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天下歸元 -【女帝本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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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1 01:18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章 爭榻

  景橫波眨眨眼——信息量好大!

  兒子要娶後娘?後娘求助老情人?老情人拖她當未婚妻,現在等她這未婚妻首肯?

  這都啥事兒?

  「那個……」她指了指陰無心,「戰辛不是你的……嗎?至於這麼不要臉嗎?」

  名義上的兒子也是兒子,戰辛娶後娘怎麼對臣民交代?

  「諸位能進去再說麼?」這種事被這幾個無所顧忌的人就這麼問來問去,陰無心古井一樣的臉上,也不禁閃過一絲難堪和怒意。

  「那就進去說,說完我還要打架。敢待在我看中的女人身邊,讓你多活一會兒。」裴樞似乎對英白特別有敵意,看他一眼,轉身先進了門。

  景橫波轉頭看英白,英白也正盯著裴樞背影,眼神徹骨之冷,看她看過來,他迎上她目光,笑笑,舉了舉酒壺。

  有那麼一瞬間景橫波似乎感覺到殺氣,以至於她錯覺這兩人中有人要動手,但英白若無其事的表情,讓她又想自己是不是神經緊張過度。

  一行人進去分賓主坐下,陰無心生怕裴樞那張直接的破嘴,再說出什麼難堪的話來,乾脆自己先把事情說了。

  原來她出自世外隱門的一個分支,門中最擅長的是扶乩和駐顏。憑借前者她成為了斬羽部的宮廷供奉,後來成為了前族長的妃子。而後者令她駐顏不老,由此獲寵。

  景橫波忍不住打斷︰「冒昧問下,您多大啦?」

  「四十有八。」陰無心淡淡道。

  景橫波目光發亮,覺得要和這女人打好關係。古代可不比現代,有那麼多美容技術和化妝品掩飾年齡,古人一般看來都比實際年齡老,如陰無心這種,快五十看來還如二十的,確實難得。

  「我卻恨不得自己便如老嫗,也勝於被那禽獸糾纏!」陰無心神情卻很不好看。

  所謂福兮禍所伏,陰無心駐顏有術,風華氣質還勝戰辛其餘妃子一籌。早年戰辛倒還沒什麼不該有的想法,他後宮妃子多的是,犯不著為一個名義上的後媽冒天下之大不韙。但隨著年齡推移,他身體漸漸不行,原本膝下子女就不多,成才的也少,最寵愛的嫡幼子戰絕,去年死於大燕無名山谷,為此他還和耶律祁狠狠鬧了一場。

  失去小兒子後,他更加努力地耕耘,想要開枝散葉,卻越來越力不從心,這時候有人給他獻計,說陰無心所出身的天女門,門中駐顏術是天下異術,修煉久了,體內生寶芝,可潤澤男子精元。和這樣的女子交合,可令男子重振雄風,並一舉得男。

  戰辛當即心動,對陰無心百般騷擾試探,陰無心為此特意搬到宮中這一角冷宮閉關。她也有一些獨門手段,躲過了很多次戰辛的騷擾。戰辛無奈之下,乾脆派人和她談判,說要將她先送出去改換身份,然後堂堂正正娶進來,給她一個最尊貴的名分。

  談判談到這地步,再不答應戰辛一定翻臉。之前陰無心還能保全自己,是因為戰辛還妄想她心甘情願,這樣在一起之後據說才能有最好效果。她再反抗,他必定用強。她一個弱女子,在深宮之中,如何逃脫?

  陰無心無奈之下,就想到尋求一個強力的外援,謊稱已經將體內寶芝給了這個男人,請他幫忙帶她離開王宮。當然,這個男人將會面對戰辛的怒火,所以他必須武力值爆表。

  這種男人一時到哪裡去找?眼看戰辛給的最後期限還剩三天,陰無心百般焦灼,卻在這時候,聽說了求親橫幅,擂台招親之類的事兒,還有那個「樞」字。她了解裴樞,總覺得這事兒像是裴樞幹的,雖然心裡也覺得荒唐,總想試一試,結果自然讓她驚喜。

  景橫波聽她含蓄地說完,看一眼抱臂而立一臉不耐煩的裴樞,心想對這個家伙來說一定非常不驚喜,用手指想也知道這是麻煩事。他想必欠了陰無心不小的情分,又礙於驕傲沒法拒絕,所以把她扯進來,是想她幫他拒絕?

  這麼說起來,那句「我被綁架了,救我。」還是真話——我被道德綁架了,快來解救我!

  她眨眨眼,覺得救個毛啊,這不是很好的事嗎?和陰無心這樣的女子扮演一回情侶,然後還能打架,不是裴少帥最喜歡的事嗎?

  「喂你可別賣了我。」裴樞一眼就看出她的鬼心思,指著她鼻子道,「不然別想我幫你忙。」

  這是指寶舟的事了,景橫波呵呵一聲,「你不幫這個忙,就沒法幫我那個忙,這個道理你都不懂?」

  裴樞不說話了,神情悶悶的。

  不把陰無心這事解決,怎麼想辦法去拿寶舟圖紙?以陰無心的身份,她是很有可能知道圖紙的事,也一定會以此為條件要求交換。

  「我有個疑問。」景橫波笑眯眯對陰無心道,「既然戰辛對你勢在必得,為什麼沒有看緊你的行蹤,還讓你把裴樞帶進來,他就不怕被人撬了牆角麼?」

  陰無心原本沒把她看在眼底,此刻見兩個一看就是高手的男人明顯都以她馬首是瞻,態度也微微好了些,看了她一眼,臉微微一紅,道︰「你且過來。」

  景橫波莫名其妙湊過去,陰無心拉了她背轉身,拉著她的手在自己下腹一觸,輕輕道︰「他才不在乎我現在找誰來,他一直懷疑我有姦夫,故意給我機會把人找來,好讓他一網打盡,他……他鎖住了我……」說到最後聲音低不可聞。

  景橫波手指觸及冰冷梆硬一塊,有點像鐵塊又像鎖鏈,她愣了愣,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禁不住瞪大眼睛。

  不會是貞操褲吧!

  想不到居然在這裡看見這種傳說中摧殘女性的東西!

  景橫波的小宇宙「蹭」一下就冒出了火焰——她最討厭男權社會對女性的一切踐踏和禁錮行為了!

  研究所四人組中,最奔放最愛自由的她,和最冷酷最霸氣驕傲的太史闌,是女權主義的最忠誠捍衛者。她比太史闌的「腳踏天下男人俯瞰世間群雄」的態度稍稍好些,但也絕不能忍受這樣的噁心和侮辱。

  幾乎立刻,她就決定了,要把裴樞給賣了!

  「沒說的!」她拉住陰無心的手,氣壯山河地道,「戰辛禽獸不如!人人得而誅之!裴樞向來俠骨柔腸,一定會願意幫你的!」

  「呃?」裴樞瞪大眼睛。

  俠骨柔腸?說誰?

  這死女人,知不知道他最討厭這麼噁心的詞?

  英白唇角似乎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喝了一口酒。

  陰無心並沒有喜色,這女人情緒很淡,或許這也是她們門中心法的要求。清心寡欲,少大喜大悲,容顏才可能留存更久。

  她抽回手,淡淡地道︰「沒有天降的好事,只有利益的交換。說吧,你們需要什麼?」

  景橫波嘿嘿一笑,大義凜然地道︰「無恥之徒,人人得而誅之!幫點小忙而已啦……」

  陰無心神情古井不波,「你們如果真的沒有任何要求,我反而不敢信了。」

  「哦,我要寶舟圖紙,和你們斬羽所能找到的最好工匠。」景橫波接得飛快。

  「寶舟圖紙鎖在戰辛寢宮內,要想拿到,或許得定個詳細周全的計劃。」陰無心道,「至於最好的工匠……我就是。」

  「啊?」

  「斬羽宮廷供奉,本就以寶舟能匠大師為主,我做了那麼多年供奉,深宮無聊,和他們每人都學了很久,我門心法清心寡欲,抱元守一,學藝專注最易出成果,最後技巧融匯一爐,已經青出於藍。只是這麼多年,其他人不知道罷了。」

  這對景橫波是意外之喜,忽然想到她幾次提及門派,忍不住問︰「你的門派似乎很神秘,是九重天門嗎?」

  裴樞忽然轉頭。

  英白舉起酒壺的手一頓。

  陰無心微微睜大眼睛,詫然道︰「你竟然知道九重天門。」隨即搖頭道,「不,我們怎麼配?不過我門說起來,和九重天門有那麼一點淵源。我門中始祖,原是九重天門的一個燒火僕佣,後來因為在某事上立功,轉為記名弟子,但在隔年的記名弟子考核中又沒能過關,逐出天門。後來便自創了我天女門。」

  她說起這事,似乎一點不以自己祖師是人家最低等級棄徒為恥,神情中,還因為和九重天門扯上點關係,頗引以為豪。

  景橫波暗暗咋舌。天門一個燒火的,在天門學了一年半載,出來就可以獨立成立門派,還多少年屹立不倒,子孫後代能混上王宮供奉,門中心法被世人追捧。這要九重天門的正牌弟子,或者門中長老掌門,又該是多牛逼?

  聽陰無心口氣,天門在他們這些世外隱宗眼裡,也是高不可攀的。

  「這得多牛逼啊……」她喃喃道,「照這級別,這天門掌門一出手,大荒豈不就毀滅了?」

  「天門宗主已經多年沒入世。」陰無心道,「天門不是時時有宗主的。他們的宗主選拔極其漫長而苛刻,甚至寧缺毋濫。聽說最終選中的,要歷三獄八難,渡陰陽生死,絕人間情愛,斬血脈根系,近乎殘酷。天門每代都會選拔無數精英子弟作為宗主備選,但在漫長的考驗過程中,無數人淘汰甚至身死,天門也絕不會因為選拔的殘酷就收手,這也是九重天門名聲不顯的一個重要原因,弟子死得太多,內耗太大。據說上任宗主已經三十年沒露面,很可能早已死了,現在還在漫長的選拔過程中,又或者已經選出來,但是沒有公布罷了。九重天門的宗主,是大荒所有世外隱宗之皇,我們這樣的小門派,根本沒資格知道這樣的秘密。」

  裴樞聽得目光灼灼,嘴角一抹不屑冷笑,似乎很想將那個神秘而永享榮光的宗門揪出來揍一頓。英白卻一直在喝酒,臉對著窗外,似乎一切都漠不關心,世間天地,都只在杯中。

  「九重天門也不過就是一群裝神弄鬼,自以為是神的代言人的腐朽!」裴樞忽然冷笑,「龐然大物,時日久了,體內蠹蟲自生!再這麼高高在上,自命不凡,遲早也得自毀!就好比當初龍應世家,當初何等了得?早於大荒皇權的第一世家,連開國女皇都曾是他家家奴,開國女皇開國後都不得賜這家第一高位。所有開國名帥豪門世家都得在他家牌坊前下馬,他家出一個分支子弟,各部族長都得跪迎,他家的女兒,連皇族都不敢隨意提親,自覺血脈不夠高貴不敢褻瀆……何等威風,何等高貴,何等高在雲端?後來呢?還不是說消失就消失了……」

  「裴樞!」陰無心眉頭越皺越深,最終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別說了!你明明知道這是禁忌!誰說了株連九族!」

  「爺便說了又怎樣?你會去告我?或者景橫波你去?」裴樞冷笑,一臉滿不在乎。

  「好啊好啊。」景橫波最愛聽隱秘,目光灼灼,「多說點,我證據齊全了好去告你。」

  「好了。別拿這事開玩笑。」陰無心立即道,「裴樞,我知道你不怕。但我說這是禁忌,不僅僅是因為朝廷禁忌。你也知道,公開提及龍應世家的人,莫名其妙的,最後都沒好下場。就沖這點,這些年,也再沒有人願意提及那個神秘消失的家族了。這是個不祥的家族,你好不容易脫離苦海,何必再沾染上晦氣。」

  「哼。」裴樞冷笑不屑。半晌又笑一聲,道︰「晦氣,不是自己怕沾染,就永遠不會沾染的!想要不沾染晦氣,就先做個誰也不敢靠近的人!」

  一股風悠悠蕩蕩起了,景橫波看見靠窗的英白,他支著腿,掌間酒壺擱在膝上,一直凝望著窗外,一頭烏髮飄飄蕩蕩飛起,遮住了他的側面。

  「這位……」陰無心的目光落在英白身上,她年歲不小,自有閱歷,只覺得此人氣宇,似還在裴樞之上。

  「英白啦。」景橫波笑嘻嘻答。

  裴樞唰一下跳起來。

  「英白!」

  「你不會想現在打架吧?」景橫波一看他那腎上腺激素猛增模樣,就有點發毛。

  裴樞已經用實際行動向景橫波做了回答,他手一抬,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刀,下一瞬,那柄用天灰谷黑鋼打造的重刀,已經劈到了英白的頭頂。

  「吃我一刀!」

  「哢嚓」一聲,屋頂裂開一條裂縫,漏進慘白的月光。煙塵簌簌而下,被勁風瞬間揮散,剎時對面不見人影,景橫波只看見英白的酒壺穿出煙幕,化為靛青色流光不見,而兩道人影閃電般穿梭,看似就要撞在一起,卻總是擦著彼此的鐵衣而過,看似擦肩而過,卻往往轟然撞在一起。每次撞在一起,整個小院都似在顫抖,景橫波耳朵嗡嗡作響,只覺得心上都似被撞出裂縫。

  她想看清楚高手對決,趁便學上幾招,陰無心卻拉著她閃到院子外,非常淡定地道︰「你還看什麼看?你難道不知道他隨時隨地都可能打架嗎?你不知道他打架是從來不管別人的嗎?想當初我那次救他,就是他追逃兵追上癮,獨自一個人跑進了深山,連挑了我十六位師叔,險些將我門毀滅。最後我門師祖動用大陣才將他擒下,當時是我救了他,我帶著他逃跑的時候,他還把我師祖箱子裡所有內衣都撕爛了,害我師祖第二天都不敢出門。被追兵追的時候,他三次拿我丟出去做餌,再三次把我救回來,我到現在都覺得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救他。」

  景橫波哈地一笑——裴瘋子!

  小院在顫顫搖動,不住有哧哧聲響起,每哧一聲,外牆就穿裂一條縫,磚瓦碎石橫飛彈射,撞擊在院牆上砰砰悶響,眼看著那屋子的牆在不斷慢慢變形,似乎裡頭有個大力士在不住擂牆,要將這屋子變成一個古怪的造型。

  「這麼大的動靜,不是會驚動戰辛?」景橫波有點擔憂。

  陰無心看了一眼王宮中心方向,唇角笑意冷冷。

  ……

  王宮中心,戰辛正站在窗前,注視著那煙塵漫天的一角。

  他身邊無數護衛,嚴陣以待,等待他一個命令,就去將那敢於在王宮鬧出這麼大動靜的家伙抓起來。

  戰辛眯著眼睛,唇角也慢慢浮起一絲冷笑。

  「武功不錯嘛……還不止一個……那就看看到底會來多少個,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

  他揮揮手。

  「不必理會,讓他們打吧!豈不聞兩虎相鬥,必有一傷?到時再去收拾!」

  ……

  景橫波覺得自己在看一場好萊塢大片式的特效。

  眼看著動靜慢慢變小,四周氣氛卻慢慢沉重,屋子還在崩毀,以一種無聲的姿態,就像有鬼魅在內部悄然拆解,眼看著窗子化灰了,屋頂移開了,牆壁一段一段塌散,壁上凸出拳頭的痕跡,讓人懷疑這牆不是磚做的,是面粉泥巴做的。

  當屋子幾乎完全不見時,轟然一聲,一條人影穿破屋子倒飛而出,半空中束髮帶啪一聲炸斷,滿頭烏髮散開,再忽然齊刷刷斷落一截,地上悠悠一層黑。

  啪一聲他栽倒在景橫波腳下,景橫波不用看,也知道是常敗將軍裴樞。

  這家伙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很強,但總是能遇上高手,將他剋制。

  也正因為如此,他這個生性桀驁的人,過了滿腔仇恨的五年,出來後沒有大開殺戒要報仇——這樣連戰連敗,再囂張的人都難免受到打擊,會對當前的狀況產生慎重和懷疑。

  對面,英白從煙塵中走出,透過淡黃色的蓬煙,他姿態從容高貴,眼底無喜無悲。

  景橫波看著這一刻的他,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她覺得這時候,英白應該大笑著趕緊喝酒才對。

  裴樞在地上翻了幾個身,竟然沒能立即爬起來,看來英白下手不輕。

  他以為景橫波會扶的,結果這女人笑吟吟攏著袖子看他。

  「裴樞啊,」她道,「這是第十場哦,你又輸了,從現在開始,你正式成為我的人了。」

  裴樞咬牙呸一聲,卻沒說什麼。

  他打得乾脆,輸得光棍。何況景橫波既然能拿出這麼多高手,那麼跟著她也不算丟人。

  「戰辛真的沒來。」景橫波看向陰無心。

  「戰辛陰險驕傲。」陰無心淡淡道,「他說給我三天,就會給我三天。只是要煩請諸位,陪我等待三天了。」

  「咱們住哪呢,屋子都沒了。」

  「我還有自己的宮室,以前做供奉住的,現在戰辛既然是敞開的態度,我們就坦然地住吧。」

  「為什麼還要等三天?咱們直接帶你走便是,何必也給戰辛時間布置呢?」

  「因為寶舟圖紙一向戰辛隨身帶,沒人知道他到底把圖紙藏在哪裡,如果想得到圖紙,必須他露面,必須近他身。」陰無心道,「我也很希望他失去圖紙,斬羽部一落千丈,為此我寧可多等三天。」

  「好極!那就等三天……等等,你的寢宮怎麼這麼個格局?這樣怎麼睡……」景橫波跟著陰無心到了她的供奉居處,一眼過去不禁瞪大眼睛。

  看上去是小院,其實只有兩間屋子,分裡外間,外間堆滿了各種奇怪的器具,裡間一間臥室。

  一間臥室也罷了,只有一張床。

  一張床也罷了,頭頂還有一根繩子,她總懷疑那是用來晾內褲的。

  有繩子也罷了。那床還造型奇特,似玉非玉,凸凸凹凹,看那凸凹的曲線,似乎是順著人體身形來的。

  床古怪也罷了,這還是個雙人的,明顯兩個身位。

  什麼意思?

  「抱歉,我不想回到我以前的寢宮,就回到我當供奉時住的屋子來了。」陰無心有點感傷地看著這屋子,「這裡其實以前是我的練功之所。外間是研究佔卜扶乩之術用的,裡間是修煉駐顏術用的。這床是以前我為修煉而特制的,是天然溫軟玉制成,溫潤滋養,對肌膚經脈很有好處,也有一定的怯毒作用。你們可以試試。」

  這話一出,三個人對視一眼,神情都有些古怪。

  試?怎麼試?雙人床怎麼睡三個人?誰也別想睡得成。

  「呵呵你還是自己睡吧我們打坐就好,打坐就好。」景橫波乾笑一聲,思考著要不要通知七殺送進一張床來?

  「我功法已成,已經用不著了。」陰無心一個翻身,輕輕躍上繩子,景橫波差點以為小龍女造型再現,正目光灼灼等著看美人在繩子上橫躺下來,結果陰無心一個翻身,倒掛下來了。

  景橫波「呃」地一聲,險些被自己口水噎著。

  「那床很好,不要浪費。」陰無心道,「你們三個,身上都有些病根,這東西對你們有好處。」

  景橫波看看英白——他也有病根?

  不過話說回來,武人誰身上沒有點舊傷啊。

  「你說你一個人修煉,怎麼是一張雙人床?」景橫波仰頭看陰無心,她看上去像一隻倒掛的白蝙蝠,一雙琉璃般淡的眼睛對著人的下半身,景橫波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要說了只怕你們心裡有忌諱。」陰無心隨意地道,「那不是雙人床,原本是個棺材,是將整塊的溫軟玉挖出人形,塞入處理過的屍體,可保屍體千年不腐。溫軟玉不是那麼好找,這是我挖了無數墓葬才找到的。然後把棺材打開,改做成了一張床。」

  景橫波顫了顫,這床睡過死人,睡過別人,她還是打坐好了。

  英白卻忽然拉住了她的手,道︰「這床對你極有好處,去睡。」

  景橫波被他拉住手,不禁一怔。

  英白也似終於反應過來,微微一僵。

  她的手在他掌中,柔若無骨,虎口處卻能細膩地感覺到多了點繭子,想必是最近練武頗勤。那點繭子硬硬地抵在他掌心,又似抵在了心深處,磨得微微發糙。

  她則覺得他手掌溫熱,肌膚也是平滑細膩的,指節處似乎尤其熱一些。

  一怔,隨即兩人同時抽手。

  英白咳嗽一聲,似乎想拿酒壺喝酒遮掩,酒壺卻早不知道打哪裡去了。

  裴樞忽然哼了一聲,快步走過來,抓了景橫波往床上一推,道︰「管那麼多幹嘛?有好處你就去睡。」

  景橫波還在想剛才那一刻的感覺,傻傻被他推倒。睡下去哎喲一聲,覺得甚尷尬——這棺床原先是打磨出一個人體輪廓,包裹住了屍體,因此有契合人體曲線的凸凹面,此刻一睡,屁股陷進坑裡,頓時有種變身屍體被困住的錯覺,更要命的是,這玉似乎有吸力,她磨蹭了兩下,一時竟沒有爬得起來。

  裴樞大咧咧地在她身邊順勢一躺,舒展了四肢,眯起眼睛感嘆道︰「不錯不錯,這床就是舒……」

  一個服字還沒出來,英白已經飄了過來,一伸手將他拎起,往地下一扔。

  裴樞一個野驢打滾爬起,頭髮已經豎了起來,「英白,你不要欺人太甚……」

  英白已經在景橫波隔壁躺了下去,偏轉臉,冷冷對他勾了勾手指,「成王敗寇,輸了的只配睡地下。」

  「有種再來一場。」裴樞一拳擂在地下,轟然一聲地上一個深坑。

  景橫波立即爬起來,她可不想唯一的棲身之地再被毀掉,然後這三天在王宮露宿。

  「別爭了別爭了,我睡地下,這床你倆睡好了。」

  這話一出,她汗毛一炸,覺得或許大概可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想象了一下,她忽然又狼眼灼灼發光。

  好主意!

  玉白金樞睡一床哎!多麼有基情的搭配,多麼有基情的一幕!多麼令腐女狼血沸騰的設定!

  哎哎,想想英白裴樞這一對,本來就滿基情嘛。齊名天下,神交已久,惺惺相惜,錯失扼腕。本就是傳奇一樣的設定啊!多年後他復生,一個聽說消息後立即千里趕赴來見一面,一個聽說名字立即撲上來打架……忒激情!

  她滿面騷動似乎泄露了什麼重要信息,兩個男人看她一眼,第一回異口同聲。

  「閉嘴!」

  「那你們一人一個時辰,輪流睡我身邊好了……」景橫波想的是好東西要公平分,這床對兩人傷有好處,當然應該共享。

  「閉嘴!」

  兩個別扭不識好歹的男人!

  景橫波悻悻地躺倒睡覺了,愛睡不睡拉倒,反正這個屋子裡男男女女四個人,這床其實也寬,身邊睡誰都無所謂。

  「她身上有騷氣,爺不要靠近她了!」裴樞和英白大眼瞪小眼半天後,再次放棄,自找台階咕噥一句,扯了條毯子,墊在地下打坐。

  景橫波有點睏了,懶得理他們,自顧自閉上眼睡覺,這床確實不一樣,明明沒有任何床褥,但睡上後卻覺得暖洋洋的,四周有淡淡的煙灰般的氣息,滄桑而古老,隱約滲著藥味,不好聞,卻讓人安心。

  身邊男人的氣息也讓人安心,是一種溫暖的氣息,雖陌生,卻厚重,她一邊隱隱約約想著英白不喝酒馬上酒味就沒那麼濃了,一邊很快地沉入睡鄉。

  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裡一個白衣如雪的人影,淡淡抱膝在遠處,身後高山巍峨,有九重宮闕掩於雲霧深處。

  有個聲音輕輕地道︰「在天邊,還是在眼前?」

  她迷迷糊糊地道︰「哪裡都在。」

  遠處有人呵呵地笑了一聲。

  她忽然睜眼,感覺沒睡了多久,還感覺剛才做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夢,可是只是一霎,那夢的內容就一點都不記得了,她在黑暗裡睜了一會眼,想著身邊還睡一個人,但此刻這人的感覺不見了,不禁微微一偏頭。

  床前月光冷,那人真的不見。

  她一驚,剛想起身,就看見英白從門外進來,身上披一層冷霜,似乎在戶外待了一陣子。

  這時候英白出去幹什麼?解手?

  屋子裡另外兩個人氣息平靜,可她知道他們一定也醒著。

  裴樞就在門口打坐,陰無心倒掛在繩子上,這兩人都能夠將外面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換句話說,英白出去一定沒有做什麼,否則這兩人一定已經出手。

  景橫波覺得,有時她身邊出現的人,都是雲遮霧罩,一堆謎團。

  英白回來,若無其事在她身邊睡下,她聞到他身上酒氣,恍然他是出去喝酒了。

  可英白喝酒向來是隨時隨地,特地避出去幹嘛?

  她想著想著,又睡著了。

  再睜開眼已經是天亮,身邊沒人,有食物的濃郁香氣傳來。

  食物的香氣裡隱約有種怪異的味道,然後她就聽見裴樞的怒罵聲︰「怎麼搞的,什麼味道?」

  景橫波辨認了一下這味道,眼睛一亮,招呼道︰「霏霏!」

  一團淡紫色毛球跳到她膝蓋上,小怪獸永遠溫柔無辜地眨著大眼睛,大毛尾巴在她臉上蹭了蹭。

  景橫波很歡喜,她昨天將霏霏留在客棧,沒想到這家伙竟然自己找來了,什麼時候霏霏也有了狗鼻子?

  空氣中那熟悉的味道還在,並且隨著裴樞的接近越發濃厚,一根手指拎起霏霏,裴樞漂亮的臉咬牙切齒探過來,充滿懷疑地盯著小怪獸,「我身上怎麼有股奇怪的騷味?不會是你弄的吧?」

  霏霏無辜地慢騰騰地眨著幽紫美瞳,抬爪搔了搔臉,表示它什麼都不知道。

  景橫波嘿嘿一笑——霏霏的體液好幾種,它神奇地能根據自己的需要,排出各種功效不同的體液。有一種有隱約的騷氣,騷氣像黃鼠狼的屁一樣幾日不散,這種味道別人聞著淡自己聞著濃,越運動越濃,非把人燻吐不可。

  更妙的是,這種味道對人有蠱惑作用,當然只限於沒有武功的普通人。

  景橫波對「異香撲鼻」的裴樞很滿意,覺得小怪獸和她真是心有靈犀,昨晚裴樞剛罵了她騷氣,今早自己就染了一身騷氣,真是大快人心啊麼麼噠。

  食物已經送了上來,戰辛也不知道是狂妄呢還是展示自己的不在乎,早飯一大早由王宮廚房送來,分量十足,連碗筷都備了四份。

  不過所有人都很無所謂的樣子,沒有人為斬羽部族長表現出來的陰鷙震動,送飯來的宮人站在一邊不走,似乎想要看他們敢不敢吃,景橫波皺皺眉,她不在乎什麼膽氣不膽氣,但吃飯時有這麼個人在旁邊瞧著真是礙眼得很。

  裴樞看她一眼,抄起一個盤子就扣在了那太監頭上。

  「爺最討厭吃飯有人守!你以為你是狗?滾開!」

  滿頭饅頭的宮人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四面頓時清淨,景橫波哈哈一笑,表示惡人自有惡人磨。除了縱情狂肆的裴樞,這種事兒別人還真做不出。

  裴樞一屁股坐到景橫波身邊,抄起勺子,端過她的碗,很隨意很坦然很天經地義地道︰「未婚妻,爺來給你舀粥,你喜歡吃稠的還是稀的?哎!感動不?爺這輩子也就對你這麼遷就過……喂!混賬貓!」

  霏霏忽然從他面前過,抖抖尾巴,一根毛落在了粥碗裡。

  在裴樞大怒抖手將碗砸過去之前,霏霏白影一閃,不見了。

  「你養的什麼亂七八糟惡貓!」裴樞脾氣一向很壞,頓時沒了心情獻殷勤,憤然甩手自己給自己舀了一碗粥,還存心把熬出米油的粥的精華都舀進自己碗裡,剩下的都是清湯寡水。

  他端起碗剛要吃,白影一閃,霏霏又出現了,躍過他頭頂,抓抓屁股,尾巴底端一根紫色的,同樣泛著騷氣的毛,再次落在了裴樞的碗裡。

  「賤貓!」

  裴樞衝出去追殺霏霏了,滿院子白影紫影亂閃。

  景橫波咯咯笑,樂不可支,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霏霏和人故意作對呢。小怪獸狡猾狡猾的,從不主動得罪人,之前也沒見它這麼耍裴樞,這是怎麼了?

  一邊笑嘻嘻看戲一邊趕緊將剩下的好東西分了,塞給英白一碟黑芝麻糖漿餅,又招呼還掛著的陰無心下來喝粥。

  陰無心飄飄地落了下來,看了看桌上,將一碟雪花酥撤到一邊,道︰「這個以鮮花為芯,對裴樞身上的異味去除有好處,留給他吧。」

  景橫波嗯嗯點頭,一邊啃炸脆骨,一邊從碗的上方瞟她一眼——對裴樞很上心啊。有什麼隱情嗎?四十八歲駐顏有術的婦人,和二十餘歲桀驁驕狂的美男,會有什麼不得不說的故事嗎?

  一隻手伸過來,擋住了她八卦的眼神,一個聲音淡淡響在她耳邊,「咬。」

  景橫波下意識哢嚓一口,滿口酥香,她點點頭,嗚嗚嚕嚕地道︰「嗯不錯宮胤你也吃——」

  她忽然一頓,渾身一冷。

  遞到嘴邊的手也一僵。

  陰無心愕然抬頭,望定她兩人,眼神詭異。

  空氣似乎凝固於這一刻。

  景橫波好半晌之後才慢慢轉頭,她頭轉得如此艱難,好像是怕轉過來會斷,或者怕轉過來會看見鬼。

  有些動作習慣深入骨髓,在長久的流浪中依舊不能忘懷,剎那間再現,只服從,心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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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2 06:13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一章 秀恩愛與撬牆角

  可等她轉過頭,亂糟糟的思維鋪天蓋地,還沒想好要做什麼要說什麼或者會面對什麼時,身邊英白,忽然對她眨眨眼。

  這麼一個出乎意料的眨眼,頓時將她僅存的思路打斷了。

  她張著嘴,傻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

  就好像褲子都脫了,結果忽然醒了。

  「讓你幫我咬這個,你怎麼咬了我的餅?」英白一笑,一翻手指,指間酒壺露出半個塞子,「我剛才不小心把塞子塞了進去,得咬著才能出來,我酒喝多了牙齒一向不好,又不捨得弄壞酒壺灑了我的好酒,看你咬脆骨格格響,想著你牙口一定好,就冒昧了……你不介意吧?」

  他一笑風清月朗,眼眸彎彎醉人,坦蕩得像此刻掠過的風。

  景橫波直勾勾地盯著他,半晌點一點頭,「哦。」

  是吧,也許吧,英白瀟灑不羈,幹這事兒確實有可能吧。

  她不該介意的,是吧。

  「吃飯吃飯。」陰無心這麼冷漠的人,此刻也受不了這詭異氣氛,主動張羅,「這醬年糕不錯,嘗嘗。」

  景橫波埋頭吃早飯,一時間嘴裡什麼味道都沒了。

  英白也不過隨意扒了幾口,就去一邊喝酒了,過了一會裴樞回來,看他那模樣,肯定追殺霏霏沒成功,他一進門騷氣濃烈,臉青唇白地扶著門狀似嘔吐,一邊噁心一邊有氣無力地道︰「我不吃了,反正你們一定也沒留什麼給我……」一抬頭看見桌上還是滿滿的,不禁一怔。

  再看看幾人頗有些詭異的神情,他越發莫名其妙,想了想怒道︰「你們莫不是嫌棄我……」話音未落,忽聞急促號角之聲遠遠響起,片刻傳遍全宮。

  幾人都有些詫異,轉移了注意力,陰無心面色一變,道︰「斬羽急令!這是通傳全宮的號令,一般是出現重大敵人才會發出。急令一出,除必須的守衛外,其餘所有宮衛都必須立即出發接受調動。」她走到門邊看了看,詫然道︰「向宮外去的!是宮外發現了重要敵人!奇怪,什麼樣的人需要戰辛調動身邊最精悍的羽衛去追剿?」

  景橫波聽著,心中一動——戰辛嚴陣以待全力圍剿的敵人?莫不是……

  ……

  天臨城外有一片郊野,因為曾經受過天火,後來長出的草都是枯黃的,號稱黃葉原。

  現在黃葉原上的草,已經變成了鮮紅色。

  剛從人體內流出的血色澤鮮艷,將一大片草地鋪陳如艷錦,草皮之下的灰土上,也是一片殷然的斑斑點點。

  屍體橫七豎八在腳下靜默,有人默默將劍歸鞘。

  嗆然一聲。

  耶律祁立在晨間的日光下,袖間髮梢血色殷殷,他身邊耶律詢如摸索著,默默用帕子為他擦去下頜一絲血跡。

  這已經是十八撥殺手,自從進入斬羽境,耶律祁的路便顯得特別難走,殺手前赴後繼,有想要搶皇圖絹書的,有認為他奇貨可居的,更多的是戰辛派出的軍隊——戰辛因為當初戰絕之死,和耶律祁結怨,曾在帝歌有過一場決裂,如今他孤身到了斬羽,戰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連日搏殺,兩人眉宇間都有疲倦之色,但兩人都沒有喊累,也沒有誰問候對方累不累。

  自從少年驚變,父母雙亡,詢如瞎眼,他被迫去替他人做嫁衣,日子就不曾有過清閑和自在。累是人生中必須的背負,憐憫是人生中不必須的負擔。她和他,早已將心在風刀霜劍中磨礪得堅硬如鐵。

  縱然他少年時滿身傷痕痛得睡不著半夜哭,也不過是換來她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厲聲呵斥他睡不著就去練武,練好武功,才能將揍他的人揍回來。

  她永遠不會告訴他,之後她隔窗聽他呻吟掙扎練劍,也將一盆更冰的水當頭慢慢澆下,陪他體驗那一刻痛徹心扉。

  縱然她瞎眼後為人質,從人人艷羨的嫡系小姐淪落至深淵,被以往嫉妒她的同伴恥笑欺負,他也不會去為她出氣,他只默默替她包扎傷口,將一些整人的法子說給她聽,將一些她可以練的武功,用墨筆描了又描,好讓她用手指默讀。然後再自己想法子回報過去。

  他也永遠不會告訴她,她去報復去討債的過程中,他一路悄悄跟著。他不會告訴她,那個最凶狠最惡毒的,想要將她賣入窯子的堂姐,最後被他送進了窯子。

  他們滿身傷痕一路走過,熬過人間至痛,所以再不怕疼痛滋味。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耶律詢如給他慢慢擦著血跡,眼中有思索的神色,「你那些人,為什麼到現在都沒來?」

  「可能出了些變故。」耶律祁一笑,「從上個月開始,信息來得便慢了。」

  「大荒應該沒人知道你在那邊的勢力,」耶律詢如皺眉,「哪裡走漏了消息?」

  「是沒人知道,但不排除有人會懷疑。」耶律祁意有所指,忽然一抬眉,道,「又來了。」

  遠處草尖上,出現一片有規律的波動,一大波人正在迅速接近。

  耶律祁眉宇微沉——看那陣勢,足可稱為軍隊,戰辛連敗之下,動了真怒,這是不惜一切代價要留下他了。

  而他原本不必陷入這樣的包圍,早在他出帝歌之前,就已經向自己的地下勢力發出了信號,哪怕後來改道,一直沒斷過留下記號,但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一直到今天都沒能聯繫上。

  更糟糕的是糟糕的是,今天來的都是高手,而在草尖之上,隱約可以看見重型武器幽青色的暗光。

  今天注定是一個四面包圍的死局。

  耶律詢如神色鎮靜,立在風中仔細聆聽,輕輕道︰「人很多麼?」

  「還好。」耶律祁語氣平靜,「和原先差不多……我們走吧。」

  話音未落,他攜了耶律詢如的手,沖天而起。

  包圍圈未成,要想突圍只能趁此刻!

  他人影一閃,如黑色大鳥,已經飛渡過枯黃的草尖,人未落地劍光一閃,便有人慘呼灑血倒栽出去。

  武器轟然落地的聲音震動,他似被大地彈起,一路電般穿越,所經之地,爆射開一路血花,在他身側翻飛如血蝶之翼。

  詢如緊緊跟在他身邊,多年練就的默契使她跟緊了他的腳步。瞎子聽力都很靈敏,她手中一蓬毒針,每次毒針飛射時,都是耶律祁顧及不到或者露出破綻的地方。

  他以劍開道,她以針守護。身後拖曳出一條血路。

  人群卻如潮水湧來,剛剛沖開的缺口瞬間被彌補,黑壓壓的人頭似一堵厚牆,用生命和鮮血,堵塞他的道路。

  她終於聽見了他的喘息,知道他累了。

  連日作戰,精疲力盡之下身陷萬軍,就算是神,此刻也難脫困。

  她神情依舊平靜,手指明明已經酸軟得抬不起,發射毒針卻依然穩定準確。聽風辨位,例不虛發。

  哪怕下一刻就是死,也必不放棄。

  人太多了,太多了,戰辛下了死命令,寧可以死士的屍體阻擋,也要將這害他兒子死亡的罪人留在黃葉原。

  他不敢去帝歌找宮胤晦氣,要想報仇,只能趁這一刻,耶律祁孤身在自己的地盤上。

  屍體層層積累在腳下,也阻礙了前行的腳步,耶律詢如感覺到無數人的氣息,擠壓了狹窄的空間,刀劍的聲音如此密集,她竟無法計算一霎之間耶律祁將要揮出多少劍又接下多少劍,她不知道在這樣高強度的震動用力之後,他還能剩多少力氣。

  忽有凌厲風聲傳來,那麼遠依舊尖嘯如泣,身前阻擋的人發出恐懼的驚呼。

  「他們射重弩了!」

  「他們不顧我們!」

  「會先射死我們的!」

  「他們就是要拿我們的命先墊——」

  無數人擠壓踩踏,想要逃開,卻被最後面執法隊驅趕著不得不向前。

  她微微冷笑,戰辛如此無情狠毒,為了留下他們,竟然不惜以人海阻擋,再在人海背後發射重弩。

  他竟寧可讓自己那麼多護衛陪葬。

  風聲如杵,搗碎經過的一切事物,漫天草屑飛起如落雨。也不知道誰的劍被風聲帶動,速度忽然加快,直奔她的心口。

  她一聲不吭,不打算發出任何驚叫和慘叫。如果她不分耶律祁心神,或許他還能逃出去。

  他卻忽然轉身,轉身剎那一柄槍扎入他肩頭,他全然不管,一劍飛挑,將即將刺入她心口的劍挑飛。

  然後他一個踉蹌,支劍於地。

  身周都是屍首,高如牆,躍起就會面對鋪天蓋地的弩箭,而他已經力竭。

  此刻風聲已至。

  重弩狂箭,一箭可穿數十人身體,足可將十人內臟即刻摧成粉碎。

  最後一刻他只是返身抱住了她。

  最後一刻她只是抬手抱住了他。

  那一霎她想︰終於結束,真希望你活下去,告訴他我愛他……

  那一霎他想︰終於結束,可惜沒能讓你活下去,告訴她……

  重箭將至。

  遠處忽有異響。

  那一聲明明遙遠,他卻忽然一醒,平空裡生出無限力氣,手一揮身前屍首凌空飛起,重重疊下。

  血肉橫飛如漫天花灑。

  一道烏青色的,足有拳頭大的箭頭,從最後一具屍首中旋轉飛出,餘力猶自未盡,如鬼眼一閃,最終迫近了他。

  他只來得及抱緊姐姐用力貼緊地面,做好被重箭刮掉背上一層皮的準備。

  卻忽有黑影飛閃,人在半空一個魚躍,竟然雙手抓住了箭尾。

  重箭巨大的衝力欲待掙脫那手,一寸寸前衝,那人死不放手,掌心被摩擦得血肉模糊,終於阻住了箭勢。

  砰一聲他落地,立即將箭扔開,一個翻滾半跪而起,單膝點地。

  「見過先生!請先生恕屬下等救援來遲!」

  耶律祁慢慢抬起頭來,他眉心有血,肩頭扎槍,更添三分煞氣。

  那人低頭,不敢稍稍抬起。

  耶律祁沒有理他,起身將耶律詢如扶起,姐弟兩人依舊神態如常,好像剛才沒有經歷生死一刻。

  前方,出現了很多黑衣人,正在攻擊剛才圍攻他的人,將戰場漸漸轉移。他一看是衣裳身形,就知道自己的人終於到了。

  「鮮于慶,如何至今方到?」

  跪著的男子鮮于慶微微一顫,急忙道︰「屬下等追尋到襄國之後,就莫名失去了先生的蹤跡,多方尋找,才發現先生蹤跡……」

  耶律祁微微皺眉,卻沒有追問。黑衣人們在不斷收攏,將他護在中間,有了這批高手加入,突圍便再沒有什麼困難,半個時辰後,耶律祁已經和耶律詢如,在離黃葉原五里路的一處山腳下休息包紮。

  耶律祁已經對手下又做了一番詢問,卻始終沒有得到什麼有用消息。他和屬下聯繫的標記都是他這個組織中人才能看得懂的獨門標記,如今看樣子卻被人破解了。

  這是很要命的事,意味著他的組織從此處於危險之中,隨時可能被人各個擊破。

  但據鮮于慶回報,各處堂口,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

  耶律祁看著自己這個忠心耿耿的手下,這是他少年時就收留的伴當,多年來他在帝歌當那個空架子的國師,一半心力用來應付家族和宮胤,另一半心力用來經營自己那個遙遠的潛藏的勢力,為的就是將來有一天和家族決裂,脫離帝歌之後,能讓詢如有個托身之地。

  這些年,組織大多事都交托了鮮于慶,難道如今,連這個生死之交,都不能信任了嗎?

