?還有……」他上下打量景橫波,「怎麼這樣?」

  不等她回答,他就道︰「陛下,我這邊還有事,剛接到上頭掌櫃的命令,要出去接一批貨,據說今日要關城門,耽誤了吃罪不起。您不管怎麼來的,來了就是草民的客人,瞧您身體似乎有些不妥,請後堂先歇息,草民讓家小照顧您,回頭給您找個大夫來。」

  景橫波還沒想好要不要接受,他又誠懇地道︰「您放心。草民這裡平日奉公守法,和里正地保關係都好,什麼事都不會有。」

  景橫波心裡模模糊糊的,此刻想什麼都慢,又是還沒理會清楚,便被熱心的掌櫃一陣風地親自攙到後頭,攙進一間廂房,又命夫人女兒親自來伺候。

  景橫波身體實在支撐不住,看見床不由自主就躺下了,那掌櫃避了出去,留下夫人兒女同樣伺候得殷勤。景橫波迷迷糊糊躺著,雖然無比想睡,卻總不敢睡,總覺得心裡不安,可睜開眼看看,四周安靜,床褥溫暖,伺候她的女子笑容善良親切,實在讓人無可挑剔。

  也許,是之前經歷太多,失去了對人的信任吧……

  她一日夜間耗損巨大,心力交瘁,不由自主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間,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裡還是她剛到大燕時,去當鋪賣祖母綠,鋪子老板殷勤地把她讓到屋內,她在屋內轉來轉去,一個人都看不到……

  她忽然睜開眼,醒來冷汗滿身。

  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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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29 09:18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章 溫暖

  不對!

  這是鋪子,不是住家。 老板們是不住在鋪子裡的,家小更不可能。這麼一大早,這老板怎麼會從鋪子裡出來?家小又怎麼可能住在這窄小格局的鋪子裡,和伙計一個院子?

  除非這家小不是家小!

  除非這老板昨夜便在鋪子裡!

  再想到他出門前說的話,景橫波心中大悔——這店鋪要麼就是哪個大臣的暗盤子,要麼就是消息靈通,聽見了一些風聲,怕出事連夜守在鋪子裡,正巧遇見了她,起了心要將她留下。

  留下她做什麼?

  她不敢相信留下她是要請她吃飯。

  她掙扎著要起身,隨即便覺得手腕一涼,低頭一看,不知何時,手腕已經被一道鐵環扣在了床邊!

  景橫波大驚,急忙想掙脫,但鐵環堅硬,哪裡能脫出?

  難道逃出了皇城廣場萬眾圍困,卻要死在一個無名店主手中?

  她坐在床上,渾身發冷,想著那日店鋪主人無比的誠摯熱切,想著他親切慈善的笑容,那是一張讓人一看便無比信任的臉,笑起來讓人從心都暖了。

  政客和商人,果然是這世上最為翻覆涼薄的人群。

  她轉目四顧,想要找到什麼東西,控制來砸開鐵環,但是找了一圈便失望了,屋內什麼東西都沒有。

  正絕望間,忽然聽見床下似有悉悉索索之聲,像是老鼠,但仔細一聽,似乎還有搬動磚塊的聲音。

  她驚得渾身汗毛都要豎起,霍然轉身看向牆壁。

  牆上當然什麼都沒有,她俯身向床下張望,赫然看見一線亮光!

  再仔細看,牆上少了一塊磚。一隻手在那缺口忙忙碌碌,悉悉索索聲裡,又搬下了一塊磚。

  景橫波頭皮發炸——這什麼意思?蟊賊?大白天扒人家牆偷東西的蟊賊?她至於這麼倒霉嗎?

  她俯身床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缺口,另一隻空著的手,悄悄抓住了床上的枕頭。

  磚頭被很快一塊一塊移開,探進一個烏黑的腦袋。

  景橫波毫不猶豫就把手中的枕頭給砸了出去!

  「啪。」一聲脆響,正中那人腦袋,那人不防床下飛枕,哎喲一聲向後一竄,消失於牆洞外。

  景橫波舒一口氣,隨即又緊張起來——她力氣太弱,沒將那人砸昏,等下他再爬進來,她連枕頭都沒有了怎麼辦?

  更要命的是,她忽然聽見前方鋪子裡似乎有了聲音!

  她抬起頭對前頭看看,又對底下看看,四面皆敵的感覺重來,她不知道自己該先對付哪方,或者她現在,哪方都對付不了。

  身上急出了一身冷汗,虛弱感天旋地轉襲來,她搖搖欲墜。

  底下又有響動,她支撐起最後一點力氣抓住帳邊金鉤,準備有人鑽到面前對她不軌的話,就把他眼珠子勾出來先。

  洞口果然又有了響動,卻不是腦袋,而是一隻手。

  那手對著洞口搖了搖,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傳來,「別怕,別怕,我們是來救您的!」

  景橫波一怔。

  那人說完之後,迅速鑽進床下,攀著她床沿出來,是個四五十歲的漢子,一眼看見她被栓在床邊的手,冷笑一聲,罵,「黑心的老金!也不怕斷子絕孫!」

  景橫波仰望著這張平常的臉,和先前看著老金的奇怪感受不同,忽然心安。

  雖然不認識他,但此刻扒牆來這裡的人,最起碼和這家掌櫃不一路。

  屋外有喧囂聲傳來,腳步雜沓,似乎往這裡來。

  景橫波對他示意手上鐵環。這大漢咧嘴一笑,拔出一把柴刀,道︰「您閉上眼,別怕!」

  景橫波沒有閉眼,看他並沒有砍鐵環,三下五下將整個木制床邊板都撬了下來,一邊道著歉一邊用被褥把她整個裹起來,塞進床下。順手又卷起床上一床被子,夾在腋下。

  做完這一切,雜沓的腳步聲已經近到門口。

  景橫波剛剛進入床下,那邊洞口立即伸進來好幾雙手,將她小心接了過去。

  景橫波在床底轉頭,聽見門口砰地一聲,門被踢開了。

  大漢來不及鑽回來了!

  她隱約聽見那漢子大罵了一句什麼,接著腳步聲向外衝撞而去,撞開桌椅板凳,砰砰乓乓一陣響,有人大叫︰「人被擄走了!」

  「往那邊!」

  「追!」

  似乎還聽見遠遠一聲慘叫,也不知道是誰的。

  景橫波咬緊了牙,睜開眼,七八雙手在她頭頂,將她接著。她剛剛被放下地,立即就有人將那個破洞填上。有人在急促地對話。

  「二虎沒過來?」

  「來不及了。他扛著被窩卷兒跑了,應該可以引開追兵。」

  「這要給追上……」

  「閉嘴!」

  景橫波睜大眼睛,茫然看頭頂天空。

  是誰?

  眼前晃動的臉,她一個都不認識,是誰這麼拼死救她?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抬進屋內放在床上,一個老者小心地用布墊住了她的手,說句「陛下別怕。」用打鐵的錘子砸開了鐵環。

  一個少女過來給她用熱水擦手,幾個婦人在廊下熬湯熬藥,還有幾個漢子在那老者指揮下出去了,說是接應二虎。

  景橫波看著忙忙碌碌有條不紊的人群,有種不真實感,她仔細辨認著那些臉,有些似乎眼熟,但更多的是陌生。的是陌生。

  給她擦手的少女,看出她的疑問,端走水,過來坐在她身邊道︰「陛下,您別怕,咱們可不是那黑心老金,不會費大力氣害您。今天救您,說到底是巧合。」

  景橫波聽了一陣才明白,這個小院在隆盛記的隔壁,住著打鐵匠老牛一家,和隆盛記的老板關係一向不睦,昨天夜裡這家二小子起夜,發現隔壁燈火通明,就爬上牆聽了聽,只聽老金在那進進出出,說皇城廣場出了事,群臣威逼女王陛下。保不準之後還有流血事件,要裡外伙計都小心些,這兩天收縮盤口少做交易。二小子一聽就嚇了一跳,回來叫醒爹娘說了,這家當夜就沒睡著。

  天亮的時候,老牛上街時看見景橫波坐在隆盛記的門檻上,但因為太不可思議,根本沒敢認,想要去試探,轉眼景橫波被老金扶進去了,老牛一家越想越不安心,叫二小子爬上樹再去看看動靜,正好看見景橫波被扶進一牆之隔的隆盛記後廂房,又看見老金匆匆出門去了。

  老牛一家直覺不對,叫來街坊一商量,乾脆想出了扒牆偷人的法子,把景橫波救了過來。

  景橫波先前一枕頭砸出去的那個,就是最先發現情況的牛家二小子。

  景橫波直挺挺睡著,望著天花頂,一言不發,心中有太多熱潮湧動,她怕一開口就繃不住。

  那些她努力交好的,笑顏相向的,一個個都不放過她,害她,而這些她連見都沒見過的,沒有給過恩惠的社會最底層人民,卻惦記著她,關切著她,不惜身家性命,救她。

  那少女以為她還在害怕,安慰地捏捏她的手,輕聲道︰「您歇歇。等會伺候您喝藥。這裡看似危險,其實應該安全。老金想不到人就在隔壁的。您別怕。」

  景橫波在這群人口中,聽見最多的就是「別怕」兩個字,她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唇。

  曾經以為該說這句話的那個人,給她設了一道最深冷的絕崖,想不到到如今,還有人願意對她說,別怕,我們在。

  付出的代價,開出的花,有黑暗之萼,也有潔白之葩。

  外頭忽然起了騷動,有人驚慌地衝進來,道︰「不好了!二虎被抓住了!」

  「糟了。」立即有人道,「這要查出二虎身份,陛下在這裡就不安全了!」

  廊下幾個婦人立即熄滅爐子,倒掉藥湯,有個婆子快速地衝了進來,一把抱起景橫波道︰「去我家!」

  「去你家有什麼用。」那老者道,「等會全街都會受到搜索。」

  「我家和三嬸子家為了方便往來,開了一道小門,在藤蘿架後,不容易發現。把陛下送去我家,人家搜我家我就送到三嬸子家,人家搜三嬸子家就送到我家,不就發現不了了?」

  一堆人紛紛贊好,也不等景橫波表達意見,上來七手八腳就把景橫波抬上一個準備好的簡易擔架,給她用被子捂得嚴嚴實實,蓋住了頭臉。

  景橫波一出後牆嚇了一跳,那裡也是一大群人,在接應,望風,不斷有人道︰「這邊,這邊,小心,小心,往這邊來了……快!」

  擔架從人群中穿行,一雙雙或年輕或蒼老或細膩的手接應,流水一般把景橫波送往他們認為的安全地帶。

  景橫波把臉埋在被褥裡,怕自己一不小心泄出嗚咽。

  蓋住臉的粗劣被褥雖然乾淨,卻粗糙,氣味也不太好聞,米漿漿洗出來的東西,總有種酸酸的味道,她卻覺得這氣味是她一生裡聞過的最芬芳味道,勝過玉照宮裡繁花似錦,龍涎沉香。

  那婆子在自家小院接著她,把她安置在靠近側門的屋子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逼她喝了一大碗熱湯,道︰「陛下你這氣色太差了,好歹吃點熱食暖和暖和,可惜先前的雞湯沒來得及熬好,回頭我家小子回來,讓他給你殺雞。」

  景橫波摸遍身上想找出什麼值錢東西,但她衣服已經在耶律府中換過,現在可謂身無長物。

  婆子按住了她的手,「別,您別亂動。別想著謝,這不需要謝。咱們小老百姓,不知道您這種大人物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上頭到底是什麼意思,更不是因為您是女王才冒險救您。咱們救您,是救的良心,救的是您這個人。您哪,別想那麼多,也別太絕望,天大地大,仇人再多,哪有咱們百姓人多?一人一把力,就能護您走到底,只要您自己不灰心,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門檻再高,抬一抬腳,還不就過去了?」

  景橫波慢慢抬起眼,看著眼前婆子,蒼老的笑容裡,自有人生積澱的智慧之光。

  她慢慢摸了摸臉,是了,現在是個人都能看出她憔悴、狼狽、零落、痛苦,跌入人生深淵。

  所以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傾心相扶,伸出的每一雙手,都讓她從未如此看清楚人性和人生的真義。

  「您睡會兒,估計過會兒才有人查過來……」婆子話音未落,外頭拍門聲便響起,有人粗聲大嗓子的要求進屋搜查,景橫波聽著聲音,只覺得似乎並不像軍隊。

  婆子臉色一變,急急開了側門招手,一邊去前院開門了,這敏捷的婆子這回走路慢慢吞吞,一邊走一邊咳嗽,踢踢踏踏地道︰「來了……來了啊……」

  幾個人從側門進來,迅速將景橫波又抬走了。

  她被迅速抬進了隔壁三嬸子的院子,一院子的人都在緊張聽著隔壁的動靜。果然那撥人在婆子那裡沒尋著什麼,出了門又往三嬸子這裡來,一群人又緊緊張張把景橫波運往隔壁婆子處。

  雖然心緒敗壞,景橫波也忍不住想笑,人民群眾的智慧果然是無窮的,這情勢似乎就像以前語文課本裡百姓掩護地下黨或新四軍,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扮演傷兵的一天。

  擔架忽然一側,被褥掛在門邊,一群人著急行進,嗤啦一聲掛下了一道布條,景橫波剛想提醒,那邊搜索的人已經進門。

  一群人又貼著這邊門縫緊張地聽隔壁動靜,果然搜索的人一無所獲,準備離開,眾人正要舒口氣,忽然有人站住,道︰「那邊是什麼?」接著便聽見腳步聲向側門走近。

  眾人頓時緊張起來。

  那邊三嬸子臉色慘白——布條掛在門縫上,招搖顯眼,藏在藤蘿架後的門被發現了。

  那發現布條的人伸手去推門,推不開,立即道︰「拿柄斧子來!」

  三嬸子忽然掙脫按住她的人,大步奔向門口,對著街口大喊︰「快逃!您快逃啊!」

  「追!」那搜索的人立即把手從門上縮回來,帶人追了上去,只聽見咚咚腳步聲,大聲呵斥聲,人體撲倒的聲音,還有三嬸子「啊」一聲短促的慘叫。

  隔壁婆子小院,所有人都凝固住了。

  變故不過一霎,驚心動魄。

  景橫波半支起身子,臉色慘白,手指微微顫動。

  看看周圍人臉色,她忽然掀開被子,就要下擔架。

  既然發現了側門,婆子家還會被搜查,她不能再連累這些好人。

  一雙手按住了她,她順著那雪白的手視線上抬,看見是先前那個和她說情況的少女。

  「去我家。」她輕聲道,「我家有個地窖,特別難找,絕對安全。」

  「不行,我不能再連累你們。」景橫波下了擔架要走。

  剛站定,身子一晃,她苦笑一聲,發現自己暫時移動不了。先前出耶律府接連幾個瞬移,耗盡了她的力氣。

  少女攙住了她的手臂,對身後人們打個手勢,半推半拖地將她拖出了婆子家的後門。

  她的家也不遠,更破舊狹窄,卻真的有一個非常隱蔽的地窖,就在灶屋下的柴禾堆下,鐵皮和地面幾乎一色,站在面前都不一定看得出。

  不容景橫波拒絕,那少女便將景橫波推了下去,又讓自己十來歲的弟弟也跟著下去照顧景橫波。

  「無論如何不許出來!」她厲聲囑咐那少年,「死也不許!更不許陛下出來!」

  「不許出來!」那少年目光發直,看上去似乎有點遲鈍。

  景橫波睡在一地白菜土豆上,嗅著地窖裡渾濁的氣息,心裡有種空茫的安靜。

  明明無所歸依,卻似尋著安寧。

  上頭很快又有了動靜,搜索的人可能不止一路。

  這回搜索時間很長,但是感覺還是一無所獲,景橫波聽見有沉重的腳步聲在灶屋來去,將要撤出。

  她輕輕舒口氣。

  忽然有腳步聲一停。上頭安靜了一陣子,景橫波直覺不好,爬起身來,那少年立即上來拉住她胳膊,黑暗裡眼眸閃閃發光。

  景橫波正要拍拍他手臂安慰,忽然聽見上頭「砰」一聲悶響。

  聽起來像是人體被推撞在地面的聲音。

  隨即又是一聲細弱的哭叫,似乎是那個少女聲音,但轉瞬就沒了,也不知道是忍住了,還是被捂住了。

  景橫波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出事了!

  不是發現了地窖,那少女也不會主動搏鬥,這是……

  一瞬間很多猜想一閃而過,她直覺此刻發生的是最糟糕也最容易發生的那一種,她記得這姑娘相貌頗清秀,而且家裡也沒人,似乎就她和弟弟相依為命。

  如狼似虎的官差士兵,稍微起一個壞心,她便萬劫不復!

  她微微一動,動不了,那少年還拉著她手臂,力氣竟然很大。她回頭看那少年,黑暗裡眸光發直,動作卻執拗。

  這是個半痴傻的孩子,卻很聽他姐姐的話,姐姐說不出來,那就不出來。

  景橫波掙扎,那少年卻忽然一個猛撲,將她撲倒在地,在她耳邊道︰「不出去!」

  景橫波撞在一堆土豆上,後背硌得劇痛,一時無力推開。

  耳中聽見上頭掙扎聲響,似重拳擊在心上。

  她一動不動,半晌,有淚珠從眼角,緩緩流下。

  這是她在事變之後,第一次流淚。

  翠姐死的時候她沒流淚。

  宮胤讓她服毒的時候她沒流淚。

  毒發的時候她沒流淚。

  一刀捅進宮胤胸膛的時候她沒流淚。

  一路逃亡,受盡苦痛,她的淚水始終乾涸,似被那層地獄黑色毒火燒盡。

  她以為自己此生不會再流淚,便縱再笑,內心深處永凍冰層,然而這一刻,地窖裡,塵土下,那些不相識的人一再的犧牲,終讓她知人間滋味無數遍,未必只給自己最苦一種。

  原本哀莫大於心死,只餘一片火燒雪落之後的空茫,此刻她的手指慢慢蜷緊,聽見內心深處冰層湧動撞擊,而雪在燒。

  我必不將頹廢沉淪!

  便縱為這些帝歌百姓,我必歸來!

  景橫波吸口氣,在少年耳邊悄悄道︰「人都走了。你姐姐叫我們上去,你鬆開我先。」

  少年想了想,放手。

  景橫波身形一閃,不見。

  下一瞬她出現在灶屋裡,一眼看見掙扎的人體零落的衣衫,少女雪白的肌膚刺痛了她的眼。

  她二話不說,操起灶台上的菜刀,刀背劈下後頸!

  「砰。」一聲悶響,那粗黑的漢子無聲軟倒,少女驚惶地抬起頭,眼神渙散。

  景橫波毫不猶豫,低喝︰「退開!閉上眼!」

  少女一抬頭,便見她目光凜冽似刀鋒,驚得一顫,下意識連滾帶爬逃開,緊緊閉上眼。

  景橫波第二刀毫不猶豫砍進了漢子的脖子!

  一刀鮮血飛濺,昏迷中的漢子吭也沒吭一聲便了賬。

  因為先砍昏再砍殺,灶屋裡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外頭幾個在等待排隊的人,還在哈哈笑著互相打趣,興奮地等著輪到自己。

  少女睜開眼,看見眼前血流遍地,驚得要叫,不等景橫波阻止,趕緊把手指塞進自己嘴裡,用手勢驚恐地問景橫波︰怎麼辦?

  景橫波雙手拄膝,急促地喘息幾聲,只覺得眼前發黑,搖搖欲墜。

  兩刀已經用盡了她的力氣。

  她能勉強瞬移,但她走了,這一對姐弟怎麼辦?人就在這灶屋內,就算逃進地窖也一定會被那些人翻出來,到時候等待這對姐弟的,就算慘不可言的命運。

  她不能走。也不能不殺這暴徒。

  只能冒險。

  景橫波示意少女把門悄悄栓上,用桌子頂住,自己走到煙道口,取出懷中一截紅色的信炮,那是伊柒留給她的東西。

  一直沒有用,是因為她還沒出城,一旦放射明顯煙花,很可能追殺者比伊柒先到。

  她拔掉引信,將信炮從煙囪中射出。

  「咻。」一聲輕微炸響,不算響,但是還是會吸引人的注意力。她走到桌子後,抓起幾根尖尖的柴禾,等。

  少女慢慢平靜下來,披上衣服,也拿起最堅硬尖銳的柴禾,走到她的另一邊。

  景橫波對瑟瑟發抖的少女一笑。

  那少女怔了怔,握緊了手中的柴禾,手雖然還在發抖,但十分安靜。

  門外的談笑聲,在煙花射出的那一霎止住。

  有人抬頭看了看那一線直入雲霄的深紅,怔了怔道︰「怎麼會有煙花?」

  另一人反應快,大吼一聲,「不好!裡面有變!」抬腳踢門。

  砰一聲門沒被踢開,那群人發了急,齊齊上腳,這種門板本就老舊單薄,幾踹之下,哢擦一聲,門閂斷裂,門開了半扇,被後頭的飯桌頂住。

  一雙大腳伸進來,就要蹬桌子。

  景橫波又是一刀猛砍!

  「啊。」一聲慘叫,菜刀狠狠地砍入那人腿骨,景橫波用力過大,竟然沒能立即拔出來。那人已經慘叫著,帶著腿上的刀倒下去。

  景橫波反應也快,拔不出來就不拔,眼看門側人影一閃,想也不想,手中的柴禾對著人家面門猛刺。

  「嗤。」一聲輕響,第二個人也一聲慘叫,捂住臉向後狂竄,指縫間有鮮血伴著木屑流下來。

  景橫波兩下出手乾淨俐落,殺氣凜然,驚著了外頭其餘的人,眾人一時不敢再上前,僵持在原地。

  景橫波急促地喘息,她用盡全力,要的就是這效果,只要這些人貪生怕死一時不敢上前,她就可能等到七殺趕來。

  天光漸漸地亮了。

  外頭一時還沒有動靜。

  景橫波頭暈目眩,冷汗濕透了衣衫,卻不敢倒下,也不敢閉上眼睛,她怕一閉上眼睛就會暈過去。

  屋子裡忽然響起一聲尖叫。

  景橫波一抬頭,就看見不知何時一個大漢從牆上的小窗探進身來,一把勒住了少女的咽喉!

  景橫波大驚也大悔——那窗子半掩在柴禾堆後,她先前沒有注意到。

  她只得撲過去,棍尖對那大漢猛刺,又怕來不及,手臂一揮,一根柴禾凌空飛起,刺向那大漢眉心。

  那大漢一抬頭就看見忽然有木棍刺來,大驚之下一偏頭,手自然一鬆,景橫波這時也到了,一把先拉過那少女,手中柴禾棍抬手就戳對方咽喉。

  她現在出手,力度什麼先不說,必定一出手就是對方必死要害。

  大漢閃身後讓,退出窗戶,景橫波來不及鬆口氣,因為她聽見身後又是砰一聲巨響。

  因為她離開,頂住門的桌子被撞開了。

  幾條人影狂撲而入,景橫波聽見背後風聲,最起碼有兩三條大漢撲向她,她身子一閃想要瞬移,眼前忽然一黑。

  下一瞬啪一聲,她被三四個人推撞在地,男子灼熱的體熱和渾濁的氣息重重覆蓋下來。

  又是一聲尖叫,少女似乎也被壓倒。

  手中柴禾已經被撞飛,景橫波毫不猶豫,伸手從柴禾堆裡再抽柴禾。

  不戳死他們,也可以戳死自己!

  身上漢子看出她意圖,嘿嘿冷笑,「好烈性的女人!」舉刀便砍向她手腕。

  刀光雪亮,倒映無數猙獰嗜血眼神。

  她閉上眼。

  「嗤。」

  不是想象中劇痛,不是刀砍斷手腕的聲音,

  是劍尖入肉的悶聲。

  「噗。」一聲,她還沒抬起頭,就感覺被什麼灼熱的東西灑了一頭,黏膩而腥臭,不用摸,也知道是血。

  她心中一鬆,趴在地上幾乎無法動彈。

  七殺終於來了。

  忽然又覺得不對,那七個逗比,什麼時候都吵吵嚷嚷,哪能這麼安靜?

  身上的重壓被卸去,不斷響起人體落地的聲音,看模樣,壓住她的人,這一瞬間都死了。

  一雙有力的手伸過來,很有分寸地插在她腋下,將她輕輕扶起。

  景橫波一回頭,就看見一個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鐵星澤……」她喃喃道,「怎麼會是你……」

  昏暗的灶屋內,鐵星澤神色愧疚,憐惜地將她上下打量,「對不住,陛下,我來遲了。」

  景橫波想給他一個感謝的眼神,卻忽然想起這人和宮胤的關係,頓覺心中滯悶,微微轉過頭去。

  鐵星澤向來善解人意,看見她神情,便輕輕道︰「昨晚,我們這些質子都被攔在外圍,無法進入皇城廣場……我派人打聽了個大概,就出來尋找你,總想著這附近你比較熟悉,可能會來,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會在哪裡,剛才看見煙花,就趕來了……你……」他頓了頓,道,「我是沖著咱們以往的朋友交情來救你的,你是你,我是我,我們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和其餘……任何人無關。」

  景橫波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表明他救她完全是自主行為,和宮胤沒有關係,讓她不要因此拒絕他的幫助。

  雖明白,心中卻更滯悶,她卻沒有說話,只轉頭看天際一線明光。

  到了現在,沒有助力,沒有屬下,命都是別人救的,她有什麼資格再矯情,再去拒絕任何一分幫助?

  她發過誓,要好好活。

  「謝了。」再回頭時她對他微微一笑。

  鐵星澤的神情立即放鬆下來,體貼地扶她坐下,又攙起那少女,對景橫波道︰「收拾一下馬上走,我想辦法送你出帝歌。剛才這批人我都殺了,但難保還有別的追兵。」

  景橫波低頭看看地上屍首,並不是亢龍或者玉照士兵的裝扮,甚至也不是帝歌府府丁的裝扮,這些人身著的是普通勁裝,根本看不出身份。

  「這是哪一邊的人手?」

  「看不出,」鐵星澤端詳了一下,搖搖頭,「帝歌勢力複雜,很多家族都有私兵,誰都有可能。」

  景橫波笑一笑,是啊,誰都有可能,大半個朝廷乃至最高統治者都是她的敵人,那隆盛記的老板在西歌坊開店,很可能就是誰家豪門的暗盤,隨便通知一下,就有大批的殺手來了。

  「你要麼和我一起走吧。」景橫波擔心地看看那少女,這些搜索者最後進入的是少女家,之後出事,只要稍微用點心就能查出來,到時候這姐弟倆又要遭殃。

  少女愣了愣,似乎想起什麼,趕緊開了地窖門呼喚弟弟,那痴傻少年這才爬出來,果然聽話得很。

  鐵星澤看見那少年出來,先是一怔,隨即上前一步伸手想幫忙拉一把。

  那痴傻少年卻忽然向後一縮,畏懼地看著他的眼睛。連連搖頭。

  少女看了英挺軒昂的鐵星澤一眼,臉色微紅,急忙哄弟弟道︰「你怕啥呢,這是救命恩人……」

  那少年卻似乎很畏懼鐵星澤,居然想往下爬,少女急得無奈,對鐵星澤道︰「他怕血……」

  鐵星澤無奈地看看自己一身濺染的血跡,笑了笑走開,那少年才爬出地窖來,只是還是躲著他。

  景橫波此時只想快點離開,轉身就往門外走,無力地道︰「我們趕緊走……」

  她的腳步忽然一頓。

  睜大眼睛。

  驚駭地看見一大片劍光!

  劍光忽如其來,如浪濤疊潮,呼啦一下卷起她的長髮,越過她的臉頰,擦過她的肌膚,留給她一身驚悚的雞皮疙瘩,奔向……鐵星澤。

  「呔!小賊放手!」

  這聲音!

  景橫波想也不想,伸臂一攔,「住手!」

  劍光來如海潮退如風,唰一下從她面前退去,伴隨著一陣陣人體向後連串跌倒的乒乒乓乓聲,以及相互攻擊的大罵聲。

  「娘的,老大你為什麼後撤!」

  「我媳婦叫我撤!」

  「老三你壓到我胸了!」

  「老六你踩到我手了!」

  「老七你站住,你乾嘛掏我口袋!」

  「哈哈哈老四你又不穿褻褲!」

  「你們這群噁心的男人!」

  ……

  亂七八糟地叫罵聲傳來,景橫波的眼睛,卻一下子濕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一群人亂七八糟地奔進來,紫毛的霏霏在他們肩頭奔走,花毛的二狗子陪著一起罵,人群最後惶然奔出兩個少女,撥開這群大老爺們焦急地衝上來,是紫蕊和擁雪。

  每個人都在吵嚷著,叫喊著,各種姿態和神情,但目光都緊緊落在她身上。

  人真他媽的多……

  景橫波想笑,又想哭,想大笑一聲你們終於都來了,又想大罵一聲你們怎麼現在才來。或者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看著這一群人,一個不少地站在她面前。

  她的表情也許太奇異,以至於紫蕊擁雪站住,七殺和天棄停止了吵架,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一片窒息般的寂靜裡,她緩緩伸出手,似對著所有人,又似對著老天。

  「還好,都在……」

  隨即她晃了晃,倒了下來。

  景橫波再醒過來的時候,聞見熟悉的土豆白菜味道,險些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地窖。

  隨即她便清醒過來,感覺到身下搖搖晃晃,不時有吱吱嘎嘎聲音傳來,似乎自己正躺在一輛板車上。

  身上蓋著麻袋,透過麻袋的縫隙她隱約看見四周人流嘈雜。身處的位置極其低下,不像板車上,倒像是在板車下弄了個暗屜,她就在暗屜裡。

  忽然一個聲音響在她耳側。

  「大波姐姐。」擁雪低低地道,「九門都已經封了,現在出城很難。鐵世子尋來亢龍軍每年退換下的制式衣甲,讓我們裝扮成亢龍軍進城采辦糧食的小隊出城。現在只有軍隊和有通關令的官員能出城。你不要慌不要動,就在這睡一覺好了。」

  景橫波輕輕點頭以示知道。心中頗有些奇怪逗比師兄弟關鍵時刻還挺顧大局的,她還以為這群逗比會砸城門踩著風火輪帶她出去呢。

  念頭還沒轉完,就聽見另一邊伊柒道︰「媳婦。要我說,就這麼扛著你出去,這天下還有攔得住我七殺的城牆?不過鐵塊兒說亢龍軍就在附近,驚動大軍我們七殺殺還要殺幾個時辰,到時候照顧不了你,我聽著這話還有點道理。咱們先化個妝出去,回頭我一定砸了城牆給你出氣啊。」

  景橫波隔著麻袋捏了捏他手指示意就這樣很好,伊柒眉開眼笑地去辦了。

  一行人拉了十車菜轆轆前行,倉促之間這些菜,都是西歌坊琉璃坊那一片的老百姓貢獻出來的。

  景橫波聽著板車向前,城門在排隊,很快輪到了這邊,守門的士兵似乎沒有對這個隊伍產生多少疑問,畢竟進城采購的亢龍小隊每天都有,鐵星澤拿出來的令照也齊全。

  士兵只是簡單看了一下便放行,眾人舒一口氣正要走,忽然一個將領走了過來,看了看板車,皺眉道︰「這菜色怎麼這麼雜亂?」

  眾人心中都咚地一跳,這確實是唯一的一個破綻,菜是各家湊起來的,而軍隊買菜,都是幾種品種,每樣數量很大。

  好在那將領也是隨口說說,瞄了一眼車上菜,贊道︰「這紫瓜倒水靈。白菜也粗壯,我那裡正需要做紫瓜乾和腌白菜,把這幾車送我府裡去。」

  士兵們也不以為意,軍隊長官截留一點軍營菜蔬,不算什麼事,當下就有人來推車,其中正好包括景橫波那一輛。

  七殺眼睛一瞪,各自便要抽出武器,鐵星澤忽然走上前。

  「將軍,」他從容地道,「實在對不住,這些菜怕是不能給您。」

  「嗯?」那將領吊起眉毛,似是沒想到有人竟然拂他面子,眼神凶光一閃。

  鐵星澤悄悄湊近他,低聲道︰「這菜雜,是因為這是成都督要的。」他笑了笑,「你也知道,都督大人新近喪子,不得已又納了一門新如夫人,如夫人愛吃紫瓜乾,這是給她送去呢。」

  將領眼神裡的疑惑立即去了,表情頗有些訕訕,道︰「原來是都督親信。既然這樣,算了。」

  成孤漠納小妾的事很秘密,除了他親信和亢龍高層,沒幾個人知道。這將領疑心盡去,退後一步。只是臉上神情還是不太好看。

  鐵星澤微微一笑,回身揮手示意過關。

  那將領卻是個不肯吃虧的脾氣,想來想去都覺得不爽,斜眼看車經過身邊時,手中長槍忽然向板車一插,冷聲道︰「堆得這麼稀稀拉拉,你們有沒有中飽私囊!」

  他插的,正是景橫波那輛!

  擁雪紫蕊險些驚呼。

  長槍閃電般插下,走在車邊的天棄,霍然抬手,一把握住了槍桿。那將領回奪,一奪不動,漲紅了臉再奪,天棄忽然鬆手。

  將領回力反彈,踉蹌幾步坐倒地下,濺起了城門泥濘碎雪。

  這下所有的人都看了過來。

  「反了!反了你們!」那將領臉色漲紅,指住眾人,「拿下!拿下!」

  伊柒嘆口氣,咕噥道︰「早說打出去,非費這個事兒……」伸手從板車下拿武器。

  忽傳報聲響起。

  「國師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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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0 08:48 AM

卷二 帝王謀 第三章 爽!

  一聲長長的傳報,驚得所有人動作都頓住。

  板車下一直閉目凝神聽著動靜的景橫波,霍然睜眼。

  一瞬間連胸腔都似乎痛起,泛著昨夜新鮮灼熱的密密血沫。

  宮胤!

  他沒死!

  那一刀竟然沒能殺了他!

  還是他其實快死了,卻支撐著巡視九門,安定局勢?

  他此刻到來,為的是不是追緝她?

  到底不能放她自由,見她死才心甘麼?

  嘴裡泛上苦澀的滋味,微帶腥甜,似乎又是昨夜風雪中事件重演,那個從不讓她失望的人,最後給她狠狠一刀。

  這一刀刀勢連綿未絕,勢必要斬了這夜的雪麼?

  四面都靜了下來,她聽見伊柒等人微帶怒氣的呼吸,聽見那鬧事的將領收槍迅速退回,聽見鐵星澤快速避向馬車後,聽見人群在慢慢散開,俯伏於地。

  「我不要跪他……」七殺小小聲地說。

  伊柒立即挨了擁雪一腳。

  沉默的,似乎沒什麼存在感的小姑娘第一次踢人,驚得伊柒腿一軟,真的跪下了。

  「想死自己死,別害我大波!」擁雪聲音狠狠。

  六個逗比師兄弟其實也無所謂跪不跪,看見伊柒跪下去的姿態很好玩,頓時你踹我一腳我踹你一腳,把各自也給踹跪下了。

  景橫波已經做好了七人暴起的準備,誰知道竟然就這麼給擁雪解決——這叫一物降一物?

  這群人都是圍著景橫波的板車跪的,做好了隨時將她搶出去的準備。

  景橫波自己卻在神游。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真是沖著自己來的,逃也逃不掉。她發現現在自己心情,居然是閑散的。

  四面寂靜,只有風吹碎雪的沙沙之聲,景橫波茫然地透過板車縫隙看著外面,一片青色的城牆,露著土黃的地基,點綴斑駁的雪,城牆邊似乎是個攤子,有個瓦罐靜靜地冒著熱氣。

  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耶律府吃過的瓦罐湯。

  「……也許你看宮胤,各種奇怪各種不配為人夫君。可是我告訴你,他要麼對我不說話,要麼說的不好聽,可說出來的到目前為止都是真的;他很少笑,大部分時候對我冷著臉很討厭,可他第一次對我笑的時候是真心的,是因為我通過了迎駕大典笑的;他不喜歡的人有很多,可以說全天下都是敵人,甚至我現在也不確定他到底喜歡我多少,可是我覺得,哪怕只是一點點,那也是真的。」

  「好比這菜,有點像我們那佛跳牆。你知道你這一鍋菜為什麼這麼香?因為這裡面每一樣原料,都是真的,高級的,不含水分雜質精工細選過的原料,所以才有了這一鍋湯菜的好滋味……情感,也是這樣。」

  這一生最初堅執信任,最終被命運證實錯投的情感啊。

  恰如這一鍋裡,被無數次添加又煮沸的湯。

  水深火熱,翻騰顛倒,最後入饕餮者之腹。

  她忽然眼睫一顫。

  看見了一匹雪白的馬。

  從她的角度,還可以看見騎士雪白的長靴,垂下的雪白衣襟,衣袍很薄,因風飄拂如淡雲。袍襟上,沒有垂落任何時下男子常佩戴的香囊玉佩。整潔俐落。

  她知道這人會有玉帶束得極細的腰。

  她知道他的衣裳從裡到外都如雪,都輕薄。

  她知道領口會有一枚珍珠,一般都是淡金色。

  她恨自己的知道,做不到輕易忘掉。有些記憶太深刻,鏤在心版上,想要抹去,先得撕筋扯肉,鮮血淋灕。

  從策馬的姿態來看,她遺憾地發現,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姿態筆直。

  看來確實沒事。

  她再一次在心底湧上練武的迫切渴望。

  那匹馬緩緩靠近,他竟然往這邊來了。景橫波清晰地聽見七殺的呼吸越來越急迫,伊柒的手指一直停留在板車下,隨時都可以將武器抽出。

  景橫波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一抹白影,兩丈、一丈、半丈、三尺、兩尺……

  氣氛已經緊繃得快要爆炸。

  伊柒的武器已經抽出一半,換個角度就能看見烏黑的刃面。

  宮胤忽然停住了。

  就停在景橫波板車之側,離景橫波半尺距離。

  伊柒的肩膀僵住,以至於差點抽筋。

  景橫波緊緊盯著宮胤的靴子。

  這麼近……這麼近……

  手邊就有防身的匕首,一刀就能捅到他,她出刀的技巧,足可以讓他從此殘廢。

  手指慢慢彈動,抑制不住的慾望,指尖一翻刀已經在手中,在黑暗的夾層翻轉出一道明光。

  光芒裡忽然閃過往昔一幕。

  「你是打算剝獸皮還是人皮?」

  「注意關節。關節!」

  「三分處入,好,對,起!」

  「這一百隻兔子狍子,你今天負責弄完。」

  「宮胤,你教我的好像不是剝獸皮手法耶,不會是殺人手法吧?小心我練熟了,宰了你。」

  「你盡可試試。」

  黑暗中她忽然淚流滿面。

  那些留存在過往裡的,明明美好卻已經殘破不堪的記憶。

  板車底粉塵落下,混雜著淚水灌入唇角,她狠狠咽下,不想忘記人生裡每一段滋味。

  宮胤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板車,他似乎在看城門。

  隨即景橫波就聽見蒙虎的聲音,長聲傳令,「玉照與亢龍換防,最後一批出城者出城,一刻鐘後,閉城門!」

  隨即大批大批的士兵奔來,都是白色制式皮甲的玉照士兵,取代了亢龍的位置。

  七殺和鐵星澤等人都舒了一口氣,趕緊推起板車跟隨出城的人流,景橫波眼睜睜看著板車以極快的速度,離宮胤越來越遠。

  現在想殺他,也做不到了。

  失去了這次機會,也許以後天涯永不再見,這一生的恨和愛,只凝固了昨夜皇城廣場的血,永遠留在了帝歌。

  他在城門前,她在板車內。他在光明裡,她在黑暗中。

  越離越遠。

  景橫波閉上眼睛。

  不出手是對的。當他人為了她的性命甘願委屈自己,她又憑什麼不能為了他人的安全抑下殺機。

  眼看將出城門。

  忽然城門口一陣震動,似乎有軍馬逼近,地面撼動隱隱。地平線上幾騎潑風般馳來,馬上騎士還沒到達城門,已經滾鞍下馬,氣急敗壞地長聲傳報。

  「報——燕殺軍稱其主被冤,要申訴於國師駕前,現已逼近城門!」

  不用他喊,其實所有人都已經看見,那一片煙塵滾滾的地平線上,忽然就出現了風一般的燕殺軍。

  這麼冷的天氣,依舊皮甲,裸胸,粗壯的手臂青筋賁起,不騎馬速度竟然也如奔馬迅速,眨眼就逼近城門前。

  「關門!」

  守城門的士兵立即關門。沉重的雙開城門緩緩合起。

  此時景橫波的板車正在城門中央!

  而來勢極快的燕殺軍陣列中,忽然就躍出幾騎,騎士們彪悍壯碩遠超一般燕殺士兵,聲若洪鐘地哈哈大笑。

  「抓幾個人質玩玩,再和宮胤那小子談判!」

  聲到人到,一大群騎兵衝來,頓時將剛出城的那一批人擄去,其中衝在最前面的幾人,看見那板車,咧嘴一笑道︰「想吃菜!」劈手就來奪。

  「回家吃你娘奶去!」天棄一抬手就拍開了對方的手掌。

  「好功夫!」燕殺士兵眼睛一亮,也顧不得看守那些剛出城的人了,紛紛湧上,這邊天棄和伊柒等人都撲了出去,只留鐵星澤保護著幾個女子和板車。

  城門還在緩緩關起,鐵星澤額頭急出了汗——是將板車推出去還是拉進城?

  推出去,就是進入燕殺軍包圍圈。

  拉回來,是進入宮胤的包圍圈,更要命的是,伊柒那幾個不著調的,已經殺出了城外,他把板車拉回去,門一關,就連保護的人都沒了。

  這一霎連向來穩重多智的鐵星澤,都一時難以決定。

  身後蒙虎長聲呼喊︰「城門將關,有敵來犯!出城者速速退後!」

  鐵星澤回頭看一眼,咬咬牙,將板車向後一拉。

  景橫波忽然道︰「向外走!」

  此時人聲打架聲喧囂,她和宮胤還隔著距離,大聲說話也無人注意。

  馬上,宮胤的衣袂忽然微微一震。

  鐵星澤聽見景橫波這句,一怔,但還是下意識依從了她的話,將板車向外一推。

  正在此時一個燕殺士兵伸手來夠板車,兩邊力道交擊,嘩啦一聲,板車上各式菜蔬滾了一地。

  與此同時,城門也將關起,板車正卡住城門,砰一聲兩扇沉重的門撞在板車上。

  吱嘎聲響,板車裂開。

  暗屜露出。

  景橫波霍然坐起。

  整個城門內外,忽然一靜。

  馬上的宮胤,一僵。

  這一刻空氣似乎凝固,只餘對視雙眼,他在馬上高高俯瞰,她在板車上門縫間霍然抬頭。

  隔城門、軍隊、帝歌、和一夜血火背叛,相望。

  時光如此短暫而又漫長。

  他衣袂飄起垂落,彷彿還是那夜鳳來棲床上,看見他支起的肘清冷的眼和淡淡的月光。

  她長髮零落披散,彷彿還是那日玉照宮橋上,他背著她,聽她撒酒瘋對蒼天厚土表白,將一頭青絲亂在他肩上。

  一生一霎,莫失莫忘。

  如電光。

  電光一閃,下一刻她手一揮,他頭頂一根枯枝忽然脫落,也如電光猛射向他!

  他竟未動彈,似已將身周忘卻,又似根本不屑於理會這軟弱一擊。

  「啪。」一聲蒙虎出手,刀鞘將樹枝拍碎,灰色塵屑紛落,染了他雪白衣襟。

  他微微垂下眼,似乎在看弄髒的衣襟,又似乎只是下意識。

  蒙虎咬著牙,看看他又看看她。禹春用一雙胖手不斷揉著臉,似乎想把自己臉皮子和心裡的話都搓掉。

  景橫波卻已經被拉出了城門。

  一個燕殺士兵大笑道︰「不進不出地堵在門口幹嘛,來吧!」一伸手將只剩個底部的板車拖了出去。

  守門的士兵急忙拉動絞盤,轟隆一聲,城門合攏。

  門縫合攏的最後一霎,他只看見她忽然閉眼,清晨初起的日光在她額頭閃成一片淡金,莊嚴遙遠如窟壁古雕。

  閉上眼,隔絕再見那一眼。

  城門合攏。

  他手中馬韁,忽然無聲無息斷裂,掌心兩道深紅的勒痕。

  蒙虎轉過頭去,禹春踮起腳,焦灼不安地看看城門,再看看宮胤,終究沒敢說話。

  景橫波被拽出。

  忽然頭頂烈風過,她下意識頭一縮。

  「砰。」城門上一聲裂響,一名衝得最近的燕殺士兵,將手中戰斧扔出,擦過景橫波腦袋,狠狠嵌在城門上!

  城門堅硬包鐵,斧頭能入城門,何等臂力!

  這還是一個普通燕殺士兵!

  景橫波睜開眼睛,正看見燕殺士兵,如潮水般湧了來。

  伊柒等人,已經被燕殺士兵一團團圍住各自廝殺,燕殺士兵極有野戰經驗,幾乎在立刻,就將伊柒等人分割了開來,只包圍不襲殺,只游走不接觸,存心要耗累他們,氣得七殺哇哇亂叫。

  七殺和天棄武功雖高,但卻沒有對敵軍陣的經驗,一開始就犯了策略錯誤,被打散包圍,還要護住擁雪紫蕊,頓時被逼離景橫波越來越遠。

  景橫波一人陷在燕殺軍的海洋裡。

  四面是先前被挾持的哭泣驚慌的百姓,身周是個個高大彪悍,滿身殺氣的燕殺軍。她只仰頭,眯著眼看天際的熙光。

  不管昨夜雪下得多大,今早太陽還是出來了。

  「這女人膽子大!」燕殺士兵向來佩服有膽量的人,看她鎮定,倒來了幾分興趣,都圍了過來。

  這些燕殺軍行事風格完全不同軍紀嚴整的玉照亢龍兩軍,似乎更加隨意放縱,在戰場上也談笑自如,但單兵武力也更高。

  「吃我一刀!」有人拔刀下劈,刀光匹練般倒掛她頭頂。

  她抬起手,握成拳,擱在心口。

  刀光在她頭頂一分處戛然而止,出手的士兵手臂如鐵,青筋繃起,刀紋絲不動。

  其餘士兵哈哈大笑。

  「確實好膽量,就沖這膽量,不為難你!做我們人質就好了!」

  景橫波沒理會他們的話,拳頭抬起,慢慢在心口擂了三次。

  像當初,迎駕大典上,燕殺士兵曾經做過的那個動作。

  笑聲戛然而止,眾人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半晌,那出刀的士兵將刀一把歸鞘,低下頭,瞪著銅鈴大眼,仔細打量著景橫波的臉。

  景橫波配合地抬起頭,對他露出個明媚生花的笑容。

  士兵們又靜了靜,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虛弱狼狽,渾身精氣都似乎散了的女子,在這樣的時刻,居然還能露出這樣燦爛,令人目眩的艷美笑容。

  有種人骨子裡的風華,歷經磨折才見其色。

  那士兵瞪大眼,半晌喃喃吸口氣,「……女王!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上下打量景橫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士兵們有的終於認出了她,有的完全陌生好奇地沖她看,但讓景橫波微微放鬆的是,敵意和殺氣,沒有了。

  她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好久不見,」她笑了笑,「你們是想救耶律國師的嗎?我剛從耶律府裡出來,他好像被亢龍軍拿下了。」

  人群中一個將領模樣的人道︰「耶律家和我們有守望相助的議定,我們聽說帝歌事變,相當一部分人可能會受到牽連,所以來帝歌接應耶律國師。他現在怎樣了?」

  「還不錯。」景橫波道,「我覺得他似乎對自己的可能處境早有準備。你們是要攻打帝歌嗎?」

  「那還不至於。」那將領咧嘴一笑,「燕殺是獨立孤軍,人數有限。打帝歌雖然好玩,但還不至於瘋到拿兄弟們的命去拼。我們只是想給宮胤施加點壓力,讓他放過耶律國師罷了。」

  「宮胤不會殺耶律祁,但也不會允許他在這次事件後,繼續佔據高位。」景橫波懶懶道。

  「對了,我們挾持你,要挾宮胤,他會不會立即把耶律祁放出來?」那將領眼睛一亮,看看景橫波神情,急忙補充,「假裝的,假裝的。」

  景橫波呵呵一笑。

  「你就是拿我的屍體去,他也眼皮都不會眨的。」她呵呵道,「不過換句話說,你如果說拿我人頭換耶律祁,保不準他還真會答應。」

  心口有窒息的悶痛,她慢慢咳嗽兩聲。

  「媳婦!」伊柒終於披頭散發地衝了過來,人在半空就在哇哇大叫,「你們放開我媳婦!我和你們拼了……」一低頭看見景橫波正和燕殺士兵談笑風生,愣了愣,氣一泄,砰一下栽下來。

  他一個骨碌爬起來,看看景橫波,看看那些抱臂斜眼沖他笑的士兵,愣了半晌,沮喪地道︰「媳婦,你怎麼到哪都能勾這麼多人的魂呀?不是我說你,你親切是親切,但也太親切了些,作為一名優秀女子,你應該多少有那麼一點點矜持才對得起你的身份……」

  「閉嘴。」景橫波沒好氣地打斷他,「再叨叨我就對你一個人矜持。」

  伊柒立即閉嘴。那邊燕殺將領哈哈大笑著揮揮手,道︰「別打了,熟人熟人,散了吧啊。」

  燕殺士兵說打就打,說停手就停手,一轉眼人群大笑散開,天棄七殺剛還在奮戰,一轉眼發現面前空空蕩蕩,忽然就沒了對手。

  「當初迎駕大典,我們答應你三次援助。」那將領大聲道,「燕殺言而有信,我們會放了你和你的同伴,這是第一次。」

  原來三次擂胸是三次援助,景橫波撇撇嘴,有點失望——還以為是從此效忠呢。

  這麼想又自嘲一笑,yy小說看多了吧?那樣桀驁不馴睥睨狂霸生於荒野死於戰場的一支軍隊,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是他們的風格,因為他人一點恩惠就全部投靠才叫荒唐。

  這樣的軍隊,三次援助已經是很厚的報答,她不想浪費這第一次。

  「這次不算吧。」她討價還價,「我給你們出個主意,能要出耶律祁,最起碼保他周全,還能狠狠在帝歌城下出個氣,算是答謝你們放過我和我同伴的恩情。互相扯平。然後你們還是欠我三次援助好不好?」

  「哈哈哈女王你真是精明!就沖你這份精明,行!」

  人群聚攏在她身邊,景橫波抬起頭,看向帝歌城頭。城頭旗幟獵獵飛舞,帝歌城頭一向豎三面旗,最大最前面的是開國皇帝的金鳳旗,每年都換新的,永不降落。第二面是屬於現任女王的旗幟,她還沒正式登基,艷紅如血的大旗沒有任何紋樣,等待她登基當日才會有屬於她的紋章和尊號。第三面旗號稱帝歌旗,是帝歌的代表旗幟,但多年來已經成為大荒實際掌權者的代表旗幟,在每位掌權者手中更迭,如今這面旗,正如此刻掌權的右國師一般,雪白厚重,紋黑水白山,據說這面旗每日都會換新。

  三面旗,是帝歌象征,永遠有重兵守護,除非改朝換代,永不磨損改變。

  旗下白影佇立,宮胤正在城上俯視。

  看著那道影子,似見冰簾掛心頭。

  她扯扯嘴角,似笑非笑。

  她要走了。

  短期之內,不會回帝歌,但若回來,也必不會如今日狼狽離開。

  她會留下禮物。

  帝歌,今日,我們彼此銘記。

  抬手,她指著城牆,「告訴城上人。皇圖絹書有一半內容,我交給了耶律祁。如果不想耶律祁借此在帝歌生事,該怎麼做,自己知道。」

  伊柒立即將話聲遠遠傳開。

  城牆上,宮胤眉毛微微一顫。

  身後忽有腳步聲,他沒有回身。靜筠的聲音,輕卻執拗地響起。

  「皇圖絹書她確實只拿出了一半,剩下和那一半才是和我們有關的……她逃出後曾去過耶律府,難道真的交給了耶律祁?如果這東西真的在耶律祁手上,那就絕對不能留他在帝歌。他會以此生事的!」

  她一邊說一邊向前走,姿態優雅,笑容溫煦。

  「站住。」

  宮胤的聲音冷如冰晶,凜然似有殺氣。

  她一下怔住。

  「你……」

  「城牆前三丈之地,不允許你出現。」

  她愣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尖聲道︰「宮胤!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對我!你是不是怕她看見我受刺激,你——」

  「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和我說話?」宮胤截斷她的語氣如刀,「難道你以為你失憶了,我也失憶了?」

  靜筠忽然渾身就僵硬了。

  城牆上的空氣,似乎也忽然被冰封住。

  「你……你……」好半晌之後,靜筠渾身開始顫抖,越抖越厲害,抖得她幾乎站不住,「……你……你知道……」

  宮胤不說話了,如冰似雪的頰上,掠過一絲不正常的淺紅。眼眸卻越發幽深,滿是厭惡。

  「我會讓你做女王。」他抬起手,示意蒙虎等人將靜筠拖下去,「除此之外,不要再挑戰我的耐心,不要再試圖出現在我面前。想活?那麼,在我允許你開口的時候開口,在我讓你閉嘴的時候,閉嘴。」

  「宮胤——」靜筠被蒙虎一手捺著推了下去,掙扎著伸手哀絕地呼喚,那個背影卻如雪山,巍巍遠在天涯。

  她心中一顫,頹然而絕望地垂下手,想著剛才一霎他語氣的決絕霸道,不同於以往的清冷漠然,多了一種凌厲絕殺和急迫的味道。似夜行者從雪地中操刀而來,急於將這天地殺個翻覆,換了人間。

  她心中忽然掠過不祥預感,似看見陋室暗影,孤燈冷窗,自己蹣跚地轉過身,月光下一頭白髮早衰。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

  ……

  城牆上,宮胤筆直地立著。

  「告訴他們。」他神情微帶疲倦,對蒙虎道,「耶律祁犯上作亂,證據確鑿。現連同家族及府中人丁一千三百四十二人,分押於玉照公所和帝歌府。皇圖絹書非國家重器,只能換取一人自由。讓他們自己考慮。」

  蒙虎擔憂地看他一眼,照樣傳話。

  景橫波聽著,笑一笑。

  好快動作,好大殺氣。

  犧牲她所換來的軍權人心,終於起了作用。如果不是亢龍已經全數歸心,他哪可能這麼快就將原本實力不弱的耶律家族全部下獄?