  鮮于慶始終恭謹地低著頭,看起來沒任何異常。

  耶律祁微微一笑,轉開目光,和耶律詢如道︰「戰辛欺人太甚。與其讓他陰魂不散地纏著,不如就此解決了好。」

  「也好。」耶律詢如贊成,「置之死地而後生。再說戰辛現在一定不死心,到處尋找你,你還不如躲到他老巢去,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他一定想不到。」

  耶律祁微笑著,投石打著水漂兒,想著自己在那一霎沒想完的那句話。

  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

  生死一刻的想法最真,然而除過那一刻,他也並不在乎她知不知道。

  石片擦著水面打著旋兒飛過去,蕩起一抹圓潤的漣漪,擴散生滅不休。

  似那些被攪亂,然後再無法重整的心情。

  他忽然聽見詢如在他身側,也悠悠地道︰「先前那一刻,我遺憾你不能活下去,我們都死了,誰來告訴他,我想他呢……」

  耶律祁手一停,側頭笑了笑。

  「姐。」

  「你如今自由了。真想那個人,我送你去找他。我不信我詢如家姐,殺得了人,使得了壞,熬得過耶律家的黑心,卻對付不了一個男人。」

  「男人……」她呵呵笑一聲,「我第一眼見他,差點以為他是女人。」

  他一笑,覺得姐姐眼光有時也挺詭異的。

  少年時的詢如,一次離家出走,遇見一個男子,從此情根深種。多少年初心不改。但這麼多年,她閉口不談他是誰。那人一直神秘於雲霧間,只在她茫然的眼眸中存在。

  許是生死劫後心緒波動,她忽然有了興致談他。

  「不必送我去找他,我和他這一生無緣。」她道,「他是天上人,方外士。永遠走不近你我的滿身塵滿身血。」

  他不過微微一笑。

  「他若嫌你,我便打他入塵埃,不就一起髒了?」

  耶律詢如哈哈大笑。

  「不愧是我弟,就該這份霸氣!」她忽然站起,對著北方,狠狠揮了揮拳頭。

  「老家伙,等著我!我終有一日會站在你面前!」

  「你敢不要我,我就睡遍你那群寶貝徒弟,天天在你面前恩愛,氣死你!」

  耶律祁深以為然點頭,凝視著微微動蕩的河水。

  河水間,似隱約現出一張艷媚生花的容顏,笑意隱約。

  他伸出手指輕輕一攪,河水一漾,那張臉散了又聚,容色不改,似那些盤桓在心間,揮之不去的心情。

  景橫波。

  我早已站在你面前。

  但是,你什麼時候,能看見我呢?

  ……

  耶律祁的身影從河邊消失,他去找戰辛麻煩。以免戰辛有精力找他麻煩。

  鮮于慶將耶律詢如安頓好,看看四周無人,獨自一人走到河邊的一個小樹林內。

  有人在林子裡等他,著一身連帽斗篷,看不出身形相貌。

  鮮于慶站在這人身後,神色複雜。

  就是因為眼前這個人,他在一路追尋主子的過程中,失去了主子的蹤跡。直到這人聯繫上他,他才知道,主子一路留下的記號,都被這人一路抹掉了。

  不僅如此,連同主子勢力所在地的一些秘密,這人也知道。當這人用淡淡的語氣說出他們堂口所在,人員分布,切口暗號,分舵勢力時,他如遭雷擊。

  主子的勢力,在當地複雜林立的各大勢力中,一直半隱半現。這些年來,主子的勢力以其神秘和穩定發展,令當地大勢力不敢小覷。可以說,神秘是主子勢力的最重要保護色,如今這層神秘如外衣被生生扒下,這等於抽去了整個組織賴以生存的支柱,面臨的就是毀滅之災。

  很明顯,對方不懷好意,任何一方掌握了一個組織這樣關鍵秘密,下一步就是血洗或者吞並。

  他當時以為死定了,一邊等死一邊想如何將這警訊傳遞給先生。結果對方卻對他提了個讓他萬萬沒想到的要求……

  「和耶律祁見過了?」斗篷人問。

  「是的。」他苦澀地答。

  「他沒有懷疑?」

  「應該……沒有吧。」他聲音更苦澀。

  那人哈哈一笑,聲音清朗,隱約有不羈放縱之氣。

  「你這死樣子,是覺得背叛了他是吧?其實你並沒有背叛他。」那人斗篷震動,似乎抬起手喝了一口酒,有淡淡的酒氣彌散開來,「你看,你們組織仍在,人仍在,勢力仍在,你們先生也獲救了。我們雖然查到了你們組織的所有資料,卻並沒有加害你們的企圖。我們只需要你在某些時刻,配合我們就行了。」

  「只要對先生無害……」他道。

  「自然無害。」那人又笑,喝一口酒,很有些樂不可支模樣,「去吧。做好你的秘盟大總管,讓耶律祁一直信任你。記住,不要慌張,不要心虛,堅持你自己不是背叛,這樣耶律祁這隻狐狸才不會懷疑你。」

  鮮于慶低頭,半晌,微微點頭。

  「是。」

  為了組織的存續,為了先生的未來,什麼樣的讓步都是可以的。

  「哈哈哈我很期待啊……」斗篷人又喝一口酒,快意地道,「整天為了她麻煩這個勞煩那個的,我對她很有意見啊。這事兒一出來,一定會把她腦子都搞亂的,哈哈哈哈……」

  ……

  景橫波有點坐立不安的樣子。

  她一邊借陰無心的妝盒化妝,以免被見過她的戰辛認出,一邊不時對門外望望,又時不時摸摸懷裡,將七殺給她的煙火掏出來又放進去。

  不知怎的,看見戰辛的陣仗,她就想到了耶律祁,戰辛這時候明明想著要對付這裡幾個人,還要把人調出去,必然是因為對方有讓他更非殺不可的理由。除了耶律祁還有誰?

  她想通知七殺去接應耶律祁,但是七殺一時半刻怎麼能找到耶律祁在哪?看見煙花必然是沖王宮來,再從王宮折返去救人,哪裡還來得及。

  或者自己去?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就聽見了英白的聲音。

  「戰辛這回出去,不會有任何結果。」

  「你怎麼知道?」景橫波挑眉,「你確定?」

  「我會看相。」英白口氣輕描淡寫,喝了一口酒。

  景橫波仰望他眉宇,光線有些模糊,只看見他深邃的笑眼。從相遇他到現在,光線一直是不明晰的,就算現在是白天,陰無心的屋子也相對顯得暗沉,她只感覺到他神情從容,似乎萬事不縈心頭。

  不知怎的,看見他這樣的神態,她沒來由也覺得安心。英白身上似有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連呼吸都可以穩定氣場。

  她安心了,英白卻發問了。

  「看你煩躁不安,」他道,「有牽掛的人?」

  這語氣還是輕描淡寫,但她忽然覺得後頸的毛有點炸,她轉頭四面看看,沒有風啊。

  耶律祁算牽掛的人嗎?

  算是吧。

  出帝歌一路護持,兩人也曾生死與共,給他點牽掛是應該的。

  景橫波自認也是個算賬清楚的人,耶律祁和她作對時,她的態度和反擊也毫不客氣,當耶律祁確實有恩於她時,她也不介意稍稍回報一二。

  「談不上煩躁不安,」她聳聳肩,「不過確實有點擔心一個人的安危。」

  英白又喝了一口酒,喝得有點快。

  「希望他沒事。」她喃喃道。

  英白舉起酒壺,對她指了指,道︰「有你記掛,他會沒事的。」

  景橫波覺得後頸的毛好像又炸了炸,她四面看看,還是沒有風,英白已經揣著酒壺走開了。

  然後裴樞遭殃了。

  英白先是說他身上臭,不許他在屋裡待,把他趕了出去。

  吃飯的時候英白把陰無心特地留給裴樞的菜,都讓霏霏先吃過了。

  裴樞掀了桌子,結果湯水飛到他自己胸口上,陰無心給他找衣服換,換衣服的時候簾子忽然塌了半邊,裴樞還沒恢復的灰胸膛又露在了陰無心眼裡。

  裴樞勃然大怒要找英白決一死戰,但卻被眼底淚水隱隱的陰無心拉住,翻箱倒櫃地找可以幫他驅毒的藥物,還要耗費功力給他解毒,裴樞只好先把操心切切的美人哄好,哄得焦頭爛額,額上青筋別別跳。

  一天雞飛狗跳,景橫波蹺個二郎腿看戲,一邊吃瓜子一邊和霏霏講︰「玉白金樞聽起來那麼好聽,遇上了卻是天生對頭。嘖嘖。為什麼我有種歡喜冤家的趕腳?」

  霏霏緩慢地眨著大眼睛,也不知道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景橫波瞟小怪獸一眼,心想這家伙什麼時候這麼狗腿了?它不是連她的話都愛聽不聽嗎?英白說啥它幹啥,難道也產生了跨物種戀愛?

  可憐的二狗子,被拋棄了。

  戰辛似乎不在,但對這院子的監視依舊嚴密,反正幾人也沒打算出去,無論如何要等到戰辛當面,才有機會奪他的圖紙。

  幾人準備商量一下下步行動計劃,忽聽外頭有隱隱喧囂之聲,聲音不大,不像戰辛回來的動靜,接著聽見有人喊︰「淬華宮走水啦!」

  陰無心低聲道︰「淬華宮是戰辛寵妃楊氏的寢宮,好端端的怎麼會走水?」

  好在那火似乎不大,眾人並沒有看見照亮天空的大火和騰起的煙塵,那邊亂了一陣,很快恢復了平靜。

  看起來像是宮中隨機突發事件,景橫波卻覺得不對勁,這時候發生任何事都有些古怪。

  天將黑的時候,宮中又有喧囂之聲傳來,這回方向似乎從宮門處傳來,英白站在窗前,聽了一陣,道︰「看這陣勢,可能出外的隊伍回來了。」

  景橫波心中一動——出外隊伍回來,正是最亂的時候,要想知道對方情況怎樣,耶律祁有沒有被他們擒獲,現在正是觀測時機。

  她看看身邊兩個男人,裴樞冷著臉,英白散漫地喝酒,都不是好說話的人。不會同意她冒險前去偵查。

  不好說話就不說,姐想幹嘛就幹嘛。

  她身形一閃,原地不見。

  「喂喂喂!景橫波你跑哪裡去!」裴樞一個箭步跳起,伸手去抓只抓到空氣。

  一隻酒壺將他手一格。

  「不用追了。」英白語氣淡淡。

  「不追怎麼知道她忽然跑哪裡去了?這女人從來就不聽話!」裴樞眉毛豎起,神情直如怨怪娘子的夫君。

  英白的酒壺,將他的臉毫不客氣擠開。

  「她去瞧她關心的人,何必多事?」

  「英白,」裴樞停下手,將臉湊過來,仔細瞧他臉上神色,怪聲怪氣地道,「你這話聽來怎麼酸溜溜的?你不會也看中景橫波了吧?喂喂喂,先來後到啊,你敢撬牆角,小心爺不客氣啊……」

  「砰。」一聲,英白的酒壺在他臉上砸得扁扁的……

  裴樞急退,捂著長流的鼻血,怒聲道︰「都欺我毒傷未癒,等爺好了,一個個有你們好看……」

  英白淡定地收回酒壺,不急不忙,理了理袖口。

  「在你撬那一塊磚之前,」他淡靜地道,「城牆已建三千里,牆磚厚達三丈。你撬一輩子,要是能挖一個洞,我跟你姓。」

  他端著酒壺,上屋頂看風景去了,也不知道看的是風景還是人。

  陰無心上來給裴樞止血,裴樞莫名其妙地摸著頭。

  「什麼城牆?什麼牆磚?什麼洞?怎麼聽不懂?這家伙瘋了?」

  ……

  景橫波身影一閃,已經到了宮闕之巔。

  身後沒人追來,想必裴樞玉白都知道她的能力,別的本事沒有,逃跑本事天下第一。

  高高殿頂足可俯瞰整個王宮,正看見燈光如帶,逶迤往王宮中心去了。那裡應該是戰辛的寢宮。

  王宮夜燈亮如白晝,遠遠看去,那些回歸的護衛,似乎精神頗有些萎靡,很多人都受了傷,步態蹣跚。

  景橫波稍稍放心——看來戰辛這次出宮圍剿沒討到好。

  雖然不能確定他圍剿的耶律祁,總歸是個好消息。

  她正要下屋頂,忽然那隊人群一陣騷動,隱約看見一條人影如大鳥,唰一下從一座假山後掠出,遠遠的寒光一閃,直奔人群中心。

  人群中心,就是戰辛。

  人群嘩然,隱約看見戰辛急退,那劍光直指他面門,他下意識地抬手要擋,手抬到一半霍然放下,不顧身份就地一滾,那刺客反應好像比他還快,流水般的劍光順勢呼嘯而下,籠罩了他全身。

  無數護衛撲上來,在地下跌成一團,劍氣與血光同起,那人長劍雷霆般劈下,隱約聽見慘叫無數,戰辛從疊羅漢般的人群中滾下,捂著下腹,似乎還是受傷了。

  此時急哨聲一片,更多人潮水般湧來,死士撲在戰辛身前死死阻擋,那刺客已經不可能再給戰辛一劍,那刺客看來好像也沒打算要他命,身子一拔,瀟灑地掠起。

  燈光裡他身形修長,拔身而起的姿態像書法名家一筆透紙透骨的收梢,景橫波一看那身形眼睛一亮,立即揮手在空中擊動了兩塊石頭。

  兩石相擊聲音不算大,但那刺客忽然抬頭,似乎已經聽見,景橫波遙遙揮手,示意這個方向。隨即身形一閃離開屋頂,她怕刺客直接掠過來,會將追兵掠來。

  刺客似乎很有經驗,並沒有直接過來,景橫波聽得人聲往西面去了,想必已經被引走。又過了一會,一條人影從她頭頂掠過。

  「噓!噓!」她招手。

  人影悄然掠來,黑暗裡輪廓熟悉,淡淡幽魅香氣撲面而來,她由衷有點歡喜。

  他卻沒在她面前合適距離停住腳步,一滑便滑到她面前,她剛笑吟吟抬頭要打招呼,他已經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

  景橫波頓時忘記了要說的話。

  她張著嘴,欲待出口的餘音噴在了他髮上。

  耶律祁怎麼了?那麼灑脫自如的一個人,從不喜歡用力過度,也不喜歡任何急迫姿態,他總是微笑而隨意的,壞事做得毫無愧色,好事做了也不以為功,和她相處,更是珍重自重,雖有暗示調笑,但絕不有所勉強,這是他的真正個性和驕傲所在,但今天……

  他的呼吸拂在她頸後,溫熱,抱住她腰的雙臂結實溫暖而有力,甚至用力顯得有點過度,姿態並不顯得猥褻卻顯得珍惜,身子微微前傾在她肩上,指尖圈了一個完滿的圓,似想將她圈住,又似曾經差點以為永不能再觸及,如今再次擁有,忍不住便要抱一抱,來證實原來還沒有失去。

  不知怎的,景橫波能清晰地感覺到,這一刻不含曖昧,卻有歡喜。

  發生了什麼事?

  她抬起手,沒打算回抱,只打算拍拍這家伙的肩,問問分開的這幾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身上有血腥味道,想必經歷了很多搏殺。

  但她的手沒來及踫到耶律祁任何部位。

  一枚石子飛來,擊在她手上,再擦過耶律祁的肩,呼嘯直射耶律祁眉心,耶律祁偏頭一讓,自然就放開了她。

  景橫波揉揉腰,耶律祁勁兒用得真不小。

  轉頭一看,英白已經從屋子裡出來,後頭跟著裴樞,裴樞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著她,表情不善地道︰

  「你剛才在做什麼?」

  「我開心,抱一抱!」景橫波的回答比他還盛氣凌人,裴樞一下子被噎住,瞪著她,大抵是在想這女人怎麼這麼不要臉?

  景橫波下意識地卻看了英白一眼,英白在喝酒,舉起的酒壺擋住了他的臉。

  不過那石子……好像是他射出來的。

  似乎感覺到她探究的眼神,他放下酒壺,道︰「這裡隨時可能有侍衛過來,就別流連不去了,回屋再說。」

  景橫波哦一聲,英白已經轉身進屋。耶律祁一直眯著眼睛看著他背影,忽然道︰「英白?」

  「是啊,」景橫波道,「他被卸掉大統領職務,來找裴樞了,你不是認識他的嗎?」

  「英白沉迷酒色財氣,從不上朝,也不和任何大臣交聯,朝中諸臣大多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耶律祁道,「我和他在帝歌時立場不同,見得也少,只遠遠見過兩次。」

  他眼底有思索神情,景橫波轉頭看他眼睛,笑道︰「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耶律祁注視著英白背影,忽然笑了笑,道︰「能有什麼不對?我倒是接到消息,英白出京後確實往這方向來,在襄國認識了七八位紅顏知己,聽說了裴樞的消息立即快馬趕往斬羽部,從時日路徑來看,是他沒錯。」

  景橫波吁出一口長氣。

  外頭忽有雜沓腳步之聲,似乎一大隊太監進入了陰無心的院子,很快又匆匆離開,景橫波回到陰無心的院子裡,發現陰無心臉色很不好看。

  「戰辛等不及了,」陰無心一看見她就道,「他忽然讓人通知我,說馬上要來看我。」

  景橫波立即回頭看耶律祁,戰辛等不到三天就要前來聽陰無心回復,想必是他剛才刺殺的後果。

  耶律祁笑得神秘。

  「我剛才那一劍,傷了他子孫根。」他附在她耳邊悄聲道,「我根本沒打算殺他,留他還有用,我只想給他制造點麻煩,戰辛最看重的就是子嗣,他這方面出了問題,必然會牽扯很多精力,也就不會再給我帶來麻煩了。」

  「男人惡毒起來比女人還毒。」景橫波撇撇嘴。

  兩人附耳而言,悄聲細語,看來神態頗親密。陰無心目光閃動,似乎微微放心。英白倚身靠牆,一口口喝酒,似乎心思只在酒中,懶得看那對男女,裴樞臉色陰沉得似要滴下水來,忽然冷笑一聲,湊過去對英白道︰「你說,那建了三千里,厚達三丈的堅固城牆,現在抽掉了幾塊磚?」

  英白放下酒壺,淡淡瞥他一眼,星光下眼神冰徹,裴樞感覺到敵意,戒備向後一退,眯了眯眼睛。

  一瞬間殺氣相擊,似有鏗然之聲。

  隨即英白神態又恢復了那種懶懶神情,將酒壺一收。

  「抽再多有何用?」他道,「很快就會砸到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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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3 11:23 AM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二章 共浴

  陰無心聽說了耶律祁傷了戰辛小腹的事情,才恍然大悟。

  「難怪他要立即來……我們這門有個傳說,」她臉色微微一紅,含蓄地道,「我門中女子,對這樣的傷勢有采補之能。他受了這種傷,這回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我了。」

  「商量個計劃。」裴樞道,「你猜戰辛會怎麼對付我們?」

  「不外乎是動用全部兵力圍殺,還要在我面前將你們殘忍殺死。戰辛是個非常狂傲自大,凶狠霸道的男人。他讓你們來,就是等著殺你們。他要讓所有人知道,和他作對的下場慘不堪言。」

  「他現在受了傷,想必情緒更暴戾焦躁。」景橫波道,「你打算怎麼做?」

  「想要寶舟圖紙,就得讓戰辛脫衣。他這東西一定是隨身帶。但戰辛不把你們幾個解決,也不可能鬆懈下來,做……那些事。」陰無心有點難堪地道,「我倒有一個想法,只是……挺難為你們的……」

  她聲音越說越低,眾人聽著,臉色越來越古怪。

  陰無心的計劃,是要三個男人,先想辦法束手就擒,或者看起來沒什麼威懾力,當然這個束手就擒必須要保證隨時戰鬥力,還不能被看出破綻。她會想個借口讓戰辛來不及處置他們,先對她求歡。到時戰辛必須要脫衣,男人在那種時候必然是最鬆懈的,然後幾個男人想辦法脫困,偷圖紙的偷圖紙,動手的動手。為了保證偷盜和隱身效果,她會使計引戰辛離開這裡,去宮中一處引水洗浴的熱池,那裡煙氣彌漫,還有地下引水道。方便藏匿,也方便偷渡。

  在這個計劃裡,要先激怒戰辛,讓他盛怒下出手失措。要激怒戰辛也很簡單,隨便哪個男人出來呵護一下陰無心就夠了。

  所以男人們臉色都有點古怪——這是個「美差」,誰來?

  「戰辛應該會先派人來查看我這裡情況。」陰無心道,「從現在開始,你們中要有人,和我……逢場作戲。」

  她目光有意無意向裴樞飄過去,那兩個也毫不意外地看著裴樞。

  「看我幹嘛?」裴樞眼一翻,「爺身上有毒,精力不濟,不能打頭陣!」他一指英白,「你武功高,出了名的愛酒好色愛女人,不是你上,是誰?」

  英白喝一口酒,看也不看他,道︰「愛酒不代表會做戲。要麼耶律兄請。」

  「在下也有傷在身,」耶律祁立刻咳嗽,微笑,「還是勞煩兩位吧。」

  三人好客氣地互相推諉,陰無心臉色越來越暗淡,景橫波瞧著不忍,心想這三隻這樣毫不客氣地推來推去,一點不給女士面子,沙豬!

  「要麼英白你吧。」她忽然道,笑吟吟地看著英白,「你不是一向以瀟灑恣肆聞名帝歌,也是帝歌出名的處處留情大受歡迎的浪子嘛,你扮演這角色,最好不過啦!」

  另兩人立即齊聲贊是。表情愜意。

  英白舉起酒壺的手一頓。

  一瞬間他眼光從酒壺上端飄來,落在景橫波臉上,眼色複雜,意味難明。

  景橫波就好像沒看見,笑吟吟將他往陰無心身上一推,嬌聲道︰「哎呀,帝歌第一浪蕩子,這可是你拿手好戲,還不趕緊地?盡謙虛推讓什麼……」

  英白忽然一反手,握住了她手腕。

  景橫波垂下眼,看著被握住的手,感覺到微微力度,臉上笑容不改,「你拽住我幹什麼?真的不情願?啊你怎麼會不情願?這簡直都不像你了啊……」

  英白手一顫,霍然鬆開,忽然一笑,喝一口酒道︰「行行,不過你可別推我,這樣未免太冒犯陰夫人。我聽你的,扮一次就是。」

  他丟開酒壺,笑問陰無心,「夫人,請恕英白冒昧了。」

  陰無心已經恢復了古井不波的神色,點點頭,「委屈大統領了。」

  景橫波抿住唇,眨眨眼,看著那對相視的男女。

  裴樞漫不經心地對外面看,耶律祁只看她,微笑的眼底波光閃耀。

  「夫人,你覺得怎樣才裝扮才合適?」英白很入戲,深情款款牽起陰無心衣袖。

  陰無心有點不自在,梗著脖子,指了指內間道︰「那裡有個窗子,戰辛要想派人查看,也就只有那裡能看見。只是你要小心,戰辛發現了你,必然以你為主要目標。」

  「如此,不正是女王陛下想要的麼?」英白含笑的眼光飄過來,景橫波抬頭望天。

  明嘲暗諷?姐聽不懂。

  低下頭的時候,她發現英白當真牽著陰無心進裡間去了,兩人相攜而行的姿態自然親密。進門之前他微微後撤一步,虛虛扶了陰無心一把,而她仰頭淡淡一笑。兩人對視的側面都美妙美好,俊男美女,一對璧人,如詩如畫。

  景橫波抽抽鼻子,上前一步,頭還沒伸出去,砰一聲,英白把門關上了。

  景橫波瞪著那門,似乎很想瞪出一個洞來,又似乎很想踹一腳,但這門說到底等於她自己關上的,她一步都邁不出。

  心裡有種奇怪的滋味,疑惑不解不安混亂……自從出帝歌之後,這種感覺常常出現,很多時候讓她迷茫,幾乎以為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癥。

  門關上,裡面一點聲音都沒有。沒有嬌痴昵笑,也沒有男子聲氣。如此安靜,靜得詭異,詭異得讓景橫波心裡貓抓似的癢。

  她踢踢裴樞。

  「做什麼?」裴樞向來沒好氣。

  「英白很神秘啊,」景橫波鬼兮兮和他咬耳朵,「你要不要偷偷去看看?萬一他不是個東西,借機傷害了你的老相好呢?」

  「你這蠢女人三句話兩句話都是錯的。」裴樞冷笑指著她鼻子,「第一,爺這麼高貴有風骨的人,怎麼可以做暗室偷窺這種下作的事?第二,陰無心不是我老相好,頂多只算我救命恩人。第三,這種男人『傷害』女人的事,只要女人沒有呼救,就說明人家情願,你情我願的事,干我何事?不過,你有一句話說對了,英白確實不是個東西。」

  「我看你也不是個東西。」景橫波翻回一個大白眼,放棄了對這個油鹽不進家伙的努力,轉頭揪起小怪獸,抓在手裡蕩著玩,蕩啊蕩啊的,也不知怎的「一不小心」,小怪獸忽然飛了出去,正落在裡間虛掩的門頭上。

  「哎呀不好意思。」景橫波驚嚇地捂住嘴,「失手,失手。」

  沒人理她。裴樞翻白眼,耶律祁笑容意味深長。

  霏霏倒也識相,被「失手」扔出去,順勢一個翻身,想要鑽進室內。

  忽然呼啦一聲,一股勁風卷出,小怪獸被卷出一個筋斗,炮彈一樣飛彈出來,重重砸進景橫波懷裡。

  景橫波一個踉蹌險些沒接住,一低頭,小怪獸大眼睛眨啊眨,滿眼的怨念和委屈。

  景橫波沒法再把它扔出去了,只好悻悻放棄。轉頭看看耶律祁,放棄了攛掇他的念頭——耶律祁才不是裴樞那個傲嬌直率的家伙,他狡猾得千年老妖似的,肯定不會上她當的。

  屋子裡還是靜,靜得讓她發癢,腦子裡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要管你有病啊為什麼莫名其妙對屋子裡特別關心?心裡卻似有個小人咚咚咚跑來跑去,不住攛掇她「看看!看看!這兩人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不正常!有貓膩!也許有問題……也許……也許……」

  她忽然一掠頭髮,笑道︰「啊,有點冷。風好大!」

  「哪來的風?」裴樞轉頭對外面看看。

  耶律祁還在笑。

  「砰。」一聲,裡間的門忽然被撞開,景橫波大驚小怪地叫︰「啊風好大!」

  然而當她看見屋內情形時,想扯的話頓時忘記了。

  裡間那奇怪的溫軟玉床前,垂下了淡色的帳幕,帳幕裡隱隱約約躺著陰無心,英白站在床下,一條腿半屈在床邊,正俯身對著陰無心,此刻門一開,他起身抬頭,看起來像什麼好事,被忽然打斷一般。

  景橫波張口結舌。

  「玩真的啊……」她喃喃道。

  英白看了她一眼,明明還隔著一間屋子,裡頭光線晦暗,她卻覺得那一眼如冰如刺,忽然就射進了她心裡。

  隨即她聽見他淡淡道︰「是啊風好大。」

  還沒反應過來,忽然勁風起,門再次砰一聲彈回來,撞在牆上卷起一股更狂烈的風,風直推而出,將她撞了個踉蹌,撞出屋外。

  她及時抓住門框,才免了栽個倒栽蔥。

  景橫波拽著門框,好一會兒才驚魂初定,頭頂上砂石簌簌而下,是屋瓦上被震下來的沙。撲了她一身。

  在裴樞和耶律祁詭異的目光中,她若無其事站起身,拍拍衣裳,呵呵一笑。

  「是啊,風好大。」

  「我倒覺得,」耶律祁慢條斯理地道,「海好大,浪潮好大,一波一波的,沒完沒了。」

  景橫波決定自己聽不懂。

  裡間忽然有驚呼之聲,低低的,是陰無心的聲音。

  景橫波裝聽不見,堅決不再把眼睛往那方向轉。

  她也覺得自己夠莫名其妙的,整天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什麼,這關她什麼事?

  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知道,像一種直覺,潛伏在意識深處,沒有理由,永遠存在。

  門卻忽然開了,英白和陰無心出現在門口。

  幾雙眼睛齊刷刷盯過去,神態各異,或者說,各種詭異。

  英白看起來很正常,還是那帶笑的無所謂神情。

  陰無心也還是冷冷的,臉上連酡紅都沒有。

  她忽然道︰「我剛才……」

  景橫波豎起耳朵。

  「……忽然覺得,」陰無心頓了頓,「我實在不擅長演戲,如果由我去誘騙戰辛,只怕會壞大家的事。」

  景橫波一怔——什麼意思?

  「哦對了,稍後可能有混戰,你能保護自己嗎?」陰無心忽然轉向她。

  不等她回答,三個男人立即發聲。

  「我吧。」裴樞立即舉手,「她可是我未來娘子,我不保護她誰保護?」

  「裴兄毒傷未去,不宜勞動,還是我來吧。」耶律祁笑吟吟。

  「你倆都有傷在身,不可勉強,」英白從容地道,「在下愛酒好色愛女人,帝歌第一浪蕩子,和女人逢場作戲是拿手好戲,自然該是在下。」

  景橫波瞪著三個男人——一刻鐘之前,叫你們和陰無心逢場作戲,你們還互相推諉來著!

  偏心偏得這麼明顯,真的好嗎?

  再看看陰無心,垂著眼皮,臉色如雪,已經暗淡得快要消失了……

  還沒等她拒絕,外面已經傳來快速的腳步聲,燈火迅速逶迤而來,將這小小的院子照亮,景橫波回頭,就看見了被一大群人簇擁而來的戰辛。

  在戰辛身後,透過被打開的院子門,還可以看見黑壓壓的人頭,還有重型武器深黑色的鐵光……

  戰辛步子有點艱難地走進院子,臉色陰霾,沉著這夜累累的黑雲。

  他只覺得心火很旺,需要女人的柔軟身體和冰涼肌膚,來消去心頭業火,重新激活即將死去的血脈。

  自從失去最鐘愛的幼子,他深受打擊,一夜之間精氣神喪去大半,之後想到王權大業,不得不振作精神,重新努力在女人身上耕耘,試圖借助那些肥沃的土壤,再耕種出屬於自己的優秀子嗣來。

  少了一個嫡幼子,只要努力,就會有更多的嫡子。

  然後他很快便無比沮喪地發現,那喪失的精氣神,再要聚攏來,千難萬難,他好像在一夕之間老去,再難將昔日雄風喚醒。

  對於男人,尤其是身為王者的男人,這樣的事情很難忍受。在悄悄求醫問藥的過程中,他知道了陰無心的獨特補陽法門。

  陰無心名義上是他的後娘,他卻知道也許陰無心還是處子,老王納她時身體已經不行,沒多久就駕鶴西歸。這樣一個駐顏有術的美人,他堂堂斬羽之王,怎麼會因為所謂名分就放過?

  原本他還想擺出大方姿態,給陰無心一個自己投懷送抱的機會。順便看看這女人到底有沒有姦夫。如今他接連受挫,耐性已經到了盡頭,再沒有心情去等一個女人慢慢回心轉意。

  聽說她屋裡竟然藏了三個男人,這是要集齊姦夫,和他對抗嗎?

  那就走著瞧吧!

  戰辛身邊陪著十大高手供奉,有恃無恐地進入小院,立刻軍隊流水般湧進,將小院每個角落都站滿。

  他一抬頭,就看見站在屋子門口的三男兩女。

  三個男人都戴著面具,但都身材修長高頎,氣質非凡,他心下警惕。

  而陰無心身邊的女子,則讓他目光一凝。

  哪裡來的美人!容色竟還勝陰氏三分!

  景橫波今晚的妝容,淡掃蛾眉,清逸清爽,在月色火光中盈盈,乾淨清澈如一捧山巔泉。

  她此刻的易容並不算十分精妙,仔細看有景橫波的輪廓,但戰辛當初只在女王迎駕大典上見過她,又是隔著老遠,當時還只顧著和耶律祁鬥法,對女王印象已經不深。

  他一眼看住了景橫波,眼光就再也不捨得挪開,再看陰無心,頓覺黯然失色。

  陰無心連喚了幾聲大王,才將他喚醒,戰辛咳嗽一聲,眼光戀戀不捨離開景橫波的臉,冷笑看向陰無心。

  「太妃。」他稱呼著陰無心的封號,語氣並無尊重,「孤王讓你靜心思考孤王的提議,你弄了這麼些男女在自己殿內,晝夜同臥,不遵禮教,當真視這王室規矩為無物,視孤王為無物嗎?」

  「大王誤會了。」陰無心靜靜道,「這三位,是我門中師兄。聽說了大王對我的垂青,特來恭賀。順便也打算向大王敬獻些養神寧氣的藥物。」

  「你師兄?」戰辛半信不信,斜眼看著三人,不無嫉妒地道,「天女門果然駐顏有術,你師兄想必年紀不輕,竟也一頭烏髮。不過他們敬獻的藥物,要經過醫監查看才行。」

  「自然。」陰無心伸手,扭了一把裴樞。

  「幹嘛?」裴樞瞪她。

  「藥物,隨便拿個,有毒的最好。」陰無心聲音很低。

  「呵呵呵找我找對人了。」裴樞唰一下從腰後拎出個袋子,大聲道,「世間名藥,盡在此處。不過請大王好生珍惜,可別隨隨便便讓人試藥,浪費我的好東西。」

  「那是自然。」戰辛終於露出點笑意,命人接過那袋子,一個眼色使過去,自有人拿了藥安排人去試藥。

  裴樞也在笑,似一隻剛剛從自己第三個洞裡竄出去的狐狸。

  「這位是……」戰辛根本沒有追究那幾個所謂師兄的心情,迫不及待盯著景橫波的臉發問。

  景橫波還沒回答,陰無心已經輕輕一笑。

  「這位是我師姐。」

  「哦久仰久仰失敬失敬……等等,你師姐?」

  戰辛瞪大了眼睛,景橫波也瞪大眼睛。

  師姐?你四十八了,我是你師姐,你在暗示我六十八嗎?

  哦不是暗示是明示,陰無心接著道︰「師姐是我門中大能者,雖然已屆六十,但豐姿花貌,猶勝少年。大王你說是不是?」

  果然戰辛立即眼睛發光——景橫波看起來比陰無心還要年輕,年紀卻比她還大?

  「是……是……」他魂不守舍地瞧著景橫波,據說天女門駐顏術修煉得越精深,對男人的補益越強,這位六十如十六,豈不是能助他返老還童?

  景橫波掠掠鬢髮,瞟了陰無心一眼,她知道這女人是什麼心思了。

  都說女人心眼小,果真小,陰無心這是受了刺激,小小報復一下,這個時候把她給推出來了。

  景橫波倒也不介意,她並不太放心陰無心,如果讓她去拿戰辛的圖紙,能不能成功都是個問題,就算成功了,陰無心會不會借此機會有所要求也難說。

  不如她自己親自出手好了。

  「這位師姐,怎麼稱呼?」戰辛神態極為殷勤,「遠道而來,有失遠迎,該讓小王好好招待才是。」

  「老身名波姬小絲,」景橫波慈祥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又慈祥地看了看陰無心,笑道,「其實老身不是無心的師姐,是她的太師姑。老身今年也不是六十,將近七十了。無心不願驚著大王,又不想泄露老身身份,才不得已撒了謊。只是老身瞧大王一臉正氣,器宇軒昂,不忍心欺騙大王這樣的正人君子,才以實言相告,還請大王恕罪。」說完裝模作樣一躬。

  陰無心雪白的臉一片鐵青。

  裴樞在咳嗽,忍笑忍得很厲害,不得不轉過臉去,一腳腳地蹬牆皮,好像牆皮招惹了他似的。

  英白喝酒喝得更快,不知道是不是想把一肚子的情緒和話語都給沖下去。

  耶律祁微笑,盯著景橫波慈祥的臉,目光流轉熠熠。

  「啊!不敢不敢!您太客氣了!」戰辛笑得親切,又笑嗔陰無心,「還不快請太師姑上座,奉茶?」

  「大王如此禮賢下士,實在令波姬感動。只是大王面前,哪裡有我等的座位?」景橫波慈祥地一揮手,裡間的一個凳子頓時就到了戰辛面前,「大王先請坐。」

  戰辛微微一怔,他根本沒看清凳子是怎麼出現的。隔空攝物很多高手能做到,但做得如此行雲流水快如閃電的他從來沒見過,這位波姬是高手無疑。

  他本來並不是很相信陰無心的話,此刻倒打消了懷疑。畢竟景橫波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這年紀絕對練不成這樣高深的隔空攝物之能,非得數十年的修煉才行。這樣看來,說她六七十歲,才是對的。

  這樣的絕品女子,絕不能放過!

  「太師姑真是大能!」戰辛狀似激動,上前一步,握住了景橫波的手,「如此神技,生平僅見!」

  手掌觸及景橫波手背,柔若無骨,細膩溫潤,戰辛心中一蕩,心想這女子保養得真好,連手掌脖頸,這些容易顯示女子真實年齡的地方,都細膩光潤,毫無皺紋。

  這樣的女子才是尤物,只要不去想她的年齡,絕對可以享盡人間福祉。

  他手指悄悄在景橫波腕脈上一搭,不禁一怔——這女子竟然沒什麼內力?

  沒內力就沒危險,他心中所想的事便有了實現的可能!

  戰辛正在狂喜,忽然覺得背後一冷,如芒在背,下意識回頭。

  身後護衛們還是如泥塑木雕,那三個「師兄」,摳牆的摳牆,喝酒的喝酒,抱胸的抱胸,也都面無表情,一個比一個木訥。

  原來是錯覺。

  戰辛再回頭時,景橫波已經抽回了手,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轉頭對陰無心笑道︰「老身哪有什麼神技,老身受天賦所限,根本不能練武。這是我門中神鬼搬運術,也就是個把戲,不值大家一笑。寶貝孫女兒,你說對不對?」

  陰無心發青的臉已經開始發紫,咬牙點頭。

  裴樞啪地摳下了一塊窗欞軟木,他抬手就將軟木塞進嘴裡嚼嚼吃了——他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

  景橫波真是太缺德!太不肯吃虧了!

  英白還在喝酒,眼神透過酒壺,冷冷地落在戰辛背上。

  「啊原來你不能練武真是太好……」戰辛又少一層擔心,險些喜極失言,急忙收口,盯著景橫波眼珠一轉,思考著如何將這隻老妖精騙上床?

  他此刻對陰無心已經失去了興趣,他本就不太喜歡陰無心這種冷冰冰的性子,如今這波姬小絲駐顏術更高,又不會武功,性子也更溫柔討喜,不換她換誰?