  成孤漠他們,是失算了。梟雄嘛,還真以為會為美人放棄江山?

  她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或許當初宮胤宮城自殺,琉璃坊對她的捍衛,也不過是做個假象。故意讓所有人都覺得,國師把女王看得比自己命還重,會為了她和天下對抗,由此挑起了反對派的野心,利用她這個女王,群起逼迫宮胤,想要逼宮胤為了護她,自己退位。

  然後事到臨頭,他決然翻轉,一方面令人措手不及,再無理由作亂,從此不得不更加臣服。另一方面,他可以由此看清所有反對派的嘴臉和實力,對付起來更加輕鬆,不用再費心猜測被動等待。

  是他固有的拔毒瘤方式——穩、準、狠、不惜將自己先置於險地。

  她哈哈一笑,忽覺心中豁然開朗。

  原來這就是絕頂政客。

  原來這就是政客看待風雲翻雲覆雨的方式。

  從今天起,她也懂了!

  「要耶律祁!」她笑完,大聲道。

  燕殺軍毫不猶豫大聲傳話,「耶律國師!」

  景橫波收了笑容,有點歉意地看了燕殺軍一眼。

  唉,欺負老實人,有點不好意思。

  她堅持要耶律祁可不是好意,把耶律祁扯出了帝歌,拔除了他和帝歌勢力的聯繫,又當著這麼多人,把另一半皇圖絹書栽在他頭上,從此後,耶律祁只怕就得永無寧日地流亡了。

  她發過誓。

  當日參與害過她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耶律祁同樣有份。

  城牆上,宮胤閉了閉眼睛。

  「放。」半晌他只簡短地吐出了兩個字。

  「我去!」禹春立即匆匆下城傳令,跑得比蒙虎快。蒙虎無奈地瞪著他背影。

  兩人此刻都不願待在城頭,眼睜睜看這城上城下。

  禹春動作很快,兩刻鐘後,城門開了一線,耶律祁被推了出來。

  他並無喜悅之色,大概已經知道情況,一臉無奈苦笑。

  城牆上蒙虎再次傳令。

  「左國師耶律祁,僭越狂悖、專擅欺罔,勾結交聯,圖謀犯上,經諸臣聯席議定彈劾,著降三級,改任八部巡回使,即日出京,非王令不得回京!」

  聽見「八部巡回使」這個官餃,耶律祁眼底掠過一絲詫異,抬頭對城牆上望了望。

  這個自由度極大的官職,已經幾乎廢除的官職,此刻給的,真是意味深長啊……

  更重要的是,以往以宮胤的謹慎,他雖然獨掌大權,也不會直接發布對他這樣的同級國師的處置命令,必然要假惺惺以女王令下旨,如今這般直接霸道作風……

  他抬頭看看天色,天青如洗,卻似有一朵烏雲緩緩逼近。

  這天,終究要變了啊……

  景橫波看著耶律祁出來,做好了被他氣急敗壞責問的準備——這其中貓膩燕殺軍看不出來,耶律祁不可能不明白。

  結果耶律祁只是上下將她打量了一下,從容地笑了笑,道︰「氣色好多了。」

  「不生氣?」景橫波也一笑。

  「生氣做什麼?帝歌這許多年,為了家族不斷勾心鬥角,我也膩了。」他轉頭對景橫波眨眨眼,「正好擺脫漩渦,看遍天下風物。哎,如果是陪你看遍天下風物,那我這輩子心願也就完滿了。」

  景橫波當他打腫臉充胖子,撇撇嘴不理。

  城牆上,宮胤看著底下那對含笑攀談的男女,擱在冰冷牆磚上的手指一動不動。

  「女王,你說要給帝歌留個紀念,讓咱們出出氣的呢?」燕殺軍在嚷。

  「借我真氣。」景橫波向伊柒攤手。

  「你不適合現在動真氣。」耶律祁立即勸阻,「借的尤其不行。」

  「我還不適合做女王,我還不適合活著,」景橫波頭也不回,「但我現在還活著。」

  耶律祁閉嘴,發現不僅宮胤變霸道了,連景橫波都變得不可抗拒。

  「凡是媳婦說的,都是對的;凡是媳婦要求的,都是必須辦到的。」伊柒樂顛顛過來,手掌按在景橫波背上,一按上去就大呼小叫,「哎喲媳婦你咋地瘦了,骨頭好像都出來了!」

  「小七七你個登徒子,」六殺亂七八糟地叫,「快說,你啥時摸過她了!居然敢不告訴我們!」

  「夢裡!」

  景橫波哈哈一笑,閉上眼,眉宇間紫氣一閃而過。

  伊柒的內力果然渾厚,她這個沒什麼武功根底的人,雖是外行,也感覺有股熱流雄渾如大江,奔騰於五臟六腑,所經之處,渾身血脈都似被喚醒,躍躍欲動。

  對面,耶律祁凝視她眉宇間一閃而過的紫氣,神情驚異。

  她不是不會武功嗎……為什麼已經能主動吸納天香紫?

  他當然不知道瑜伽的腹式呼吸法,在某種程度和他耶律家的吐納之法類似,誤打誤撞催動了天香紫在丹田的生化,當然,景橫波自己也不知道。

  片刻之後,景橫波睜眼,萎靡精神一掃而空,眼神如電。

  借來的精神,也讓人忽然振奮。

  似生吞並風雲的雄心。

  她一轉頭,看住了燕殺那位將領腿上貼的薄刀。

  為方便作戰,燕殺士兵都打綁腿,綁腿貼肉綁著極薄的利刃,用作最後和敵人肉搏之用。

  那將領被她看得一驚,下意識腿向後一縮,然後他就瞪大了眼睛——腿上的匕首忽然自己浮了起來!

  他急忙伸手去撈,那刀卻似自己有靈性一般,霍地向後一讓,隨即一個大轉折,弧光如電,直奔城頭!

  城頭上人早已看清這一幕,都神色大變,紛紛躲避,蒙虎大喝︰「主上讓開!」閃身撲來。

  刀光弧線雖然還未確定目標,但既然是景橫波出手,必然直沖宮胤。

  宮胤一動不動。

  蒙虎大急,不顧尊卑抓住他肩頭,把他向後拉,剛觸及他肩頭,忽然聽見寒冰碎裂之聲,他一驚,手已經在一片冰冷中滑過。

  飛刀已至,光芒冷耀,果然是沖著宮胤的。

  他依舊一動不動,長髮無風自舞,遮住他一片幽黑的眼神。

  蒙虎的嘶喊連聲音都已經變了。

  「主上,您再不能……」

  這一聲撕心裂肺,宮胤似乎被提醒什麼,眼眸裡幽光一閃,抬手手指一劃。

  飛刀止住。

  眾人剛鬆一口氣,團團圍聚在宮胤身邊。

  忽然上頭一聲巨響!

  聽起來像是什麼斷裂的聲音。

  旗桿!

  所有人腦海中立即閃電般掠過這兩個字,霍然抬頭。

  就看見一片湛藍的天空上,呼啦啦傾斜下一片雪白,巨大寬展,好似又下了一場厚重的雪。

  第二眼看見帝歌旗,屬於宮胤的那面黑水白山旗,旗桿已斷,一柄不知道從哪出現的斧頭,正呼嘯掠旗面而過,嚓嚓嚓嚓幾響,對著旗面,亂砍!

  死一般的寂靜。

  城上城下近萬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半空中旗幟緩緩傾倒,一柄斧頭瘋狂妖異地亂砍,轉眼將宮胤的旗幟砍了個稀巴爛。

  就好似有個透明的神人,正懸身半空操著板斧,當著上萬人,砍爛了帝歌象徵!

  斧頭舞得毫無章法,卻瘋狂霸道氣勢逼人,那姿態不像砍旗幟像砍人。看得人人凜然,只覺渾身汗毛豎起,似見血流漂杵,天下爭霸,一個人從泥濘中掙扎而起,以殺氣席卷天下。

  片刻之後,從震撼後醒來的燕殺軍,發出一聲無比解氣的歡呼。

  「好!」

  聲浪如雷,震得帝歌城牆嗡嗡作響。

  帝歌城池都似微顫,人人相顧失色。生怕那詭異斧頭忽然飛來襲擊國師,只得一層又一層將宮胤護住。

  只有宮胤一直面色不變,近乎專注地看著斧頭瘋狂地砍著自己的旗幟。雪白的布屑飛濺,有些濺到他臉上,他並不退讓,慢慢伸指接住,出神地看著。

  分不清布屑和指尖,哪個更如雪。

  那瘋狂的斧頭並不罷休,砍爛旗面,一個飛旋,嚓嚓嚓嚓連砍旗桿無數刀,連旗桿都砍成無數截。最後一個轉折,破旗面沖天而起,日光下刃面寒光四射!

  已經爛成漁網的旗幟悠悠降落,在城頭積雪泥濘裡,零落得不辨原來模樣。

  眾人呆呆看著破旗,再仰頭看那飛上高空的斧頭,竟然還沒落,一個轉折,直奔第二面旗!

  眾人屏息,等著再一輪的瘋狂砍殺。

  那斧頭卻直上旗面,沒有動旗桿,在旗面上「哧哧」兩聲,劃了個巨大的「x」!

  然後砰一聲掉落。

  城頭眾人驚得向後一退,「保護國師」一陣亂嚷,生怕那斧頭再蹦起來砍人。

  宮胤看也不看那斧頭,只回頭看景橫波。

  景橫波輕輕長長,吁出一口長氣。

  超常發揮。

  沒想到在伊柒幫助下,這次意念控物如此狂霸,也許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內心的憤懣之氣,需要一次酣暢淋灕的發泄吧。

  城頭斷你大王旗,城頭凌空十八斬,劈裂濃雲探青天,劈破霓虹逐星散!

  哪怕因此受損,值得!

  飛刀不過是掩護。她真正使用的是先前燕殺士兵砍在城門上的那柄戰斧,趁眾人被飛刀吸引全部注意力,操控戰斧悄悄順城牆而上,一斧斷旗。

  這也是她第一次同時操控兩件武器,出乎意料的完美。

  燕殺的歡呼直上雲霄,他們不喜歡帝歌,看見帝歌守衛如此吃癟,頓覺如六月天吃冰,爽到心底。

  「痛快!」那將領大力拍伊柒的肩膀,「女王陛下真漢子!這個朋友,交定了!」

  ……

  景橫波抬起頭,手對著城頭一指。

  燕殺士兵呼聲立止。

  城頭一片肅靜。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人都學會了在她面前認真聆聽。

  景橫波指著第三面旗的位置,那裡只剩半截光禿禿旗桿。

  「篡奪大權,涼薄無恥者,不配為帝歌旗!」

  宮胤臉色如雪,脊背挺直,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景橫波看也不看他一眼,再一指,指向本該屬於自己的那面旗。

  「那是我的旗,我的紋章已經刻上,就是這個叉!」她大聲道,「這個叉告訴你們︰今天我先做傻X,來日你們全傻X!」

  城上城下無聲,不知道是被她的語氣,還是被這恐怖用詞驚住。

  她用盡最後力氣。

  「這面旗,遲早有一天我會來補好。有種你們就換了,誰換,將來我殺誰全家!」

  滿城無聲。

  她看看那斷了的旗桿,哈哈大笑。

  「爽!」

  最後一字出口,她向後便倒。耶律祁眼疾手快接住,伊柒慢一步,怒踹他後膝窩。

  燕殺軍齊聲大笑。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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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0 10:34 AM

卷二 帝王謀 第四章 新女王

  「爽!」

  大笑聲裡,燕殺軍齊齊湧上,將景橫波裹在中間,後隊變前隊,立即撤軍。

  「主上……」城頭上亢龍將領請示宮胤。猶疑地望著底下燕殺軍,「這些人侮辱帝歌,太過狂妄,不可輕縱,現在出城去追正合適……」

  宮胤手一豎,一股寒氣透體而出,那將領打個寒噤,低頭不敢再說話。

  宮胤的手並沒有放下,手指一抬,一地砍碎的尖尖的木塊碎屑忽然騰空而起,呼嘯著直奔城下,直射人群中央景橫波後心!

  萬千碎木在半空中飛行時嚓嚓連響,漸漸裹上一層冰晶,寒冷尖銳,切割寒風發出嘶嘶的厲吼。

  景橫波聽見風聲,霍然回首,就看見身後長空一色冰箭降,他在城頭上出手如撥弦。身周起了白色魑砥,遠若在紅塵之外。

  此刻相送,以箭作別麼?

  不死不休麼?

  心在一瞬間更冷,若死。

  「哈!好狠!要趕盡殺絕麼!」燕殺軍怒吼,立即有人以盾牌護住景橫波後心,七殺天棄耶律祁等人,早已飛身而起,手中武器展開扇形光幕,齊齊擋在景橫波背後。

  諸高手聯手,再凶猛的攻擊也不可穿透,尖銳的裹了冰晶的木片,在各種氣流和武器之前發出撲撲的碎音,落了一地的細碎冰屑。

  「啊呸!真夠冷血!」燕殺軍不屑地吐一口口水。

  景橫波沒有再回頭。

  那一霎萬千冰晶撲撲碎裂之聲,似刺在她心上,她覺得自己已經被射成漁網的心,此刻想必已被射成篩子。

  城下她一刻都不想再留,只想快快走,千瘡百孔的心,經受不住此刻平原上特別凜冽的風。

  宮胤緩緩放下手。

  城下人潮如蟻,又如退去的潮,依稀可以看見一襲素衣,被保護在人群中,悠悠緩緩地離去。

  這一去天涯之遠,山海遙迢。這一去愛恨顛覆,天上人間。

  他目光在地下稀爛的旗幟上掠過。

  她如此出手悍烈,是不是也認為此去經年,以此狂暴方式向他斬決,抓住時機,表達最後的憤慨和仇恨?

  也好。

  且以亂箭相送,斷人間塵緣乾淨。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方能猛踏天闕。

  他收回手,垂下頭,目光在自己慢慢泛上血色的指甲上掠過。

  掩了眼底,一抹微微怪異的神情。

  「主上……」蒙虎在他身後,不安地輕喚。

  聲音未落。

  他如先前景橫波一般。

  霍然倒下。

  ……

  景橫波躺在車上,看著微微搖晃的車頂,無聊地數著自己的指頭。

  她已經離開了帝歌,燕殺軍很夠義氣,在她怒斧砍帝旗之後,尤其表現了極大的喜歡和熱情,不顧她阻止,將她護送出了足足百里地,才回了自己的秘密營地。

  之後關於她該去哪裡,她的跟隨人群裡發生了巨大分歧。耶律祁建議她去自己的老家禹國,表示在那裡她可以得到他很好的庇護,天棄說他的家鄉落雲部偏遠,天高皇帝遠最安全,不如去落雲,七殺則表示七峰山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哪個不去就是傻X。

  三撥人為此發生了激烈的爭鬥,七殺連續拉了七天肚子,天棄某天早上起來臉上爬滿了青蟲,耶律祁半夜被一隻老母豬壓住。據前來「解救」他的七殺們說,幸虧他們來得及時,真看不出來耶律祁就是個禽獸,他們趕到時,耶律祁已經快要脫光,正要強姦那隻母豬。

  唉,差點就沒能救下那隻可憐的母豬,也許還是個黃花閨豬呢。

  唉,耶律祁堂堂一個男子漢,雖然長得比他們醜一點,但也不能那麼饑不擇食啊。

  嘖嘖,真是缺德。

  這個消息很快散布在所有人中,七殺繪聲繪色拉著景橫波說了「耶律祁酒後失德,半夜偷豬欲不軌」的偉大事跡,景橫波哈哈哈笑得前仰後合,笑完了一把將伊柒踢下了車。

  「祝你今晚安睡。」她道。

  結果就是七殺又齊齊拉了七天肚子。拉得面黃肌瘦,拉得七竅生煙,拉得七殺中的第一神棍,就是那個偽和尚武杉,伸手向天長號說自己感覺身輕如燕,只怕下一刻就會搶在師傅之前羽化成仙,拉著師兄弟們非要他們仔細看看,自己頭頂上百會穴是不是有金光冒出?

  師兄弟們一人狠狠一巴掌,拍得他一個金光燦爛,滿頭烏青。

  最後還是七殺的意見佔了上風,不是因為人多,而是他們終於在各種秀逗之後,才想起來了一個最關鍵的理由——景橫波體內餘毒頑固,必須他們師父出手才能解決。

  提到這個,不僅擁雪紫蕊立即贊成,連耶律祁都沒什麼話好說。

  景橫波的毒是個麻煩事,那麼多高手,沒有一個能夠完全驅除。七殺中精通醫理的司思表示,景橫波應該不止一次吃過功效非凡的護體丹,關鍵時刻護住了內腑不受侵蝕,但筋脈因此受到改變,目前還看不出這種改變是好是壞,但短期內似乎不大好。這種毒不見於記載,一定不是毒是一種詭異的蠱,這天下沒有他司思解決不了的問題,但這事兒比較耗費精神,還是留給老不死解決,省得年紀大了總不動腦會痴呆。

  景橫波想著自己什麼時候吃過不止一次的靈丹?當靈丹是炒蠶豆隨便吃啊?印象中不就耶律祁給過一次嗎?還是最低檔次的。

  她無意中把這話說漏了口,從此耶律祁永無寧日。七殺整天跟在他後面,吵著喊著要最高等級的天香紫。

  最低一級的天香紫都護住了景橫波心脈,保她不死,最高等級的是不是能解了她的餘毒?

  他們是這麼要的。

  「最高等級天香紫,你給我我就原諒你偷看我媳婦。」伊柒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你給我我就告訴你那豬是誰扛來的。」爾陸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爾陸扛的,你給我我就幫你揍他一頓。」山舞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山舞扛的,你給我我就給你藥,藥倒他你去扛隻豬和他睡。」司思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司思扛的,你給我我就幫你扛兩隻豬和司思睡去。阿彌陀佛,老衲為你做這樣的事犧牲很大了,好緊張,佛祖會不會怪我?」武杉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大家一起扛的,你一個人打不過那麼多,你把司思給你的藥給我,我幫你藥翻他們,你想他們哪個跟豬睡就哪個。」陸邇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不管那豬是誰扛的,你不給從此你每天都和豬睡。」戚逸說。

  ……

  耶律祁吃飯,喝水,睡覺,乃至蹲坑,都會看見一張臉忽然湊過來,叨叨地說,「最高等級天香紫……豬……睡……」

  他覺得他快要瘋了。

  他忽然明白了傳說中紫微上人為什麼能活那麼久。

  能抗下七殺呈七倍增長的叨叨神功,那就不能是個正常人啊!

  終於有一天,專門修煉過定力的貴族子弟耶律祁,發出了一聲忍無可忍的怒吼。

  「她吃的就是最高等級天香紫!天香紫最高等只能吃一顆,從此再無作用!」

  七殺大兄呆呆地站在原地,抓了半天頭髮,才明白了這悲催的意思。

  完了他們立即興奮起來,一拍大腿,「完蛋啦,沒希望啦,這下更得去七峰山找老妖婆啦!」

  耶律祁早已快步離開了,現在就是去萬峰山他也沒意見。

  景橫波在車內聽見了這聲吼。

  她也愣了愣,沒想到當初耶律祁隨隨便便給出的,居然真的是耶律家可稱重寶的極品天香。

  「喂,」她坐起身,拍打著車窗,問耶律祁,「你們男人怎麼回事?咱們當時不是還是敵人嗎?你為什麼給我最高等級的天香紫?腦子秀逗了嗎?」

  一邊看溪水的耶律祁,轉過身來。

  他臉上煩躁之意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奇異的,淡淡的神情。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他眯著眼睛看她,「你要聽什麼答案?」

  景橫波笑眯眯地趴在車窗上看他,「我想聽你們這些政客,在處理事情和人際關係上,到底怎麼想的。」

  「是的,你想聽這個,」耶律祁笑容幾分失落,幾分古怪,「假如答案沒你想象得那麼深奧複雜呢?假如答案根本不涉及政治博弈呢?假如我耶律祁,就是因為你是你才掏了最好的藥呢?假如我那時候,其實什麼利益和關係都沒想呢?」

  他緊緊盯著景橫波,似乎想從她的神情裡,看出自己想要的一切。

  景橫波眼睫垂了垂,再抬起時笑顏如花,「沒有啊,沒有就算了。啊好睏,睡個午覺先。」身子向下一矮,她迅速鑽回去睡覺,看都沒看耶律祁。

  耶律祁欲待出口的半句話,被堵在了口中。

  他在溪水邊佇立良久,半晌,慢慢地仰天,笑了下。

  ……

  一路很是平靜,並沒有追兵。

  在路上半個月後,景橫波聽說了帝歌傳出的消息。

  國師宮胤傳告天下,前女王景橫波竊據女王之位,著即廢黜女王尊號。因景橫波提出農桑共耕法,有功於國,免於一死,逐出帝歌,改封黑水女王,以黑水之澤為其封地,僅允許在姬、蒙兩國以及沉鐵玳瑁斬羽翡翠四部範圍內出入。除此之外不得擅入他境,未得王令永不能入帝歌。

  這個通告,所有人聽了,詫異之後,就是搖頭。知道內情的人還要道一聲「何至於如此?」

  「何至於如此?」大賢者常方在府裡買醉,痛苦地對大賢者瞿緹道,「不過是政治博弈,輸了就輸了。要我說,就算處死也罷了,一了百了。一介女子,心地太過光明純善,本就不適合這樣的大荒。何必還把人趕出帝歌,放逐到黑水之澤那種地方?那比死都不如!」

  他越說越氣,砰一聲將杯子重重砸在桌上,「還封地黑水之澤!黑水之澤是人能擁有的封地嗎?那傳說裡是魔鬼封地!封在那裡就是要她死!是故意羞辱,是要她被天下恥笑!還允許兩國四部出入,聽起來好生大方寬容。誰不知道那兩國四部最為排外複雜,她一個失勢的所謂女王,封地居然還是黑水之澤,這是準她出入呢,還是推她去送死被羞辱?」

  「說這麼多,終究無用。時局已成,宮胤不會再給任何人顛覆他的機會。」瞿緹搖頭給自己斟酒,「女王並非無人擁戴,卻都是咱們這些老家伙或者平民。事變當晚連皇城廣場都進不去的老廢物。不過老常,當初你說女王看似慵懶實則英睿,將來必為我大荒中興之主,這回,你可看走眼了。她雖聰明,但朝局上還是缺了些經驗,再說又年輕,年輕女子為愛所困,終究不能化鳳成龍啊!」

  常方激憤漸去,默然良久,忽然又搖搖頭。

  「不,我還是覺得……」他低低道,「此事還沒完……老瞿。」

  「嗯?」

  「你弟子遍天下,我弟子也不少於散布於六國八部,選那些可靠的,給他們寫封信吧。」

  「你是覺得,女王不會就此沉淪,還有可能東山再起,想要幫一把?」

  「我不知道。」常方搖頭,「我只是想,如果她沒有沉淪,那麼最好,我們幫一把。如果她甘心從此做個普通女子,我們也可以照拂她一二,算是對她的部分報答。」

  「老常你的心還真不肯死。」

  「不肯死,是因為我不能眼看著軒轅鏡那一批人,居心叵測窺測大權。不想看見大荒這樣的政局,永遠地持續下去。還因為她離開那日,城頭飛斧斬帝旗!老瞿,你年輕時也曾投身武備,策馬沙場,你告訴我,在你最武勇最激越的年代,你如果遇上這樣的事,你可還有這般殺氣、勇氣,霸氣,和戾氣!」

  「沒有!」

  「那就還有希望!來,為同樣心不死的女王,飲勝!」

  「飲勝!」

  酒杯交擊脆響。酒液四濺,未老雄心,尚在燃燒。

  良久,微醺的常方轉開眼,緩緩看向案頭那張畫像,畫像上的自己,側坐遠望,目光所及,天色幽冥,層雲浮動,似有風雲將起。

  風雲將起。

  ……

  有人為遠離的人祈禱祝福,有人為遠離的人謀算設陷。

  「她居然真的逃出了帝歌。」軒轅鏡恨恨一拍桌子,「宮胤怎麼想的?不趕盡殺絕,還給她封了個黑水女王!」

  「噗。」緋羅發出一聲輕笑,「您快別提這什麼黑水女王了,這可不是人能當的女王。不過話說回來,她行徑怪異,或者真能在那裡開枝散葉也說不定啊。」

  「女相不要掉以輕心。」軒轅鏡不贊同地看她一眼,「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照老夫看,黑水之澤再可怕,都有一線生機。而對於敵人,徹底斬殺才是最正確做法。」

  「這個不勞大夫費心。」緋羅輕輕吹了吹指甲,姿態閑適,「我已經派人去『護送並問候』她了。」

  「如此甚好。真是你我所見略同。連行事步調都一致。」軒轅鏡笑得舒心,隨即又皺起眉頭,「不過據說七殺大兄在她身側,有他們在,這世上只怕沒有刺客能近她的身……」

  「誰說要用刺客?」緋羅笑得得意,「有時候看似無害的人,才最危險,對不對?」

  軒轅鏡哈哈大笑,隨即又道︰「成孤漠已經復都督位,看來宮胤沒打算清算。只趁機除掉了耶律祁。」

  「如何清算?一清算牽動的就是整個朝廷,他能和帝歌豪門、六國八部、整個朝廷的人清算?清算完了,他也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兩人相視而笑,神態終於有了近幾日來的第一次放鬆。

  說是這麼說,但內心深處,他們還是害怕要為那日逼宮事件付出代價,宮胤不可捉摸,行事冷絕,會怎麼做誰也沒把握,雖說他當時讓步,處置女王,代表他確實把臣下和江山看得更重,為穩定計,應該不會對此事再行追究,但誰知道他哪天越想越不對勁,拿他們開刀呢?

  現在好了,成孤漠的復職就是一個信號。出頭鳥的成孤漠都沒受到處罰,他們還怕什麼?

  「老爺!」忽然軒轅家一個下人衝了進來,滿頭熱汗,來不及見禮就大聲道,「二少爺又在坊市出事了!」

  「這孽子!」軒轅鏡勃然站起,急急對緋羅道,「老夫還有些家務,女相自便。」說完也不等緋羅回話,便大步奔出門去。

  緋羅怔了怔,只得自己離開,走在路上想起軒轅鏡家族那群爭權奪利的兒子,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

  她剛剛回到門口自己的車駕內,車夫就急急道︰「女相,國內傳來消息,副相雍希正即將和公主聯姻,您看……」

  緋羅眉毛一挑。

  雍希正竟然真把和婉公主弄到手了?

  他一旦攀附皇家,那麼大相之位……

  想到這裡,頓覺心急如焚,立即道︰「回府!」

  她要回府趕緊打點行裝,上表朝廷請求回襄國,必須阻止這場婚事,更關鍵的是要阻止這場婚事帶來的可能後果——她的女相地位被他人取代!

  馬車匆匆前行,緋羅在馬車中心神不定,想著前陣子自己還派人回國打聽現狀,都說一切無事,說雍希正雖然對公主大獻殷勤,但公主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短期之內不會有任何變動,她才安心在帝歌留了下來,想要在帝歌把關係打穩固了再回去,眼看著逼女王退位之事成功,自己在帝歌人望大漲,正是趁機拉攏人心鞏固勢力的時候,卻在這節骨眼上得到這個消息……

  她心中忽然一動……這不會是宮胤的手筆吧……

  想到這裡她激靈靈地打個寒戰,隨即又搖搖頭,覺得不可能,宮胤日理萬機,手也無法伸到襄國內政,更何況再權傾天下,也不可能去影響襄國公主的婚事和感情,這事情剛剛爆出來,說明早就有異動,宮胤那時正忙於處理亢龍軍,不可能早早伸手進襄國……

  這麼想著,心下稍安,但總有一股煩躁之意不去,她探出頭,催促車夫加快速度,一抬眼,正看見天際濃雲,陰沉深暗,再一次無聲無息,逼近來。

  ……

  「到七峰山的路可真遠。」擁雪給景橫波送上一碗雞湯,「要經過襄國、黃金部、斬羽部呢。」

  「路線怎麼定?」景橫波隨口問。雞湯特別香濃,她食欲不振都忍不住多喝幾口,額上冒出微汗。

  為了給她調理身體,飲食每天都是湯湯水水,有時還有些藥膳,她的氣色漸漸好了些。

  路上已經走了好幾天,最初的三天她沒日沒夜地睡覺,也不說話,眾人都有些擔心,好在三日之後,她自己爬了起來,要吃要喝,神態自如,眾人放下心,放下心的同時忽然又覺得心疼。只是這份感受藏在心底,每個人都不說。

  「為了縮短時間,以及不招惹是非,襄國可能不會去,會從小路抄近路繞過。」

  景橫波聽見襄國兩字,心中微微一動。

  「七殺在那哭呢,說襄國公主好像就要大婚,一定有一場熱鬧可看,說要去看皇家婚禮。不過我看他們也是鬧著玩玩,一邊討論公主大婚應該穿什麼嫁衣,一邊就定下了走小路的路線。」擁雪想起七殺的不著調,也忍不住一笑。

  「也好。」景橫波喝湯,忍不住贊,「擁雪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這雞湯比你之前熬得更香。」

  「這可不是我的手藝。」擁雪一笑,「聞聞味道也知道用料不一樣的。」

  景橫波一怔,看看雞湯,立即明白了是誰的手藝,頓時覺得碗有些重。

  隨即她又覺得擁雪剛才那句話有問題,「聞聞味道?你沒喝?」

  「哦?啊?」不善言辭的擁雪說話立即有點結巴,「啊,我馬上喝,我馬上去喝啊。」匆匆從景橫波手中收過碗,轉身就下了車。

  景橫波抹抹嘴,看她近乎逃竄的背影,本來不過隨口一句,頓覺更不對勁了。

  她等了一會兒,確定人都不在馬車周圍,悄悄地下了車。

  休息總是在水源附近,她首先看見小溪邊,伊柒和天棄武杉在捉魚,都捋起褲腿,站在冰冷的溪水中。一旁山石旁蹲著耶律祁,這位金尊玉貴的豪門公子,袖子捋到胳膊上,在將魚宰殺去鱗掏腹,一條條清洗乾淨用柳條掛起來,掛在樹上長長一串。日光下他手臂沾滿了魚鱗,一閃一閃。

  風聲隱約將他們的對話送了來。

  「夠不夠,夠不夠!」伊柒艱難地在水裡摸魚。武杉大袖飄舞,一邊攪動水流一邊長吁短嘆,「阿彌陀佛,殺生不好,我好緊張,佛祖會不會怪我……」

  耶律祁道︰「再多弄點,馬上進入沼澤道,想找到吃的就不容易了!最起碼保證她每天都有肉吃才行。」

  「魚啊魚……」伊柒對著溪水哄,「快乖乖到我碗裡來……」

  景橫波默默退後幾步,轉了個彎,看見那邊樹下,紫蕊擁雪在吃東西。一人一個饅頭,隔老遠也能看出很乾很硬,因為嘴受過傷的紫蕊咬起來很艱難。

  她們身邊的火堆上就有熱騰騰的雞湯,只有一罐,沒人去動。

  景橫波又轉了一個彎,馬車背後不遠的林子裡,六殺鬼鬼祟祟地在商量什麼。

  「我還有兩個銀角子。」

  「我還有十枚大錢。」

  「司思就數你最會花錢!我還有一兩!」

  「呵呵你會省錢,你省多少還不是給師傅最後摸了去。」

  「哈哈哈哈你們都沒我少,我就一個大子兒哈哈哈。」

  「湊起來一兩三錢零二十五個銅子。夠買米五石或者買肉五十斤。」

  「夠啦夠啦,波波夠吃啦!」

  「白痴!我們不要吃飯嗎?」

  「哦是哦,呸,一群窮鬼,耶律祁不是國師嗎?不是大家子弟嗎?他的錢呢?」

  「不是說出來得匆忙沒帶嘛,後頭送錢的還沒到,他死賴著跟著我們,不肯回自己的老家禹國,路線不對,保不準送錢的人都走岔了也說不定。」

  「哎呀呀這一路連個土匪都沒啊。」

  「哎呀呀這一路百姓都是窮鬼,老子連偷都不好意思啊。」

  「哎呀呀都怪師傅老不修,給咱們盤纏都不夠啊。」

  「是啊,太少了,你在帝歌睡了三個月西樓春的頭牌就花完了。」

  「你在帝歌喝了三個月最貴的碧空洗就花完了。」

  「你在帝歌和人鬥富用銀子打了一尊犀牛就花完了。」

  「哎呀呀管他怎麼花的,反正沒有了。沒掙錢的地方,後面走近路又是沼澤道,沒人沒吃沒野物,怎麼辦?」

  「小意思,餓了把最肥的那個宰了吃就可以啊。啊,司思,你油光滿面,肥頭大耳,肉一定豐腴可口,五花三層。做烤肉最好啦。要麼你犧牲一下?」

  「爾陸你溜光水滑,皮肉精瘦,吃起來一定口味勁道,很有嚼頭,要麼你先給我嘗嘗?」

  「我覺得你們都不好吃,我想吃師傅。」

  「對哦對哦,師傅一定很好吃,細皮嫩肉,香噴噴!」

  「都是白痴!吃師傅現在吃得到嗎?我現在就餓了!啃了三天乾饅頭,我那潔白細膩的糯米牙都快崩掉了!」

  沉默半晌。

  「吃耶律祁吧。」

  「對,耶律祁。」

  「就他!」

  「不肥不瘦,正好。」

  「我看合適。」

  「吃完耶律祁吃天棄,兩個人加起來幾百斤肉,省省差不多了。」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來,再數一遍銀子。」

  ……

  景橫波默默地退後幾步,回到車上。

  她雙手抱頭,仰頭向著車頂,良久,將手肘壓在眼睛上,笑一聲,再笑一聲。

  路途艱辛,可是還有什麼值得畏懼的?

  有人,有愛,頭頂青天,腳踩大地,沒有道理不往前。

  隨即她爬起來,大喊一聲︰「姐要去襄國!」

  這一聲喊立即驚動了所有人,伊柒天棄光著腳,耶律祁滿臂魚鱗地奔了來,耶律祁還不忘帶著他的那串魚。景橫波透過車窗遠遠看見他肩膀上一晃一晃吊著一串魚的漁夫造型,忍不住一笑。

  「怎麼忽然想起要去襄國?」耶律祁表示不贊同,「從襄國走,最近的路是要經過國都的,對你來說,太危險。」

  「好啊好啊。」伊柒卻趴在車窗上歡天喜地,「去襄國玩!」

  天棄無可不可的模樣,嫌棄地推開武杉,「一身汗臭,人家不要聞!」

  「阿彌陀佛,老衲生來有佛香!」

  「我聞不了沼澤的臭味兒!」景橫波慎重地宣布,「從襄國走吧,低調點就是,我想看看人煙。」

  耶律祁凝視著她,日光下她臉色微微蒼白,眼眸卻亮,漾著星星點點的碎光,不同於以往的瀲灩,只讓人覺得鋒利刺心,刺得心深處都似一痛。

  一縷碎髮從她額上垂下,沾了點草屑。

  在他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已經不自覺地伸了出去,「你頭髮亂了……」

  景橫波頭一側。

  他手指擦她鬢邊而過。

  香氣彌散,指尖微涼。

  她的笑語就在耳側,「哎呀,你一手的魚鱗,可別沾上我!」

  耶律祁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收回。自己嗅了嗅手指,揚眉笑道︰「一手血腥氣,是嗎?」

  景橫波凝視著他,笑而不語。

  「在恨我,是嗎?」

  「那你是在贖罪?」她也揚眉笑了,「至於嗎?值得嗎?」

  「也許是想跟著你,看有什麼機會可以斬草除根。」日光下他笑容迷人,比手中銀色的魚鱗還閃亮。

  「那就跟著吧。」她一樣笑得半真半假,「只要你不怕我也是想尋機會報仇。」

  「我隨時等著。」他唇角笑意從容。

  「你們這些政客,什麼時候能有一句真話?」她忽然笑起來,縴長手指遙遙點著他額頭,「說得神秘兮兮,讓人捉摸不定。其實不就是我陰了你一把,你再陰我一把嗎?我在帝歌城下說你擁有半本皇圖絹書,你一路上注定陷入被追殺的境地,你就乾脆和我賴在一起,有刺殺我們也分一半,這下我可是搬石頭砸了自己腳哈哈哈……」她笑不可抑,縮進窗內,啪一下拉下窗扇。

  落扇聲音清脆,似最後一聲笑的尾音被截斷。

  遠處七個逗比在擊掌歡呼,「哈哈哈進城啦,有人啦,咱們比誰賺到的錢多……」分外熱烈的歡呼傳到此處,越發顯得馬車內外安靜至近乎淒清。

  他默默佇立,良久,回到溪邊,慢慢將手上魚鱗洗掉。

  流水帶走幾抹淡淡的血絲,他看看手指,不知何時被魚鱗刮出不少細小的血口。

  「你是在贖罪?……至於嗎?值得嗎?」

  贖罪?不,不知道,並沒有想那麼多。在帝歌攪動風雲有他的參與,離開帝歌也不算他的失敗,在奪取權力的道路上,一路屍首橫陳,他早已看慣,甚至有隨時將自己犧牲的準備,又何懼於對誰欠下永遠難以還清的債務?

  對於她,他似乎從來不想想太多。只想順心而行。

  參與計劃時,因為覺得做女王不適合她,所以他未曾猶豫。

  然而當那日雪中清晨,他看見被府中人拖著準備扔出去的她的時候,看見她驚心雪白的臉,烏黑的眉上沾著雪和血,忽然一眼也驚心。

  似被飛鳥狠狠一啄,瞬間叼了一塊心頭肉去。

  到那時,才明白她的明媚一直照亮他心間。

  才明白很多事,男人們翻雲覆雨一意孤行,丟一路最可珍惜心情,到頭來撿拾不住,失與得之間,難量。

  被她拖出帝歌,不知是喜還是憂。喜之後天地更大,日後或可伴她一路,憂的是一日磨難她便長成,須臾之間便成絕佳好計,她的天資和慧根勃發如許,將來會怎樣覆蓋了這泱泱大澤?

  魚鱗順水流去如心上塵屑。

  不,不是這樣。

  我只是想離不能離,不捨離。

  我只是想看著你走一步,再走一步。

  我只是想看前方的路何時在你腳下堅實。

  我只是想……再看見你真心大笑的,那一日。

  ……

  折轉道路,走通衢大道。

  逗比們的搶錢大業開始了。

  用武杉的話說︰「只要有人煙的地方,就有化緣的可能。施主們都是善男信女,一看老衲這般慈眉善目,必定慷慨解囊,此事只需老衲一人出馬便可。阿彌陀佛。」

  他們是這樣「化緣」的。

  路邊一個茶棚裡。

  武杉慈眉善目地拉住忙得不可開交的店主。

  「阿彌陀佛,施主,老衲瞧你今日印堂發青兩眼無神三停未滿雙眉沖煞,馬上一定有血光之災,只要老衲親自給你作法,你一定可以消災解難……」

  「哪來的騙子,留著頭自稱和尚!打出去!」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啦,打他!打他!」

  「搶錢!搶錢!」

  在一隊馬隊前。

  武杉大袖飄飄地攔住領頭人的馬,「阿彌陀佛,施主你們的箱籠裡的貨物似乎很重啊……」

  「哦?」

  「老衲不介意幫你們分擔一下,背過這個山頭,當然留下一半做酬金就好啦……」

  「老子的紅貨你個假和尚也敢想!砍他!」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啦,打他!打他!」

  「搶錢!搶錢!」

  在一戶官宦人家的隊伍前。

  「這位大人,你的護衛看起來人手很不足啊……」

  「嗯?」

  「這位大人,你轎子裡的小姐,似乎相貌很美啊……」

  「嗯?」

  「啊您別誤會,老衲只是怕您家小姐被山賊採花,願意為您親自護送小姐,保證完好無缺地將人送到,您只要給點酬金就行……」

  「想採花的是你吧?來人!打斷腿扔出去!」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啦,打他!打他!」

  「搶錢!搶錢!」

  在一個鎮子上。

  「瞧一瞧看一看啦,來自這世上最神奇的天上神峰最神奇的天下第一大法師杉杉法師,今天要為鎮上父老展示來自天上神峰最神奇最了不得的大睡神仙功法啦!」

  「什麼玩意?」

  「瞧一瞧,聽起來很了不得。」

  一個時辰後。

  「呼……呼……」

  「他是在睡覺嗎?」

  「不是吧……也許這是大睡神功的前奏?」

  「再等等。」

  「哎呀下雪了……」

  兩個時辰後。

  「呼……呼……」

  三個時辰後。

  「呼……呼……啊,諸位怎麼還在?老衲的神功已經展示完了。大睡神功,一睡半天,下雪刮風,巋然不變!如何?非有慧根者,不能理解老衲這大睡神功的神聖真義……來來來,諸位父老,看著給兩個……哎呀你們乾嘛砸土豆,老衲不要土豆……」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啦,打他們!打他們!」

  「搶錢!搶錢!」

  ……

  景橫波在馬車內數錢,亂七八糟的制錢碎銀還有大面積莊票堆滿一地。

  一邊數一邊搖頭,對七殺搶錢本事嘆為觀止。

  「你們的武功,直接上去開搶就行,何必費這麼多事?看武杉,最近每天滿頭包啊。」

  武杉立即湊過腦袋,淚汪汪地表示要大波摸摸。

  「媳婦兒你就不懂了,和尚要有犧牲精神,我不被打出包,誰被打出包?」伊柒一拳就將他頭上三個小包整合成一個大包。

  「師傅說,咱們的門規不能恃強凌弱。」司思說。

  景橫波肅然起敬。

  「所以如果想恃強凌弱的時候,一定要先找個理由。比如師弟被打了啊啥的。」爾陸說。

  景橫波決定收回剛才的想法。

  「師傅說,一件事就當一件事來做是無趣的。」

  景橫波覺得頗有哲理。

  「所以做任何事都要講究個花樣,花樣越多,智慧越高。」

  景橫波決定收回剛才的想法。

  「這要花樣搞大了,惹出麻煩呢?」

  「師傅說,咱們練一身武藝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打贏人家!」

  「武功練好了,就只有我們給人麻煩,沒有別人給我們麻煩啦。」

  「如果還是有麻煩啦?」

  「打回去啊。」

  「如果打不過呢?」

  「跑啊。」

  「那剩下的爛攤子怎麼辦?」

  「關我屁事。」這回異口同聲。

  二狗子在車頂上目光閃閃聽著,覺得甚合心意,大叫︰「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七個大逗比,管殺不管埋。」

  景橫波扶額,有點後悔取道襄國的決定——這風中凌亂的三觀。

  但此時再想返回原路也不可能了,又快要降雪了,這時候再折返那路,會在降雪的時候經過沼澤,到時候辨不清雪地和沼澤,很危險。

  車外官道上忽然有車馬疾馳之聲,景橫波探頭向外一看,就見一隊車隊風一般地馳過,領頭馬車上的車夫將鞭花甩得啪啪直響,逼得四面的車馬都退到道邊。

  景橫波聽見耶律祁低低「咦?」了一聲。

  景橫波也覺得那馬車有點眼熟,一邊令自己的馬車也讓一讓,一側頭正看見第一輛馬車馳過,簾子激蕩飛起,露出馬車中人一個側面。

  這側面,也似曾相識。

  車隊氣勢喧赫地過了,避到道邊的人們,才三三兩兩地出來。一邊整理自己的車馬,一邊抱怨。

  「剛才那誰,好大氣勢。」

  「沒看見金槿標誌?緋羅女相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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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0 04:29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五章 月下之約

  「怎麼是她?不是聽說她在帝歌麼?」

  「回來了唄。 你不知道啊,和婉公主即將下嫁副相雍希正了!」

  「那關她什麼事?」

  「雍希正何等出身?本就比那個寡婦身份高,如今和公主聯姻,代表大王也對他很是欣賞,按例,和公主聯姻會有一級封賞,他已經是副相了,再封一級是什麼?那寡婦怎麼能不急?」

  「哈哈哈不是說大王對寡婦很有些那個嗎?不會捨得動她的位置吧?」

  「話可不能這麼說,這種露水情緣,在大人物眼裡算得什麼,咱們大王向來貴人心性,迷戀什麼都是一陣子,當年迷道士迷煉丹是一陣子,後來迷寡婦迷緋羅想必也是一陣子,緋羅在帝歌待那麼久,就是個信號哪……」

  「煉丹的事情快別提起,不知道這是禁忌?說起來當年神丹失竊,妖道伏誅,崇安死了多少人,不能提,不能提啊……」

  景橫波放下手中銀子,慢慢抬起頭來,一眼瞄過車下耶律祁,他神情如常。

  不過這如常就是不正常,因為正常情況他唇角常有三分笑意。此刻這笑意不見了。

  「我們也走吧,進城。」景橫波吩咐。

  馬車駛離。她也就沒聽見那幾個人轉到車後整理東西的人,最後的談話。

  「大王膝下就此一女,愛若珍寶,因為她的大婚,特地向帝歌遞表,邀請帝歌權貴觀禮。聽說這回,國師將會親臨!」

  「啊?怎麼可能!宮國師尊貴無倫,深居簡出,連女王大典都未必參加的人,怎麼這次會給大王這麼大面子?」

  「誰知道呢,也許大人物靜極思動,想來離帝歌最近的襄國玩玩?」

  「這下襄國的女子們要瘋狂了……」

  ……

  襄國首府崇安,靠近襄國東部邊界,是襄國第二大城池,也是襄國最為富饒的城。

  歷來擁有帝歌戶帖者可隨意出入六國八部境內,所以景橫波一行人進城沒有任何困難,有了錢一切好辦事,當晚在城內最大一家客棧投宿。

  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是分開時段投宿的,景橫波和天棄以及紫蕊擁雪一批,七殺分成兩批,耶律祁單獨一人,最後進客棧。

  一路過來時景橫波也發現了異常,城牆在加固,道路在清掃,面對主要通衢大道的房屋在粉牆,還有府丁在給路邊樹木刷白漆和掛紅綢,頗有幾分新鮮喜氣。看樣子這位即將大婚的公主很受寵,婚事很受看重。

  七殺搶先進了客棧,景橫波進客棧時,看見他們故意在自己房間前徘徊,提醒她他們的位置,景橫波好像沒看見他們一樣錯身而過,聽見爾陸正和其餘幾個嘰嘰咕咕地道︰「襄國女人多,有錢女人也多……」

  景橫波也沒在意,她進客棧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洗澡,受傷生病在路上奔波,好多天沒洗澡,她覺得自己都快發霉了。

  熱水送了來,她謝絕了紫蕊和擁雪的幫忙要求,自己邁入澡桶,烏黑的長髮如雲一般在清水中散開時,她忽然有些恍惚。

  「宮胤,洗頭很舒服的。」

  「嗯。」

  「下次我幫你洗。」

  「不要。」

  「真的,好舒湖……我要給你洗頭,我要給你洗衣服,我要給你蓋被子,我要給你生蛾子……」

  她忽然猛地一頭扎進了水底。

  嘩啦一聲水響劇烈,聽起來砰的一聲。

  門外忽然有聲音,是耶律祁的聲氣,微帶不安︰「橫波,你沒事吧?」

  她沒聽見,埋頭在水底的人是聽不見外頭聲音的。

  門外耶律祁等了等,沒聽見回音,這回真的有幾分不安,抬手敲門,也無人應。

  耶律祁眉毛一聳,啪一聲踢開了房門!

  正在這時景橫波嘩啦一聲從水底抬頭,閉著眼睛,一臉水跡淋灕。

  耶律祁怔住。

  這一刻屋中熱氣繚繞如煙,淡白的煙氣裡木桶鮮紅,而她髮如黑緞臉色如雪,滿臉淋灕的水光,晶瑩的水珠瀉過紅唇,流下雪白修長頸項,在線條優美的肩頭微微閃光,再在一線鎖骨裡淺淺停留,終究載不住,一滴滴再往下……

  他一時不知是繼續看還是掉轉目光,心忽然砰然跳起,一聲聲極重。腳下想向後退,卻又似乎動彈不得,空氣中氤氳馥郁香氣,非花非木,似有似無,讓人轉側之間嗅著,便覺滿目爛漫,心深處似有花開放。

  「你……」

  景橫波睜開微微發紅的眼,就看見耶律祁少年一樣無措的表情。

  「出去!」

  一大蓬水潑了出來,晶光耀眼,耶律祁下意識向後一退,忽覺有異,一抬頭看向屋頂橫梁,驚道︰「小心!」身形一閃直衝而入。

  景橫波大怒——你丫的得寸進尺?

  耶律祁撲了進來,直衝向她的澡桶,低頭伸手——

  景橫波毫不猶豫操起身邊的沉重的舀水木勺,狠狠砸在他腦袋上。

  「梆。」一聲悶響,正低頭伸手抄東西的耶律祁不防頂頭一擊,「呃」地一聲便倒在她澡桶前。

  「死性!」景橫波罵,一低頭臉色一變,「啊蛇!」

  她這才看見不知何時,耶律祁掌心裡一條死蛇!

  蛇頭已經被拗斷,頭部尖尖,是毒蛇。

  景橫波愣在那裡,這才回想起剛才耶律祁的動作,他衝進來之前眼睛好像看的是橫像看的是橫梁,伸手好像是為了抄住什麼東西?

  是這蛇當時從橫梁上掉下來,正落向她頭頂,他衝進來是為了救人?

  呃,誤會,誤會。

  這澡洗不成了,她瞧瞧耶律祁還暈著,趕緊從澡桶裡出來,胡亂擦乾身子穿上衣服,想了想,拎起耶律祁,身形一閃。

  一閃之後她到了隔壁的隔壁耶律祁的房間。

  她沒有毒發的時候,應付簡單的瞬移還是可以的,耶律祁不能總暈在她那裡,等會紫蕊擁雪進來抬水,不知道會誤會什麼。

  將耶律祁扔在床上,她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一時走不動,坐在他床邊歇息。

  耶律祁手指似乎動了動,她以為他醒了,回頭看他,卻見他沒睜開眼睛,只是手指還在一抓一握,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為她抓蛇那一刻裡。

  景橫波目光落在耶律祁臉上,心中一動。

  她忽然發現最近耶律祁也瘦了。下巴似乎更尖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的睫毛不是那種長而卷的,卻極其濃密烏黑,密密如扇,眼下一圈弧度因此顯出平日不能有的柔和。

  這人看似涼薄的性子,唇卻不算薄,睡著時那種似笑非笑的弧度沒了,平直輕抿,竟生出幾分明朗可愛,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掩不住的桃花色。

  景橫波轉開眼光,沉睡的耶律祁不同平日幽美,近乎明麗,可是男人的皮相就這麼回事,和女人也差不多,越美,越有毒。

  耶律祁的手指還在抓握,慢慢靠向她的手,她立即站起身,準備走。

  反正敲一下也死不了人,暈個把時辰也該醒了。

  正要拉開門,門外忽然響起幾聲怪響。

  七短一長,聽起來像蛐蛐叫,但這種天氣,哪來的蛐蛐?

  景橫波一個推門的動作立即變成了關門,因為聲音就在門外。

  片刻,有一張紙條從門縫裡塞了進來,景橫波想了想,將紙條拉到手中。

  她一接紙條,對方就像完成了任務,接著有極輕的腳步聲掠過。景橫波等腳步聲消失,才拉開門,只看見一個匆匆進入天井的背影,看上去和所有的堂倌一樣。

  她沒去追,回頭看看耶律祁還沒醒,打開了手中的紙條。

  「子時月下老祠堂,舊雨歸來莫相忘。」

  看起來像是個約會邀請。景橫波注意到紙條邊角有個圖案,金色,眼熟,她將紙條翻來覆去地看,無意中照上折射的陽光,看見那圖案映在牆壁上的影子,依稀是朵花。

  再仔細一看,圖案似乎是半朵金色的木槿花。

  景橫波立即想起今天看見的緋羅馬車上的標記。

  哦?緋羅約耶律祁?她今天看見耶律祁了?那麼有沒有注意到自己?

  景橫波對緋羅和耶律祁的關係一向很有興趣——她明明記得還沒進入大荒時,耶律祁潛入宮胤帳篷刺殺,撞上緋羅時奇異的神情,以及緋羅那句「哥哥」。

  景橫波想了想,將紙條原樣折好,塞在門縫內,出門將門關上,在門軸那裡塞了顆小石子。

  回到自己房內,喚小二上來把水和死蛇都收拾出去,順手賞了小二半吊銅錢,道︰「勞煩小哥,給我買些東西回來。」

  不多久,小二殷勤地將她要的東西送了上來,一個大盒子裡裝滿了胭脂水粉,麵泥和一些羊毫筆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個大盒子裝了些衣物。

  「姑娘你要這市面上所有齊全的胭脂顏色,小的跑遍全城終於給您找到了。」小二滿臉殷勤。

  景橫波順手又給了他些賞錢,笑道︰「我夫君不愛我買這些,小哥記得給我保密哦。」

  「應該的,應該的。」小二歡天喜地退了出去。景橫波打開盒子看看,開始化妝。

  她的化妝盒以及所有東西,都留在了玉照宮,現在只能用這市面上的東西。

  作為一個化妝達人,學習如何化出另一張臉,也是必備技能。何況她到了大荒後,和阿善也學過一陣子易容。

  羊毫筆染黑加粗加重眉毛,麵泥改變鼻子輪廓,極細的羊筋線埋入眼角拉長眼尾,不同色的胭脂重新塑造臉部輪廓,深色脂粉改變臉部和脖子肌膚顏色,再重新上粉定妝。

  半個時辰後鏡子裡出現的是一位健康金蜜色肌膚,濃眉細長眼,鼻子高尖,乍一看有點異域風情的女子。

  高超的化妝術,有時候也有易容的效果,以光影的使用和視覺的錯覺,營造不同的顏容效果。

  換掉身上衣裳,連常用的內衣都換掉,她第一次使用了以往不屑一顧的大荒女性的束胸布,第一次把自己素來引以為傲的胸給束平。

  有時候某種體徵太明顯,會形成個人鮮明特征,一旦不再顯眼,也會令人產生換人的錯覺。

  胸部束平,腰部墊粗,衣裳腰帶往下挪挪。頓時看起來是個上身偏長,身材平平還沒怎麼發育的女子。女人的胸和腰,本就是營造總體曲線的關鍵,一旦沒了,相差極大。

  鏡子裡的女子,一身藍衣,不亮眼也不寒酸。不胖也不苗條,不算太美但也不醜,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個平常的,走在街上也很難讓人回頭的女性。

  景橫波打個響指,對自己還沒丟下的技術表示滿意。

  她又練了練嗓子,七殺教了她一種壓縮咽喉改變聲音的技巧,七殺有很多實用或不實用的小技能,她打算一路上慢慢學。

  下面就是等天黑。

  紫蕊來送飯的時候,她吹滅了燈,蓋著被子背對紫蕊躺在床上,說睡會再吃。她三餐一向不定時,紫蕊怕打擾她睡眠,也就沒有勉強。

  景橫波還真就小睡了一會,夜深的時候精神奕奕地睜開眼睛。

  她體內的餘毒時不時發作,發作時全身無力,不過此刻精神還好,想來不會出問題。

  算算時辰差不多了,她仔細聽隔壁的隔壁的動靜,忽然聽見門軸吱嘎一響。

  聲音很輕,但靜夜裡很清晰。

  她立即起身,瞬移到樓下天棄的房間裡。

  天棄還沒睡,就著燈光在寫什麼,一眨眼看見面前多一個人,一驚之下手一顫,那薄薄紙條被手肘帶起,飛到蠟燭之上燒了。

  景橫波心中有事,也沒在意,嘿嘿一笑輕聲道︰「嘿,是我。」

  不等聽出她聲音,一臉驚訝的天棄回答,她已經上前挽住他胳膊,「陪我去一個地方。」

  ……

  天棄帶著景橫波,在黑夜的屋脊上飛馳,前面是耶律祁飄飄蕩蕩的身影。

  景橫波舒舒服服躺在天棄背上,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天棄輕功好,善於隱匿痕跡,性子又隨意,更重要的是,和他單獨相處,等於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心情自在。

  耶律祁似乎對路途很熟悉,直奔城郊而去,遠遠望去在一大片連綿屋舍前停下,那些屋舍高檐軒梁,青瓦金鈴,看上去是一處大戶府邸,只是屋瓦上雜草叢生,多有破敗,又似乎主人已經搬離。

  月光下耶律祁銀黑色衣袂飄拂,身影迷離似要融入這夜的淡淡霧氣中。

  因為他停了下來,天棄自然也要往下落尋找地方隱蔽身形,他落下的時候,景橫波忽然感覺到天棄腳底一震。

  「怎麼了?」她立即問。

  天棄落地,這是一處偏街,附近有個小小的土地龕,他偏頭看了看黑暗中的土地龕,忽然捂住了肚子,道︰「我肚子好像有點痛……」

  景橫波翻翻白眼,沒好氣地道︰「那快點解決了來。」

  天棄一溜小跑往土地龕後面去了,片刻,拿了個泥制面具探出頭來,道︰「這土地龕裡還供著土地面具呢,你瞧我像不像個土地爺爺?」

  景橫波沒想到天棄還有這般童心,哧地一笑,揮手道︰「像,像。土地爺爺,你趕緊解決了先,小心你搶人家面具,又在人家背後拉屎,土地本尊奪了你的魂去。」

  天棄嘿嘿一笑,將面具扣在自己臉上,縮回頭去。

  景橫波閃上牆頭,正看見耶律祁身子已經往那群建築下落去。

  看來目的地就在那了。

  她正要跟上,身邊人影一閃,天棄出現,景橫波嚇了一跳,道︰「這麼快。」

  天棄沒說話,一身黑衣飄飄,臉上還扣著那個土地爺爺面具。

  景橫波拍拍他的背,示意這家伙趕緊蹲下來,她要爬上去。

  天棄看了她一眼。

  面具裡透出的眼眸黑若幽夜,暗光一閃。

  景橫波只專心地踮腳地看耶律祁消失的方向,心急地催促,「快點快點。」

  天棄乖乖地蹲了下來,景橫波爬到他背上,天棄站起身的時候,雙手下意識對她腿彎一抄。將她兜住。

  景橫波身子忽然一僵。

  她恍惚間覺得這個動作熟悉。熟悉到似乎曾經刻在生命中,但又曾在瞬間抹去。

  身下的背似乎也一僵。

  景橫波片刻失神,隨即笑了,拍拍天棄的背,道︰「這就對了,這樣我就坐穩了,剛才你不管我,害我拼命勒住你脖子好累。」

  天棄似乎笑了笑,緊了緊手肘,飛身而起。

  「在那個方向,第三個屋脊。」景橫波專心指路。

  片刻後兩人趕到,趴在屋脊上向下看,下面荒草淒淒,野狐社鼠不斷出沒,果然是已經廢棄的大宅,從底下建築的樣式來看,是個老祠堂。是大家族供奉在內院的那種,想必家族搬遷,這祠堂也就廢棄了。

  耶律祁正站在院中,負手而立,並沒有進入祠堂。

  祠堂中忽有琴聲傳來。

  琴聲來得突然,乍然一聲如銀瓶破,驚亂這夜的寂靜,頓時院子裡狐鼠四竄,野草飛動。

  景橫波也驚得眉頭一跳,低頭看屋瓦——就在這瓦下,有人!

  今夜月色朦朧,如鉤月牙氤氳青光淡淡,映得院子中幽草深深,飛動的鳥獸掠動草叢刷拉拉聲響,反倒襯得這夜越發淒涼,而琴聲幽咽,更添三分鬼氣。

  耶律祁並沒有進屋,他側耳聽著琴聲,眉頭微微蹙起,月色斜在他頰上,幾分涼意幾分白。

  琴聲轉急,似在催促。砰一聲祠堂門忽然被風吹開。耶律祁抬眼看去,一霎神情複雜難言。

  景橫波看著他淺淡月光裡的半邊臉,想著他不會看見了一隻紅衣女鬼吧?

  片刻後,耶律祁終於抬步,進入了祠堂。景橫波聽著琴聲方位,悄悄爬動,想要掀開身邊的瓦偷窺。

  一隻手忽然壓在了她手背上,阻止了她的進一步動作,景橫波一怔回頭,身後的天棄正好湊身過來按住她,她的唇,正正擦著他耳垂。

  天棄一僵。

  月光下景橫波清晰地看見他的耳垂幾乎立即就紅了。

  玉珠一樣的耳垂,忽然就成了珊瑚珠兒。

  景橫波怔一怔,這一幕依舊要人命的熟悉,以至於她心肺間幾乎立即就痛了起來,忍不住一皺眉。

  天棄微微讓開身子,仰起頭,風從青色屋檐那頭掠來,散開他鬢邊烏黑長髮,露一抹線條流暢的頸項。

  景橫波仰頭看著他,忽覺這一刻,還戴著土地爺爺可笑面具的天棄,風神超絕。

  隨即她就失笑——天棄那張臉?算了吧。

  她伸出手指,笑著點了點他,又指了指下面屋瓦,示意︰那你來解決。

  晶瑩的指甲微光閃閃,沒有了指甲油,特別乾淨修齊。只是因為毒傷未去,指甲半月處微微發紫。

  天棄的目光在她手指上掠過,隨即點點頭,輕輕俯下身,手指在屋瓦上拂過。

  手掌拂過之處,騰起一股煙塵,屋瓦不見了。

  景橫波這才發現有幾塊屋瓦是碎的,如果她直接去掀,肯定會發出響動。

  天棄這一手功夫真不錯。她伸個大拇指表示點贊,探頭向下看。

  屋內真有紅衣女鬼……哦不女子。

  彈琴的果然是緋羅,但現在琴已經被推到一邊,緋羅抬起雙腳,縮在琴凳上,姿態宛如一個小女孩,愛嬌地看著耶律祁。

  耶律祁站在琴前,伸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琴弦。

  「哥哥。」緋羅一開口的稱呼,再次雷到景橫波。

  再一看昏黃燈光下緋羅臉上那小女孩一般親昵天真的神情,她忍不住抖了抖。

  身後的天棄卻似乎以為她嫌冷,想了想,解開身上的黑色短披風,披在她肩上。

  景橫波一怔,回頭去看,一眼正看見天棄有點別扭地翹著個蘭花指,忍不住一笑。

  看不出來,這家伙有時候真的和女人一樣細膩呢。

  屋瓦下緋羅正伸手,對耶律祁招了招手,「哥哥,你如何不走近來?」

  耶律祁閑閑撥弦,頭也不抬,「半夜相召,就為了和我說閑話?」

  「不行嗎?」緋羅膩聲道,「算算咱們有多久沒有好好說話了?在帝歌,明明那麼近,你總是避著我,任我孤身一人在異鄉,你好忍心。」

  「忍心」兩字自紅唇吐得輕輕,不似埋怨倒似邀請。

  「孤身一人?」耶律祁一笑,「好熱鬧的孤身一人。」

  「你是在怨怪我麼……」緋羅身子軟軟地趴過琴身,耶律祁立即邁開一步,站到了琴尾。

  緋羅也不尷尬,趁勢做個伸懶腰姿勢,掠掠鬢髮,嬌媚一笑,「你呀……性子越來越陰沉。」

  耶律祁笑而不語,神情明顯是催促的。

  緋羅似乎也拿他沒辦法,只好直入正題,道︰「今兒在馬車裡看見你站在路邊,還以為看錯人,你不是該往禹國去嗎?怎麼跑到襄國來了?怎麼,又和家族鬧矛盾了?還是只是不想回家?」她雙手交叉,抱住膝蓋,笑吟吟仰臉看他,「對了,不會是想著我,才來的吧?」

  景橫波表示這個姿勢很能擠壓胸部,遺憾的是緋羅先天太不足了。

  耶律祁眼光只在琴身上漂浮,指下弦音叮叮咚咚倒是不見煩躁,「你認為是,便是。」

  「又或者是知道這襄國即將有大變動,想攪一攪渾水?」燈光下緋羅唇角彎起如花,眼底卻無笑意。

  「或者也可以這麼說。」耶律祁也笑,指下一曲漸成音。鳳求凰。

  只是現在誰也無心聽曲。天棄目光閃動,景橫波完全聽不懂,就覺得吱吱呀呀甚煩。影響她偷聽。

  緋羅不耐地站起身,重重跺了跺腳,「哥哥,我們不必再繞彎子了。我今天剛回襄國,就來找你,你也知道肯定是有急事。閑話少說,如今你暫居劣勢,我也面對危機,你來幫我好不好?」

  「哦?」

  「你幫我,我自有回報。」緋羅決然道,「只要我解除此刻危機,滅掉雍希正,坐穩襄國女相位置,甚至可以更進一步,到時候,我便可以幫你和宮胤對抗,拿回你一直被宮胤壓制的權力!」

  耶律祁一笑,「哦?你現在不就是襄國女相?那我被宮胤壓制的時候,也沒見你幫過我嘛。」

  緋羅臉色微微尷尬,道︰「這不是沒機會嘛,是你一直避著我。如今可不同了,襄國是我的地盤,我還有辦法幫你獲得關於宮胤的一個要緊秘密……」

  景橫波手指忽然一顫。

  踫著身邊一塊碎瓦,哢嚓一聲。

  聲音雖然不算響,卻清晰。景橫波暗叫不好,剛想起來閃身,已經被身後天棄拎起,納入懷中,飄身退後。

  他抱住景橫波向後飛閃,手指一拂景橫波身上短黑披風落下,正落在被扒開的洞口上。

  屋瓦下緋羅抬頭,「什麼聲音!」

  祠堂很高,燈光昏暗,洞口被黑色布一遮,看起來和屋瓦也沒什麼區別。她眯著眼睛,一時沒看出來。

  耶律祁忽然微微傾身,捏住她下巴,笑道︰「我彈錯了一個音,你至於驚嚇成這樣?」他頓了頓,頗有幾分感慨地道,「緋羅,你還是這種驚嚇模樣,讓我看起來,最真實,最……親切。」

  緋羅一怔,慢慢轉眼看他,隨即眼神爆射出狂喜。

  這麼多年,她無數次試圖和他談起舊事,喚起他對當年的綿軟回憶,好填平當年那些分離和決絕所劃裂的巨大鴻溝,然而也許是當初受傷太重,又或者當年的寒氣早已徹骨,他微笑、游離、回避、避重就輕,如一縷煙氣浮游來去,總讓她抓握不著。

  然而此刻,終於聽他主動提起。

  「哥哥……」她立即動情地,慢慢將臉貼在他的掌心,「你知道嗎,其實沒有你,這麼多年,我內心總是淒惶的……」

  屋檐上景橫波和天棄,還在僵硬地立著。

  她被抱在天棄懷裡,他的雙臂攬著她的腰,彼此的熱力隱隱透出來,一時她腦中有些混亂。

  有幾分剛才的驚嚇,也有幾分對此刻的茫然。

  不過一霎之後她便清醒,用指尖去戳天棄的手腕,這死人妖,今天是怎麼了。

  一戳之下覺得他手臂堅硬,卻很溫暖。

  她手指慢慢頓住,若有所思。

  他微微一顫,趕緊將她放開,兩人面對面呆立了一會兒,景橫波換了個方向,再次悄悄蹲在了洞口邊。

  天棄有一會兒才掠過來,風裡長髮微微散亂。

  下頭的對話氛圍,卻已經和先前不同了。

  「哥哥……」緋羅一把推翻了琴,撲入耶律祁懷中,「當年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反出家族,是我不對,你……你原諒我好不好……」

  耶律祁默然,燭光下面色微白,半晌道︰「你身為養女,不願依附家族,有了更好的機會想要脫離,原本無可厚非。只是你這求得原諒的話,大可不必和我說,或者該和詢如說才對。」

  緋羅臉色白了白,顫聲道︰「我也對不起詢如姐姐……」

  「我和詢如家姐,都將你視為妹妹,從未將你當做養女看待,所以當年你那樣哭求我們,我們也都拼了命幫你……」耶律祁聲音漸低,「萬恨詢如當年因你而身遭噩運,萬幸她一直都不知道是你害了她。」

  「我……我……」緋羅垂頭抽噎,「……我當時迷了心竅……」

  景橫波在上頭悄悄豎中指,假哭也需要技術,能真誠點嗎?

  「我也因你成家族罪人。」耶律祁淡淡道,「不過能看你步步青雲,飛黃騰達,以孤女之身,成襄國女相,也算是一件頗安慰的事。」

  景橫波皺起眉,覺得這話很有些不對勁。綜合這兩人對話信息,緋羅原本該是孤女出身,被耶律祁父母收養,所以她喊他哥哥,卻沒有血緣關係,保不準兩人還有段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日子。然後緋羅長大了,不甘於在大家族裡做個默默無聞的養女,攀龍附鳳,想要脫離家族。但她的脫離肯定不太光彩,比如去做人家小妾什麼的,耶律那種大家族肯定不允許。由此便有了衝突,然後想必耶律祁當時袒護了緋羅,但結局慘烈。當然這結局不用緋羅承擔,她最後確實飛黃騰達了。

  倒是耶律祁所謂的家族罪人頗費疑猜,如果是家族罪人,又怎麼會讓他代表耶律家族出來做這個左國師?不過話說回來,似乎之前在帝歌,耶律家族雖然有大宅,但耶律家族的人很少參與到朝政中來,很多時候是耶律祁在孤軍奮戰,耶律家族更多是在本國禹國發展,這麼瞧來,倒真有點贖罪味道……

  「哥哥……」緋羅忽然好似情難自抑,猛地撲入耶律祁懷中,緊緊抱住了他,「幫幫我……幫幫我……」

  帶著顫音的哭泣在靜夜裡幽咽,音調的起承轉合似乎都經過了修飾和錘煉,似幽怨似呻吟,聽得人渾身也似要發麻發顫,景橫波搓搓胳膊,看看身邊天棄,他一動不動,眼神光芒閃爍。

  這家伙定力倒好……

  只是換成耶律祁可不一定,青梅竹馬,佳人在懷,舊事唏噓,梨花帶雨,景橫波有點憂愁,這要等下發生限制級畫面,自己是冒險掀開擋洞口的黑布看呢還是只是聽聽就算呢……

  底下耶律祁的聲音,似乎終於受了感染,略略低沉,道︰「我能怎麼幫你?」

  緋羅聽他口氣鬆動,大喜抬頭,急忙道︰「很簡單。殺了雍希正便可。不過他向來躲得好,輕易絕不肯出門,凡出入必有護衛數百,殺手很難得逞。但他成親總不能不出面,公主下嫁,按例宮中會有大型宴會,你陪我出席,到時候我留在眾人視線中,你找個機會幫我解決了他,順便咱們還可以栽個贓,栽在紀一凡身上,他喜歡和婉公主很久,但又礙於和雍希正的朋友關係,以及輩分原因,自願退讓,他是除雍希正外,襄國朝廷最有實力競爭大相的人選,正好一箭雙雕,把他也斬草除根!」

  「哦?好計。」耶律祁慢慢地道,「那麼,我該以什麼身份陪你出席呢?當然,我本來身份自然是不行的。」

  「這個……兄妹?」緋羅瞟著他神情。

  「你不是不願被人知道你的身世麼?」耶律祁的笑不像是笑。

  「那麼……未婚夫?」緋羅立即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耶律祁盯著她,唇角慢慢勾起。

  景橫波聽著,撇撇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廂情願。

  她忽然覺得不對,身邊好像多了一個人,她慢慢抬頭,就看見一人忽然趴在了她身邊,一雙微微眯起,似有酒意的眸子,正將她上下打量。

  不是天棄!

  景橫波這個念頭還沒閃過,頭頂「呼」地一聲響,風聲卷過,天棄已經出手。

  那忽然出現的家伙平平飛起,衣袍散舞,身子詭異地在空中一扭,伸手來奪天棄的面具。

  天棄立即游身避過,一轉身翻轉出詭異的弧度,手忽然就從那人腳底伸出,握住他腳踝向外一甩。

  那人如紙片般被甩出去,毫無聲息,因風蕩如柳絮,剛剛被甩出屋頂範圍,他腳尖順勢在一旁一棵大樹上一勾,呼地一聲又翻了回來,掌風一拂,還是拂向天棄的面具。

  天棄再次彈身躲過,身形如煙浮游而起,貼那家伙背翻過。

  兩人在屋瓦上打得翻翻滾滾,景橫波看得目瞪口呆——兩人都怕驚動底下,都出手留有餘地,都只將輕身功夫發揮到極致,看似打得驚天動地,卻一絲聲音不出,一片瓦塊不驚,連舊瓦縫隙裡幾根枯草,都沒有折斷。月光下只見黑影青影翻覆似雲,捉對成攏看久了,恍惚讓人以為那不過是兩團糾纏衝突的煙氣。

  不過看久了,景橫波也漸漸看出了門道來,天棄的出手,還是要比那後來莫名其妙出現的家伙要高上不少,但他的顧忌更多,他不能發出聲音,要顧忌著她,甚至還要護著自己的面具。

  景橫波看出來了,那不速之客自然也看得出來,忽然身子一轉,倒溜而回,反手一把抓向景橫波。

  天棄大驚,立即閃身撲來,那家伙嘻嘻一笑,抓向景橫波的手一縮,又去抓天棄面具。

  天棄又讓,這家伙又撲向景橫波,伸手去摸她臉,天棄閃電般掠來,那家伙手指擦景橫波臉頰而過,一翻身臥倒,一抬手,又鍥而不捨地抓天棄的面具。

  天棄只得再讓,如此三番似乎動了真怒,衣袖一揮,景橫波忽然覺得四面空氣一緊,與此同時那滑如游魚的家伙身形也一窒,天棄五指如鉤已經抓下。

  那家伙只來得及衣袖一甩,射出一枚鋼釘,正沖著天棄面門,然後閉目等死。

  「叮。」一聲微響,景橫波看見天棄面具上出現一道細微的裂縫。

  天棄身子一頓,隨即似被擊中,身子一個倒仰,落入屋後樹叢。

  景橫波一驚——那鋼釘傷到他了?不太可能啊?

  正想衝過去看,只聽得底下一聲厲喝︰「誰!」

  景橫波暗叫不好,看打架看得太入神,忘記底下有人,剛才鋼釘發出聲音,一定被聽見了。

  對面那家伙,忽然對她一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很好看。

  但景橫波卻心中一跳,直覺不好。

  還沒等她逃開,那家伙伸手,輕輕巧巧,將她一推。

  景橫波唰一下掉下去。

  那一霎她什麼都來不及想,急忙瞬移一下,保證自己不被跌死。

  站定之後她第一反應就是肚子裡大罵︰姐回頭一定扒了這家伙的皮!

  第二反應就是抬頭,對似笑非笑看著她的耶律祁,和目瞪口呆看著她的緋羅一笑。

  「你……」緋羅指著她,臉色微微蒼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眼中殺機一閃。

  「她……」耶律祁立即要開口。

  「我的未婚夫,幹嘛要讓給你冒充丈夫?」景橫波款款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耶律祁的胳膊,「我自己來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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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0 05:00 PM

卷二 帝王謀 第六章 當街搶男

  「我的未婚夫,幹嘛要讓給你冒充丈夫?」景橫波款款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耶律祁的胳膊,「我自己來就好了。」

  耶律祁霍然轉頭看她。

  景橫波卻不看他,只愛嬌地將頭擱在他肩頭,對緋羅挑釁地眨眨眼,「女相年紀大了,這種事還是我夫妻替您操心吧,啊?」

  「呃……」緋羅臉色陣青陣白,似乎被衝擊得反應不過來,好半晌才道,「你……哪來的未婚妻?」

  景橫波笑而不語——開頭她已經寫好了,後續她不管,該槍手耶律祁上了。

  既然莫名其妙給推了下來,一霎之間她也只能想到這個辦法,萬幸她的化妝技術不錯,又壓住了聲音,緋羅震驚之下,還真沒看出來。

  至於耶律祁,他肯定知道。

  果然耶律祁反應也很快,立即微笑扶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你怎麼跟來了?真是調皮……」又對緋羅從容地道,「這位是我禹國南氏的小姐,目前算是我的未婚妻。」

  「南氏怎麼會和你耶律家結親?我之前怎麼沒聽說?」緋羅眼神疑問。

  「你離開禹國的時候還早,沒道理後面的事都告訴你。」耶律祁答得也不客氣,「這是家族的安排。你知道,我是有過錯的人,家族的安排,我無法反對。」

  緋羅被擊中軟肋,頓時閉嘴。耶律祁的過錯,可是因為她才犯下的。

  「不過,我對南姑娘很滿意,」耶律祁轉頭,對景橫波一笑,「她熱情親切,靈動聰穎,品行端良,宜家宜室,正是我耶律祁心嚮往之的正室人選。」

  景橫波搓了搓胳膊雞皮疙瘩,忍住不看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將腦袋溫柔地靠在他臂膀上。

  頭頂似乎又有裂瓦的聲音,不過這回緋羅心神不定,也沒注意到。

  「你未婚妻?」她分明還是不信,眼神上下打量,「她跟來的?還是你帶來的?她怎麼可以偷聽你我之間的秘密?」最後一句聲音轉厲,殺氣凜然。

  「自然是我帶來的,我們夫妻同體,生死與共。何來秘密之說?」耶律祁笑容溫柔直可醉人。

  緋羅的臉色越發難看,「不行!這是我的秘密!我不容人竊聽!我要處置她!」

  「你不想我幫忙了?」耶律祁淡淡地道。

  緋羅步子停住,眉宇發青,「你……」

  「我知道你在院子不遠處應該有埋伏人接應,」耶律祁冷冷道,「但你確定那些人還在嗎?」

  緋羅臉色大變。

  「你和我私下相約,還要備下護衛戒備,你戒備的是誰呢?」耶律祁微笑,笑意深涼。

  「不不,我不是為了防備你……我如果不信你,怎麼敢和你單獨在這祠堂見面……你絕對不會傷害我的,我知道。」緋羅急忙解釋,「我只是擔心還有敵對仇人靠近,比如雍希正他們……」

  「你如果想動我的人,」耶律祁溫柔地道,「那我可能就要辜負你的信任了。」

  緋羅咬緊了下唇,再看一眼景橫波,老祠堂裡光線昏暗,一直甜蜜蜜依靠著耶律祁的景橫波,看起來就是個長相尚可,確實有幾分大家氣度,卻又毫無城府的少女。

  景橫波現在不穿高跟鞋了,連身高給人的感覺都已經和以前不同。

  景橫波感覺到緋羅眼睛裡都是殺氣——這種女人,其實最愛的只是自己,卻有極好的自我感覺和極強的佔有欲,所有優秀男人在她們眼裡都是獵物,所有獵物哪怕她們不需要,但在她們潛意識裡,也該等著自己去要,一旦被別的獵人搶先,頓覺自尊受挫,果實被搶,恨不得分分鐘操AK47滅人全家。

  她由此笑得更加甜蜜和天真,靠著耶律祁臂膀姿態更加小女人。

  一邊笑一邊奇怪自己,明明眼前是仇人之一,明明確實在恨,但依舊能做得了戲,能擺得出笑,還沒有一絲困難。

  也許死過一次的人,終究不同了。

  對於緋羅,包括害過她的所有人,她都不打算一刀子捅死算完。

  她要所有人嘗遍人生跌宕苦澀滋味,她要他們一樣經歷從天堂到地獄,從以為自己擁有一切,到一無所有的痛苦歷程。

  像失敗的蹦極,大頭直沖而下,一路跌落驚聲尖叫,受遍心臟折磨,最後迎接轟然結束的撞擊。

  人間苦痛,死亡才是最簡單的事。

  耶律祁含笑側頭看了看她,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腰。

  景橫波一怔,這好像有點過了。手偷偷伸到他背後,用勁捏他的腰肉——讓開!趕緊讓開!

  耶律祁巋然不動,眼眸中笑容更盛,狀如受虐狂。

  哪怕此刻景橫波腰上裹了幾層布,觸感僵硬粗壯,他依舊似能感覺到粗布之下縴細線條和柔嫩肌膚,笑得眼神流轉,似有光。

  兩人看起來親親密密,屋瓦上似乎又有異聲,景橫波也不知道上頭怎麼回事,只好拼命咳嗽,掩飾了過去。

  「那我的事怎麼說?」緋羅強抑了半天怒氣,冷聲問,剛才的嬌柔委婉,都沒了。

  「未婚妻怎麼說,就怎麼說。」耶律祁深情款款看景橫波,真如一個尊重未婚妻的好丈夫。

  景橫波對他甜蜜一笑,手上加重死命捏,一邊更加甜蜜地道︰「我覺得很好玩啦,既然這位大嬸說需要你幫忙,又是從小的交情,幫一把也行啊,不過話說在前頭,」她嘟起嘴,撒嬌地道,「你身邊的人只能是我,帶出場的人只能是我,什麼阿貓阿狗老太婆喪門寡的,可不成。」

  燈光下緋羅臉色鐵青,絞緊了手指,才能止住那憤怒的顫抖。

  「自然只能是你,」耶律祁寵溺地刮了刮她鼻子,心情很好地轉頭對緋羅笑道,「我和未婚妻會出席雍希正和公主定親的宮宴,你找個理由讓我們進去就行了,之後的事還是按原計劃進行,總之會幫你達成目的,如何?」

  緋羅想了想,無可奈何地道︰「好吧。」咬了咬牙她恨恨道,「如果不是雍希正收買了我這邊的人,知道了我的屬下布置,我用自己的人也能解決問題,何須勞煩你!」

  「既然知道是勞煩,就不能光動動嘴皮子就算了是吧大嬸?」景橫波立即接話,「驅使人家,難道不該付點酬勞嗎?我未婚夫身份這麼高,酬勞也應該和他的身份相匹配吧?就算他和你從小有交情可以打個折扣,但我和你可沒有交情,我替你辛苦跑這一趟幹這殺人活計,你難道不打算意思意思嗎?還是您靠自己的臉,不付錢讓人幹活習慣了,以為遇上我未婚夫也是如此?我未婚夫可不是那種腦滿腸肥看見三流姿色都腿軟的豬哥……」她笑吟吟伸指一戳耶律祁臉頰,「他可是坐懷不亂,高風亮節,人品高潔,從不好色的正人君子!」

  「是極。」耶律祁毫無愧色點頭答應,高潔地將她的腰摟得更緊。

  屋瓦吱嘎聲不絕,這回咳嗽都掩不住,緋羅抬眼看了一眼,冷笑道︰「到底埋伏了多少人偷聽?」

  「我的一個護衛而已。」景橫波乾脆承認。

  「果然不愧是南家的小姐,錙銖必較好算盤。」緋羅一臉輕蔑,看也不看她,轉向耶律祁,「耶律祁和富商世家聯姻,也真真是墮落了。」

  「要墮落也是我一個,」耶律祁立即微笑接上,「誰讓我是家族罪人呢?」

  緋羅只好再次閉嘴。

  「再說,商人世家又如何?遇見小南,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我沒有理由在她面前驕傲,只希望她能接納更多。」耶律祁側過頭,凝視景橫波,燈光下眼波如水,似可溺人。

  景橫波一直嬉笑對待,此刻遇上這眼神,倒怔了怔,鬆開了一直掐他的手,身子不著痕跡向後讓了讓。

  感覺到耶律祁的手臂微微一頓,也輕輕放開了她的腰,耳畔似有淺淡嘆息,若有若無,也不知是不是幻聽。

  下一瞬她見他微笑如常,「女相,我家小南的提議我覺得甚好,親兄弟尚且明算賬,你我之間,原不必假惺惺客氣是不是?」

  「好,」緋羅咬牙,「那你要什麼?」

  耶律祁側首看景橫波。景橫波卻還沒想好,眼珠一轉笑道︰「回頭再聯繫吧,大嬸嫁了三任丈夫,個個權勢顯赫富甲天下,想必好東西極多,我得好好想想才能不吃虧。」

  她左一句大嬸,右一句三任丈夫,緋羅本來涵養就一般,此刻終忍無可忍,霍然抬手,指了指景橫波,森然道︰「你好自為之!」

  「你也好自為之。」耶律祁立即道,「我膽子小,很容易把威脅當真,先下手為強呢。」

  緋羅手指僵在半空,半晌,猛然放下,大步轉身走出去。

  價值千金的鳳桐古琴擋住了她的路,她看也不看,抬腳一踢,那史上最悲催道具撞在牆上轟然四碎。

  景橫波的嬌笑聲,隨後傳來。

  「就說大嬸有錢!看!這麼值錢的琴,說摔就摔了!未婚夫,你說,咱們和大嬸要個什麼好呢……」

  笑聲在緋羅走出門後戛然而止,景橫波一巴掌狠狠拍在耶律祁手臂上,「讓開!」

  「你說,咱們和她要個什麼好呢?」耶律祁不放,俯在她耳邊悄悄道,「小波兒,先前你說未婚妻的時候,我真的……」

  頭頂哢嚓一響,一塊瓦片忽然掉落,耶律祁閃身讓開,景橫波順勢掙脫了他。

  「上頭是誰?」耶律祁皺眉看著屋頂,臉色很不好看。

  景橫波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屋頂,慢慢笑了笑。「或者咱們可以一起上去看看。」

  「先別急,」耶律祁笑道,「未婚妻,我忽然想起,我還欠你一個定親禮物。」

  「咱們的婚約已經解除了,我覺得你三心二意夾纏不清,已經把你給甩了。」景橫波揮揮手,「交換禮物那碼事,算了算了啊。」

  耶律祁神情卻很認真,一把拉住她,攤開掌心。

  掌心一枚戒指,看不出質地,泛著時光積澱般的古銅色,瓖嵌一顆光芒流轉的貓眼石,幽黃燈光下那貓眼暗光吞吐不定,若生幽魅。

  一看就是好東西。

  景橫波立即拒絕,「我討厭戒指。」

  確實討厭戒指,看見這東西就覺得堵心。

  「你可看走眼了,這可算不上戒指。」耶律祁俯下身,悄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上頭瓦片又似有裂聲。

  景橫波神色倒慢慢鬆動了,半晌「唔」了一聲道︰「既然這樣,借用了。」伸手拿過戒指,卻不戴,收在袖子裡。

  耶律祁笑得很滿意。帶她縱身而起,落在屋頂上,先前那個不速之客已經不見,天棄一個人站在屋頂上,衣衫飄飄,慈眉善目的土地爺爺泥面具依舊戴著。

  「咦,剛才那個人哪裡去了?」景橫波東張西望,走到他身邊。

  天棄轉身對黑暗中一指,景橫波忽然笑道,「你為什麼一直不開口?」

  「你」字剛出口,她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匕首,一刀捅了過去!

  「唰。」一聲,耶律祁同時閃電般掠來,一掌對天棄面門抓下。

  「你是誰?」

  喝聲裡,天棄驀然一個鐵板橋後仰,景橫波的匕首擦他胸膛而過,帶起一片黑色衣袂。

  耶律祁的手也到了,猛地抓住了他的面具,哢擦一聲面具已裂。

  天棄人影順勢倒翻,脫離兩人圍攻,啪一聲再次落入屋下樹叢中。

  耶律祁哪裡肯放過,扔掉手中面具,笑道︰「扒了你的皮,看你這回還能裝誰。」探頭一望正要追下。樹叢中忽然站起一個身影,仰頭大罵道︰「你兩個莫名其妙幹什麼?好好的幹嘛打人家!」

  景橫波一呆,掠到屋脊邊緣的耶律祁險些栽下去。

  兩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樹叢裡站起來的人,月光下清清楚楚,可不就是天棄?

  「你……你剛才……」景橫波有點結巴地指著他。

  剛才明明她覺得天棄不對勁,行為舉止似有不同,而且最關鍵的是,從他去過土地龕之後,再出來就沒說過話,一開始因為在偷聽,她也沒說話,沒在意,但後來他拼命護面具,又死不開口,就讓她懷疑了。

  一開始她懷疑過是……他,但後來發現他體溫溫暖,卻又明顯不是。不禁暗恨自己瘋魔了,怎麼看見誰都當成那個人?

  因此在底下,她不動聲色和耶律祁打了暗號,兩人上來同時出手,將「天棄」面具擊碎,原以為能看到一張不一樣的臉,誰知道樹叢中站起來的,還是天棄。

  他剛剛掉下去,就從樹叢裡站了起來,這時辰太短了。天棄是在土地龕那裡才有過短暫消失,如果出問題,真天棄也該在土地龕那裡,不可能這麼快出現在這裡。

  「剛才怎麼了?剛才你們莫名其妙突然對我出手,哪根筋搭錯線了?」天棄一臉怒氣,跳上屋檐。

  景橫波揉揉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理了理思緒,問︰「剛才一直是你?」

  「是啊。」

  「那剛才發生了什麼?」她問。

  「我們偷聽底下談話,然後來了個莫名其妙的小子,和我打了一架,我被逼下屋頂,他把你推了下去。」天棄答得飛快。

  景橫波眨眨眼,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說話?」

  「土地龕那邊不知道誰燒了劣質的煙,燻得我嗓子難受,不想說不行嗎?」

  「行,行,」景橫波無奈地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要死命護住面具?」

  「不懂武功的人就是問題蠢。」天棄神情比她還無奈,「你看不出他想抓的不是我的面具,是我的臉嗎?那小子武功就在手上,一手的九練鐵爪功,如果給他抓住了我的面具,我的臉皮也要撕下一層來,我這如花似玉的臉毀了,你忍心?」

  「好好好我不忍心,」景橫波以手招架,避免去看天棄嬌嗔的如花似玉的臉,嘟囔道,「剛才你那麼護我,我還以為……」

  「我護你也護錯了?」天棄得理不饒人,「那行,以後偷溜別找我保護你。大半夜的吹風打架,還差點被你們給殺了。這活計幹不來,走人!」說完撒手就走。

  「哎哎別生氣嘛。」景橫波只好拽住他,趕緊哄矯情的人妖。哄了好一陣,天棄鐵青的臉色才恢復正常,抖抖胸口破裂的衣裳,怒道,「賠我一件衣裳!」

  「好。」

  「要你以前那種裙子。」天棄得寸進尺。

  「天棄!」耶律祁立即怒喝。

  天棄立即醒覺說錯了話,趕緊閉口,囂張氣焰立即沒了,有點不安地看著景橫波。

  景橫波有輕微的出神。

  一瞬間忽然回到九宮大街,她帶著紫蕊在帝歌街頭展示現代裝扮,日光下小井前,款款回首,一笑也曾傾城。

  哦,不,能傾城的從來不是容顏,是那翻覆多變,算盡機關的人心。

  曾經的女性商業帝國夢想,不知何時已經散去,那些曾經最愛的化妝、脂粉、衣裳、首飾……忽然就被那一場風雪卷走,當她再次施展化妝妙手,用途只是為了騙人殺人。

  朝夕之間,心境顛覆。

  迎著兩個男人不安又關切的目光,她慢慢地笑了笑,轉身,指著帝歌的方向。

  「何必畏懼提起過去?如果都不能面對,以後怎麼顛覆重來?」

  「看著帝歌。天棄,我的化妝品、首飾、所有漂亮裙子,都在那裡。總有一天,我會拿回來,當著所有人的面,送給你。」

  三個人一路回去時,景橫波問起耶律祁可認識那突如其來的小子是誰。

  「臉白白的,挺清秀,個子挺高,一雙眼睛總像喝醉了一樣眯著,不過笑起來很好看。」景橫波描述,「對了,他身上還真的有酒氣,我聞見了。」

  「不會是紀一凡吧?」耶律祁想了想,笑道,「襄國副相雍希正的知己好友,襄國三大世家之一紀家的嫡子,襄國紀王后的最小弟弟。真真正正的襄國名門貴介子弟,據說平生瀟灑風流,最愛美酒和女人,每日無酒不歡,是崇安城最負盛名的浪蕩貴族。」

  「就是緋羅一箭雙雕裡,那只第二隻雕嘛。」景橫波哈哈一笑,「這家伙居然也在,還全部聽了去,這下有趣了。」

  「他既然聽了去,緋羅的計劃就實行不了,你我可是緋羅計劃的實施人,咱們還盤算著要她的貴重酬勞呢。」

  「錢要賺,事要辦,但到底怎麼辦,就看咱們自己了。」景橫波笑嘻嘻地看著耶律祁,「不過有句話要先問你——你那個小青梅竹馬,我想和她作對,你捨不捨得啊?」

  「她不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從來將她當妹妹看,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耶律祁淡淡道,「小波兒,我這一生極少捨不得,但定有捨不得,只是真要論起捨不得,肯定不是對她捨不得。你要不要猜猜,我到底對誰捨不得?」

  「你玩順口溜啊?這麼多個捨不得聽得人耳朵暈。」景橫波立即甩開手,笑嘻嘻大步走在前面。

  天棄對耶律祁扮個鬼臉,用口型道︰「落花有意。」

  耶律祁笑了笑,抱著手臂,看著景橫波決然前行的背影,慵懶神情底,泛上淺淺蕭索。

  景橫波回到客棧,卸了妝,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再化了個妝,想要找七殺談一談。

  不是談要他們幫忙,這七個逗比武功高,卻是破壞狂,頂多只能關鍵時刻救救急,絕對不能拿來執行具體計劃。

  景橫波想著什麼辦法能讓他們安安靜靜配合完成她的計劃,還沒走到七殺的房間,就發現那一排他們的屋子都空著,問小二,回答說那幾個房間的客人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什麼盤纏不夠了,要出去賣藝。

  景橫波扶額——盤纏短期內是肯定夠的,這群家伙是不安分毛病復發,一定又去惹事了!

  問明了他們在最熱鬧的南泉街「賣藝」,景橫波便收拾著準備去看看。

  紫蕊擁雪勸阻,要她好好休養,景橫波卻覺得自己的傷,休養不休養沒什麼區別,反正該發作的時候還是會不定期發作,不發作的時候倒也如常,七殺說她不能施展太多瞬移和操控之能,那就省著點用罷了。

  而且她每次毒傷發作的時候,天香紫蘊藏的丹藥之力會同時被調動,她能感覺到毒發每一次,天香紫護體之力強一層,也算因禍得福了。

  景橫波收拾好自己,出門之前,想了想,又從包袱裡翻出耶律祁給她的戒指戴上。

  因為緋羅回了襄國,二狗子和霏霏被勒令留在客棧,畢竟當初她在帝歌,身邊兩隻寵物在重臣之間也頗有名氣。

  二狗子只好悻悻留下和霏霏小眼對大眼,景橫波表示希望回來看見它鳥毛還是完整的。

  景橫波帶著紫蕊擁雪,和耶律祁天棄,分三批出了客棧,仍然是各自裝不認識。

  還沒到南泉街,就走不動了。

  道路被蜂擁而來的人群給堵住了。

  「前頭有好戲啊!」

  「快去看啊!」

  「到底是什麼新玩意?雜耍?御獸?早看膩了!」

  「不是,是賣人!」

  「喲,這個新鮮,得瞧瞧!」

  人聲紛湧而去,順著南泉街如潮流一波波流過,景橫波聽得好奇——賣人?

  想了想,一拍腦袋。

  不會是那七個逗比又玩出了什麼新花樣了吧!

  本來人多她不想湊熱鬧,這下越想越覺得不安,只好順著人流一路往前走,無意中一抬頭,看見前面一座茶樓上,有人啪一聲推開窗扇,正好奇地向下看,似乎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子,隨即又有個男子走到她身邊,似乎怕她被人看見,伸手將窗子關上了。

  景橫波忽然覺得那男子身影有點眼熟。

  只是一眼,隨即她就被卷入人流,幾乎不用自己行走,很快就被推到了南泉街口,果然老遠就聽見了鑼鼓聲,還有爾陸那個破鑼嗓子。

  「賣兄弟啦!賣美男啦!如假包換的絕世美男,一兩銀子一晚啦!」

  景橫波噗地一聲,拉著紫蕊和擁雪道︰「走。」

  這群逗比又不靠譜了,愛賣不賣,估計誰買了誰倒霉。她才不要攪這渾水。

  但是走不掉了,人越來越多,還真擁擠進來不少女人,很感興趣地望著七兄弟。

  襄國確實女人較多,據說古早的時候叫「香國」,取的是第一任大王的名字。第一任大王是開國女皇身邊第一女將,地位極高,襄國靠帝歌也近,和其餘幾國幾部也多有交聯,天時地利人和,多年積攢之後,經濟發展為六國第一。一般經濟實力較強的地方,民風就會相對開明,這點從緋羅嫁了三任夫君,還能在襄國政壇上爬到高位這一點,就可以充分地看出來。

  據說襄國有不少女子撐起家業,經商從政,地位頗高。

  所以此刻擠進來不少女人,都饒有興致地對台上指指點點。

  景橫波看看場中,七兄弟除了伊柒外,各自精心打扮了,在場中搔首弄姿,時不時展示一下花拳繡腿。而且很明顯在爭風,你耍一段拳,我就來一套輕功,他就展示雙節棍,另一個劍光霍霍如清波,把個場子中攪合得風聲虎虎,引得姑娘小子們一陣陣尖叫。

  景橫波嚴重懷疑這七個人是不是又打了什麼賭——比如比誰賣得價錢最高,以及最後騙的錢最多啥的。

  她還嚴重懷疑,這幾個逗比,自賣自身,賣得出去嗎?

  不過當她終於仔細看了看今天的七殺之後,不得不承認,也許,可能,大概,一定是賣得出去的。

  價錢應該還不錯。

  以往每次遇見七殺,他們不是吵鬧就是在惹事,她還真的沒有心情好好端詳他們,此刻認真一看,才驚覺——姐身邊這麼多美男!

  爾陸古銅色肌膚,長眉濃鬢,鳳目薄唇,周身洋溢極濃的男子氣息。

  山舞文弱溫雅,氣質溫和,不說話的時候就是個文秀書生模樣。

  司思是個精靈般縴細的少年,年紀不是最小,但看起來最小,肌膚是一種奇異的濃郁的白,眼眸隱藏淡淡紫色,似有域外血統。

  武杉是個清純的偽和尚,粉紅臉頰頭髮烏亮,據他說他就是捨不得這一頭絕世好頭髮,才明明一身佛骨卻沒有剃度。他是七人中看起來最舒服的一個。

  陸邇高大軒昂,鼻直口方,周身線條如雕刻,細腰長腿,天生性感,放現代就是頂級男模的胚子。

  戚逸年紀最大,長髮散披青帶勒額,微微留點鬍茬,一雙勾魂桃花眼,看人時不笑也風流,周身那種天涯浪子落拓江湖載酒行的奇特魅力,最吸引所有香閨寂寞的熟女。

  一人一型,都算出色皮相,雖然比艷花深雪的兩大國師遜色,但放在普通人群中,個個出眾,更難得的是聚在一起的驚艷效果。

  不過前提是他們不開口。

  景橫波覺得這世上想要湊齊這七種類型很不容易,名字還那麼巧,一定是紫微上人的惡趣味,這老家伙,不會是個斷袖吧?

  她在這裡走神,那邊台下已經喊起價來了。

  「絕世美男哎哎!可悅目可賞心可護衛可暖床,能文能武,價廉物美,雄風非凡,童叟無欺,一兩銀子起價,價高者得!」伊柒敲著鑼鼓,將戚逸推出來,「這是大哥!擅長『千絲纏』,最長記錄三天三夜,別問我什麼事三天三夜,自己想!現在,開始!」

  景橫波又是「噗」地一聲。

  這七個逗比,穿越過現代看過拍賣嗎?