  「大王,前幾日您的提議……」陰無心忽然開口。

  戰辛此刻生怕她說出來,急忙打斷,笑道︰「太妃,既然你師門中人難得來看你,又都是長輩,無論如何不能怠慢了。這院子太狹窄簡陋,不如請諸位移步本王淬華宮如何?」

  「哎呀……」景橫波忽然發出一聲嘆息,捶了捶腰,對陰無心道,「孫女兒,你們斬羽部實在太冷了,我這一把老骨頭受不得這陰寒之氣,這老腰痛得哦……」

  陰無心咬牙,僵硬地道︰「太師姑,您這是積年受寒的老病根,多熱敷配合用藥就好了。」

  景橫波很滿意她的配合。

  果然戰辛立即道︰「太師姑受了寒?哎呀這病可輕可重。不能掉以輕心。不過這積年寒病,僅靠熱敷治標不治本。小王這裡倒有個提議,不知道太師姑願意否?」

  「大王說來聽聽啊。」景橫波對他拋個媚眼兒。

  她的媚眼兒經過實地操練,向來具有攝魂、勾魄、迷倒眾生功效。戰辛的表情眼看著迷離了一瞬,急忙道︰「宮中有一處熱池。原本是一處少見的藥澤,後來經藥師指點,於其上改建澡池,每到冬季在地下燒火。池水長熱。利用池水溫度對藥澤進行燻蒸,並且池下有挖細渠,灌入各種藥草藥湯,和藥澤互相作用後,有提神健體怯寒發散之功效,對太師姑的老寒病最好不過,太師姑可願試試?」

  景橫波眨眨眼睛,「啊,聽起來甚是奇妙。只是如此寶池,怎可我等凡俗之人享用……」

  「太師姑冰清玉潔,如姑射仙子,您不配,誰配?」戰辛親切地道,「您放心,池是密封的,閑雜人等不許進入,由您一人盡情享用。稍後小王便令宮監司為您安排。」

  景橫波嬌笑,「如此多謝大王啦。」伸手對那三隻一招,笑道︰「乖師姪孫們,你們為太師姑護法好不好?」

  「師姪孫」們表情不一。

  耶律祁立即笑吟吟鞠躬,道︰「願為太師姑效勞。」

  裴樞的樣子似乎想跳起來,卻被英白掐住了腰,以至於他忙著齜牙咧嘴,由英白代答︰「小師弟的意思,就是我們的意思。」

  做了小師弟的耶律祁摸摸鼻子,慶幸陰無心介紹的時候幸虧都說的是師兄,不然只怕一不小心又做了誰的師姪啊什麼的。

  景橫波對這群男人小心眼的勾心鬥角表示嗤之以鼻。

  戰辛眯眼看了看三人,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小王還有些事務要處理,失陪。稍後會有宮監司總管前來伺候。」說完也不停留,立即離開。

  只是他離開了,帶來的大批護衛卻沒離開,人在武器在,依舊對這一群師姑師兄師弟虎視眈眈。

  過了一會果然有大太監前來恭敬地請景橫波去藥澤燻蒸。眾人都跟著去,戰辛留下的大部隊便也都跟著,一步不離地盯著「三個師兄」。

  走不多遠就看見一方山石,雕琢成自然的山脈形狀,其後老藤矮樹,草木掩映,居然還有野果鮮紅,可見這一處必然地熱。

  熱氣並不算太濃,卻有隱隱的藥味,這藥味不同於溫泉池的硫磺味,也不同於普通的草藥味,景橫波猜這就是所謂藥澤了。

  大荒澤以沼澤聞名,境內什麼樣的沼澤都有。有產藥草的,有產異獸的,有毒的,有香氣的,也有沼澤本身就含有治病功能的,比如這種藥澤。

  這個藥澤應該很小,但畢竟是沼澤,所以如果想安全使用,必然對沼澤底進行過改建,加固地基。就是不知道到底怎麼改建的了。

  景橫波其實還真想好好泡個藥澡,她當初在風雪之夜受傷,陰寒也入了骨,冷天總覺得不舒服。

  宮監司的太監似乎有心賣弄,沒有帶她直接轉到藥澤後,而是帶她去爬了那座遮擋藥澤的假山。景橫波詢問可不可以帶她的貓一起泡澡,太監客氣但堅決地拒絕了,「藥澤珍貴而私密,向來是大王專享,非大王同意,便是一鳥一獸也不能進入。」

  在山頂上,太監指著下方藥澤,不無得意地道︰「您瞧,這藥澤和方才瞧見的,有什麼不同?」

  景橫波一看,底下一方池子色澤奇異,竟然是淡銀色的,邊緣暈著些淺淺的綠色,最中心卻又透出微黃。從上方向下看,似一輪爛銀般的明月,泛著蒼天青碧的月暈。又或者是一枚色澤溫潤的玉珮,透過一縷溫暖的陽光。

  很美。

  景橫波一向對美麗的事物敏感,看見這樣美麗的池子,恍惚間又似回到了研究所那個她曾經加了跳板的游泳池。當年她在那裡無數次展現過最美妙的跳水技巧和身形,往往撲男人婆一臉水,被小蛋糕嘲諷裝美人魚,然後得意洋洋享受小透視的鼓掌。

  胸中忽有熱流澎湃,她忽然想要一場釋放。

  想到就做。

  她忽然張開雙臂,仰起頭,在太監目瞪口呆的注視中,向前兩步,縱身,跳!

  假山下三個「師姪孫」及無數護衛愕然抬頭。

  就看見一條美人魚,以最掉人眼珠的姿態,最美的身姿,在半空劃過一條流暢的弧線,落下。

  「噗通。」

  假山內外靜得落針可聞。

  三個「師姪孫」還好,習慣了景某人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風,那些斬羽王宮的護衛們,下巴都滿地亂滾。

  天女門的長輩們,好狂放!

  英白忽然上前一步,神情似乎在等待什麼。

  與此同時,裡頭忽然炸出一聲叫嚷。

  「啊呀!」

  聲音痛楚。是景橫波的聲音。

  「唰」一聲,英白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越過了假山。

  「娘地!」裴樞隨即反應過來,一拍大腿,怒道,「英白!這你也搶!這是我未來娘子!」

  耶律祁目光一閃,也不懊惱也不罵,一聲不吭躍起。

  但遲了一步就遲了一步,無數人影連閃,阻擋在假山之前,怒喝響起,「藥池重地,非大王准許不得擅入!」

  掌風對撞,轟然聲響,裴樞和耶律祁的身影,被擋在了假山之外。

  ……

  景橫波坐在水邊,抱著小腿拼命揉,臉色發青。

  尼瑪,心血來潮,沒管後果,跳水之前沒做熱身運動,一落池就抽筋了。

  幸虧她水性極好,現在耐力也好,失控叫了一聲之後,便掙扎翻身靠向岸邊,先把抽筋癥狀緩解再說。

  衣服落水時已濕,她三下五除二脫了外衣。裡頭留了一身內衣,做成了貼身式樣的短背心和短褲。這是她畫了圖樣讓紫蕊給做的,她實在穿不慣肚兜,也穿不慣古人寬寬大大的內衣,那種衣服總讓她覺得肚皮上空蕩發涼,各種想拉肚子。

  穿慣緊身衣的人,難以適應鬆散衣著。短背心和短褲都是黑色絲綢,濕了水,緊緊地裹在身上,越發襯得肌膚如雪色澤鮮明,她低頭看看自己雪團一般的手臂大腿,哀嘆一聲道︰「這麼美的肌膚,這麼牛逼的身材,卻只有姐孤芳自賞……」

  話音未落,唰一聲上頭越過一條人影來,直直落向池中。

  景橫波一驚,腿下意識一蹬滑入池底,她哎喲一聲尖叫,喝了一口水——剛剛才揉開的筋,又抽了……

  水中抽筋不是開玩笑的,她急忙撲騰,恍惚裡想起似乎不久以前,也曾抽過一次筋,那次水很冷,記憶很模糊,那雙臂膀很有力,他的氣息很清逸,沖天而起的水波很燦亮,她在橋上的告白很牛逼,山河不老,時間不老,蒼天作證,厚土作證,她說要喜歡一個人讓世界知道,最後她被世界拋棄,終於明白時間山河,蒼天厚土,都抵不過命運的殘忍。

  她眨眨眼,眼裡似有液體滑落,無聲匯入這滾滾熱流裡,又或者這本來就是池水。

  水不會知道魚在流淚,密密包容有時也是一種殘忍。

  那日橋下冰冷的水中,曾有人影俯衝而下,似長天的鶴,穿破凜冽的冰層。

  上方似有聲響。

  她抬頭,驚訝地看見,此刻頭頂,也有一條人影,俯衝而來。

  ……

  英白從上頭掠下,半空中衣衫飛舞,底下熱氣彌漫,一時看不清人影,又聽見尖叫之聲,心中一急,再顧不得姿態曼妙從水面滑過找人,噗通一聲落入池中。

  一落入池中他就伸手抓撈,很快抓住了一樣東西,圓潤的,飽滿的,彈性悠悠的……他怔了怔,一時反應不過來是什麼,但隨即便明白了是什麼,心中轟然一聲,剛要放手,一隻腳已經狠狠蹬在他膝蓋上。

  水中力度不夠,他並沒有被蹬開,他身子向後一仰,手放開,另一隻手卻飛快一抄,將那腿彎抄住。

  溫軟細膩,雲般浮游,又是一番感受。

  耳邊有細細喘息之聲,竊竊如私語,他忽然也有些恍惚,愣了一愣,才抬手揮開熱氣。

  然後他就看見了她。

  她長髮已經散開,以至於水面上鋪滿了黑亮如緞的長髮,臉上不知是被熱氣燻的還是抽筋痛的還是生氣漲的,一片嫣然桃紅,額上唇邊水珠閃閃,流轉如水晶。而眼眸黑而濕潤,似有霧氣蒙蒙。

  她的腿彎在他手中,自身姿勢只能仰躺在水中,半身水上,正見峰巒如聚,水流順峰巒而下,匯入楊柳細腰。曲線有縴細也有蓬勃,既讓人擔心蓬勃欲炸,也讓人擔心縴細欲折,還讓人擔心在這樣縴細欲折之上的蓬勃欲炸,會不會讓她難以承擔。擔心完了又要驚嘆造物主的神奇和偏心,怎可將人間最美好線條都匯聚於一人之身,不知道造物主凝就多少心神,也繪就如此曲線,成就自己最傑出的作品。

  他僵在池中,只覺心臟怦然欲炸,半身冰冷半身灼熱,不能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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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4 11:43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三章 誘

  他僵窒著不能動彈,體內寒氣熱流,交錯奔騰,似要隨時沖垮意志的堤壩。

  她似有所覺,半轉了身來看他,眼皮向下垂,盯著水面。

  他不動,悠長呼吸,將體內沸騰衝突的氣流,一寸寸生生壓制。

  這一刻他目光專注近乎貪婪,因為心知這一霎千金難換,不應被任何意外打亂。

  她微微垂著頭,半身以下在水下,折射的水波隱隱約約,遮擋了許多神秘和曖昧。可看見雪白豐盈的長腿,似美人魚般在水中游蕩。

  她的內衣很古怪,貼身,因此越發曲線鮮明誘惑,她向來是個不吝於展示自身美麗的女子,帝歌雪夜之後,似乎有將當初的張揚忘卻。如今再次看見這般裝扮,他有些詫異,又有些微喜。似乎看見擔心的傷口,在隱秘處悄然癒合,擔心的那個人,在行走中越漸強大。

  內衣是黑色,以前他對這顏色不以為然,黑色幾乎是他最討厭的顏色,尤其不喜歡女子著黑,覺得這是最遮沒女子美色的顏色,然而此刻才知,雪白的肌膚襯閃亮的黑,極致的對比才襯托出極致的完美,極致的完美成就極致的媚,人間天上,媚態難擬。

  她的足踏在他膝上,以至於膝上那一處肌膚忽然也變得分外敏感,銀色的水波底隱約一抹縴細的白,閃耀著珠貝般的晶光。

  「放開我……」她的聲音傳來,微微低啞,他一驚,鬆開手掌,她立即一個翻身,似一條美人魚脫離他的掌握,他看著她翻身靈動的姿態,眼眸裡倒映這池水如月光。

  她卻忽然又哎喲一聲,靈動變成了僵硬,直直沉了下去——筋還沒捋直呢!

  這回他反應很快,手一抄又把她抄起,不顧她的掙扎,嘩啦一聲出水,移到池邊。

  他將她放平,抓住她小腿,手掌一路捋下,幾乎立刻,她突突顫動的小腿肌肉便恢復了平靜。

  他並沒有立即放開,手指順著她小腿筋脈,一路輕輕按摩。

  景橫波偏著頭,看著池子那頭,心裡說不出的複雜滋味。英白其實不熟,她知道自己該抗拒,但不知為什麼,總是做不出決絕的舉動,她用眼角偷偷瞧他,他神情專注,似乎別無雜念,頭髮也半濕了,一縷散髮垂在鬢邊,遮住了他的臉。

  池水很熱,兩人都覺得這是好事,因為熱氣不斷蒸騰,遮沒了彼此的尷尬,也遮沒了探究的眼神。

  他的手指擱在她腿肚上,輕輕,指下肌膚柔軟滑膩而有彈性,似一塊活著的玉,似一捧有溫度的雪,似一幅有生命的軟緞,指尖上去便很自然地滑下來,滑到腳踝,又是一段精致縴細的弧度,她似乎有些緊張,腳背繃直,越發顯得肌膚薄而緊繃,透出些經脈的可愛的淡青色,而指甲上不知何時紅蔻丹已經沒有了,趾甲如珠貝,潔白乾淨,透著點溫潤的粉紅色。

  這個女子,從髮絲到腳尖,都是潔淨的,美的,精雕細琢的,讓人驚艷,卻不敢褻瀆。

  他力持穩定地呼吸,一寸寸撫平她緊張的經脈,眼睛只往下堅決不往上,倒不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卻怕見了想念,從此更加難捱寂寥的長夜。

  池邊呼吸靜靜,熱氣浮沉。

  卻忽然有腳步聲傳來。

  很輕,很控制力度,顯示這是躡足行走,這池子內外禁衛森嚴,等閑任何人不能踏進一步,這從那許多護衛明明看見英白進來,卻也無法追進甚至不敢聲張,就看的出來。

  誰能在這時候走來?

  景橫波霍然抬頭,將英白向外推。英白鬆手,不是急著走,而是轉身去找景橫波的外衣,找到外衣遞給她示意她穿上,景橫波哭笑不得——做的就是色誘打算,穿衣洗澡誰見過?她穿衣洗澡,戰辛還肯脫衣嗎?

  奈何這貨這回居然很執拗,直直地將衣裳遞在她身邊,耳聽腳步越來越近,再不走就要被戰辛發現,景橫波只好無可奈何地接過衣服,將衣服披在肩上。

  她做了好大讓步,英白卻根本不滿意,指了指她肩部衣服,做了個攏起的手勢,意思是她這樣披著毫無作用,應該穿起才對。

  景橫波瞪起眼——管太多!穿起還怎麼展示身體曲線!

  英白不走——不穿起這曲線怎麼辦!

  腳步聲就在對面,轉過一個彎,戰辛就會出現。

  景橫波怒氣沖沖將衣裳攏起。

  英白這才滿意,轉身要走,景橫波忽然大腳一蹬。

  「噗通」一聲,英白掉入水中。

  水波湧動,他似乎要探頭而出。

  景橫波脫下剛穿上的衣裳,快速往池子中一拋,正正蓋在他頭頂。

  此時戰辛已經轉過一道彎,走進了視線裡。

  水池裡的英白不動了。

  景橫波背對著戰辛走來的方向,雙手後撐歡快地哼著歌,雙腳自在地拍著水面。

  戰辛一眼看見景橫波的背影,停住腳步。

  呼吸急促。

  他的眸子,近乎貪饞地落在池邊女子的背影上——肩縴細精致,腰縴細如柳,雙臂修束如竹,而肌膚勝雪,烏髮似緞。

  一縷風吹散她長髮,幾瓣桃紅花葉,飄飄灑灑落在她鬢邊。

  她的身體收束如此美妙,似一段繩索,能束住天下所有男子的目光。

  這明明是少女般的體型,戰辛很難相信她真實的年齡有七十。但他依舊在這一刻決定,無論她是什麼身份,無論她是真七十還是假七十,他都絕不會放過這個女子。

  尤物不可多得,錯過後悔終生。

  他咳嗽一聲,將步聲放重,景橫波回頭,做驚訝狀。

  「啊大王你怎麼來了……」她慌亂想抓衣服掩飾,衣服卻在池子裡,她只得將手臂攏在胸前,但遮住胸遮不住大腿,遮住大腿遮不住胸,倒是身體在這樣的擠壓之中,越發噴薄欲出。

  戰辛的目光都似快被燃著。

  池子中似有動靜。

  景橫波一腳踏下。

  池子裡安靜了。

  「我只是路經此地,想著這藥澤有些禁忌,想必沒有人和你說清楚,親自來給你說明一二。」戰辛保持著溫雅神態,在景橫波身前三尺處停住,眼神只凝注在她臉上,想要打消她的戒心。

  景橫波眨眨眼,笑了。

  「這樣啊,老身多謝大王有心,那麼,那禁忌在何處呢?」

  戰辛笑容更深,臉色卻似有些為難。

  「禁忌在池底,只是需要人親身下去示範……」

  「哎呀,這可怎麼辦?」景橫波瞪大眼,輕輕掩住口,「這樣的賤役,可不敢讓大王親為,要麼,隨便找個太監來示範一下吧?」

  「太監宮人,不祥污濁殘缺之身,哪裡配下這池子?這池中藥物,說價值連城也不為過。」戰辛猶豫了一下,試探地道,「要麼,就本王親自來示範一著?」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景橫波笑顏如花,一點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沒。

  「只是一點似乎有點不敬……」戰辛為難地道,「下池子得卸了外衣……」

  池底似乎有點動靜。

  景橫波一腳踏下。

  池底安靜了。

  「說不敬,我豈不是更不敬?」景橫波眨眨眼,「衣衫不整參見大王,多虧大王體諒我是山野之人,不和我計較。我哪裡還能和大王計較呢?」

  戰辛心懷大暢——這女子冶艷風騷,是個好勾搭的!

  和她比起來,陰無心就像一塊在千年冰川裡泡了一萬年的木頭!

  「如此,失禮了。」他假惺惺地轉過身,開始脫衣。

  池底無聲無息冒出人頭來。

  景橫波腳一抬,還要踩下去,英白抬手一把抓住她腳踝,景橫波有點癢,想要笑,又拼命忍住。

  英白凝視著戰辛背影,眼底殺機頻現。

  他正要出手,戰辛忽然側轉身解腰帶,景橫波一腳又把英白給踩了下去……

  他在水底,握住她的腳底,掌心裡潤潤滑滑,心裡卻浮浮沉沉……

  景橫波此刻無心探究水底腳底那些事,她眼角瞥著戰辛一件件卸下的衣物。

  外袍沒什麼異常,深衣內衣腰帶褲子靴子……看起來都沒什麼奇怪,從常理推斷,戰辛也不太可能將圖紙藏在這些隨時可以替換扔下的衣裳裡。

  所謂的在身上,到底是怎樣的在身上?

  戰辛還不至於太不要臉,沒有脫光,上身脫了,裸露還算結實的肌肉,下身穿一條長褲,景橫波目光在他身上掠過,他手上有臂環,指上有戒指,還戴著似皮非皮的護膝護腕。

  東西,到底在哪個配件裡?

  臂環寬大,上面花紋複雜,可能是中空的。戒指也未必沒有貓膩。護腕和護膝倒是看起來最不像,因為比較薄,不可能藏圖紙,而上面圖案清晰,看上去像什麼動物。

  戰辛下腹處有傷口,是先前耶律祁一劍挑傷的,用布條緊緊束著,還微微滲著血。真難為他帶傷還想上陣。或許正是因為傷在這要命地方,他才急於想試驗,想恢復雄風。

  他在景橫波身邊坐下,景橫波目光落在他腰間傷口上,皺眉輕呼︰「哎呀,大王身上有傷,如此,只怕不能下池吧?」

  「無妨,這藥澤本就有療傷功效。不過你說的對,本王倒忘記了這點小傷,剛剛受傷還是先別下水的好。」戰辛所謂下池指點禁忌本就是藉口,此刻正中下懷,笑道,「太師姑是世外高人,或許可以幫本王看看,這腰間傷口可要緊?」

  「啊,我看看。」景橫波湊過頭去,戰辛攤開雙臂,轉側著腰身,順勢便將手掌輕輕擱在她背上。

  景橫波好像完全沒察覺,現在戰辛側坐,她探身看他腰間傷口,姿勢便如投懷送抱。

  池底似有動靜。

  她一腳踏住。

  一半注意力在池底那貨身上,一半注意力在戰辛身上配件上。

  要麼捋下他臂環看看?

  「這傷不要緊,」她胡亂看了看傷口,笑道,「您好生調養便是。哎呀這臂環好特別,可以給我看看嗎?」不等戰辛回答,便雙手托起臂環。嘖嘖贊嘆。

  「花色好特別,做工好精細,我好喜歡……」她滿嘴胡言亂語,手指在臂環上亂摸,想要摸到什麼暗扣。

  「是嗎?喜歡嗎?」戰辛一笑,褪下臂環,「那就送給你好了。」

  「啊?」景橫波一傻,眼底光芒立即淡了。

  不是這個。

  「多謝大王,大王真大方。」她笑吟吟接了,一轉眼又驚呼,「啊,這個戒指也真特別!這上面瓖的是貓眼石嗎?」

  「是碧璽。」戰辛的眼神裡微微不屑又微微憐憫——一看就是村姑,沒見過什麼好東西,這麼大驚小怪的。

  景橫波現在身上不戴任何首飾,連耶律祁給她的那個先戒指後領花的玩意,輕易也不戴,她身上沒有長期佩戴的飾物,戰辛這種人當然看得出。

  「真美,真特別……」景橫波又托著戒指,滿臉發散艷羨的光。

  戰辛有點傻眼地看著景橫波,他遇見很多女子,變著花樣要東西的事兒也不少,但多少都顧及臉面,維持矜持,旁敲側擊,含蓄試探,哪有這麼直白貪婪的?

  真是不要臉啊……

  他猶豫了一下,將戒指也抹下來了。

  「也不算什麼稀罕東西,你喜歡,送你玩兒。」

  景橫波也傻眼。

  這個也不是?

  下面還有什麼?沒有了,難道要她捧著他腰帶說啊這腰帶真特別真美真喜歡?戰辛一定會認為這是性暗示立刻解褲帶的,池子裡那個一定認為她不要臉會立即詐屍的。

  只有最後一個辦法了。

  圖紙圖紙,如果真的是紙質的話,那是不能下水的。

  換句話說,有可能圖紙還是在臂環和戒指中,戰辛只是因為可能要下水,順水推舟將臂環和戒指拿下,之後還會想法子拿回去。

  她將臂環和戒指都收下,放在池邊,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現在,要看戰辛下不下水,再做進一步判斷。

  她坐在池邊,雙腳拍打著水面,故意拍打得水花四濺,以免池底那隻露出行跡。

  拍打得過於用力,她忽然哎喲一聲,滑入池內。

  戰辛見狀,眼睛一亮,立即道︰「哎呀小心!」也跟著滑了進來。

  景橫波一入水,就一腳狠狠踢在英白胸上——趕緊去池邊看看那臂環和戒指有啥貓膩!

  水底水流流動,她感覺到英白從自己腳底無聲滑了過去,一邊暗贊他水性也了得,一邊嬌笑轉身迎向戰辛。

  一轉身臉色就一變——不知何時戰辛的長褲已經浮在水面,只穿了條短褲。

  這麼快褲子就脫了!

  「大王……」她回想著以前看的狗血古裝劇,什麼妲己狐狸精之類的角色的姿態,對戰辛笑盈盈招手,「你說哪裡有禁忌呀……」

  戰辛游過來,轉為背對岸邊。他身後,英白無聲浮出水面,伸手去翻臂環戒指。

  池子畢竟太小,戰辛似有所覺,正要回身,一雙雪白藕臂,已經勾住了他的脖子。

  「禁忌在哪啊,人家很怕呀,你專心點嘛……」景橫波紅唇撅起,一朵花的形狀。

  戰辛願意醉死在這花心裡。

  「這裡啊……」他笑嘻嘻伸手去攬景橫波的腰。

  景橫波一扭身,已經脫離了他的狼爪,忽然發現什麼一般指著池子角落,道︰「哎呀這是什麼?」

  戰辛急忙追過去,笑道︰「這是藥澤四角的藥渠,一些藥湯從藥渠流入,在藥澤中相互滲入流動,可以轉化成很多藥力,對很多疾病都有治療作用……哎呀看,有藥草流過來了!」

  他伸手去抓藥草,似乎要拿給景橫波瞧個新鮮,手掌卻落向景橫波的胸。

  「啊什麼藥草?」景橫波一個大轉身,游向藥澤深處,戰辛的手,再次從她胸前錯過。

  岸邊微微一響,景橫波回頭,就看見英白對她搖了搖手。

  不是。

  隨即英白滑入水底。

  戰辛又似有所覺,要回頭,她腳尖一點,點住戰辛胸膛,嬌聲笑道︰「這水好熱……」

  戰辛心火再次被撩起,湊近她,伸手去摟她的腰,「習慣就好,來,我帶你去一處好處……」

  景橫波身子一錯讓開,一抬頭,英白在戰辛身後出現,眼眸冰冷似有煞氣,單手舉起——

  景橫波看著他那眼神,心中一震,但思維絲毫不慢,立即一腳蹬了出去——殺毛!人家還沒搞清楚圖紙在哪呢!

  嘩啦一聲英白再再次給她踩進了水底……

  「怎麼回事?」戰辛又發覺不對,轉頭看水面,空空蕩蕩。

  「人家忽然抽筋了啦。」景橫波嬌聲埋怨,一個翻身揉著腿,正好再次避過戰辛想要握住她腳踝的手。

  戰辛有點焦躁了——我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看這個!

  「別跑了。」他聲音有點冷,眉宇間有點不耐煩,「池子就這麼大,你這麼竄來竄去,到底要做什麼?」

  景橫波心中一跳——老色狼耐心用完了。

  他本就沒有信任她,一族之主,怎麼可能這麼輕信,他說到底也不過在試探。這樣迂回的回合再多幾次,他就要露出猙獰面目了。

  露出猙獰面目她不怕,但是圖紙一事就功虧一簣了。

  「人家能做什麼嘛?人家連武功都沒有,人家只是好奇……」她一邊嗲著嗓子忍著噁心,一邊轉身,雙手拉住了戰辛的手臂,「來,陪我玩玩……」

  她拽住了戰辛的手臂。

  戰辛忽然一縮手。

  景橫波一怔。

  不對勁!

  這色狼之前對她任何對他的身體接觸都十分樂意,怎麼忽然對拉手臂抗拒?

  屁股都露了,卻要護手臂?

  手臂上有什麼?

  護腕!

  她立即伸手去抓戰辛護腕!

  戰辛臉色一變,怒聲道︰「好啊果然你——」冷笑一聲手一拍。

  池子四周忽然一聲悶響,水流暴起,四道怒龍般水桶粗的水泉橫池噴射,頓時池中水流激湧,無數潛流如掌風,從四面八方狠狠拍向景橫波。

  景橫波一抬頭,就看見戰辛冷笑的臉,難怪他有恃無恐,原來池中另有機關。

  此刻她完全可以閃身,卻不願放過那個護腕。

  「喂!」她大叫。

  在她大叫之前一霎,嘩啦一聲水響,池底人影暴起。

  戰辛駭然回身,回身之前,手指一彈,一點星火射上天空。

  幾乎立刻,假山之外便有騷動。

  英白卻已經狂射而出。

  他似乎積壓了太多鬱氣,一出現便聲勢驚人,整座藥澤的池水都似乎被他帶起,在空中翻騰呼嘯,恰如披在他身後飛舞的雪白大氅。

  戰辛霍然抬頭,眼眸驚駭,他眼眸倒映著前來救援的王宮供奉身影,但英白身影,比所有人都快!

  他如怒龍起,一瞬跨越千萬里,一線白浪激射在身後,裹著風濤撞向戰辛,兩人身形在池面劃出一條刀鋒般的溝壑,激起碎沫無數如飛花,下一瞬戰辛被他生生撞在池邊,轟然一聲連背後巨大假山都似在搖晃。

  戰辛噴出一口血,想要大叫,一隻手已經冷冷扼住了他的咽喉。

  英白另一隻手一抬,景橫波給他扔到了藥澤的另一邊。

  轟然一聲假山碎裂,裴樞從煙塵中闖出,手中也不知搶的誰的刀,哈哈大笑道︰「娘的小爺等了這麼久!吃爺爺一刀!」

  他一刀如匹練,卷半個天。一刀迎上那十個從假山下落意圖救援的王宮供奉,狂風烈卷,將眾人逼退。

  戰辛臉色死灰,他萬萬沒想到這幾人竟然都是絕世難出的高手。

  英白一手扼住他咽喉,一手就去脫他的護腕。

  戰辛忽然一跺腳。

  地底隱隱震動,似有水流翻湧之聲。

  英白微微一震,鬆開戰辛脖子,冷聲道︰「你想做什麼!」

  戰辛咳嗽,大笑,「我開啟了地基之下深渠,那裡面可有黑水澤之黑水!現在黑水一定已經滲進來了,你們要出去已經來不及了……哈哈我可服過解藥了,你們有嗎?」他斜眼睨著戰辛,「還不快放開我?跪求我給你們解藥?你難道不知道黑水澤黑水,爛人肌骨,足可讓人嚎叫三月才死嗎!」

  英白冷冷地看著他。並沒有移動。

  景橫波低頭看看水面,咦,還是很清澈啊,黑水呢?

  戰辛狂笑了一陣,忽覺不對,一低頭臉色大變。

  「嘩啦。」又是一聲響,一條人影自池中沖天而起,人在半空笑道,「啊,這地底池好臭。真是太不公平了。你們在這鴛鴦戲水,我就得在地底堵洞!」

  景橫波笑吟吟抬頭,把戰辛的臂環拋給他,「耶律祁,送個手鐲賞你大功!」

  耶律祁輕輕一笑,抬手一撥將臂環撥走,懶懶道︰「戰辛的這個臂環,不過是個小機關,還是免了吧。」

  景橫波一笑——耶律祁自有他的尊貴和傲氣,是她隨意了。

  耶律祁落在她身邊,轉頭對她一笑,悄悄道︰「當然,如果是你自己的東西送我,我可樂意得很。」

  「砰。」一聲,裴樞也落下來了,抓著個刀在水裡拍水,大笑道,「你們都和她泡熱湯,我也要!」

  景橫波噗地一笑。

  這貨有時候真萌。

  她心情放鬆,微微後仰,欣賞著大湯共泡的三美男。越看越覺得鼻子好癢——不行了血要奔出來了!

  所謂濕身誘惑就是這樣吧?三個男人,三個年輕健康美貌條子好的男人,穿著衣服看不出來,濕身之後,各種腹肌倒三角人魚線,溫潤有彈性的肌膚在透明的衣物下若隱若現,透著肌理的光澤和起伏,所謂透比露更誘人,果然是真理。

  以前現代時好像看過一個什麼明星跳水的節目,要是這三隻去跳一跳,哦不都不用跳,跳台上做個動作,支持率就立馬爆表,姑娘們大片大片噴血倒。

  她心情不錯,放鬆欣賞,全然沒注意裴樞用刀背在看她,耶律祁坐在她身邊坦然欣賞她,而英白,雖然背對這邊,還在不辭勞苦地扼住戰辛,但眼神冰冷。

  水面上似吹過一縷陰風……

  「他的護腕!」景橫波大聲提醒。

  英白單手一撕,護腕撕了下來,他將護腕拋給景橫波,戰辛臉色大變,眼底光芒憤恨。

  景橫波將護腕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說實話,這護腕真看不出哪裡像圖紙的,也不像個護腕,十分薄軟,更像個裝飾品。護腕兩頭有卡扣,將腕部扣得緊緊。她研究了下卡扣,沒有問題。

  護腕上的圖案也風馬牛不相及,好像是將軍斬敵首圖。線條雖然精致,但整個護腕看起來,似乎不像是戰辛這種一族之長會用的東西。

  雖然護腕怎麼摸都感覺沒有夾層,但圖紙也一定不在這護腕表面。

  「借把刀。」景橫波手一攤。

  耶律祁將自己的劍遞了過來,景橫波將護腕鋪在池邊,揮劍一砍。

  劍身透過護腕擊響石面聲音沉悶。護腕絲毫沒有變化,只留下一條印子,很快,連印子都慢慢彈回。恢復原樣。

  「好堅韌。」景橫波驚嘆。

  「大荒很多詭異沼澤裡生存的獸,皮質都柔軟堅韌,刀槍不傷。」耶律祁道,「這是原始皮質糅制而成,裡面不可能有夾層。」

  景橫波掂著護腕,心中疑惑不解。護腕表面沒有畫圖紙,裡頭沒夾層,難道,找錯了目標?

  轉眼看看耶律祁,他在微笑,並不急躁,似乎心中已有計較。

  英白也始終沒有說話,她不相信英白完全沒有辦法逼問戰辛得出真相,他制住戰辛卻沒有下一步動作,是在等她吧?

  她若有所悟。

  這幾個男人,是想讓她自己找出答案呢。

  她忽然回頭。

  一眼正看見戰辛盯著她,眼底光芒隱隱不屑得意。

  雖然他見她回頭,迅速調開眼光,但她還是捕捉到了他這一刻的神情。

  果然不是護腕。

  景橫波起身,行到戰辛身邊,五指成爪,猛然按住了他頭部的某個部位。

  英白目光微微一閃,似是沒想到她會有這個動作,又似欣慰。

  景橫波五指用力,戰辛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景橫波笑吟吟問︰「圖紙在哪?」

  戰辛仰著頭,大口喘息,眉頭皺得緊緊,牙關格格直響,卻一言不發。

  他好歹是男人,是一族之長。上位者心性多半堅實強硬,絕非緋羅那種貪生怕死的女人可比。

  景橫波皺皺眉,鬆開手,她不喜歡刑訊逼供,戰辛雖然不是個好東西,逼姦後娘的事都幹得出,傳聞裡也一直說他暴虐好殺,剛愎自用。但她不認為自己有這個權力審判他。

  不說,那就自己找吧。

  她的手指,順著戰辛的頭顱,慢慢劃下來,堅硬的指甲,一路向下。

  指甲所經之處,戰辛喉頭經不住地戰慄,泛起粒粒疙瘩。

  景橫波一路劃,一路觀察著他的反應,手指劃到他手臂時,戰辛忽然一顫,下意識要將眼光挪下去,卻又止住。

  景橫波一頓。

  腦海中忽然兩個畫面閃電般滑過。

  在殿頂上看見耶律祁一劍刺向戰辛,戰辛曾伸手去擋,卻忽然將手放下。

  剛才她雙手拉住戰辛手臂,戰辛忽然縮手。

  ……問題還在手臂。

  護腕明明刀槍不入,戰辛為什麼還是不敢用護腕去接耶律祁的劍?哦他不是不敢,他是因為那裡有太重要的東西,下意識保護。

  雖然不是護腕,但關鍵處還是在手臂。

  她想著那一拉。

  拉……

  她忽然伸出雙手,抓住了戰辛的雙手。

  戰辛臉色一變,掙扎要縮手,景橫波已經猛然用力,抓住他指尖,向自己面前狠狠一拽!

  「哧。」一聲,像脫手套一般,戰辛手上,竟然齊肘拽下一層「皮」來!

  戰辛臉色慘白。

  英白眼色柔和贊賞,耶律祁唇角一彎。

  女王陛下還是很聰明的。

  「哈哈哈哈」景橫波揮舞著那軟軟的皮套,得瑟大笑,「差點上你丫的當!注意力都在護腕上了!擦,那護腕明明只是為了卡住你的手腕,不讓這層皮被脫下來!這層假皮,才是寶貝!」

  她將外表光滑,和人皮膚幾乎一模一樣的「皮手套」翻過來,果然,裡層密密麻麻都是字和圖樣。

  很精妙的構思。倉促之間,還真很難找到。

  戰辛臉色死灰。

  「他如何處置?」英白問她。

  景橫波看看池中三人,裴樞攤開長臂長腿,懶洋洋地泡池子,時不時給那些試圖前來援救他們大王的高手抽冷子一刀,看那神情,根本沒將戰辛的生死放心上。

  耶律祁笑容永遠那麼隨意,只道︰「你怎樣我都樂意的。」

  英白的眼色有點冷,淡淡道︰「斬草除根,遺患禍深。」

  景橫波想了想,搖搖頭。

  那三人並無失望之色,都有趣地望著她。

  「我不殺。」景橫波道,「無論戰辛是個多糟糕的人,他並沒有對我做罪大惡極之事。相反,是我為了一己私利,侵入他的地盤,搶了他的東西。這樣做只能算我霸,如果我搶東西再殺人,那我就成了惡,那和逼姦後娘的戰辛有什麼區別?人心是天下最容易被黑暗浸染,最容易墮落的東西,開了一個壞頭,就會放縱自己,做更多惡事。我也許會做一個偶爾的壞人,但不想做個純粹的惡人,更不想變成我自己都憎惡的那種人。」

  英白唇角微微一彎,耶律祁輕輕笑起來。

  兩人都沒說話,但眼底光芒流動,閃爍著喜悅和欣慰。

  這樣的女子,不算善良,不失手段,但卻能永守底線,把持本心,靈台清明,照得見人心翻覆。

  她縱歷經黑暗,飽受磋磨,也不曾失卻琉璃心境,碧玉心池中一株水蓮亭亭永立,不染煙塵。

  裴樞終於肯從池子裡抬起頭,認認真真瞅了景橫波一眼,忽然道︰「我覺得吧,我想娶你的理由,這回又多了一個。」

  「多一萬個也不關我事。」景橫波理也不理他,指指戰辛道,「他再作惡,會有天來收。放了吧。」

  「戰辛心胸狹窄,日後必定報復。」耶律祁不像是提醒,倒像是玩笑。

  「那又怎樣?」景橫波哈哈大笑,「我敵人還少嗎?檔次比他高的都一大堆,還在乎多他一個?有種來啊,多一個就多練一次手,不是嗎?」

  「霸氣!」裴樞大叫,「娶你理由又多了一個!」

  「我拒絕你的理由只有一個,永遠不變!」景橫波惡狠狠地道,「灰撲撲的,太醜!」

  裴樞將怒氣發泄在了那群繼續試圖救援主子的高手身上……

  「誰要你們放?誰要你們寬恕?」戰辛眼眸血紅,忽然腳底一蹬,惡狠狠地道,「都死吧!」

  他話音剛落,轟然一聲巨響,頭頂黑影一暗,眾人一抬頭,就看見緊靠池子的假山,轟然倒下!

  震動劇烈,英白不得不鬆手,戰辛身子一滑,嘩一下鑽入池底。

  此時眾人也顧不上他,也不想對他趕盡殺絕,都趕緊縱身而起。

  英白耶律祁裴樞三人都撲向池中心景橫波,景橫波身影一閃不見,砰一下三人撞在一起。

  景橫波在池邊將衣服一把抱走,跺腳大叫︰「姐會瞬移,管姐幹嘛?走!」

  此時大塊大塊假山石轟然砸落,三人都縱身而起,景橫波眼看三人身法了得,料想不會有事,正打算瞬移離開池邊危險地帶,忽然眼角瞥到一塊大石正落向英白頭頂,英白身形剛剛閃讓,又有一塊尖利的碎石,擦向他胸膛。

  景橫波一驚,正要喊叫提醒,英白已經發覺,身子一讓,碎石擦他胸膛而過,帶破他胸前衣衫。

  景橫波放下心,剛要走,忽覺剛才眼角好像瞄到什麼要緊物事,她霍然回頭!

  英白正掩起胸前破爛衣衫。

  驚鴻一瞥,隱約胸口一線紅。

  景橫波渾身一僵,頓時什麼意識都沒了,腦子裡渾渾噩噩,身體也忘記了動作。

  碎石如雨下,隔絕了她的視線,有些碎石已經飛濺到池邊,撲向她,她卻僵立不動。

  「怎麼不走!」一條黑影閃來,一把抓住她手臂,帶她離開亂石紛飛的地帶。

  景橫波腦子還在發木,半空中猶自扭頭看向英白,他在煙塵亂石中向上直飛,越過了所有碎石,隔得遠,灰塵山石遮蔽視線,她很快就看不到他了。

  她心亂也如此刻碎石紛飛,呼嘯狂砸,砸得肺腑深處隱隱作痛。

  「你的手怎麼忽然這麼冷?發生什麼事了?」頭頂耶律祁問。

  她木然,不知道回答,還在固執地扭頭,扭頭……遠遠看見裴樞穿出了煙塵,帶著陰無心和霏霏,再然後,英白也出來了,似一線青色的閃電,拋卻煙塵,跨越長空。

  斬羽王宮的護衛高手也在追,但和這幾人實力有差距,大呼小叫追了一陣,就回頭救他們的王去了。

  耶律祁帶著景橫波一直前行,穿城出城郊,才在黃葉原附近停下。

  他剛剛落下,嗖嗖幾聲,裴樞帶著陰無心,以及英白都到了。

  景橫波死死盯著英白。

  英白一落地,就在腰帶裡摸索,找出一個扁扁的小酒壺,趕緊喝一口。

  景橫波剛剛站穩,就聽見裴樞喝道︰「你看你還這麼衣衫不整!」嘩啦一甩,一件濕淋淋的外袍甩了過來,落在她肩上。

  景橫波打了個顫,這才發覺自己沒來得及穿衣服,還是泳池清涼裝扮,手臂大腿啥的,都給看光了。

  她是現代人,現代那世在泳池邊向研究所展示身材不知多少次,根本不在意這種事,此刻心中模模糊糊,更加不在意。

  她只是直勾勾盯著英白。

  身邊耶律祁有點惋惜地嘆息一聲,也將自己外袍解下,披在她肩上,又接過她抱的衣裳,道︰「我給你烤乾再穿。」

  景橫波木木的,不知道給,抱著那堆衣裳,披著兩件濕淋淋的袍子,看上去像一隻臃腫的狗熊。

  她只是看著英白。

  耶律祁的手頓了頓,也看了英白一眼,轉過了臉。

  裴樞看看她,看看英白,摸了摸下巴。

  英白在忙著喝酒。

  景橫波狗熊一般向前挪動兩步,向英白伸出了手。

  英白怔了怔,看看她的兩件外袍,低頭看看自己,才恍然大悟般笑道,「他們兩件還不夠?要加我這件?還是你有眼光,我這件可是襄國醉花陰頭牌姑娘青青的贈與,最是輕柔軟滑……」一邊將外袍脫下扔過來。

  他的外袍前襟撕爛,露出一線胸膛。

  袍子落在景橫波身上,她看起來一大團,景橫波扒拉扒拉衣服,露出眼睛,盯著英白胸膛。

  她的神情執拗而不安,似乎非常想知道,又似乎不願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如果真的和自己想的一樣,該怎麼面對?