  戚逸掠掠長髮,手指點在下巴,扭腰送胯,擺個S型。

  景橫波捏住下巴,決定等會回去和他要版權費——這明明是抄襲姐的造型!

  幾乎立刻,台下就開始喊價,一圖個新鮮,二圖個好玩,喊價的全是小廝打扮的男人,卻在不遠處,有熟女少婦,遮著扇子望著台上落拓風流的戚逸媚笑。

  景橫波扇扇風,對紫蕊面無表情地道︰「有看中的沒?看中給你買一個回家耍。可出氣可踢打可惡整可SM,倒貼錢給你。」

  「謝了主子。」紫蕊立即退後,「奴家還想多活幾年。」

  景橫波表示這才是真理。

  那邊已經喊起來了。

  「十兩!」

  「二十兩!」

  「五十兩!」

  「一百!」

  ……很快喊價就變成了幾家富戶之間的競爭,多半是那些掌握一定家業,有一定話語權,又春閨寂寞的太太們令人出手,反正七殺這種體格,說起來買個護院也當得。

  戚逸的成交價最後是兩百兩,這價格足可以買一般佣僕上百,逗比們在布圍後興奮地分錢。伊柒大肆推銷剩下的幾隻,很快就以各種高價將另外五隻都賣掉,那六個跟隨主家回去時,擠眉弄眼擊掌,景橫波估計到晚上,主家們就會發現人失蹤了,錢也沒了。

  她決定要離他們遠一點。

  「小七七呀我捨不得你呀……」每個逗比走的時候,都抱著伊柒大腿和他「生離死別」,很快伊柒身上就沾滿了他們擤上去的各種鼻涕口水……

  伊柒忙著數錢,打定主意這袍子不要了,等下私吞了他們的錢,去買件襄國最貴的冰絲袍,不,要買三件,一件穿,一件墊,一件用來擤鼻涕!

  「賣完啦賣完啦。」他數完錢,對眾人揮手作別。

  旁邊一座樓上,忽然有人啪地推開窗子,探身下來大聲喊道︰「喂!你們不是說七個人一起賣的嗎?你怎麼不賣?」

  伊柒一怔,抬頭向上看,樓上探頭的是個少女,生一雙圓大眼眸,濃黑眉毛,本來該是很英氣的相貌,偏生眼睛特別水汽盈盈,整個人平生矛盾美感,是個長相很有特色的女子。

  行為也很有特色——她一手指住了伊柒,大聲道︰「我看中你了,就買你!」

  鬧哄哄的街市一靜,眾人臉上表情頓時變得豐富多彩。

  先前拍賣如火如荼,買家其實也多是女人,但無論如何,表面上是買護院,出面的也是各府長隨。總得顧幾分顏面。不好太驚駭視聽。

  沒想到,眾多貴婦熟女都沒敢做的事,這一看還是妙齡的少女,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做了。

  一時間大街上所有人的腦袋,都如向陽花一般向著那樓。從上往下看,是黑洞洞無數張開的嘴,撒一把瓜子,數百人能吃到。

  樓上窗戶後,一隻手伸了出來,似要拉走少女,少女卻任性地甩開那手。

  「一千兩!」她怒氣沖沖大聲道,順手拋下一張銀票,「一口價!」

  伊柒趕緊接住,接住了又覺得燙手,目光四轉,忽然對著人群開始做口型。

  「媳婦!快來買我啊!不然你夫君就要被人買走啦!」

  眾人不曉得他嘴一張一合地要幹嘛,面面相覷,人群中景橫波扶額。

  不用猜他說什麼,看懂媳婦兩個字就行了。

  伊柒這家伙又要拖她下水了。

  「媳婦啊,我的身我的心我的人都是你的,你再不買我我就把你揪上來了啊!」

  耶律祁就在她左近,看那似笑非笑神情,似乎打算使壞。

  景橫波從地下撿了一塊不知道誰丟棄的木板,擋住臉,開始舉牌。

  「他我也要!」她道,「一千零一兩!」

  轟然一聲,眾人仰起的腦袋唰一下降落,轉向她的方向。

  木板死死擋住了景橫波的臉。

  她丟不起這個人。

  樓上的少女想不到有人攪局,柳眉倒豎,「兩千兩!」

  景橫波嘆氣,聲音卻一點都不低。

  「兩千零一兩。」

  「三千兩!」

  少女要抓狂了。

  「三千零一兩。」

  「四千兩!」

  「四千零一兩。」

  反正都比你多一兩。

  滿街先是古怪的寂靜,隨即哄堂大笑。

  樓上少女的臉已經漲紅,忽然狠狠揪下腰上玉佩就要往下扔,一邊有人撲過來攔她,急聲道︰「不能!」

  景橫波目光一凝——她認出了這個人!

  昨晚那個推她下屋頂的!

  「不關你事,讓開!」少女狠狠將玉佩砸下來,「這玉佩價值連城,作價一萬兩!」

  滿街笑聲被截斷,眾人都有些不安。價值萬兩的玉佩不是誰家都可以拿得出的,最起碼也是絕頂豪門,這種人,得罪不得。

  伊柒忙眉開眼笑地接住,用眼神示意景橫波可以不用唱雙簧了,他覺得這價錢可以了,足以讓他在師弟們面前揚眉吐氣,這麼有錢不要放過,等下他就跟人家去玩一圈好了,回來賺了錢給媳婦買花戴麼麼噠。

  景橫波瞟了一眼那玉佩,決定不理他。

  「一萬零一兩。」

  哄然一聲,眾人都驚訝地轉過臉來,想看看這真敢和豪門較真的女子是何方人士,可惜無論怎麼踮腳轉圈,景橫波的臉死活擋在木牌後面。

  「小波兒。」耶律祁湊近她,輕聲道,「我若哪一日被人搶奪,你可會這般奮不顧身爭我?」

  景橫波翻翻白眼——他哪隻眼睛看見自己「奮不顧身」搶男人了?

  她是被逼的好嗎?

  「你若哪一日被人圍殺,我必奮不顧身添一刀。」她嘿嘿一笑。

  耶律祁看了她好一會兒,似乎在辨別她這句話的真假,換成以前他一定哈哈一笑當成玩笑,但是現在,哪怕笑容和當初一模一樣,他也再不能確定真假了。

  風雪星霜換,不復舊日少年。

  樓上的少女出離憤怒了,粉臉鐵青,也不說話,猛地將窗子一關,隨即眾人清晰地聽見一陣啪啪啪下樓急速聲響,接著從大門裡闖出一個身影,一指伊柒,道︰「搶了!」

  人影連閃,立即便有一群大漢從人群中撲出來,一把抓住伊柒,三下兩下扭了,伊柒也不掙扎,笑嘻嘻道︰「哎喲輕點!」

  一輛馬車趕過來,大漢將伊柒往馬車裡一塞,自己跳上車,揚鞭便對人群闖去,眾人紛紛讓道,眼看馬車以極快的速度絕塵而去。

  這一番動作兔起鶻落,快到驚人,眾人剛剛聽清楚那一聲搶,下一瞬人已經被搶到馬車上帶走。長街上寂靜一刻,隨即嘩啦啦鼓掌,都覺得精彩——這一對女子各有各的霸氣和決斷,搶男人也這麼威風凜凜。

  那少女叉腰站在茶樓門邊,微微抬著下巴,並不見得意之情,反而惱怒地看了茶樓一眼,茶樓並無動靜,先前阻止她的男人沒有跟下樓。

  少女等了一會,臉色越發難看,重重跺了跺腳,道︰「走,回去欣賞搶來的寶貝去!」

  又一輛馬車趕了來,朱輪雕鞍,金鈴絲簾,十分華貴,少女又回頭望了一眼毫無動靜的茶樓,恨恨提起裙角上車,重重摔下簾子,道︰「走!」

  馬車內光線昏暗,她在氣頭上,一屁股坐下來,忽然覺得有異。

  ……身邊有人!

  她霍然轉頭,身側,一個人已經甜甜蜜蜜地摟住了她的肩膀,笑道︰「早上好呀。」

  這個人自然是景橫波。

  「你……」那少女想叫,景橫波的手已經捂在了她嘴上,「別叫,親,我膽子很小,叫起來這萬一手抖,刀子戳進了你肉裡,那就不太好啦。」

  少女只覺得腰上似有硬硬的東西頂著,頓時不敢亂動,含淚點了點頭。

  景橫波很有興致地欣賞著她,這姑娘生一雙好眼睛,不流淚就已經水汽濛濛,一含淚那簡直是一泓秋水,真當得上楚楚二字,就憑這雙漂亮眼睛,這世上男人能抵抗她的就不多了。

  只是性子卻不怎麼和這眼睛搭配得上。

  景橫波揪了一顆糖葫蘆來吃,糖葫蘆串的尖端正硬硬頂在少女腰上。

  「你在吃什麼……」少女不敢動,也不敢亂看,抽抽噎噎地問。

  景橫波咬碎冰糖,含含糊糊地道︰「眼珠子。」

  她嘴裡發出哢哢嚓嚓的聲音,眼珠子被咬破,濺開,碎裂……

  少女抖了抖,顫聲道︰「你……你別挖我眼珠子……我……我有錢,我給你錢!」

  「我不在乎你有沒有錢,」景橫波惆悵地道,「反正我身邊的人都沒我有錢。」

  「那……我給你當官,四品以下的官我都可以幫你想辦法……」

  「真的呀?」景橫波歡喜地問。

  「真的真的!你放了我吧!」

  「我想當襄國大王可不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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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0 05:30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七章 神秘者的溫柔

  「那你要啥嘛。」少女張嘴要哭,「我能拿出來的只有這個了啊……」

  「我啥也不要啊,」景橫波親親密密地道,「你把我未婚夫搶去了,我總得跟著,和他先解除婚約,然後再給你主婚啊。」

  「啊你是那個和我鬥價的女人。」少女嗚咽地道,「我不想搶你男人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喂,你當我是老鴇啊,二手貨也要?」景橫波搖頭,「不行不行。人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你搶回去,他也不能娶別人了,誰知道他有沒有被你佔過便宜?反正我是不要了,就送給你吧,我給你們主婚,你們歡歡喜喜進洞房,啊?」

  「不要啊!」少女在她手掌下慘叫,「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

  「那你要搶他幹嘛?就為了和我鬥氣?可我記得是你先要搶他的,到底是和我鬥氣呢,還是和別人鬥氣?」

  少女一下子不動了,眼睫毛撲扇兩下,景橫波立即感覺手掌邊緣濕了。

  她嘆了口氣。

  果然沒猜錯。

  又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傻叉女人。

  「嗚嗚嗚嗚嗚……」水龍頭打開了,景橫波感覺眼淚嘩啦啦地漫過手掌,一眨眼連袖口都濕了。

  她只好放開手,不然她擔心等會兒整件衣服都不能穿了。

  糖葫蘆收了回去,有滋有味地咬,她翹起二郎腿,邊吃邊看街景——讓她哭吧,一個沉浸在自己悲傷中的小女生,是沒什麼心力害人的。

  「他他他他怎麼能這樣對我……」小女生越哭越傷心,哭得梨花帶雨,哭得渾身顫抖,哭得坐不住,乾脆伏到了她膝蓋上。

  「嗚嗚嗚嗚我喜歡他那麼多年……」

  「嗚嗚嗚嗚感情的事能讓嗎能讓嗎……」

  景橫波舉著糖葫蘆,瞪著眼睛,看著那一抽一抽的小腦袋,心想就這涉世未深的德行,家裡大人怎麼敢放出來的?

  偷跑出來的吧?

  在茶樓中約會男朋友,沒談攏,賭氣之下為了刺激男友幹出了搶人的事,結果對方還是無動於衷,小女生傷心失望,覺得被整個世界遺棄,現在正趴在女劫匪膝頭哭訴。

  開頭很老套,結局很無厘頭。

  她嘆口氣,用糖葫蘆敲敲那丫頭的腦袋,道︰「男人這玩意,最是心硬如鐵。當他們做出決定不要你了,你哭破天都沒用。快起來,我褲子都給你搞濕了。」

  「嗚嗚嗚嗚嗚他是喜歡我的,他一定是喜歡我的……」小丫頭賴著不起,還往她懷裡揉了揉。

  景橫波扶額,她後悔這一趟馬車之行了,馬車就是和她犯沖。

  「嗚嗚嗚嗚我就要嫁了,再沒機會了,他還是不肯給我一句準話……」小丫頭眼淚好比水龍頭,嘩啦啦都噴在她衣襟上,「我連私奔都不要臉地說了,他還是那死樣子……」

  「私奔你妹啊,私奔歷來幾個好下場啊,一個男人在你富貴的時候都不敢娶你,難道你落魄了他就愛上你淒慘的容顏了?什麼邏輯!」景橫波揮舞著糖葫蘆,哢嚓狠狠咬了一口。

  「喂……」小丫頭在她懷裡抬起梨花帶雨的臉,吸了吸鼻子,「你身上什麼香氣,真好聞,告訴我是哪個牌子的香粉,我覺得這香氣特別讓人動心……」

  景橫波立即一巴掌把她推出了自己膝蓋。

  不會遇上個蕾絲邊吧?

  「沒有啦……」小丫頭看懂她的眼神,忸怩地道,「我問過他為什麼喜歡流連青樓酒肆,他說喜歡成熟女子的香氣,你這種香氣,應該就屬於成熟女子吧……」

  景橫波險些把手中糖葫蘆砸她腦袋上去。

  渣男也愛!

  有沒有點自尊了!

  她上車可不是為了救伊柒,純粹是看見茶樓上驚鴻一瞥的那個男人,是昨夜在祠堂頂上偷聽,把她推下祠堂的那家伙。想過來問問那人是誰。

  現在她不僅想知道那人是誰,還想揪出來一頓暴打。

  「你那情郎,叫什麼名字啊?」她笑眯眯地問。

  「你問這個幹什麼?」小丫頭立即警惕。涉及心愛男人,連智商都瞬間高上不少。

  景橫波聳聳肩——沉溺在愛河中的女人們,當你們智商用在男人身上時,自己的智商就low到谷底了。

  「我是夜來香的老板娘啦。」景橫波眨眨眼,「你那位情郎,保不準是我們樓裡的常客呢。你要真想要,我下次幫你逮住他,洗洗乾淨送你床上啦。」

  「你說的是什麼話?」沒想到那少女立即皺眉,不忍聽的模樣,「夜來香是什麼東西?一凡去的都是格調高雅、崇安數一數二的醉夢樓,逸仙居之類的地方。樓裡都是才貌雙全的淑女大家,詩酒唱和那種,哪有你說的那種……那種……」她紅了臉,狠狠瞪了景橫波一眼。

  景橫波卻根本沒聽,在出神。

  一凡……一凡……這名字好熟,在哪聽過?

  馬車忽然停下,外頭有腳步聲,車夫迎了上去,景橫波聽見熟悉的鐵甲摩擦兵器的清銳聲響。

  她掀開一線車簾,一眼看見對面瓖滿銅釘的巍峨大門,以及視野裡蔓延開的無際的青灰色牆壁。

  熟悉的造型讓她手指一頓。

  然後她轉過頭,盯住了那少女,緩緩道︰「你不會是和婉公主吧?」

  ……

  長街上人群漸漸散了,紫蕊和擁雪不安地看著空蕩蕩的身邊,無奈地對視嘆氣。

  有個會瞬移的主子,實在是所有從屬的悲哀。

  耶律祁和天棄擠了過來,兩人並無焦急之色。

  「那馬車是皇家馬車。」天棄道。

  「那少女是和婉公主。」耶律祁道,「沒事。和婉不會武功,性子也好。雖有幾分驕縱,實則是個善良女子,橫波不會有事。」

  「我怕和婉公主有事……」天棄嘟嚷。

  景橫波那個家伙,現在行事不可捉摸。眾人都覺得心裡沒底。

  「橫波也不是胡亂行事的人。」耶律祁倒有信心。頓了頓,又一句意味深長,「她就算心中有怨,也是冤有頭債有主。我信她從來把持得住。」

  天棄瞅著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耶律祁心中泛起微微苦澀,面上卻不動聲色,緩緩負起手,道︰「明天就是公主定親的宮宴了……」

  ……

  馬車幾乎沒有經過任何盤查,直接駛入了宮門。

  從道旁護衛的姿態神情看,和婉公主果然如她猜測的一般,在宮中地位極高。

  景橫波記得耶律祁說過,這位公主是襄王獨女,據說生她之前襄國大旱,三月無雨,全國上下用盡辦法求雨而不得,眼看大難在前,此時公主降生,呱呱落地那一刻,一場暴雨降落於襄國土地。

  襄王大喜,這場大雨如此及時,可免田地顆粒無收,活人無數。當即向帝歌為公主請封,所以按例六國國主之女只能稱王姬,這位卻得封了公主。

  養在深宮,備受呵護的女子,天真爛漫不知世情,談一場戀愛就以為轟轟烈烈,是這世界的全部。

  和這種毫無閱歷的小丫頭打交道,景橫波覺得自己用半個大腦就足夠應付了。

  馬車還沒在公主的明禧宮停下,景橫波已經聽完了整個故事。

  簡單的說就是狗血三角戀。

  哦還有些不倫成分。

  年少的公主在一次宮宴上認識了翩翩少年,情根深種,結果後來得知他是自己舅舅。

  紀家嫡子,七少紀一凡,是紀王后的最小弟弟。和婉公主是惠妃所生,從血緣來說,和這個便宜舅舅沒啥關係,但從禮法上來說,真真比人家矮了一輩。

  紀一凡自然不敢挑戰封建禮法,為此再三躲避,甚至游戲花叢,浪蕩度日,不惜博京城浪蕩子之名,也要讓和婉傷心退避,另覓良人。

  良人終於出現,襄國國主為和婉選擇了同樣芝蘭玉樹,出身大家,才具出眾,美名滿崇安的雍希正。

  和婉自然不肯,定親宴前夕跑出宮廷,不顧一切約會紀一凡,連私奔都說出來了,紀一凡只是不肯,景橫波看見兩人在茶樓爭執,那時正是和婉最傷心失望的時候。

  絕望之下她做出了當街競價搶人的舉動,也不知道是想刺激紀一凡還是刺激自己。

  和婉一邊哭一邊說,擦鼻涕眼淚用了一籮筐手帕,自己被自己感動,哭了個昏天暗地。

  景橫波躺在躺椅上打呵欠,吃掉了一桌子的零食。

  不過腦子倒沒停止轉動,一邊吃一邊想,盤乾碗淨時,一個初步計劃已經成型。

  緋羅想殺雍希正,嫁禍紀一凡。

  和婉不想嫁雍希正,想嫁紀一凡。

  自己想整緋羅,想在這事情中獲得利益,至於是嫁禍還是嫁人,無所謂,單看能獲益多少。

  問題的關鍵還是在和婉以及這場宮宴,宮宴之後,婚事昭告天下,已成定局。再也無法挽回。

  從立場上來說,和婉和雍希正成親,雍希正獲得大相位置,這就是對緋羅的打擊,只要促成就好了。

  不過……景橫波瞟一眼和婉,這丫頭已經不哭了,臉上露出堅定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轉動很快,一看就知道八成盤算著什麼缺德點子。

  景橫波知道這丫頭並不笨,她先前伏到自己膝蓋上時,袖子裡可藏著貼肉的刀呢。

  當然,自己袖子裡也有刀,正擱在她後頸,她出刀未必能捅死自己,自己出刀卻絕對能一刀斷美人脖。

  景橫波彈彈手指,覺得宮宴之前不跟著這丫頭,不放心。

  「你的遭遇真令我無比同情。」她唏噓著,拳頭擊在掌心,「沒說的,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這樣感天動地驚鬼神的絕世淒美愛情在我面前夭折?我是一定會幫你的!」

  「我就知道你是個義氣女子!一定會打抱不平幫我!」和婉歡喜地抱住她手臂,「你那未婚夫,我擄進宮來了,我馬上就把他放出去。」

  「沒事啊關著吧!」景橫波滿不在乎手一揮,「關久一點!省心!」

  ……

  黑洞洞的暗室內,伊柒睡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得意洋洋大叫,「你們關著我就是了,馬上我的未婚妻就會駕著祥雲來救我……」

  ……

  「未婚妻」睡在繡滿祥雲的被子裡,享受著火盆的熱氣,和新認識的閨蜜一邊吃零食一邊聊天。

  以她的狡猾和口才,和小丫頭混成閨蜜,真是分分鐘的事,景橫波幫她重修了一個眉型,小丫頭就認為她是生死之交了。

  和婉穿一身雪白的寢衣,趴在被窩裡,露一彎雪白的胳膊,毫無睡意地和景橫波聊天。

  景橫波原本不習慣和人同睡一床,但這丫頭拽住不放,景橫波也擔心身在襄國宮廷一個人不安全,只好答應,她曾笑問和婉「怎麼一見面就對我這麼信任,不怕我半夜宰了你?」,那丫頭卻得意洋洋答︰「我小時候遇見過一位高人,他說我十六歲之前命中有小人為禍,給了我一方護身珠。那珠子有個奇處,如遇他人有惡意殺機,便會呈現異色。如果遇上命中貴人,則會華彩光耀。我先前遇見你的時候,珠子可沒出現異色。」她說著便將脖子裡絲繩串著的珠子拉出來給景橫波看,忽然「咦」一聲,驚道︰「怎麼變色了?」

  景橫波也一怔,心想自己並沒殺機,怎麼變色了?難道小算盤也算惡意?

  再一看眼睛差點被刺瞎——那珠子華彩閃耀,光芒熠熠,直如夜明珠一般。

  景橫波急忙擋住眼,「喂喂,知道你這珠子牛逼,別閃瞎我的眼好嗎?」

  和婉怔怔地道︰「啊,珠耀白光,貴人在側……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看見珠子發出這樣的光……」她不可置信地轉頭看景橫波,「我的貴人……是你嗎?」

  「怎麼可能!」景橫波失笑,「我不過是個普通民女,你卻是個公主,我怎麼會是你的貴人?你這種身份,還有誰能稱作你的貴人?」

  「這倒也是。」和婉收了珠子,睡回被子裡,默默發了一陣呆,忽然道,「其實呀,這世上,比我尊貴的人多呢。可是我看那些尊貴人,大多腦滿腸肥,屍位素餐,佔據高位只為自身謀利,貴的只是身份,卻不是人格。」

  景橫波很詫異這丫頭居然也能說出這麼一番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髮。

  「不過尊貴人中,也有我尊敬佩服的人……」和婉有點睏了,聲音漸低,「比如我特別佩服女王陛下……」

  景橫波撫摸她頭髮的手一頓。

  片刻後她聽見自己笑了笑,「明城女王?」

  這個名字說出口,似乎也很平靜。

  「當然不是,她算什麼東西?」和婉立即醒了,激烈地道,「老實說她要不是當初搞了那一齣,最近又搞了一齣,我簡直記不得她的年號。」她撇撇嘴,「別的不行,陰謀詭計什麼的,她倒擅長。」

  「那你佩服的女王陛下,」景橫波閑閑地道,「總不會是最近被流放的那個倒霉蛋女王吧。」

  「別說她倒霉蛋!」和婉反應比剛才還激烈,一骨碌坐起來,瞪著她,「她欠缺的只是機會!她還會東山再起!」

  景橫波翹起唇角,靜靜地看這十六歲少女激動漲紅的面孔,她真如那一世的追星族一般,堅決捍衛自己偶像的尊嚴。但是,自己當得起這個偶像嗎?

  「你為什麼佩服她?她不過是個失敗者。」她搔搔臉,打個呵欠,「你為什麼覺得她會東山再起?她已經淪落到底,一無所有,連帝歌都永世不能回。」

  「我佩服她很早,從聽說她迎駕大典表現開始。」和婉神往地道,「襄國和帝歌最近,迎駕大典的細節,很快就傳到了這裡,當時整座宮廷的人,都在佩服她。一個女子,還是從大燕迎回的,無根無基的女子,竟然能打破歷史,孤身通過迎駕大典,還把那群酸儒老頭子氣昏,實在太振奮人心了!」

  她眉飛色舞,「你知道嗎,帝歌禮司的那群官兒,全六國八部都恨他們,我當年首次去帝歌參拜女王,僅僅為一個躬身禮的角度,就被他們糾正了整整三天!險些把我折騰出腰病!而那禮節原本可以免,當然,」她冷笑一聲,「明城女王不肯免,她一輩子的榮耀都在這些禮節上,哪裡肯放過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的機會?」

  「僅僅如此?」景橫波懶懶翻個身,看外頭分外明亮的月亮。

  「當然不止。這只是讓我們刮目相看。」和婉興致勃勃地道,「後來祭司高塔一夜毀,女王揮手滅神器,百年豪門彈指滅,雷電收集戲權臣,也是足可以編出話本子的好戲呢。最關鍵的是,這些看似神神鬼鬼的事情背後,是女王為獲得尊嚴和地位所做的努力,歷朝歷代,能獨力通過迎駕大典的固然幾乎沒有,敢於還沒登基就挑戰千百年規矩,爭取朝局論政權的,她更是第一個!」

  「那又怎樣?」景橫波哈哈一笑,「太早暴露了野心,所以,敗了。」

  「話不能這麼說。國內很多有識之士,認為女王在這種局勢下能保自身不死,未必就能算敗,天下民心在她那呢。」和婉不以為然,「知道我最佩服她是哪件事嗎?滅桑家也好,能聽政也好,說到底都是她自己的事,但琉璃坊火馬車那事,她捨身救百姓,危難之中竟然敢選擇車撞成耀祖,保百姓。這份不畏權貴,只重民生的心,普天之下,幾人能做到?」

  景橫波一笑——當時她可沒想那麼多,作為一個現代人,自然對待生命一視同仁。緊急避險選擇危害最少的那一種,是現代人在危急情況下必然選擇。如果當初知道後來沒能救下成耀祖,有那麼慘重的後果,她會不會還會堅持救人?捫心自問,她也不知道。

  「可恨我父王他們,還認為女王琉璃坊那樣救百姓是傻,死幾個老百姓嘛,又不是她的責任,為此得罪亢龍軍,導致無法在帝歌立足,實在是大大地划不來。」和婉越說越氣,「一群政客!獨夫!老腐朽!」

  景橫波哈哈一笑,拍小狗似拍拍她,「睡吧。」

  和婉氣鼓鼓地睡下,在被窩裡翻了翻,咕噥道︰「不管怎樣,她是個怎樣的人,我知道,她自己知道,全天下老百姓知道。將來……」她又翻身坐起,握緊拳頭,「我一定要做個她那樣的人。」

  「小心死在哪裡都不知道。」景橫波打個呵欠,一把將她拽回被窩,「行了,別發宏圖壯志了,壯志好比內痔,太過用力去掙,是會流血的……嗯,你還佩服誰?」

  她只是想岔開話題,卻聽見那丫頭頓時聲音夢幻地道︰「國師!」

  景橫波手又是一頓,飛快縮回,這回連是哪位國師都不想問了,立即轉身,「睡吧。好睏。」

  「你這人怎麼一點好奇心都沒。」和婉悻悻地扳著她的肩頭,「都不問我到底是哪位國師……」

  景橫波飛快地打呼嚕。

  「你真怪。」和婉在她背後嘰嘰咕咕地笑,「大荒哪個女子提到兩大國師,不是春心萌動,多聽他們點消息也是好的,就你這德行,你不會悄悄豎著耳朵吧?呵呵那我就悄悄告訴你好了,我尊敬佩服的啊,是右國師宮胤……」

  景橫波很想抓起被子蒙在她頭上,悶死她算完。

  「布衣之身掌控大權,短短數年權傾天下,玉照亢龍俯首,文武群臣臣服。」和婉目光閃閃,「威風啊,煞氣啊……不過,」她搖搖頭,「最近我對他的觀感壞了點,他怎麼可以放逐女王?一對恩愛情侶,怎可如此勞燕分飛?天下再重要,有身邊紅顏重要?可我父王他們這次又和我觀點相反,說什麼宮胤越來越厲害了,男兒如鐵,江山為重……哼!這是男人們的天下,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女人,女人算什麼!」

  她似是想到自己,越發憤恨,小拳頭擂得床板砰砰響。

  景橫波堅決裝睡,頭也不回。

  「女王那麼好的人,他怎麼捨得放棄她……」和婉想了半天,目光發直,喃喃道,「我總覺得不應該,我總想當面問問他,不過很快,我就可以當面問問他了……」

  景橫波霍然轉身,「什麼?」

  「哈,就說你還是關心國師的吧?」和婉得意了,指住她大笑,「瞧你這急樣兒。」

  景橫波定定神,「你剛才最後一句說的是什麼?」

  和婉伸個懶腰,躺下了,睏意襲來,她口齒不清地道︰「……襄國定親禮比成親禮更重要,我父王向帝歌遞表,國師居然答應了來觀禮,真是破天荒頭一次……」

  她聲音漸低,過了一會,有沉沉鼻息傳來。

  她睡著了,景橫波不能睡了。

  她僵硬地躺了半晌,才把那個消息消化完。又躺了半晌,才讓心臟恢復正常跳動,再躺了半晌……躺不住了。

  起身,撩開紗帳,外面是如水的月光,碎銀一般鋪在木質的長廊上。

  她赤腳輕輕走到廊下,隨手拿件披風披了,在長廊上輕輕坐下來。和婉不愧是國主最愛的女兒,整座宮殿,包括寢殿外的長廊,都鋪設了地龍,溫暖如春。

  景橫波仰頭看天際明月,恍惚想起似將十五,再過半個月,就快過年了。

  冬夜月光冷徹,看一眼便涼到心底,似揣了冷玉在懷,心跳體溫,捂不熱。

  宮廷裡的矮樹四季常青,在月光盡頭郁郁蔥蔥,浸染出一片層次分明的翠色。

  宮中種樹,為免被刺客藏身,向無大樹。靜庭就不一樣,有連綿的紅楓,也有蔥郁的青樹,似乎毫不在乎刺客這種生物。

  因為靜庭的主人,剛如山石,睥睨天下,無需砍伐高樹以自保。

  琉璃身,金剛境,以天地冰雪寒氣為眼神。

  她忽然激靈靈打個寒戰,只覺得心中一痛,一股烈火之氣游走四肢百駭,半身立即麻痹。

  她臉色一白,心中暗叫不好——毒發了!

  她左右四顧,這長廊是內凹的,是公主寢殿的露台,四面有花木扶疏,宮女們睡在另一側的殿邊,並無人接近。

  無人接近代表著安全,同樣代表著無人幫助。

  她外衣內袋裡有七殺給她的藥,可以在毒發時護心,避免被傷及心脈,但是現在,她很難從廊下挪移到屋內服藥。

  大喊可以驚動別人,可是自身的弱勢,任何時候都不應被人發現。誰知道附近有沒有心懷叵測的人?

  一直坐在這露台上等毒發過一波,也不現實,露台底下雖然溫暖,但畢竟是在外面,寒風一陣陣吹過來,時間久了,身體虛弱情況下,還是會凍出問題。

  她心中暗恨,恨自己還是不能收拾好情緒,未能真正做到金剛心境,渾然不侵。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還是要回去拿藥。

  她單手支撐住身體,勉強挪動著想要站起。

  她的手指忽然僵住。

  指尖旁,忽多了一雙靴子。

  紫金靴,屬於男子的靴,靴子緊緊靠著她的手指,只要輕輕一抬,就可以踩上她的手指。

  景橫波沒有立即抬頭,似乎還沒發現,又似乎很專心地研究自己的手指。

  「在敵方沒有任何動作的時候,最好自己也不要輕舉妄動,最好能迷惑對方,當對方也摸不清你想做什麼時,他也會等待。等待的間歇,就是你自救的良機。」

  遇敵遇襲時刻,總是這些他教過的話一閃而過,想要阻止都阻止不住。

  她慢慢咬了咬牙。

  從她的視野裡橫掃出去,可以看到窗台上一盆凍梨。

  故意放在室外凍的梨子,一般都很堅硬。

  她用盡殘餘的力氣,意念一閃,盆子最上面的梨子,慢慢飛了起來。

  比平常慢,她毒發狀態,實在不比平時。

  她額頭隱隱沁出汗來。

  那靴子一動不動,面前紫金袍角靜垂,對方似乎是個耐心極好的人。

  梨子已經到了那人頭頂。

  景橫波慢慢抬起頭來,冬夜天氣,滿頭汗滾滾而下,噗噗落在木板地上。

  那人似乎一怔,道︰「你……」

  就在這一刻!

  她一揚手。

  梨子閃電般砸下!

  那人手一抬。

  一手抓住了梨子,看看,然後,哢嚓一口。

  景橫波僵住。

  一瞬間想吐血。

  「你看,」那人一邊吃著梨子,一邊溫文爾雅地和她道,「今夜月色真好。」

  景橫波頓時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裡。

  月色極好,縴毫畢現,梨子飛到他頭頂時,會有明顯的投影。

  只要他不是豬,都會發現那團動來動去的黑影。

  景橫波精疲力盡,乾脆懶懶往地上一趴。

  「好吧,」她道,「要殺要剮隨便你吧。」

  那人笑了笑,在她身側盤膝坐下,紫金色袍角齊齊整整垂下。

  「你剛才是什麼功夫?」他問。

  「隔山打狗。」她道。

  他並不生氣,若有所思,「隔空攝物,是很高深的內家功夫,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居然有如此內力。」

  景橫波嘿嘿一笑,毫不謙虛,「天賦異稟明不明白?」

  他看了看她臉色,道︰「你有毒傷。」

  「廢話。」

  「很不凡的毒,出自宮廷,應該還是最頂級最秘密的那種,一般人想被毒還想不到。」他道,「你身份定然不簡單,你這樣的人,混入公主身邊,所為何來?」

  「想殺了她。」她懶洋洋地道。

  他似乎短促笑了下,搖搖頭,「你殺不了她,你也沒打算殺她。」

  景橫波瞄他,他背光而坐,垂落烏髮如緞,依稀是一張風神溫雅好容貌,她若有所悟,「你不會一直跟著我們吧?」

  他笑道︰「托你之福,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公主居然也有尊敬敬佩的男女。想不到她小小年紀,竟然也心懷萬民。」

  景橫波詫道︰「你一直守在殿上?你一直保護著她?你……」她心中電光一閃,「你是雍希正!」

  他笑而不語。

  景橫波倒默了。

  看和婉如此抗拒,原以為不過是一場政治婚姻,可這徹骨冬夜,雍希正親自守在她寢殿之上,當真只是為了在未婚妻殿頂看月亮?

  有一種守護和深情,無法言說,只在沉默中化為煙火。

  她忽然有些怔忪——世間痴情男女,愛嗔痴怨難料,一朝紅繩錯繫,亂多少紅塵哭笑。

  雍希正凝視著她,這男人目光很有力度,說話很慢很清晰,一看就是那種心志分外堅定的人,這種人能力強,野心大,也分外難以撼動。

  景橫波心中嘆口氣,覺得和婉與紀一凡的事兒,越發渺茫了。

  「我知道你沒有殺意,否則我早殺了你。但你這樣的人留在和婉身邊,也不懷好意。和婉太單純,不該被你們影響。」他彷彿在打商量般和景橫波道,「我決定把你送走。」

  「送哪裡?」

  「緋羅那裡。」

  景橫波忍住霍然抬頭的欲望,保持神情不動。

  「你看起來似乎無所謂,」雍希正依舊語氣平靜,似乎永遠相信自己的判斷,「但你的呼吸出現了變化。」

  景橫波在心中默默決定,回頭還是要和七殺學習如何控制呼吸。

  「當我不能確定你的來歷,也不想惹麻煩時,把你送到我的政敵那裡,是最正確的處理方式。」他道,「你出現在和婉身側,必然和緋羅有關。無論你是緋羅的人,還是她的敵人,把你送給她,都會讓她震驚不安,自亂陣腳,最起碼明日的宮宴,她想做的事就可能受影響。」

  他語氣從容,字字如斷金,縱然敵對,景橫波也不禁暗贊,除了帝歌那幾個人之外,雍希正是她見過的最沉穩,思路最清晰的牛人,這人年紀輕輕能做到副相,令緋羅如臨大敵,果然不僅僅靠的是家世出身。

  「和婉!和婉!快來救我!你夫君要殺人啦!」她忽然扯開嗓子叫起來。

  雍希正沒有阻止她,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殿內毫無動靜,別說和婉,連宮女都沒出來看一個。

  「和婉我已經點了睡穴,她明天會很累,今天應該好好休息。」雍希正莞爾,「至於宮女,只要我在,都不需要別人。」

  景橫波吸一口氣——她討厭這些獨霸專權的男人!

  以為他們的安排就是聖旨,女人就該跪舔?

  她決定了,必須把舅舅和外甥女送做一堆。

  「我總不能穿成這樣被你帶走,你是生怕別人不誤會你嗎?」她指指自己身上的中衣。

  雍希正果然不給她機會進殿,也不離開她,道︰「我命人將你衣服送出來。」

  景橫波也不急,只要衣服能靠近她,她總有辦法取出藥來。

  雍希正對著殿內拍了拍手掌,片刻,一個太監模樣的男子,緩步出來,站在殿口,對雍希正微微躬身。

  景橫波忽然心一跳。

  那人……

  雖然和所有宮女太監一樣,習慣性縮肩低頭,但姿態似乎有些僵硬,更重要的是,他出現在殿口的那一霎,雍希正背對殿口還沒回身,她一眼看見他出現時的姿態。

  筆直,沉默,從容,他青衣的身影從黑暗的殿口忽然出現時,她竟恍惚覺得記憶的黑暗塵封也剝落,將這身影和某個影子重疊。

  但這感覺只是一瞬。

  隨即那般彎腰弓背分外謙卑的太監姿態讓她回神,忍不住在心底譏誚地笑自己一聲。

  看誰都像他!

  打住!

  雍希正看也沒看這太監一眼,他這種人,本就不會將眼光落在低賤的人身上。

  「將這位姑娘的衣裳拿來,伺候她穿上。」他道。

  太監躬身應是,轉身回殿,片刻拿了景橫波的衣裳來。

  雍希正站著不動,景橫波看看衣裳,看看他,笑道︰「你要看你未婚妻以外的人換衣裳?」

  雍希正這才偏過臉去,卻又道︰「莫耍花樣,我耐心說不好便不好。」

  景橫波氣喘吁吁地道︰「你小心著,說不定我馬上就給你一著乾坤八卦掌。」

  雍希正不過笑笑,眼前女子眉宇烏青,臉色蒼白,一看就是劇毒正在發作,抬起手指都困難,偏偏還嘴硬。

  單就這份從容,就知道不是簡單人物。

  他因此更加不肯離開,只微微偏頭,眼角餘光掃著全殿內外。

  因為景橫波盤坐著,那青年太監便在景橫波面前跪坐下來。

  月光下他臉容平常,垂著眼睛,似乎不敢看景橫波。

  「我沒力氣。」景橫波笑道,「你幫我披上吧。」

  太監頓了頓,輕輕拿起外裳給她披上。

  他動作輕巧,似乎分外珍重,指間彌散開一股溫暖香氣,景橫波垂著眼,看見他雪白的手指在自己頸側慢慢垂下,細致地整理著領口,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淡淡的惆悵。

  這般姿態,叫溫柔。

  想起來又覺得可笑,自己活了二十年,遇見過各種情緒,熱情如火或者寒冷如冰,但這般被溫柔對待,似乎還是第一次。

  這一霎風過生漣漪的柔和姿態,反而把她心中最後一絲疑問都打消。

  她所知道的那個人,山巔之雪天上月,不將輝光照人間。

  而且這人指甲微紅,不是他。

  她嘆口氣,覺得自己病很重了,看什麼都疑心來疑心去,怎麼會這麼沒出息?

  她吸一口氣,專心看太監動作,他正拿起腰帶。

  解藥就在腰帶中。

  景橫波笑吟吟看著他,雙手擱在腰部,似在等待他幫忙。

  她手指上,貓眼石古銅戒指光芒流轉。

  太監拿著腰帶靠近她,似乎看見了她的戒指,微微一頓。

  景橫波心中一跳——這家伙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不過一頓之後,那太監動作就恢復了正常,雙手拿著腰帶湊過來。

  繫腰帶是個親密動作,他身子前傾,雙手兜向她背後,一股淡而溫暖的香氣襲來,她很難想象一個太監身上也有這麼高雅動人的香氣。

  他的長髮垂落在她肩上,髮絲軟緞般光滑。

  景橫波鼻尖被他的髮撩得發癢,卻不敢打噴嚏,手中戒指一轉,一枚暗刺凸出。

  這個戒指有三種機關,這是其中之一,暗刺含有讓人僵麻的藥物。

  雍希正不肯靠近景橫波,景橫波只好對這太監下手,弄僵了他,奪了解藥,順便還可以捏碎腰帶裡伊柒給她防身的藥丸。藥丸捏碎後會有毒霧散發,可以擋住雍希正一刻,這一霎之內,她可以吃藥緩解,瞬移傷人。

  兩人此刻靠得極近,太監的背還幫她擋住了雍希正的視線,正是下手良機。

  暗刺翻轉,將出!

  雍希正忽然道︰「你戲演完沒?」

  景橫波一怔,手上卻沒停,她直覺這話不是對她說的!

  與此同時,那太監忽然腰一側,正巧躲過了她的暗刺,隨即他按著她的肩向後一個翻倒!

  「啪。」一聲巨響,雍希正一掌正擊在景橫波剛才坐的方位,留下一個深深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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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0 05:43 PM

卷二 帝王謀 第八章 你壓我來我壓你

  那太監動作極快,抱著景橫波接連幾個翻滾,就要落下露台。

  景橫波給滾得天旋地轉,哪裡來得及再害人,慌急之下趕緊將暗刺收起,以免翻滾中誤傷自己。

  將要滾出露台那一刻,她一抬眼,正看見雍希正身形飛起,探手抓向太監後背。

  景橫波大叫︰「和婉!你未婚夫要殺我!」

  雍希正在半空冷冷一笑,「別玩花樣……」

  他忽然頓住,一扭身落地,回頭望去。

  不知何時和婉已經站在殿口,清醒著,臉色發白地看著他,她身邊一左一右兩個蒙面人。

  景橫波認出兩個人是耶律祁和天棄,心中一鬆,這兩個家伙還是猜到她的下落,趕來了。

  剛想叫喚,身子忽然向後一倒,被人拽著砰一下掉入花叢。

  她暗叫糟糕,那傻兮兮的太監還在試圖救她!

  到底是打算救她還是害她?沒看見她的援手已經來了嗎?

  她想大叫,想掙扎,可毒傷發作根本沒力氣,裝了藥的腰帶還在對方手中。昏頭昏腦跌下去,還好太監在她身下,露台也不高,倒是一點沒跌傷,就是啃進去不少泥。

  那太監一落地就慌忙爬起,一把扛起她就走,景橫波大急。呸呸呸地吐泥巴想要說話,可等她把泥巴吐乾淨,那特別能跑的太監已經把她扛出了和婉的寢宮,景橫波眼看和婉寢宮裡燈火漸次燃起,雍希正的怒喝回蕩在宮內,整個王宮的守衛都被驚動,火把燈光人聲匯聚而來,頓時知道最坑爹的事發生了,這時候再喊已經不明智,只好閉嘴。

  那太監似乎也慌了,跌跌撞撞中一陣亂跑,往人少黑暗中而去,最後撞入了一間黑沉沉的院子。

  一進去就滿鼻霉味,沖得景橫波打個噴嚏,看樣子要麼是長久不用的棄殿,要麼就是什麼冷宮。那太監背著她直奔正殿而去,門板撞開時落了景橫波一頭灰。

  外頭人聲喧囂,但都離這邊很遠,火把隱隱的光亮映射在窗紙上,只隱約能看見那太監普通的側面輪廓。

  他將景橫波放在床上,動作卻不似先前溫柔,景橫波後背撞在光禿禿的床板上,砰地一聲。

  她滿腔懊惱,來了火氣,怒聲道︰「你誰?」

  太監不答。靠近窗子聽動靜。

  「謝謝你救了我。」景橫波忍住怒氣,道,「不過我朋友來救我了,你把我腰帶還給我,趕緊回去吧。剛才雍希正應該沒看清你,回頭我和和婉說說,她會保住你。」

  太監從窗邊回過身,看著她,黑暗中目光閃爍。

  陳舊晦暗的宮殿裡,對著陌生人這樣的目光,景橫波心底忽然有些發毛。

  一個念頭閃電般掠過她腦海。

  這太監……不會是想圖謀不軌吧?

  無親無故,忽然救她,明知她援兵到了也不理,自顧自把人擄到偏遠廢殿,這節奏,怎麼這麼像狗血小說情節以及社會新聞黑標題呢?

  「大學生被老光棍誘拐,淪為性奴八十天」

  「變態老男人,假做施恩囚禁少女」

  「我在地窖生不如死的一百二十一天。」

  ……

  景橫波越想越緊張,平時這種貨色,她分分鐘就解決了,神出鬼沒砸一砸,砸不過還可以閃,但此刻毒發無力,耶律祁他們一定已經被雍希正絆住,黑夜裡在這陌生宮廷裡想要找到她也需要時間,等他們找到,豈不是黃花菜都涼了。

  「你……」她努力令自己聲音平靜,「解藥給我,送我出去,我回頭一定重重謝你。」盯著那家伙神情,她加了一句,「金銀、房產……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要多少有多少!」

  她不敢提女人兩字,怕刺激對方,但加重了暗示。

  太監還是一言不發,黑暗裡眼神特別亮,她被刺得有點心慌。

  「不相信我開的價碼?」她笑道,「我未婚夫就在附近,就是剛才挾持和婉來救我的其中一個,他出身大族,在襄國也頗有勢力,總之你相信我,我答應你的一定做到。」

  這是拿虛無縹緲的「未婚夫」來警告對方,自己馬上有人接應,自己的人有財有勢,要對方掂量些。

  現代那世年輕女性單身行走各種遭殃,網上「女孩如何保護自己」之類的帖子到處是,自認為美貌絕倫必定會惹人覬覦的景橫波自然看過。

  太監不僅不心動,甚至聽見未婚夫三個字之後,還向前走了兩步。

  他微微俯身,眼底的光似可將這灰暗的舊殿照亮。

  景橫波似乎感覺到他微熱的呼吸,將要拂到自己半敞的衣襟上。

  她勉強向後退了退,就這麼個動作,額頭便沁出汗來,她心中暗叫糟糕,今晚毒傷發作,似乎尤其猛烈。

  她忽然眼睛一亮,風中有人在大叫大嚷,聲音遠遠傳來,似乎是伊柒的聲音!

  這家伙也出來找她了。

  景橫波聽著聲音就在不遠,咬咬牙正想大叫。賭伊柒能夠更快地找到她!

  那太監忽然抬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景橫波想掙扎,那人手卻極其有力,另一隻手抄起她的腰,帶著她又奔出殿去。

  月光照亮殿中天井,景橫波隱隱覺得這殿的規制似乎和平常殿宇不同,但此時心中緊張,也沒顧得上打量。

  天井空空,中間有一口井,井沿生了斑駁的青苔,月色下透著股陰涼的氣息。

  伊柒的聲音就在不遠處,頂多隔一個宮室,正在鬼哭狼嚎地大叫︰「波波!波波!你在哪裡!暈了喊我一聲!」

  後頭一堆亂七八糟的喝叫聲。

  「站住!站住!」

  「停下!你再亂闖王妃寢殿就射殺你!」

  「哎呀呀他又去王后寢殿了……」

  怒喝聲中還響著伊柒的怪叫聲︰「你們襄國妃子臉太醜!身材太差!看了讓人作嘔!和波波比差遠了!波波!波波!暈了出來吱一聲!」

  一隻夜鳥被他的怪叫驚起,撲著翅膀從四角的天空飛過。

  景橫波霍然抬頭,積蓄半天的力氣一霎用盡。

  那夜鳥「嘎」地一聲怪叫,翅膀如被人斜斜一扯,落向一邊的殿頂,不過那鳥隨即便掙脫,撲扇著翅膀再次飛起。

  景橫波無聲吁一口氣——她此刻狀態太差,已經盡力,下面就看伊柒有沒有這悟性了。

  不過她似乎運氣不錯,伊柒的聲音忽然一停,隨即人聲腳步雜沓,往這殿奔來!

  「波波,你是不是在這裡?」伊柒的大叫十分清晰,景橫波狂喜!

  這殿中沒什麼藏人的地方,這太監看起來也沒武功,伊柒只要來了,無論如何也可以先救走她。

  但她的喜悅,瞬間就被一盆冷水澆滅。

  因為那太監也並沒有慌亂,他背著她,在空蕩蕩的天井裡一躥兩步,猛地跳入了井中!

  幾乎同時,大門砰一響,伊柒踹門而入,屁股後面跟著浩浩蕩蕩的追兵。

  他狂奔而入,在不大的殿內飛快地躥了個來回,愕然大叫︰「波波!你藏哪裡了?快出來!」

  「何方刺客,如此膽大妄為,來人,合圍!」

  ……

  景橫波在井底聽見了伊柒的聲音,但卻無法回答,那太監緊緊捂住了她的嘴。

  還好這太監並不像傳說中的閹人一樣,滿身滿手尿騷味,他氣息乾淨溫暖,掌心微熱,景橫波心裡總算好接受點。

  井不大,一躍就到底,底下根本沒水,也沒有水存在過的痕跡,地面上都是一層赤紅色細沙一樣的東西,有微微的苦澀氣味。

  太監似乎路很熟,帶著她毫不猶豫直往裡面走,沒兩步就是一座門,景橫波認出上面的圖案是日月星辰和八卦圖。

  她很希望門上掉出什麼機關,砸死這個居心叵測的太監。可惜的是,太監隨手就推開了門,什麼事都沒發生。

  門在身後合上,幾乎立刻伊柒很有穿透力的嗓子就聽不見了,同理,她現在就是扯破嗓子,伊柒也聽不見。

  景橫波吸一口氣,努力地積蓄精力,一邊著重打量四面的情況。

  眼前似乎是一個石室,沒有窗戶,懸著一枚明珠,珠光淡淡,將室內隱約照亮。室內陳設卻很簡單,一榻,一几,一丹爐。尤以正中丹爐巨大,幾乎佔了石室一半位置,看樣子似乎是一個隱秘的煉丹的地方。

  景橫波覺得四面牆壁有點怪異,仔細一看才發現牆壁上似乎有一層紅色的物質,不像血,倒像什麼藥物,散發一種奇怪的氣味。

  牆壁上掛著拂塵道袍,還有琴劍等標準配備。這裡似乎是個道士的煉丹休息之所。景橫波這才想起上頭的宮殿制式也和後宮不同,更像道觀格局,這裡難道是道士住過的地方?煉丹為什麼要在地下?練的丹比較隱秘詭異?

  但不管怎樣,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詭異的是這個太監。

  擄她到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想幹嘛?

  這個念頭剛閃過,下一瞬那太監手一甩,將她甩在那張榻上。

  「嘎吱。」一聲,景橫波身子壓得軟榻一矮。她抬起頭,瞪大眼睛看見那太監,慢慢地逼了過來。

  那造型動作……她腦中轟然一聲,不知道是詫異還是失望——繞這麼大圈子,費這麼大周折,這太監還是為了美色?

  問題是她現在不是原來的臉啊,化過妝的臉也就是個中等美女,這個太監至於冒這麼大險這麼急色?還是他幹這樣的事兒已經很多了?仗著發現的這地方隱秘?

  一想到身下這張床上可能發生過姦淫擄掠的事,她渾身汗毛都豎起。趕緊掙扎爬起,踉蹌著向外撲出。

  腳剛沾地便覺得腳下一滑,地面上似乎很多細沙一樣的東西,身後那太監發出一聲陰冷的笑聲,笑得她毛骨悚然,她還沒來得及滑出去,那人抬手將她一推。

  啪一聲她撞在牆壁上,臉貼著牆壁,雙手很自然地抓了上去,只感覺牆上什麼東西簌簌而下,鼻子裡下意識也吸了幾口。

  吸進鼻裡的氣味有藥味,她大驚,生怕是什麼不好的東西,趕緊抬起臉,身後風聲呼呼,那太監已經撲了來。

  景橫波身子一翻,貼著牆讓開三尺,那太監卻似很笨拙,砰一下撞在她身邊牆上,頓時蓬一下又騰起一片紅霧,景橫波側臉要避,太監臉還沒抬起來,就伸手來抓她,景橫波抬腳就踢,太監一閃讓開。

  景橫波腳尖一踢,又覺得不對勁,腳下有東西,帶起一片白霧,和牆上被撞出的紅霧交匯融合,霧氣的顏色越發詭異。

  她心中不安,想要屏住呼吸,那太監又向她當胸撲到,她只得向後急退,砰一下又撞到另一面牆上,劇烈運動之下氣息急促,猛喘幾口,一大片霧氣無可避免地吸入鼻中。

  她頓覺鼻中發癢,接著咽喉口一熱,有苦澀腥臭氣味,再接著腹中也一熱,熱中似乎還有微痛,說不清這感受是好是壞,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霧氣粉塵,絕對不是牆灰。

  現在如果這東西是毒,她就死定了。

  景橫波心中大怒,只覺得如果自己死在這裡,才真叫冤枉,但無論如何事情已經這樣了,最起碼也要拖這個老色狼墊背先!

  也不知道是憤怒還是什麼原因,體內毒傷的痛似乎被壓抑了不少,她身體裡有了一點力氣,瞬移和控物傷人還不夠,但揍人也許還是能的。

  身後風聲響起,那鍥而不捨的太監又撲了過來,這回動作比先前敏捷,一手搭住了她肩頭。

  景橫波身子向前一縮,一蹲身已經摸出藏在小腿上的匕首,頭也不回反身捅出。

  太監在她背上一翻,讓過匕首。景橫波竟然順勢也一翻,翻過他的背,又是反手一刀插他後心。

  太監再翻,人還沒站定,她又已經翻了過來,動作輕巧敏捷,兩人在不大的室內空間憑靠對方背連翻三次,迷蒙的粉塵霧氣裡看上去姿態如蝴蝶翩飛,很是好看。

  但此時誰也沒心思欣賞,三翻之下,景橫波額上見汗。

  她這身法是和七殺中輕功最好的司思學的,司思擅長近身小巧功夫,腰力極好,能在人背上翻出幾百個來回,她此刻體力卻不足以支撐。能這樣連翻三次,已經是超常發揮。

  最後一翻將要落地時,她忽然一頓,手中戒指暗刺已經翻出,握掌成拳,重重對他尾椎骨刺下!

  此時他和她背對,根本看不見她的動作,只要劃破他一絲油皮,他這輩子就廢了!

  身下的人卻忽然不見了!

  下一瞬她的手已經被抓住!

  再下一瞬她感覺到他的手指從她眼皮上拂過,指尖掠過眼皮瞬間讓她激靈靈打了個抖,心中一片絕望,等待著下一瞬失眼濺血的結局。

  一霎而過,指尖從她眼皮上滑過,落在了她太陽穴附近,她又在等太陽穴被戳兩個洞的結局,然而那指尖只是輕輕在她太陽穴一側一個位置一按。

  這一按,她只覺腦中劇痛,思維一片混亂,眼前金星炸開,幾乎無法思考,但這感覺只是一霎,隨即他的手指,再次從那個要命的地方滑開,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還沒從剛才一刻崩潰般的感受中恢復過來,甚至連被抓住都沒察覺,身後的人抓住了她的手,她手腕酸麻,匕首飛出,撞擊在丹爐上,叮一聲響。

  那人舉起她一掄,又將她掄到榻上。

  軟榻又是「嘎吱」一聲,晃一晃。

  整個室內,都似晃了一晃。

  她也晃了一晃腦袋,剛才的混沌迷糊此刻才散去,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就剛才那時候,如果有人問她什麼或者要她做什麼,她一定無法思考,毫不猶豫地執行。

  這念頭一閃而過。她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不明白剛才三次機會,那家伙為什麼就放過了她,或者這人自己也是巧合摸中了某些竅門?

  頭頂有風聲,她頭一抬,哭笑不得地發現那家伙又撲了過來,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角度,她總覺得他撲過來欲待強姦的姿態,特別僵硬。

  她還發覺自己好像越打越有勁了……

  身下軟榻又被撞得矮了矮,以至於她的雙腿都長長地掛在榻下,她雙手一撐,乾脆在那家伙撲過來之前,滑了出去。

  兩人面對面擦身而過,電光石火剎那,她伸手,拳頭上暗刺再亮!

  他一手拍在她身側地面,將身子翻開,速度也極快。

  景橫波幾乎要怒罵——每次躲她殺手,他就牛逼靈活了!

  地下都是那種滑滑的細沙,一哧就哧出好遠,前方就是那個丹爐的三條腿,她靈機一動,估算了一下爐下空間,覺得就躲到那丹爐之下好了,她縮在丹爐中心,那家伙怎麼都抓不著,要想抓就得自己爬進來,到時候姿態受困,她就可以宰他了。

  這麼一想,她便舒展身體,調整角度,一路對著丹爐滑過去。

  哧哧連響,地面上的細沙類物體在這樣劇烈的摩擦中不斷揮發升騰,整間丹房霧氣升騰,景橫波不得不吸入很多。這時候她也顧不得這許多,反正這玩意兒一時吸不死人,總比失貞要好。

  嗤一聲她滑入丹爐下,丹爐一震,噹地一聲輕響,她只覺得身下似有微微凹陷,正好將她兜住,沒有再繼續往前滑行,隨即她聽見丹爐內部軋軋一陣響。

  一聽就是機關被啟動的聲音。

  她一驚,不知道這機關對自己有利有害,但此刻身在丹爐下,躲不了藏不得,只能聽天由命。

  丹爐之下卻沒發生什麼異常,只聽得響聲連串向上,似乎什麼東西正被緩緩推出。與此同時,景橫波忽然嗅到一股奇特濃郁的香氣。

  她探頭對外一瞧,隱約覺得室內光線似乎發生了變化,丹爐底下看見太監的靴子,他站住了,沒有追過來。然後他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驚呼聲沙啞裡充滿狂喜。

  景橫波心中一跳——對敵人有利的事,對自己一定有害。

  隨即她看見太監跨前一步,似乎要去接什麼物事。

  難道這丹爐中,出來了什麼東西?

  景橫波嗅著空氣中的氣味,心中越發確定。七殺裡擅長煉丹的戚逸說過,頂級名丹得天下之大造化,最是珍貴不過,這種丹一般都光澤天生,異香濃郁。一顆好丹,看色聞氣,就能確定大致價值。

  這麼隱秘的皇宮地下丹房,神秘的八卦符,滿壁滿地的奇異藥物,巨大的丹爐,都說明這必然是襄國王室曾經費大力氣打造過的秘密,聯想到路邊聽來的關於襄國國王曾經迷戀煉丹的八卦,她頓時躲不住了。

  如果真的給這猥瑣太監吃到了寶丹,那她就沒戲了!

  景橫波想也不想就從丹爐下爬了出來,一抬頭正看見丹爐中雲氣繚繞,托出一顆渾圓金黃的丹藥。

  丹藥竟似微微有光,將太監平庸的眉眼照亮,他似乎被巨大的驚喜擊中,站在那裡怔怔的,一時忘記去取藥。

  丹藥卻似受人氣機牽引,自動向他面前飛去,他伸手便抓。

  景橫波立即一個餓狗撲食!

  我搶!

  砰一下她撞在太監身前,太監一驚,也顧不得殺她,立即伸手抓丹。

  景橫波已經蹦了起來,來不及用手,對著丹藥張開血盆大口,狠狠一口……

  她把丹藥給搶吞了……

  太監似乎沒想到她這麼能搶,一時怔住,眼睜睜看她忙不迭將丹藥咽下。

  藥丸入口清涼,藥香濃郁,那股香氣讓她腦中一暈心中一定,確定肯定不是毒物,心中歡喜。

  一股厚重的津液順咽喉而下,直入腹內,她忽然覺得這東西很重,非常重,壓得她肚子都痛了。

  她臉色一白,這才想起丹藥這玩意,據說不都有鉛?說不定還有汞,也就是水銀。雖然戚逸說大荒煉丹不用這些東西,可是這口感……哎呀呀肚子好痛,肚子好熱……

  體內忽然躥出了一股火,這火不僅將她體內原有的毒立即鎮壓了下去,甚至在她經脈之中燃起,幾乎立刻她就覺得渾身發癢發脹,身體裡面似乎多了什麼東西,在咆哮在掙扎在衝突在嚎叫,努力地想要衝出桎梏。

  想打架,想殺人!

  她嗷地一聲叫,轉頭看住了身後的太監,目光灼灼如狼,驚得那太監退後一步。

  「老娘不發威,你們都當我是病貓!」景橫波一聲尖吼,操起袖子,轉身就撲了過來。

  太監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似一頭母老虎狂撲而下,下一瞬景橫波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舉起來狠狠一掄。

  砰一聲她把那太監給砸到了軟榻上。

  可憐的軟榻「嘎吱」一聲,又塌一截。

  太監倒在榻上,一時掙扎未起,景橫波已經又撲過來,再次抓起他手腕,掄起來一摔。

  「砰。」

  「嘎——」

  軟榻終於斷成兩截,支出來的踏板絆到景橫波,她身子向前一栽,正壓在跌倒的太監身上。

  兩人四目相對,都一定。

  她的大眼裡是微微昏亂和熊熊怒火。

  他的眼眸裡是淡淡痛楚和遙遙天地。

  只一霎,隨即他一手掀開她,翻身要爬起。

  她哪裡肯放,怒吼一聲,「摔!摔!叫你摔老娘!叫你們摔老娘!叫你們什麼阿貓阿狗都來欺負老娘!今兒不打得你桃花朵朵開老娘不姓景,姓太史!」

  怒吼聲裡她向前一撲,猛地騎在了太監身上。

  太監背一僵。

  她的拳頭已經如雨點般凶猛打了下去。

  打了個金光萬丈,打了個瑞氣千條,打了個狂風暴雨,打了個霹靂雷霆。粉拳秀腿,也有無窮殺氣,內力不足,也有狂霸之風。

  體內氣息左沖右突,衝撞得她筋脈都似在鏗鏘作響,化為無數蓬勃的力氣泄於體外,一頓老拳酣暢淋灕,她一邊打一邊罵。

  「大荒爛泥塘,混賬王八蛋!」

  「一群懦夫、小人、偽君子、人渣!」

  「我不要偏要我要,我要了不許我要,一群狗狂吠亂叫!」

  「讓你們叫!叫!叫!」

  「砰砰砰。」落拳如悶雷,底下太監不知道是被打暈了還是打悶了,沒掙扎也沒說話。

  卻有大顆大顆的水珠,隨著凶狠的拳頭和叫罵,無聲無息越來越快墜下來,啪啪地落在他背上。

  打成那樣他也始終沒動過,背上衣衫微濕的那一刻,他身子卻一顫。

  景橫波看見他那一顫,立即醒覺,抬起臉,將某些不該流出的液體給倒了回去。

  屋頂明珠淡淡地亮著,有種令人安寧的力量,她按了按眼角,醒覺自己失態。

  丹藥燥性大,讓人發狂,服用時要麼得有人護法,要麼得有所控制。

  體內狂竄的氣息平復了些,都隨著那一頓發泄的打流了出去,她看一眼那破麻袋一樣的太監,心中怒火和燥氣稍稍平息,慶幸此刻有這麼個人供她瀉出一時不能接納的丹氣,不然她很可能走火入魔或者自傷。

  又笑自己先前竟然懷疑他是宮胤,這家伙體熱不說,和自己一番丹房相鬥,動作武功神態和細微處的反應,沒一處和宮胤相似。

  看在這一點上,她決定不殺他,反正自己也沒受什麼損傷,誤打誤撞還得了一顆丹,只是不知有沒有副作用,回頭還要找七殺瞧瞧。

  丹氣泄掉之後就是疲倦,毒傷已經自動被壓下,她爬起身,身影一閃,消失於丹房內。

  太監始終一動不動趴著。

  像被驚破膽一般,不曾抬頭或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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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0 05:58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九章 相見

  景橫波閃身出井,四面看看,地上一片狼藉,厚厚的灰塵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腳印,還有斷落的武器和箭矢,看樣子伊柒在這裡和襄國的護衛有過一場戰鬥。

  不過地上好像沒什麼血,她稍稍放了心,覺得逗比師兄弟中,伊柒越發靠譜了,想必是和自己一起待久了的原因。

  她從先前待過的正殿裡找出自己的衣服穿好,把藥吃了。感受了一下,體內並沒有武俠小說常說的一顆神丹打通任督二脈,從此天下第一的酷炫狂霸感,也沒有所謂湧動的氣流啊,忽然牛逼的內力啊之類的高大上玩意,相反,體內還是有點燥,有點熱,並不是很舒服,好在突然發作的毒是被壓下去了,也不知道這丹藥和自己的毒,到底是相沖還是相濟的。

  不過無論如何不後悔吃這藥,就看吃完這藥那一刻的狂霸效果,如果真給那太監吃了,現在倒霉的就是她了。

  回頭得找戚逸問問,排除後遺癥。

  她想了想,決定還是不出宮,在整個鬧宮過程中,其實並沒她什麼事,雍希正想要處置她也只是私下行為,現在被和婉知道了,她在宮中反而能獲得和婉保護。

  也不知道耶律祁和天棄現在鬧得怎樣了。

  她並不熟悉襄王宮,但七八個瞬移下來,也就找到了和婉的寢宮,看樣子已經鬧過一陣,道路上花草折斷,宮殿裡燈火通明,和婉披著寢衣依門而望,臉上驚嚇和怒氣未休,看到景橫波出現,鬆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道︰「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我睡了一覺就被挾持了,再一眨眼你也不見了?」

  「你那個二十四孝未婚夫呢?」景橫波東張西望,怕雍希正忽然躥出來。

  「誰知道他去哪了!」和婉沒好氣地道,「他和幾個挾持我的人大打出手,一路翻翻滾滾打出宮了,還有你那個未婚夫,也從黑屋子裡躥出來,鬧了半個宮廷,把我父王氣得要命,要不是我謊言遮掩著,今晚誰都別想安生。」

  「誰叫你搶人的,寧可搶黑瞎子也不能搶伊柒。」景橫波隨口答,微微放下心。看樣子那幾隻都沒事,也許都還潛伏在這宮中,以他們的本事,安全沒有問題。

  「今晚到底怎麼回事,還讓不讓我明天起床啊……」和婉一邊拉著她的手向裡走,一邊打著呵欠。

  「你那二十四孝未婚夫,這大冷天氣,在你屋頂上給你守夜,他認為我居心叵測,想要把我宰了。」景橫波笑一聲,「我說和婉,你這未婚夫,其實真的對你算得上情根深種,相比那個什麼都不敢做,你這裡鬧翻天頭都不敢冒的紀一凡,我覺得好了一百倍,你真的不考慮?」

  和婉立即甩掉了她的手。

  「原以為你是個特別的,原來你也只會說這些俗話。」她柳眉倒豎,「對我好一萬倍又怎麼樣?我都不喜歡。我來這世上一遭,如果都不能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真是天真的孩子。」景橫波咕噥,「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咱那世道,連想選個喜歡的專業都做不到。更別說大活人。遇上一個喜歡你的人就嫁了吧,小心你喜歡的那個,甩了你。」

  「你嘰裡咕嚕地在說什麼?」

  「我說,你說的太對了,人這輩子,一定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哪怕為此粉身碎骨,眾叛親離,也一定要堅持,還有什麼比喜歡更重要?」

  「為什麼我覺得你說的是反話?」

  「比真金還真。」

  「詹妮。」和婉叫著她的名字,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景橫波想著自己英文名就是好聽,一邊偏過臉來,「嗯?」

  「詹妮,我覺得你看似嬉笑放縱,其實有很深的心事,一定很深很深,很痛很痛,」和婉按住著她心口,認真地道,「以至於你甚至不願回想,不願面對,嘻嘻哈哈,用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來掩飾心裡面那個巨大的創口。」她慢慢地道,「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可我能感覺到,這裡有個巨大的洞,穿過的風呼呼作響。」

  景橫波笑起來。

  「咱們才相識幾個時辰,你都能看出我巨大的洞深深的痛了,說明這痛也膚淺得很啊麼麼噠。」

  「不,只是我特別敏銳。我和那珠子相伴多年,時日久了,我好像就能知道他人的內心情緒。就像我知道雍希正似乎喜歡我,但不一定有他表現出來的這麼深情。我也知道一凡喜歡我,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這麼淡漠。」

  景橫波不說話,覺得能讀心神馬的最討厭了。

  「詹妮。」和婉在冬夜的風中,誠懇地對她道,「都說人心易變,可如果是真心喜歡,並沒那麼容易改變。相信自己,也相信真情,好不好?」

  「你還小,」景橫波撫了撫她的髮,「將來你就懂了。這世上有很多東西,強大而惡毒,像車輪一樣,不動則已,一動轟隆隆一路碾壓。再強悍的感情,都不過是輪下的塵土……天快亮了,睡吧。」

  和婉似乎在思索什麼,默默嘆口氣,沒有說話。兩人回到寢宮繼續睡下,在和婉即將沉入夢鄉前,景橫波問︰「你父王以前是不是很喜歡煉丹?」

  「是啊!」和婉半迷糊狀態中依舊不掩語氣憎惡,「有一陣子特別沉迷,宮裡養了很多道士,搞得烏煙瘴氣,有陣子差點拜一個道士為師傅,連我都要給那個道士讓路,後來也是那個道士,惹出了什麼事兒,觸怒了父王,他殺了道士,驅逐了所有道人,關掉了丹殿,之後再也沒煉過……」

  景橫波嗯了一聲,心想八成又是一個騙人和被騙的故事,結果是便宜了她這個外來人。

  「和婉,明天你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抵死不嫁唄……」和婉喃喃嘆息,「聽說宮國師和女王原本是一對,結果……他們都沒有希望,我覺得我更沒希望了……」

  她唏噓著把腦袋埋進被窩裡,似乎不去想,煩惱便不再。

  景橫波轉頭看窗外冷冷的月光。

  不,你們有真愛,所有真愛,都該得到成全。

  ……

  一夜折騰,等和婉和景橫波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和婉坐起來的時候還沒清醒,抓了半天頭髮,神情怔怔的。

  景橫波看見她,就像看見幾個月前的自己,想笑,心中忽然一酸。

  和婉眼光從沙漏上掠過,忽然跳起來,眼睛發直,「不好,糟了!遲了!」

  「幹嘛?」景橫波莫名其妙,想著宮宴是晚上才開始呢。就算要梳妝打扮也該到下午。

  和婉卻已經來不及和她說話,跳下床匆匆洗漱打扮。又不住催她,景橫波有點為難,她臉上是有妝容的,到底要不要在和婉面前洗掉重新化?如果不洗臉,和婉一定也會懷疑。

  以前她臉上有妝,絕對要洗得乾乾淨淨才睡覺,生怕因此傷了皮膚,但現在,似乎這也是小事了。

  景橫波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洗臉,她很喜歡和婉,直覺這是個好姑娘。

  熱水潑在臉上,燙得她渾身都一哆嗦,她現在很喜歡這種刺激的感覺。

  再抬起臉時,她看見和婉正呆呆地盯著她。

  她對和婉一笑。

  「我的天……」和婉聲音裡滿是驚嘆,「想不到你這麼美!你何必把自己化醜了?不過你的妝容術也好神奇,居然和你本人相差這麼大!」

  景橫波這下笑得越發真誠了。

  女人對他人姣好容貌的反應,也可以測試心性。她對和婉的反應很滿意。

  「以後有機會可以教你。」她向和婉要了全套胭脂水粉,重新簡單化妝。過了一會兒,鏡子裡出現細長眼睛皮膚蒼白的姑娘。

  和婉似乎很急,興沖沖拉著她便出宮去了,她在宮中自由度似乎很高。

  景橫波也想出宮,看看耶律祁他們到底在哪裡。晚上的事情,還需要商量一下。

  看和婉著急的模樣,景橫波認為她一定是去找紀一凡,最後努力一把。正好她也想見見這家伙,最起碼要把那晚被推下祠堂的帳算回來。

  出宮不久,她就看見了耶律祁和天棄伊柒,按照事先商定好的手勢打了個招呼,那幾個人站得遠遠的,看她的神情有點古怪,景橫波也沒多想,跟著和婉上了車。

  和婉一路上很興奮,興奮中又有些不安,不安中又有些緊張,神情千變萬化,五顏六色,景橫波心中好笑,心想小姑娘真是愈挫愈勇,昨天見情郎受了那麼大打擊,今天又原地滿血復活了。

  車子一路往城中心而去,卻不是昨天的路,景橫波深以為然,情侶約會嘛,當然要和地下工作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不過路卻越走越寬闊,好像是通往城外的道路,這孩子要出城?

  出宮問題不大,出城可就有點麻煩了。

  隨即景橫波發現,這出城的道路也不對勁。

  好多人。

  道路明顯特別乾淨,以黃土墊高了道路,人都聚集在道路兩側,路邊每隔十丈左右,便有鮮花果品的案几陳列。正是所謂迎接貴人的黃土墊道,淨水潑街禮節。

  景橫波又注意到路邊姑娘尤其多,雖然很多戴著帷帽,但依舊看得出激動興奮之色。

  這是誰來了?

  她心中忽然一動,直覺不好。

  正想問和婉,和婉已經指著前方,興奮地道︰「來了來了!哎呀,我終於可以親眼看看國師了!」

  景橫波心中轟然一聲。

  再一抬眼,便看見前方旌旗招展,車馬如龍,白山黑水旗幟獵獵飛舞,長長隊列出現在道路盡頭。

  隊伍的最前面,幾乎囊括了襄國朝廷所有的文武眾臣,這些人一大早出城三十里接駕,此時方到。

  幾乎立刻,道路兩側人們如草偃伏。

  「國師萬安!」

  參拜聲如雷鳴,震動崇安。

  和婉的車已經避到道邊,小丫頭正扒著車門探頭向外看,眼睛裡星光閃閃,臉頰泛上興奮的薄紅,和現代那世追逐明星的粉絲們神態一模一樣。

  景橫波卻渾身麻木,只想跳下車離開,但此刻人山人海,道路上卻無人,她一旦衝上道路或者逆行,立刻就會被一路開道的護衛們發現。

  她就算瞬移,也移不出這十里長街,出現在哪裡都是古怪。

  景橫波緊繃了一陣,忽然又鬆了下來。

  奇怪,緊張什麼?

  不就是陪和婉在這裡看看?

  他前呼後擁,高舉九重,一會兒就從自己面前過了,關自己什麼事?

  這念頭還沒轉完,她就聽見和婉忽然道︰「詹妮,求求你,幫我一個忙,攔下國師的車駕!」

  景橫波腦中又轟然一聲。

  她忽然理解了以前人們對自己的感受——這時不時拋個炸彈的趕腳真的要人命啊!

  「你瘋了?」她氣若游絲地道。

  「我要攔下他,求見他,請他幫忙阻止這樁婚事,現在只有他的話,才會令父王重視了!」

  「你等他進宮不就可以求他了,想死別拖我下水!」

  「我是沒有辦法!」和婉焦急地道,「國師日理萬機,今天才趕來觀禮。他會被直接迎入王宮,他一進王宮,我就再沒有機會和他單獨見面了!按照規矩,他不能進後宮,我這個準新娘,更不能見外男!」

  「你昨天為什麼不想辦法派人出城通知?」

  「我看似自由,其實身邊宮女都是王后派來看守我的。沒有一個貼心人。昨天我冒險找一凡,也是想讓他去求國師,誰知他不肯……」和婉泫然欲泣。

  景橫波心中微微嘆息,不知道該贊揚她好還是同情她好,當所有人都在阻止或者在放棄,只有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仍舊在為愛情鍥而不舍地努力。

  但同情歸同情,讓她幫忙攔宮胤車駕?死也不幹!

  「你可以自己去!」

  「我一出面,就會被潛在附近的護衛攔住,其實昨天也有人監視我,但只要我不出格,都不會對我出手。」

  「衝撞國師大駕是死罪,你要害我去死?」

  「不是的!你可以裝作不小心從車中跌倒在地,國師心慈,一定會派人扶你,然後你就可以幫我說出請求,攔一攔他。」和婉抓住她的手,「放心,我不會害你,國師以前見過我一面,還得過我的幫助,只要你和他說是我派來的,他絕對不會為難你。」她攤開掌心裡一枚紅色的玉蜻蜓,塞給景橫波,「等他馬車經過咱們這裡,你衝出去,把蜻蜓砸向他的馬車……」

  「所謂腦殘就是你這種。」景橫波喃喃道,「我跌他面前?他應該會很高興地下令開車從我身上碾過去吧。嗯,說不定還來個倒車再碾一次,省得死得不俐落還要賠錢。」

  「你說什麼?」

  「我說你做夢。」景橫波起身,準備下車,混入人群,省得和這小神經病揪扯。

  宮胤車駕緩緩前行,已經快到近前,還是他素來的風格,一色雪白的玉照龍騎,似皚皚的雪,在長街上無邊無際蔓延,擁衛著中間白金兩色的馬車,馬車並不似尋常貴族雕鞍飾輪,只是一色少見的原木白色車身,瓖嵌金邊,但極其寬大,超越王侯規制,明眼人都知道這種白色車身並非後天漆成,而是使用的巨木沼澤裡的一種「玉木」,其色如玉,其質也如玉,堅硬異常,刀砍不傷。並不俱水淹火傷,不受蟲蟻侵蝕。向來極其珍貴,有「一寸玉木一方玉」之稱。

  用整塊玉木打造的這樣的馬車,全大荒也只有一輛,甚至女王都沒有。這是當年宮胤登國師大位,鎮服黃金族之後,六國八部臣服之下,合力為他打造的馬車,以示對他地位的尊重和承認。是宮胤在大荒威權的象征。他平常也不用,只有蒞臨六國八部這樣的藩屬之地,才會擺開這樣的儀仗。

  道路旁的男女們,都偷偷抬頭,想要從馬車的車窗內看一眼這大荒第一人的風采,是否真如傳說中那般風儀超絕,冰雪之身。只是宮胤向來端正嚴謹,他的馬車沒有尋常貴族那些半遮半掩供人瞻仰的絲簾珠串之類的東西,車窗上蒙了淡淡的金絲紗,眾人瞪大了眼睛,也只能看見一個隱約的秀挺的輪廓。

  「詹妮!詹妮!」和婉十分緊張,顫抖著手拉著景橫波的衣襟哀求,「求求你,幫我這一把,他只要進了宮,我肯定沒機會和他接觸……」

  景橫波硬著心腸撥開她的手,「任何事我都可以考慮幫你,唯獨這件,絕對不行。」

  她打開車門準備下車,在車內她無法瞬移。

  一開車門,她就發現,不知何時,宮胤的馬車正好行駛到她們這輛不起眼的小馬車面前。

  隔著前方跪著的人群,她看見巨大白金馬車窗內,那個朦朧的輪廓,似乎偏頭對這邊看了一眼。

  雖然料定他不可能看清楚,但她還是心中一震,覺得此刻出去不妥。

  只這麼一猶豫。

  身後忽然有風卷過!與此同時,馬車猛地向一邊倒下!

  馬車下就有百姓跪著,頓時驚聲尖叫,四面逃散,景橫波正在馬車口,半隻腳在馬車外,頓時收勢不住,跌落地下。

  她一跌就知道不好,剛想爬起來瞬移,忽覺身後被人重重一推,一個踉蹌,衝出了街道!衝到了宮胤馬車側的護衛隊中!

  立即有人怒喝︰「何人驚擾我主!」兩桿長槍,閃電般向她頭頂交擊而下!

  景橫波無奈,正準備施展瞬移逃開,猛聽得啪啪兩聲脆響,兩柄槍忽然蕩開,槍尖蕩出一個交叉的弧,從她鼻尖擦過。

  一點細細的石屑簌簌落在她臉上,剛才打開兩柄槍的,似乎是兩顆石子。

  護衛隊又驚又怒,一邊對她包圍而來,一邊對路邊人群大喝︰「抓刺客!人群裡還有刺客!」

  景橫波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道推馬車撞她的人是誰,也不確定飛石子救她的是不是耶律祁他們,尤其怕出手的是伊柒他們這些逗比,萬一逗比們有誰一激動,再像上次一樣喊一句護駕,她就完蛋了。

  宮胤的馬車就在眼前,已經停了下來。護衛們正向這邊聚集,因為靠近道邊,一時擠不過來。

  身後又是一陣風卷來!

  景橫波只來得及抓一把黃土往臉上一抹,一隻手對身後胡亂比了個擺手不要叫的手勢,隨即便砰一聲,莫名其妙地越過了人群的縫隙,撞在了宮胤的馬車上。

  她撞出去的時候手是向前伸的,手上戒指的暗刺已經彈開,暗刺極其鋒利,嗤啦一聲,宮胤馬車金絲紗的窗紗被劃開,她老人家一條手臂,就那麼直挺挺地搠了進去。

  景橫波甚至感覺到自己手背差點就撞上了宮胤的脖子。

  她有點遺憾。

  此刻四面忽然安靜,人人都僵硬在原地。

  看著她,撞在馬車上,莫名其妙劃破了堅硬的窗紗,卡在了那個破洞中。

  而馬車內的人,依舊毫無動靜。

  ……

  宮胤筆直端坐。

  凝視著面前的手臂。

  手臂縴細筆直,腕骨精致,手上雖然髒兮兮的,但手指縴長精美。

  他目光在那手指上掠過,指甲很乾淨,沒留長指甲,修剪得很齊整。

  手上唯一觸眼的,應該是那枚古銅色貓眼戒指,暗刺已經自動縮回,貓眼石光芒流轉,真似一隻狡黠的貓眼。

  他目光久久落在那戒指上,似乎吸了口氣。

  馬車裡光線淡淡,照不亮他靜水深流的眼眸。

  手臂忽然動了動,似乎想要收回。

  他終於動了。抬手,捏住了她的指尖。

  ……

  景橫波一僵之下,下意識要將手臂收回——這要宮胤發神經,把這手砍掉怎麼辦?

  但是一動就發覺動不了了,手已經被宮胤抓住。

  一瞬間她心中掠過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宮胤不是最討厭和陌生人肢體接觸的麼?怎麼隨隨便便伸進來一隻手,也會去摸?

  她低下頭,雪白馬車勉強能映出自己此刻影子,本就化過妝,再抹上一臉黃土,宮胤隔著窗紗,能認出她才奇怪。

  這一霎全部的精氣神都凝在了指尖,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清冽的呼吸,微微拂在了自己手指上。

  馬車裡終於傳出聲音,清冷,漠然,一絲淡淡凜冽。

  「來人,將這……」

  景橫波心中一緊——果然是宮胤的聲音!

  來不及多想,她被抓住的手掌拳頭一鬆,掌心裡的紅色玉蜻蜓掉落。

  她沙啞著嗓子一聲大喊︰「冤枉啊!」

  ……

  亂七八糟的長街忽然一靜。

  將要出手的護衛們手一停。

  人群中正攔住伊柒不許他大叫的耶律祁和天棄目瞪口呆。

  從翻倒的馬車底下艱難爬出的和婉,驚喜地抬頭。

  整個崇安的百姓,一傻。

  這算個什麼事兒?

  攔轎鳴冤?可是國師不管六國內政,這種場合攔國師的轎子,是不是對象錯誤?

  景橫波也定在了那裡。

  她完全是隨口喊的,這台詞蹦出來,大抵是現代那世古裝狗血劇看多了的緣故。

  然而一喊出來,她心中的憤懣之氣,忽然也似狂流奔湧而出。

  冤枉啊!

  這世上還有誰比她更適合喊這句話?

  一腔熱血潑冷雪,萬古艷火冰水絕。那些用盡全力付出的熱情,用盡全力向全世界拋灑的心意,落在了冰中,雪裡,水上,最酷最烈的風中。

  瞬間扯碎,永難復原。

  冤枉啊!

  這世上她最不該此刻喊這句話!

  她可以對所有人喊,唯獨不該在這個人面前喊!

  感覺到那句話喊出來,手上一鬆,她立即抽手,準備閃。

  然而立即一股麻痹便自手臂傳來,她身子一軟,靠在了馬車車身上。

  那姿態,看上去像她忽然被國師美色所驚,要趴在車窗上舔屏一樣……

  「且慢。」宮胤的聲音再次傳來。

  護衛們將要揪住她的手臂,都收了回去。

  稍稍一靜後,馬車放下踏板,百姓們轟然一聲,都知道國師要出來了。

  這女人真有什麼天大冤情?喊一聲國師就應了?

  這是要當街審案?

  無數少女又興奮,又遺憾自己剛才怎麼沒想到這個和國師近距離接觸的好辦法?瞧那浪蹄子,現在還趴在國師馬車上不願下來呢!

  車門緩緩打開,宮胤出來時,眾人氣息忽然都一窒,只覺得眼前雪影碎光,天地清涼。

  正午的陽光本來熾烈,但此刻人們似都覺天色黯淡三分。

  所有人下意識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驚了那謫仙一般的人,又怕那太陽太烈,將這冰雪琉璃人曬化了。

  他是一捧雪,只在清淨寂寞處,晶瑩。

  他身影一出現,景橫波立即用力偏轉頭去。

  怕一刻眼底情緒,泄露太多。

  想要心如死水,想要冷漠巋然,想要不動如山,心理建設做了這麼多,每次看見那個白衣身影,依舊似被無聲打一悶拳。天靈蓋上一片冰涼,似還飄著那夜徹骨寒冷的雪。

  原以為相見無期,再見必定多年後沙場為敵,不曾想這麼快便長街當面,她一時竟不知如何放置自己。

  萬人街道,無聲。

  宮胤眼底照例沒有人群,只在馬車前靜靜回身,卻並沒有看靠住馬車的景橫波。

  「有何冤情?」

  他似在對天發問。

  襄國眾臣急忙地聚攏來,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一幕,襄國大王還在宮門等著迎接國師,不想這裡竟然發生這麼一齣。

  景橫波這時候依舊注意到襄國群臣隊伍裡,好像沒有紀一凡。

  她心中若有所悟。

  看來這家伙不肯出面,但陰人很有一手。推她的又是他吧?

  事已至此,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把和婉這事湊合了,應該能混過去吧。

  她對著地面,沙啞著嗓子答︰「一時半刻難以說明,還請國師停駕,聽小女子一一細說。」

  「大膽!」一個襄國官員立即怒喝,「國師入城,大王正等著迎接,一切儀禮皆有時辰安排,豈容你一個無知民女,隨意攪亂!退下——」

  「請貴國安排就近房舍,本座想歇歇腳。」宮胤一句話,就讓所有人再次鴉雀無聲。

  景橫波想看不出和婉真的和宮胤交情不錯啊。

  宮胤一停駕,玉照便封鎖了整條街道,驅散所有無關人群,和婉翻倒的馬車自然是關注的重點,馬車的車夫想要攙走和婉,和婉正在掙脫,宮胤眼神看過來,立即有幾個玉照護衛過去,隔開了想要帶走和婉的人。低聲道︰「公主,請隨我們來。」

  戴著帷帽的和婉感激地點頭,又無限感謝地看著景橫波,景橫波忍住一口老血,對人群中被遠遠隔開的耶律祁等人示意不要輕舉妄動,低頭思索該用什麼法子脫身。

  從那日城門砍旗後,她就沒動過刺殺宮胤的想法,她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殺不了他。

  人貴有自知之明。匹夫之勇不足取。忍耐是天下第一美德。

  很不幸,這些句子,還是他教的。

  景橫波低下頭,衣袖裡的手指慢慢攥緊。

  襄國的官員速度很快,看來也無法違抗宮胤的意旨。就近在附近安排了一座府邸,是當地一個大戶獻出來的,為了保證絕對安全,主家的人在一刻鐘內全數離開,玉照龍騎快速入府檢查之後,請國師移駕。

  「讓我走。」景橫波對走到她身側的和婉悄悄道。

  和婉正要答應,那邊蒙虎已經走過來,他眼神只落在和婉臉上,道︰「公主,國師有請。」

  和婉正要走,蒙虎又道︰「至於您身邊這位姑娘,請公主恕罪,我們要拿下審查一番。」

  和婉大驚,「為什麼?」

  蒙虎不看景橫波,生硬地道︰「這姑娘手指上可能有暗器,我們懷疑是混入公主身邊的刺客,必須查問清楚。」

  和婉張大嘴,神情駭異。

  「公主不必多理會,還是趕緊去見國師吧,時辰有限,耽誤不得。」蒙虎催促。

  景橫波冷眼旁觀,她想看看這小姑娘,在面臨抉擇前,會是怎樣的態度。

  在逃婚獲得幫助獲得所愛,以及捍衛真心助她的好友面前,她會選擇拋棄哪個。

  當然,她不抱什麼太大期待,正常人會選擇什麼,她明白。

  「我……」和婉看看她,又看看一臉堅決的蒙虎,走出兩步,又停步。

  「不。」她忽然道,「請代我向國師告罪,我不去了。」

  蒙虎詫異地看她。

  「她是我的朋友,我相信她。」和婉堅決地道,「當年我無意中助過國師,後來他承諾,以紅玉蜻蜓為記,會答應幫我一次。現在我拿紅玉蜻蜓請求他,不要追究我這個朋友的罪,她不是刺客,我以我的性命發誓。」

  景橫波心中一熱。

  她原以為這世上處處踫壁處處寒涼,卻未曾想在經歷地獄之墮之後,她還能得人間溫暖、真情、信任和捍衛。

  就沖今日這一句,這姑娘,她幫定了。

  「公主。好不容易才攔下國師,不要浪費了這寶貴機會。」她一笑,拉了拉和婉的手,「你要相信國師的護衛,不會冤枉無辜。就讓我隨他們去,問個清楚就行了。」

  「可是你……」和婉一臉真摯的擔心。

  「沒事的。你去見國師,也好幫我說清楚真相啊。」

  和婉想想也對,才再三囑咐道︰「你務必小心,真有什麼不對記得呼救。」又再三拜托蒙虎,「大頭領我這朋友真的不是刺客,請你們千萬不要難為。」

  「公主放心,我們問清楚便放行。」蒙虎神情忽然柔和很多,對和婉躬身,語氣也恭敬許多,「您請。」

  景橫波看和婉一步三回頭進了宅院,偏頭看蒙虎。

  她心中認為可能蒙虎是認出她來了。畢竟她的改良化妝術雖然不錯,但糊弄熟悉的人卻不夠,尤其阿善和蒙虎一直在一起,她的易容手法蒙虎怎麼可能不熟悉?

  蒙虎留下她,是要幹什麼?她不想多想,如有惡意,離開便是。想要出手,反擊便是。

  舊日情分,他人若是不記得,她又何必顧念?

  蒙虎卻還是一眼都不看她,臉上生硬如戴了面具,似乎急著去伺候宮胤,扭頭對一旁兩個玉照護衛道︰「帶到府裡,不可為難,等會我有空會來親自審問。」

  那護衛應是,過來拉景橫波。景橫波打算人家如果給她上綁那就立即移走,絕不自投羅網,但對方態度很是客氣,似乎當真不打算為難她。她不到迫不得已,不想在這些人面前展示瞬移,想了想,對遠處耶律祁還是打了個稍安勿躁手勢,跟著護衛進了門。

  她進府後,玉照龍騎立即便封鎖了整條街道,驅散百姓,百姓依依不捨地離開,邊走邊議論街上的奇事。街上漸漸沒了人。

  一個陰暗的巷角裡,站著耶律祁等人。

  「幹嘛攔我?啊幹嘛攔我?她去見宮胤了啊!她去見我那死情敵了啊!」伊柒跳腳。氣勢洶洶指著耶律祁的鼻子。

  耶律祁打蒼蠅一般揮開了他的手,淡淡道︰「勉強能算我情敵,至於你,還是和你六個兄弟一起一輩子比較合適。」

  「你們扯什麼廢話。」天棄抱胸不耐煩地道,「說說,咱們要怎麼辦?真聽大波的?」

  耶律祁的眼睛,注視著前方一個角落,眼底有種奇怪的神情。

  「我覺得,」他緩緩道,「等下要有好戲看了。」

  ……

  讓出府邸的大戶,一家子暫時無處可去,就在街邊茶樓裡歇腳。這家的大少爺,是個閑不住的,剛坐下就跑到隔壁一家花樓去了。

  找了個姑娘,還沒來得及浪幾浪,忽然幾條人影破窗而入,一掌拍倒了姑娘,拎起了他。

  問話開門見山。

  「你家有沒有暗道?」

  大少爺體如篩糠,「……沒……沒有……」

  「有沒有暗門?」

  「沒……沒有……」

  「後門有幾個?」

  「就……就一個後門……」

  「說!」那灰衣蒙面人將劍擱在他脖子上,「你家有什麼辦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給我想!想不出來,就閹了你!」

  「啊啊啊別閹我,我想……我想……」大少爺拼命擦汗,好半晌才疑疑惑惑地道,「……我……我家後牆有個小門,是給狗出入的……」

  「娘的,你敢讓爺爺鑽狗洞!」

  「啊啊啊不算狗洞!我曾養過一群野犬沼澤的韃犬,最是體壯如牛,身形高大,為免驚嚇家人,專門闢了一條道出入,那門其實已經夠人進出了,藏在樹蔭裡,很難被發現……」

  「說,那門在哪!」

  ……

  景橫波跟著玉照護衛,直進入了這戶人家的後院。

  護衛令她進了一間空了的廳堂,將門鎖上。然後站在廊下守衛。

  景橫波一看這架勢,放下心的同時也有些疑惑——難道蒙虎真的沒有認出她?否則根本不會這樣看守,只要不綁住她,這天下幾乎沒有可以留住她的地方。

  細想想,蒙虎哪裡想得到她敢在宮胤面前出現。他身繫宮胤安全要務,事務千頭萬緒,他向來也不是個細心的,沒發現也正常。

  這麼一想,她鬆口氣,站起身,準備把屋子搞點小破壞,做出撬門假象再走。這樣她一個大活人忽然在上鎖的屋子裡失蹤,蒙虎也不會想到她景橫波身上。

  她走到門邊,轉動戒指,戒指裡彈出一截細絲,她拔出細絲,準備插入鎖中。忽覺身後有異。

  有……存在感!

  彷彿什麼人或物,就在身後!沒有呼吸,沒有動作,但她就是覺得,身後多了什麼東西!

  剛剛室內明明無人!

  她低下眼,沒有看見影子。

  她收回細絲,調好戒指,霍然回首。

  人還沒完全轉身,手一揮,架子上琺瑯花瓶已經狂衝而去!

  這軌跡正衝她身後,只要身後真有東西,都一定會被這花瓶砸中。

  但她沒有聽見花瓶砸中人的悶響,甚至沒有花瓶落地的碎裂聲。

  她也沒來得及看清到底怎麼回事,身子還沒轉過來,眼前一黑,已經軟軟倒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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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0 06:26 P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章 杯具的戒指

  天地在一片朦朧中搖蕩。

  依稀還是那夜的雪,橫飛倒飛逆飛箭一樣呼嘯的飛,拼湊出零亂的天地,一片是無盡的蒼白,一片是永恆的黑暗,在那幽深的黑洞裡,忽然探出一張臉,流著血流著淚,向她呼號求救,那是翠姐……她剛要撲出去,翠姐身後忽然又露出一張臉,蒼白獰笑,伸出細長的手指,將翠姐狠狠扯進了黑洞中,那是靜筠……她狂撲而上,黑洞卻已經合攏,漫天的雪忽然凝結,化為那張熟悉又令她驚痛的臉,那臉上一張嘴在一開一合一開一合,她很久才看出那是四個冰冷的字︰為我證明……為我證明……為我證明……

  那些雪似乎忽然化成一束,鑽進了她的體內,順腕脈而入,直達奇經八脈,體內忽然起了灼熱,似乎還是昨夜那丹藥的感覺,有些粗糲有些膨脹,燃燒著她的經脈,她痛苦地揮手,一半精神在噩夢中掙扎,一半精神在和丹藥的狂猛之力對抗,手指在空中無力地抓撓,觸及一片冰冷的空氣。

  半夢半醒之間,她覺得自己腦中好像開了天眼,隱約能看見一點室內景物,又或者不是看見,只是感覺,景物如罩白紗一般朦朧,朦朧中屏風後有人緩緩走來,雪色衣袂在青石地面逶迤,似一片無聲從雪山上飄下來的雲。

  似一個夢,在毫無預料時降臨。

  她心中恐慌,直覺拒絕又不安,那片雲卻悠悠地到了近前,四周氣息氤氳,一片冷香。

  她的手揮舞得更加急切,想要從噩夢中掙扎出給來者一擊,手指卻忽然觸及微涼光滑的物體,一掠而過,她指尖似乎也有記憶,為這似熟悉似陌生的一觸所驚,半空中一頓。

  只一頓,她的手指便被握住,不容抗拒地緩緩放回身前,手指被搬弄著,結成了一個手印。

  似真似幻裡,那人似乎動作很輕,是春夜的風,不願吹破任何一朵含苞的花。

  那手指在經過她手背時,微微一頓,她感覺手指上什麼東西被盤弄了一下,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哦,是那戒指。

  隨即她覺得戒指被取了下來。

  她有點不安,有點急,這東西畢竟是耶律祁的,她還想著以後用不著了還給他,就這樣被人摸走了?

  那隻手取走了戒指,然後她聽見了一點細微的聲音,聽不出是在幹什麼,但很快,她領口微微一動。似乎有人將什麼東西放了上去。

  冷香逼人,這香氣並不熟悉,她心中卻一陣一陣發緊,幾乎顧不上去研究領口的變化。

  一股清流忽然流入身體,一路經過她體內,填平經脈被猛力丹藥燒灼出的細微創口,拂去體內因不能容納朱砂藥性導致的粗糲感,滋潤、護養、療創、拓展,所經之處天地寬,生命渠道之內,一路生綠草茵茵,綻來年春發之芽。

  她體內原有的蘊藏之力被喚醒,丹田之內,一抹紫氣,一抹白氣,盤旋呼應,蓬勃欲出。

  她煩躁神情漸去,眉宇間紫氣白氣隱現,現幾分天地開闊,肌膚綻出晶瑩光輝。

  那雙寧靜而微涼的手,微微盤桓,緩緩抬起,似要撫上她眉心,卻在半空中頓住。

  景橫波始終處於一種奇異的感受之中。

  她能感覺,卻不能看到,四周氣場奇異,像隔了帶霧鏡像,看見前生後世的模糊疊影。

  她覺得有人存在,卻觸摸不著,恍惚裡覺得,那只是夢,只要一睜開眼,那夢就會化作霧氣散去。

  她體內氣息漸漸平復,腦中漸漸清醒,從噩夢中掙扎出來,又蓄了蓄力,忽然猛地睜開眼睛!

  一室空寂。

  自己還躺在地下,連地方都沒動過。一轉眼就看見掉在地下的細絲。

  她坐起身,嗅了嗅,空氣也很平常,剛才的冷香、白影、氤氳動蕩的景象,輕柔細致的手勢,似乎真是一個夢。

  她試著運了運氣,最近她已經在和七殺學著打坐練氣,知道真氣修煉和運行的法門。雖然用七殺的話說,她學武太遲,在內力一道永遠都難攀高峰,但能強身健體也是好的,最起碼可以活久一點。

  運氣時發現,昨晚服食丹藥之後,體內些微粗糙磨礪的感覺,現在已經消失,經脈有種特別平滑圓潤的感覺,她那點氣運行時,有種特別流暢的感受。

  但體內的毒還在,她練氣之後,能感覺到體內某處根深蒂固地盤踞著一團黑,現在那團黑還在,但是似乎小了點,而且有種緊實的感覺。在那團黑之外,她又發現自己體內有了兩種氣流,她沒有內視之能,看不出氣流形質,但能感覺到不同,一種浩蕩厚重,一種輕靈猛烈,另外隱約似乎還有第三種氣流,很少,近乎感覺不到,但似乎就是那第三種氣流,在微妙地幫助還沒有什麼內力根基的她,駕馭平衡著她體內有點雜亂氣息。

  她想了想,也不能確定這些氣流是剛出現的,因為她中毒之後,沒少接受高手們的內力洗滌和灌輸,體內亂七八糟有人家的護體真氣也正常。也正因為這些真氣存在,所以她也分辨不出,自己體內的丹藥磨礪痛感消失,到底是人家給的真氣發揮了作用化去,還是剛才那離奇一夢的結果。

  真的……是夢嗎?

  她神情怔怔的,伸手緩緩摸上領口。領口不知何時,多了個夾子一樣的東西。

  她把東西取下來,看清楚之後,頓時瞪大眼睛,哭笑不得。

  眼前的東西,古銅色,瓖嵌貓眼石……長條狀。

  好眼熟。

  戒指被截斷了,拉成長條,兩頭削尖,穿入她領口兩側,成了一個半裝飾的領花!

  更神奇的是,被改造過的戒指,裡面的設置絲毫沒有改變,暗刺還是可以彈出,連細絲都可以原樣放回!

  景橫波坐在那裡愣了好半晌,心裡明明暗暗,糊塗又清醒,又糊塗又不想清醒,只覺得腦子裡亂成了一團麻,心卻跳成了脫韁額野馬。

  「領花」摸了又摸,她神情古怪。半晌輕輕拍了自己一巴掌,站起身。決定暫時什麼都不想,辦事先。

  她覺得此刻精神甚好,想著和婉不知道和宮胤談得怎麼樣了,既然和婉不會有事,乾脆還是離開算了。

  身形一閃,她已經出了這個院子,這一閃的效果出乎意料,她落地時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哪裡,隨即便認出關自己的院子已經很遠,現在這位置應該靠近後門。再一閃應該就可以出去了。

  正要走,忽然聽見低低的說話聲,從牆上傳來。

  「就是這裡?」

  「是……可放我走了吧……」

  景橫波萬萬沒想到牆上也能有說話聲,避到一棵樹後,看見有聲音的那堵牆靠近一處花架,花架上的藤蔓覆滿了牆。

  藤蔓忽然一動,鑽進幾個人頭來,隨即她才發現那裡有個很隱蔽的小門。

  鑽進來的人,衣著打扮讓她一驚——竟然是玉照護衛的裝扮!

  但仔細一看就發覺不同,玉照龍騎的衣甲十分精致,在袖子夾縫處都瓖有金線,行動間隱隱晃眼,那金線縫制的工藝特殊,一般人學不來,所以這些人袖子上的金線就顯出粗糙來。而且這些人神情鬼祟,明顯沒有玉照龍騎皇家護衛那種傲岸之氣。

  正觀察著,忽聽一聲「嘖嘖。」

  似乎是冷笑,又似乎是嘲笑。

  景橫波一驚——附近還有人!