  然後她眼色漸漸變了。

  不,不對。

  英白胸膛上是有一道紅痕,但是不是那種刀傷的傷口,看上去只是新鮮的擦痕。

  先前……看錯了?

  她心裡一片空茫漸漸有了顏色,卻也是一片混沌迷茫的灰,巨大的懷疑和不安先前如磐石一般壓在心頭,此刻雖然挪開,卻崩裂為無數碎片,散落在心底各個角落,疑問沒有消解,反而越來越多。

  但不管怎樣,這道明顯很正常的紅痕,讓她稍稍恢復了活氣。她的腦子,終於能正常運轉了。

  「你……」

  「我好渴,」英白舉起酒壺灌了一大口。晃晃酒壺,扔掉,迫不及待地道,「趕緊找個酒鋪買酒去吧。」

  景橫波窒了窒,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眼前的英白是英白,風神氣態,宛然如初,但又似乎不是。她回頭看看耶律祁和裴樞,這兩人神情如常。

  耶律祁不動聲色很正常,裴樞可是性烈如火藏不住話,他沒覺得有問題?

  是她自己一直疑神疑鬼?

  是因為心中那人身影長在,如一朵雲,有意無意便飄來,和他人影像重疊,佔據她意識的天空?所以看誰都疑惑?看誰都迷茫?

  如果只有一兩次,她會懷疑乃至確定,可這樣奇怪感覺的次數多了,她反而開始懷疑自己。

  看一兩人像他那是可疑,看誰都像他那是病。

  精神病?神經病?

  精神病是不知道一加一等於二,神經病是知道一加一等於二但是始終想不通為什麼等於二。

  為什麼等於二?

  景橫波覺得自己真快成了一個神經病了。

  她定定神,按下心中不知是酸是澀的情緒,轉頭看天際,晨曦已將起。

  淡白的微光裡,每個人都輪廓清晰,而身影漸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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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5 09:27 AM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四章 美人!

  一天後,她重新踏上了路途。

  帶著圖紙和陰無心,以及一大堆重金招徠的技師。

  陰無心將會和他們走一截,然後回天女門,她承諾在路上,會將自己所知的寶舟和各種用具的製作技巧,傳授給景橫波找來的技師。

  裴樞輸了十場,自然履行諾言跟著她。耶律祁卻又不告而別,留書說江湖再見待有期。

  英白表示想要拜訪名聞天下的紫微上人,也一路跟著前行。他不怎麼和景橫波說話,卻最愛找七殺中年紀最大的戚逸拼酒,兩個人都是瀟灑落拓外型,氣味相投,受英白熏陶,戚逸漸漸也愛上了杯中物,兩人經常摟一起跌跌撞撞互相敬酒,喝醉了各自躺在對方肚皮上睡覺,景橫波表示基情滿滿啊滿滿。

  她覺得英白自從出了宮,對酒的嗜好程度直線上升,對女人的欣賞興趣也直線上升,真真的到哪都酒鄉醉夢,到哪都招蜂引蝶,對她的關注度卻在下降,有時候甚至似乎有點避開她的意思。

  不過這感覺也不明顯,因為她現在身邊人著實不少。七殺七個逗比就已經夠吵了,因為她甩下他們去王宮偷圖紙,沒帶七殺去玩,七殺表示波波很沒義氣,以後一定不帶她玩。

  景橫波覺得不帶她玩最好,跟他們玩久了,他們能長壽,玩的那個人只有短壽的命。

  出斬羽後便加快了速度,因為天灰谷出來的那一批裴樞的手下,沒有裴樞的體質,也沒有裴樞的好運——七殺大兄只對裴樞最感興趣,願意對他的毒下功夫研究解決。但要他們對幾十號人一一解毒,七個逗比嫌煩嫌累嫌不好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互相推諉扯皮,那些倒霉傢伙的毒給治得亂七八糟,有爆發的跡象,七殺這才覺得要緊,催著趕緊到七峰山找老傢伙。

  這一日到七峰山腳下,山腳下有一個小鎮,遠遠看去紅男綠女行人如織,氣氛很是安寧祥和。景橫波讚了一下,伊柒得意洋洋地道:「咱們這是三不管地帶。誰也管不著,所以誰也不能管,所以最是悠閒自在。」

  「什麼意思?」

  「這裡是玳瑁和商國蒙國的交界地,一座七峰山,七個峰頭,西麓兩山屬於商國,東麓屬於蒙國,南峰屬於玳瑁。多少年來兩國一族爭七峰山爭得頭破血流,都想將整個物產豐富的七峰山據為己有。兩國一族都曾短暫將七峰山歸入自己麾下,但都好景不長。七峰山屬於三地的時候,安安靜靜,一旦屬於某一個勢力,那個勢力進山進行整理管轄的時候,事情就來了,猛獸頻出,半夜鬼泣,營地的人常常失蹤,進山的人各種鬼打牆,而且來多少都有去無回,這樣的次數多了,佔據七峰山的那一處勢力也便覺得棘手無趣,別人要來搶就順手推舟給搶回去,搶到的那個人自有他的苦頭吃。」司思湊過頭來嘻嘻笑。

  「時日久了,都不敢要啦。」山舞擺弄著他的新傀儡,是一個長得很像裴樞的小人,「七峰山便成了三不管地帶。因為地位超脫,漸漸商國蒙國以及玳瑁,一些在本地無法生存的,受到壓迫待不下去的,以及犯案犯事的,都往這裡湧,久了就成了七峰鎮。不過七峰鎮很神奇,那些江洋大盜,作姦犯科,燒殺擄掠逃竄避禍到此地的,也待不住,總會遇見各種怪事,沒多久就只能灰溜溜地去黑水澤,這裡留下的都是受過壓迫的良民。嘿,我說的嘛,七峰山這麼神聖的地方,怎麼能允許被這些人渣玷污呢。」

  「阿彌陀佛。」武杉一臉正氣地道,「舉頭三尺有神明,這是上天自有神旨降下,要維持住咱們七峰山的神聖和高潔。居心叵測的當權者,作姦犯科的惡人,自有蒼天來懲。」

  「啊呸。」景橫波道,「什麼七峰山內多怪事,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這神明是你們自己吧?明明就是護地盤搶食,非說得冠冕堂皇。小心真神明聽你們這麼假冒神靈,一個驚雷劈死你們。」

  七殺嘿嘿笑,戚逸搭著好哥們的肩膀,醉醺醺地道:「所以咱們就是七峰山的神嘛。所以七峰鎮的百姓們,對咱們那個愛戴崇拜,敬若神明,你等下瞧著就知道了……」

  說話間正進入七峰鎮,眾人的馬車進入鎮中時,很多人停下手中的動作,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馬車。景橫波掀起車簾,注意觀察他們的神態,果然大多數都神情安詳平和,笑意微微,對外來人毫無敵意,看出來心情很好,這是安居樂業之地才能有的民生狀態。

  她聽見有人低聲道:「又來了新人……」

  「怎麼沒受到七司盤查?」

  「七司不在嘛……」

  「啊謝天謝地。不過,不會是七司回來了吧?」

  「怎麼可能?他們還會老老實實坐車回來?他們一定會……」

  後頭的話被人聲淹沒,因為一心要在媳婦面前展示自己受歡迎狀態的伊柒,已經探出了頭,大聲揮手打招呼:「親們!我回來了!」

  瞬間寂靜。

  隨即。

  轟一聲,集市炸開了!

  啪啪啪,臨街的窗戶,統統關上。太緊張用力過度,很多窗子都壞了。

  刷刷刷,路邊的攤販們,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攤子,頂在頭上卷在腋下背在背後,閃電般逃奔入各處小巷,有些附近沒巷子躲的,急得滿頭大汗砸附近的店舖的門,「行行好開個門,給俺躲躲!七蝗蟲回來了!」

  店家死死用背擋住門,「不行!不能開!萬一他們趁機闖進來,我們就完了!」

  啊啊啊!街上一片尖叫,剛才還祥和安寧的集市氣氛,瞬間淪入地獄末日,姑娘們在大街上狂奔,跑掉了繡花鞋。小夥們發揮出平常不能有的潛力,一步上了屋頂,老頭子們拋掉了枴杖,一搖三晃變成健步如飛。

  景橫波就眨了三次眼,剛才還人流如織氣氛祥和的街道,忽然就變得空蕩蕩亂糟糟。

  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長長的空空的街道。一個人都沒有,滿地都是跑掉的鞋子,爛菜葉子和落下的各種雜物,真可謂滿目瘡痍,如被蝗蟲掃蕩。

  「我勒個去……」景橫波直著眼,喃喃道,「蝗蟲過境也沒這殺傷力啊……」

  二狗子綠豆眼圓睜,「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七殺回老家,嚇死我滴神。」

  霏霏滿街慢慢滾,一隻隻撿那些繡花鞋,最終選到隻最小巧的,嗅了嗅,在那鞋裡灑了泡尿。

  英白的酒壺終於從嘴邊離開,一口酒噴在了戚逸的背心。

  天棄玩著頭髮,一臉安慰,「這才叫聲名狼藉啊……想當初我為那點排斥就傷心頹廢簡直完全沒必要啊!」

  裴樞愣了半天,霍然一拍大腿,「好!我到現在才覺得你們七殺算漢子!男兒行走當世就該這樣!暴風過境,聞者辟易!」

  紫蕊憂愁地和擁雪道:「你看七殺這般名聲……主子以後日子怕是難過……」

  「無妨。」小姑娘淡定地道,「我倒覺得,主子如果真能學會七殺的不要臉,以後一定無敵天下。」

  ……

  「這就是你們的受歡迎,受崇拜?被敬如神明?」景橫波問七殺。

  「是啊。」伊柒毫不臉紅,頭一昂,「如果不是在他們心目中形象特別,地位根深蒂固,有這麼大的反應嗎?這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而已!」

  「我們還是趕緊上山吧。」景橫波又爬上車,她本來還想在鎮上待一晚,瞭解一下當地民情,現在看來也沒必要了,有客棧敢收留他們嗎?住進去不會嚇死人嗎?

  「你不是說想住一晚嗎?」陸邇道,「住呀。」

  「所有店門都關了,親。」

  「哎呀,打進去啊。」答得那個異口同聲理所當然。

  景橫波望天,「你們不是七殺,你們一定叫七惡。」

  「你怎麼知道?」異口同聲。

  ……

  最終景橫波還是驅車離開,她覺得如果再逗留多幾個時辰,本地居民心臟病發作的幾率會增加三成。

  而且她也受不了那無數門縫裡透出來的骨碌碌的眼珠子。

  一路從長街過,一路看見那些門縫的眼珠子歡天喜地目送,那感覺實在不太好。

  隱約還聽見門板後的議論。

  「啊,這次有新人上山。」

  「好啊好啊。七惡這下沒工夫來玩我們了。」

  「哎又有人要倒霉了。」

  「她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感謝她們,拯救了我們。」

  「來,為她們的好運乾一杯。」

  「乾!」

  ……乾你妹啊!

  馬車剛剛從長街轉過,劈里啪啦,身後忽起風暴之聲,似乎有無數東西砸了過來。

  景橫波掀開簾子向外看,被擁雪一把抓住拽了回來,「小心!」

  一枚雞蛋擦她鼻尖而過,啪一聲砸在了前方馬屁股上。

  馬車背劈里啪啦之聲不絕,紫蕊一邊聽一邊眯著眼睛道:「青菜……雞蛋……筍乾……紫瓜……」

  「這你也能聽出來!」景橫波詫異。

  「主子,我們女官,進宮後要學百家藝,宮中所有職司都必須要學。所以我也去管理過一陣御廚,掌秤點菜什麼都自己來,聞見味道就知道是什麼菜了。」

  「還好有你們兩個。」景橫波唏噓,「讓我覺得這人生還是正常的,這日子還是能湊合過的,不然和這麼一堆不正常的人混久了,神經病就是唯一下場啊親。」

  她掀開簾子一條縫,就看見七殺在菜葉子雞蛋風暴中自如遊走,一人拎了個籃子,一邊撈一邊大叫:「看誰撈得多!誰輸了誰去見老妖婆!」

  景橫波想又要出什麼么蛾子?不是說都要去見紫微上人麼?

  對這位大荒傳說中近乎於神的人物,她本來是很敬仰的。傳說裡紫微上人出身貧寒,出生時天際有鸞鳥飛翔,七歲受天雷擊而不死,被當時的某著名隱宗掌教看中,收為入室弟子。入宗後迅速嶄露頭角,天資超卓,有望接掌教之位,因此引起同門嫉妒。

  沒多久他殿頂掛劍,反出宗門,雲游天下,濟世救人,以其無所不通驚才絕豔,漸成無上名聲。他本來的門派反而逐漸衰落。傳說裡他生性滑稽突梯,喜怒無常,不按常理出牌。中年以後蹤跡漸隱,神龍見首不見尾,由此更添神秘,漸漸便成了傳說中的人物。

  這段傳說其實語焉不詳,其間經歷也平實無奇,如官方套話,所有高人都用得上。景橫波嚴重懷疑,紫微上人的真實經歷,肯定比這些乾巴巴的傳說要牛逼得多,要離經叛道得多,正因為太離經叛道,為尊者諱,這些傳說才這麼面目模糊。

  為什麼有這個推論?看七殺就知道了。

  「我跟你說,媳婦,」伊柒探進腦袋來,遞給她一個蘋果,自己哢嚓啃著另一個,「鎮上人這麼怕我們,真的不是我們的錯。」

  「是老傢伙經常下山騷擾。」爾陸探進頭。

  「老傢伙最喜歡調戲民女。」山舞探進頭。

  「還喜歡調戲民男。」司思探進頭。

  「大媽也不放過。阿彌陀佛。」武杉探進頭。

  「經常從攤子上拿東西。」陸邇探進頭。

  「經常敲詐大戶。」戚逸探進頭。

  「所以,」七殺齊聲聲明,「不關我們事!老頭太卑鄙!我們是被連累的!」

  「去死!」景橫波砰一聲關上車門,將七個腦袋狠狠拍了出去。

  ……

  車馬到了半山,無法再繼續前行,半山有一處山居,是七殺往日的落腳點,馬車和馬都留在那裡,自有專人照料。山居很簡陋,三間瓦房有一間還鎖著。

  負責看守那山居的是一對老夫婦,這景橫波一路行來,唯二看到沒有對七殺表示出恐懼和躲避意圖的人們,不過他們做任何事,都偏著半個身子,儘量避免靠近七殺,看起來姿勢很累很彆扭。

  上山的人不宜太多,景橫波將封號校尉們和裴樞的那群手下都留了下來,給了他們錢,讓他們自己去解決買材料蓋房子的問題。

  她當然知道這兩支隊伍是死對頭,裴樞也知道。兩人都沒有管——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有敵對情緒,就敵對著。任何人都要學會在險惡艱難環境中保護好自己,這點都做不到,談什麼以後保護他人?

  景橫波不養廢物,裴樞更對自己的手下有信心。

  在之後和小鎮人打交道,以及買料蓋房之類的事,都算是對他們的考驗,他們是互相競爭也好,是放下心結合作也好,是暫時合作以後再打也好,全憑他們自己。景橫波和裴樞,是不會費心思調和的。

  路上,景橫波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七個逗比以玩弄眾生為樂,為什麼卻沒有玩弄她?雖然各種坑爹,但主體傾向是好的,態度是端正的,這是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未來媳婦呀。」伊柒笑嘻嘻地答。

  「老傢伙說儘管得罪你,以後人生會很歡樂。」另外六隻道,「我們商量後決定,不得罪你。」

  景橫波覺得還是後一種說法比較靠譜。

  「為什麼?」

  「老傢伙一輩子就沒幹過一件好事。跟著他,你記住一件事就行了。」

  「啥?」

  「他叫你做的你就反著做,他不叫你做的你可以試探著做,他無所謂你做不做的,你就不做。」

  「為什麼?」

  「以後你就知道啦!」

  景橫波看著七殺噴紅的臉頰,彎起的唇角,激靈靈打個寒戰,有拔腳就逃的衝動。

  ……

  步行上山,老傢伙並不像世人想像的那樣,住在雲深不知處。他就住在山巔,離天離雲最近的地方,七殺說,這是因為,第一,他覺得那裡空氣濕潤,可以養顏。第二,山頂雷電多,方便早點劈死七個徒弟。

  七殺表示,他們深以為然。那裡空氣濕潤,便於給師傅下毒。山頂雷電多,他又愛在雷電中裝鬼,方便早點劈死。

  眼看快到山頂,戚逸忽然道:「哎呀,我今兒酒喝得真多……」歪歪扭扭一倒,骨碌碌滾下山崖去了。

  景橫波大驚,急忙要去救,陸邇大聲道:「我去救!」啪一下跳下懸崖了。

  其餘幾個露出沒趕上的悔恨神情。

  「啊!看!佛光!」武杉忽然驚喜地一指天上,景橫波抬頭,天空亮亮堂堂,哪來的佛光?

  「佛光百年難得一見,老衲必須立即參拜!各位再會!」武杉光速消失。

  「佛祖遲早要劈死你。」景橫波大罵。

  她轉頭盯住了司思,司思嘻嘻一笑,「看我幹嘛?他們害怕被老傢伙報復,我走的時候可沒得罪老傢伙。啊,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

  「是哦,有種你一直坦蕩蕩。」景橫波摸著下巴。

  片刻後,司思說看見那邊山崖上有朵百年難遇的藥草,要去採了來給景橫波療毒,作為醫者,此事義不容辭,眾人看他爬上了那邊山崖,景橫波道:「走吧。」

  沒人表示異議,沒人說要等——司思短期內不會回來的,他們懂的。

  接下來的山路英白裴樞天棄開始打賭,嘰嘰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麼。

  已經能看見山巔的雲霧。絲絲縷縷,如煙如帶。

  「哎喲我肚子痛。」山舞猛地彎腰,捧住肚子,撅著屁股往草叢裡一鑽。

  「哈哈哈我贏了,尿遁,尿遁!」裴樞大笑,攤手,「拿錢來!」

  「沒點新意!」天棄咕噥掏銀子,「這是我要留著買花戴的私房。」

  再走幾步,爾陸一抬頭,「師傅!」他熱淚盈眶地衝上去,「師傅!您最近可好?徒兒想死你了!」

  眾人一驚抬頭,眼前山路空空蕩蕩,哪有人?

  不用找了,爾陸一定也不見了。

  景橫波轉頭,摸著下巴,盯住了伊柒。

  「媳婦,我今兒比昨兒更美了?」伊柒也端著下巴瞧她。

  「我說,你喊了我很久媳婦。」景橫波慢吞吞地道。

  「是啊咱們什麼時候成親?既然一起回山了咱們就請師傅主婚好不好?你看三月初三的日子怎麼樣?要麼二月初二?」

  「不管什麼日子,我說,」景橫波道,「媳婦不能喊著玩,最起碼你別跑,老老實實帶我們上山見過你師傅你再滾,這也算你對媳婦的誠意,對不對?」

  「媳婦你說的哪裡話?」伊柒瞪大眼睛,「你以為我會和他們一樣半路溜走?我和他們一樣嗎?我是他們那種無恥的人嗎?我是七殺大師兄!我是師傅最寵愛的弟子!我是七殺中最正直最靠譜的一個!我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三心二意四方通達,我又不像他們都是得罪了師傅偷溜下山的,我急著見師傅呢!他一定也很想我!我完全沒必要偷!溜!」

  「啊,是啊,好的,記住你的話。」

  「啊媳婦,那裡有隻傻狍子!狍子這個季節最肥美好吃啦!咱們去獵一隻孝敬師傅怎麼樣……」

  「七個峰頭全倒,也填不平你們的坑……」景橫波嘆息,不用回頭就知道某人一定去捉傻狍子去了,而且不捉到明天一定不會回來的。

  「親們。」她抬頭看看峰頂,反正也不遠了,不用帶路,大概也可以找到吧。

  「咱們自個,去見那個老傢伙老神棍老混蛋老妖婆吧……」

  ……

  但很快眾人就傻眼了。

  七峰山七個峰頭幾乎是連在一起的,往峰頂的路雖然不遠,但峰頂本身的範圍卻很大,半山之上雲遮霧罩,也看不見建築物。用七殺的話來說,房子這種東西他們是有的,而且有很多,都是他們這麼多年零零碎碎造下的。打個賭輸了造一間,拉個屎便秘了,在拉屎的地方畫個線造一間,想要看風景了在絕頂上造一間。

  但這些造好的房子是不是要住,不一定的。七殺一向具有充分的娛樂精神,絕不肯老老實實睡在房子裡躺在床上,房子是用來養老鼠臭蟲長蛇的,他們可能住在洞裡,可能拉根繩子吊在兩峰之間,可能在樹上弄個吊床,也可能把熊瞎子趕走,睡在熊瞎子的樹洞裡。

  當然,他們的老傢伙也一樣。

  所以,現在要在峰頂找到紫微上人,談何容易?一間屋子一間屋子找也罷了,一個洞一個洞,一個窩一個窩地翻,景橫波覺得她會瘋的。

  「不找!我就不信他們捨得不玩新人!」景橫波很決斷,「咱們各自找屋子,休息睡覺!」

  其餘人都表示贊同,這群人本就沒一個愛守規矩的。只有一個紫蕊有點不安,每看見一個屋子都要敲敲門,然後被身後某人將屋門一腳踢開。

  七殺說得不錯,果然大部分屋子都是粗製濫造離奇古怪,大部分都是養老鼠長蟲。景橫波好容易在一處山石後找到一處屋子,紅瓦白牆,青色籬笆,造得很有風味。小小的三間屋子,正好她一間,紫蕊擁雪一間,剩下一間會客。

  推開門一看,難得的居然很乾淨,估計因為新造不久的緣故。這屋子視野絕佳,屋後就是懸崖,推窗就可以看見鐵青色的崖壁上掛著銀白色的浮雲,蒼松在黑色山縫裡探出遒勁的枝椏,一點紫的黃的細碎的野花在青綠的松針間零星點綴,這有些疏闊凝重的色彩,便顯得靈動鮮豔起來。

  而頭頂就是浮雲,天很近,藍到近乎透明色,大片大片白雲如蓬萊遊蕩,隱隱透出遠方靛青的起伏的山色,似一片海水珍珠散落在玉盤上,清豔而有仙氣。

  住在這種地方,很容易便心境開闊,雄心萬丈,覺得自己君臨天下。

  景橫波有點奇怪這間屋子的坐落地,按照逗比們的邏輯,這麼美這麼合適造房子的地方,那是一定不能拿來造的——合情合理的事,都太無趣了!

  他們的房子要麼造在山陰,露水滴答。要麼靠近風洞,整天狂風呼嘯。要麼靠近野獸聚集地,狼嚎不斷。要麼就在山崖間斷石上凹陷地裡反正各種不適合建造房子的地方,形狀也各種千奇百怪,剛才她一路過來,就看見一個三角形的樹屋,吊在一顆大松樹下,那繩子被鳥獸啃得千瘡百孔,讓人擔心下一刻就會轟然墜落。

  能看見這麼正常的房子,景橫波覺得幸運。

  決定了住這套,就得先打掃房間,房間裡床和桌椅居然也齊全。山巔空氣好,灰塵也不算多。紫蕊擁雪很勤快地找到掃帚開始打掃,景橫波閒著沒事,也拎個小桶,準備去打水洗抹布。

  其間她路過了那幾個人選的房子,天棄看樣子很喜歡她那間,但不好意思和她搶,退而求其次,選了間山坳裡避風的木屋,他怕山風吹皺了皮膚。

  英白性好疏闊,住在一個小峰頭的峰巔的石屋內,對面是一掛銀亮的瀑布,意境雖美,其實很吵,但對英白沒啥影響——他大部分時間喝得醉醺醺的,根本聽不見。

  景橫波找裴樞找不著,想了想抬頭,果然,裴樞漂亮而英氣的臉從那個三角型樹屋裡探出來,衝著她挑眉毛,「這屋子怎樣?很適合我吧?」

  他一說話,那吊著樹屋的傷痕纍纍的繩子就開始顫抖,讓人很擔心下一刻就斷,把樹屋給摜下來。

  一隻野鳥飛過來,習慣性去啄繩子,裴樞手一抬,閃電般抓住,鳥在他手中掙扎,試圖用尖喙啄他的手,裴樞獰笑著,單手一擰,哢嚓一聲。

  景橫波嘆口氣——看裴樞任何動作,都會讓你覺得生命脆弱。

  和這種暴力狂沒什麼好說的,她拎著水桶快步走過,聽見裴樞在她身後懶洋洋地道:「喂,你好歹是個女王,幹嘛自己拎水?讓那兩個去啊……」

  她又嘆口氣——這就是混古代和混現代的不同了。想當初她在研究所,別說自己拎水,勾勾手指連飯都不需要自己打。現在呢?號稱追求者眾多,可這些古代沙豬不要人伺候就不錯了,哪裡懂得現代文明裡熏陶出來的紳士風度。

  如果耶律祁在,應該會接過水桶,這位有姐姐調教,懂得愛護女人。伊柒頂多踢著師弟們讓他們去動手,如果是他……

  她心中忽然一痛,搖搖頭,低頭加快了腳步。那些忽如其來的念頭,總是像浮在水裡的冰塊一邊,每次突然冒出,便要刺得她心中一痛。

  心神有些恍惚,她步子很快。裴樞有點詫異地從樹屋子裡探出頭來,不明白剛才旁邊崖上就有一條小水渠,這女人怎麼就沒看見,拎著桶夢遊般地晃過去了?

  ……

  景橫波錯過了這條小水渠,再去找水就增加了難度,總是隱約聽見水聲,但也總是找不到,不知不覺便越走越遠。

  水聲越來越清晰,隱約還有歌聲飄散,聲音輕細優美,似乎是個女聲。

  景橫波停住腳步,身上忽然起了密密的疙瘩。

  七峰山氣候多變,這一片山麓綠蔭如春,此時天色已將黃昏,晚霞漸收,密密林蔭灑下的瑰麗霞光,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閃爍消失,失去光線的密林,淺綠變成深綠,深綠變成墨綠,墨綠變成沉黯的黑色,那些較遠處的林木被風吹動,嗚嗚作響,如怪獸在暗處潛藏。

  很靜,因此所有聲音都被放大,這暗沉環境裡的幽幽女聲,便顯得淒涼幽深,讓人聯想起恐怖片的各種經典場景。

  景橫波轉身就想走——一切好奇心都應該建立在安全的基礎上,否則就是莽撞。

  轉得太快,腳下一滑,她沒注意到腳下略有弧度,被落葉遮蓋,無法自控滑出兩三米,一抬頭,定住。

  梳頭。

  尼瑪又是梳頭!

  尼瑪又是女人梳頭!

  前方一方小水潭,清亮如鏡,四面綠藤拱繞,垂無數紫色鳶尾,乍一看似一方被綠藤紫花鑲嵌的蛋圓的妝鏡。

  潭邊白石如玉,白石上擱著鏡子和手帕。白石邊背對她,坐著紫裳的美人。

  是的美人。

  哪怕就是背對也能確定絕對美不勝收的美人。

  從那平直精緻而纖細的肩膀。

  從那纖纖若束的細腰。

  從那修長雪白手以及珠貝般晶瑩的指甲。

  從那周身難言的美妙風姿。

  從那一頭令人驚嘆的好頭髮——不挽髮髻,如水如緞,烏亮純黑,光可鑑人。直垂過腰部,在地上流水般蜿蜒猶有尺許,那麼長的頭髮,從髮根到髮梢,都一般光潤,髮梢閃耀著深紅金黃的天光。

  從她周身的每個細節,都可以確定是美人,楚楚動人,絕對精緻那種。

  景橫波喜歡美麗的人和物,有那麼一瞬間她都感覺目眩神迷。

  但她太討厭梳頭這個動作了!

  她立即快步走過去,重重踏步,踩得落葉沙沙響。

  沒有再轉身走,是因為她覺得,這個女子,是在等著她,她如果轉身了,也許沒多久,還會在別處看見她。

  走得越近,便聽見對方的歌聲。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買藥,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抬,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問你為何哭?九狐狸說老五一去不回來……」

  景橫波眨眨眼——我勒個去。這麼優美的曲調,這麼動聽的聲音,居然在唱兒歌!

  「嗨。」她在白石上坐下來,很隨手的把她最討厭的鏡子撥拉到一邊,輕輕鬆鬆打個招呼,「下午好。」

  梳頭唱歌的女子,停下手,抬頭向她看來。

  景橫波只覺眼前一亮,似見美玉生花,不能自禁地喝彩。

  穿越至今美人見過不少,沒見過誰如此奪人眼目。或者只有她自己狀態好的時候,在鏡中自賞,才會這般亮一把。

  但她的美和自己又不同,更加溫潤如玉而又有英氣。她沒來由的想起現代某著名女影星,年輕時容顏傾城,最難得的是天生英氣而又不失溫婉。扮女裝清麗高貴,扮男裝氣質猶勝三分,她有一個反串男裝的角色,至今是電影史上難以超越的反串經典。

  眼前這人,就有那女影星少見的超凡脫俗之美,和婉和她比起來,不過是乳臭未乾的小丫頭,陰無心和她比起來,也就是一段凝了冰的木頭。緋羅比之,如過季乾花,明城比之,不過是籬笆邊的野草。

  美人看了她一眼,並沒有答話,狀似羞澀地低下頭,烏黑的髮絲遮住了臉頰。

  片刻,景橫波聽見她細細地問:「我唱得好不好聽?」

  景橫波對這個問題默然半晌,伸手撿了個石子,在水面上打著水漂。

  「你這個歌兒,我以前聽過一個類似版的,它的名字叫,狐狸謀殺案。」

  美人抬頭,眼神有點好奇,也有點驚訝。然後她腦袋又垂了回去,低著頭,細聲細氣地道:「胡說,這歌兒是說一群相親相愛的狐狸,他們互相友愛,因為失去親人而憂傷哭泣……」

  「都狐狸了還相親相愛個毛。」景橫波譏諷地一笑,抓了一把她的頭髮在手中揉,啊手感真好。

  美人很乖,對她眨巴著大眼睛,毫無抗拒地任她蹂躪。

  景橫波心情大好,作為一隻美豔版的妖婆,她最喜歡美蘿莉了,更喜歡欺負美蘿莉,如果能將美蘿莉的童話夢幻打碎,那就更更好了!

  「哪,這個兒歌聽我細細給你分析,其實我覺得這是一個折射黑暗的恐怖故事……」景橫波笑眯眯地道,「首先,這裡是比喻,狐狸是指人。這種比喻很常見的對吧。大狐狸是首領,首領病了,要治病就要不惜一切代價,比如,犧牲一隻狐狸做藥引。」

  「五狐狸忽然死了,這個忽然兩字很有玄機啊親,因為他是被自己人害了,拿去做藥引了。」

  「二狐狸是醫生,所以二狐狸向大狐狸建議,決定了五狐狸的死亡。」

  「買藥呢,應該是個暗喻,所謂買藥是殺人,所以三狐狸是個殺手。」

  「二狐狸為什麼要讓五狐狸死呢?當然可以有很多原因,但同門師兄弟之間最容易出現的原因是什麼?從後文可以推斷,十有八九是情殺,因為一隻美貌的母狐狸。」

  「母狐狸是誰?誰愛哭誰就是母狐狸,自然是老九。」

  「老九在哭,哭老五一去不回來,老九愛的是老五,而老二愛著老九,所以老二借刀殺人殺了老五。」

  「六狐狸抬。這話奇怪了啊,一隻狐狸怎麼抬?所以是六狐狸被抬。他也死了。抬他的兩隻狐狸,一個挖坑一個埋。就是七狐狸和八狐狸。」

  「六狐狸怎麼死的?誰殺的?七八狐狸既然去挖坑和埋,下手的就應該還是別人,比如三狐狸。三狐狸為什麼要殺六狐狸?很可能老六和老五關係很好,當時兩隻正好在一起,或者六狐狸發現了三狐狸在對五狐狸下手,所以三狐狸順手連老六也一起殺了。」

  美人眨巴的眼睛已經不眨巴了,看樣子好像嚇呆了。看著景橫波的眼神充滿畏懼和崇拜——能把這麼一個無辜可愛小憂傷的童謠,詮釋成這德行的人,該有多黑暗啊……

  「還沒完呢,」景妖婆繪聲繪色地道,「真相抽絲剝繭,還沒出完全部。這個故事裡還有個人物。似乎出現得毫無意義,但很明顯,每個人物都有聯繫,這個人物不會隨便出現,那麼他是誰?出現的理由是什麼?」

  美人蠢萌蠢萌地瞧著她。景橫波想所謂美貌和智商成反比真是真理啊真理,當然她自己是一個奇妙的例外。

  「十狐狸啊,十狐狸必然有其作用。肯定不會只是為了安慰九狐狸一句。那麼他的作用是什麼?他是主謀!」

  美人「啊」了一聲,急忙用手掩住口。

  景橫波隱約覺得這個「啊」字有點不對勁,但此刻沉浸在自己思緒裡,也沒多想。

  「九狐狸是母的,十狐狸陪在她身邊關心她,應該是喜歡她的。十狐狸喜歡九狐狸,但九狐狸不喜歡他,喜歡五狐狸。十狐狸妒忌之下,給大狐狸下了毒,他很清楚二狐狸也喜歡九狐狸,一定會利用大狐狸生病這個機會除掉五狐狸,所以。十狐狸才是主謀啊親!」

  美人呆呆地看了她半晌,景橫波覺得她這樣子真的好呆萌,明明是個靈動光華周身仙氣看上去如玉如菩薩的女子,但呆萌起來卻又令人覺得嬌美可愛溫軟好摸,她忍不住就伸出狼爪,在美人臉上毫不客氣捏了一把,笑道:「嚇著了。」

  摸完忍不住拈拈手指,哇塞,好滑好滑。

  美人脾氣很好,也不生氣,又垂下頭,幽幽地道:「從來沒想過還可以這樣想,原來是這樣……」

  「是吧?是不是一個跌宕起伏,足可以反應人生百態的謀殺案啊?」

  「謀殺哦……」美人呆呆地看著水面,眼裡的光芒痴痴的,忽然雙手摀住臉,大聲道,「原來是這樣!」

  聲音竟有幾分淒厲。

  「喂你不會受刺激了吧?」景橫波緊張了,要伸手拉她。

  「原來竟然是這樣!」她又大叫一聲。

  聲音歇斯底里,景橫波被嚇到,手一鬆,美人的衣袖從她手中滑過,身子一縱,噗通一聲,跳進了潭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5-9-5 10:34 AM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五章 他的遠行

  噗通一聲,人體落水濺起的水花撲到景橫波臉上,她直著眼,呆呆站在潭邊不動。

  現在輪到她傻了。

  咋了?

  自殺了?

  我勒個去。

  至於嗎?

  不就是說明了一個故事的真相,打破了小美人的憂傷而美妙的幻想嗎?

  難道那個歌謠還有什麼玄機?

  或者這就是個小神經病?

  這不是研究歌謠玄機還是神經病的時候,景橫波嘆氣,噗通一聲,也跳進了潭裡。

  跳下去她才發覺。這潭看著不大,其實水底很大,而且水下水流急速,似乎有暗洞,人很容易被卷入洞中,要在這樣的水域裡找人,是很難的。

  水深,天色已暗,也看不清水底。她搜尋了好一會兒,美人毫無蹤影,只得怏怏爬上岸來。

  她上來之後觀察了下地形,想要找出這潭水是不是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有出口,但這潭水之後不久就是懸崖,明顯沒有出去的地方。

  難道那美人真的就這麼葬身水底了?

  這事兒實在不可信,她也沒法信,只得在池邊等,等了好久,足夠淹死幾百人的時間,都沒有人上來,她在附近閃來閃去,想到逮到那女子從別的出口出來,也沒有。

  天黑透了,怕紫蕊擁雪她們找不見她驚慌,她只得怏怏地回去,臨走時收拾了美人留在石上的東西,準備第二天問問七殺。

  天黑了。

  七峰山燈火沉寂,並不因為來了幾個客人就顯出人氣來。

  一條人影在近乎九十度的山崖上溜上溜下,遠遠看去如煙如鬼。

  黑影溜到半山腰,從一個山洞裡,揪出一條人影。

  在洞裡呼呼大睡的戚逸睜開眼,還沒來得及驚叫或者討饒,就被那黑影一甩,給扔下了懸崖……

  黑影繼續躥,下到十丈,將睡在突出的一顆鬆樹上的陸邇抓起,向上一拋。

  拋到哪裡去就不管了。

  黑影轉過一道山梁,窄窄山梁兩邊都是懸崖,武杉在上面打坐。

  黑影一腳踹斷了山梁。

  武杉驚聲墜落。

  司思正在一處草篷子裡挖藥,附近有個洞,洞裡傳出腥臊的氣息,顯見有猛獸,司思似乎也不願驚動那猛獸,挖得小心翼翼。

  黑影風一般地到他背後,一腳將他踹進了洞裡。

  廝打和慘叫聲響徹半山。

  山舞老老實實在一間空屋子裡睡著。

  黑影掠過。

  轟隆一聲,屋子塌了。

  爾陸睡在半山民居裡,和封號校尉們擠在一屋,他覺得這裡安全。

  黑影一閃而過。

  半夜一個封號校尉忽然覺得身上沉重,一睜眼,爾陸脫得精光,齜牙咧嘴正趴在他身上。

  封號校尉又驚又怒,一拳將這大兔子揍翻,所有校尉都被驚醒,聽見同伴所受的欺辱,義憤填膺,紛紛撲上去揍個痛快。

  伊柒在草叢裡尋覓,嘴裡嘰嘰咕咕。

  「狍子呢?好歹得抓個狍子回去給小波兒加餐啊,不然肯定要被她鄙視很久……」

  草叢裡忽然簌簌一動,隱約露出狍子的尖鼻頭兒,伊柒大喜,猛撲過去。

  腳踝忽然一緊。

  電光石火間伊柒知道不好,想要退,身上一緊,身子已經被晃晃悠悠倒吊起來。

  「呵呵呵呵呵。」一陣怪笑響在耳側。

  伊柒忽然發覺自己對這聲音還是滿懷念的。

  沒等他熱淚盈眶地表達這懷念,並獲得一定程度的救贖,他已經被拎了起來,晃晃悠悠地一路上山。

  看這架勢,今晚想必他有新使命,在他有新使命之前,想必師弟們已經全軍覆沒。

  今晚,倒霉的會是誰呢。

  ……

  景橫波今晚注定睡不好了。

  回來後她和英白裴樞天棄都通報了此次事件,三人都很古怪地瞧著她。異口同聲地問︰「遇見個美人?」

  「在湖邊梳頭?」

  「聽你說了個故事?」

  「然後就自殺了?」

  「你在編故事吧?」

  三個人表情古怪地去那裡搜尋了一圈,回來說沒人,也沒屍體,那潭附近也沒通道,她一定是被山精鬼魅迷了心竅,做了個夢。

  「我問你們,紫微上人多大年紀,是男是女?是美是醜?」

  景橫波雖然早知道答案,還是忍不住要再問問。

  有些事,太詭異了。

  「三十年前他就成名了,你說他多大?」天棄嗤笑。

  「他年輕時候據說差點娶老婆,你說他男的女的?」

  「多年前我聽見過他聲音,當然是男的。」

  「相貌?沒人見過。你問七殺不就好了?他們面前總是真面目吧?」

  景橫波嘆口氣。七殺嘴裡的老混賬老家伙,從來都是一個面目猥瑣拖著鼻涕弓腰曲背大羅鍋的形象。

  景橫波沒好氣地將門重重踫上他們的鼻子,關門睡覺。

  晚上隨意吃了點乾糧,尋思著明天要讓三個男人做苦力來搞個灶。真不曉得紫微上人和七殺是怎麼過日子的,難道真的餐風飲露?

  紫蕊和擁雪都是家務好手,遠不是她這個拎水都能把桶拎沒了的廢柴可比。屋子裡乾淨整潔,被褥是自己帶來的,已經鋪好。因為知道她喜歡推窗看景色,所以對著山崖的那一間留給了她。

  景橫波決定拋下所有亂七八糟的事兒,好好睡一覺。某些猜測,最遲到明天不就知道了?