  但左右一望,四面空蕩,哪裡藏得下人?

  又幻聽了?

  她抬頭看看樹頂,樹蔭濃密,看不出是否藏下人,不過就這樹的高度,等對方從樹頂下來對她動手,她三次瞬移也夠了。

  再說這家伙能神不知鬼不覺發出聲音,也能神不知鬼不覺抓住她,既然沒動手,就沒敵意。

  景橫波乾脆對上頭舉了舉匕首,又揮了揮,示意她也沒敵意,咱們各聽各的,各回各家。

  隱約又有輕聲一笑,似乎覺得她很好玩。

  景橫波抽了抽鼻子,覺得四面空氣裡好像多了一點酒氣。

  景橫波注意看那邊動靜,幾個偽玉照護衛進了門,看出來輕功很好,行動無聲,一進門就各自散開,撲向內院。

  刺客?

  沖著誰?

  和婉和宮胤,都有可能。

  刺殺和婉,宮胤會惹麻煩。

  刺殺宮胤,嗯,一大撥人會惹麻煩。

  刺殺和婉,可以推給宮胤,引起他和襄國之間的矛盾。刺殺宮胤,可以推給襄國,還可以推給襄國雍希正紀一凡之流,今天和婉在街上使計攔下宮胤,太多人看見,如雍希正這般精明人,幾乎立即能猜出和婉攔駕的動機,他怒極之下要下手也很有可能。

  一旦進了襄王宮,想刺殺就不那麼容易,倒是這臨時停駕,又是隨機選擇落腳處,最好鑽空子。

  如此,真正獲益的就是緋羅。

  當然也可能是雍希正真的出手。總之景橫波隨意一算,就覺得可以抓出一大把潛在凶手。

  她看著那幾個人行動軌跡,不管從哪個方向出發,都是往院子中心而去。

  她想了想,跟了上去。

  和婉的死活,她還是要關心的。

  她跟住了一個明顯武功最好的,發現這幾個人在小門處散開,匯入巡邏的玉照護衛中,不動聲色地向宮胤接見和婉的院子接近。

  景橫波借著樹木屋舍掩護一路接近,心中奇怪,這些人等下要怎麼靠近宮胤?外圍護衛混入有可能,可是能近宮胤身邊的只有幾個大頭領,臉稍微生一點,兩個院子外就會被攔下。

  果然,兩個院子外,一隊巡邏的護衛忽然爆出呼喝聲。

  「你是誰!」

  嗆然拔劍聲響,那隊護衛已經發現了混入隊伍中的生臉孔,紛紛拔出武器,隨即有人大叫︰「他衣服不對,假的!」

  一個玉照小隊長手一抬,一溜煙花爆射,幾乎立刻,附近巡邏的小隊都匆匆趕來,人頓時多了起來。

  景橫波心中一動,注意力轉向趕來的人群,果然在人群中,看見剛才那幾個假冒的,是趁著這一霎匯聚人多混亂時混進來的。

  她隱約知道了對方想幹什麼。

  後趕來的人自然立刻加入了圍剿刺客的隊伍中,尤其以那幾個混進來的出手更為凶猛,刺客很快在他們手下連連受傷,鮮血噴濺了那幾個人一臉。

  眼看刺客就要伏誅,那看似已經力盡的刺客忽然嘶吼一聲,沖天而起,灑著血衝向內院。

  這人似乎心志堅決,到死都要接近目標。

  玉照護衛自然立即追上,但大多人在進入後面一進院子前就停住腳步——宮胤出外,駐防有規定,每個隊伍有固定防守的區域,發生任何事都不能越界,就算有刺客,也有負責該區域的人接手。

  但也有幾個滿身鮮血,奮勇異常的人,呼喊著抓刺客,跟著衝了過去,留在原地的玉照護衛小隊長連喝「別追了!別追了!回來!」但那幾個人也許是激憤異常,也許是熱血上頭,似乎沒聽見,一路追進去了。

  景橫波嘴角一撇,跟著一閃。

  那刺客果然很有潛力,灑著血歪歪倒倒連奔了兩個院子,他輕功超卓,如閃電鬼影,而且無論遇上怎樣的攔截,都悍不畏死絕不停留,似乎不在乎身死,只想靠近目標。

  遇上刺客,只要刺客想留命,反抗或抵御都會絆住他的腳步,但這種不要命的就明顯攔截不住,滿身傷口鮮血狂灑的刺客踉踉蹌蹌直撲到最內的一個小院前,那裡守衛更加森嚴,幾乎人站滿了整個圍牆上下,牆頭上早有得知消息的玉照護衛,手持弩箭等候,守衛嚴密得一隻蒼蠅也飛不過。

  一個端著茶盤和點心的小廝站在門前,一臉驚嚇地看著刺客踉蹌撲到,這是府裡留下來伺候茶水的僕役,宮胤身邊一向沒有侍女,大老爺們做不來伺候的活。

  「一邊去,別礙事。」一個守門護衛微微有些緊張地將那僕役扒拉到一邊,接過了茶盤,立即有人對那小廝再三檢查,並用銀針將茶水和所有點心一一試過。

  那刺客撲近來,牆頭上的蒙虎正要冷笑下令亂箭射殺,忽然看見幾個玉照護衛追了過來,不禁一怔,揮手示意暫停,喝道︰「誰讓你們追來的,退回去!」

  那幾個追來的「玉照護衛」此時已經追上刺客,撲上去,不等這邊反應過來,亂刀對刺客便砍。

  刺客吼叫連連,鮮血激射中忽然身形猛然一轉。

  腰間如起旋風,射出一片濛濛細雨般的物事,透明無色無味,眾人只覺得眼前一片晶光閃耀,似見水晶天雨,眾人急忙屏息退後,那幾個圍攻刺客的「玉照護衛」已經大喝一聲,紛紛向後翻倒。

  那刺客一撒手又是一簇黑霧,籠罩住幾個「玉照護衛」,那幾人似乎沒被天雨所傷,掙扎著想爬起,迎面遇上這霧,霍然軟倒,臉上瞬間腐爛!

  那刺客哈哈大笑,又似心有不甘地指住了小院,晃了幾晃,頹然倒地。

  片刻橫七豎八,一地屍體。

  刺客折戟沉沙,在最後一步被擋下,那幾個英勇追敵的「玉照護衛」,因為最後中了黑霧的毒,臉上腐爛不可辨認,這次出行的護衛足有上千,要一個隊一個隊的尋找比對,還需要時間。

  屍體被迅速拖了下去,地面都被一遍遍沖洗,小院裡頭似乎毫無動靜,牆頭眾人也沒什麼表情。這種刺殺,見得多了。

  不一會兒小院裡頭催,問茶水點心怎麼還沒上。

  門口端著茶水點心的護衛急忙將東西交給蒙虎端進去。

  閃在牆後一棵樹上的景橫波,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赫然和當初靜庭刺殺案類似的手筆,當初靜庭耶律祁派刺客殺宮胤,無法得知密碼,就先讓一個死士,一路衝到宮胤寢宮之前,看一眼那刻了字的石壁,然後再破解,派出真正的殺手殺人。

  這回有人照搬,手筆更大,用五六個人,來做一場刺殺。

  一個刺客只管向前奔,有意被發現,另外幾個偽裝成玉照護衛的刺客趁亂混入,然後出手追殺刺客,說是追殺,其實是保護,可能一開始的傷口和鮮血,都是假的,不然刺客不可能一直支持到最後一進院落。

  然後在院門前自相殘殺,最後所有人都死了,打消了大家的警惕。

  但殺手已經布下。

  應該是那陣看似無毒的透明天雨。

  景橫波隔得遠,沒看見那天雨是怎麼發射的,但人應該都避開了,可是,食物呢?

  茶水有蓋子,但是點心呢?

  茶水點心先前已經驗過毒,但現在還能不能吃,天曉得。

  景橫波捏緊了手指,心中忽然砰砰跳起。

  原以為必定是一齣沒有希望的刺殺,沒想到對方的計劃堪稱決絕厲害,那麼,宮胤是真有可能中招的。

  真有可能中招……

  她心忽然顫了顫,一股細密酸楚的情緒緩緩彌漫,不知是喜是痛,是希冀是擔憂,是期待,還是恐慌。

  危機解除,牆頭上護衛紛紛躍下,有一霎秩序混亂。

  景橫波身子一閃,落在屋頂上。

  這一閃完全是無意識,落下來之後她呆了半晌。

  自己跳下來幹嘛?

  有毒就有毒,有毒正好,吃死他得報大仇,作惡者自有天來收。

  一邊這麼想,一邊她在扒瓦塊。

  扒開瓦塊,她從懷中抽出一塊深色布,擋在屋瓦上,以免日光透入被發現。

  這麼做的時候,她想起那日祠堂屋頂天棄同樣的動作,心中有種奇怪的感受。

  布擋好她又一怔——她這是要幹嘛?

  有毒就有毒,有毒正好,還看毛看?

  過了一會兒她跟自己說,嗯,這是怕和婉誤食毒點心,這丫頭一看就是個嘴饞的。

  屋頂之側有一棵大樹,長長一條枝椏斜在屋頂,上面有一團黑色的東西似乎在蠕動,她看了半天才發現這是個巨大的蜂窩,好在離自己還算遠。

  一低頭看見宮胤,看見他烏緞般的長髮流水般瀉在肩頭,她閉閉眼,轉過頭去。

  底下有輕輕對話聲傳來,是宮胤的聲音,語氣居然很客氣。

  「……當初蒙公主救護,舊恩至今未報,如今公主但有驅策,胤必不敢辭。」

  景橫波皺眉,心想這兩人不是先前就已經見面了嗎,怎麼現在才喝茶,好像才開始寒暄不久的樣子?

  「其實當初只是小事一樁,這麼多年了我還以此煩擾您實在不好意思,難為您重情重義……此事我也知道令您為難,還請國師給我一個萬全之策。」和婉語氣頗為恭敬。

  「公主也該知道,以我身份,其實無法干涉大王家事,」宮胤聲音放低,輕輕說了幾句,道︰「……你看這樣如何?」

  和婉沉吟半晌,不太確定地點了點頭,眼中頗有憂色。

  「其實此事應當另有變數……」宮胤若有所思對外看了一眼,伸手示意和婉吃點心。

  和婉傾吐了心事,似乎稍稍放鬆,自己拿了一個點心,又親手奉了一個給宮胤,笑道,「國師,這蜜合酥是本地特產,最是鬆軟清甜,不油不膩,大戶人家多做得好。您嘗嘗。」

  景橫波心中一緊。隨即想起宮胤不吃外食,心裡不知道失望還是放鬆,險些要吐出一口長氣。

  宮胤注目那酥點,狀似要拒絕,和婉卻道︰「當年咱們崇安相遇,您被人陷害刁難,險些下獄的時候,我正因為想嘗嘗和風樓的蜜合酥和十三色餃溜出門,才有了和您的相遇。說起來咱們這一段緣分,也靠著這蜜合酥呢。」

  宮胤眼底露出微微笑意,伸手取了一塊。

  和婉抓著一塊,兩人相視微微一笑。

  景橫波開始心跳。

  同時要吃?這讓她怎麼辦?

  不提醒和婉可能遭殃,提醒了就救了宮胤,她一點也不想救他!

  可是犧牲和婉一條性命來害宮胤?不知道為什麼一點也不想。

  心上似有貓爪在撓,她百般猶豫不定,希望先吃的是宮胤,但卻看見和婉先掰開一塊點心遞往嘴中。

  景橫波嘆口氣。

  手一招,面前已經多了一個巨大的蜂巢!

  她毫不停留,手一揮,將蜂巢向下狠狠一砸!

  無奈提醒,也要給你吃點苦頭!

  「嗡」一聲響,無數馬蜂如黑雲騰起,她閃身就逃,再不逃自己就首先被蟄成景腫腫了!

  還沒轉身,卻忽然撞上一個胸膛。

  一個人在她頭頂上方鼻音嗡嗡地笑道︰「好毒的女子,先拿你餵馬蜂!」

  景橫波暗叫不好,一部分馬蜂落下去了,還有不少在屋頂上,這哪裡忽然冒出來一個棺材板!

  身後嗡嗡之聲滲人,她能感覺到馬蜂的翅膀已經撩動了她的碎髮,她頭皮發炸,身前男子伸手點向她肩頸。

  「砰。」又一聲悶響,擋住她的男子忽然不見,屋瓦上多了一個大洞。底下哇呀一聲大叫,那男子在喊︰「哪個混賬推我!」

  「嗡嗡嗡!」馬蜂已經撲到她身上。

  「呼。」一聲響,面前蕩起一陣風,卷開馬蜂,一件厚衣服隨即猛地罩到她頭上,一雙手緊緊摟住了她的腰,「走!」

  景橫波隨那人騰空而起,感覺到馬蜂猶自嗡嗡嗡追逐好遠,而屋頂之下,人體墜落的大叫聲,和婉的尖叫聲,杯盞碎裂聲和護衛們驅趕馬蜂的呼喝聲,漸漸便遠了。

  只是始終沒有聽見宮胤的聲音。

  不會是被當頭掉下的馬蜂蟄死了吧?她惡意地想。

  心裡有些悵悵的,似乎被某種情緒灌滿,不知是悲是喜是放鬆還是不甘,她無法辨明自己此刻複雜的情緒,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情緒。放在別人盤碗裡的毒,似乎考驗的人變成了她。

  衣服還蒙著頭臉,不知何時沾染了點濕氣,她眨眨眼,忽然覺得這衣服氣味有點熟悉,淡淡幽魅,好像是耶律祁。

  「放我下來。」她悶聲悶氣地道。

  耶律祁不理她,又奔馳了一陣,並更緊地將她往懷裡揉了揉。

  此刻她的臉隔著衣衫貼近他胸膛,能感覺到他堅實的肌膚和肌膚下特別沉穩有力的心跳,淡淡的幽魅香氣和難以言喻的男子氣息逼近,似一團靛青色的雲,提醒著她一些記憶,她恍恍惚惚想起似乎另外一個胸膛,肌膚沒這麼堅實賁起,卻也有力,透著令人安心的微涼。心跳沒這麼快,顯得特別慢些,也是一種安心的頻率,而他的氣息無比乾淨,是高山上的雪水地底的幽泉,沒有顏色的一團絲薄的雲……

  她思緒忽然一頓。

  為什麼要想起!

  腦子裡恍如卡帶一般哢嚓一卡,她生生撇開自己的記憶,大聲道︰「停!」

  耶律祁身形稍稍放緩,景橫波感覺到了空曠之處才停了下來,他似乎還想親自給她解開衣服,景橫波立即退後幾步。

  隱約間似乎聽見他笑了一下,聲音淡淡自嘲。

  景橫波解開包住頭的衣服,站在對面果然是似笑非笑的耶律祁,他只穿了件絲質長衫,白色的,立在風中,有種別樣的清透。

  景橫波卻是看所有穿白的都覺得不順眼,立即將他的外衣扔還他,「趕緊穿起來先,瞧你這竹竿一樣的身材,馬蜂走你身上都崴腳。」

  耶律祁臉色原本不太好看,聽見這一句立即低頭看看自己,揚眉笑道︰「如我是竹竿,這世上男人也別再想將衣裳穿出風致。」

  景橫波目光從他微微敞開的領口掠過,一線胸膛肌理緊致平滑,透著極有質感的玉色,不得不勉強承認,論起男色,眼前的人確實有這樣驕傲的本錢。

  所以她不打算再和他鬥嘴,看他那較真模樣,再說下去她擔心他會解開衣襟,給她看看什麼叫真正的身材和風致。

  耶律祁目光一凝,忽然落在她領口「領花」上,臉色微微一變。

  景橫波有些尷尬,正不知該如何解釋,忽聽他笑道︰「果然還是改成領花更好看些,你可喜歡?」

  「啊?」景橫波一傻,半晌才怔怔地道,「那屋子裡……是你?」

  耶律祁目光一閃,若有所思對身後看了一眼,笑道︰「是啊。」

  「怎麼會是你……」景橫波發痴。

  「怎麼不是我?」耶律祁抬手指了指領花,笑吟吟道,「戒指終究顯眼了些,還是這領花好。別致。又不引人注意。」

  景橫波想著別致是別致了,可是領花哪有戒指方便?再說這戒指一看就是珍貴要緊物事,這麼拗成條真的好嗎?

  還有,耶律祁這句話,怎麼聽起來有些不對勁呢?

  但話又說回來,這戒指如果不是他自己動手,他怎麼會一點都不驚訝不追究?

  她心裡亂糟糟的,一些判斷被推翻,一些疑惑被掩蓋,像走在濃霧中,原以為已經觸及一部分目標,忽然有人告訴你,那東西根本不在那裡。

  「你好好的,冒險跑屋子裡把我迷倒做什麼?有什麼事不能等我回去再做?這麼神秘兮兮的?」她終究還是覺得不對勁。

  「我覺得你氣色有變化。」耶律祁忽然嗅了嗅她,道,「你身上有丹氣。我不確定這丹氣對你是否有益,急著想確認一下。怕你發出聲音驚擾外頭的人,乾脆迷倒了你。再說入定狀態對氣息調和最有利,這種事宜早不宜遲,萬一你出了什麼岔子,我怕我哭都來不及。」

  夕陽下他笑容迷離,盡是從容風流。

  景橫波更加心亂,她轉過頭,面前是一條小河,河灘上零落著碎石,她走過去洗手,將水波有一下沒一下地撩著。

  耶律祁的影子影影綽綽倒映在河水中,聲音也似被這冬日的風吹散。

  「是我,你很失望?」

  「沒這回事。」

  「你希望是誰?」

  「關你毛事。」

  一陣靜默。

  ……

  「為什麼要救他。」他忽然又開口。

  景橫波撩水的手一停,隨即又滿不在乎地撿起石子打著水漂。

  「我是救和婉。」

  「真的嗎?」他在她身後笑。

  景橫波討厭這樣的笑,手指插在冰冷的河水中,似乎這樣才能平復心中一團灼熱的火。

  「真或假,這都是姐的自由。」

  「景橫波。」耶律祁嘆息,「我只怕你依舊心慈,最終害了你性命。」

  「我確實依舊心慈。」她笑起來,掠掠鬢髮,回首看他,「不然第一個就該殺了你啊親。」

  「你真有殺我本事的那一日,盡管放馬過來。」他笑,似真似假。

  景橫波伸手,點了點他,媚笑︰「等著啊小乖乖。」

  她頭髮有些亂了,長髮散在風中,最近似乎瘦了些,人搖搖擺擺立在那裡,姿態便如弱柳扶風,手指修長而柔軟,不再塗得五顏六色,卻閃著晶亮的光,輕輕一點,連這刻冬日凜冽的風,都似忽然宛轉。

  耶律祁只覺得心都似被輕輕一撥,忍不住上前幾步。忽然眼光一凝,急速上前,將她脖頸抱住,頭已經俯了下來。

  景橫波萬萬沒想到他忽然靠近,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拉進他懷抱,耶律祁的臉湊近她脖子,呼吸的熱氣噴在她頸項上,拂動耳後的碎髮簌簌地癢。

  她一驚,防身術自動啟動,抬膝,黃金分割點,頂!

  耶律祁手一抄,便將她大腿抄在手中,「別動!」

  景橫波又好氣又好笑又莫名其妙——這家伙忽然精蟲上腦了?

  兩人此時姿勢頗為曖昧,他抄著她的腿,臉湊向她脖頸後,她一條腿站立,身子向後斜著努力避開,從某個角度看,似他正側吻著她的脖子。

  景橫波剛想要拍開他,卻感覺到他微微讓開了,隨即抬手,在她脖子上一捏一擠。

  她剛覺得微微一痛,他已經彈了彈手指,道︰「好了。」

  又道︰「你怎麼回事,被蜂子蟄了也不知道痛?這種蜂有毒,雖然蟄一次要不了你的命,但毒刺留在你肌膚裡時辰久了,再取出就難了,會留下疤。」

  景橫波這才摸到自己脖頸側已經鼓起一個不小的包,果然是被蜂子蟄了。只是蜂子蟄了不是很痛?怎麼自己毫無感覺?

  耶律祁的手指,輕輕在她脖頸上撫過,眼神微微迷戀——她肌膚細膩,潔白如成色最好的玉,一旦有點傷痕,便分外觸目驚心,馬蜂蟄過的地方一片暈紅,讓人想起雪地裡零落的桃花。

  心緒微微波動,他忍不住輕輕道︰「橫波,你真……」

  景橫波忽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往他自己心口位置一放,笑吟吟地道︰「喂,別亂動,放在它該放的地方,ok?」

  耶律祁抬起眼,近在咫尺,是她明亮近乎逼人的笑顏。

  只是這明亮再不同以往醇厚光輝,帶三分劍氣凜冽,刀光如雪。

  她依舊如此美麗,縱然化妝易容,一雙眸子裡神采不變,似一雙千萬年海底寶珠,吸引人世間所有追逐美的目光。

  他卻覺得沒有任何一刻,比這刻更深感受到這人間明珠的遙遠,只在天涯盡處,漩渦激浪之上奔騰氤氳,生嵐氣起煙雲,染一方蓬萊幻境海市蜃樓。

  他慢慢吸一口氣,退後一步。

  景橫波看他手指慢慢垂下,忽然發現他手上和脖頸上,有好幾處蟄傷,此刻紫紅青腫起來,看著挺滲人。

  先前他在馬蜂炸窩前救下她,先脫下衣服給她包裹,當時馬蜂鋪天蓋地,武功再高也難免中招。

  這讓她心中微有歉意,眨眨眼,道︰「你也被蟄傷了?有藥麼?我幫你塗上。」

  耶律祁抬起眼,瞬間又恢復了他從容而神秘的笑意,「樂意之至。只是沒有藥,你要麼幫我吹吹?」

  「拜拜再見沙喲拉拉。」景橫波轉身就走。

  忽有一個微微沙啞的聲音笑道︰「美人不肯幫你吹,我幫你好不好?好酒對馬蜂蟄傷有奇效,喜不喜歡?」

  話音未落,一蓬帶著酒氣的晶光天雨,兜頭撲下!

  耶律祁一轉身就將景橫波送到了小河對面。

  「好好待著!」

  河面上卷過一道銀黑色的旋風,和一道月白色的旋風卷戰在一起。劍光和拳風縱橫,空氣中氤氳開越來越濃的酒香,似乎誰的酒壇子被打翻了。

  景橫波看著河對面,一時沒明白怎麼回事。似乎有人潛近,忽然對耶律祁和她出手。

  這人聲音有點熟悉,她想了想,好像是剛才在那院子裡,偷聽時候樹頂上的輕笑聲。

  更重要的是,這酒氣很熟悉。

  兩個人打得很好看,高手都是這麼莫名其妙地戰在一起嗎?

  景橫波乾脆在河對岸找個地方舒舒服服躺下來,雙臂抱頭觀戰。打算耶律祁贏了就去踩一腳,耶律祁輸了就趕緊跑。

  那兩人從河岸上打到河裡再打到河岸上,掌風拳風割斷了好多水草,激起了好多魚兒。一根草落到她嘴邊,她一嘗,清甜,趕緊採一些扎成捆,又忙忙碌碌把蹦上岸的魚兒用草串起來,準備晚上帶回去熬魚湯。

  頭頂上似乎有人在噴笑。

  魚飛過來好多,她餓了,想著要麼乾脆現在烤魚吃,對頭頂耶律祁大喊︰「來一劍,幫我把這條大的鱗刮了!」

  噗一聲,耶律祁給她氣得氣一泄,噗通一聲掉下來了。

  又是噗一聲,半空中那家伙翻了個筋斗,落在河對面,沒站穩就捂住肚子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這丫頭太好玩了。哈哈哈哈丫頭,要不要酒?魚湯烤魚都得放酒才能去腥喲。」

  景橫波一抬頭,眼睛一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5-8-30 06:52 P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一章 假鳳虛凰

  景橫波一抬頭,眼睛一亮。

  好個瀟灑人物。

  雖然一身月白袍子邋邋遢遢,一頭烏黑頭髮飛飛撒撒,可怎樣隨意的打扮,都正好襯托了他天生靈動的眉眼,他有極其張揚的眉,細長卻瞳仁特別大特別黑的眼眸,眉眼搭配成狷狂的意態,大笑的時候令人想起風雨前夕飛速游動的雲。或者是蒼穹之上卷走星光和月色的風。

  這人仔細看容貌算不上絕美,勝在風華鮮明,令人一見難忘的類型。

  耶律祁看他的眼色,可沒景橫波這麼欣賞,冷冷道︰「英白,今天的酒還沒把你醉死麼?」

  景橫波眉頭一跳。

  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

  聞名已久,初次得見。

  帝歌誰都知道,英白大統領是玉照的精神領袖,地位等同亢龍的成孤漠,卻比成孤漠更年輕更有名,他據說是世家出身,少年敗家將家產敗光之後從軍,從小兵一直做到統領,也是宮胤的左膀右臂之一。只是這家伙不愛軍權,只愛醇酒美人,當上大統領後閑散度日,常托病不朝,大家都知道他八成都去青樓酒肆,反正宮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人更不會管。

  景橫波之前就聽過英白傳說,玉照士兵提起他就滿面崇拜,說他是個「拼酒永遠不會輸,睡女人永遠被倒貼」的絕世偶像。

  所謂「喝盡帝歌不改色,睡遍青樓紅袖招。」

  沒想到在帝歌都見不到的人物,這次居然跟來了襄國。

  「耶律國師未死,英白怎麼敢死?」英白喝一口永不離身的小酒壺裡的酒,哈哈一笑,「好歹也要捉拿了刺客再死啊。」

  「哪來的刺客?」耶律祁微笑,「我幫你捉好不好?」話音未落,身形一閃,一道烏光直卷英白前心。

  英白急退,烏光一頓,呼嘯聲裡一分為二又是兩道烏光,這回分取他上下兩路,英白一個鐵板橋翻過,烏光又是一頓,二分為四,直射他全身大穴,英白只得再退,轉眼又被逼退三丈。

  「耶律祁你上輩子一定是女人最會偷襲!」英白越退越遠,一邊喝酒一邊在空中大叫,「喂,姑娘,有機會喝我煲的魚湯啊!英白魚湯,帝歌聞名,湯清味美,帝歌閨秀們搶破了頭……」

  「流氓!」景橫波罵。

  ……

  遠處有一座稀稀拉拉的樹林子。

  林子中有人負手佇立,一動不動,似在瞧這蕭瑟冬景。

  身影一閃,一人落在他身側,氣息平穩,笑意微微。

  「怎樣?」

  「有點意思。」

  「我是問你為什麼沒能將他擒回來。」

  「打不過。」

  一陣靜默。

  「我說主子……」

  「嗯?」

  「你今兒讓我追這一場,到底是讓我擒人呢,還是讓我看人?到底讓我擒他呢,還是看她?」

  一陣靜默。

  「英白。」

  「嗯。」

  「你看,天快黑了。」

  ……

  回去的路上,耶律祁遞給景橫波一張請柬。

  景橫波看了下,大致意思是王室邀請禹國少師薄大人攜其準夫人參加今晚的和婉公主定親宮宴。

  「緋羅給你準備的身份?」

  「不,我沒用她給準備的身份,另外想了辦法。我只和緋羅說,到時候以暗號為記行事。」

  景橫波點點頭,覺得這樣更妥當,她原本打算混入和婉的宮女隊伍中,陪她一起出現,再見機行事,既然中途出了岔子,那就按原計劃行事。

  也不知道宮胤應承了和婉什麼,打算怎麼做,景橫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無論如何,緋羅不能放過。

  在客棧裡,她更加精心地化妝易容,今晚這個場合太重要,要出現在那麼多熟人面前,被一眼看穿就麻煩了。

  二狗子在一邊蹦跳,時不時奇怪地偏偏頭,不明白大波怎麼忽然變成這麼個怪物了。

  「二狗子,我美不美?」景橫波在鏡中對二狗子媚笑。

  二狗子長聲吟嘆︰「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大波一回頭,嚇死爺的牛。」

  景橫波打個響指,霏霏踱過來,一巴掌將鳥爺給拍到了地上。

  景橫波將第N次打成一團的鳥獸往角落裡踢踢,以免擋路,聽見門外一陣喧鬧,聽聲音就知道七殺回來了。

  逗比們自賣自身,來了個襄國豪門一日游,也不知道收獲怎樣。

  不過不用她去問,逗比們會迫不及待曬寶貝的。

  果然人未到聲先到,亂七八糟比二狗子還吵。

  「看我的收藏!」

  「瞧我這一夜搜羅的寶貝!」

  「你們都拿的什麼玩意,我的才是舉世無雙第一珍藏,噹噹噹!」

  景橫波走到門邊,一條細長的東西迎面飛來,夾雜著逗比們興奮的歡呼︰「波波波波,送你的!」

  景橫波抓下來一看,月事帶。

  再看看七殺們扛著的大包袱,除了金銀首飾外,計有肚兜一大包,褻褲一大包,荷包一大包,胭脂水粉一大包,繡花鞋一大包,羅襪一大包……大多是女人的貼身物事。

  想必昨晚師兄弟們都受到了香閨夜暖的熱情招待,所以趁火打劫的全是女人閨房私人用品。

  東西打開時,濃郁的香粉味道彌散,各種不同香氛混合在一起,房間裡氣味頓時令人窒息。

  天棄眼睛發亮,撲上去翻翻揀揀,耶律祁捂著鼻子,離得遠遠。伊柒哈哈大笑想要上去湊熱鬧,一眼看見景橫波的表情,頓時昂然端坐一邊,以示不屑與之為伍。

  二狗子被一條月事帶子捆住,無力地掙扎,霏霏早已跳入肚兜堆裡,不住地往裡拱,只露出蓬鬆的大尾巴。

  「你看這條怎樣?或者那條?哎呀這條顏色不錯!」七殺們蹲在女人衣服堆裡,幫天棄挑挑揀揀。

  景橫波覺得這世界真玄幻。

  「等會再挑!等!會!再!挑!」景橫波一聲大喝,眾人齊齊抬頭。

  「看我的臉。」景橫波指著鼻子問七殺,「你們就一點驚訝都沒有嗎?」

  她的臉上已經易容,七殺怎麼看見她一點奇怪神情都沒有?

  「是啊好驚訝。」司思說,「波波你今天妝化得怎麼這麼醜?」

  景橫波捂住心口——不是吧?真這麼明顯?那先前為什麼沒人認出來。她求助地望向耶律祁,耶律祁搖搖頭,他覺得景橫波的易容,有種獨特的技巧,和現今的易容都不太一樣,其實沒那麼容易看出來的。

  「看氣啦。」逗比們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道,「我們看人不看臉的,我們看氣。師傅有教我們觀氣之法,每個人的氣都不一樣。你就是換一百張臉,我們也認得啦。」

  景橫波鬆口氣,還好不是她技術不夠。

  「還有你的眼神。」山舞下一句話殘忍地打破了她的自我安慰,「你眼神和別人不同,天生流光如水,媚態自然,多盯著你眼睛看一會也能知道。」他頓了頓,補充,「尤其是男人。」

  景橫波搔搔下巴——那怎麼辦?

  「自己都覺得不像,就別指望別人認為你像。想騙別人就得先騙過自己。阿彌陀佛。」武杉合十。

  偽和尚深諳騙人之道。

  「易容改裝這種事。」逗比中,相對話最少最嚴肅的戚逸忽然道,「裝得誰也想不到,最容易蒙混過關。」

  「誰也想不到?」景橫波托腮苦思。

  「交給我們啦!」七殺一陣哈哈大笑,快步跑過去,將她推在座位上,景橫波想要掙扎,逗比們太不可信了,卻耐不住幾個人力氣大,又想反正時辰還早,看看效果再說,萬一有驚喜呢。

  幾個人七手八腳,生怕景橫波不同意,端水的端水,擦臉的擦臉,準備工具的準備工具,上膠泥的上膠泥,伊柒站在她身後,解開她頭髮,胡亂抓著梳了個髻,過了不一會兒,七個人便齊聲道︰「好了!」

  景橫波心想怎麼這麼快,轉頭對鏡中一看,險些掀了桌子。

  鏡子裡面是個男人!

  「天殺的,就知道你們幹不出靠譜的事兒!」她手忙腳亂要重新束髮,七殺急忙擋住她。

  「改什麼改?裝個男人不好麼?如果有人盯住人,注意力一定都在尋找女客身上,誰會注意一個男人?」

  景橫波停住手——是啊。

  對鏡子裡瞧瞧,咦,這男人還挺像的,連耳朵上的洞眼都用肉色膠泥封過了,七殺雖然逗比,但論起武功和騙人的各種雜藝,這天下還真少有人能及。

  「少師和他的夫人,我是少師,夫人呢?」她敲敲桌子,笑吟吟轉頭。

  眼角瞟過耶律祁,耶律祁臉色立即青了。

  「不行,你扮不來男裝,咱們還是原計劃,放心,我會保護好你。」耶律祁嚴詞反對。

  他不願意,有人願意。

  「啊哈哈哈他不願意,他不來我來!」

  「你一臉麻子哪輪到你,我來!」

  「我國色天香,肌膚吹彈可破,必須得是我!」

  「這是我媳婦,都給我邊去!」

  ……

  「自己打算什麼本事。」景橫波忽然涼涼說了一句,「你們七殺的行事宗旨,一向不是讓人不爽麼?誰特別不樂意,就逼他上,才算本事。」

  七個人忽然齊齊轉頭,盯住了耶律祁。

  一直站在門邊的耶律祁,被他們詭異的眼神盯得發毛,伸手撢撢袍子,說一句「你們慢慢商量」,趕緊轉身要走。

  「抓住他!」伊柒一聲高呼。

  七條人影狂撲而上,將耶律祁抓回,按在了凳子上,對著梳妝台,進行了慘絕人寰的改裝活動,其間經受了耶律公子象徵性的反抗無數次。

  半個時辰後景橫波和紫蕊擁雪在院子裡笑破了肚子。

  「真是……真是楚楚那個……動人……」景橫波上氣不接下氣。

  「耶律公子化起妝來……」紫蕊抹掉笑出的眼淚,「還是挺美的,就是太高了……」

  「他裝的。」擁雪一針見血,「他根本故意讓七殺抓住的,他就沒打算讓別人扮。」

  景橫波斂了笑,半晌哈哈一聲。

  「看看我們的美人新娘子。」七殺鬧哄哄將人推出來。

  景橫波怔了怔。

  門檻上扶牆婉轉低首的妙齡女子是誰?

  雲鬢花顏,肌膚如雪,垂下的濃黑睫毛如鴉羽,青絲閃耀午後燦爛的日光,卻不抵她眸子晶瑩璀璨,漾一泓秋水。

  而唇色嫩紅,恰如新春第一支桃,嬌艷至讓人不忍採擷。

  更重要的是,她「身量未足,嬌小玲瓏」!

  景橫波踮起腳,數七殺人數,想看看是不是司思扮的。

  「縮骨啦。」七殺大笑。

  景橫波吁一口氣,拿過紫蕊奉上的專用來裝逼的折扇,一搖一擺上前,在七殺的得意大笑聲中,輕輕挑起耶律美人的下巴。

  「小娘子貌美如花,不曾想甘心下嫁。」她謔笑。

  耶律美人抬頭,一霎眸中光芒流轉,似有深意,隨即唇角亦掠起一抹笑。

  竟也如春日桃花,堪稱動人。

  「因當初錯待於她,現如今願隨天涯。」他輕輕笑。

  景橫波手一頓。

  一瞬間看進那雙眸子,眸中並無笑意,深深邃邃,似藏萬千心事。

  她慢慢抬手。

  雪白折扇無字,遮彼此相視眼神。

  想當初高騎大馬,看遍帝歌花,萬千心事都虛化,翻覆間笑紅塵多痴傻。

  到如今重頭再來,一心捧就,卻再辨不得真假。

  不過道一聲今日,雪好大。

  ……

  入夜的襄王宮,點燃了整個王宮的燈火,一色深紅瓜形燈盞勾勒出王城巍峨輪廓,遠遠看去像黑色的大地上矗立起一座火焰琉璃之城。

  宮門廣場兩列高樹都披了彩緞,在一排八角龍鳳喜字紗絹燈照耀下七彩流光,地面也斑斕五色,如鋪彩毯。

  廣場前車水馬龍,衣香鬢影,半個廣場擠擠挨挨,集齊了崇安能看見的各種型式的馬車,也集齊了崇安乃至帝歌大多達官貴族。

  除了少數身份極其尊貴者,絕大部分來客都會在廣場下車,由宮人前來引路,至王宮燕禧殿參加宮宴。

  襄國王室的定親之禮,既鋪排又簡練,雖遍邀賓客,但儀禮本身不算繁瑣。屆時作為準新娘子的和婉,要先去參拜王家祖祠,然後自內宮出,當著各國賓客的面,和雍希正在禮司早已備好的金冊上合印,便算禮成。

  不過據說大荒六國八部的儀禮還各有區別,具體怎麼做,還要看襄國這邊的特有規矩。

  景橫波和耶律祁下車時,遞上禮帖,聽見禮官長聲傳報︰「禹國薄少師偕夫人到——」

  立即就有宮人前來迎接,很自然地走到景橫波面前躬身,「少師大人請。」又有年輕宮女上前來攙扶耶律「夫人」。

  景橫波袖子掩住嘴,咳嗽兩聲,忍住即將噴出口的笑。

  耶律「夫人」嬌怯怯地靠在她肩頭,掐著她的胳膊,「男兒氣態,男兒氣態!」

  景橫波清喉嚨,站直身體。

  男兒氣態要學嗎?不用,回想太史闌神情姿態就行了。

  即使景橫波自認為和太史闌是死對頭,也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沒有人比太史闌更能扮男兒。這並不是說她舉止如男人粗俗。而是她天生姿態筆挺,行事狂縱風流,有種男子都及不上的瀟灑氣度,有時候看著她,你明明知道這是個女子,卻恍惚總覺得,她做個縱橫天下的男人,也是很適合的。

  學著太史闌神情氣態,自然而然會覺得胸中生豪壯之氣,景橫波忽然有點恍惚——太史闌現在在做什麼?另外兩隻在做什麼?想必她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最女人的那個現在在扮男人,最懶散的那個現在在最辛苦地掙扎吧?

  她抬起手,撫撫心口,唇角一抹從容的笑意——據說在一起的人,運數會有轉移的說法。她這麼慘,應該能換那三隻一路平安坦途吧?這麼算倒也值得,當然,以後見面了,一定要和她們要回辛苦費,尤其要和太史闌要雙倍——太史闌那麼皮糙肉厚,最該吃苦,她這麼身嬌肉貴,最該享福,如今她沒能享福,一定是代太史闌吃了命運的苦,當然要她雙倍賠。

  不過假如她吃了苦,那三隻也沒過上好日子,她一定會砸了這賊老天!

  一側耶律祁轉頭,盯著她此刻笑意,微微有些發怔。

  這段日子來,她如常大笑微笑賊笑甚至賤笑,一切都似乎沒有改變,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笑意背後,那一抹散淡和漫不經心。

  彷彿那樣的笑,也不過是笑而已,不含多少真正愉悅,甚至似這夜的風微涼。

  然而此刻她的笑,弧度並不誇張,只是淺淺一抹,他卻少有見她如此笑意——溫柔、純淨、平和、懷念,眼眸裡閃爍著最綿長的星光。

  她為誰而笑?

  誰能令她此刻笑意如風中蓮。

  這一刻,她在想誰?

  ……

  少師不算什麼重要官職,本身是國主的輔弼之官,所以在簪纓如雲的此刻,著實不顯眼。

  景橫波本來還有些擔心,此刻看到黑壓壓的人群,頓時放心。這種場合想被人注意很難,想不被人注意簡單,比如她知道緋羅以及帝歌部分達官顯貴會來,但到現在她還沒找到人呢。

  這麼多人,王宮中最大的燕禧殿也擺不開排場,三品以下官員都露天坐到了殿外院子裡,那裡彩棚也早早搭好了。

  少師無實權有品級,所以景橫波和耶律祁排在殿內坐席,但已經靠近殿門,這位置讓她很滿意,可以就近觀察殿內情形,必要時跑起來也是很快的。

  景橫波向上看,是黑壓壓的人頭,向下看,是更多黑壓壓的人頭。

  在兩大簇黑壓壓的人頭中間,是一方池子,池子中滿滿是淡褐色似泥土似液體的東西,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在池子的正中央,擺著金案金冊。看金案的桌腳埋入池子的深度,大概池內的淤泥有將近她小腿的高度。

  這是什麼意思?金案金冊她知道等下是要準夫妻上前合印的,難道要這兩位穿這一片淤泥而過?這淅淅瀝瀝的還像個樣?

  「這是襄國風俗。新婚夫妻要共同跋涉香澤,才能合印。其緣由,關係到一個傳說。」身邊耶律祁給她斟酒,慢條斯理在她耳邊道,「襄國第一代國主,是開國女皇身邊的第一女將,以英勇果敢聞名。她的成名之戰,就是當年開國女皇在黑水澤被敵對軍隊圍攻,需要有人渡澤報信,黑水澤號稱地獄之域,是大荒第一險澤。飛鳥不渡,猛獸不近,澤上白骨無數,僅僅黑水澤散發的氣味,就能讓體弱的人迅速死亡。當時女皇麾下眾將,無人敢應,是這位女將挺身而出,單身渡黑水澤,送出了至關重要的信報。當她渡過黑水澤的時候,雙腿全失,硬是爬著將信送到的。因此,建國後,女皇以她為第一功臣,將擁有能生產香料的香澤之地賜給她為封地,號稱香國,也就是後來的襄國。」

  「這樣,」景橫波若有所思地道,「終身殘廢,給個封國,應該。」

  「你倒和開國女皇一樣大氣魄。」耶律祁奇怪地望她一眼,「當年多少人非議開國女皇分封六國八部的行為,認為這是人為分裂架空大荒王權的愚蠢舉動,只是礙於女皇無可比擬的巨大威望,只敢在心中腹誹罷了。」

  景橫波挑眉,心想那是因為他們沒看過皇圖絹書。

  「所以後來襄國王族,便添了這一層規矩。未來夫妻共涉沼澤,以示不忘先賢,攜手共進,風雨同舟,克服人生路上萬難。」耶律祁眯起眼睛,看著那小型香澤,「等會和婉和雍希正會穿上齊膝鐵靴,相對走過這沼澤,到達金案之前。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緋羅要想做手腳,應該就會選擇這沼澤。」

  「你和緋羅怎麼接頭?她怎麼能確認你會出手幫忙?」

  耶律祁低笑起來。

  「你笑這麼賤兮兮幹嘛?」景橫波有不好的預感。

  耶律祁扶了扶鬢上一枚粉紅流蘇的步搖,笑吟吟地道︰「我和緋羅約定,當她看到有位官員,貪喝御宴佳釀,微醉之後不小心踫掉了夫人頭上的金步搖時,就說明我到了。」

  景橫波一怔。轉念一想,又嘿嘿笑起來,暗搓搓地搓搓手指。

  耶律祁這家伙,原本想佔自己便宜,這下可搬石頭砸腳啦。

  「夫君,請飲一杯御宴佳釀……」耶律祁雙手舉起酒杯,微微側首一抹眼角胭脂淡紅,他眼眸天生弧度漂亮,飛起媚眼來也是一抹醉桃花,佳釀也不如他笑意醉人。

  隔鄰左右的男人們,都將眼光偷偷地射過來,驚艷這「少師夫人」的姿色。

  景橫波粗聲大氣,「這小小一杯怎麼夠?為夫自己喝!」狠狠將他一推。

  耶律祁身子一傾,嬌弱地扶住桌案,雲鬢一陣輕顫,頭上步搖卻沒掉。

  一眾四面官員都用眼神譴責景橫波——如此嬌弱美人,你竟這般粗魯!

  景橫波暗罵耶律祁這步搖插得真牢,這是逼自己靠近去拔啊摔!

  「夫君……」耶律祁袖子掩住臉,不勝委屈地又靠近來,袖子底下悄悄笑道,「景老爺,又不是讓你採花,何必這般矯情呢?」

  「是極。」景橫波假笑,一把摟住耶律祁肩頸,笑道,「夫人,你這步搖歪了。」一邊摟住耶律祁脖子的手臂用力,死命勒他,一邊另一隻手手中酒杯準備故意一歪,撞歪步搖。

  忽然外頭一靜,隨即長聲傳報。

  「國師駕到——國主駕到——」

  景橫波一呆。

  手中酒杯不由自主一翻,嘩啦一杯酒,整個倒在耶律祁髮髻上……

  一轉頭就看見不知何時,宮胤和襄國國主的輦駕已經到了殿門前,院子裡早已黑壓壓跪了一片。

  金黃雙螭龍輦駕上那人雪衣玉冠,漠然的眼波如一抹冷煙雲,籠罩了整座大殿,所有人凜然無聲。

  大殿裡所有人反應也很快,齊齊立即翻身跪倒。

  於是就剩景橫波這一對造型詭異。

  宮胤和襄國國主的眼神,很自然地便落在殿口那對年輕官員夫妻身上。

  似乎正在調笑灌酒,男子摟著女子肩頸,正將酒杯湊近。姿態親昵,不避人前。

  宮胤眼神只淡淡一瞥便轉了開去,看那香澤池裡淡黃色的淤泥,似乎覺得那淤泥更好看些。

  襄國國主臉色卻不太好看了,皺眉問身邊內侍︰「此乃何人?」

  當下內侍翻名單,回報是禹國少師夫婦。

  國主一聽不過虛銜官員,立即冷笑一聲︰「身為禹國官員,於此莊嚴堂皇之地如此放誕不經,豈不令我盛宴蒙羞,還不速速逐出!」

  「且慢。」

  國主愕然轉向宮胤,「國師……」

  「國主今夜是喜宴,何必宴尚未開便動戾氣?攪了喜慶氣氛?」宮胤淡淡道,「少年人不知約束,言行浮滑,稍後訓誡便好。」

  王后也在一邊笑勸︰「年輕人嘛,犯錯難免,說到底,還不是喜歡咱們王宮美酒香醇?」

  「國師寬容,敢不從命。」國主一笑,揮揮手示意上前的侍衛退下。

  四面眾人都瞧著這一幕插曲,各自對了對眼神。

  近期有傳聞,雖然明城女王回歸,但很可能她想做傀儡也做不久,國師宮胤正在對朝廷進行暗中換血,照那架勢,很可能是要為奪帝位做準備的。

  他若登基,就是大荒歷史上第一個男帝。

  襄國離帝歌最近,對暗中政局最了解。行動可謂諸國諸部風向標。比如今日襄國對待國師的禮儀,就很是意味深長。按道理說,國師和國主在大荒可謂平級,但襄國國主宮門迎駕,步輦在後,態度又是如此恭敬,其中深意,還用說嗎?

  因此眾人跪得更加恭敬,腰背更低。

  因此便顯得景橫波這一對突兀顯眼。

  耶律祁其實無所謂,早已做好準備跪一跪的,結果給景橫波狠狠摟住,一時倒覺得她用力得甚好,不妨再用力些。

  景橫波其實也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的,但剛才無意中一回頭,正面接觸到那人目光,這還是事件發生後,她和他第一次直接近距離目光接觸,一霎只覺得他目光清冷如冰深邃如淵,似藏無限黑暗秘密,讓人直欲被拉入其中,不禁被驚住。

  她記憶中,未曾見過他這樣的目光。

  但隨即轉念,不禁心中自嘲一笑——沒見過的多啦,在那事之後,當然一切都該不同。

  此刻看見的,才是真相,不是嗎。

  她一驚便醒,眼看四周眾人詭異目光,立即推開耶律祁,順勢在桌案後伏下。

  並不覺屈辱,最屈辱是完全無知被欺騙,是完全無奈被壓迫,一旦心中有了願景,做什麼都不過是過程。

  耶律祁被她一推,這回頭上雲鬢真的歪了,啪一聲流蘇中墜落,滾到正中地毯上。

  此時也不方便去撿,已經夠吸引人注意了,再出頭就是自己找死,兩人都當沒看見,將頭低下。

  一片寂靜中,景橫波眼角覷到宮胤雪白的袍角,緩緩從自己眼前過,並沒有停留。

  她心中悠悠出一口長氣,暗贊七殺易容術精妙。

  那片雪白衣角煙雲般地過了,景橫波眼光從空蕩蕩的地毯上掠過,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剛才滾到地毯上的流蘇步搖呢?

  被踩到?為什麼沒有發出聲音?

  然後她看見宮胤長垂至地的袍角下,忽然騰起一抹淡粉淺金色的煙霧。

  景橫波怔怔看著眾人的腳步過了,流蘇步搖不見了。

  宮胤一腳將步搖踩成了粉塵?