  但她一時睡不著。

  這山裡不知道多少猛獸,入夜吼叫此起彼伏,很多聲音非常怪異,伴隨著深夜山間松濤陣陣,以及各種暗夜裡的響動,聽來讓人毛骨悚然。

  而那湖邊梳頭的女子那莫名其妙的一跳,也陰魂不散縈繞在她心頭,心中一萬次告訴自己這是騙局這一定是騙局,但依舊在隱隱恐懼——萬一是真的呢?萬一真是受了刺激自殺呢?很多事我們自己無心也覺得沒什麼,但也許就敲中了別人的軟肋呢?瞧那女子後來的神態,明明像是被揭穿了某種真相般恍然大悟……

  她翻來覆去,焦躁難眠,輾轉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剛睡著,就聽見一陣嗚嗚咽咽哭泣之聲。

  隱約還有歌聲,幽幽咽咽,似從地底傳來。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買藥,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抬……」

  景橫波霍然坐起,眼睛閃閃發光。

  來了!

  她一轉頭,就看見靠近山崖的那扇窗戶裡,隱隱約約透出一個身影。

  景橫波此刻看見這身影,反而像是得到了救贖,眼睛發亮,啪一下推開窗戶。

  「哈哈哈就知道你沒死,果然半夜來裝神弄鬼,說!你是不是紫微那個老家伙……」

  她的話聲忽然停住。

  慢慢瞪大了眼睛。

  如她所想,眼前是飄著一個紫色影子,長長的頭髮,縴細的身體。

  但這影子並不是她想象的,扒著她的窗台,或者從屋頂倒掛。

  紫影飄在半空中。

  真正的半空,懸空兩崖間。

  她可以明確看到沒有什麼攀附,沒有繩子和網。

  正常人絕不可能這麼長時間飄著。

  那紫影長髮披散擋住了臉,隱約露出秀美的輪廓,在空中水袖蹁躚,幽幽地唱著狐狸們的相親相愛史。

  山風浩蕩,她身子以一種人體不能達到的弧度翻轉折疊,既翩然又僵硬,讓人想起現代那世那些利用鼓風機做出各種動作的充氣人。

  她的頭和腳可以折疊在一起,她的腦袋可以從襠內探出,她的右腿搭在左肩,柔若無骨。

  烈烈山風,蕩蕩鬼影,幽幽吟唱。

  隔壁屋子爆出一聲驚叫,紫蕊和擁雪也看見了。

  一聲驚叫將景橫波喚醒,她摸出匕首,抬手一扔。

  匕首沖那紫影頭頂上方而去,在那影子上方呼嘯縱橫,橫劈豎砍。

  景橫波認定這家伙頭頂一定有黑色的,柔韌的,看不見的細絲吊著。砍斷了他就不能裝神弄鬼了!

  匕首在所有可能的位置呼嘯來回,都砍在了空處。

  沒有細絲。

  景橫波越砍心越涼——難道真是鬼?

  紫影冉冉地逼近來。山風吹起她的長髮和衣袂,露出半邊臉雪白。

  景橫波盯著那影子,手一招收回了匕首,握緊,準備如果這鬼真的暴起傷人,她就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那鬼還在唱歌。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買藥,四狐狸熬,五狍子死了,六狍子抬……」

  歌聲流水般過,緊張狀態下的景橫波原本沒在意,忽然一怔。

  等等。

  狍子?

  不是狐狸嗎?

  宛如一道閃電劈下,瞬間恍然大悟,她大怒,抬手砸出一塊石頭。

  「伊柒你去死!」

  砰一聲她關上窗戶,躺下睡覺。

  啪啪幾響從隔壁傳出,半空中哎喲哎喲慘叫,大概是紫蕊和擁雪也砸了石頭,以報復伊柒半夜裝鬼嚇人。

  伊柒在空中抱頭無處鼠竄,哀哀地向上空叫︰「老不死,你害我得罪媳婦,快放開我!」

  半空中嘎嘎一笑,聲音頗不好聽。景橫波再推開窗戶,紫影已經沒了。

  「無聊的老不修!」她沖半空怒罵一聲。

  啪地一坨鳥屎落下,屎大如盤,景橫波迅速縮頭,鳥屎在窗戶上濺開黃黃綠綠一大片。

  景橫波啪地一聲再次推開窗戶,「要不要臉啊你!」

  轟然一聲,這回墜下的是一隻老鷹。

  景橫波迅速縮頭,窗戶一關,鳥屎上再濺上鳥毛一簇。

  景橫波抱膝坐在床上,憂傷地看著窗戶,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雖然看著七殺的德行,也知道紫微上人沒啥值得期待的,但坑爹到這個程度還是有點突破峰值。

  高人高人,就算游戲人間,內心自有風骨,狗血小說都這麼說的。

  可這位,坑蒙拐騙殺人放火扮鬼裝賊無所不為,還故意挑起她的內疚和自責,在她心緒不寧的時候扮幽魂擊中她軟肋,被揭穿後也不羞愧甚至不見好就收,潑婦一樣以牙還牙,明擺著一個一絲虧都不肯吃一點臉都不要的老不修。

  以往聽七殺大肆吹噓如何欺負師傅,還以為紫微上人是個脾氣很好的娘娘腔,現在看來,娘娘腔也許有,脾氣很好?算了吧,受欺負?呵呵!

  想到自己還要有求於這個老不修,想到這個沒品的老家伙一定會挾恩求報,不知道會提出什麼古怪要求,她頓時覺得相信七殺果然是世上最不靠譜的事情。

  山崖上再沒有動靜,連英白裴樞等人都沒有出面,要麼被紫微上人鉗制住了,要麼就是在裝死。

  景橫波憂傷地展望了一下前景灰暗的未來,倒頭睡覺。

  再悲劇的事,都是明天才到,何必現在就急著操心憂慮呢?今朝有床今朝睡,對吧?

  後半夜的睡眠很安穩,就是總做夢有鬼影在飄。

  一大早她頂著滿眼的紅血絲打開門,紫蕊和擁雪已經起來做早飯,兩人眼下好大黑眼圈,顯然也沒睡好,連二狗子都不再吟詩,蹲在窗邊看對崖的松樹,景橫波湊過去一看,對崖樹上有隻少見的白老鷹,正在顧盼自雄。

  「那是啥,那是啥?」二狗子問。

  「麻雀!麻雀!」景橫波拍它的頂毛,「少見的白麻雀喲,狗爺抓來做嘍,狗爺抓來做嘍。」

  遠遠看去,那隻白老鷹,也就和麻雀差不多大。

  二狗子陷入了沉思,或許它被霏霏欺負久了,進入深山看見很多鳥,開始思考培養手下以對付小怪獸的可能。

  小怪獸盤在桌子邊睡得正香,忽然睜開眼睛,探頭對那邊白老鷹看了看,然後一腳把二狗子蹬出了窗外。

  彩羽亂飛,二狗子掙扎半天才爬上窗戶,大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爺去找嘍囉,殺你不嫌遲!」

  每天都這種戲碼,景橫波早看膩了,撇撇嘴,出門

  洗漱。

  門一開,她差點脖子向前一伸。

  我勒個去,哪來的一堆山精?

  面前站著一群人,說是人,著實有點淒慘。衣衫是破爛的,臉是青腫的,渾身是泥巴的,看上去像在爛泥塘裡滾了三年再被輪了的。

  她伸出手指點了點,一二三四五六。

  「咦,你不是喝醉落崖了嗎?」

  對面的戚逸眼睛裡還暈著圈圈,看上去像快醉死了。

  「咦,你不是去救人了嗎?」

  對面的陸邇鼻青臉腫嘴歪斜,救得果然很辛苦。

  「咦,你不是去參拜佛光了嗎?」

  對面的武杉吊著個胳膊,再打不了合十。

  「咦,你不是去採藥了嗎?」

  對面的司思嘴腫成香腸嘴,還在嚼著一個形狀顏色都很噁心的東西,眼看著嘴更加腫了。

  「咦你不是尿遁了嗎?」

  山舞看起來傷痕最輕,似乎沒什麼大礙,但臉色明顯不對勁,紫漲紫漲的,不時忍不住勒住肚子,不時在地上轉圈跺腳。

  嗯,看上去像在憋尿?

  「接師傅的那個哪去了?」

  爾陸不在。

  「去黑水澤接師傅了……」逗比們愁眉苦臉地說。

  景橫波看向最後一個,他還穿著昨夜的紫裙子,披散著頭髮,一張臉被粉塗得雪白雪白。表情很慘,嘴巴扭著似乎隨時要吐的樣子,可景橫波一點都不想放過他。

  「我的狍子呢?」

  伊柒臉上想吐的表情更鮮明了,嘴巴扭了幾扭,吐出一簇毛。

  狍子毛。

  景橫波瞪著那狍子毛——整隻狍子不會被他活吃了吧?

  當然不會是他心甘情願的,瞧他們那被輪得痛不欲生的表情。

  難怪飄蕩那麼久都不肯回山。

  景橫波看看六個人,想著昨天自己那一堆「狐狸謀殺案」的謬論,想著那家伙哭哭啼啼跳水的姿態,渾身汗毛唰一下豎了起來。

  這裡不能待!

  老家伙睚眥必報,而且手段下作花樣百出!

  要說得罪得狠,昨天她那堆話肯定比七殺得罪師傅來得狠。

  她小命會被玩完的!

  景橫波唰一下轉身,招呼紫蕊擁雪︰「收拾包袱,咱們走路!」

  她話音剛落,滿山裡忽然回蕩起沉雄的聲音。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玩了我徒弟,管殺不管埋。」

  ……

  最寒冷的季節過了,大荒的天氣日漸回暖,溫暖的陽光將回廊曬熱,那人的衣襟卻依舊如雪之寒。

  宮胤在聽蒙虎回報,手指輕輕插進小胤胤溫暖柔軟的白毛裡。

  「已經抵達七峰山。」蒙虎神情有憂色,「只是我等擔憂,紫微上人那性子……聽說七殺大兄當初練武時,命都去了半條。」

  「命只要在就夠了。」宮胤淡淡道。

  蒙虎垂下眼,他知道主子向來是心硬如鐵,決斷如鋼的人。有段日子他險些以為主子變了,到後來他明白原來主子從來初心不改。

  成功的男人,自有他常人難及的狠,對自己,對他人。

  「之前的路已有變數,往後的路更加艱難。」宮胤道,「天地遼遠,早該放手。」

  蒙虎點點頭。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能量,每件事都會出現變數,前行過程中,全盤掌控是不可能的。他們做的,從來只是根據對方的動因,提供一點線索,之後無數個可能,由當事人自己選擇。每個選擇導致的結果,也只有當事人自己承擔。

  事情都要自己去做,能做到,才能走下去。

  那條路已經鮮明地開端,後頭,就是自由發展的天地。

  宮胤給小胤胤梳了梳毛,端詳了一下小草泥馬,道︰「長大了不少,之後可以添加些硬料了。」

  「是。」

  「聽說那人做得不錯,傳來看看。」他出了一會神,忽然道。

  蒙虎轉身,做了個手勢。

  片刻,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他聽著,微微皺了皺眉。

  蒙虎也皺眉轉身,指了指正走過來那人腳下,道︰「不要踮腳,不要故意放輕,不要想著要控制腳下。」

  那人停在那裡,過了一會,繼續前行,這回蒙虎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宮胤回頭,對那人看看,日光下那人冰雪琉璃般透徹,似要被曬化。

  他難得眯了眯眼睛,第一次在陽光下直面,他有些不適應,原來日光下,是這個樣子啊……

  看起來不怎麼舒服呢……

  當初她有沒有嫌棄過?

  他又開始出神,那人靜靜地等在廊下,沒有不耐煩之色,也沒有謙恭不安的神情,眼眸遠遠地投出去,似在看著遠方,又似什麼都不看。

  蒙虎神情滿意,揮揮手示意對方下去。

  這回之後,想必可以不再連續長途來回奔波了。那樣真的太辛苦。

  那人轉身的時候,神態依舊高貴。

  宮胤看著那一抹雪白的衣袂轉過廊角,在蒙虎奉上的金盆裡洗了洗手。

  「等黃金部戰事告一段落,便準備遠行行裝吧。」

  「是。」

  ……

  「一刻鐘內在半山民居中找到我,我就放人質。」

  景橫波攥爛了手中一張鬼畫符的紙條。

  剛才她一轉身,發現紫蕊和擁雪都不見了,然後門上忽然多了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字她一個都不認得,但七殺一看就認得。

  景橫波欲哭無淚——她是來治病的,不是來玩饑餓游戲的,老不死無聊發了瘋,逮個新人就像貓遇見了老鼠。

  「一刻鐘我如果沒完成任務,他會不會宰人質?」

  「會。」七殺異口同聲。

  景橫波看他們表情,深吸一口氣,決定還是相信的好。

  下一瞬她已經消失在原地——耽擱不得,還要找人,誰知道那老不死會扮成什麼樣子?

  看來老家伙知道她的能力,否則的話從這裡到半山誰也不可能一刻鐘搞定。

  她身形一閃,到了某段山路上,再一閃,到了某處林子邊,再一閃,到了某段山路上,再一閃……

  她忽然覺得不對勁了。

  以她現在的瞬移之能,到半山民居只需要三閃左右就夠了,如今都七八閃了,怎麼看見的還是山路,樹林?

  等等,山路……樹林……

  有那麼點不對勁啊。

  好像每次一閃見山路,一閃見樹林,景物是交錯出現,在交錯的過程中沒有變化。

  她想了想,又一閃,剛才出現的是樹林,如果這次出現的是山路的話……

  下一瞬她果然站在了山路上,眼前是蜿蜒的石板路一直向下,甚至可以隱約看見半山民居。

  但她知道如果一直這樣永遠都走不到。

  陣法!

  景橫波撐著下巴,四面瞧瞧,難以想象這陣法怎麼布置的,這可是大山啊,四面景物是自然景物,紫微上人難道能利用整座山布陣?

  布陣這玩意,她一路上閑來無事和七殺也學過,一般最關鍵的是找陣眼,可是這陣以山而成,景物流動一段一段,而且都是自然景物,到哪去找陣眼?

  最要命的是,就算能找到陣眼,她也沒時間。

  七殺說過,凡是緩慢發動以困人為主的陣法,殺傷力不大,但多半耗時間,這個陣法的陣眼一定很多障眼法,搞不準還很多惡作劇,目的就是為了拖延她的時間。

  這種不停變換障眼法的陣法,需要主持陣法的人就在附近,不停變換陣眼。

  換句話說,這個陣就不是給她破的。也根本破不了。

  老不死!

  景橫波肚子裡大罵一聲。

  她想了想,坐下來,咬了一根甜草根,對天空悠悠道︰「喂,老家伙,昨天那個故事,我還沒講完最關鍵的呢,你要不要聽?」

  上空只有風過的聲音。

  她不理,繼續道︰「我跟你說十狐狸是凶手,其實十狐狸也是個替罪羊,其實真正的凶手,是……」

  她忽然提高聲音,尖聲道︰「九狐狸!」

  上頭忽然唰地一聲響,似乎有人震驚之下擦動了衣襟,她立即閃電伸手入懷,掏出個火折子,一晃點燃,手一揮送出。

  整個動作快到只夠一眨眼。

  「嗤。」一聲響,一股燒焦頭髮的味道躥出。

  景橫波哈哈大笑︰「喂!老不死!這火折子是皇宮特制,很難撲滅的,趕快找個水塘救你的寶貝頭髮啊!」

  嗤嗤一聲輕響,頭頂似乎飄過了一縷煙,然後她眼前景物變幻,綠樹叢叢,台階到底,赫然已經快到了半山民居。

  景橫波笑得快意。

  老家伙對那個故事很上心嘛。

  老家伙對自己的寶貝頭髮也很上心嘛。

  她是女人,昨天第一眼看見老家伙的時候,就被他的頭髮吸引。頭髮越長越難保養,能把快兩米的頭髮保養得不分叉,這老不死肯定花費了好多精力,他的頭髮,一定是他最重要的寶貝。

  哼,果然是老妖婆。

  景橫波原本滿懷虔誠來求治病和參見超級大神,現在卻覺得一點也不用客氣,這賤骨頭的老混賬,肯定更喜歡人家喊他老不死。

  「呵呵呵呵趕緊護理你的鳥毛吧……」她對空嘿嘿笑幾聲,再一閃,到了半山民居門口的空地前。

  空地上很熱鬧,不少漢子光著膀子在打地基,準備造房子,其實景橫波原本沒打算住多久,但封號校尉和裴樞的人本就是沙場仇人,雖無直接恩怨,甚至還有點惺惺相惜情緒,但長久的敵對立場,導致了兩撥人啥事都爭,上個廁所都要比誰尿得遠,這房子就是你一句我一句擠兌著,現在雙方各畫了一塊地,比拼誰先造好。

  景橫波目光在那群赤膊的漢子身上溜過,搖搖頭,沒可能啊,老不死那麼自戀,不太可能赤膊穿髒褲子的。

  那對看守山居的老年夫妻,穿梭在人群中,在給漢子們送茶送食物,景橫波看看那對老夫妻,昨天剛剛見過,自然能認出來就是本人。但她還是不放心,上前接過那老漢手中茶壺,笑道︰「大爺我來。」一邊接茶壺一邊順手拉了一下老漢的頭髮。

  一拉,落了滿手白髮,那老漢哎喲一聲,捂住腦袋,轉頭委屈地道︰「姑娘,老漢年紀大了,原本就沒幾根頭髮,經不起你這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景橫波只好丟掉滿手白髮給人道歉,這白髮枯乾,肯定不是假髮,再說以那老不死對頭髮的變態愛戀,應該也不會肯戴白髮。

  再看看老太,倒不算老,頭髮還黑著,她不好意思再去拔人家頭髮,湊過去看人家盤子裡的茶食,大驚小怪地驚呼︰「哇,大娘,這是你做的?看起來好香,好好吃!」

  那婦人詫異地盯著她,盤子是就是最普通的芝麻餅,這位一看就金尊玉貴的姑娘,也會喜歡這麼粗劣的鄉下食物?還喜歡得這麼誇張?

  「哇,大娘你皮膚也這麼好?是不是也是因為經常吃這種芝麻餅?」景橫波湊近對方橘皮老臉,伸手一揪,指下肌膚鬆弛疲軟地在掌心蕩了蕩,她嘖嘖贊嘆︰「哇,真是緊繃細膩,吹彈可破。」

  大娘挪開她手指,同情地瞅著她——可憐這姑娘如此美貌,竟是個白痴。

  「吃塊餅。」大娘愛憐地遞上餅,「芝麻補腦呢。」

  景橫波臉色不紅,笑眯眯咬住,一邊在裙子上偷偷擦手,一邊撇了撇嘴。

  這個也不是。

  那老家伙才是真正的肌膚細膩吹彈可破,她剛才抓住大娘的臉揉捏,皮膚的鬆弛墜感,任何人皮面具都做不出來。

  可這山居,就這麼些人,不是他們,是誰?

  她啃著燒餅,在人群中轉來轉去,不時拍拍這個肩膀,「哇,兄台,你身材好好。」捏捏那個胸肌,「哇,兄台,你胸肌好壯!」

  漢子們東逃西躥,尤其裴樞手下,逃得那叫一個快——被如此美貌的女王陛下調戲,每個男人都是樂意的,但想到自家少帥的佔有欲,還是小命更要緊些。

  「喂!景橫波!」旁邊一棵樹上果然傳來裴樞不滿的叫聲,「給你一刻鐘是找人救人的,不是讓你調戲男人的,你摸誰哪裡,我就切掉那誰哪裡的肉,你要不要試試?」

  他話音未落,對面一棵樹上,一個永遠醉醺醺的聲音,懶懶地道︰「裴樞,天灰谷的泥,把你腦子也塞了嗎?小心下一刻你自己的……」

  裴樞回頭,對自己的生平對手怒目而視,「英白,你也敢來和爺爭……」忽覺頭頂一暗,一看,景橫波已經站在他身邊,低頭看著他褲襠。

  那眼神太詭異,裴樞差點一把摟緊褲子。

  景橫波嘿嘿笑著摸下巴道︰「摸誰哪裡就切誰那裡的肉?你說話算話的哦?」

  「唰」一聲灰影一閃,某人最快速度逃離現場,一句狠話都沒來得及撂下……

  景橫波哈哈一笑,瞧那小子嚇的,姐是隨便亂摸的人嗎?姐不怕亂摸,就怕摸錯人!

  她站在樹上,抬起頭,看著空無一人一覽無餘的山居小院,心中一動。

  誰說一定要在人群中找?院子裡也可以藏人啊。

  算算時辰,還有半柱香,如果進屋子搜再搜不到,就來不及了。

  但她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而且,她覺得,英白跑到這樹上喝酒,面對這小院,似乎也不是隨便喝的。

  她閃下樹,進入院子裡,這屋子式樣最普通,三間瓦房一個小院,不過中間一間屋子是關閉的,昨天來就看見沒開過。

  她直奔那屋子,閃身入內,屋內光線昏暗,進門後才發現,這屋子空得不能再空,整間屋子沒有任何家具,只有四壁有壁畫。

  這邊山居的房子,有時側面會繪以壁畫,內容千奇百怪,多半和本地信仰有關,但一般都畫在室外,室內的不多。

  景橫波一眼掃過,確定這裡不可能有人,正要失望地退出,忽然心中一動,看了看那些壁畫。

  畫的好像是大海仙山,霧氣樓閣,天上飛著仙人,礁石上歇著美人魚。

  等等,美人魚?

  景橫波目光一轉,四面壁畫畫面連貫,畫了很多美人魚,畫得極為細膩逼真,每隻都曲線窈窕,姿態各異。有的曬太陽,有的唱歌,有的伸手向天,有的背對畫面對大海照著鏡子。

  景橫波趴在牆上,一隻隻地嗅過去,忽然哈哈大笑,後退一步,一腳踹在那隻照鏡子的美人魚屁股上。

  「噁心的老自戀,這隻美人魚這麼肥,虧你有臉扮!」

  啪一聲,牆面破裂,濺出一些晶體,隱約後方一個洞,一個家伙啪地向內一栽,屁股上好大一個腳印。

  景橫波立刻飛閃進去,打算騎在這老家伙背上,先暴打一頓再說。

  她瞬移不過眨眼之間,但落地時那屁股朝天的家伙已經不見,腳下踩著一個軟軟的東西,隱約一聲尖呼,是紫蕊的聲音,景橫波急忙收起要揍人的拳頭,在牆壁夾層裡把紫蕊扶起,那女子臉色還算鎮定,對她指了指胸前掛著的一個牌子。上面潦草寫著︰「還有一個,再來半刻鐘。老規矩,半刻鐘找不到,宰了小丫頭。哦對了,小心腳尖。」

  景橫波低頭一看,靴尖不知何時有點濕,再看地面也是一攤水。

  她不記得剛才看見水,回頭一看牆面上的破洞,若有所悟。

  這牆面是特制的,蒙一層特殊晶體,可以透出人的身形,所以老不要臉的可以在牆後裝美人魚,而晶體一旦碎裂,就會化為毒水,她現在已經覺得腳尖麻木了。

  老不死一定猜到她找到人之後不會好好請出來,這是故意的!

  「老不死,你要不要臉!」景橫波怒吼,「說好的一刻鐘找到人就算呢?你耍賴!還下毒!」

  沒人理她,遠處似有人嘎嘎笑——耍賴什麼的,不正是咱家門風麼?

  景橫波頭痛地扶額,老家伙越來越不要臉,先前還給了個山居的提示,現在什麼都不說,這七峰山這麼大,到哪找擁雪?

  她讓紫蕊自己離開,自己坐在牆壁夾層裡思考。

  看似玩笑,其實考驗已經開始了吧?

  紫微上人這種人,再痞再無賴,其實都該有自己的原則,哪怕出於個人喜好呢,也肯定不是那麼聽話的。

  說來也是,七個徒弟跑下山,卻是因為自己才滯留山下這麼久,老家伙正郁悶著呢,如今招呼都不打一個,自己就跑來要他幫忙,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第一次見面,是考她的反應,第二次扮鬼,考她膽量,第三次陣法,考她機變,第四次找人,考她眼力。

  她沒有武功,不可能考得太離譜,肯定是她能夠做到的事。

  而老家伙自戀又自負,他一定覺得自己藏得很好,不會被發現,所以應該身邊帶著兩個人質,準備時間到了要麼宰人要麼出來嘲笑她,結果真被她破了,所以他耍賴,又寫個牌子,夾走了擁雪,牌子是臨時寫的,字很匆忙。

  既然他剛才帶著擁雪,那麼擁雪現在應該還在附近。

  景橫波湊上去看那牌子,又嗅了嗅氣味,手指在某個字上停了停,拿起,眯著眼看看手指上沾的東西,快步出了屋子。

  走路的時候她發現麻痹已經到了小腿。

  看看天色,快午時了。

  大娘正走進院子,將芝麻餅盤子放在一邊,開始洗菜。

  景橫波看著那盤餅子,「大娘,這餅子什麼時候做的?」

  「今早做的。」

  「快要做午飯了吧?」

  「對,」大娘看看天色,「還有約莫半刻鐘,等我把菜洗好,就可以生火做飯了。」

  半刻鐘。

  生火。

  她知道擁雪在哪了,可她也不能動了。

  腳尖的麻痹已經到了腰部。瞬移移動不了了。

  她看著廚房,不過幾步遠,但現在對她好比天涯。

  更要命的是,那種麻痹閃電般向上躥,她咽喉發緊,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景橫波僵硬地立在院子中,看著咫尺天涯的廚房,想喊喊不出,眼睜睜看著大娘端著洗好的菜,進入廚房,從灶後拿出劈好的柴,準備點火。

  那老婦人神情從容,動作自然,做著自己每天都會做的事,完全想不到別的。

  她不會知道灶膛裡塞進去一個人,自己一點火,那小姑娘就完了。

  景橫波額頭大汗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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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5 10:53 AM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六章 追逐逃妻?

  身後忽然隱隱起呼嘯之聲,腰後一痛,似被什麼尖銳之物擊中,她腰間一震,忽然覺得手臂能動了。

  她正面對著廚房,對面,大娘掏出火石點火,引燃柴禾,正要將柴禾塞進灶膛。

  想也不想,她立即揮手。

  「啪。」一聲,擱在灶台上洗好的菜忽然落地,幾片菜葉飛進了灶膛。其中一片濕淋淋的菜葉,正蓋在引燃的柴禾上,眼看著柴禾暗紅的火星慢慢滅了。

  大娘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菜葉——好端端地怎麼會落地?還有,落地後怎麼還能飛到灶膛裡?

  她只得趕緊把菜葉扒出來,濕淋淋的菜葉在灶膛裡會點不著火。

  手伸進去,一扒,她發出一聲尖叫。

  「有人!」

  景橫波出了一口長氣。

  贏了。

  此時才感覺到後背冰涼,早已被冷汗濕透。

  大娘從灶膛裡拽出個烏眉黑眼的小小丫頭,正是擁雪。她身形瘦小,而鄉間泥灶頗大,藏在灶膛裡,外頭的人根本看不見。

  景橫波想到這小丫頭差點就被一把火燒了,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那老不要臉也惡狠狠塞灶膛裡一次。

  不,直接把他鍋裡煮了!

  擁雪被拽出來的那一刻,她身上一鬆,也能動了,也能說話了。

  後腰依舊火辣辣的痛,她心中卻充滿感激,若非這人幫手,也許擁雪不會被燒死,但塞在黑暗的灶膛裡過久,再被燎著頭髮什麼的,小小年紀留下陰影或者疤痕什麼的就不好了。

  她覺得以紫微上人這種人的心性,頂多覺得命比較重要,至於什麼傷害啊,陰影啊,挫折啊,心理維護啊,在他看來都是狗屁。他活著就是為了造成別人的陰影,哪裡會管你留下毛陰影。

  在這七峰山,沒有嬌花存活的土壤,只培養逗比、無賴、和外表逗比無賴,實則心硬如鐵的高手。

  善良、呵護、忍讓、尊師重道之類的美德在此處被嗤之以鼻,以牙還牙詭計百出離經叛道無視規矩者更受追捧。

  身上的麻痹漸漸褪去,也不知道那老不死是用什麼辦法隔空解毒的,景橫波發出一陣陰冷的呵呵聲。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兒老娘被你耍,等學完了你的本事,老娘把你牽繩玩!

  那邊樹上,落下隻空酒壺,她決定明兒找最好的酒給英白送去。

  「明兒開始起,你倆去和七殺天棄學武功去,不管能學到什麼,必須要有自保能力。」她凝視著灰頭土臉的紫蕊擁雪,「我們要去的是最複雜最難生存的黑水澤,如果你們連一兩樣自保能力都沒有,以後就永遠留在七峰山下的小鎮上,嫁人吧!」

  她不怕傷她們自尊,也不怕這話不客氣,有些話不明說,將來自有後悔的時候。當初她明明對靜筠感到不安,卻因為心軟憐惜放過,從此後事關生死,她不會再心軟。

  不能成長就留下嫁人,她是真心這麼想的,誰都不能成為誰的拖累。

  紫蕊擁雪一起跪下,二話沒說,重重磕下頭去,「陛下放心,我們一定學!他們不教,我們偷學也要學!」

  景橫波點點頭,她知道江湖中人學武很有規矩,非本門弟子不得輕授技藝。所以沒有提議裴樞英白,只有不講規矩的七殺和本身沒有武功派別的天棄,才有可能幫紫蕊擁雪一把。

  之前她也有讓那兩個學武,但道道地地的古代女子,多半對學武沒興趣,紫蕊只想做好她的女官,以後她當上女王后替她打理宮務,擁雪只想做好她的小廚娘。但這都是以後的事,如果連女王都當不上,連命都保不住,哪來的女官和廚娘?

  翠姐的死,是她心中永遠的痛。她一生永遠溫暖不了的膝頭,不願再伏上同伴的屍體。

  七殺有些不需要武功底子的獨門異術,都可以學一學,而且她發現紫蕊的眼力和耳力都很好,而擁雪,似乎有種野獸般的直覺。但這種直覺未必是預知危險的那種,更多是對人性的判斷。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廢物,有的只是不思進取的人。

  她忽然想起太史闌這句話,她當時嗤之以鼻,笑說能從頭到尾做個廢物那才是真正有福的,因為有優渥的環境和寵愛你的人,讓你不必要去進取。

  既然沒這個福氣,那就只好拼了。

  「紫微那個老不死,」她道,「自戀,特別愛護自己的頭髮,你們記著,以後隨身帶著火折子,這老混賬再想拿你們挾持我,你們就燒掉他一頭鳥毛,不用怕燒壞你們自己的臉,你們燒壞多少,我以後就燒壞他多少。」

  遠處一棵樹上,有人摸摸自己長長垂下的頭髮,趕緊塞進袍子裡。

  七個逗比嘰嘰咕咕偷笑,一臉幸災樂禍,但他們馬上就笑不起來了。

  「戚逸的驅鬼偽死術,最討厭爾陸擺弄的蟲子。而爾陸的蟲子,經常會被司思的藥弄死,山舞的傀儡術,遇上武杉的檀唱就不能好好施展,武杉的檀唱,最怕陸邇的夢蠱,陸邇的夢蠱,怕伊柒的分魄術……」

  聽著景橫波滔滔不絕,七殺呆滯地互相望望。搗著胳膊。

  「喂,她怎麼知道的?」

  「喂,我沒施展過幾次啊?」

  「喂,我連夢蠱都沒施展過啊!」

  「施展都沒施展過,她怎麼知道相剋的?」

  「呵呵老三愛講夢話吧?」

  「你說她半夜聽夢話?啊啊啊她為毛不來聽我?我每天做夢都在對她表述深情……」

  「恭喜你,如果她來聽你,也許你早就成太監了。」

  ……

  「我說……」一個聲音忽然悠悠開口,七個逗比立即閉嘴,躲躲閃閃又充滿惡意地看著那個開口的人。

  「你們這次帶回來的丫頭,很有意思啊……」某人梳著自己的寶貝頭髮,眼眸裡光芒閃閃,「我要好好招待她……」

  七個逗比齊齊打了個寒噤。

  ……

  院子裡大娘叫吃飯,景橫波也就帶著紫蕊擁雪去吃飯了,不去看那邊神經病一樣發抖的樹。

  她知道那群二貨在,就是故意說給他們聽的。

  越有挑戰性,越能激起二貨們的興趣,她相信現在她要下山,紫微都會追上去要求玩一玩。

  人多,燒的是大鍋菜,大多數人很自覺地裝了飯,夾點菜,出門去吃,把桌椅讓給景橫波三人。

  景橫波也捧著大碗,卻沒有坐在椅子上,走到院子中,看看頭頂沒有任何樹蔭,才蹲下來吃飯。

  紫蕊擁雪不明白她為什麼有凳子不坐,有屋檐樹蔭遮風不要,非得蹲在這四面無遮的院子裡,隨即她們就明白了。

  坐在凳子上吃飯的,很快凳子就塌了。

  蹲在門檻上吃飯的,門檻斷了。

  在屋檐下吃飯的,屋檐落瓦了。

  在樹蔭下吃飯的,樹上掉下很多不明物體。

  一頓飯沒吃到一半,滿院子橫七豎八躺倒了一堆漢子。

  紫蕊擁雪目瞪口呆,景橫波埋頭扒飯頭也不抬,趕緊吃,她有預感,在老家伙這裡,不會給她安安舒服吃完飯的機會的。

  果然飯勉強才吃七成飽,頭頂上飄下來一個內褲。

  紫蕊擁雪目瞪口呆地看著內褲,明顯的男式,上頭似乎還有白白黃黃的可疑痕跡,這樣的內褲,讓兩個少女實在沒勇氣伸手去接。

  一隻手伸出來,坦然將內褲抄住。

  上頭忽然一個聲音,道︰「接令猶豫,扣一分。」

  紫蕊擁雪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

  景橫波不理她們,將手中內褲展開,內褲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寫得那叫一個龍飛鳳舞鬼斧神工,她道︰「紫蕊你來認。」

  換在以前,紫蕊必然不好意思,此刻卻立即湊過來,看了幾眼,臉色變了,低聲道︰「啊……是張卷子。」

  景橫波此時也認了出來,這寫在內褲上的,居然是一個考試卷。

  開頭先用洋洋灑灑數百字,對紫微上人進行了肉麻至令人反胃的吹捧,然後表明作為這麼一位驚天地泣鬼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絕世無雙的牛人,當然不能隨隨便便誰上山求醫就出手,那樣顯不出他的格調和身價,所以,景橫波及其從屬,從進入七峰山範圍起,所有的行為,都將列入考核項目,進行評分,基數一百分,半年後,如果總分高於七十分,則可以替景橫波解毒,也可以替裴樞及其手下解毒,總分低於七十分,呵呵呵呵紫微上人心地善良,不會殺人啦,但是景橫波和她的人以後也別走啦,紫微上人老人家最近有個很偉大的想法,想要將七峰山的山腹挖通通車,正需要一批身強力壯的工人,就留下來幫上人他老人家挖山洞吧,挖上了百把年,差不多也就挖好了,到時候愛去哪就去哪麼麼噠。

  景橫波聽到這裡,覺得這老家伙莫不也是穿越來的?怎麼連挖隧道通車都能想得到,這誠然是個偉大的計劃,但如果這個計劃需要她親自去做,那還是算了吧。

  這段噁心的話之後,是各個評分項目。果然都已經列出了分數。

  分數是這樣列的。

  景橫波從屬在半山競爭搭建,有幹勁,加一分。

  景橫波水潭邊對童謠的分析,有智慧,加半分。

  景橫波半夜沒有被女鬼嚇著,有勇氣,加一分。

  景橫波下山尋人破陣成功,加一分。

  這些內容都寫在褲襠部位,那位置還有些可疑痕跡,散發著曖昧的氣味,字還很小,可憐紫蕊不得不湊近了費勁辨認,看見都是加分,不禁喜上眉梢。

  景橫波嘆口氣,不忍心提醒她接下來的殘忍事實。

  扣分項目︰

  景橫波從屬不屬於同一陣營,甚至有所敵對,但夜晚睡覺時毫無警醒,也沒有安排人值夜,爾陸都睡人家身上了才發覺,作為從屬,警惕性太差,不合格,扣十分。

  景橫波入山後試圖離開,沒勇氣接受挑戰,扣十分。

  紫蕊擁雪很容易就被擄走,毫無警惕心,不合格,扣十分。

  二狗子去找白老鷹挑戰,大敗而歸,眼力太差,扣三分。

  從屬們吃飯時不夠警惕,扣三分。

  內褲飄落的時候,紫蕊擁雪嫌髒沒接,扣三分。

  景橫波救擁雪的時候,英白有出手相助,作弊,扣二十分。

  內褲從呆若木雞的紫蕊手上飄落,擁雪眼疾手快趕緊撿起,生怕慢了一步內褲落地,又扣分。

  景橫波算算,尼瑪到現在加了三點五分,卻扣掉了五十九分,她已經可以帶著屬下們去挖洞了。

  這哪裡是考試,這是坑人。

  這份坑人試卷之後,慈祥的紫微上人還告訴景橫波,在她留山的這段期間,她好好參加考試,她和屬下們的毒性就能得到控制,比如今天她一腳踹破牆壁找到紫蕊,那讓她暫時麻痹的晶體毒,其實就是遏制她毒性的一部分藥物,這些解藥會隨機出現在各個考核項目裡。

  景橫波想這不就是升級打怪刷裝備通關?

  「怎麼辦?怎麼能把分數掙回來?」紫蕊和擁雪對因為自己失去的那些分數非常愧疚,開始盤算做什麼能加分。

  天空又悠悠飄落一條內褲,這回兩個冰清玉潔的少女,狼一般地撲上去搶男人的內褲。

  景橫波托著下巴看著,心想果然只有壓力和競爭才能最快地改變一個人啊。

  內褲上首先寫著,最快速度洗乾淨前面一條內褲,可以獲得加分。十分之一分。

  雖然加分少得可憐,但十分之一分也是分,紫蕊最快速度將內褲搶去洗了,擁雪很沮喪。

  之後是選擇題。景橫波可以先休息半個月,再選擇以下幾條,任意去做。

  第一,進入七峰主峰密林深谷,和其中各種猛獸搏殺,每只猛獸都會有相應的加分項目。根據凶猛程度判定,景橫波可以先選擇分數較低的猛獸掙分,從一分到十分不等。

  第二,在七峰山整個範圍內,尋找到紫微上人的真正住所,並拿到他一條乾淨內褲,可以拿到五分。這條後面有旁注的不同的筆跡,表示這條很坑爹,因為七殺們這麼多年就沒能搞明白師傅到底住在哪裡,還有,找到他的住處也沒用,因為他從來不洗內褲。

  第三條,下山到七峰鎮進行採買,可以帶一個人同去,但不准帶錢,不能借錢,不能賒賬,不能以任何有價值的物品交換,不能動武,不用任何威脅利誘武力手段,去山下買到米糧菜蔬等生活必需品。一天之內完成,完成越快完成得越好分越高,可以最多加五分,但如果作弊,倒扣二十分。

  這條最後也有七殺批注,表示這條才他娘的最難,七峰鎮的鎮民雖然很愛他們,但是太愛他們了,從七峰山上下來的所有人,都是他們「狠狠愛」的對象,而且鎮民很彪悍很彪悍……

  目前就這三條。是根據景橫波現有能力制定的,紫微上人說,等他覺得景橫波可以承擔更高等級的任務,自然會有加分更高的題目提供。

  景橫波對這種不公平的試卷已經懶得吐槽,反正要加分都是少少的,要扣分都是多多的,要想不及格,分分鐘的。

  「選哪個?」擁雪很緊張,因為內褲上說了,考慮時辰每超過半刻,都會扣分。

  景橫波想也沒想,「第三個。」

  與其和不知實力的野獸搏殺,在路途完全不熟的山內找洞,尋找一條根本不可能乾淨的內褲,還不如先和人打交道。這本就是她擅長的。

  等待了一陣子,實力有所增進,對七峰山的地形猛獸有所了解後,前兩題也會相對好辦點。

  「同伴挑誰?」

  「帶我去!」人影一閃,裴樞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一臉不耐煩,「這鳥不生蛋地方,爺爺待不慣,爺爺帶你下山燒殺擄掠去!」

  「死開!」景橫波一腳踢翻他,看看天色已晚,大聲道,「以後再說!」

  上頭沒聲音,想必同意,景橫波回自己住處,一眼看見山居門口的大榕樹已經削去了樹皮,將內褲規則刻了上去,那群封號校尉和裴樞手下們都擠在一起看著,臉色羞愧。

  景橫波回到山上,這回沒人等著伺候她了,紫蕊在一遍遍洗內褲,洗乾淨了高高晾著吹山風,唯恐哪裡留下痕跡被扣分。

  這種「你做得不好被扣分會導致他人失去活路」的壓力實在太巨大了,年輕少女稚嫩的雙肩背不住,以至於養尊處優慣了的紫蕊都臉色緊繃,擁雪直接沒管燒飯的事兒,和景橫波說吃乾糧,自個去找天棄要學藝去了。

  景橫波只好食不下咽地吃乾糧,吃完自己收拾,燒水,還幫紫蕊擁雪燒了水。

  她穿越後雖然諸多波折,但過得一直是金尊玉貴生活,就連逃難,也是有人伺候,但從現在開始,她知道,好日子真正結束了。

  也顧不了那麼多,忙完躺下就睡,這回再不覺得山風吵人難眠,很快進入夢鄉,半夜隱約聽見遠處似有聲響,也懶得睜開眼睛。

  之後的半個月,她和紫蕊擁雪都忙著各種學習修煉,熟悉地形,甚至尋找儲備食物,以免隨時被老妖婆坑了。

  這天天蒙蒙亮她就被搖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黑沉沉的天,幾乎以為自己還沒睡。

  紫蕊卻緊張地道︰「主子,起了!今天要考試!這要起床遲了,扣分怎麼辦?」

  景橫波很想說尼瑪這也要扣?但想想,以紫微上人的坑爹德行,還真有可能。這場考試是一場極不公平的考試,因為所有的規則都由一個人隨心定,隨時可以更改。偏偏這個主持的人,還是個黑心無恥老妖。

  她只好起身,帶上二狗子和霏霏,準備下山。老妖說人只能帶一個,二狗子和霏霏可不算人。

  二狗子精神萎靡,綠豆小眼似乎有點散光,仔細看毛也少了不少,自從找小弟誤找了白老鷹之後,它就一直這德行。景橫波心中略有歉疚,明白這貨落到這田地,和自己脫不開干係,可她說白老鷹是麻雀那就是麻雀了?狗爺眼神不好,活該。

  「英白!英白!」她邊走邊喊英白,她考慮過了,這群人中間唯有英白靠譜些,雖然一個醉鬼的形象其實也不利於敦親睦鄰。

  英白沒聲音,她去他屋子裡看,沒人,這一大早,人去哪了?

  她又喊天棄,依舊沒聲音,只好自己下山,在半山套了車,半山的房子已經造了起來,堆放了很多材料,這都是她讓人從天灰谷悄悄運過來的,昨天剛到,馬上準備交給那批從斬羽部帶來的技師,開始制造天星寶舟。

  景橫波準備把七峰山作為她的技術基地,制作武器的作坊留在這裡最安全。陰無心在教了那些技師一些技術之後,半路上已經回了宗門。有這些技師也夠了。

  景橫波找了個封號校尉的親兵趕車,剛剛坐進去,身邊多了一個人,一坐下就不耐煩地道︰「挪挪,你這女人屁股忒大了。佔這麼多地方。」把她挪開後又順勢要把大長腿架在她腿上。

  景橫波一巴掌就把那腿推了開去,「拒載!下車!」

  「臭女人!」裴樞怒目而視,「你在挑戰爺的耐心嗎?」

  「這塊魚塘被我承包了!想做總裁去隔壁!」

  「聽不懂你說什麼。」裴樞咕噥,打個呵欠,「別鬧了,我到鎮上有事,到了就和你分開走,我睡會,你別吵我。」

  說完眼一閉,真睡了。

  哎,不睡怎麼行,昨晚他花了半夜引走了英白,再花了半夜和天棄「談談人生談談理想」,一直談到那家伙桃花滿面,自願放棄競爭。

  為了爭取和這死女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忍著嘔吐贊一個人妖「你風姿楚楚,確實該是個女人」,爺容易嗎爺!

  景橫波張牙舞爪比劃了半天,終究沒把他給扔出去。

  哎,其實這家伙雖然跋扈凶惡,狂妄自大,但骨子裡其實最單純,景橫波穿越以來相處過很多牛人,相處感覺最自然最舒服的是鐵星澤,但最輕鬆最不在意的,卻是裴樞。

  少帥其實萌萌噠。

  她又想著和耶律祁相處,總覺得被一股神秘而曖昧的氣氛包圍,他的眼神,笑容,都似乎寫滿了不能言語的心情和暗示,走在他身側,就好像被那種看似疏遠實則親近的心情包圍,不覺灼燙,但卻黏膩綿長,以至於她總得提醒自己牢記分寸距離,否則稍不小心,就被那綿密黏纏的絲,給裹進他無處不在的網中。

  英白是疏朗的風,掠過身邊,看似不在意你,你也不在意他,但那風忽然就帶了你一程。

  七殺吵吵鬧鬧,是一段跌宕起伏的音樂,好比神曲忐忑,聽著只覺得吵,聽多了也覺得挺有意思。隔太久不聽還覺得似乎少了什麼。

  天棄性別模糊,像一團霧,朦朧而有水汽,走近走遠其實都一樣,他本就沒有實質。

  所有這些人,都有自己的特色,然而真正難忘的感覺,還是那人,他清清冷冷的懷抱,疏疏離離的姿態,遙遙遠遠的距離,當初,卻予她綿綿密密的牽念,長長久久的心安。

  到後來才明白,其實是不一樣的,和別人的感覺,是別人給她的,和他的感覺,是她自己的。

  心中忽然一痛,亂了呼吸,她轉開眼,想要看山景,一眼看見裴樞呼吸沉沉,已經睡熟。

  馬車顛簸,他原本靠車壁坐著,漸漸便靠向她肩膀。

  景橫波一巴掌將他腦袋推開。

  過了一會兒,他的腦袋又靠了過來

  景橫波再推開。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靠過來,馬車此時一顛,他身子一震,整個人快要撲到她膝上。

  景橫波乾脆腳一伸,一腳將他抵在另一邊車壁上。

  這一腳毫不客氣,因為她認定了裴樞這貨裝睡,一個大高手,會睡到人事不知?明明這是公車色狼才慣用的伎倆。

  她這個動作很是踐踏,原以為暴性子又大男子主義的裴樞,一定會忍不住睜開眼暴跳如雷,或者打一場也是有可能的,誰知道那家伙真的往車壁上一歪,半個身子掛在車下,眼睛依舊沒睜開。

  而且還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景橫波納悶了——真的不像裝的啊!

  她湊近了去看裴樞,這家伙眼睫深垂,看起來睡意沉沉。湊近了看,可以看見他睫毛竟然是卷翹的,當真密密如扇,景橫波只有在現代那世在網絡上,才看過這麼萌而漂亮的睫毛。

  而他肌膚細膩光潤,湊近了看才能發覺其完美,當真一點斑點一絲瑕疵也無,羊乳無其溫潤精美,美玉無其雪白無暇,肌膚下透出霞彩般的淡紅色,精致如暈了胭脂的瓷人。

  有種人先天條件好到讓人嫉妒,哪怕幾年折磨苦難也不能改其顏色。

  唯一有點美中不足的是裴樞眼下,好大黑眼圈,以前臉色發灰不覺得,現在再看就很明顯。

  這家伙擠在車角也能呼呼大睡的睡態,活像幾年沒睡好覺過。

  景橫波凝視著他,心中起了淡淡憐惜情緒,對於裴樞,因為知道他的遭遇,也便有一分同病相憐的感受,面上雖然沒顯露出來,心底,她對他有種看待弟弟般的感覺。

  裴樞應該比她大,早已成名,可他歷經風霜不改的單純直率,讓她錯覺他依舊需要人照顧。也許這位名動天下的少帥,當年一心只鑽研兵法,只會打架打仗,對於人情世故,始終不懂,也不屑於懂。

  他連凶暴戾氣,都坦白得可愛。

  她想了想,終於還是把他扶正,從車內的備用箱內抽了條被子,蓋在他身上,被子剛剛落下,那家伙就一把抱住翻了個身,兩腿夾緊被子,順便又將自己的大長腿,舒舒服服擱在景橫波腿上。

  景橫波又想推,然而他的小呼嚕聲聽來如此愜意,這家伙真的像是難得放鬆睡眠,景橫波忽然想起之前好像隱約聽天棄抱怨,說裴樞半夜三更常不睡亂晃來著,有時候夜裡出去放水冷不丁看見,總要嚇一跳。

  算了,等他睡好再找他算賬好了。

  裴樞抱著被子又翻個身,神態滿足,景橫波惡意地想要不要叫紫蕊給他做個玩具抱枕抱著睡覺?什麼造型的好?黃瓜?菊花?

  裴樞這一覺沒有睡太久,過不了一會兒他霍然睜開眼睛,眼神清亮得好像從沒進入熟睡過,嚇了景橫波一跳。

  他定定看了會車頂,忽然道︰「真舒服……好久沒這麼睡過了。」

  「你失眠?」

  「不是。」裴樞默然半晌,才慢吞吞地道,「谷裡遍地沼澤,山上和沼澤底都可能隨時有惡獸出沒,很多行動無聲,迅疾如風,它們可能出現在各個角落,所以就算輪班值夜,也不能睡太死,尤其我是首領,更有責任保護好屬下,在谷裡那幾年,我沒睡過一個完整覺。」

  景橫波想著天灰谷那環境,確實惡劣,她一路走沒遇見野獸,是因為進谷時間短,也有幾分運氣在。

  「出來之後這一路不是可以睡好了麼?」

  裴樞哼了一聲,「那麼多敵友難辨的人,怎麼睡?」

  景橫波表示理解,他這種受過大劫難,曾經的信念和信任都被摧毀的人,很難再相信別人,她這裡七殺英白天棄和他不算朋友,是對他有威脅的高手,封號校尉更是老敵人,他如何能安睡?

  她心中一動——裴樞一直不能安睡,此刻跑到她馬車裡卻飽飽睡了一覺,是不是意味著,他只信任她?

  景橫波搔搔臉,心想自己難道不是他應該覺得最不妥當的一個麼?

  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裴樞閉上眼睛又睡了,似乎存心要在她身邊補眠,景橫波看他睡得那麼香,頗有些嫉妒,很想唱忐忑,最終卻幫他把毯子向上拉了拉。

  裴樞睡夢中也似知道她的舉動,微微露出笑意,景橫波好奇地盯著他看——少帥笑起來竟然有酒窩哎!

  不過這回裴樞閉上眼睛不過一刻功夫,轟然一聲響,馬車一震,停住。

  「怎麼回事?」景橫波掀開車簾,趕車的親兵轉過頭,道,「忽然有人踢了塊大石過來,卡住了咱們的車輪。」

  景橫波低頭一看,一塊不小的石頭卡在前車輪下,軸承已經被破壞。

  這石頭足有臉盆大,要想踢過來卡住車輪,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好端端的這是幹嘛……」景橫波話音未落,前頭街道上已經有人喊道,「七惡的馬車!」

  「上次咱們看見過!」

  「七惡又來了!」

  「關門!」

  喊聲未畢,街上又重演上次經過時的場景——人們風一般卷入自己家,門一家家砰砰砰關上,大姑娘小媳婦們尖叫狂奔,滿地遺落各式鞋靴。

  一陣訓練有素的雞飛狗跳,一眨眼後,又是滿地狼藉,滿街閉門。

  景橫波站在街口,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七殺到底幹了什麼天怒人怨的惡事?只經過一次的馬車都能讓鎮民記住,這殺傷力無與倫比。

  現在麻煩了,門都關了,怎麼能買到米糧?更不要說最低價格。

  景橫波傻了三秒,忽聽身後暴雷般一聲怒吼,「這是做什麼!」

  被吵醒的裴樞犯了下床氣了。

  他天生殺氣,這一聲吼驚得整個長街更靜,景橫波聽著他聲音,心中一動,一把攔住正準備跳下來的裴樞,低聲道︰「裴裴,演場戲!」

  「幹嘛?」裴樞沒好氣。

  「咱們不能以七殺朋友身份下山,他們名聲太壞了,哪,你還沒出面,你正好扮作七殺的人,我呢,扮作被你們擄上山正要逃跑的良家婦女,你來追我,我衝進鎮中,百姓們對七殺深惡痛絕,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們會接納我的。」

  「不行!」裴樞斷然拒絕,「我如此英雄蓋世,怎可扮強搶民女之惡男!」

  景橫波正準備一個爆栗子敲醒他,就聽見他氣壯山河地接道︰「……追逐逃妻還差不多!」

  「好好好追逐逃妻。」景橫波懶得和他辯論,反正都是演戲。

  「呔!你想往哪裡跑!」話音未落,景橫波還沒邁步,裴樞探手就抓住了她的肩頭,把她向後一帶,跌入了他的懷中。他舒展雙臂,很滿意地緊緊將她摟住。

  「要死啊!」景橫波大怒,反手拍他,「導演還沒喊a,你就給演上了!現在就抓住了我,戲還怎麼演?快放開!」

  「哦這樣啊。」裴樞戀戀不捨地放開她,眼光在她腰上溜幾圈,「你腰真細,比我摟過的所有……」

  「閉嘴!」景橫波趕緊截斷他的噁心比較,抖散頭髮大叫,「艾克星!」

  聲音一出她就開始向外跑,一邊跑一邊叫︰「救命啊……救命啊……」

  裴樞很進入角色,立即追來,大喝︰「你這賤人,竟敢背叛大爺,和那白英搞七捻三,氣死爺也!今晚爺一定要把你捉回來,和你大戰三百回合……」

  二狗子也從車頂上飛下來,湊熱鬧大叫,「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大波出牆來!」

  景橫波想吐血。

  這是哪跟哪啊?

  白英是誰?英白?這是什麼搭配?

  還有,什麼叫大戰三百回合?

  很誤會的好不好!

  此時她也沒法回頭去糾正某人牛頭不對馬嘴的台詞了,只能暗暗發誓以後要和裴樞對戲,必須要給他先寫好台詞,他這臨場發揮,連三流演員都不如。

  要做戲,就不能瞬移,她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向前衝,身後風聲呼呼,那混賬竟然絲毫不肯放慢速度,幾個起落就縱到她身後,又是劈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頭,摸了摸,十分入戲地道︰「呔!小娘子的肩好縴細!」

  景橫波︰「……」

  劇本又被改了?

  這德行,做群眾演員都不配!

  算了,和這貨色配戲,只會越配越糟,還是速戰速決吧。

  她一腳踢在裴樞脛骨上,低喝︰「讓開!」裴樞看她眼神凶狠,哼一聲,就勢打了個滾讓開,景橫波爬起,一邊急聲道︰「等我跑到有人開門你再追上!不許再出岔子!」

  一邊轉身就跑。

  兩人演戲投入,沒注意到路口,正有一隊車馬經過,那馬車樸素,看不出任何標記,車馬上的人看上去也和普通行商一樣,唯一有點奇怪的是,這群人行路的方向,竟然不打算從鎮中過。

  不經過小鎮落腳,就意味著對方急於趕路,從對方馬上騎士滿肩灰塵來看,似乎趕路確實很急。

  馬車轆轆而過,正經過街口,馬上人們被那追逐的兩人吸引,都將目光投過去。

  當先的護衛看清了兩人的臉,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這樣也能巧遇,那麼主上……

  果然,那重簾深垂的馬車中,忽然傳出一個聲音。

  「停。」

  馬車停下,簾子微微一動,露出一雙眼睛。

  眼眸深黑,涼若山巔雪天上月,眼神如經過冰湖的風。

  他看了一眼景橫波踉蹌前撲的背影,再看一眼凶形惡狀追逐的裴樞。

  眼神裡慢慢浮現古怪的情緒。

  手指一彈,一股勁風射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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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5 12:1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9-13 04:55 PM 編輯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七章 小白臉和大男人

  景橫波踉蹌前撲,闖入長街。

  「救命啊!七峰山的強盜搶人啊……」她叫聲淒越。

  街兩側的門後,無數雙眼睛骨碌碌盯著她轉。

  隱約聽見門後竊竊私語。

  「又一個逃下山的?」

  「給七惡整怕了的?」

  「不對啊,好像是被搶上山的民女?」

  「咦,七惡雖然坑蒙拐騙,害人無數,但從來不傷人性命,也不搶女人啊,怎麼這回……」

  「也許是七惡的手下呢?時日久了,總有想要開葷的……」

  「這姑娘看起來很可憐……」

  「啊,還挺美貌呢,難怪會被搶……」

  景橫波斷斷續續聽著,心中微喜——有戲!

  眼角餘光瞥到前面一家米糧店,立即腳步加快,直撲而去,在那店門口一個踉蹌,撲倒在門前。

  她拼命擂門︰「救命!救命!大爺行行好讓我進去!」一邊用眼角餘光惡狠狠瞪裴樞——給我慢點!

  裴樞只好慢騰騰地奔過來,跟飄似的。

  「呔!那小娘子!還不快從了大爺!大爺說要娶你,就一定會……」

  台詞還沒念完,忽然勁風一響。

  這響聲換成別人根本聽不見,但裴樞這樣的高手,聲音入耳,渾身汗毛霍然炸起。

  高手!

  還在英白等人之上的高手!

  裴樞再顧不得做戲了,這勁風如此凶猛,撞上了後背就是一個大洞,他全力向前一縱,猛撲向景橫波。

  景橫波正在擂門,一回頭看見他居然又不按劇本演戲,這麼快撲過來,不禁大怒。

  正想是不是要施展一下意念控物,給這不聽話的貨來下狠的,驀然面前的門板一撤,一雙手伸出來,將她飛快拽了進去。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姑娘快進來!」

  她被拽入門中,心中一喜,那老者在急急關門,百忙中她只來得及回看一眼,正看見裴樞從地上跳起,姿態殊不優美,如狗吃屎,他沒有看她,卻滿臉狂怒地回頭,隨即身子一閃,不見了。

  這貨,又發什麼瘋?

  景橫波心中嘀咕,直覺裴樞剛才撲過來的姿勢好像有點不對勁,但此刻劇本已經演到一半,只好繼續,一邊靠著門板喘氣,一邊向救她進來的店家道謝。

  那店主是個老者,倒是慈眉善目,請她到廳堂坐了,又給她上了茶,安撫道︰「姑娘歇歇氣。不過小老兒這裡只能給你暫避,七惡行事不按常規,他們的人有可能還會闖進來,姑娘要麼還是從後門趕緊再換個地方躲,我這有好幾個後門,從哪出去都方便。」

  景橫波心中暗罵七個逗比真是荼毒一方,可憐七峰鎮的人防火防盜防七殺,連後門都開了好幾個。一邊笑道︰「多謝老丈,不過那個惡徒倒也不能完全算七殺的人,不過是七峰山一個打雜的,沒那麼高武功,諒他也不敢闖入民宅騷擾。」

  一邊順嘴就轉了話題,問老者從事何營生,老者答說做些米糧生意,前面店鋪也賣些乾果菜蔬,景橫波等的正是這個答案,轉轉眼珠道,「說起米糧,小女子寄居的舅舅家中是大戶,因為今年田莊送上的米成色不好,正打算把那批米賣掉,另賣些好米自家吃,不知老丈這邊的米糧成色如何?」

  老者一聽有生意做,喜上眉梢,急忙帶她去看糧倉,景橫波也不懂這些,撿著好的米麵要了些,又要了一大堆乾菜,她能說會道,又親切可人,哄得那老者心花怒放,果然給了她一個最低價格。完了景橫波笑道︰「我身上自然是沒有銀子的,且代我那舅舅定下這些,老丈你先給我留著,明兒我傳信給舅舅,讓他帶人帶銀來買。」

  老者滿口答應,景橫波又道︰「勞煩老丈,我那舅舅家最近需要造個園子,正在求附近的能工巧匠,咱這鎮上,可有這類能人?」

  「本鎮最好的匠人是周大,正在給劉大戶家的新屋起樑。」老者道,「鎮西頭便是。」

  景橫波立即道︰「那我去瞧瞧。」轉身便走。

  此時因為裴樞離開,街上門戶都紛紛開啟,景橫波出門時,四面張望了一下,發現沒有裴樞人影,不禁有些詫異。

  這家伙,演戲演到一半就不見了,耍毛大牌!

  此時也顧不得裴樞,沒有他搗亂正好,她向鎮西頭走去,準備空手套白狼。

  ……

  街口,那輛馬車始終靜靜停著。

  隨從們整裝待發,他們要趕路,時日已經很緊,本來,連這鎮子都不會進的。

  馬車裡的人卻遲遲不說走。

  他在擦手,雪白的布巾反反復復擦手指,布巾散發著淡淡的藥味,擦過的若冰晶的手指,漸漸熱了。

  等到手擦完,他的決定也已經下了。

  「歇一宿。」

  「主上……」護衛想要提醒這樣的停留不妥,就算不管時間緊張,七峰山靠近黑水澤太近,這個鎮子本身也匯聚了來自玳瑁黑水的各大勢力的眼線,主子還有要事要做,身份尤其需要隱藏,在這裡停留,太冒險。

  正是因為認識到了這點,所以主上在經過七峰山腳下時,明明眼光一直停留在山巔,卻也沒有要求停下,已經做好了狠心擦身而過的準備。

  護衛心中嘆息——想好不見,沒想到在這鎮口還是遇見,這算不算孽緣?

  他不說話,簾子慢慢垂下。

  護衛也不敢再說,一轉身下令︰「投宿!」

  ……

  景橫波站在鎮子西頭,看那劉大戶家正在上樑。

  上樑是件大事兒,四面圍觀以及幫忙的街坊很多,家中親屬送來爆竹金花,霹霹啪啪炸響,一個肩披布巾的漢子,滿頭大汗地指揮幾個漢子,扛著大樑上了房。

  想必就是那能匠大周了。

  景橫波擠到人群前方,眼瞅著那邊將各色彩緞被面在中樑掛好,幾個師傅爬在摻牆上,慢慢吊起中樑,大周在底下指揮吆喝︰「起——落——」

  「落。」字響起那一刻,景橫波手指一動。

  一顆小石子滾進了樑柱上的槽榫。

  「落!」

  中樑落下。隨即那師傅便驚「咦」一聲,幾人色變。

  底下圍觀者也發現不對,樑木好像沒有卡在槽榫裡,一頭微微翹起。

  一時哄然。

  上樑是大事,樑必得上得妥妥正正,否則於家業風水不利,這是千百年來深入人心的風俗,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總歸是一件不吉利的事。

  大周的額頭冒出汗來,他做工匠二十年,從來沒遇見過對不上槽榫的樑木,這是怎麼了?

  一眾人等只好將樑木再次抬起,再落,落下時景橫波手再一揮,又塞過去一顆石子,自然樑木又沒卡進去。

  如此三番,上樑不成,四周嗡嗡議論聲不絕,主家臉色慘白,工匠汗如雨下,喜慶氣氛全無,人們開始慢慢退避,神情忌諱。

  景橫波便在這時候,笑吟吟走了上去。

  「啊呀,」她看一眼這屋子,驚道,「此地風水非凡!」

  主家正沮喪絕望,聽見這句便如遇見救命稻草,急忙上前問︰「敢問姑娘為何有此一說?我這樑正上不去,可是風水有何不妥?」

  「不妥?哪來的不妥?」景橫波搖著手指,「妥得很,太妥了,妥得你家消受不起,這樑,才上不了啊。」

  「請姑娘指點迷津!」

  「你這地脈下,有一條黃金龍,建宅於此,日後子孫飛黃騰達,金銀滿屋。」景橫波一句話說得主家眉開眼笑,她又忽然皺起眉,「只是你家下地基的時候手法不對,驚動了龍氣,現在不僅沒財發,只怕還有家破人亡之憂啊!」

  「啊!請姑娘務必解救我等一家!事後必有重謝!」

  「這條龍是黃金龍,當然最愛財啦,」景橫波笑眯眯滿口胡扯,「你們既然驚動了它,自然要獻上它最喜歡的東西給它賠罪。你家準備些銀兩值錢物事,天黑之後,向西行走,行出鎮外三里,將這些東西,埋在沒有月光的地方。就行啦。」

  「這樣就可以?那麼,到底需要多少銀兩?」

  景橫波算了下買米糧蔬菜需要的錢,道︰「不少於五十兩便可以啦。」

  這筆錢不算少,不過這主家也算當地大戶,沒有太多為難便應了,卻有人低聲提醒主家道︰「這女人來歷不明,保不准隨口胡謅,仔細不要被騙了去……」

  景橫波裝作沒聽見,一指大樑,對神情懷疑的主家道︰「你這上梁有吉時,可不能耽誤。也罷,我既出手,便幫你到底。我稍後給這地底龍神上香,和它打個招呼,讓你這樑先上了,回頭你記得按我說的去做。不然龍神幫了忙,你卻耍賴,小心分分鐘家破人亡。」

  主家半信半疑,令匠人們再上牆,吊起大樑,景橫波在一邊設了香案,敬香鞠躬,裝模作樣禱告幾句,手一揮道︰「上吧!」

  眾人拎著心,顫顫巍巍將樑吊上去,「起——落——」

  「哢嚓。」一聲,樑穩穩地卡住。

  主家欣喜地抹一頭汗,急忙上來道謝,景橫波笑得世外高人雲淡風輕,「啊,龍神聽了我的禱告,給我一個面子而已。你們要記得履行諾言哦,不然出了事別說我沒提醒哦。」

  主家連聲應是,又請景橫波進去吃飯,匠人們在樑上往下灑糖果錢幣饅頭糕點,景橫波不要臉地和小孩們擠在一起,搶了一堆錢幣和糖果後,又美美吃了主家殷勤招待的晚飯,拿了謝銀,正好用這謝銀,住進了鎮上唯一一家客棧。

  現在,就等半夜取錢,回頭買米,就算完成任務了。

  完成事情順利,景橫波心情暢快,進客棧腳步生風,進客棧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急速的馬蹄聲,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就被一匹馬疾馳而過時帶起的風帶得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門檻上。

  小二扶住了她,她回頭一看,狹窄的街道上,十數騎電般馳過,一路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這回鎮上百姓連喊都不喊了,直接關門。

  「這都什麼人?」景橫波探頭看馬上騎士背影,心想這些人才是真跋扈,從百姓神情看,似乎比對七殺畏懼多了。

  「也不知道是十三太保中的哪位太保……最近七惡不在,他們經常來,大家也遭殃。哎,應該把七惡回來的消息傳出去才對……」小二搖頭咕噥。

  「七惡不是禍國殃民嗎?你們不是一聽他們名字就逃奔關門嗎?怎麼聽起來你們好像還指望著他們保護似的?」

  「七惡愛玩愛鬧,挺煩人的,行事又不按常理出牌,大家頭痛是真頭痛。」小二道,「但無論如何,七惡不殺人,不搶奪,不染指民女,也不真的取人財物,有時候遇上別人欺負我們,心情好了也會出出手,比起那一群搶錢搶瘋,收地盤費收到七峰鎮來的十三太保,可要好得多……」

  「小德!」掌櫃在櫃台裡一喝,「別亂說話!」

  小二悻悻閉嘴,景橫波冷笑一聲,指著他們道︰「你們啊,也真是厚臉皮。明明靠著七殺保護,心裡明明知道他們不是壞人,還要做出那副樣子,你們敢對十三太保砸雞蛋?說到底,不過是怕人惡欺人善罷了!」

  滿堂的人給她說得臉色訕訕,無人搭腔,景橫波冷哼一聲,一邊想這十三太保也太窮凶極惡,這七峰鎮離玳瑁還挺遠呢,收保護費居然能收到這裡來,一邊想七峰鎮的人也夠不要臉的,哪天這群貨色一起倒霉活該。

  越想越不忿,她拍桌子,「來一間上房!」

  正好上房只剩一間,景橫波付錢的時候心中有些奇怪,這小鎮客棧,客流有限,上房怎麼會只剩一間?還住了哪些人?

  進院子的時候,她看見院子裡停著一些風塵僕僕的車馬,但看起來也很普通,許是過路的行商,不過行商這麼大方,包下這麼多房間倒是少見。

  小二帶她到房間時,她微微皺眉,這唯一一間上房,竟然在一層樓的中間,左右都住了有人,感覺像是被包圍一樣。

  這種感覺不大舒爽,但也不能把先住進來的人趕出去,她看看左右兩側,都門戶緊閉,毫無聲息。

  進了房,剛想躺一躺,一個人輕盈地竄進室內,往她身邊大喇喇一躺。

  景橫波一看他就怒從心底起,惡狠狠踢他一腳,道︰「你倒有臉睡?剛跑哪去了?」

  裴樞霍地翻身坐起來,怒道︰「我還沒問你呢,你是不是又安排了別的幫手?剛才我差點被人從背後射穿一個大洞!那混賬出手可真狠毒,活像和我有深仇大恨似的。我繞著鎮子追了一大圈,那混賬跑得真快!不會是你安排天棄報復我吧?」

  「我倒希望天棄來,沒天棄英白也行,反正要誰都不要你。」景橫波翻白眼,隨即又好奇,這霸王也會吃癟,「好端端地誰射你?就是先前你最後一次撲我那次?難怪我瞧著你姿勢不對,狗吃屎似的。」

  「放肆!」裴樞劍眉豎起,「你這娘們越來越放肆!過來!給我捶背!」

  「捶你個妹。」景橫波躺下來,雙手抱頭,「這是我開的房間,我的床,你不許睡,想要住,自己開個房間去。」

  「你以為我想和你睡啊?都不曉得擦點香粉!也不曉得換件風情點的衣裳。」裴樞攤手,「喂,拿錢來。」

  「啊?」景橫波險些去掏耳朵——聽覺出問題了?

  「我身上沒錢,」裴樞理直氣壯地道,「你給我錢我才好去開房。」

  景橫波覺得這對話太違和了……

  信息量好大。

  有種姦夫淫婦吃軟飯小白臉和富婆要錢的趕腳……

  「我哪來的錢?自己掙去!堂堂少帥,和女人要錢,你有臉?」

  「堂堂少帥,去做那商人搏利之事,才叫丟人。爺這輩子只會打仗,也只喜歡打仗,別的事,免談!」

  「有種你生孩子也讓別人幫你嘿咻!」景橫波咕嚕一聲,數數口袋的錢,不夠再開間房的,只好道,「你在這打地鋪!」

  「堂堂少帥,怎可打地鋪?」裴樞更加生氣,「你打。」

  「我打!」景橫波一腳踹在他腿上,「我還是女王呢!」

  「別吵了!」裴樞忽然伸出手臂,將她一攬,「一個都不打地鋪,這床這麼大,一起睡好了。哎別鬧,我追那刺客追了一大圈,好累。讓我睡一覺。」

  說完已經閉上眼睛。

  景橫波瞪著他——這小子是有意還是無意?是天生麻木還是天生不要臉?怎麼每句話都充滿雙關?說他曖昧吧他眼神清澈表情坦蕩,說他不曖昧吧他的話能聽嗎?這要隔壁有人,還不該以為這屋內兩人,戀姦情熱?

  想到隔壁,她心中一動,隔壁好靜啊。

  不知怎的,那靜,靜得讓她心中不安,總覺得似乎有人在默默注視她一樣。

  她折騰半天,著實也累了,懶得踹裴樞下床引起吵架,也懶得自己下床打地鋪,想著先歇息一會兒也好,身邊裴樞已經睡著,氣息靜謐,倒引起了她的睡意。

  可是她剛剛閉上眼睛,就霍然睜開眼睛。

  不對勁。

  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更明顯了。

  ……

  隔壁屋子。

  他面對牆壁坐著,微微闔著眼睛,手中端著一杯茶。

  茶已經冷了,因為看不到一絲熱氣,但他還端著。

  他面對的方向,隔一堵牆,應該就是景橫波和裴樞現在睡著的床。

  他閉著眼睛,隔著牆,似也能「看見」對面景橫波和裴樞同睡一床,「看見」兩人「打情罵俏」。

  他面上沒有表情,白瓷茶杯上,卻隱隱出現了放射性的裂紋,一絲,一絲,又一絲……

  奇怪的是,裂紋如星花亂綻,卻沒有一滴茶水溢出。

  護衛站在他身邊,大氣都不敢出。

  他緩緩睜開眼睛,護衛立即上前一步,躬身待命。

  他道︰「客棧廚房快要準備晚飯了吧?」

  「是。」

  「處理一下,」他抬手,指指隔壁,「保證她無事便行。」

  「是。」

  他忽然眉宇一動,揮手示意侍衛立即下去,隨即自己起身。

  他起身時,手中茶杯忽然片片碎裂,他衣裳旋起,碎裂的白色瓷片在身側飛起,化為白色粉末不見。

  他身影也不見。

  下一瞬景橫波出現在室內。

  她左右看看,愕然發現房間裡沒人。

  剛才她感覺到隔壁有人窺視,想了想還是決定過來看看,她已經想好了,如果真有刺客就抽冷子給一刀,如果遇上人家睡覺就給人家蓋上被子,反正她忽來忽去,人家只當做夢。

  但室內沒人,倒讓她詫異,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最起碼剛才,這屋子裡還是有人的。

  她眼角忽然感覺到桌上似乎有點反光,走上幾步,手指在桌面上一摸,隱約有一點水跡。

  水跡很冷。

  再看看桌上,有托盤,有茶盞蓋子。

  似乎少了樣東西。

  她笑笑,搖了搖頭,閃身離開。

  剛才這裡有人,在喝茶,奇怪的是,喝的是冷茶。

  一個人,在空寂室內,對著牆壁,喝冷茶,聽著隔壁她和裴樞的動靜?

  怎麼感覺怪怪的?

  但既然人已經不見,說明對方不想被她知道,而且是個高手,她的瞬移忽來忽去,不是絕頂高手很難預見並躲避。

  高手似乎沒有太多敵意,那麼她也不想招惹。

  她回到室內,裴樞已經醒了,正撫著肚子坐在床上,看見她道︰「叫飯來吃。」

  景橫波翻翻白眼,懶得計較他這丈夫吩咐小妾一般的口氣,叫來小二叫上點飯食。過了一會小二送來三菜一湯,是大廚房專供客人食用的配菜。景橫波和裴樞也不計較,端碗吃飯。

  景橫波剛掏出銀針,準備試試飯菜,裴樞已經風卷殘雲扒了一碗,景橫波嗤笑,「還是百勝將軍?編的吧?就你這警惕性,早該死了千百次才對,你就不怕附近有敵人,在飯菜中下毒?」

  「好久沒吃毒藥了,正想著。」裴樞頭也不抬,「我倒想見識下,外界有什麼毒藥,比天灰谷的更毒。」

  景橫波這才想起這家伙在天灰谷待了幾年,雖說中了一身的毒,到現在灰老鼠皮還沒全扒掉,但應該也養成了對很多普通毒藥的免疫了吧?難怪他有恃無恐。

  有裴樞這個自動驗毒機在,她也就放心吃飯,先前吃過一些糕餅,倒也不餓,只寥寥吃了一碗,倒是見裴樞吃飯太快,怕他噎死,禁不住囑咐︰「慢點,沒人和你搶。」

  「你這是關心我嗎?」裴樞百忙中對她一笑,當真色若春曉之花。

  景橫波頓時那種被隔壁窺視的感覺又來了!

  她忍住了閃身去隔壁再看的衝動,看也看不到,等她過去,一定又是空無一人。

  吃完飯,令小二進來收拾,她看著天色已晚,正想喊裴樞陪她去拿銀子,往西走三裡地是她的要求,她記得那裡特別荒涼,誰知道一轉頭,那貨居然又躺床上睡著了。

  「吃了睡睡了吃,遲早變成豬!」景橫波罵一聲,想想自己一個人去也無所謂,也便算了。

  她剛剛離開,床上的裴樞,忽然有點艱難地睜開眼睛。

  「不對……」他喃喃道,「怎麼會睡著……不對!」

  他霍然坐起,左右看看,驚道︰「大波!大波你去哪兒了?」叫了半天沒人應答,他跺跺腳,穿窗而出。

  ……

  隔壁屋子裡。

  端坐的人,側身看了看身邊的護衛。

  護衛滿面羞慚之色,隱隱還有幾分驚訝,低頭道︰「主上,我們藥下得很小心,分量也很足,可以保證不被發現,保證姑娘不受影響,按說就算一流高手也該倒三個時辰以上……只是沒想到裴樞如此厲害,這藥居然只讓他閉了閉眼……」

  他抬起手,護衛立即住口。

  「裴樞在天灰谷待了多年,自身應該已經抗毒能力,是我忘記了這點,你們能令他暈迷一霎,已經不錯。」

  那一霎就夠了。

  最起碼已經不能追上景橫波了。

  ……

  馬蹄嗒嗒,一大群騎士穿越清冷長街。當先一人深紅披風,翻出黑緞的內裡,披風上繡著張牙舞爪的蠍子,猙獰又狂放。

  他狂放的笑聲,也響在寂靜的長街上。

  「這群七峰鎮的烏龜們,又縮起頭來了!縮頭有什麼用,十三太保讓你們交地盤費,你們敢不交?」

  「十二太保,」隨從道,「今日晚了,咱們還是客棧休息一夜,明日再收地盤費吧。」

  「可惜這七峰鎮太小,連個妓院都沒有……」那十二太保眼珠子骨碌碌一轉,「這長夜漫漫,難熬啊……」

  忽然前頭的馬一聲低嘶,似乎被什麼人撞上,有人叱喝道︰「什麼人亂走亂撞!」翻身下馬,揪住一個人影。

  那人抬起頭來,神情渾渾噩噩,卻是先前那個著名瓦匠周大。

  他是本地名匠,卻在先前上樑時,數次沒上成樑,險些壞了主家的大事,事後主家雖然沒有為難他,但難免態度有些怠慢,答應給的酬金也沒給,周大自覺顏面掃地,無顏再要,自己失落離開,一路怨恨運氣不好,又恨被那莫名其妙出來的女子奪了風頭,覺得保不準是那女子搞的鬼,苦悶之下沒有抬頭看人,撞在了這批人的馬上。

  此時他抬頭一看,不禁暗暗叫苦——這群最近對七峰鎮騷擾不休的十三太保,令七峰鎮的人吃夠了苦頭,人人都認得。

  眼看這些人橫眉豎目,一臉找事的神情,他忽然想起剛才隱約聽見對方的話語,急忙道︰「太保想要找女人?小的先前可見著一位絕色美人!太保若出馬,絕對手到擒來!」

  ……

  景橫波左肩擔著二狗子,右肩蹲著霏霏,往小鎮向西三里處趕。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野地裡隱約有些白光浮動,風掠過枯樹樹梢,聲音嗚咽。

  景橫波這才發現,自己指的這塊地兒,似乎也太荒涼了些,而且前方那一個一個隆起的土包是啥?不會是墳地吧?

  一指指到了墳地裡?真晦氣。

  二狗子在她肩頭抖抖索索,長聲吟哦︰「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三隻逗比,奔向火葬場。」

  不等景橫波出手,霏霏一腳把它踹出了三丈。

  二狗子撲稜著翅膀,抓住一樣東西才站穩,嘎嘎笑道︰「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嘎——」

  它忽然看清爪子底下是什麼東西,慘叫一聲,眼睛一翻,暈了。

  景橫波一瞧,它抓住的是一截慘白的骨頭。

  不用辨認也知道是人骨。

  四面鬼火浮動,荒煙蔓草,殘墳斷碑,白骨零落,不僅是個墳地,還是個亂葬崗。

  二狗子瑟瑟發抖,景橫波身為女性,對這種地方也有點毛毛的,霏霏卻似乎很喜歡這種環境,哧溜一聲,奔入亂墳中叼骨頭去玩了。

  景橫波想喊,一轉頭看見遠處有燈火晃動,想必那主家前來埋銀子了,趕緊抓了二狗子的鳥嘴,躲入一處墳後。

  躲在墳後的時候,她心中掠過一絲奇怪的情緒,似乎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但一時也想不出。

  燈籠晃動,那隊人漸漸走近,果然是那造房子的大戶家,似乎為了壯膽,來了很多人,猶自神情懼怕,快速走到墳地裡。

  所謂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般只有墳墓的側面,這是亂葬崗,像模像樣的墳不多,那主家隨便在一座墳旁挖了個坑,將銀子放了進去,又匆匆禱告幾句,便急急走了。

  他們離開時,正從景橫波前方過,斷斷續續話語聲傳來。

  「快走,這裡不能多留。」

  「上次鎮上老牛家二小子過來玩,第二天沒回去,後來就在這裡找到他的屍體,開膛破肚喲,好慘!」

  「大半夜的,又是在這裡,快別說了,趕緊走!」

  腳步倉皇而去,景橫波皺起眉,這地兒有猛獸?好好的怎麼會有人開膛破肚地死在這裡?

  今夜的風特涼,月色模糊暗昧,天空反射著陰森森的雲色,景橫波決定拿了銀子就走,絕不多留。

  剛剛挖開洞,把銀子揣懷裡,就聽見馬蹄聲。

  這半夜三更亂葬崗,怎麼還會有人過來?聽馬蹄聲還不止一人。

  此時出去會被發現,景橫波只好再次找地方走,霏霏忽然叼著什麼東西,在一處墳頭上向她搖尾巴,景橫波看見那墳墓頗為高大,便隨著霏霏躲入墳墓後,這座墳墓頗為高大完整,墳頭上四面溜滑。

  風又將對話聲帶了過來。

  「那個混賬,竟然敢騙爺!下次遇見,有他受!」

  「爺您別生氣,小的瞧著,似乎也不是騙你,客棧掌櫃不是說是有個挺美的姑娘投宿來著?」

  「那人呢?去哪了?」

  「……許是臨時有事出去了……爺別生氣,那是她沒福分被爺垂青,回頭小的給您找更好的來。」

  「算了算了,撩起爺的心火,卻找不到人,真是不痛快……反正睡不著,還是過來看看吧。」

  「爺,大太保關照了,這地兒還沒完全建成,要盡量避免泄露風聲……」

  「得得得,還要你囑咐?爺不就是不放心,過來巡視一下嗎?這亂葬崗的地兒,人都是自己的,至於泄露什麼風聲?還是你是叛徒,你會泄露出去?」

  「小的不敢!」

  「那正好,咱們過來瞧瞧,監監工,回頭大太保也要誇我盡心,半夜三更還惦記著幫裡的事不是?」

  「是,是。」

  景橫波手掌按著墳墓冰冷的泥土,想著原來如此。

  先前就懷疑十三太保收保護費這事奇怪,她雖然不知道十三太保的大本營在哪,但此地距離玳瑁首府上元城,快馬還有三四天的路程,十三太保的大本營差不多也該在上元城附近,收保護費收到幾百里外的地兒,這手伸得也太長了。

  想必收保護費是假,在這裡設立秘密基地,以收保護費為名,不定時來查看是真。玳瑁這地方,勢力林立,幾乎所有的鎮子城池,都有一個大勢力籠罩,十三太保要想在遠離上元城的任何地方建立秘密基地,都有被當地主要勢力發現的危險,唯有七峰鎮,處於七峰山範圍之下,原本擁有紫微和七殺最強有力的保護,但紫微和七殺又是一群行事隨意的逗比,根本不會太管底下的事兒,所以七峰鎮,便成了一個又安全,又妥當的地方,而七峰鎮三里外這個少有人來的亂葬崗,自然更安全。

  只是,這入口處在哪呢?