  她心中忽然拔涼拔涼的。

  是巧合,還是……

  ……

  好在雖然步搖消失得有點讓人驚悚,但後來宮胤沒有任何異常,他和襄國國主夫婦在殿上,按例道喜祝酒,敬國主夫婦,遙敬殿上殿下,眾賓客起身恭領,諸般儀禮做完,從頭到尾沒有看景橫波這邊一眼。事實上也不大看得見,隔得太遠。

  景橫波這回看見了緋羅,作為襄國女相,她排在前面,景橫波正想著她能用什麼辦法來傳遞消息,忽然覺得肩頭被誰一踫,她回頭想看,卻忽然看見自己膝上多了一根筷子。

  拿起筷子仔細一看,上頭有細細密密的小字,她卻不認得。耶律祁忽然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輕道︰「香澤池裡有玄機,讓紀一凡右移三步。」

  「什麼意思?」景橫波有聽沒有懂。

  「我也不大明白。」耶律祁在她耳邊沉吟,「緋羅不可能會將全計劃告訴我們,我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

  他很入戲,靠著景橫波說話,側面姿態嬌媚,羅袖軟軟地拂在景橫波膝上。四周官員有些用眼角覷著這邊,都不無嫉妒地暗哼一聲,心中大罵這對夫妻感情忒好,這小娘子忒黏人,這做夫君的忒身在福中不知福。

  景橫波滿腦子想著緋羅的陰謀詭計,哪在意某人的「千嬌百媚吐氣如蘭?」

  上頭襄國國主一眼看見,笑對宮胤道︰「難怪年輕人不知自重,那位年輕夫人,想必出身蓬門小戶,甚是嬌媚放縱。」眼神頗貪饞地在耶律祁身上落了落。

  宮胤只低頭喝酒,淡淡道︰「此人似有狐臭。」

  「啊。」襄國國主瞪大眼睛,甚八卦地道,「如此,那做夫君的倒算癖好特殊!您瞧那兩人挨挨擦擦,甚是親熱,也不嫌味道大。」

  宮胤又喝一口酒,眼也不抬,道︰「想必饑不擇食。」

  ……

  過了一會,景橫波看見前殿起了一陣騷動,隨即看見一身紅錦的雍希正出列拜倒在地,而殿後,和婉被女官貴婦緩緩攙出,翟衣雙佩,九鈿紫纓,頭冠垂落珍珠面簾,珠光柔和,隱約可見其後年輕秀美面容。

  景橫波原本還想著是不是像電視裡那樣鳳冠霞帔,蓋頭遮面,這樣也許和婉可以狗血的李代桃僵,讓個丫鬟裝扮自己,然後想辦法和紀一凡私奔。此刻一看和婉出來的陣容和裝扮,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王家婚禮,身邊侍應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衣裳冠制更有特例,不是誰想跑就能跑,誰想扮就能扮的。

  雍希正與和婉拜倒在宮胤和襄國國主面前,按例參拜,各有勉勵祝福話語,宮胤一直都是淡淡的,將一對玉如意放在宮人奉上的托盤裡示意下賜,便抬手叫起。襄國國主和王后賜下的東西卻不同尋常。

  國主是短刀,王后是刀鞘。不過短刀沒有開刃口,並無殺傷力。

  耶律祁在她耳邊輕輕道︰「這是模仿當年第一代國主渡黑水澤送信一節。當年第一代國主送到對岸去的,就是開國女皇隨身攜帶的短金刀。如今襄國這一禮儀,大抵是指從此後夫妻同心,如刀入刀鞘,協力對外,其利斷金。」

  雍希正與和婉起身後便向殿外行去,身後,跟上了紀一凡和一位年輕女子。分別幫他們捧了刀和鞘。紀一凡捧刀,那年輕貴族女子捧鞘。

  「原來是這樣。」耶律祁恍然大悟,悄聲道,「紀一凡這身份,算是雍希正的儐相,等會是要將刀遞給他的,雍希正持刀,和婉持鞘,兩人在香澤邊套上鐵鞋,相向而行,至金案正中以刀入刀鞘,將當年第一代國主做過的事重復一遍,才算完成全套儀禮。這才是真正的合印。」

  「幸虧刀不在和婉這邊,」景橫波喃喃地道,「不然我怕她乾脆一刀就捅死了未婚夫……」

  「香澤泥池裡有玄機,等下紀一凡應該有固定站位,而機關肯定需要換個站位才能被觸動,緋羅要你我做的事,就是迫使紀一凡換個站位。」

  「咱們和殿下隔著台階和一小段路,上下都是人,眾目睽睽之下怎麼逼他換位?」

  「不然緋羅何必讓你我去?就是因為出手容易,但看的人太多,眾目睽睽之下出手很容易被發現,她是打定主意要躲在人群後,洗清自己的。」耶律祁笑道,「不過這個其實對你來說一點不難,你隨便操縱什麼東西砸砸紀一凡的頭,他也就移動了,正好也報了他推你下屋之仇。」

  「你想害死我就趕緊地!」景橫波瞪他一眼,順手塞了一個肥豬蹄到他嘴裡,笑道,「說這麼多,辛苦了,吃塊肉潤潤嗓子,啊?」

  這席上的豬蹄是擺菜,白慘慘的毛都沒拔盡,一股腥羶之氣沖鼻,景橫波欣賞著耶律祁瞬間要吐的表情,頓覺心神大暢。

  筷子剛剛放下,忽覺背後有如芒在背感覺,似乎被什麼目光緊緊盯住,她微微側頭,用眼角餘光打量緋羅和帝歌重臣那邊,沒有什麼異常。

  收回目光時她有意無意瞟了一眼殿上,宮胤似乎正在和襄國國主攀談。

  她目光近乎茫然地從他袍角掠過,重重地落在朱紅的殿柱上。

  不該看,要洗眼睛。

  以意念操控物體來砸紀一凡,迫使他換位置是行不通的,這等於告訴在場無數人自己是景橫波。最起碼宮胤和緋羅一定能發現。

  景橫波正在思考辦法,忽然聽見一個女聲輕微地「啊!」了一聲。隨即聽見一陣低微騷動。

  她轉眼,才發現跟在和婉身後那個年輕貴族女子,忽然跌倒在地,也不知道是被什麼絆住了。

  景橫波眼尖,隱約看見她鞋底附近有一顆粉紅珍珠,似乎正是先前耶律祁鬢上的步搖上的珍珠。

  可是步搖不是已經被宮胤踩成灰了嗎?哪來的珍珠?

  景橫波確定剛才自己在宮胤離開過,注意過紅毯,那步搖在他走過後完全消失,紅毯上什麼都沒有。

  只剩下一個可能,就是還有珍珠先前就滾落一邊,但要落,也是落在紅毯和白石地面的縫隙之間,如此才能躲過宮胤那凶猛一踩。

  但既然已經滾到一邊,現在又怎麼能忽然滾出來,滑跌了那少女?

  景橫波盯著那顆珍珠,渾身的汗毛慢慢豎起。她忽有詭異感覺,覺得有什麼事不對勁,但又說不清哪裡不對勁。

  那少女跌倒在地,一時爬不起,和婉見狀,立即回身要去扶。

  當然用不著她去扶,後一步的宮女也不少,都趕上來去扶那少女。一大群的宮女低下身,撒開的宮裙裙擺,遮住了地面。也遮住了那少女跌落在地的托盤。

  景橫波心中那種詭異的感覺又出現了,她努力探身,想要看清楚那邊的情況,但人太多太雜,能看見的只是重疊的人腿和裙子。

  片刻後,那少女已經被扶起,但神情痛苦,似乎已經不能走了。

  有人將情況報上去,襄國國主皺起眉。這男女儐相,是特意選出來的襄國貴族少年男女。一般都選出身高貴的未婚純淨少女,以示吉祥。這下人忽然出了問題,臨時找誰來替代?

  宮胤高高坐在首位,濃黑眼睫微垂,似一尊在雲端的神,無意於人間紛擾。卻忽然開口︰「既然女儐相不能行禮,那就換人吧。選在場身份最為高貴的女子代替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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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08:10 A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二章 情海生波

  襄國國主臉色一變,階下緋羅一怔。

  除了王后和公主,就她這女相身份最高貴了。

  眾人臉上也多有怪異之色——緋羅高貴是高貴了,可這是個寡婦,還是個嫁了三任夫君的寡婦,襄國更有她殺夫的傳言,這樣的人參與喜事已經算是給她面子,算襄國王室開明。還讓她擔任女儐相,別說面子問題,吉祥角度來說,也不妥啊。

  但宮胤開口說的話,誰敢違拗?國主臉色也就一變,隨即笑道︰「國師所言甚是,不知女相可願偏勞?」

  緋羅立在當地,臉色微微發白,她一千一萬個不願意!

  用盡心思,不惜和耶律祁交換條件,目的就是為了等下的計劃中,好讓自己乾淨地摘出去。她已經打定主意今天整個儀式過程,都要處於人群中,眾人目光下,博個清白毫無嫌疑。

  但此刻容不得她拒絕,她一人無力抵抗宮胤,更不能得罪襄國國主。

  她只得盈盈轉身,整出一臉榮幸的笑意,嬌聲道︰「緋羅謹領聖意。」

  襄國國主咳嗽一聲,目光有點飄,一旁的王后臉色鐵青,大袖下手指似乎在捏國主的腿,國主的臉色越發難看。

  三人暗潮洶湧,宮胤就好像沒看見。

  景橫波一臉古怪,眼珠子骨碌碌亂轉,神情若有所思。

  緋羅轉身,端起那放了刀鞘的托盤,走在和婉身後,隊伍又恢復了正常。

  等一行人走到那香澤池子邊,景橫波原以為客人們也該出來觀禮,不想眾人都坐著不動。她問耶律祁,耶律祁道︰「按說是該觀禮的,想必國主也怕人聚多了,容易出事,乾脆都不讓動,這樣也安全些。」

  景橫波想安全是安全了,但如何能逼紀一凡讓開三步?

  襄王夫婦站起,對宮胤伸手一引,道聲︰「請。」三人一起下殿,前往玉階下庭院觀禮。

  景橫波看了下眾人的位置。和婉與雍希正對面而立,側對眾人。紀一凡站在雍希正身邊的池角處。緋羅站在對面同一位置。宮胤和襄王夫婦三人側背對她,面對殿下眾臣而立。

  有宮人上去給未婚夫妻送鐵靴,所謂鐵靴就是束緊了口子的皮靴,瓖鐵皮靴尖,淤泥池中行走艱難,穿沉重的靴子走更難,以此表示牢記當年第一代襄王渡沼澤之艱辛困苦,不墮先王之志。

  和婉蹲下身套上鐵靴的時候,緋羅忽然上前,親自幫她穿靴。和婉有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對緋羅沒什麼好感,下意識避了避,緋羅卻微笑著,扶住了和婉的肩。

  景橫波看見她扶住和婉肩的一瞬間,和婉似乎僵硬了一下,隨即緩緩穿鞋,直起身。

  與此同時她看見緋羅手背在身後,似乎在整理腰部衣服一般,對外撢了撢。

  耶律祁「咦」了一聲。

  景橫波敏銳地看他︰「咋了?」

  「計劃有變。」耶律祁道,「緋羅取消了原計劃,不要我們想辦法讓紀一凡移動了。」

  景橫波一怔,想著緋羅為這個計劃已經籌謀了很久,一定要當著眾多來賓的面,殺了雍希正,嫁禍紀一凡,怎麼捨得忽然放棄?

  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她說做就做,說不做就不做,她是你媽啊?」景橫波一揮手,「不行,她說不做我非要做,非要紀一凡動三步不可!」

  耶律祁似笑非笑看著她,懶洋洋地道︰「行,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總是依著你的。」

  他語氣寵溺,靠在景橫波鬢側吹她的碎髮,景橫波頭一偏,不著痕跡地讓開去。

  耶律祁笑容似不在意,眼底光芒幽幽。

  此時在大殿席上的官員們雖然沒有下座跟隨,但都饒有興致地伸長脖頸觀看下方的儀式,景橫波斜斜靠著桌案,拈著酒杯,似乎對那杯中酒特別有興趣,有一口沒一口地喝。

  她高挑修長,媚態天生,做女人時令人覺得天下少有女子如她一般女人味十足,誰都可以扮男子唯獨她不能,然而真這麼扮了,卻又是一番新風采,英秀中幾分媚意,活脫脫意態風流紅粉少年,殿中那些年輕夫人們,一多半都在偷偷看她。

  景橫波在看襄國王后,嘴角一抹邪笑,左一眼,右一眼。

  耶律祁一看她那姿態神情就知道她要使壞了,然而使壞的景橫波眼睛光彩熠熠,令人覺得便是攪翻了天地,能多瞧一眼這風流也值得。

  他就殷勤給她斟酒,左一杯,右一杯。

  景橫波眼神在襄國王后耳垂上飛過。

  襄國王后忽然覺得右邊耳環往下一扯,她輕輕哎喲一聲,護住耳朵,道︰「大王,您這是做什麼?」

  「什麼?」襄王莫名其妙地偏頭看她。

  他一偏頭,王后一呆,這才想起大王在自己左手邊,怎麼可能伸手去扯她右耳垂?再說這場合大王怎麼會忽然扯她耳環?

  她看看自己右手邊,沒人,只在斜側方,站著幼弟紀一凡,他離自己還有三四步的距離,雙手捧盤,萬萬沒可能伸手來扯自己。

  紀一凡迎上她眼光,莫名其妙地向她一笑。

  王后怔了怔,想著也許是幻覺,放下手,端然而立。

  此時雍希正在紀一凡的托盤裡取了刀,和婉在緋羅的托盤裡取了鞘,兩人在池子兩端對望一眼,扎起袍服,各自下池。

  池中淤泥,正到雍希正小腿,和婉膝蓋。

  因此,雍希正走路就要方便些,他是男子,步子也大,幾步就能到池子中心。

  和婉就不行了,淤泥阻力大,靴子沉重,走得磕磕絆絆。

  但按例兩人要同時行到金案前,所以雍希正的步子也很慢。

  殿前殿後皆無聲,人人凝注那一對璧人慢慢接近,前人的艱苦跋涉到此刻簡化成一道短短的池子,跨過便是新路程。

  景橫波飲酒,目光如流波,掠過。

  襄王后忽然又覺得耳垂被重重扯了一下。

  她趕緊摸耳朵,眼角看了看身邊襄王,他正滿懷感慨地看著和婉,眼底隱約有光芒閃動。

  襄王后心中有些不快——襄王早年沉迷煉丹,傷了身體,多年來膝下空虛,早先只有和婉一女,兩年前才多了個兒子。這幼子是她生的,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從妃子直升為王后。

  襄王老來得子,自然將兒子千寵萬嬌,可長女畢竟也寵愛了那麼多年,感情早已根深蒂固,這些年因為覺得愧對女兒,襄王對和婉的寵愛甚至更上層樓,襄王后為此已經不滿很久。

  想到和婉,不禁就想到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弟弟,她瞪了紀一凡一眼。

  向來幼弟怕長姐,紀一凡被她一瞪,下意識向左移動了一步避讓。

  襄王后冷哼一聲,轉回目光,忽然覺得耳朵又一痛。

  她大怒,一摸耳垂,火辣辣的痛。看來看去,這裡沒人能隔空扯她耳朵,也沒人有這個閑心和膽子,除非她那寶貝弟弟!

  襄王后暴怒的眼光射過去,紀一凡打個寒戰,趕緊又向左讓一步。

  兩步。

  景橫波默默數一數,又喝下一杯酒,身邊耶律祁搖搖空了的酒壺,順手從隔壁桌上偷渡來一壺。

  雍希正與和婉,已經快要行到金案前踫面。

  景橫波目光,狠狠對襄王后耳垂一掃。

  「啊!」襄王后耳垂一陣劇痛,伸手一摸,耳垂已經裂開,耳垂上琉璃孔雀墜珍珠串耳環珠子已經掉了一顆。

  襄王后瞪著手指上一抹血跡,抬頭霍然看向紀一凡——是不是這小子!恨她促成和婉和雍希正的婚事,要惡整她這個姐姐!

  這一看,頓時發現紀一凡托盤上,骨碌碌滾著一顆珍珠。

  正是她耳環上掉落的那顆珍珠!

  襄王后勃然大怒,再也忍不住,不理襄王低聲詢問︰「怎麼了?」一拂袖,大步向紀一凡走去,準備好好教訓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子。

  紀一凡原本有點擔心的看著姐姐,不明白她一再用暴怒的眼光看自己做什麼,看見姐姐竟然怒氣沖沖走過來,大驚之下再次跳開一步。

  他落下的時候似乎覺得不對,身子想要一縱而起,但殿內耶律祁忽然一彈指,咻一聲輕響,紀一凡膝窩一酸,踉蹌落地。

  第三步!

  緋羅變色。

  景橫波霍然扔杯而起。

  「哢嚓。」一聲輕響。似乎發生在淤泥池底,但此刻眾人目光都被忽然怒氣沖沖的襄王后所吸引,忍不住站起身相望,無人聽見那聲異響。

  景橫波忽然想到什麼,急急和耶律祁道︰「想辦法告訴和婉,速速離開淤泥池!尤其不要靠近中心!」

  耶律祁點點頭,默默動了動唇,景橫波心想這就是所謂傳音?以後她一定要學。

  池子中和婉似乎已經聽見,一怔之下四處張望,景橫波迎上她目光,微微點頭。

  和婉愣了愣,隨即似乎反應過來,但她並沒有按照景橫波的吩咐停下,反而抓緊刀鞘,繼續向前。

  景橫波一怔。

  此時襄王后已經走到紀一凡身邊,拉扯住他。

  此時雍希正與和婉面對面,雍希正一步即將跨入池子中心。

  此時襄王莫名其妙看著王后。

  此時所有人都在看王后或者那對新人,只有宮胤,一直低頭看著淤泥池中。

  ……

  「啪。」一步跨入池中心的雍希正,腳下忽然發出異聲。

  他一低頭,臉色微變。

  淡黃色的淤泥池中,忽然出現隱隱的波紋,似乎還有黏膩的氣泡出現。

  雍希正霍然舉刀!劈向和婉!

  眾人驚呼。

  正在這一刻,和婉也發出一聲大叫。

  「去死吧!」

  她手一抹,手中刀鞘忽然掉落,現出一把寒光閃閃的薄刀,一刀捅向雍希正!

  「唰。」一聲淤泥四濺,一條三尺長的黑影忽然從兩人之間躥出,一張口猙獰獠牙閃亮,撲向和婉。

  「啪。」一聲,雍希正下劈的鈍刀,劈在那黑影背上,將黑影劈飛。

  「嗤。」一聲,和婉手中的刀,刺入了雍希正的小腹。

  時間空間在一霎凝固。

  所有人僵住動作。

  襄王后抓住紀一凡的手頓住。

  紀一凡霍然抬頭,瞪大眼睛。

  襄王目瞪口呆,顫抖地伸出手指,指著和婉。

  雍希正捂住小腹,傷口血流如注,他仰起頭,緊緊盯住和婉,眼神沒有怨恨,卻悵然苦痛綿長。

  和婉雙手滿是鮮血,怔在池中已經呆了。

  只是一霎。

  景橫波忽然撲了出去,大叫︰「啊!公主!你想殺那怪物,失手誤傷駙馬了!」

  一聲驚醒夢中人,所有人剎那都恢復活氣,襄王后推開紀一凡,疾步上前,雍希正眼底閃過一絲希冀隨即又是一絲黯然,和婉還是怔怔看著自己的手,似乎依舊沒能反應過來。

  景橫波心中大急——剛才那被劈飛的黑影,忽然又彈了起來,再次撲向和婉。

  此時雍希正重傷,和婉發痴,其餘人都在岸上,無人可為她遮擋。

  景橫波一邊撲來,一邊雙手用力一揮。

  「啪。」一聲,那黑影再次被擊中,景橫波卻感覺那東西極其滑膩力大,迅速從她意念掌控中脫身,借勢一甩,撲向離池邊最近的襄王!

  「啊!」一聲大叫,襄王向後便倒。

  那黑影一彈即起,張口發噝噝之聲,就要對襄王咽喉咬下。

  宮胤終於出手!

  雪白衣袖一甩,一股寒氣迅速在半空中凝成冰晶,那黑影似乎對這冰晶很是忌憚,身子一扭避開冰晶,一口灰霧噴出。

  正在此時景橫波撲到,她一邊奔一邊試圖大叫和婉避開。嘴正張著。那口灰色霧氣,直直撲入她咽喉之中。

  剎那間她只覺得氣息一窒,從咽喉到肺部,忽然就不能呼吸,隨即眼前一黑。

  她噗通一聲倒下,昏迷前最後一個念頭是︰

  見宮胤一次倒霉一次,果然這家伙是我剋星……

  又是人影一閃,大驚的耶律祁閃出,看景橫波倒下,伸手就去抓她後心。

  一道冷風襲來,重重打開了他的手,耶律祁借勢一個翻身,人還未站穩,已經被撲過來的人牆遠遠擋在外面。

  宮胤的護衛,已經迅速出現,比王宮護衛更早一步佔據了有利地形,將池子整個包圍。

  他剛想闖,人牆裡宮胤聲音已經冷冷傳來,「誰擅闖一步,本座立即將人質投入池中。」

  耶律祁只好站住不動,隔著人牆,心急如焚地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景橫波怎麼樣了。

  群臣驚惶地奔出,聚集在宮胤護衛人牆外,探頭探腦,拎著心,不知道裡面到底怎樣了。

  池子邊幾個人各自惶然。

  襄王倒在地下,沒能爬起來。臉色發青,襄王后撲過去,想要抱住他的頭呼叫,被宮胤一個冰冷的眼神盯住,縮手不敢動,惶惶然東張西望。

  幾個護衛下池,將雍希正扶出來,他的鮮血,已經將身邊淤泥染紅。

  他一直看著和婉,眼神淒然而又堅決,和婉一直怔怔看著他的傷口,看著鮮紅的淤泥,再看看自己滿是鮮血的手。

  先前腦中迷迷糊糊的感覺已經過去,她終於清晰地記起發生了什麼,記起自己對雍希正拔刀,希望他死了,他死了她就可以和紀一凡雙宿雙飛了。她拔刀那一刻看見雍希正也拔刀,心中還在狂喜——這下更有理由對他出手了!這下拼著受點傷也能解除婚約了……

  結果,結果卻是這樣。

  喋血的不是她,是雍希正。

  這個男人舉起的刀,是為了替她劈開危險。

  她卻在那一刻,將刀送入他腹中。

  她心中似乎亂糟糟的,塞滿了不得其解的情緒,又似乎完全空了,只留下那一刻近乎狂亂的一刀。

  「這裡有個洞!」有護衛發現了池底的玄機,腳踩了踩池中的地面。

  「小心!」立即有人將他拉開,「小心再出來一條。」

  「和婉!」紀一凡跳下池,將她摟入懷中,「快出來!池裡可能還有危險。」

  和婉沒有如平時一般,立即撲倒在他肩頭痛哭,她還是怔怔的,身軀甚至是僵硬的。

  被抬上岸的雍希正閉上眼睛,似乎不想再看這一幕。

  所有人中,完全正常的只有宮胤。

  他淡淡看著這困於三角之中的痴男怨女,眼底神情似遠似厭惡。

  他腳下蜷縮著一條黑色的東西,剛才先襲擊和婉,後嚇倒襄王,再一口灰霧噴倒了景橫波的,就是這玩意。

  宮胤漠然看了景橫波一眼,道︰「此人是誰?」

  「回主上,應該是禹國少師薄寒。」

  「此人可疑,先行關押,稍後再審。」宮胤語氣不容置疑。

  和婉仔細看了看景橫波,眼神中掠過一絲疑惑,剛想說話,卻被宮胤一個眼神阻住。

  景橫波被抬了下去,此刻沒有人關心她的情況,都盯緊場中。

  只有耶律祁,眉頭微皺,覺得宮胤此舉頗有些奇怪。

  他看一眼場中——如果不出意料,緋羅很快就要倒霉了。

  緋羅被宮胤拎出來之後,為免暴露,就臨時取消了放池底怪物的計劃,改為趁機親自蠱惑和婉,和婉自己出手殺雍希正,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景橫波不走尋常路,還是開了機關,和婉傷了雍希正,自己沒事,等和婉清醒過來,哪裡放得過緋羅?

  耶律祁微微有些猶豫——如果沒有他在,緋羅怕是要倒霉,但如果他不跟去看著景橫波,他也不放心。

  但這猶豫只是一霎,隨即他身形一閃,追著那群帶走景橫波的護衛而去。

  ……

  此刻所有人都用畏懼和厭惡的目光,看著地上那東西。

  灰黑色,滿身細小鱗片,頭小腹大,似蛇非蛇,頭頂有一個圓圓的小包。看上去像沒生出來的犄角。

  「這好像是黑水之澤的黑螭啊!」有人看見,悄悄驚嘆,「天,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池底!」

  「是這東西!黑水之澤最可怕的三毒獸之一!黑螭毒液天下奇毒,不過據說如果中毒霧而不死,以後便對黑螭有了抵抗能力,大荒最可怕的黑水之澤,便對那人危險性大大降低。不過這東西不是最不喜歡香澤的香泥嗎?當年開國女皇將香澤之地賜給第一代襄王,就是因為第一代襄王在黑水澤曾被黑螭咬傷,傷勢多年不癒,而香澤的香泥提煉的藥丸對這種傷有效。才令她就近封地休養。按說黑螭不應該在香澤池子裡出現啊。」

  「所以這黑螭是被困在這裡的。你沒發現這條黑螭威力不如傳說強大,而且特別煩躁啊?剛才護衛不是說底下有洞?這黑螭一定已經在池子底下洞裡關了幾天,被香澤的香泥壓制逼迫,威力大減的同時也無比躁狂,嘖嘖,香澤底下關了條黑螭,保證了這東西不會提前作亂,不能對其餘人發生太大的威脅,但又足夠害死雍相和公主……這誰這麼陰狠巧妙的心思!」

  「等等,這東西到底怎麼放出來的?池底都經過檢查,洞是怎麼來的?」

  「誰知道呢,沒見國師已經下令圍住了池子?說明凶手就在人群之中,你我還是離遠點,小心被牽連……」

  ……

  被紀一凡抱上岸的和婉,眼神只恢復了片刻清明,又轉為痴痴的。

  她一上岸,緋羅就趕緊迎上來,一邊急急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一邊伸手來把和婉的脈。

  「咻。」一聲,她的手腕被一道指風彈開。

  那道指風彈開她的手腕後,並沒有立即消失,詭異地向上一掠,擊中了和婉眉心。

  一道肉眼幾乎不可見的煙氣從和婉眉心緩緩散出,和婉渾身一震,眼神漸轉清明。

  緋羅臉色一變,回頭看出手的宮胤。

  宮胤立在池邊,看也不看她一眼。

  「公主。」他道,「前因後果,你應該已經想明。這是你襄國內政,本座不會干涉。該怎麼做,是生是死,前進後退,你自己斟酌。」

  和婉又是一震,轉頭看看倒在地下的襄王。

  「我父王……」她低聲道。

  「大王受了驚嚇,應無性命之憂。不過短期內怕是難醒。」

  襄國群臣轟然一聲,一臉震驚——大王倒下,繼承人尚幼,現在……已經國內無主!

  襄王后驚嚇地抬起頭,一臉不可置信,隨即明白了什麼,便要撲向紀一凡,卻被宮胤護衛攔住。

  有相當一部分人臉色變幻,咬牙思量,但看見巋然屹立的宮胤和他那一片同樣如雪森涼的玉照護衛,便不得不將心中欲望打消,暗恨為什麼偏偏國師在。

  「公主。當日我和你說,要想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必須自己先掌握自己的命運。」宮胤向後一退,乾脆在護衛搬來的太師椅上坐下了,「要不要在你自己,本座在此,但也僅,此刻在此。」

  然後他不說話了,但他坐在那裡,就沒有人再敢靠近一步,沒有人再敢說一句話。

  和婉慢慢抬起頭來。

  小姑娘臉上淚痕未乾,眼眸裡卻已經沒有了淚水,她目光先落在宮胤臉上。大荒第一人沒有表情,姿態永如千萬年不變的巍巍雪山。

  看著這樣一個令人凜然的人,和婉心中湧起一陣奇怪的感受——永遠鎮定、永遠冷靜、在位數年,經歷數次宮廷政變部族叛亂,就在前不久還面對了幾乎半個朝廷的反抗,卻從不失敗,從來都將權力牢牢掌握在手中的這個男人,這個看上去幾乎沒有弱點的男人,他,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嗎?

  不,沒有人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那些權力的寶座,浸透了傾軋的血雨,每寸經緯都吸滿了失敗者的靈魂。

  恍惚中想起先前大宅裡,他對自己說過的話。

  「身在王室,並無私事。身在王室,愛情奢侈。想要擁有它,你可能要付出比你想象更多的代價,不僅是你自己,也許還有你的親人,你的一生,你,可曾想好?」

  她當時不懂,愛情是兩個人的事,關別人什麼事?此刻這半池鮮血,和那躺倒的父親,終於教會了她懂。

  身在王室,婚姻愛情也是利益交換的工具,是階層用以博弈的刀劍,一旦想要掙脫,不是傷己,就是傷人。

  以前她被保護得太好,今日國師,以這流血一幕,讓她懂。

  事已至此,只有走下去。國師說了,只會幫她這一次。

  她忽然指住了緋羅,對王宮護衛們厲聲道︰「拿下!」

  王宮護衛們一愣,所有人都一愣,但隨即王宮護衛們就撲向緋羅。

  「住手!」緋羅退後一步,怒喝,「公主!你幹什麼!憑什麼對我忽然下手!你有什麼資格對我下手?我是襄國女相!」

  「憑你對我下手!」和婉一步不讓,「憑你在我的刀鞘之中做手腳,換了其中含刀的刀鞘,又以控神之術蠱惑我意志,誘惑我出刀!」

  「證據何在!」

  「我的話就是證據!我和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冤枉你?」

  「我和公主同樣無冤無仇,為何要暗害您?」

  「因為你希望我殺了雍相!」

  「那公主剛才是意圖殺害雍相咯?」緋羅唇角笑意冷然。

  「當然不是!」和婉立即想起先前景橫波大喊的話,傲然道,「我欲出刀時,被黑螭驚醒,那一刀和雍相一樣,也是想為他殺死黑螭,結果我學藝不精,誤傷雍相而已!」

  「我還是那句話,公主指控,證據何在?」

  「我是受害之人,我的話就是證據!」

  「公主為何不查問,是誰打開了機關,放出了黑螭?」緋羅冷笑,「還是公主明知那人是誰,有心袒護,才故意轉移目標,嫁禍於我?」

  和婉一窒。

  她按捺住想要轉頭看紀一凡的衝動,咬唇不語。

  先前機關開啟的事情,別人不清楚,她在池中還是聽見了的,應該是紀一凡移動的第三步,踩到了機關,洞口打開,才放出了黑螭。

  她隱約聽見,靠紀一凡更近的雍希正應該聽得更清楚,她看雍希正一眼,他半身染血,正在包扎,低垂眼睫,一言不發。

  和婉心亂如麻,咬咬牙道︰「何止需要查清開啟機關的人是誰?還得查清,是誰在池底做了手腳,放了黑螭!」

  「你說誰就是誰?你以為你是誰?」

  和婉霍然轉身,在宮胤椅前下拜。

  「襄王室女和婉,在此向佑聖國師大人請求,」她朗聲道,「宮宴生變,國主驚厥。王后荏弱,世子幼齡。天不可失日,國不可無主,若無人一肩擔之,王室將如大廈將傾。和婉斗膽,請求以未嫁適齡王室長女之身,於父王未痊及世子尚未長成期間,暫代國務宮務……」

  她還沒說完,襄國群臣就已經爆發出轟然之聲,掩掉了她下面的話。

  「不!」襄王后終於醒過來,爆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喊,張手撲上,「不!國主之位是定兒的!只能是定兒的!你不過是個公主,你沒有資格竊取大權!」

  她被宮胤護衛攔下,她急聲道︰「御衛!」

  王室護衛想動,和婉也厲聲道︰「不許動!」

  王室護衛夾在兩個女人之間,面面相覷,左右為難。

  「一凡!一凡!」襄王后急聲呼喊她的幼弟,「公主得了失心瘋,大逆不道胡言亂語,你去勸勸她!她一定聽你話的!你去!你去啊!」

  紀一凡苦笑——往日千方百計攔著不許他和公主接觸,此刻倒讓他主動去勸了。

  他剛想挪動腳步,那邊和婉已經決然轉身。

  她背影的姿態,寫滿拒絕。

  紀一凡停住腳步,望著和婉背影,心中滿是苦澀,恍惚中覺得,不知何時,那個嬌俏靈動,爛漫不知人間事的小姑娘,一夕之間,忽然陌生。

  「國主病勢未明,公主你怎可在此刻欲圖竊奪大權!」緋羅厲聲道,「當真以為這朝中無人,這天下無人麼?來人——」

  「女相!」忽然發聲的竟然是雍希正,他正由人扶起,臉無血色,卻堅持著慢慢走到和婉身前,「你已經由國主暫停女相職務,在府思過。待罪之身,有何資格咆哮金殿,對公主不敬!」

  他臉色蒼白,聲音卻堅決狠戾。緋羅咬牙大恨——她正是因為在老國主面前失寵,被罰思過,才不得已奔帝歌尋求盟友,本以為這是老王私下處置,無人知曉,誰知道雍希正竟然知道!

  和婉望著面前雍希正背影,他衣衫染血,卻在她身前一步不讓。

  她的睫毛,忽然蒙上細細水光。

  兩相對峙,和關乎自身利益,如怒眼雞各不相讓。

  躺在地下的國主,至今沒有人管。

  宮胤忽然開了口。

  「本座尚未發話,你們爭什麼?」

  他聲音不帶絲毫煙火氣,眾人立即凜然不敢說話。

  此地最有話語權的,還是他。

  雖然他口口聲聲不干涉襄國內政,但他每句話都分量極重,因為只要他出行,上萬玉照龍騎就會在襄國邊境待命,一個時辰可直下崇安。除了襄國國主外,沒有任何人能在此刻調動軍隊來抵抗宮胤。

  「天不可有二日,國不可無一主。」他說話還是那麼簡單,「本座回帝歌後,將會請女王王命,封和婉公主為襄國護國長公主,於國主重病期間代理國事。當然,公主年輕,諸般國務當有指定重臣輔佐,不可獨斷專決。重臣人選,此乃襄國內政,本座不予置喙。由公主自決。」

  一直嗡嗡嗡的人群,議論聲戛然而止。

  國師已經表態,公主將會成為護國公主,國主一日不痊愈,她就會是國家的最高統治者,而世子才兩歲,等他長成,最起碼有十年,襄國會是和婉公主的。

  而國師要求指定輔政大臣,公主之前沒有嫡系,此刻誰先擁護她,誰就可能成為新一代主子的新寵臣!

  話雖這麼說,畢竟局勢未定,此刻帶頭向公主效忠,事後出現反復,引起清算怎麼辦?

  官場忌諱應聲蟲,卻也忌諱出頭鳥,一時眾人目光閃爍,面面相覷。

  雍希正忽然推開攙扶他的人,緩步上前,掙扎著對和婉拜下。

  「臣雍希正,拜見護國長公主。」

  一個頭磕下去,砰地一響,決然。

  第一個效忠的副相,足夠分量,也足夠號召。

  和婉低頭看著那人烏黑的髮頂,袍角殷然的血跡,一時竟至痴了。

  痴心與真愛,深情與無奈,這世上情意二字從來不講緣分,一齣齣都是啼笑姻緣。

  這個男人深重的愛意她到此刻才知,只覺千鈞之重,承擔不起。

  而自己愛的那個人……

  她目光轉向紀一凡,紀一凡也大步要來,卻被襄王后死死拉住了衣袖,這平日裡瀟灑自如的男子,此刻便如當初茶樓相會她要他私奔時一般,眼神殷切,卻又滿臉為難。

  和婉心中長長唏噓一聲,忽覺只一日夜,地覆天翻。

  以為的愛摻雜了太多阻礙和功利成分,以為的恨卻在現實前被真摯擊碎。

  少年浮華輕佻的感情一霎間如水流過。

  恍惚中似明白了什麼。

  她彎下腰,攙起雍希正,輕聲道︰「多謝雍相。日後便要多多依仗雍相了。」

  雍希正對她微微一笑,只覺得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小女孩,在這一刻終於長成。不勝欣慰。

  有人帶頭,有宮胤坐鎮表態,後頭的效忠便順理成章。來客退到一邊,屏息看襄國的大臣們流水般上前參見長公主。

  誰也沒想到,一個公主的定親儀式,最後竟成為一個朝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朝代的開始,襄國政權將在今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公主攝政的時代,此刻開端。

  見證了這一刻,眾人依舊心中茫然,連和婉自己心中都朦朦朧朧,不明白怎麼忽然就發展到了這一步。

  似乎這一步,是許多人精心計算的結果,有人設計,有人參與,有人推動,有人因勢利導,最後成就她,而成就她似乎也不僅僅是為了成就她,是為了更深遠的未來。

  那未來是什麼,她不知道,也不打算探究。

  在一些人如天人一般的智慧謀算之前,只需要臣服等待便好。

  這是屬於她的小智慧。

  人走到一個位置,便會順應那位置的高度去做重新思考,此刻她再去想一日之前自己關於逃婚私奔以及在儀式上殺了雍希正的計劃,和自己一刻之前還心心念念的愛情,忽覺遙遠而可笑。

  那些都不重要,不再重要了。

  正如國師所說,王者無私事,你要的也許只是小小一件東西,但最後蔓延出的結局,很可能就是一宮,一國,他人一生。

  沒有任性的權力,只有拼搏的人生。

  她轉身,對宮胤躬身,姿態端莊而尊貴。

  「稍後帝歌會有旨意傳達。」宮胤淡淡道,「請長公主先行處理好此刻事務。」

  「是。」和婉心領神會。

  「不!」襄王后忽然抱住襄王,一躍而起,「女子不可以攝政!王位只能是定兒的!我不允許!大王你醒來!大王!來人!救護大王!」

  她忽然發出煙花信號,星彩一線直入長空,襄王后和她的護衛抱住襄王便往後退,和婉看了看宮胤,宮胤在椅上喝茶。

  「王后失心瘋了!來人!攔住她!」和婉厲喝。

  幾條人影爆閃而出,攔向襄王后,又有幾條人影從宮內衝出,和這邊接戰,護住王后向內宮退去。和婉立即道︰「御林軍!攔住王后,違抗者,」她頓了頓,「格殺勿論!」

  「和婉!」紀一凡撲上來,攔在她面前,「你不能!那是我姐姐……」

  和婉腳步一頓。

  眼前是深愛的男子,和她對抗的是他的長姐。

  眼前是他哀切的求情的目光,一如往昔深情款款,一語不發已足夠令她沉迷忘言。

  對面是他姐姐憎恨的敵意的目光,一如往昔充滿戒備,一直都是她和他之間的壁壘。

  這樣的抉擇。

  她不用回頭,也感覺到身後宮胤的目光淡淡瞥來。

  事情還沒定局,國師還在等著看她的表現。

  如果她此刻優柔寡斷,或許他就會將一切收回,一個擔負不起重任的利益代言人,他不需要。

  擁有並不稀罕,可失去便面臨地獄。

  她以前不懂,此刻懂了,紀一凡以前懂,此刻卻似不懂。或者他懂,但裝不懂,所以妄想以情意來阻攔?

  她深深吸一口氣。

  「紀卿!」她厲聲道,「你要犯上作亂嗎!」

  紀一凡一怔,抬頭深深望定她,眼前堅毅漠然面容,令他震驚又覺陌生。

  和婉卻已經繞過他,決然向前走去。

  紀一凡怔怔看著她背影,只覺得此刻她脊背筆直,長長的裙裾在鮮血中緩緩逶迤,這般高貴姿態,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見過那許多掌握權力的女子,便是這般姿態。

  陌生,是因為,這樣的姿態,原本從來不屬於她。

  御林軍已經向王后的護衛隊撲去,將那一群人緊緊困在中央。襄王后也是悍厲性子,絕不肯在此刻讓步,指揮著護衛隊一步步向內宮深入,滿嘴胡言亂語說要找到什麼神丹,救醒國主,斬殺篡權奪位的公主,還襄國朗朗青天。

  巨大的圈子漸漸縮緊,不住有鮮血潑灑飛濺出圈,伴隨著撕心裂肺的慘叫,偶爾或有殘肢斷臂蹦出,落在圍觀者的腳下,鮮血染紅院中紅毯,紅毯漸成紫色。來賓大臣們漸漸後退,不敢再靠近廝殺圈。

  唯有宮胤端坐不動,甚至一直在喝茶。還有和婉,這個以往有些天真的公主,此刻一直站在人群最前方,鮮血濺臉,斷臂撞裙,她一步不退。

  嘶喊聲漸漸弱了,御林軍的將領臉容酷厲,滿身鮮血來向和婉回報︰「啟稟公主,叛亂者已多半伏誅,現在王后挾持國主闖入內宮,請您示下如何處理。」

  和婉微微閉眼,再開口時聲音決然︰「暗弩伺候。」

  「是。」

  聽清這句話的紀一凡愕然抬頭,眼神震驚。

  「不——」

  他的阻止被遠遠傳來的一聲慘呼截斷。

  御林軍暗中埋伏的暗弩手,向來用來對付挾持人質者,出箭向不空回。

  「姐姐!」紀一凡發瘋般地向內宮奔去,護衛想阻止,和婉擺了擺手。

  紀一凡頭也不回地狂奔,他母親早逝,由長姐照顧長大,彼此感情很深。

  和婉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眨了眨眼,清冷月輝下,淚盈於睫。

  別了,這同樣狂奔而去的青春。

  再轉身時,她盯住了緋羅。

  「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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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08:54 A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三章 牢中艷遇?

  深夜月如鉤。

  宮闈已經恢復了寂靜。

  再怎樣翻覆的變化,再怎樣狂灑的鮮血,都會被時光抹去,甚至未必載入歷史。

  和婉已經控制了宮禁。

  作為襄王最寵愛的女兒,她甚至知道玉璽和國主密印的位置在哪,順利地代發王令,收束王城軍權。重傷囚禁了襄王后,並將世子移宮。

  但在圍殺緋羅的時候出了岔子,人是拿下了,卻在押解入天牢的過程中脫逃。緋羅本身和老王關係曖昧,對宮中極其熟悉,甚至在宮中埋下了不少暗線和棋子,有先後三人戴著近似她的面具,混淆了追兵的視線,助她逃出了宮廷。

  不過雖然逃了命,女相的威風,以後卻沒了。和婉當即下令免了她的女相職位,由雍希正接任。

  和婉向宮胤匯報時,頗有些不安,宮胤卻似乎不在意,只淡淡道︰「放麋鹿於野,正可供諸獸共逐之。」

  說這話時他仰望明月,臉頰似月色一般光輝氤氳。

  和婉有些不明白國師的意思,他似乎並沒將緋羅的生死當回事。麋鹿指的是緋羅?堂堂襄國女相,在他眼裡也只是麋鹿?他放走麋鹿,是為了讓「諸獸」圍獵?鍛煉爪牙的意思?那「諸獸」又是指誰?

  疑惑,卻不敢問,看著這個男人一動不動的背影,她便覺得似有如山壓力壓下,不敢造次。

  這個人,也未曾大她幾歲,他是如何成長至此?這一路上又如何艱難竭蹶?走到如今到底經歷過多少摧心之痛,暗箭之傷?

  他如此看透感情,看得見王室背後愛情所要面對的深寒未來,那他自己呢?有沒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她向宮胤恭謹地告退,走出門外的時候,忽然便想起詹妮,想著她不知道去哪了。幫了自己那麼大一個忙,還沒來得及謝謝她。

  走出殿外,她忽然停住腳步。

  月光下,長廊前,雍希正默然佇立,面朝殿宇,一個等待的姿勢。

  夜露濕了他的肩,眉間凝了微霜,他抬眼看過來的神情依舊溫柔。

  和婉定定看著他,一瞬間百感交集。

  曾經想要留住的流水般逝去,曾經想要推開的始終於原地等候。到底什麼才是天長地久,也許只有時光才能給答案。

  良久,她吸一口氣,也綻開一抹微笑,提起裙擺,輕輕向他走去。

  ……

  宮胤始終沒有回頭。

  蒙虎在他身後悄悄出現。

  「主上,您為何……」

  宮胤豎起手掌,蒙虎便不敢再說話,只低下頭,掩下眼底深深憂傷和憐惜。

  「準備好了麼?」宮胤忽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已經好了。」蒙虎立即回答,伸手擦了擦衣襟,皺皺眉頭。

  宮胤點點頭,揮手示意他下去。蒙虎轉身時,忍不住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

  ……

  好熱……好冷……好悶……好腥……

  混亂而複雜的感受,一波波潮湧而來,身體處在奇異的感知交替之中,動彈不得,意識卻清晰異常,似乎每根汗毛都能感受到此刻黑暗的四周,潮濕的環境,身下稻草軟軟,牆壁上慢慢滲出水滴,牆灰被濕氣侵蝕,撲簌簌往下掉,遠處有淺淺的燈光,是瓖嵌在石壁上的銅燈……

  景橫波霍然睜開眼睛。

  眼前果然如她感知中一樣,黑暗,潮濕,身下的稻草溫暖而乾軟。

  感覺像個牢房?

  她大字型躺著,嘿嘿笑了兩聲——尼瑪,牢房好像是穿越女主居家旅行殺人放火坑騙拐賣之後必去場所之一。

  躺了一會,暈倒前的情境漸漸回來,她想起那黑色玩意撲入她口中的灰霧,感覺是很厲害的毒,為什麼自己還沒死?

  難道是因為體內有毒,狗血地以毒攻毒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況,覺得說不清是一種什麼狀態,不舒服,體內忽冷忽熱,似乎像有幾種氣流在互相攻擊,攪得她噁心欲吐。

  她試著用自己的瑜伽呼吸法引導體內氣流,但越引越亂,體內天翻地覆,連腦子都不動了,只得躺住不動。

  觀察了一下四周,這牢房除了地面是整塊石板外,四壁都是石壁,十分的深,天窗開得遠遠的,門戶可能只有一個,在遠遠的通道那邊,牢門柵欄都是鐵的,鎖有手臂粗,一看就是關押頂級重犯的大牢。來一群高手也不容易闖進來的那種。

  她有點莫名其妙,怎麼就關進大牢了?似乎也沒犯什麼要命的罪?撲出來給和婉救場有罪?

  想到和婉她心中一緊——莫非是和婉失敗了?也被打入大牢了?所以她這個撲出來幫和婉的人被連累了?

  看來是這樣。

  景橫波嘆口氣,覺得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苛刻,準備再周全,也抵擋不住老天的隨意撥弄。

  暫時動不了,她就既來之則安之,一邊試圖調息,一邊觀察四周,苦中作樂地想以前看那些狗血言情小說,牢獄裡總能遇上奇怪的獄友,比如看過的一本叫什麼搖什麼皇后的小說,女主人公坐過好幾次牢,遇見過等她好多年的絕世高手,也遇見過知道她身世的她媽的老情人,又有高手又有隱秘,狗血遍地灑。現在自己坐牢了,左邊右邊都空蕩蕩的,一看就知道整個牢獄都沒人,尼瑪,高手呢?身世揭秘者呢?來不了高手,來隻小強也是好的啊!

  對了小強……

  景橫波再次發覺了不對勁,這牢獄外頭很牢獄,陰慘慘潮濕濕,牢房裡卻很乾淨,傳說中的老鼠蟑螂之類的友好鄰居一概無,地上連個草芥都沒有,身下的稻草像是剛換的,還散發著陽光溫熱的氣味。

  估計是天牢中的高級牢房。

  景橫波閉上眼睛,準備睡一會,養足了精力找樣東西砸開天窗,她估計等會耶律祁就該在那等著了。

  她閉上眼睛那剎,忽然覺得什麼不對,霍然又睜開眼睛,驚嚇地瞪著自己腳頭。

  腳頭,堆著高高的稻草,原本遮擋了一半的牆壁。

  現在這堆稻草忽然慢慢隆起,越來越高,越來越高,上頭的稻草嘩啦啦地滑下來,都滑在了她身上。

  然後她聽見啪一聲。

  然後她目瞪口呆地看見一個人,從自己腳頭爬了出來。

  ……

  深夜孤身一人的牢房裡,看見自己腳頭忽然爬出來一個黑漆漆的人,那感覺實在太驚悚了。

  完全恐怖片情節。

  景橫波發現人真的受驚嚇的時候,是尖叫不出來的,喉嚨發緊,肌肉發僵,所有的力氣都在眼睛上,拼命想要瞪出框。

  那黑漆漆的人鑽出來,卻像比她還驚嚇,「啊」地一聲向後一撞,撞在牆上。

  他四面看了看,似乎發覺這裡的環境不對勁,一轉頭又要鑽下去。

  他這個動作頓時給了景橫波勇氣——不是鬼,是人!

  「站住!」她立即厲喝。

  那人渾身一震,站定了,緩緩回頭。

  就著昏慘慘的燈光,景橫波這才發現這家伙看起來黑漆漆,是因為穿著黑色緊身衣,戴著連帽頭罩,只露出一雙眼睛。

  這分明是夜行大盜的打扮。

  此刻她躺著,對方站著,從她的角度,正看見緊身夜行衣包裹著的男子的好身段,倒三角型的肩背,窄腰長腿,周身線條俐落流暢,略清瘦,卻又能令人看出衣裳包裹下的身軀的柔韌和彈性,真真是一副漂亮身材。

  景橫波想是不是經常進行夜間活動,練出來的?

  那人被她叫住,一驚之後也鎮定下來,四面環顧,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晦氣!怎麼挖到這裡來了?」

  景橫波一聽便明白,敢情是個擅長挖洞盜竊的小偷,也不知怎的,把地道挖到這大牢底下來了。

  她此刻男裝打扮,足可以假亂真,也不擔心對方會對自己起邪念,連忙粗著嗓子道︰「這位兄台,相逢即是有緣,你看你既然來了,空手回去也不符合你們做生意的理念是不是?要不要順帶把我也給捎帶出去?」

  「不行。」對方斷然拒絕,「我的地洞很窄,我縮骨才能游過去,你過不了。」

  「要麼你辛苦一下,把地洞擴大點?」景橫波覷著對方神色,「當然,不會讓你白忙,出去後,銀子大大地謝你。」

  那人卻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道︰「不行,我忽然不打算出去了。」

  「啊?」

  「你以為我是來偷東西的?」那家伙瞪了景橫波一眼,「誰沒事偷東西偷到王宮天牢來?我是被仇家追殺,無處躲藏,想到一個好主意,準備躲到王宮哪個空著的宮室裡過一陣子。誰知道判斷錯了地方,竟然挖來了天牢底下,不過牢裡就牢裡吧,一樣,說不定還更安全些。」

  景橫波頓覺失望,白他一眼道︰「這裡會有人查獄,你被發現了可別怪我。」

  「這是重獄,輕易不關人犯,關了之後多半就是等死的,十天半月也不見得有人來。」那人道,「等你被拖出去處死,我就走。」

  景橫波哼一聲,心想深牢無聊,有個人說話也不是壞事。當然,這家伙這麼涼薄,自己走的時候,一定不帶他走。

  那家伙自說自話安排完了,忽然起身,道︰「你挪挪,帶我睡個位置。」

  「啊?」剛躺平的景橫波差點蹦起來。

  「啊什麼?」那家伙莫名其妙地看她,「這地上這麼冷,你的草鋪這麼大,擠擠有什麼?」

  「不行!」

  「為什麼不行?你又不是女人。」那家伙自說自話上了草鋪,忽然一頓,狐疑地看景橫波,「你不會真的是女人吧?你有沒有鬍子?」說完似乎就想伸手來摸景橫波的下巴和頸項。

  景橫波急忙把下巴抵住,殷勤地拍拍草堆,「當然不是!我只是獨睡慣了,一時不適應而已。來吧,來睡來睡!」

  「嗯。」那家伙毫不客氣地在她身邊睡了,似乎很累的樣子,讓景橫波放心的是,他睡得也很安穩,並沒有靠她很近,兩人之間足可以再睡下一個人。

  景橫波手指悄悄抵住小腿,那裡時刻藏著一柄匕首。

  這一生,任何環境,她都不會再喪失對任何人的警惕。

  身邊男子原本身上有泥巴有稻草,散發著不太好聞的味道,但他撢去泥塵睡下時,她忽然發現,這人身上的氣味很特殊,很好聞,帶著點絲絲涼意,微微還有點藥味,有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太安定了……

  安定得她眼睛要閉上了……好睏……怎麼會突然這麼睏……

  疲倦潮水般湧來,意識一點點陷入黑暗,她努力抗爭著睡意,卻依舊無法抗拒地被拖入黑甜鄉,她心中隱約覺得不對,一咬牙心想寧可殺錯不可放過,手中匕首抽出,緩緩向前,向前……

  在匕首抵達目標物之前,一股巨大的睏意襲來,她手指一軟,眼一閉。

  睡著了。

  黑暗中,朦朦朧朧,似乎響起一聲悠長嘆息。

  又似乎沒有。

  ……

  景橫波覺得自己很快就醒來了。

  這個很快應該不是錯覺,因為她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對面牆壁上一滴往下流的水滴,還沒流到底。

  身邊那個家伙在睡覺,似乎比她還累,鼻息沉沉。

  景橫波覺得和這麼一個陌生人,忽然一起睡在襄國王宮的地牢內,很搞笑,很莫名其妙。

  但更莫名其妙的是,這麼一個人睡在身邊,一片寂靜中聽他疲累到極點後沉沉的呼吸,她忽然也覺得很安心,心中溫暖而空明。

  她曾以為她再也不能在任何人身邊安睡,沒想到一個陌生人竟然能讓她安眠。

  或許,就因為是陌生人吧。

  她有點羨慕地看著他的睡顏,這個謹慎的家伙,睡著了也不取下面罩,但眉宇安靜,看得出來好夢。

  她很久沒有過好夢了,雖然能睡著,但噩夢太多。

  想到噩夢兩字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腹中一痛。

  體內那股奇怪的氣流,似乎終於被牽動,猛然爆發,在丹田處匯聚成一個小小漩渦,呼嘯翻卷,攪得她腸胃都似忽然翻倒。

  她痛得幾乎要縮起。

  身邊沉睡的男人,忽然翻了個身,翻身時手臂掄了一圈,啪一聲,正打在她肚子上。

  景橫波以為自己肚皮一定被打炸了。

  但體內似乎也同時「啪」一聲,那小小漩渦,炸了。

  疼痛驟然散去。

  她蜷縮的身子下意識伸展,有點茫然地摸摸肚皮,肚皮上火辣辣的,那是被這家伙打的,但肚子裡那劇痛,忽然就沒了。

  該罵他還是謝他?