  她看了看身側霏霏,它正吐出一個東西在玩,那東西黑黑的,圓圓的,景橫波一瞧心中一緊——好像是火彈子!

  這時代已經出現了火藥,卻極其稀少,而且也是官家管制極緊的違禁品,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景橫波急忙一巴掌把這玩意給掃掉,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那群人下了馬,正步行接近,這方向……

  她瞪著面前的墳,渾身一冷。

  終於明白哪裡不對勁了!

  是這墳不對勁!

  這裡是亂葬崗,換句話說,隨意拋屍的地方,根本不該有墳墓,好好的人家,誰會把死者隆重地葬在這裡,和一群孤魂野鬼為伍?就算有墳墓,也應該是以前的無主孤墳,經年日久,無人照管,塌陷破敗,怎麼可能有這麼講究,連一根草都不長的大墳?

  入口在這裡!

  腦海中閃電般閃過這個念頭,她第一反應就是瞬移離開,但左右四顧,四面都是曠野,以她的瞬移能力,這麼一閃,還是會出現在曠野範圍內,被發現,被發現當然她可以走,安全沒有問題,可是這什麼太保就能發現,他就會知道基地秘密泄露。那麼這基地,就會被立即轉移。

  可她還想知道基地有什麼秘密。十三太保也是黑水澤頗有聲名的組織之一,雖然在各大勢力中算最弱的,但本身規模不小,也從未停止過排位競爭,這樣的組織,不惜耗費人力物力,在幾百里外精心選址建造地下秘密基地,必然是進行極其重要的項目,或者對自己有極大幫助,或者對他人有極大威脅,才搞得這麼隱秘,無論是哪種情況,以她一路搶寶的經驗來看,都絕對不可錯過。

  保不準對她以後的黑水女王之路有好處呢?保不準還可以獲得紫微老不死的加分呢?

  景橫波已經進入了玳瑁境,按照規矩,這時候玳瑁首府應該派人前來迎接了,事實上根本沒人鳥她,她對於自己日後即將受到的「招待」,早已心裡有數。所以才一路忙著擴充實力。

  那群人果然奔著這墳而來,只要一靠近,就會發現她,她不想走,也不想被發現,怎麼辦?

  正在思考對策,她忽然後背一涼。渾身汗毛都似炸起!

  背後有人!

  可她明明記得背後只有一座墳,破敗得塌了半邊!

  直覺一閃而過,她顧不得多想,正要閃身,一隻手已經攬上了她的腰!

  冰涼堅硬的手,從破墳裡伸出來……

  鬼爪……

  腦海裡閃過這個念頭,她伸手就拔刀,那隻手輕輕一點,她頓時不能說也不能動,軟軟倒在那「人」懷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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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5 12:3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9-13 04:55 PM 編輯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八章 我和僵屍有個約會

  冰冷的懷抱,有絲質的冰冷,也有肌膚的冰冷,沒有一點活氣,她忍不住打個寒噤。

  僵屍?

  眼角努力向後掃,想看看有沒有白毛什麼的,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那手輕巧地將她向後放倒,將她卷巴卷巴,輕巧地拖入了身後的破墳裡。整個過程,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景橫波嗅見泥土的微腥氣息,感覺到進入破墳裡天光的一暗,心中絕望地想,下一刻不會掉入一個腐朽的棺材,和一具陳年老屍睡一起吧?上帝保佑最好只剩白骨,千萬不要腐爛了一半,尤其不要出現巨人觀……

  她沒有掉入棺材,只落入一個懷抱,還是那樣,冰冷的,沒活氣的,像個活死人的。

  二狗子探著頭,躡著爪子看看她,再看看這墳,沒敢進來,唰地一下不見了。

  景橫波翻翻白眼。沒一個靠得住的。

  她不想這麼給人抱著,下意識掙扎,但墳內很狹窄,他的手臂又如此有力,她掙脫不開,倒弄得頭頂泥沙簌簌而下,泥沙還不落在僵屍頭上,只落在她身上,她被嗆了一鼻子灰,只得停止掙扎。

  兩人此時靠得很近,近到能感覺到彼此緊繃的肌膚,和細密的呼吸,黑暗中流轉淡淡青澀氣息,說不清什麼味道,卻能令人忘卻這裡是陰森噁心的墳墓內部,想起遠山和青草,松樹盡頭晚歸的鴉翅吊著霞光的尾聲。

  而他的懷抱,有包容一切的味道。

  景橫波原本算不拘小節的人,此刻卻覺得渾身不自在,想讓沒處讓,鼻子咽喉裡覺得更癢了。

  一方汗巾忽然攤開在她面前,她低頭盯著那汗巾,很普通的汗巾,質地很一般,和外頭普通百姓用的差不多。

  她接過,擦了擦臉和鼻子,弄髒了的汗巾自然不能還給他,她隨手準備扔,他的手卻伸過來,似乎準備接。

  她一傻,想不到髒汗巾他也要接,低頭瞪著他的手,他的手一頓,隨即撤回。她舉著那髒了的汗巾,頓時那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又來了,等了一會,也不知道在等什麼,他卻沒有了動靜,還把她往外推了推,她吁口氣,悄悄將汗巾塞在土裡,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是尷尬的,連這汗巾也是尷尬的。

  她只好把注意力轉到外面,外頭腳步雜沓,那群人果然到了大墳前,轉了幾轉,不見了,想必已經打開機關,從大墳口進入。

  景橫波正心癢著,想著要不要跟上去,黑暗中那隻手又伸過來,手上居然是一柄鏟子。

  鏟子形狀特殊,長柄,底下鏟形半圓柱形,她想這不會類似盜墓傳說中的洛陽鏟吧?

  看見這玩意,有種時空穿越感,忽然想起現代時,四個人看書各有所好,她比較喜歡甄環,但喜歡的不是愛情也不是宮鬥情節,是電視劇選角,每次都指著屏幕說啊哈哈哈皇帝那麼老那麼醜孫儷還要扮演深情款款地愛上他真尼瑪難為她了啊,太史闌喜歡的是行屍走肉達芬奇密碼之類的玩意,君珂喜歡的是機器貓柯南,小蛋糕喜歡的是盜墓筆記鬼吹燈,閑著沒事她也隨便溜幾眼她們看的東西,此刻不禁想著小蛋糕如果現在在這裡,一定很興奮,一定很開心,僵屍哎,活生生的僵屍哎,拿著洛陽鏟掘自己墳的僵屍哎,比鬼吹燈的情節還坑爹……

  這隻僵屍智商好高,直接打盜洞進對方的地下基地,逃掉門口的機關,點贊。

  不過這僵屍為毛要幫她呢?為毛要挖這個洞?她掂著鏟子,狐疑地打量他,準備隨時有什麼不對,就一鏟子搗過去。

  僵屍看起來真的很僵屍,黑暗中依舊可以看得出臉色慘白,五官很平,像是被蠟化,身處黑暗的墳洞內,看見這樣的人真的很滲人,她不由自主轉開眼光。

  她抓著那鏟子,對那僵屍望望——雖然那家伙感覺沒敵意,但他打算幹什麼?

  那僵屍居然像是能猜到她想什麼,動作僵硬地對一邊指了指,她這才注意到,一方破爛的棺材板推在一邊。

  棺材板爛了,想去換副新的?

  想換新的自己挖洞啊,為毛他手中沒鏟子?難道這苦力活,他打算要她這身嬌體軟的大美人做嗎?

  看樣子是這樣,因為他隨即對她指了指,又對地下指了指。

  翻譯成人話,大抵就是「你挖。」

  還沒等景橫波露出抗拒之色,那家伙拈起一根腿骨,似乎很隨意地把玩了一下,然後腿骨就不見了。

  景橫波立即開挖。動作積極,神情樂意。

  那骨頭看起來很硬,反正肯定比她硬。所以她就及時軟了。

  身邊紫影一閃,霏霏溜了進來,景橫波對它使了個眼色,霏霏立即一個躍起,從僵屍面前飛了過去,一邊飛一邊探下腦袋,大眼睛慢慢眨啊眨……

  僵屍指風一彈,啪一聲霏霏掉進爛棺材裡,僵屍順手將棺材蓋子一蓋,裡頭響起了難聽的撓爪聲。

  景橫波擔心地看看那棺材,小怪獸今天戰鬥力有點弱嘛,還有,這棺材破破爛爛,隨便哪個洞就鑽出來了,它在那撓什麼?

  裝模作樣,明明就是怯戰!

  都不給力,只好自己挖。她剛要動手,僵屍伸手過來,捉住了她的手。

  景橫波汗毛倒豎,剛想把這爪子給狠狠甩開,那僵屍捏緊她手指不讓她動彈,手上已經多了一些布帶,動作很快地便將她的掌心給纏上了。

  景橫波莫名其妙,她又沒受傷,裹住了幹嘛?好在那布條看起來很乾淨,不會是裹屍布,還有種淡淡的香氣。

  僵屍低頭給她裹手,動作不算溫柔細致,卻很輕巧,他的長髮垂下來,拂在她頰側,十分順滑,閃著銀亮的光,景橫波這才發現,僵屍的頭髮是銀白色的,月光般順滑閃亮。

  以前她看很多影視作品裡有白髮銀髮人物,當時嗤之以鼻,覺得人的頭髮就該是黑的,白色的屬於老者,怎麼也美不到哪裡去,可此刻這銀色的髮當真漂亮,她眼前似蕩過一弧精美的月光。

  就這麼對著銀髮一發痴的瞬間,他已經裹好了她的手,很不客氣地扔下她似乎想摸他頭髮的爪子,又點了點地面。

  她只好抓著那鏟子,開始打洞,隨即便發現很多事都是想象簡單做起來難,這鏟子圓柱形,長而圓,接觸地面面積很小,而墳墓很矮,無法站起身以腿腳輔助,因為外頭還有人留守,所以每一鏟都要花很大力氣。

  然後她就明白了僵屍給她裹手的用意——力氣都在手上,如果不裹的話,像她這樣嬌嫩的手,很快就會被磨破。

  她想到自己以後苦頭還有得吃,看來護腕護掌這種東西要常備了。

  不過一隻僵屍,也會這麼細心?

  她斜眼瞄他,但黑暗中那張臉實在看著太要命,讓人沒心情仔細研究,她只好又錯開眼光。

  挖洞挖得比想象快,每次她姿勢不對或者氣力不繼的時候,他就在她背上隨隨便便拍一掌,她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被刺激的,瞬間便有了力氣。

  挖出來的土,他都及時吸出來運到一邊,不讓泥土落到底下。

  最後她親自挖成了一個歪七扭八的「盜洞」,她探頭看著底下,頗有成就感,嘀咕道︰「哎那個盜墓的,不知道現在在哪呢,要是在的話,也來看看姑娘我這洞挖得咋樣哈。」

  一邊說一邊瞄著僵屍,僵屍一動不動,很僵屍。

  景橫波無趣地準備下盜洞,底下沒有聲音,應該目前沒人在。

  僵屍卻一把抓過霏霏,扔了下去。

  景橫波原以為看似溫柔實則難搞的小怪獸會劈手給他一爪子,結果小怪獸一聲不吭跳下去了,乖得讓她把眼睛擦了又擦。

  過了一會兒,底下白影一閃,是霏霏的大尾巴,傳達安全信號。

  僵屍似乎準備要跳,忽然轉頭,看向墳外的黑暗,然後,一把將她推了下去。

  景橫波猝不及防,還好她最近在練不同身位瞬移,半空一閃落地。

  眼前是一條走廊。

  燈火通明,前後無人,只在走廊盡頭,有封閉的門,隱約透出人聲。

  原以為這底下應該是一座建制頗大的地下宮殿,或者地下基地,此刻看來卻很簡陋,走廊兩側的屋子還沒挖出來,盡頭也好像就一間。

  她有點失望,因為規模不大,就意味著好東西不多。

  頭頂上沒有動靜,她奇怪地抬頭望望,僵屍怎麼沒下來?

  ……

  墳地裡,青色影子飛快閃來,那人身法很特別,東一滑西一溜,看似行走得周折,轉眼就到了面前。

  裴樞在天灰谷練就的特殊身法。

  他直奔這墳地而來,一邊奔一邊嗅,「二狗子和霏霏的騷氣……差不多就在這裡!」

  他眼神銳利,遠遠地也看見了墳墓前守門的幾個人,眉頭一皺,自言自語道︰「這半夜三更,亂葬崗怎麼會有人?大波呢?這傻妞兒不會有事吧?」

  他身形一轉,掠入一株枯樹後,準備掩藏身形,看那些人什麼行事再說。

  他剛剛在樹下站定,忽聽翅膀拍飛之聲,脖頸一涼,一摸,一把臭烘烘的鳥屎。

  裴樞大怒抬頭,眼角隱約看見一抹白影掠過,頭頂啪嚓一聲,一隻鳥炮彈似地落在他頭頂,他又聞見了那臭烘烘的味道。

  裴樞大怒,伸手就要哢嚓一聲扭斷這隻可惡的鳥脖子,那隻倒霉的鳥大急,急叫︰「二狗子!二狗子!」

  裴樞嘎巴作響的拳頭收住,凝在半空,半晌,狠狠地放下,一把抓下二狗子,猙獰地大眼瞪住了綠豆眼。

  二狗子不敢迎接凶神殺氣凜冽的眼神,雙翅遮面,身子後仰,細聲細氣地道︰「妾身體弱,公子憐惜則個……」

  「嘔……」裴樞臉色大變,險些一把將二狗子甩了出去,「你和誰學的這麼噁心的腔調!」

  頓了頓他又變色,道︰「這腔調聽來好生熟悉!像……像……」想了半晌臉色更加難看,「像明城那個小婊子!」

  說到這個名字他更增厭憎之色,甩手又要將二狗子掐死,二狗子瞪大綠豆眼,眼神驚恐,覺得這次狗爺大抵在劫難逃。

  裴樞的手卻在離二狗脖子零點零一公分處停下,撇了撇嘴,怒哼道︰「殺死這隻賊鳥,大波定然會生氣。」一抬手將二狗子扔開,二狗子急忙快步跑走。裴樞餘怒未消,恨恨道︰「爺在她心中,鳥都不如!」

  這麼一鬧,二狗子聲音又大,立即就把那邊墳地裡守衛的人驚醒,有人奔了過來,叱喝聲連連響起,「什麼人!」

  這些人一邊奔跑一邊抽出了兵器,此處機密不可泄露,必得殺人滅口。

  裴樞一看人家拔刀,眼睛就亮了——一腔鬱氣,正愁沒處發泄呢!

  「殺不了鳥,殺人正好!」他身形一閃迎上,游龍般身形一轉,黑暗中冷光如電,唰唰幾聲,血光飛濺,那幾人同時倒下,正要慘呼,裴樞一個轉身,手中細絲一般的東西一閃,再次穿透那些咽喉,將慘嘶聲堵在了咽喉裡。

  人影剛出現,就噗通四倒,成了屍體,只剩下跑在最後面的一個家伙,抖如篩糠,忽然轉身就跑。

  跑了幾步發現自己原地動腿,一隻灼熱的手拎住了他的衣領,他惶恐地抬起頭,就看見黑暗中熠熠閃光的眼,和亮若白玉的牙齒。

  裴樞拎著他,走到那墳頭邊,四面看了看,冷笑,「哪來的蠢貨,一個亂葬崗,卻出現了一個講究的墳,怕被人發現不了麼?」

  圍著墳轉了一圈,他又點點頭,「難怪要這麼大的墳,這裡頭有機關,墳不大裝不下。」

  一拍那個倒霉家伙,道︰「開門!」

  「小的不知道怎麼開啊……」那人嗚咽求饒。

  裴樞根本不聽,也不再問,拎著他向墳前直挺挺撞去,那人大聲慘叫,眼看就要撞上墳頭觸及機關身死,無奈之下伸手猛地對墳包某處一按。

  格格一響,門戶打開,裴樞冷笑,二話不說將那人往門裡一扔。

  那人剛剛慶幸死裡逃生,不防這魔王絕情絕性過河拆橋,扔他的手法故意撞及門邊,墳墓內軋軋連響,機關啟動,嗡地一聲響,那人一聲慘呼,倒飛而出,渾身扎滿各式暗器。

  裴樞看也不看,一腳將他屍體踢在一邊,月光照亮他半邊臉,亮若金剛玉。

  ……

  景橫波回頭對長廊看看,還是沒看見僵屍下來,她乾脆自己向前走,前方不遠並不是路,是一段黑色淤泥池,裡頭氣泡隱約,有時還能看見一閃而過的各色背脊,似乎藏著很多凶獸。

  這段路毫無借力處,對於任何人都是天塹,對於景橫波卻等於不存在,她只需要考慮,閃進走廊盡頭那間屋子內,到底會遇見什麼。看那邊燈火通明,如果裡面一大堆人,那她閃進去也撈不著什麼好的。

  正思考著,忽聽身側有人道︰「誰!」

  景橫波一驚,側頭一看,正見一個還沒完全挖好的土室內,鑽出來幾個人。

  她暗叫不好,被前頭那間燈火通明的房間吸引了注意力,沒在意到這種室內也有人。

  走廊內光線也頗清楚,照亮她的臉,對面的幾個人先是驚怒,隨即便是大大一怔。

  當先一人更是眼光大亮,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臉。

  一個隨從打扮的人,抬頭看了看,道︰「太保!這女人是盜墓賊!您瞧上頭的洞,打洞下來的!」

  這麼一說,眾人警惕心更鬆了幾分——不是從門口進來的,只不過是誤打誤撞打洞進入,就說明本事不會太大。

  「啊哈,小娘子這般姿容,看不出來竟然是綠林女俠盜。」當先的男子,二十來歲左右,一張黃臉臉型狹長,長相一般,神態卻頗自命風流,笑吟吟看著她道,「小娘子,你可知道,你出大事了!」

  景橫波差點噴出來,咬了咬牙才忍住,笑道︰「怎麼?」

  她一開口,那男子又是眼睛一亮,忍不住側頭低聲和身邊隨從調笑,「還是一把好嗓子,嘖嘖,聽得爺骨頭都酥了……」

  「這不請自來的美人,您正好享用……」隨從低眉諂眼地笑,「瞧這一身風流體態,一定也是個歡場能手,風月都頭,你嚇嚇她,也就投懷送抱了……」

  那男子哈哈一笑,深以為然,一轉頭盯住景橫波,變了臉色,冷冷道︰「豈不聞江湖多隱秘,各家地盤不容覬覦?你這洞如今打在這裡,我十三太保可叫你來得去不得!」

  他報出十三太保名號,等著景橫波花容失色,景橫波果然「花容失色」,捂住嘴驚道︰「十三太保!」

  那男子盯著她晶瑩如貝的指甲,和指下一抹紅唇,忍不住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神秘兮兮指了指那走廊盡頭,道︰「此處乃我幫機密,不容人靠近,你今日撞入,必得滅口。」

  「那怎麼辦。」景橫波淚汪汪地道,「人家不是有意的,人家還是第一次,人家好怕……」

  「怕嗎……」那男子笑道,「你過來,我看看,是不是給你想個好辦法。」

  景橫波裊裊婷婷地過去,盤算著暗中挾持這家伙進入那間屋子,是不是能看清楚裡頭到底有什麼?

  那男子盯著她自然扭動的腰肢,和天生風情萬種的步態,盤算著拖著這女子進入旁邊的土室,是不是能好好睡上一覺?

  景橫波已經走近他身前三步,笑靨如花。揚起的手指甲閃亮。

  男子一個眼色,隨從們隱隱包圍了景橫波,他笑吟吟迎上,來握她的手。

  身後忽然轟然一響,隨即有銳器破空之聲,隱約還有人的慘呼。

  眾人臉色一變,驚道︰「入口處有人進入!」

  「快去看看!」

  這正是裴樞用人撞開機關這一刻。隨即人影一閃,裴樞已經出現在走廊那頭。

  景橫波正要回頭,忽然頭頂洞口白影一閃,那僵屍落下來了。

  他落的時機巧妙,正在眾人被門口裴樞吸引注意力的時候,幾個人已經撲向裴樞,剩下一兩個人圍著那男子做保護姿態,這僵屍忽然出現,剩下的人還沒來得及示警,他抬了抬手,那幾個隨從就無聲倒了下去。

  那十二太保看他出手,不禁一驚,此時猶不肯放棄景橫波,一邊狠狠去攬她的腰,一邊伸手去拔自己的劍。

  白影一閃,然後他覺得雙肘一涼。

  再一低頭,他駭然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抬不起來。

  劇痛此時才傳遞到腦海,他一仰頭,待要淒厲慘呼,那白影已經撲來,一團黑土擲入了他口中,生生將他的慘叫堵了回去。

  隨即僵屍一把拎起他,另一手拎起景橫波,身子向後一閃,閃入先前十二太保出來的土室。

  景橫波要說話,他一把按下了她,身子剛剛藏好,整個地下警鈴大作,砰然一聲,似乎走廊那頭的門戶開啟。

  這地下結構簡單,還沒來得及做大肆開發,走廊兩端,一端是裴樞進來的入口,中間是黑色淤泥池,另一端就是燈火通明的密室。

  警鈴響,密室開啟,有人大喝︰「前方有敵!速速攔截!」隨即咻咻聲響,蹭一聲,廊道上落下一個人,過一會,又是咻一下,蹭一聲,落下一個人。

  景橫波聽著風聲,恍然大悟,原來密室那頭應該有類似發射裝置的東西,將人彈過那一截埋伏了凶獸的毒沼澤。裡頭的人出來容易,進入的人沒這裝置就跨不進去。

  咻咻連響,通過發射落地的人越來越多,都奔向入口而去,誓要將裴樞攔截在門口。

  那頭乒乒乓乓,已經開始交戰,裴樞一邊打一邊還在大喊︰「大波!大波!你在不在?不在的話吱一聲!」

  景橫波汗了一把,敢情暴龍是來找她的?

  再看看身邊,雕像般不動的僵屍,看看前頭被包圍的裴樞,她腦海中冒過一個念頭——這僵屍先前不在,不會是去引裴樞了吧?把裴樞引來,從入口闖入,吸引敵人注意,然後帶著她潛入,渾水摸魚?

  好黑,好黑!

  人群果然都奔著門口去了,景橫波探頭對長廊盡頭看,果然那邊密室的門開了。

  僵屍一把抓起痛得快要暈去的十二太保,指了指那密室,景橫波立即配合有度地湊過去道︰「你剛才在這土室裡做什麼?是不是這裡才是繞過毒沼澤進入密室的通道?帶我們去,我就不捏爆你。」

  說完笑吟吟斜瞄那家伙褲襠,手掌一抓一握,似乎在考慮哪種姿勢捏爆更有力度。

  那十二太保急忙要說話,滿嘴都是土,急得滿臉漲紅,僵屍在他背後一拍,拍出他滿嘴土和一口血,他也不敢叫痛,抖抖索索指著土室後。

  景橫波正要奔去查看有無通道,眼角餘光卻看見僵屍根本沒動,她心中一動,回頭看了那太保一眼,正看見他眼神怨恨惡毒,滿滿殺機。

  雖然他立即將眼光轉開,但景橫波還是出了一身冷汗,覺得自己果然警惕心不夠,這太保可不是軒轅家那個敗家子,能做到太保也不該太弱,他剛剛被斷臂,一定滿腔恨意殺機,怎麼可能這麼順從。

  看她滿臉了悟,僵屍眼神一閃,似有滿意之色。

  這回景橫波抓起了那太保,道︰「你走在前頭。」

  那家伙只好跌跌撞撞走在前頭,果然從外頭進入裡間是不能走長廊的,通道在一邊看上去還沒挖好的土室裡,這家伙開啟了門戶之後,景橫波一腳便將他踢暈過去,僵屍走了過來,淡定地從太保身上走了過去。

  景橫波低頭看看那家伙身上扁扁的腳印子,看看僵屍——這家伙什麼時候得罪僵屍了?

  門戶是一條窄窄的通道,隱約可以看見相通密室的燈火,景橫波很自覺地準備走在前面探路,僵屍卻當先一步走了進去。

  景橫波看著他背影,他穿一身白麻衣,很高,很瘦,高度超越了她見過的所有人,竹竿兒似的,一頭銀白的長髮披到腰部,遠遠看去又是一張薄薄的白紙片兒,走起路來毫無聲息,卻又很奇怪的有點停頓,總之各種不似常人,說他不是個鬼都沒人信。

  前方光線漸亮,果然是密室另一個入口,這個入口是內部人員專用,因此並無守衛,兩人坦坦蕩蕩走出去。

  燈火通明的密室,門口處還有幾個人,都專注地盯著前方,觀看著自己人和裴樞的戰鬥,忽然覺得身後有異,一回頭,就看見一男一女,一美一醜,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正站在自己身後,那美女還笑吟吟打招呼︰「嗨,晚上好。」

  密室裡十三太保的手下大驚失色——這地下基地就一個入口,只要有人進入必然會驚動內部,這兩個人從哪裡進來的?

  更要命的是,因為裴樞闖入,密室裡的高手都通過彈射裝置射過毒澤走廊去迎戰了,此時留下的都是武功不高的技術人員,而唯一的入口內的通道,現在正被那一男一女堵著。

  景橫波不等他們驚呼,手一揮,對著長廊的門關上了,與此同時僵屍正道︰「關門。」

  這話出口兩人都微微一怔,為這一份難得的默契。

  室內那些人眼看這兩人實力超卓,都神情驚慌開始逃竄,只是精英都不在,這些人的武功哪裡是僵屍對手,他飄飄轉了一圈,那些人便都躺在了地上。

  他動手的時候景橫波就先把自己進來的入口關上,再去研究那個彈射裝置,把彈射裝置換了個方向,反放在密室門口,這樣誰要是衝過來,一腳踏上彈板,就會被彈回到走廊裡去。

  隨即她再關上門,就聽見外頭啪啪踏足之聲和咻咻反射之聲不絕,夾雜著各種驚叫以及裴樞的大笑,「哇哈哈哈跑啊,叫你們跑啊,還不都乖乖地再回爺懷裡來……喂,波波,大波,裡頭是你嗎?快出來答個話,不然爺要生氣了!」

  景橫波想著這家伙給當做擋箭牌也怪可憐的,正要探頭出去應一聲,身後一隻手劈手將她抓了回來,她回頭,僵屍面無表情,指了指密室。意思是快點。

  景橫波只得罷了,回頭看見面前是一個大廳,擺放著很多瓶子,乍一看真的有點像現代的實驗室,但瓶子不是水晶玻璃瓶子,看上去質地十分堅硬,半透明可以看見裡面的東西,瓶子有大有小,裡頭的液體各種顏色,質地黏膩有點像沼澤,沼澤般的液體中似乎有活物,隱約能夠看見各式的鱗甲和爪子。

  霏霏溜了出來,在各種瓶子間躥來躥去,似乎很興奮,也有些忌憚,離那些瓶子都保持著距離。

  她覺得有點噁心,但還是湊上去看,十三太保在這裡單獨開闢地下基地,研究的東西,一定很重要。

  她剛剛湊近一個人頭大的瓶子,那是一團淡黑色的淤泥,裡頭的東西似乎在慢慢蠕動,她想將臉貼上去看清楚點,還沒靠近,身後僵屍忽然道︰「小心!」抓住她手腕向後一拉。

  與此同時「啪。」一聲脆響,瓶子裡一隻黑色的爪子忽然探出,狠狠地抓在瓶壁上,似有星花四濺,瓶壁上頓時蔓延開四射的裂紋。

  景橫波嚇了一跳——好大的力氣!

  這東西看來明顯還處於幼年,就有這麼大的力氣,這要長成了,該是什麼樣子?

  瓶子底下有標簽,她低頭讀出聲︰「鏗龍幼獸,四爪長尾,皮肉堅逾金剛,舌長三丈可擒人。」

  再轉過一個瓶子,這回她不敢靠近,伸長手臂抽出標簽來讀︰「油蛇,周身劇毒,能腐蝕金鐵,能擬鬼魅之聲,斬斷亦可再生。」

  再抽一個標簽︰「蚺遺,魚身蛇頭,六足有鱗,施毒霧,生水上瘴氣。」

  景橫波皺起眉,喃喃道︰「……黑水澤異獸?」

  她要去黑水做女王,自然對聞名大荒的黑水澤有所了解,傳聞裡黑水異獸近百,人們真正見過的不足十分之一,就這十分之一偶爾露頭的異獸,就已經吞噬了無數人的性命。

  眼前這座大廳,大約有五六十個瓶子,一個瓶子一種,也就是囊括了五六十種大荒澤異獸幼獸。

  大荒澤每種異獸都是凶獸,難殺更難捕,尤其幼獸更難。至今生活在黑水澤附近的人,見過的異獸也不過幾種而已,可以想象,捕捉每種異獸幼獸,只怕都要拿成百上千的人命來填,而這裡足有五六十種,難以想象十三太保為了這五六十種異獸幼獸,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難怪要建在這麼遠的地底下,一旦風聲傳出,心血付諸東流,立刻會引來黑水澤無數勢力的搶奪。

  至於十三太保為什麼要在這裡以瓶子養凶獸的異獸,或者是想馴化,或者是想改變異獸的品種。黑水澤凶獸只能生存於黑水澤,一旦上岸戰力大減,如果能在岸上擁有黑水澤凶獸,必然能夠造成絕大的殺傷力。

  十三太保看似在黑水澤勢力中叨陪末座,其實野心也不小啊,看樣子已經不甘現在的排位,有心爭奪黑水澤寶座了。

  景橫波對十三太保開始產生了興趣,這五六十個瓶子裡的東西,絕對是大手筆,傳說裡十三太保雖以大太保為首,但真正的大腦和主心骨,是二太保,是這人一手將十三太保組織發揚光大,從十三個光桿兄弟,躋身於群雄爭競的黑水澤,擁有一席之地後野心不絕,現在好像已經看向了更廣袤的天地。

  據說他本可以當大太保,卻堅辭不受,始終以大太保軍師形象出現,但在十三太保中地位最高,最受尊崇。這個基地,或許是他的手筆。

  但景橫波總覺得,這個基地雖然秘密,但似乎防護還是不夠,如此重要基地,只靠一兩道關卡防護,似乎太草率了些。

  景橫波有點失望,她沒想到這密室裡是這些,雖然觸及了十三太保的機密,但對自己沒什麼好處,這些幼獸的培育,十三太保必然有自己的一套獨門辦法,她帶走也沒用。

  她的目光轉向一旁的牆壁,這間密室很大,足有尋常屋子三大間左右,對牆開著一個個的小門,裡頭還有密室,每個密室上都有符號。有的是煙槍,有的是滴血大刀,有的是烈火,有的是飛舞的彩帶。

  這是玳瑁黑水澤三門四盟七大幫的標記,景橫波數了數,正好十四小間。

  她眼睛亮了——這裡面的東西,或許才值得一拿。

  她立即奔向離自己最近的小門,走出一步又回頭,看向那些瓶子。

  既然發現了這個秘密培育基地,就不能任這東西培育出來,否則以後也是給自己找麻煩。

  她手一揮,一個凳子凌空而起,她正準備對著瓶子砸下去,僵屍身形一閃,忽然擋在她面前。

  看見他不贊同的眼神,她微微疑問。

  他只指指那東西,搖頭。

  景橫波想了想,恍然大悟。這瓶子裡的異獸幼獸,都是活的,都有毒,大部分刀槍不入,一時半刻弄不死,滿地亂跑在這密室中是給自己找麻煩。再說十三太保費盡心力搞了這些,一旦都搞死,從此結下深仇,雖說不怕結仇,但還沒進黑水澤,何必就惹上這麼一個仇家。

  當一件事不想成全也不想給自己帶來麻煩的時候,該怎麼辦?

  嫁禍。

  景橫波手臂連揮,每個瓶子上端用來培養異獸幼獸的淤泥,都緩緩升起,懸在半空。

  每個瓶子淤泥顏色大多不同,想必已經加了料,在半空中分別旋轉,呈現各種詭異的顏色。

  這一幕頗為神奇——女子立在正中,雙臂高舉,半空裡懸浮無數彩泥,懸而不落,如浮游一片片小雲彩。

  麻衣人立在一邊,靜靜看著這一幕,眼底光芒流動。

  所有淤泥都浮起,景橫波雙臂交錯連揮。

  彩色淤泥在空中一片來回穿梭,快如閃電,相互混雜,再啪啪落回瓶子裡。

  可以肯定,再次回到瓶子裡的淤泥,已經不會是原來的那種。

  而這種異獸既然以單獨瓶子培育,每種淤泥顏色不一樣,就說明淤泥一絲也差錯不得。現在混入了雜質,這些凶獸,還能培育出來嗎?

  這些淤泥也是有毒的,卻換得毫無痕跡,十三太保看見這一幕,會怎麼想?十有八九會猜到自己那些手段高超的死對頭身上去吧?

  景橫波活兒乾完,呵呵一笑放下手。

  後頭的事兒,自己狗咬狗去吧。

  她轉身想去開那些小門,忽然鼻尖被一隻腳尖踢中。

  被腳尖踢中……

  她身上麻木一刻,感覺到身後麻衣人似乎也僵住了——所有人關在門外的關在門外,倒地的倒地,現在是誰坐在她頭頂?

  她盯著面前的鞋尖,是繡花鞋,紫色,繡著紫色的丁香花,但鞋子不算精巧,好一雙大腳。

  順著這腳向上看,是紫色的裙角,顏色似曾相識,那種高貴又飄逸的質料。

  她吸了口氣。

  不用再看了。

  坑爹考官來作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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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5 11:2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9-13 04:56 PM 編輯

卷二 帝王謀 第三十九章 推倒沒商量

  她抬頭,小門的門楣上頭,探下來一張似生高貴光輝的臉,英氣又溫潤,似一朵玉雕的花。

  這長相高貴的人,吐出來的話卻絕不高貴。

  「相好的。」紫微上人晃著手裡一個包袱,包袱裡沉甸甸一堆東西,對著她身後麻衣人拋個媚眼,「多謝你幫我拖住了這傻丫頭啊,現在裡面的東西都歸我啦。回頭咱倆分了,順便給這丫頭一個負分。」

  景橫波回頭看麻衣人——他是紫微上人派來的人?來搶分搶東西的?

  麻衣人似乎想說什麼,然而他頭微微一抬,對上紫微上人笑嘻嘻的神情,忽然便沉默了。

  景橫波想想這事兒紫微上人也幹得出來,反正他活著就是為了各種搗亂。

  景橫波這下倒釋然了,她當然從沒相信過這麻衣人是僵屍,也不會相信什麼下來配副新棺材的鬼話,她一直在揣摩這家伙莫名其妙出現幫她到底是為什麼,如今知道了,倒安下心了。

  安下心的同時,心中也有些隱隱失落,她卻不想去想這失落是為什麼。也不想想紫微上人的話到底能不能聽。

  當務之急,是從紫微上人這裡把分搶回來,這老家伙不講理,不能由著他來,自己必須得更不講理才對。

  「不許扣分!」她指著紫微上人鼻子,「這不是試題!試題我已經完成了!」

  「這是附加題目哦。一切因為試題衍生出來的各種狀況,都算在試題之內哦。」紫微上人笑嘻嘻,景橫波越看他那張臉越生氣,這德行實在浪費了這張好臉。

  「你作弊。」她堅決不同意,「哪有考官自己干擾試題,還找幫手搗亂?」

  「你也可以找幫手啊。」紫微上人笑吟吟地對門外努了努嘴。示意裴樞。

  裴樞的聲音透過門縫依舊清晰,大罵的內容已經換成了景橫波,景橫波此時才注意到他說什麼,這貨尋不到她煩躁,已經在罵她始亂終棄了。

  亂你妹啊,景橫波一肚皮沒好氣。甩手就要走,身後紫微上人悠悠道︰「附加題主動放棄,倒扣二十分。」

  景橫波站住,深呼吸。

  麻衣人忽然道︰「作為幫手,我是不是可以提個要求?」

  他第一次開口說這麼多,聲音微啞。

  紫微上人笑眯眯地道︰「先說來聽聽。」

  「既然是試題,就該好好做完。」麻衣人面無表情地道,「你跑來提前結束,就失去了考試的意義。這樣吧,你把東西都放回去,我們再給她機會。我和你一組,她和裴樞一組,我們來比,誰搶到的東西多,誰就贏。」

  「相好,」紫微上人托腮看著他,「可我怕你作弊,胳膊肘兒往外拐怎麼辦?」

  「我既然是你的相好,怎麼會胳膊肘兒向外拐?」他面無表情地道。

  「是哦。」紫微上人跳下門頭,走到他身邊,一把攙住他胳膊,將頭靠了過去。

  景橫波看著這老妖精的動作,心中一陣陣發涼,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紫微上人是男人,看他做這女兒態,也沒覺得難受,也許,是紫微上人男生女相,十足十女子樣貌吧。

  他和天棄截然不同,天棄男子樣貌,行動舉止,也盡量向男子靠攏,但偶爾控制不住,露出些女兒態,瞧著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紫微上人卻是純粹女子樣貌,雌雄莫辨,男女形態都駕輕就熟,怎麼瞧都可以。

  這樣的人物,也算奇葩了。

  紫微上人「螓首」愛嬌地靠在麻衣人肩上,麻衣人渾身顫了顫,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很想把他掀開,但不知為何,還是沒動。

  「相好,咱們好久不見了,我可想念你得緊,你還戴著這勞什子面具做什麼?來,讓我瞧瞧,長皺紋了沒?」紫微上人一抬手,在麻衣人臉上拂過。

  一霎那間麻衣人似乎要躲,但依舊沒躲成,一霎那間景橫波腰背一緊,目光灼灼。

  一層蠟黃的軟膠狀物落在紫微上人手中,面具下的臉,年輕,清俊,陌生。

  景橫波自己都沒察覺地,吁出了一口長氣。

  那種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的奇怪感覺,又來了。

  她努力按捺下情緒,現在不是瞎想的時候,要比賽呢。能不能從紫微這個老坑貨手裡拿回自己的分數,就要看今天的成績了。

  「相好,」紫微上人笑吟吟摸著麻衣人的臉,「你越長越俊了呢,都快俊得我不認識了。」

  麻衣人拉下他的手,淡淡道︰「比不比?」

  紫微上人嘻嘻一笑,一拂袖開了門戶,大聲喊︰「小樞樞!」

  遠處裴樞大罵道︰「好啊,爺在這裡拼死拼活,你們在裡面搞七捻三!」

  「這裡有好東西。」紫薇上人喊,「我們兩口子和你們兩口子,大家比一比,你要能拿得多,就給你們加分!」

  裴樞一聽那「兩口子」,火氣頓去,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稍待!」

  景橫波臉皮抽搐,想罵紫薇上人又怕扣分,看看麻衣人,他似乎抖了抖。

  抖得甚輕微,但不知怎的她就感覺到,這家伙現在一定比她不自在多了。

  難得這麼冷漠僵硬的人,怎麼也肯忍下的?是看出了紫微上人的實力?

  長廊那邊,裴樞衣袖揮卷怒龍,接連甩飛數人,那些人慘叫著穿過長廊,依次跌入那一段內有凶獸的沼澤淤泥。

  幾乎他們身子剛剛落下,沼澤內頓時濁泥翻滾,黑影騰飛,各種形狀的獸齜著森森牙齒躍起,將那些人一口咬住,慘呼聲中,鮮血和淤泥濺滿兩壁。

  裴樞身影如箭,電射而來,腳尖點在那些人身上,接連幾個縱躍,生生借著那些人體,腳踏諸獸頭顱,越過那一截黑河。

  景橫波早已挪開了那個彈射裝置,以免裴樞一腳踏上再被射回去。

  嗖地一聲,衣袍飛閃,裴樞已經站在她面前,先一把抓住她胳膊,皺眉上下看了遍,確定無事後再狠狠將她胳膊一甩,冷聲道︰「不聽話的女人!剛才叫你為什麼不理?」

  景橫波抱胸,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敢情紫微上人說一句兩口子,他就真把自己當她老公了?