  景橫波一側頭,看見他沉沉睡著,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無意中解了同床的危難。

  景橫波決定不謝他也不罵他,扯平。

  她閉上眼睛,準備試圖調息,那毒霧還沒散去,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作。

  自己體內混雜的氣流太多,好像對那毒霧造成了牽制,但又不能完全制服,以至於那毒霧化為不安分的一團,似炸彈般隨時要炸開。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從腹部到胸中都一熱,好像有什麼東西猛躥了出來,然後在胸口,匯聚成小小的一團。

  糟糕!

  她立即便知道,下一刻,這漩渦便會開始攪動,說不定會絞碎她的肺和心臟!

  她猛力調動體內氣息,臨急時刻發揮超常,平時只能絲絲縷縷調動的氣息,忽然凶猛地運轉,她能感覺到丹田一股灼熱而渾厚的氣息逆行而上,直追漩渦。

  換平時她得欣喜若狂,因為這是伊柒告訴她的,擁有內力的標誌︰通經脈,調氣息。有了這一步,她的經脈以後會比常人更堅實,內力的修煉也有了可能,雖然慢了許多,但以此為基礎的很多術法就可以修煉。

  但此刻她來不及歡喜,因為雖然調動了,卻追不及!

  漩渦起,劇痛生!

  身邊的人,忽然又一個大翻身!

  「啪。」一下,那家伙翻身都愛掄手臂,好比挖地道掄大鏟,手臂重重地掄在她……胸上。

  震一震,漾三漾。

  景橫波痛得險些要尖叫。

  那家伙手臂重重壓在她胸上,更要命的是,這回他沒有立即拿開,還壓了壓。

  景橫波如果能動的話,一定會一刀捅過去。

  她已經在摸索著找刀,找到先前掉落在草鋪上的刀,一刀正準備戳過去,忽然一怔。

  怎麼不痛了?

  漩渦轉起,下一步就是劇痛,劇痛呢?

  還有,胸口漩渦呢?什麼時候散了?

  我勒個去,不會又被這家伙誤打誤撞地打散吧?

  景橫波手指一僵,匕首又落回了草堆上,她呆了半晌,覺得這世界真玄幻。

  她琢磨了好一陣關於世界玄幻的問題,以至於那家伙手臂一直壓在她胸上都忘記了,主要也是壓著實在很舒服,一股熱力透體而來,她發覺那漩渦在消散。

  不對。

  體內那團小漩渦接連受挫,確實是要散開,但好像……要散入經脈之中。

  幾乎立刻,她便感覺手臂一麻。

  她心中暗叫不好,這種毒竟似有自己的意識般,轉移了戰場,一旦散入四肢血脈,是不是自己就得癱瘓?

  她忍不住看看身側床伴——喂,你要不要再翻個身?

  那家伙沒翻身,只是閉著眼睛向前蹭了蹭,手臂搭在她肩上,腿向前一跨,架在了她腿上。像抱個無尾熊一般,把她抱在了懷裡。

  景橫波整個人窩著,頭在他胸前,嗅得見他身體散發出的淡淡青草香和淺淺男子氣息。她渾身不自在——一生至此,其實未曾和人接近如此。

  他的溫暖透膚而來,壓迫得她幾乎要窒息。

  她想推開他,卻覺得體內那毒正在游走,走到哪裡哪裡便一麻,但那麻不知道遇到什麼阻礙,瞬間便又散去,這麼一麻一鬆,一鬆一麻,感覺奇異如過電一般,那過電般的感覺慢慢蔓延,從四肢到體內到下腹,她體內忽然似生了淺淺瘙癢和隱隱灼熱,額頭上沁出一層薄汗,越發地不敢動了。

  不敢動,卻聽見自己無法控制的喘息,細細地在這幽暗的囚室回蕩,如呢喃如呻吟如嬌痴的邀請,她又羞又惱,想要掙脫,想要跳起,想要遠遠離開這個懷抱,卻動彈不得。只得祈禱這家伙是真的睡著了。

  她忐忑地抬眼看他,正常男人,抱住了一個女子,清醒狀態下都該發現不對,尤其聽見這樣的喘息,而正常男人一旦發現她是女子,此刻多少也該有點反應……

  他還是靜靜的睡著,露出面罩外的肌膚微白。眼睫濃黑。

  看上去很正常。

  她微微放心——如果清醒,哪有這樣的定力。

  她抬起的睫毛掃著他頸項肌膚,她微微一讓,一抬頭看見他頭上面罩顏色似乎深了點,她正在奇怪,忽然他睡夢中手臂一抬,又重重落下,拍在她肩上。

  她肩頭一震,只覺體內似乎「啪」一聲,四肢那種游走的毒氣猛然爆發,無數關節經脈猛地一痛。

  「啊!」她身子一震。

  「砰。」一聲,那家伙身子被彈開,彈出草堆,跌在地下。

  景橫波半抬起身看他,他滾了滾,坐起來,眼神茫然。

  景橫波稍稍放心,然後才發覺,自己能動了。剛才四肢毒氣猛然一爆,似乎將那毒爆出了不少。

  但能動的幅度不大,也就是稍稍起身。但總歸是個好信號。

  「怎麼回事?」他似乎濃睡被打擾,很有些下床氣,聲音悶悶地嘟噥。

  景橫波忽然感覺他年紀應該不大,都說人在剛睡醒的那一刻情緒最沒防備最真實,這個人這一刻給她的感覺,是無害的。

  「你睡相太難看。」她道,「流口水,打呼嚕,還折騰個不行,把自己給折騰到床下了。」

  那家伙撢撢衣裳起來。動作很疲倦,似乎睡眠沒能讓他恢復。景橫波很怕他再睡回來,正要想法子拒絕,忽然聽見腳頭底下似乎有聲音。

  她怔了怔,想起腳頭似乎是這人爬上來的洞口。

  「什麼聲音?」她想坐起身去看。

  黑衣人走過去看,地上是石板,有一塊已經被掀開,他探頭看了一眼,隨即道︰「沒事,老鼠。」將石板砰地向下一蓋。

  石板蓋下的時候,景橫波覺得自己似乎聽見石板底下有骨碌碌滾動的聲音,響動還挺大,不像老鼠能造成的後果。

  她還在探頭,那家伙看看她,乾脆一屁股在石板上坐下了,開始調息。

  她只好悻悻地算了。

  石板下。

  耶律祁惱怒地瞪著上方。

  他早跟到這大牢,為取能克制黑螭的藥物耽誤了點時辰,取了藥之後他先準備從天窗下去帶走景橫波,結果平時看不見人的天牢,今日戒備特別森嚴,他還沒上屋頂就被發現,之後他換個方向,在天牢附近偵察,發現一個不起眼的洞,從位置看很可能通往天牢,他乾脆也一路進來,地下雖然不辨方向,卻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推測是對的,看見頂上石板他更是一喜——十有八九就是天牢地面,誰知道只差最後一步,石板忽然蓋下了。

  耶律祁警惕地側身在地道中,做好防備姿勢,按常理說,地道被發現,上面的人應該就會出手。

  等了好一會沒有動靜,上頭的人好像只是想把門關上就行。

  耶律祁倒覺得不對了。隨即他聽見上頭砰然一聲,似乎有人坐下了。

  他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根乾草類的東西,用火折子點燃,那草慢慢燃起,散發出一股奇特的氣味,耶律祁看準上頭石板推開後留下的裂縫,將草塞了進去半截,燃著的火頭卡在石縫裡,確保火頭不露出地面,以免被掐滅。

  上頭景橫波忽然吸了吸鼻子,道︰「什麼味道?」

  空氣裡似乎有種淡淡氣味,說不清香還是臭,聞了也沒什麼感覺。

  「嗯?」那盤坐入定的家伙似乎什麼都沒聞見。

  片刻後景橫波無意中對地面一看,「啊。」地一聲,「蛇!」

  地上黑黑的一長條,乍一看還以為蛇,再一看原來是一大隊的黑螞蟻,歪歪扭扭地從牢門外湧進來。

  螞蟻後面是蜈蚣,蜈蚣後面是老鼠,老鼠後面是蛇……景橫波目瞪口呆地看著蛇蟲鼠蟻互不侵犯,排成隊,向……那個入定的家伙袍子下進發……

  「呃,」她茫然地指了指那家伙,他好像還在入定,閉著眼睛,「那個……」

  「嗯?」他道。

  「這個……」景橫波咬著指頭,看螞蟻進去了,蜈蚣進去了……

  「嗯?」他睜開眼睛,手掌忽然向下一按。

  身下石板塌陷一寸,燃著的草露出火頭。

  他手指輕輕一拈,將草拈了出來,那些螞蟻啊蜈蚣啊立即轉了個方向,直奔那草而去。

  他毫不猶豫,站起身,手指在石板上劃了個圓圈,一塊石頭無聲落在他掌心,露出一個洞口。

  隨即他飛快將燃著的草頭從洞裡扔下去。

  螞蟻蛇蟲立即再換方向,順洞口而下。

  洞裡,耶律祁冷笑抱臂看著。

  歷來地道打洞,先橫後豎,他猜到上頭的家伙必然會將草頭拔出來扔回給他,所以早早躲到橫洞裡,在豎洞底下挖了個坑,那些螞蟻蜈蚣蛇老鼠都啪啪地落到坑裡,根本傷不著他。

  他蹲下身,扯出幾條毒蛇,拔掉毒牙,將毒牙捏在手中。

  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落完,他看著上頭露出的洞,一亮又一暗。

  一暗的時候,他身子掠出縱起,手中毒牙激射,穿洞而出!

  拔走藥草的人,等蛇蟲鼠蟻全部落完,一定會探頭看下洞口,將洞口堵上才會離開。

  堵洞口時臉一定在洞口上方。

  就是這一刻。

  毒牙激射!

  連景橫波都已經聽見地下穿透隧道的風聲!

  上頭那家伙,忽然將手中一直拿著的那塊取下來的石頭往洞口一扣!

  快如閃電!

  「啪啪」幾響,毒牙擊在石頭上粉碎。

  耶律祁身子此刻將落未落。

  上頭那人忽然抽了一大把稻草,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個火折子,一晃之下便將稻草點燃,迅速拉開石板,將那團熊熊燃燒的稻草往底下一扔!

  景橫波目瞪口呆看他一系列快準狠的動作,隱約似乎還看見他手指間晶光一閃,但轉瞬不見。

  蓬一聲地道裡火頭燃起,直落耶律祁頭頂。

  「呼。」一聲耶律祁急速下落,落下時依舊不忘衣袖反抽,無數火星濺射,射出洞口。

  火星落在耶律祁頭頂,也落在那家伙衣襟上。

  「啪。」上頭那家伙再次扣死了石板。

  然後撢撢衣襟上的火星——衣襟已經被燒得千瘡百孔。

  然後鋪好稻草,再次從容淡定地坐下。

  景橫波已經被震得話都忘記說了。

  不過幾個眨眼之間,就見到一幕高手龍虎之爭。

  確實是高手。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眼力她還是有的。剛才不過須臾之間,上頭的人和下頭的人,已經過了三招,這三招,考詭計,考智慧,考眼力,考反應,缺一不可。

  兩人都是牛人。

  下頭那人被堵住,用草吸引毒蟲來蟄上頭那個,也有逼他離開的意思。

  上頭那個摳洞驅蟲下洞,以己之道還施彼身。

  下頭那個也算到這一反擊,備好暗器,在洞口出現上頭這人的時候出手。

  上頭這人卻也預料到這一招,手中劃開的石頭一直沒扔開,電光火石之間扣上,擋住暗器後,順手一把火就扔了下去。

  看似簡單,其實卻是智慧博弈,兩個人都反應快到驚人。幾乎沒有思考的餘地。

  最後結局似乎兩人都吃了點虧,底下那人吃得大一點,當然,地形對他不利,也怪不得他。

  不過景橫波覺得應該還有她沒看出的手段。

  她目中泛著異彩,將兩人這一番爭鬥在心中翻來覆去地回想,心中若有所悟。

  這才是她該學的方向。

  伊柒說她骨骼已成,學武已遲。想要成就高深武學幾乎不可能。但可以另闢蹊徑,成就另一種才能。而且最好選擇自己擅長的。她剛才明白了,她最應該練習的,就是反應、速度,和計算。

  計算他人的行為和可能有的反應。如果能永遠知道別人下一步會做什麼,做好準備等在那裡,那就永遠不會輸!

  黑衣人靜靜抬起頭來。

  看她目光流轉,若有所思,他眼底泛出淡淡笑意。

  聰慧穎悟的女子,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綻放光芒。

  半晌,景橫波回神,問他︰「那個……底下的是誰?」

  心裡知道他不會給答案。

  「不認識。」果然他答。

  「那為什麼要下這麼狠的手?」她撇嘴。

  「狠嗎?」他若無其事地道,「地道是我辛苦挖的,他想撬?問過我同意?」

  景橫波對這句凶狠又霸道的話撲倒無語,並表示覺得這話怪怪的。

  她只能哀悼那位倒霉的仁兄,千萬不要是耶律祁,應該沒這麼巧吧?

  地道下。

  耶律祁吃力地撢撢頭頂,被燒斷的頭髮簌簌地飄下來。

  ……

  地道下恢復了安靜。再沒人騷擾,景橫波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放心。長長出了口氣。

  對面的神秘家伙又開始入定,這回倒沒再要求和她睡。

  景橫波注視著他,這人個子不高,很瘦,比她見過的所有人都瘦,周身線條很柔韌。她細細比較著身形氣質,就外形來說,這人很陌生。

  景橫波耐不得寂寞,這麼一個人一動不動坐她對面,她的感覺就很奇怪,像被人盯著般,忍不住要找話講︰「那個……你是做大盜的?劫富濟貧那種?」

  「盜墓的。」他道。

  景橫波「呃」地一聲,頓時肅然起敬,原來這世上真有盜墓這一職業啊,難怪挖洞挖得特別好。

  這家伙說完一句就不說了,似乎根本沒有攀談的欲望,景橫波只好再問︰「獨行俠?」

  那家伙似乎思考了一下,才道︰「算,也不算。」

  「什麼意思?」景橫波立即興致勃勃追問。

  「我是草莽出身,不過現在有人管。」他乾巴巴地道。

  景橫波還等著他下文,結果這家伙又不說話了,景橫波只好抓狂地問︰「然後呢?」

  「什麼然後?」這家伙真心反應遲鈍。

  景橫波覺得他的智商大概都用在練武上了。

  「誰管你?你這種人按說應該不服管才對。江湖老大嗎?」她對江湖很有興趣,總覺得以後會打交道,趁此機會多了解一下也好。

  他掏出一個木牌,扔過來。

  這是一方桃木牌,色澤古樸,因為經常隨身攜帶,發散著溫潤的光澤,樣式很簡單,外方內圓,背面是一朵拈花的手,正面一個篆字。

  她看見篆字就頭痛,偏頭喃喃讀︰「驢?爐?皇木?」

  腦海中忽然飄過一個聲音,清脆地,「……宮肉?呂月?」

  她心中一痛,手中木牌險些沒拿住,急忙將手攤開,自嘲地笑笑,「寫個字搞這麼複雜,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

  對面那家伙深深看著她,眼神似乎也有點遠,在她目光投來時立即轉開,道︰「不學無術!穆!」

  「木?」

  「肅穆的穆。」

  「哦。」她喪失了詢問的興趣,將木牌還給他。

  「穆先生。」他卻主動道,「六國八部江湖草莽的地下瓢把子。三教九流,黑白兩道,就算不歸他管,多少也要給他個面子。我原本是獨行盜,後來得他幫了個忙,就投了他。」

  景橫波表示這穆先生三個字聽來好耳熟,在哪聽過呢?

  對面的家伙又睡覺了,她只好也躺下,原以為很快會有人提審她,這樣她也有機會離開,不想等了很久沒有動靜,外頭的天色似乎又亮了,她聽見開門聲和腳步響動,似乎正往這裡而來。

  那入定的家伙睜開眼,躺倒在草鋪的內側,牢內黑暗,只要她不叫,外頭的人看不出來。

  景橫波有一霎的猶豫,要不要叫出來?但轉瞬就打消了念頭。

  從這個家伙的出手來看,叫了也沒用,保不準牢頭一瞬被殺,或者她一瞬被殺。

  「放飯了!」獄卒粗聲大嗓地嚷了一聲,放下一個飯籃。

  景橫波等人走了,伸手將籃子拖過來,看了一眼驚訝地道︰「哇塞,牢飯也這麼好?襄國的福利制度真不錯。」

  籃子裡飯菜雖然算不上精致,但有魚有肉,葷素俱全,白米飯喧騰,還有熱湯。

  和景橫波所了解的那個滿是沙子和老鼠屎的牢飯,截然不同。

  她贊嘆了一會,忽然又直了眼睛道︰「不好,我聽說死刑犯死前一頓飯都是大魚大肉,這不是要死刑的節奏吧?」

  想了想又道︰「死刑就死刑吧,死了就很久不能吃了,趕緊吃飽先。」說完動手裝飯,在盆子裡挑挑揀揀,找自己喜歡吃的。

  對面黑衣人睜開眼,看著面前起勁地挑揀飯菜的女子,目光溫潤。

  強大的適應力,也是強者亂世生存的基石之一。

  景橫波挑了半天,給自己挑了滿滿一碗喜歡吃的菜,忽然覺得被目光盯住,一抬頭就看見對面那家伙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她後知後覺地「啊」一聲,這才想起這不請自來的舍友,這個,按照道理說,好像該分給人家吃一點?

  「喂,」她含著筷子笑吟吟問,「饞了?」

  「啊?」那家伙傻傻答。

  「想吃就自己來。」她點點飯菜,「我不會和人客氣,你要裝客氣我可就不客氣一起吃完了。」

  那家伙猶豫一下,坐了過來。

  只有一雙筷子,景橫波想了想,把筷子遞給他,「一折兩半,分著用吧,我沒力氣。」

  他接過來,輕輕折斷了筷子,拿著其中一半筷子,很自然地要從懷中抽什麼東西來擦。

  「喂,」景橫波急忙道,「那一半是我用過的。」

  他手一頓,將那半邊筷子遞過來,景橫波接過,斜著眼睛看他,「你剛才想幹嘛?」

  「我以為是沒用過的。」他淡淡答。

  景橫波哼了一聲,拿著筷子正要繼續吃,忽然一頓。

  她覺得剛才那個動作有點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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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09:12 A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四章 看光?

  她覺得剛才那個動作有點熟悉。

  以前在宮中,用筷子之前,都會有人拿出雪白的帕子,將筷子再擦一遍。是她覺得這個習慣其實不好,帕子再雪白,從懷裡拿出來都滿是細菌,還不如拿熱水直接沖。這習慣才取消。

  這人也是從宮中出來的?

  不過,這種習慣大荒很多貴族門第都有,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細菌這玩意的。

  菜盤都給她挑揀過,翻得很難看,他卻似乎不嫌棄,隨便夾菜吃著,景橫波注視著他吃東西的姿態——這是最能體現人的教養的行為之一。

  出身良好的人,吃飯姿態永遠收斂,你讓他裝粗魯也裝不來。

  他確實不像個江湖草莽,吃飯姿態很優雅,咀嚼無聲。哪怕感覺到她的注視,依舊從容不迫。

  景橫波目光一閃。

  她開始殷勤地給他夾菜。

  夾一筷子青菜,「青菜最營養。」

  夾一塊蘿蔔,「蘿蔔可通氣。」

  再把羊肉都撥給他,「羊肉能壯陽。」

  他來者不拒,除了聽見壯陽兩字,似乎有不以為然之意外,神色間看不出一絲為難,也看不出喜歡,似乎就是吃飯而已。

  景橫波心底吁了一口長氣。

  青菜蘿蔔羊肉,都是宮胤絕對不吃的,尤其羊肉,他三里外聞見羊肉味道都會皺眉想吐命令立即拿走。

  不過話說回來,宮胤不吃的東西太多了,以至於到最後她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麼。

  她有些恍惚——太了解,有時候是不是反而成了不了解?

  接著她注意到,她先前夾過的,她喜歡的菜,他都不踫。

  是不愛吃?是嫌棄她口水?還是禮貌讓著她吃?

  這動作讓她宛然想起從前,似乎也曾有人這般待她,只是一瞬間,物是人非。

  她慢慢嚼著一塊牛肉,忽然就失去了胃口。

  他抬頭看了看她,忽道︰「你吃過的最難忘的一頓飯,是哪次?」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開口問她話,她正在神游,隨口道︰「楓樹底下三個人喝龍山冰釀……」話一出口驚覺失言,急忙住口。

  「龍山冰釀?」果然他狐疑地道,「你在吹噓吧?這是宮廷御用的名酒,尋常人可喝不到。」

  「哇靠這都被你看出來了,你智商真高呵呵呵。」她揮舞筷子,立即轉開話題,「那你吃過的最難忘的一頓飯,是哪次?」

  他垂下眼,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就這次。」

  「敷衍!」景橫波嗤之以鼻。

  「因為你請我吃飯。」他道。

  「難道從沒有人請過你吃飯?」她奇道。

  「我這樣的人,」他慢慢地道,「誰會請?」

  「你這樣的人咋了?」景橫波眨眨眼,「除了髒點,臭點,脾氣古怪點,睡相差了點,嘴比較饞點……別的我覺得都還好啊。」

  他筷子停了停,繼續悶頭扒飯。

  「真的。」她深有感觸地道,「我覺得吧,這世上的人,千萬不要看表面,千萬不要以貌取人。很多人光鮮亮麗,一塵不染,其實骨子裡男盜女娼,壞事做絕……喂喂喂,你吃這麼快幹嘛,喂喂喂那是我喜歡的牛肉……啊啊啊飯都沒了!我還沒吃呢!」

  景橫波對著空空的飯盆欲哭無淚,對面那家伙擦擦嘴,道︰「我飽了。」

  「我沒飽!」

  「所以,」他指了指她的嘴巴,從容地道,「以後吃飯,記得不要說那麼多話。」

  景橫波︰「……」

  一頓飯的教訓之後,她痛定思痛,決定趕走這個舍友。

  「你要不要住到隔壁去?」她先苦口婆心地勸說,「兩個人擠一個鋪太擠了,何必呢。這邊空那麼多屋子,你隨便選一間,想睡就睡,想打滾就打滾多好?」

  「不要,我怕黑。」他道。

  她想尼瑪你怕黑那你地道是在陽光下打的?

  「你要是怕黑,就選我隔壁行不行?你看隔壁就有五星級套房,還帶衛生間的。」她覺得自己脾氣越發的好了,此時笑得依舊甜美,「看,那邊的馬桶比這邊的乾淨喲。」

  「你會打呼,我可以隨時拍醒你,睡到隔壁還得時時起身拍你,麻煩。」

  拍你妹!你全家都打呼!

  勸說無效,她開始唱歌,唱「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卻怎麼也飛不高。」聲震屋瓦,毫無人性。

  他說好聽。再來一首。

  唱完歌她開始敲盆,魔音貫耳,她自己吵得頭昏腦漲,一回頭,他睡著了。

  佔據了她草鋪最中心的位置。

  景橫波怒氣沖沖靠著牆壁,死活不肯睡覺,過了一會她瞧瞧那家伙,還在沒心沒肺地睡著。

  她苦著臉揉揉肚子。

  想噓噓,怎麼辦?

  先前想趕走他,就是因為想解決某種生理問題,但這家伙死賴著不走,現在她只有上半身能動,下半身還僵著,怎麼辦?當著他的面爬到馬桶邊去?就算能爬上去,怎麼解決?

  草堆上那家伙忽然翻了個身,道︰「隔壁的馬桶真的很好?」

  「啊?」滿心馬桶的她想不到他睡醒了忽然問這個問題,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爬起身,道︰「那看看。」

  「看什麼?」

  隨即她曉得了看什麼。

  他把牢房簾子後一個馬桶拖了出來,靠牆放著。走到她身邊,伸手將她一抱。

  「你幹什麼!」景橫波立即去摸匕首。

  他一言不發,抱她往馬桶上一墩。

  她傻在那裡。

  他手指一拂,她立即感覺到肚皮上一鬆——腰帶已經掉了,她趕緊雙手抓住腰部。

  腰帶很關鍵,不抓緊就真的裸奔了。

  他並沒有看她,目光四顧,道︰「你看看這個馬桶顏色式樣怎樣,我再去瞧瞧還有沒有更乾淨的馬桶。」說完施施然走到柵欄邊,輕輕鬆鬆掰開鐵條,去隔壁了。

  景橫波再一次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黑暗裡。

  楞了一會,她噗嗤一笑。

  這樣也可以?

  又是好笑,又是感激——這個脾氣古怪的家伙,有時候真的很細心,更關鍵的是,他的細心裡還包含著尊重,絕不讓你下不來台。

  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她趕緊紅著臉迅速解決,完了正要繫衣裳,忽然聽見上頭天窗似乎一響,她一驚,忘記自己腿還無力,唰一下趕緊站起,站到一半腿一軟。

  啪一下她五體投地趴倒在地,褲子還沒來得及拉上……

  頭頂有動靜,隔壁有腳步聲快速接近,景橫波想哭了——她的屁屁還沒擋好!這下好了,不是被上頭天窗看光,就是被下頭盜墓二貨看光,怎麼辦?

  趕緊扯,用力扯,她像一條雪白的蟲,在拼命扭動……

  腳步聲快速接近,又猛地一停,似乎受到了震動一般。

  景橫波還沒拉好,只來得及猛抓一把稻草,稀稀拉拉覆在身上。

  她側過頭去,只覺得難堪又懊惱,很想把上頭下頭的人都一頓痛揍。

  隱約上頭有動靜,似乎有拉窗戶的聲音,忽然「啪」一聲輕響,一道指風射上,天窗啪一聲碎了。

  下一瞬一道風聲掠來,將她扶起,扶起她時手指輕輕一抹,她的褲子就安安穩穩回歸了原位。

  景橫波舒出一口長氣,趕緊抓緊腰帶,偏頭一看,那家伙也一直偏著頭,一副正人君子非禮勿視模樣。

  她稍稍安心,再看他衣袖一揮,很體貼地將馬桶推回簾子後,立時又舒一口長氣,幾乎要感激他了。

  有種尷尬難以言明,遇上個馬大哈可得讓她無奈很久,幸虧他看來傻直,卻自有一份難得的細致。

  她靠在草鋪上,好一會兒心跳得砰砰的,比做賊還緊張。

  好半晌安靜下來,她看著滲水的屋頂,神情怔怔的。

  似乎,不久以前,也曾有過類似的事情——生理需求迫切的尷尬,一個人淡定地替她解決了問題……

  不,不是不久以前,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恍如隔世,再睜眼已是來生。

  腦海裡綠葉拂動,銀色的網翻飛,似乎還響著她在水裡上上下下的波動,飛竄著狡猾的猴子,還有她的驚聲尖叫和大聲歡笑。

  多麼遠,多麼遠。

  她慢慢將手肘壓在臉上,壓住眼睛,自從那日以後,她經常做這個動作。

  只有這樣,似乎那些不請自來的噴泉一般的記憶和清晰,才能被死死地壓下。

  身邊有動靜,有人在深深注視她,她感覺到氣息,卻沒有移開手臂。

  他也不動,立在黑暗裡,靜靜看她半遮半擋的容顏。

  剛才那一刻,其實還是看見了的……

  黑暗中她倒臥地下,袍子掀了一半歪在一邊,中間的一段身軀雪白如明月,在模糊晦暗的光線裡幽幽亮著,又或者是一截玉雕,被窗縫裡漏進來的月光打亮,閃爍溫潤光澤,讓人忽然便想起世間一切精致美好,那些讓眼神留戀的存在。

  還有記憶中那些同樣精致美好,讓人不可或忘的剪影。

  ……

  她一直沒有動。

  他卻似乎看得太久,以至於她心上忽然有些壓抑,忍不住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卻看見他已經在對面盤膝坐下,垂著眼睛,似乎剛才的凝注根本只是她的錯覺。

  她對著屋頂,懶懶地笑了下,感覺體內的氣流已經漸漸平復,沒多久,不用人救她應該就可以出去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睏意又來,她無法抗拒地閉上眼睛,沉入睡眠前,隱約聽見外頭似有聲音嘈雜,她迷迷糊糊地想,這麼吵,是逗比們來了嗎,剛才天窗被打碎,為什麼沒人跳下來呢……

  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根本沒睡,有那麼一陣子感覺完全空白,當她忽然睜開眼睛時,眼前依舊是不變的昏暗光線,和身邊的他。

  這家伙,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睡到了她的身邊。

  兩人此刻靠得很近,景橫波一眼就看見了他眼下的青黑,她皺起眉,奇怪這家伙進牢獄來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怎麼還是一副睡眠不足的德行。

  他閉著眼睛的時候姿態靜謐,她一邊想或許所有人睡著了都是這樣的靜謐姿態,一邊悄悄伸出手去。

  有個動作,想做很久了。

  手指靠在面罩邊緣,一掀便開。

  他毫無察覺,鼻息沉沉。

  景橫波毫不猶豫,手指用力——

  「砰。」忽然一聲炸響響在頭頂,響得整個牢獄都在嗡嗡作響,他霍然睜眼,景橫波一怔,卻並沒有縮手,還是猛地一掀。

  她必須要知道!

  他抬起頭來。

  面罩下,一張年輕而普通的臉。那臉上神情,茫然而驚訝,正符合此時情態。

  景橫波的手落了下去,心中空空的,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歡喜還是憤恨。

  「你……」他似乎有點怒意。

  「不好意思,掀錯了。」她毫無愧色地拍拍他的臉,順手把面罩給他又戴回去。害怕他出手,一翻身趕緊翻過草鋪。

  腳落地她又一怔——自己能動了?

  忽覺頭頂有光,一抬頭才發現天窗已碎,上頭好幾雙靴子在又蹦又跳。

  「我先來!」

  「我來,我身材好!」

  「你屁股太大,會堵!」

  「讓老七來,用臉先試試,鬍子能過,身子就能過!」

  「砰。」

  一個人直落而下,那姿態大抵是被突然踹下來的,半空中一個倒翻。瀟灑地調整了姿勢,一邊翻一邊還不忘記對下面打個招呼,「阿彌陀佛,波波,老衲此刻,是不是頗有仙佛之姿?」

  景橫波想笑,又覺得無奈。

  七個逗比來了,可是為什麼,每次他們來得都比較遲呢?

  主要是花在扯皮上面的時間太多了,當一群人,為誰先跨出第一步都會打一架的話,辦事沒有效率就可以想見了。

  「哦,來了就別出去了吧。」她答。

  隨即她轉身,準備和自己一天一夜的舍友告個別。

  身後卻已經沒有人。

  她一怔,沖前一步,看見那邊地底石板已經關起,她伸手去拉,石板竟然紋絲不動。

  她怔怔地蹲在那,手無意識地觸摸著先前他身下的草團,草團也是冰冷的,似乎根本沒有人坐過,似乎這一日一夜,同臥同室的短暫相遇,只是她的錯覺。

  是因為看見她的救兵來了,怕被人發現,所以離開了嗎?

  她站起身,心中有淡淡的悵然,有些人的相遇,極其短暫,似乎無甚意義,但莫名地就鏤刻於心版,難忘。

  好比今日這個神秘的挖洞大盜,好比逃難那日背她逃生的老太監。

  匆匆一面,盤桓無言。

  「阿彌陀佛,」偽和尚賊兮兮地在她身後探頭看,拼命嗅她頭髮的香氣,「施主你神情甚惆悵,施主你為何見了老衲沒有歡喜之顏?施主你盯著地面看什麼?地面有我好看嗎……」

  景橫波唰一下從他面前消失不見。

  砰一聲栓上了牢房的門。

  再唰一下從牢獄裡消失不見。

  「施主!」武杉撲過去,抱住鐵柵欄,「別這樣啊,我下次再也不偷偷看你胸了……」

  「去死吧小淫僧!」上頭嘻嘻哈哈一陣怪笑,拽住上了屋頂的景橫波,「走走!讓他把牢底坐穿!」

  「救——命——啊——」

  ……

  半刻鐘後,景橫波已經出了襄王宮。

  在屋頂上她看見頭髮燒掉一截的耶律祁,怔了怔。地道裡和那家伙對手三招的,果然是他。

  只是當時也來不及問個究竟,一行人趕緊先出宮,耶律祁和七殺天棄闖牢,自然吸引了大批襄國護衛追殺,好在這些人武功都高,自保逃生綽綽有餘。至於景橫波,她只要不毒發,逃跑天下第一。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禍得福,她現在瞬移的控制能力和長度,一直在慢慢增長。關鍵的是,按說異能都有一個極限值,她以前在研究所也有,但來到這裡之後,慢慢地,這種極限和壁壘,便感覺不到了。她有種感覺,似乎只要一直打磨下去,她有可能能從帝歌移到襄國。

  這樣想有點恐怖,那不是一剎千里地行仙?

  不過這只是感覺,現在還差得遠。

  襄國護衛只追到王宮邊緣就退回,這些人不能隨意出入宮門,而崇安今夜在戒嚴,氣氛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行人分成幾批,花了一些時辰才各自回到客棧。

  七殺和耶律祁都很擔心她所中的黑螭的毒,但當他們輪流給景橫波把脈之後,都露出一臉古怪——黑螭的毒被化解了。眾人納悶過後就是欣喜,紛紛恭喜她。因為黑螭傷人多半要命,但如果能不死,從此就再不畏懼此毒,黑水澤對景橫波的威脅,頓時小了很多。

  景橫波知道這是產生了抗體的緣故,但她這個毒解得莫名其妙,眾人問她怎麼解的,她也無法回答——難道告訴大家,是和一個挖地洞的小偷不蓋棉被純聊天睡了一覺,他睡相難看,把自己捶了一頓捶好了?這話說出來伊柒會不會鬧著要自殺?七殺會不會好奇病發從此鬧著要和她睡覺好解了她的毒?耶律祁會不會殺了全國所有會挖洞的小偷?

  她覺得很有可能。只好對眾人說也許這是因為她體內本就有毒,還是王者之毒,黑螭的毒在那毒面前不夠看,以毒攻毒的緣故。

  也不知道這群偶爾逗比偶爾精明的家伙相信沒有。不管他們信不信,反正她不信。

  武杉很快也回來了,頗有些灰頭土臉,雖說眾人出宮時吸引了大部分追兵,但他一個人對付那些剩下的圍攻者,多少吃些苦頭,當然他表示這些都沒關係,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至於偷窺景橫波胸這件事,他眨眨眼,「啊?有嗎?」

  景橫波回到客棧才知道自己暈迷之後發生的事,怔了好久。怎麼也沒想到事情居然能發展成這樣。想撮合的沒能撮合,最後搞成了政變。

  和婉那丫頭,能鎮得住六國八部中,最大最強盛的襄國嗎?

  她對宮胤選擇和婉,也有些詫異。六國八部在帝歌都有質子,襄國因為世子就一個,還年幼,所以送去的不是質子,是襄王的姪兒。在襄王還沒有兒子之前,這位王姪是王室子弟中,過繼給襄王呼聲最高的一位。按說宮胤借勢要掌控襄國,用這位質子做傀儡應該更方便。

  她隨即搖搖頭,宮胤心思如海,何必猜測?現在也輪不到她來猜測,她只要做好自己就夠了。

  她問耶律祁和他在牢房地道邊鬥法的人是誰。耶律祁神情很有些古怪,道從頭到尾沒能看清楚。他當初想直接救景橫波出去,但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地道。那地道入口其實極其隱蔽,尋常高手絕對發現不了,而且那挖地道的手段也頗特殊,他對此很驚訝,才從地道進入想一探究竟,結果卻被逼回。

  景橫波覺得他還有隱瞞,再三追問,耶律祁但笑不語,問急了就道︰「不過有人捷足先登罷了,從來都如此。只要確定你平安無事便好。」

  景橫波聽著這話不對,心中一跳,耶律祁卻又道︰「咱們也該離開了。我給和婉留下了信箋,告訴了她你為她做的事。做了好事不留名,豈不是錦衣夜行?不管她記著這情分幾分,將來總有個可說話處。」他指指屋內,道,「她什麼都沒說,但送來了這些。」

  景橫波這才看見屋子裡的箱籠,打開簡單一看,都是出行和生活必備的東西,以銀錢為主,甚至還有一些面具,各式衣物,還有襄國前往鄰近部族封國的路引條,有這東西,以後出入各部各國,會相對方便些。

  景橫波有些悵悵的,想著災難果然是最逼人成長的東西,那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一夕之間長大,如果她還是原來的和婉,會親自來見她一面,會感謝她依依不捨,但不會想到送這些東西。用最乾脆俐落,但稍顯冷漠的方式,來處理了這件事情。

  不知道她現在,還有沒有當初單純愛戀的心情?她和雍希正紀一凡的結局,會否因此有所改變?

  那將是另外的故事了,和她無關。

  每個人都在前行,每個人都在改變,每個人都在無奈或者苦痛地成長,一路上遺失落花無數,再將沾血的刀劍撿起,繼續前行。

  就這樣罷。

  ……

  次日,她離開了襄國,自襄國取道前行,下一站黃金部。

  傳說中曾參與當年帝歌叛亂的部族,傳說中最為桀驁不馴,在大荒歷史上反叛多次的部族,也是和桑侗家族聯繫最為緊密的部族。

  在離開崇安前,她遇見了一個想不到的送行人。

  雍希正。

  襄國新任大相,坐在軟轎中,等在她必經之路上。

  景橫波一開始以為是和婉托他來送行,結果他開門見山地道︰「在下前來相送姑娘一程,公主不知情。」

  景橫波挑挑眉,她對這人沒什麼好感。她也不奇怪這人怎麼查到她行蹤和身份的,好歹是一國大相,自己的地盤沒幾個耳目怎麼行。

  「謝了,再會。」隨意行了禮,她便要繞開。

  「在下來是多謝姑娘昨日那一句話。」雍希正在她身後道,「若非姑娘那一句,我與公主,怕是難以下台。」

  景橫波知道他指的是她衝出殿來喊的那一句,正因為她提醒了和婉,和婉才能及時否認對雍希正出手。否則事情赤裸裸掀開,和婉以後如何面對雍希正?光是刺殺大臣的罪責,就難以甩脫。

  當然,真相和婉知道,她知道,明眼人都知道,雍希正更知道。

  景橫波轉身,看著雍希正溫雅肅穆的眉目,微微替他有些酸楚。

  他心裡滋味,也是不好受的吧,但還是感激她的出手,沒有捅破那層面紗,使他還有機會,與和婉繼續下去。

  所以他只為這一句,專程來謝她。

  景橫波又有點替和婉高興——無論雍希正這人如何,對她的心,是真摯的。

  這就夠了。

  她心裡脹滿了奇異的情緒,有點酸楚有點高興有點觸景生情,越發不願意多說話,哈哈一笑揮揮手,又待要走,雍希正道︰「禮物裡的路引及面具,是我的小小心意,希望姑娘用得著。」

  「原來是你的手筆。」景橫波有點詫異。

  「我不知道姑娘是何身份,因何路經此地,又因何出手幫助和婉。」雍希正慢慢地道,「但我知,世上相逢皆緣分,今日之因,來日之果。今日和婉欠了姑娘情分,來日想必要還。我想先幫她盡量還上些。」

  「你這話說得奇怪,」景橫波失笑,「我幫她是因為我想幫她,誰要她還了?」

  「將來的事誰說得清,和婉是重情義的人。也許你今日相助無心,但來日自有相逢處。」雍希正抬頭看了看她眉目,「姑娘非常人,將來自有風雲際遇。今日我這一番相送,算是想和姑娘結個善緣。也希望將來,姑娘能念著今日這一番情分,不要太為難和婉便好。」

  「越說越離譜。」景橫波揮揮手,「安啦安啦,我都收了你的禮了,還好意思再要你們出血麼?放心放心,我這就走了,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姑娘別走太快。」雍希正遠遠道,「昨晚國師連夜出城,九城戒嚴,目前城內守軍正在後撤,人流雜亂,小心遇上刁難……」

  後面的話景橫波沒注意,因為她思緒微微一亂。

  宮胤昨晚就走了?

  這個消息在情理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心裡有些推測被推翻,卻又覺得推翻得完全應該——整天胡思亂想什麼?

  她抬頭看天,陰沉沉似又要下雪,恍惚想起,似乎已近年關。

  一年了。

  一年風霜過,一年星華亂,一年裡她歷經起伏,一年便似過盡一生。

  這一年年關,風雪猶在,無人同歸。

  ……

  這一年年關,風雪猶在,馬車轆轆碾過黃土地面,留兩道深深印痕。

  馬車內宮胤膝上攤開書卷,卻沒有在看,微微出神。

  風中好像有了碎冰雹,擊打在車頂上,聲音清脆,他忽然想起當初也有人這麼清脆地,用那種古怪的鞋子敲打他的車頂,中氣十足地大喊︰「停車!停車!」

  恍惚裡好像真聽見那聲音,他下意識抬手一拍車板。

  馬車停下。蒙虎的身影快速走到車門邊,躬身等待吩咐。

  他微微發怔,沒想到車真停了,更沒想到自己竟然真這麼恍惚地下令車停了。

  氣氛有些尷尬,他不願讓屬下不安,隨口道︰「明城最近怎樣了。」

  蒙虎非常詫異——好端端半路喊停車卻問起明城?主上這是怎麼了?

  但他仍舊十分恭謹地回答︰「回主上。女王陛下在宮中安好,一步不出宮門,我們將她保護得很好。」

  所謂保護就是監視,女王寢宮現在擁有比以往更多三倍的護衛,鐵桶一般。

  「有無可疑人出入。」

  「無。」

  「有無可疑聯繫?」

  「無。」

  他靜了靜,忽然道︰「她還是不肯在旨意上落璽?」

  「您知道的。」蒙虎道,「女王陛下說玉璽當初就已經遺失,她現在將事務全權交予您,最多只肯在旨意上落私印。」

  宮胤唇角神情薄薄冷冷。

  是丟失,還是不肯拿出?

  女王玉璽雖然是沒什麼大用處,很多旨意發布可有可無,只需玉照宮主人印便可。但有些關鍵事情上,卻非女王玉璽不可。

  「寢宮內外,都找過沒?」

  「找過,沒有。」

  「她可有出入其他宮室?」

  「沒有。」

  「很小心。」宮胤淡淡道。

  蒙虎低頭不敢接話,很覺得沒盡到職責。

  「玉璽在她那裡,但應該是個誰也想不到的所在,」他眼底掠過一絲厭惡,「或者,我該親自出手了……」

  蒙虎抬起頭,輕聲道︰「屬下們會努力去辦,您……不必那麼急……」

  宮胤微微側頭,看向車窗外,遠處遙遙雪山方向。

  「我有預感,那邊的消息快來了……」

  蒙虎有震驚之色,隨即低頭,微微咬緊了腮幫。

  「該來的總要來,該去的總得去。」他將目光從遠處收回,輕輕掀開一頁,「……或者,可以準備開始了。」

  ……

  「我們快點趕路,這樣還能趕在黃金部境內過年。」景橫波掀開車簾,對前頭第十八次打架的七殺第十八次喊,「再打,姐就定居黃金部了!你們自己回山,陪你家的老自戀去!」

  七殺嘻嘻哈哈地停手,看看天色,興奮地道︰「明天就過年了,咱們年夜飯怎麼吃?一人做一個菜好不好?去最大的館子開一桌好不好?要不要包個青樓找一大群姐兒……」

  「能找到住處就不錯了!快點!」景橫波罵一聲。看看前面山頭,剛剛進入黃金部地域,前面據說就有一個大沼澤,運氣好的話能趕到沼澤附近的村子,運氣不好的話,就得在沼澤上過年。

  黃金部顧名思義,盛產黃金,有含金量極高的礦山,他們的最具代表性的沼澤也叫黃金澤,黃金澤當然不產黃金,卻產一種叫做尋金獸的小獸。據說這種獸能夠發現含金的礦山,能夠地下尋金,有它在,尋金的機會大大增加。這種小獸很稀少,生存在沼澤中央,是雜食動物,平日靠吃沼澤中各種淹沒的野獸腐肉為生,也吃沼澤邊的水草。但最喜歡的是活物。尤其是活的人肉。鮮活的人肉能夠誘引這種特別謹慎的獸離開沼澤中心,被人捕獲。

  但尋金獸極其靈活凶狠,爪牙鋒利,爪上有毒,成群結隊,在沼澤上來去如風,閃電一般迅猛,那些試圖以活人誘引尋金獸的,多半葬身在其腹中,被撕咬得只剩白骨,在沼澤中腐爛,所以這些年,已經沒什麼人嘗試去以活人誘捕尋金獸。畢竟錢再好,也沒命重要。

  這些事兒,都是七殺一路打聽來的,景橫波就當聽故事了。她現在不缺錢,對那種凶狠財神獸沒興趣,要錢?霏霏對哪個老財撒泡尿,就能讓他家伙家產奉上,連褲子都不剩,比尋金獸厲害多了。

  臘月二十九,天將黑的時候,他們終於趕到了黃金部邊境一個小村,每個人看見前方裊裊炊煙時,都長長吁口氣。不管怎樣,總算看見了人煙,過年不用在各種烏漆墨黑的沼澤邊過了。

  走進村子的時候,景橫波卻覺得不太對勁。

  村子不算小,據說離這裡不遠,就是黃金部排行第三的邊境大城旬陽。村中房舍不算太破爛,她一路進來時,也看見家家戶戶煙囪冒煙,熱氣騰騰,廊檐下掛著乾菜臘肉,牆頭上攤著野獸毛皮,頗有幾分正準備過年的熱鬧。但村子中非常寂靜,看不見一點年節將至的喜氣,只在村中一間大屋內,傳來鬧哄哄的人聲,遠遠聽來像是在吵架。

  因為沒有人出來詢問,他們的大車一路駛到村中,靠近那大屋,隱約聽見有人哭喊。

  「不行,為什麼是我們!我就這一個兒子……欺負我們寡婦人家嗎……」

  屋子裡靜了靜,又是亂七八糟的爭執聲,人太多,似乎全村的人都集中在那裡,聽不清在說什麼,感覺有責罵有勸解有按捺,那哭聲卻漸轉尖利,猛然又是一聲「欺負寡婦人家,我也不要活了!」隨即啪一聲,窗戶被砸碎,一樣東西猛地飛了出來。

  「哇呀呀有暗器!」最前面的爾陸頭一縮,他後面是山舞,正在梳頭髮整理儀容,那黑壓壓的玩意,噗一下貼在他臉上。

  「好臭……」等山舞把那玩意從臉上扯下來,臉色發白已經快要窒息了。

  眾人低頭一看,一隻鞋,看式樣是女子的,卻大得出奇。

  車頂上二狗子驚得頭一縮,瞪著圓圓的小眼睛,大叫︰「好鞋知時節,過年就該扔,隨風潛入臉,堵鼻氣無聲!」

  司思哧哧地笑,「老三,你緣分到啦!天降飛鞋紅線牽!」

  「大鞋配小妖,正好。哥哥這就給你牽線去!」山舞抓著那隻臭鞋,一抬手就砸了過去,「他奶奶的我弟媳婦你怎麼了?幹嘛亂扔鞋!」

  啪一聲,整個窗子木架亂飛,給一隻鞋砸碎了……

  立刻,破碎的窗子前,探出無數頭顱,大的,小的,老的,嫩的,男的,女的,所有的頭顱上眼睛都圓圓的,瞪著面前忽然出現的這一群人。

  「我弟媳婦在哪!出來給你大伯道歉!」山舞還在氣壯山河地吼。

  景橫波扶額,對耶律祁道︰「風緊,準備扯呼!」

  黃金部民風出名彪悍,之前她再三關照過七殺不要惹事,好歹安安穩穩過個年,沒想到那七隻答應得好好的,一隻臭鞋就破了功。

  現在不走,等著馬上被村民舉著鋤頭追殺嗎?

  她可丟不起這個人。

  天棄比她動作還快,一邊苦兮兮地道︰「和這七個混蛋在一起,丟死人了呀……」一邊趕緊趕車準備掉頭。

  「等七殺不?」

  「不等,讓他們和弟媳婦們好好談心去!」景橫波勃然轉頭。

  「且慢!」忽然一聲長聲呼喊,一個老者從目瞪口呆的人群中擠出來,他如此急迫,連門都來不及走,直接從窗子裡跳出來,景橫波一看,催得更加快了。

  「快走快走,不得了不得了。」她連連催促,「七八十歲老頭子跳窗都這麼敏捷,一擁而上咱們肯定討不了好,趕緊走,麻利地。」

  「且慢!客人且慢!」那老頭子果然跑得風一般,三兩步衝來,一把挽住了天棄的馬韁,天棄冷哼一聲,正要抖開,景橫波一攔。

  她怕天棄出手不分輕重,傷了人,那就真的麻煩了。

  再說老頭說話口氣,不像是要為難。

  「老丈啊,」她笑眯眯地拉開人家的手,「那個,我們沒打算打擾,那個,那七個混賬我們不認識,你有什麼事就找他們啊,我們走了,再見不送麼麼噠。」

  「客人!」那老頭不放手,反一把抓住她的手,「客人,別走!這大年節的,你們要往哪裡去?最近的城池離這裡還要一天半的路程,你們是打算在路上過年嗎?」

  景橫波傻眼——這是怎麼了?這麼熱情?傳說中民風彪悍,性情急躁的黃金部呢?這不會是君子國吧?

  「這個……那個……」她有點不敢置信,遇見的外人多了,人家一和善,她各種不安不習慣,「我們習慣了路上過年,不好意思啊,砸壞了你們的窗子,我們賠,我們賠……」

  「那窗子算什麼?本來就該修了!砸得好,砸得好!」老頭子手一揮,殷切地道,「客人,咱們大王村最是好客,萬萬沒有讓遠路而來的客人過村不入的道理。再說這都快過年了,你們錯過這處宿頭,過年就得風餐露宿了,那多淒涼?你們肯,我老頭子也看不下去。來來,既然來了就別走了,來,二傻,三混,過來幫客人們下行李!」

  窗子裡還探著一堆人頭,傻呆呆地看著他們,神情並不如老頭子熱情自然,大多眼神裡還有警惕,但老頭子似乎很有威望,他回頭一瞪眼,立即有幾個年輕小伙子上前來,幫忙搬行李。

  「怎麼回事。」景橫波悄悄問耶律祁,「不對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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