  「這十四間內室,放的是黑水澤三門四盟七大幫內部的秘密資料。」紫微上人拍拍手道,「是十三太保中的老二,窮盡心力,花費無數人力物力才搜羅來的,嘖嘖那孩子是個人才。老人家對人家家裡的事兒向來很感興趣,這東西我老人家要了,不過呢,你們要想拿也行,一句話,各憑本事,兩人一組,誰搶到算誰的。」

  裴樞的眼睛立刻亮了,但很明顯他對什麼內部秘密資料不感興趣,純粹是因為那個「搶」字興奮而已。

  他剛要答應,景橫波惡狠狠地掐住了他的手臂,轉頭對紫微上人假笑,「既然是搶,也算是打賭了,得有個彩頭了是不是?」

  裴樞一聽打賭,立即激靈靈打個寒戰……

  紫微上人卻不上當︰「你要是能搶得多,自然給你加分,那就是彩頭。」

  「不對不對,」景橫波搖頭,「我搶得多,我加分,這是應該的,這算毛的彩頭。」

  「那你說怎樣?」紫微上人托著光滑如玉的下巴,一雙眸子笑嘻嘻地翻上去,大而媚,叫人瞧著著實吃不消。

  「我贏了,你們這個小組答應我一個要求。當然,你們贏了,也可以要求我們這個小組做到一件事。」

  「行啊。」紫微上人答應得很爽快,瞄瞄麻衣人。

  景橫波笑得也很開心——紫微上人隨便提什麼坑爹要求都行,反正讓裴樞上。

  「東西我已經放在各個房間了。每個房間都有自己的開門方法,每個房間都有機關。房間很小,為免擠進去人太多導致機關觸發,我們分別從兩頭開始。時辰為一刻鐘,因為大概一刻鐘之後,十三太保接應的人就快來了。」他眼珠一轉,又補充道,「每組的人要通力合作,不能吃裡扒外,有任何背叛行為者,倒扣二十分。」

  「不公平。」景橫波一邊拉著裴樞向右側走一邊抗議,「你都進去過了,你熟悉機關,你這樣容易贏,你作弊!」

  「不公平!」紫微上人一邊拉著麻衣人向左側走一邊也在抗議,「你能瞬移,天下所有的門戶都不需要破解,你也作弊!」

  「不行!」景橫波嚷,捋著袖子。

  「不對!」紫微上人罵,揮動長袖。

  「啪。」一個裝了凶獸的瓶子對紫微上人當頭砸下。

  「唰。」一盞油燈忽然倒向景橫波頭頂。

  咻一下,各自閃開,各自罵一聲「奸詐!」

  景橫波一閃就閃進了第一間,抬腿反踢將門踢開,讓裴樞衝入。

  屋子很小,小到兩個人進去就覺得擠,裡頭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景橫波剛要點火折子,裴樞忽然一巴掌打掉了她的火折子。

  她一怔,他緊緊按住她的手,原本想讓她安靜,不知怎的忽然便感覺到她肌膚的細膩柔滑。

  黑暗能將人的感官靈敏度提升,他感覺到指下肌膚如暖玉,觸及了便似要一滑而過,指尖獲得最熨帖的感受,心底似要因此唱起歌來。

  他微微顫了顫。

  他還年輕,正當血氣方剛,數年山谷噩夢,一千多日日夜夜苦熬,在那些為生存掙扎的日子裡,在難得的休息的間歇,少年的體內依舊有熱血和渴望萌動,一遍遍沖過寂寞的堤岸,燃起灼灼的火。

  正如當日景橫波那句「只能在爛泥中自摸,對著月亮嚎一嚎裝狼人。」看似玩笑,正中痛處。

  他剛強之性,極陽武功,對於某些需求,自有超越他人的渴望。

  他眼底微微燃起灼灼之光。

  景橫波看不見他神色,卻感覺到他的手忽然滾熱,一直沒有放開她。

  而且她聽見頭頂似乎有聲音,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頭頂緩慢的蠕動,隨時會掉下來,那種細細碎碎的聲音,聽得她毛骨悚然。暗惱裴樞怎麼這個時候神不守舍,毫不客氣踢他一腳道︰「快點!」

  裴樞一醒,有點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手,景橫波摸到台子,台上就有東西,趕緊把東西扔進剛才找到的一個袋子裡,那東西觸感是一本冊子,拿起的時候她覺得冊子底部似乎有點黏連,她沒在意,稍稍用力將冊子拿起,拿起那一刻,她聽見頭頂「啪。」一聲。

  聲音極低,她卻心中一跳。

  於此同時裴樞大叫︰「快走!」把她向外一推,自己也隨之縱出,幾乎他剛剛離開門口,啪嗒一聲,什麼東西從頭頂墜落,和他的靴跟只差毫厘。

  那東西一落地就彈起,裴樞動作更快,啪地將門一關,兩人都聽見那東西猛地砸在門上,震得整座鐵門都嗡嗡作響。

  景橫波臉色發白,剛才驚鴻一瞥,她好像看見黃黃白白一大團噁心的東西,那東西有頭,血紅的細長的舌頭就貼著裴樞的腿擦了過去……

  「那是什麼?」她忍不住問。

  「應該是黑水澤的肥顒。」裴樞還是那滿不在乎樣,「剛才就用極細的絲線網吊在我們頭頂,同時網扣用黏膠黏在了冊子之下。你如果點燃火折子,冒起的火光就能將那絲線燒斷,肥顒正好落在你頭頂,就算你不點火折子,你總要拿起冊子吧,冊子一拿,網扣鬆開,肥顒還是會掉落。」

  「好厲害的設計。」景橫波心想難道又是那個二太保的設計?倒真是個人物,一抬頭正看見紫微上人和麻衣人從對面屋子裡閃出,兩人的姿態看起來有點拉拉扯扯,她急忙道︰「等會再說,先搶東西!」閃身奔入第二間屋子。

  紫微上人在對面看見她動作,唇角一勾,輕描淡寫就推開了他面前的門,進門的時候忽然道︰「可別再背後偷襲我咯。」

  「有嗎?」麻衣人神色如常。

  「吃裡扒外算作弊哦咯咯。」紫微上人笑得如同少女。

  「當然,我定然會幫你拿到盡可能多的東西。」麻衣人唇角彎起,似笑非笑。

  「那麼,請?」紫微上人站在門口,對他眨眼。

  「你先請。」麻衣人變得好客氣。

  「你先。」

  「你先。」

  兩人竟然就這麼站在門口客氣上了,直到景橫波在那邊發出第二聲歡呼,紫微上人才哈哈一笑,道︰「狡猾的小子。」閃身先進了屋子。

  麻衣人隨後進入,一進門就遇上迎面一掌,他拔身而起,一閃已經到了屋頂。

  屋頂已經有人在等他,紫微上人笑嘻嘻探下臉道︰「代我向你師傅問好,祝他早日魂歸極樂。」

  「我沒有師傅。」麻衣人冷淡地答。

  「是嗎?」紫微上人的語氣沒有驚訝懷疑,倒多了一種了然,「那麼,想必你對我剛才那個祝願,也深表贊同?」

  麻衣人默然。

  「猜猜這屋子將東西藏在哪裡?」紫微上人笑問。

  麻衣人一掌劈斷了他屁股下的屋樑,一個盒子應聲掉落,他伸手去接,紫微上人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道︰「我覺得景橫波很好,忽然動了凡心,你說我娶她好不好?」

  他手一顫,盒子掉落,正落在了紫微上人伸出的腳尖上,他腳尖一掂,將盒子藏進袍子,才哈哈一笑,道︰「騙你的,這丫頭不是好東西,才不要!」忽然伸腳尖踢了踢他,「喂,這麼緊張幹什麼?你在怕什麼呢?」

  「怕你一把年紀,還想重振雄風,只恐年老不支,死於女人肚腹之上。」他答得清淡又惡毒。

  紫微上人也不生氣,歡樂地道︰「真能死在女人肚皮上也好啊,總歸是與眾不同的死法對不對?」

  他不理,出門來直奔第三間,紫微上人追上來,絮絮叨叨地道︰「……不過那女人可不能比我醜,這麼說來,景橫波倒也合適啊,也就她相貌可堪和我一比了……」

  麻衣人反手一掌拍出,掌風不猛卻凜冽,殺氣森森,紫微上人呵呵一笑,身子一讓,麻衣人的掌風擊在門上,轟然一聲門開,一大片黑色細小飛蟲沖出,直奔麻衣人,紫微上人身子一縮,整個人扁扁地流水般從飛蟲的縫隙下滑入室內,笑道︰「不好意思,我又先一步啦……」

  麻衣人冷冷立在原地,伸手一招,一直在廳內轉來轉去的霏霏閃電般過來,麻衣人一指,霏霏迎上那群黑色細小飛蟲。麻衣人身子一閃,閃入室內。

  景橫波並沒有看見狗腿霏這一幕,她在第三間室內搶東西。

  剛才第二間室內,沒有任何埋伏,裡頭只有張矮桌,她生怕有埋伏,小心翼翼湊過去,沒有發生任何危險,但桌面上沒有任何東西,其餘也沒有任何藏東西的地方,她正詫異,忽然感覺到桌子微微顫動。

  裴樞閃電般掠過來,一把抬起了她的手,同時一腳踹在了桌子上,只聽見一聲悶吼,一樣東西飛出,裴樞大喝︰「接住!」她下意識接住,只覺得似乎是個管子,管子上滿是黏膩有腥氣的黏液,她噁心得想扔,卻被裴樞拉緊的手止住。

  裴樞踢出那一腳後,和先前一樣,先將她推出,再自己縱出,這回卻沒有上回的運氣,景橫波感覺到身後風聲呼呼,砰然一聲,裴樞身子向前一栽,似乎被什麼東西擊在背上,他趁著這一栽,順勢將門重重關上。

  廳裡的燭光,因為之前動手氣流湧動,已經滅了大半,光線暗淡,景橫波只隱約瞧見裴樞臉色發白,禁不住問︰「受傷了?」

  「怎麼可能!」裴樞立即道,「爺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受傷!」

  景橫波翻翻白眼,懶得和他辯駁,道︰「後面我自己進去。」

  「你以為你是誰?」裴樞嗤之以鼻,「女人,你沒有我是不行的!」

  景橫波瞅瞅裴總裁,決定還是不要搶他的承包權了。他的魚塘恨不得囊括全大荒,不淹死自己不算完。

  此刻第三間屋子,和第二間相反,裡面東西極多,等她找到自己想要的,不知何時地下已經慢慢湧上一層黑色的淤泥,不用看僅聞氣味,也知道肯定是黑水澤的黑泥,最毒的那種。

  淤泥湧來極快,很快沒立足之地,其餘屋內家具也不敢隨便靠,幸虧裴樞腿長,屋子又窄,裴樞乾脆雙腿叉開一字馬,分蹬住牆的兩邊,抱起她,打開門,將她送了出去。

  她一出來,就地一個打滾,那邊裴樞已經哎喲大叫,「什麼玩意咬爺的褲襠!」景橫波一聽不好,裴樞現在這個姿勢空門大露,這淤泥裡要竄出個什麼東西哢嚓一口,這位爺的下半輩子幸福就沒了,他幸福沒了就沒了,萬一要她負責怎麼辦?這個問題很嚴重,她急忙衝過去,一把抱住裴樞向外一拖。

  砰一聲裴樞栽在她身上,兩人滾成一團,景橫波拍他臉,問︰「喂喂,沒事吧?還能做男人吧?」

  裴樞哈哈一笑,忽然反手抱住了她,得意洋洋地道︰「就知道你關心我。放心,沒事,馬上和你大戰三百回合都成!」

  景橫波罵一聲「去死」,也沒放在心上,她知道裴樞嘴硬嘴欠又好強,也沒放在心上,卻沒注意到此時兩人緊緊擁抱,言語曖昧親昵,裴樞的臉,都快貼在了她臉上,而且裴樞一直沒有放開她。

  景橫波忽覺不對,似有目光刺人,一抬頭就看見紫微上人和麻衣人,也從那邊第四間屋子出來,紫微上人笑得非常開心,麻衣人依舊面無表情。

  兩人看起來和先前沒有什麼區別,可景橫波就覺得渾身不自在,此時才驚覺到裴樞那家伙還賴在她身上,急忙踹他,「起來!」

  裴樞懶洋洋窩在她身上,嗅了嗅她脖頸,嗚哩嗚嚕地道︰「你身上氣息真好聞。」慢騰騰爬起來,猶自一臉不捨。

  景橫波坐起身,想這家伙莫不是思春了吧?得趕緊給他找個媳婦。

  本來還想罵他兩句,看他雖然故作若無其事,但臉色似乎有點發白,也就算了。只是總覺得被那兩人看得不自在,又想紫微上人已經去了四間屋子?那得加快速度了,急忙拖著裴樞奔向她這邊的第四間。

  這回一進去就險些被燻出來,裡面味道難以形容,聞一口就頭暈眼花,她召來小怪獸,小怪獸倒是給力,拳打腳踢從桌子底下揪出一隻怪模怪樣的狐狸,甩在背上拖出去玩了,但屋內那種怪味卻沒有消散,她只得屏住呼吸找東西,一會兒就憋得臉色紫漲,最後裴樞把她扔了出來,自己在裡面找出了東西,他出來的時候景橫波有點擔心,因為他的氣色更差了。

  第五間、第六間,裡頭的安排設置各種詭異,手段層出不窮,她到後來也越來越佩服十三太保裡那位二太保,別的不說,單是能想出這許多詭異點子的人,就肯定不是凡人,此人將來必是勁敵。

  她心中也有微微憂慮,十三太保在黑水澤勢力中排行最末,都擁有二太保這樣的人才,那麼其餘還排在前面的幫派呢,豈不是智者高手如雲?她目前擁有的那點力量,要去對抗早已根深蒂固的那些勢力,甚至可能是他們的聯手抗拒,到底能有幾分勝算?

  兩組人都在不斷出入,她也發現,對面那二人組,也越來越有點狼狽,但是她隨即發現了一件要命的事。

  她發現紫微上人和麻衣人,進入的是緊鄰她的房間。

  換句話說,他們進入了他們的第八間!

  再換句話說,她就算拿到了第六間裡的東西,也已經輸了!

  這種戰局未完但已經注定要輸的感覺不好受,她怔怔想了一會,轉身又進了第六間。

  「你回去幹嘛?」裴樞一把拉住她。

  景橫波「噓」了一聲,悄聲道︰「我想從這裡進隔壁,從上頭爬上去。你幫我想想辦法。」

  她可以瞬閃入隔壁,但屋子太小,沒有騰挪的餘地,再擠進去第三個人,肯定會立即撞到人,那她的計劃就無法施行,而她先前發現這屋子窄而高,上頭卻是有空間的,而且是連著的,如果能悄悄爬過去,還有機會把那老家伙的收獲全部偷來。

  比的是誰拿的東西多,不是誰去的房間多,想贏,只有這個辦法。

  「好主意。」裴樞眼睛一亮道︰「我也可以去,上頭地方大。」

  「發什麼神經,他們兩個什麼人,能給你一個兩個在頭上爬來爬去?我一個人能不被發現就不錯了。」景橫波沒好氣地推他一把,「你內力怎樣?能不能頂住我懸浮一刻?我不觸及任何物體,也許可以不被他們發現。」

  「頂住你啊,好啊,沒問題,」裴樞忽然一笑,神情曖昧,「一刻太短了,多久都可以的。」

  「流氓!」

  「別吵。」裴樞忽然捂住了她的嘴,「隔壁好像有異聲!」

  ……

  隔壁,半刻鐘前。

  紫微上人和麻衣人先後閃入室內。

  這一間看上去空空如也,那兩人眼光一掃,立即撲向牆面,紫微上人依舊快了一步,一把將一塊牆皮撕了下來,順勢一把抓住撲過來的麻衣人,把他向撕破的牆皮面前一頂。自己哈哈一笑,撤身向後一退。

  撕破的牆皮裡滲出無數透明的汁液,彷彿傷口,無數細小的觸鬚忽然生出,宛如天網,捆向麻衣人。

  麻衣人並不避讓,迎著觸須飛來的方向,伸手又是狠狠一撕,又撕下了一層「牆皮。」

  隱約一聲慘痛的悶嚎。

  麻衣人此時已經被無數觸鬚捆住,他發出一聲悶哼,卻沒有停留,先一腳踢開了紫微上人要開門出去的手,再往他身上一撲。

  那層「皮」立即蠕動著,從他身上,蔓延到紫微上人身上。

  「你這不要命的混賬小子,棘獸你也敢踫……」紫微上人的驚訝咕噥被一陣沉悶的撕打淹沒,他想掙脫那棘獸皮的萬千毒刺入身,卻不想麻衣人緊緊抱住了他,不惜自己先受萬針刺戳,也要拖他一起下水。

  掙扎不脫,紫微上人忽然格格一笑,反抱住麻衣人,在地上滾來滾去,兩人身上都扎入無數毒刺,紫微上人哼哼唧唧,麻衣人一聲不吭,如果此時有人於上頭偷聽,八成得以為是一出少兒不宜春宮戲。

  紫微上人忽然笑道︰「你說,她如果來了,看見這一幕,會怎麼想?」

  麻衣人不答,又滾了一翻,確定這家伙也扎成刺蝟了,才道︰「這傷夠你養三個月。」

  「你呢?」紫微上人依舊在笑,「半年?」

  「你這幾個月安生些!」麻衣人不理他的問話,冷冷道,「留點精力出題就夠了!」

  「你是怕我身體太好,折騰她太有勁,存心讓我受傷。不惜自損一千,也要傷敵八百?」紫微上人哈哈一笑,「你們這些娃娃……這樣的心思……差點感動了我老人家,不過我老人家奉勸你一句,別枉費心思了,有些事蒼天注定,由不得你掙脫。」

  「有些人不懼天命,少和我裝神弄鬼。」他答。

  「你們兩個都挺有意思……」紫微上人笑,「一個心懷仇恨黑暗卻嚮往光明,一個冰雪之身卻行最暗昧之事,到頭來卻是殊途同歸……怕只怕天涯盡頭另有彼岸,看似近實則遠,看似匯聚其實分道,到最後,那些付出和給予,無法收回的一切,怎麼辦?」

  「我只做我認為應該做的事,不錯一步。結果如何,並不在意。」他語氣淡卻堅定,「你們說因愛故生怖,因愛故生憂。於我,愛過,無憂無怖。」

  「愛過,無憂無怖……」紫微上人喃喃重復一句,難得神情略有悵然,「當年,如果我也……」他頓了頓,忽然神秘微笑,「我原先並不認為你如何,資質也就尚可而已。如今看來,那群老不死比我有眼光,單論這心性堅執,你倒真是舉世罕有,人力雖不可與天抗,但極剛心性,自有上天感應……如今看來,我之前很多堅持的看法,都要重新算一算了……」

  麻衣人並不說話,緊抿的唇不知是不想說,還是在忍受痛苦。

  紫微上人忽然打了個呵欠,道︰「你不要命,我老人家還要,我得睡一覺……」說完鼻息沉沉,真的睡了。

  貼在牆上的是黑水澤棘獸,平常蟄伏不動,常年睡眠,一旦被驚動,會觸發無數毒針觸鬚,一旦刺入人體,到處游走,痛苦還是其次,還會引起睏倦嗜睡行動遲緩意識模糊和行為失當一系列反應,在這時候武功高強的人,睡一場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以免出現意外。

  機關的設計者,將東西貼在棘獸的肚皮上,紫微上人撕下的時候,已經驚動了那獸,麻衣人乾脆第二撕,將整隻獸都撕了下來。

  麻衣人微微垂下眼睫,他也很想就這麼睡過去,睡眠中才能調息解毒,才能避免更壞的反應,可是他不能睡。

  他搖搖晃晃爬起來,先將射完毒針已經沒有殺傷力的棘獸扔開,然後開始脫紫微上人衣服。

  他皺著眉,將紫微上人的裙子一樣的寬袍換上,換的過程中表情很不情願。

  然後他手一摸,取下了那流瀉如月光的假髮,戴在紫微上人頭上。

  他取下銀色假髮時,自己的髮梢,似乎也透著一縷月光色。

  他又將紫微上搶到的那個裝滿收獲的包袱,繫在自己身上。

  這一系列動作,他做得艱難無比,搖搖晃晃。

  做完這一切,他靠著牆壁,抬頭對上頭望了望,似在等待。

  ……

  「隔壁似乎有悶嚎聲。」裴樞捂著景橫波嘴,凝神聽。

  景橫波抓下他的手,這家伙身上男子氣息太濃郁,靠近了總讓她不適。

  裴樞趁勢捏了捏她的手,捏來捏去似乎很上癮,挨了景橫波一腳。

  「送我上去!」

  「你先上來!」裴樞雙手交疊,微微屈膝,示意她站上來。

  景橫波翻白眼,她覺得以裴樞的功力,應該很瀟灑地一甩袖就能把她送上去的,犯不著有身體接觸,不過看這家伙氣色不太好,也許不行了呢?

  她爬上裴樞的膝蓋,裴樞趁勢扶了一下她的腰,觸手處曲線驚人玲瓏,他心中一蕩,微微有些發怔。

  身前是窈窕的軀體,四周彌漫淡淡香氣,這樣的小房間原本總有種獸的腥氣,如今他卻只嗅得見她天然的體香,非花非草,似能沁入人骨髓裡去。

  她的長髮垂下來,正拂在他面上,似一匹精美的緞,流暢地滑過,又是一陣不同的香氣逼入鼻端,他忍不住閉上眼,深深一口。

  那些拂面的香風,越過數年枯寂歲月的樊籠,掀開灰暗的過往,讓他再次看見人生的美和鮮亮。

  景橫波已經不耐煩地在跺腳,他咕噥一聲「不解風情。」雙手一抬,送她升起,半空中游魚般一個轉折,已經越過了兩間屋子之間相連的屋樑。

  景橫波一眼就看見了紫微上人,他那衣裳太顯眼了。

  他靠牆站著,正打開一個包袱,看樣子是打算數一下戰利品。包袱裡滿滿的各種東西。

  屋子一角還躺著個人,看那衣服,是麻衣人。

  景橫波看這樣倒有些猶豫——雖然倒下一個人很好,但紫微正在查看包袱,她要想趁人不備從紫微身邊偷走包袱卻難了。

  正為難,紫微上人忽然一個轉身,似乎聽見了麻衣人什麼動靜,走過去查看麻衣人的情況,那包袱就攤開在桌上。

  景橫波大喜,正想揮手將東西拿來,卻發現那包袱皮很軟,很可能提升過程中,兜不住導致東西掉落,那就會被紫微上人發現。

  正猶豫,她忽然身子一重,無所依托,猛地掉落!

  掉落時聽見隔壁底下一聲悶哼,似乎裴樞哪裡不好,以至於真氣無法繼續,托不住她了。

  她暗罵這家伙坑爹,這樣掉落,好大聲音,等於自投羅網!

  一不做二不休,她在半空中改變身形,猛地往紫微上人身上撲去。

  紫微上人似乎想回頭,但又沒回頭,他半跪於地,身軀有點僵硬。

  電光石火,不及思考,啪一聲她將紫微上人撲倒在地,撲上身的時候,她覺得似乎觸及了什麼刺一樣的東西,肌膚微微一痛,但那東西隨即被她壓回了紫微上人肌膚內,隱約聽得一聲悶哼。隨即又被壓抑住。

  她撲倒紫微上人,不敢有絲毫猶豫,立即伸手撕他衣服!

  這是她落地時就想好的對策,紫微這老家伙愛美如命,對衣裳頭髮外形什麼的都極為講究,扒了這老家伙的衣服,搶了包袱就走,他一定把自己的形象看得比包袱重要,一定會先忙著穿衣服,這樣她就贏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打不贏只能出損招。

  而且他現在好像有點不對勁,可能受了傷,不趁這機會出手就再沒機會了。

  尖尖十指,用盡力氣,扯住他衣襟,狠狠一拉。

  「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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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5 11:5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9-13 04:57 PM 編輯

卷二 帝王謀 第四十章 濃情

  「哧啦。」

  領口撕裂,從頸項到胸口,一線肌膚微光如月,亮在室內的黑暗裡。

  他微微抬手,似乎想要阻止,又似乎怔住了。

  大概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彪悍女子吧,景橫波想著名動天下,被當做神供奉膜拜的紫微上人,被自己壓著撕衣服,傳出去會不會驚掉大荒人民的眼珠?不過她可以肯定的是,七殺一定會拍手叫好,歡慶一年。

  一不做二不休,衣服都撕了就繼續幹,反正她扒的是個老頭子,她雙手抓住破裂的領口兩邊,狠狠向外一分。

  這麼一分的時候,她腦海中忽然一幕閃過。

  深紅宮裙的女子,騎在衣衫如雪的男子身上。

  抽掉金絲,拔掉珍珠,就手一拋,一把抓住他的領口,雙手狠狠一分。

  「不然我就光天化日之下,扒了你!」

  ……

  依稀也是這個姿勢,這個動作……

  她手指顫了顫,卻沒有停,「哧啦。」又是一聲。

  他上半身的衣服基本都被她毀了,透過凌亂破裂的衣裳,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完了。

  他烏髮瀉落,流水般彎在肩上,散落在衣裳凌亂的胸前,依稀風情熟悉。

  她不想看的,但眼神還是滑了過去,心中有微微驚訝——紫微上人一把年紀了,雖然臉上肌膚如玉駐顏有術,想不到身上也一樣,似玉似明月,似薔薇開放在軟玉池……

  只是驚鴻一瞥,她忽然心顫,鬼使神差地,手指便要去掀那破碎的胸前衣服,想要看個清楚。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是潛意識,或許是天意。

  手指剛剛伸出,被壓住一聲不吭的人忽然一把抱住她,她一驚,要掙脫,他一個翻身,已經壓住了她。

  她大驚,生怕自己弄巧反拙,急忙屈膝要頂,膝蓋還沒抬起,他膝蓋已經下沉,正頂著她膝頭,兩膝相撞清脆一聲,她痛得險些叫出聲,身上力氣頓時一泄。

  身子一軟,他已經壓上來,雙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一股冰冷真氣湧入,她渾身力氣頓時沒了。

  景橫波暗叫不好,一偏頭狠狠咬向他咽喉——沒有腿還有手,沒有手還有牙齒,為了捍衛姐的貞操,一定戰鬥不休。

  他卻極其靈活地頭一偏,讓過這一咬,順勢頭便落在了她頸側,一口咬住了她頸側肌膚。

  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一時無比憤恨自己的傻大膽,又無比詫異自己的判斷——紫微上人何等身份,又這個年紀,再怎麼游戲人間,內心也自有操守,怎麼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但不管可不可能,這狀況已經出現,悔之晚矣,她要大喊裴樞,他的手肘卻壓住了她咽喉,她只能喊出含糊的字句。她心底明白,喊出來也沒用,兩人這一番掙扎滾動,隔壁的人如果有意識都應該聽見,早該過來了,沒過來,就是裴樞也傷勢發作了。

  她已經感應到身上人的變化,那些滾燙和堅實,足以昭示那是真正的情動。她咬牙閉眼,牙齒抵著舌頭,正準備忍痛狠狠咬下,一根手指忽然抵在了她的齒關。

  口腔內一股液體迅速充滿,微腥微甜,卻不是她的血。

  她垂著眼,看著他流血的手背,心裡微微抽緊,他卻沒將手指抽出,也沒有發出任何痛聲。

  他的頭擱在她頸側,她身子忽然一僵——他的唇,忽然落在她耳垂上。

  柔軟微涼,如果凍一般的唇。

  她僵住,恍惚裡覺得這一幕也驚人的熟悉,但此刻心中緊張混亂,沒有餘力思考,一邊緊張一邊慶幸還好這家伙竟然童男子一般,竟然不知道直奔主題,這麼想的時候心中又是微微一動,隨即一顫——他舔了舔她的耳垂。

  電光縱掠,飛流穿透,她肌膚起了一層密密的疙瘩,不是噁心,是激發回憶的震驚。

  唇在耳垂一沾,隨即燙著般一讓,再落下時,到了她的鬢角。

  鬢角烏黑柔軟,如刀裁出美人鬢,她的美與好,也是插入心肺的刀,分經絡,入血肉,一刺徹骨,永世不得拔離。

  她停止掙扎,眼睛直直盯著上方,心中不知是恐懼還是期待。

  下一瞬他的唇落在她額頭。

  她一震,眼底漸漸蒙了淚。

  要怎麼解釋,要怎麼面對,這相同的順序,是人世間的巧合,還是冥冥中的歸依。

  額頭光滑如玉,唇觸上便似要自動滑下,這麼近,這麼近,她感覺到了他灼熱的呼吸和微微顫抖的軀體,他在激動,近乎失控的激動,他將身子緊緊地靠向她,不住摩擦,似乎要感應她的熱度,又似乎要將他的熱度傳遞,微涼軟玉的肌膚在磨蹭之間似著了火,他在燃燒,卻又徘徊來去,似不知如何抵達彼岸。

  這樣的感覺讓她更加不安,心砰砰地跳起,和他的心跳呼應,一聲聲,都是難解的謎。

  如她在迷茫疑惑和震驚之中不斷徘徊,他卻在苦痛灼熱和抵抗之間無奈泅渡,沒有得到及時的解毒休息,體內毒刺游走發作苦不堪言,那些毒刺更不斷集聚,沖擊著他的自控和理智,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即起身離開,完成既定的計劃,身體和體力卻讓他不得不留在原地,而身下是朝思暮想的人,是心的歸依,是縱昏或死都不能忘卻的深入靈魂的記憶,要如何捨得,如何,捨得。

  她濃密的睫毛刷在他臉上,一掃一掃,掃得人心癢心燥心魂失守,掃得彼此心湖漣漪安生,一圈圈都是暈眩的波紋。

  她忽然覺得雙臂能動了,忍不住抬起手,第一個動作並不是推開他,而是去摸他的手。

  他曾做過的動作,她曾做過的動作。

  指尖觸手冰涼,她心中轟然一聲,不知是驚是怕,怕下一瞬就會摸到碎裂的冰。然而沒有,轉瞬那指尖就熱起,燙得她手一縮,如此的燙,彷彿剛才的冷只是幻覺,她愕然,一時只覺混亂。

  他卻似受到刺激,驀然抱住她一個翻身,天旋地轉裡唇已經凶猛地壓下來,這回終於直達目的地,似一大波海浪,跋涉千萬里,終於撲上了想要抵達的沙灘。

  再下一瞬她身前一涼,她驚惶地轉眼,看見自己的衣裳從他指尖,決然飛了出去。

  這一齣依舊出乎她意料,她睜大眼,一時忘記了所有動作。

  片刻僵硬之後,感知慢慢回來,此刻肌膚的觸感更加鮮明,那般灼熱的體溫,似能將人理智燃成飛灰,她感受到他的急迫,這讓她心越來越涼,對他越來越陌生,她又開始掙扎,卻抵不過他的堅持,他步步緊逼,她節節後退,下一刻他便將如怒龍卷來,卷起了她的天地。

  她忽然流下淚來。

  只是無聲的一滴淚,他明明注意力在別處,卻立即驚覺,惶然抬頭。

  她卻將頭偏至一邊,輕輕道︰「我這一生,只想在自己願意的情形下,給我想給的人。除此之外,誰要我,我殺誰。」

  他一僵。

  她趁勢推他,他麻麻木木地一讓,她手掌抵著他胸膛,忽然感覺到指下微微突起一長條,似是傷痕……她立即低頭。

  他卻霍然起身,手臂一振她的衣裳已經飛了過來,他俯身將她胡亂一裹,連同那個裝滿東西的包裹裹在一起,一腳踹開門,將她向門外狠狠一扔。

  她人在半空,回首向後,手指伸出,維持著一個想要探索的姿勢,一霎長髮飄起,神情複雜而哀切。

  他卻決然將門再次踹上,砰一聲巨響,她的指尖撞在門上,生痛。

  她跌落地下,抱著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她看也不看,將東西一拋,衣服一裹,抬腳就踢門。

  門卻似被什麼東西抵住,她踢不開,她趴在門上聽,隱約似聽見悶哼和急促的喘息。

  這聲音讓她心驚,想瞬移進去,又不敢,怕剛才事件重來,萬一出了什麼岔子,那就再沒有後悔的機會。

  門忽然被拉開,她險些栽入開門人的懷抱,她一喜又一驚,一抬頭卻看見紫微上人的臉,紫微上人俯臉,似笑非笑看著她,溫潤英氣的美麗容顏神情詭異,她顧不得他,探頭想要向內張望,紫微上人卻出來,砰一聲將門帶上。

  她仰頭看著紫微上人,他還是那身紫色女裙,當然胸口已經撕爛了,他坦然穿著迎著她的目光,就差沒挺挺胸脯。

  他的胸膛光潔,沒有傷痕。

  「剛才……你……那個……」她覺得這個問題很荒唐,想問又不知道該怎麼問。

  紫微上人臉上頓時飛起兩片紅霞,羞答答地道︰「想不到我依舊如此美麗,令你無法控制……」

  景橫波很想把他美麗的臉拍扁。

  紫微上人臉色一板又道,「當然,你試圖調戲我老人家是很不對的,這是對我七峰山的褻瀆,對此我決定扣你一分!」

  「隨便!」景橫波只顧看他身後的門,「那個麻衣人呢?」

  「你說我相好啊?」紫微上人眨眨眼,「走了。」

  「他到底是誰!」景橫波幾次想繞開他開門,奈何繞到左他擋左,繞到右他擋右。死活不給她進門。

  她心上貓抓似的,不知是難受還是迷惑還是不安,這道門似一道天塹,隔絕了目光,也隔絕了某些秘密的答案。

  可那樣的答案她到底想不想要,她也不知道。

  「我相好!」紫微上人答得理直氣壯,伸手將她一拉,「考試已過,馬上十三太保就有人來,你如果被堵在這地下,倒扣二十分。」

  她還想掙扎,紫微上人手腕卻如鐵鉗,一手拖了她便走,她一邊走一邊努力向後揮手,砰一聲將門推開,門內卻黑沉沉一片,根本看不見人。

  裴樞從隔壁竄出來,這時候他倒醒了,景橫波在墳口撿走躲在一邊的二狗子,回頭找霏霏,霏霏卻不見了。

  她也沒什麼心思關注,反正小怪獸神出鬼沒,而且很會認人,隨時都能找回來。她一心只想知道剛才怎麼回事,可是沒有人肯給她答案。

  或者她自己,也不願再去深想?

  紫微上人直到將她拖出墳地好遠才放手,景橫波就算想回頭再查看也不可能。她沒好氣地揉著手腕,問︰「分數怎麼算?」

  她等著紫微上人說「有人作弊!幫你拿到東西,倒扣二十分!」這樣,便可以證明,剛才的那人,不是紫微上人。

  紫微上人卻滿不在乎一揮手,道︰「既然你能想到來搶,也搶到了,就算你贏好了。」

  景橫波狠狠瞪這老狐狸一眼,轉頭看著黑沉沉的墳地。

  今夜無星無月,照不亮這黝黯的天空。

  ……

  他從狹窄的陋室裡掙扎爬起,披上麻衣,盤坐於地,好一陣子,才止住了身子的顫抖。

  經歷一番洶湧大潮般的沖擊,他臉上並無血色,反而隱隱覆上一層霜白的色彩。

  半晌他身子一震,噗地一聲,一口紫黑色的淤血,滲入地面。

  他以手支地,待要慢慢站起,忽然看見地上一枚紐扣,是她領口的扣子,先前卸衣時被崩裂。

  他將扣子撿起,緊緊握在掌心。

  紐扣邊緣圓潤,卻似將心咯痛。

  好半晌他將扣子收起,步出室外,他走出門的時候,狼狽盡去,姿態筆直,依舊的尊貴風華。

  他一邊走,一邊順手撒下一些紅色粉末,又在大廳不起眼的角落裡,留下幾個黑色的手印。

  做完這一切,他才從容步出,此時外頭馬蹄聲急響,十三太保的人接到消息已經趕至。

  他們到來的時候,正遇上他出門,他掩了面目,閑庭信步般自如臨大敵的人群中過,所經之處,血雨飛花。

  等他消失於曠野之上,十三太保的人才敢衝入地下基地,一眼看見死傷的屬下,凌亂的大廳,被洗劫一空的十四間小室,不禁又驚又怒。

  他們在地下尋找,在土室找到被廢了手筋的十二太保,然而那家伙也並沒有看清楚密室內發生的一切,只含糊道有個僵屍狀的人傷了他,又有個美麗的女子,還有個凶暴的男子闖入……

  他語無倫次,眾人聽不出所以然不禁焦躁,人群之首一個高大男子,一直面沉如水聽著,此刻哼了一聲,冷然睨了十二太保一眼,再次進入大廳搜尋。

  這次他們發現了少量黏附於地面的紅色粉末,那高大男子色變道︰「這似乎是烈火盟赤山之土!」

  「量很少,是不是黏在靴子上,然後留在了地面上?我們這地面有黏性,一向能吸附土壤……難道來的是烈火盟的人?」

  「剛才那人武功極高,非三門四盟的長老級別不能有此實力!」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這麼個秘密基地,被實力超卓排名在前的烈火盟發現,將會是十三太保組織的災難。

  「不對,這邊這個痕跡是什麼?」又有人驚叫,眾人趕去一看,大廳牆角一具屍體旁,隱約幾個手印,看上去像是對方殺了人,無意中順手在牆上擦了擦。

  高大漢子湊近那手印,仔細查看,又命燭火靠近照亮。

  「七太保,這是……」有人湊上前詢問。

  「手印有淡淡磷光,倒像是玉帶幫用來練功的獨有的青磷……」

  眾人神色更加迷惑且不安——原以為是烈火盟出手,誰知道又冒出個玉帶幫,都是黑水澤排名靠前的大勢力,一下子出現兩個,可不是好兆頭。

  是踫巧,還是這兩大勢力聯手,查探十三太保這個重要的地下基地?

  眾人想到後者的嚴重性,都神色凝重。

  七太保直起腰,沉聲道︰「情勢緊急,立即給二太保去信,將今晚的事詳細稟報,我們留一半人在此地偵察,尋找線索,另一半速速趕回總壇!」

  「是!」

  人影如電掠去,飛起的衣袂將黎明的天色剪碎。

  緊張的氣氛,在這滴露的清晨,悄然蔓延,或者很快,就會席卷整個黑水澤。

  七太保立在清晨料峭寒風中,迎著利劍般刺來的朝霞,眼底,卻似看見了不久之後,大荒之澤,風雨欲來。

  ……

  景橫波被拽回了七峰鎮,遠離小鎮的墳地發生的事,果然沒有引起小鎮中人的注意,景橫波相信過不了多久,那墳地也就會成為真正的墳地。

  她用墳地裡挖出來的銀子,到那家糧店換回了米糧,正式完成了題目,於是她也收到了一份打分。

  使計進入七峰鎮並獲得信任,加半分。

  完美騙錢,加一分。

  發現十三太保地下基地,加半分。

  獲得戰利品,加一分。

  完成任務,加一分。

  附加題完成任務,加一分。

  最後還有個加分項目︰在客棧為七殺說公道話,加半分。

  扣分項目只有一項︰密室內試圖強姦美貌的紫微上人,扣兩分。

  景橫波看完,嘿嘿一笑,把紙團吧團吧扔了,道︰「試圖強姦上人,該給我加分才對,對著那麼一張老臉,鼓起勇氣幹那事兒,我容易嗎我?」

  紫微上人看樣子又想扣分,景橫波冷笑彈彈紙卷︰「已經完成,不得修改!」

  紫微上人忽然又不生氣了,笑眯眯看看她,想想,又笑笑,又想想,一臉的詭異神情。

  給這老家伙這樣看著實在有點毛骨悚然,景橫波想問,咬牙忍住不問,堅決不上他當,轉頭去看馬車外景色,此時她正出鎮往七峰山方向去,忽然聽見一陣馬蹄急響,探頭一看,一隊馬隊簇擁著一輛馬車正向鎮外飛馳而去,速度驚人,便如趕去救火一般。

  不知道為什麼,景橫波看著那狂奔的馬車,心上忽然湧起一陣潮濕的情緒,悵悵的,不安的,似有很重要的人和事,正在離自己而去。

  這人世間,多少的說不得,理不清,和,留不住。

  ……

  景橫波的馬車回山之時,七殺和天棄在山下熱烈地歡迎她,景橫波還以為他們是要對她曾經捍衛他們名聲的事兒表示感謝,結果逗比們說,完全是因為她破了記錄——他們也考過這樣的類似試題,從沒拿過這麼高的分數。七殺尤其對最後那個扣分項目表示驚訝敬佩,除了伊柒外,一致同意推選最有勇氣的景橫波做他們的老大。

  伊柒表示,他反對景橫波做老大,但堅決擁護景橫波做老大夫人。

  景橫波的回答是一人賞了一腳。

  她回頭點選戰利品,面前零零碎碎攤了十幾樣東西,都是從小室內拿出來的,盒子冊子管子羊皮卷應有盡有。景橫波一一查看,有的很明顯,比如有個冊子,就是記載了狂刀盟大頭領的武功罩門,冊子上還沾染著斑斑血跡,字跡潦草,想必獲得這個秘密的細作,也付出了血的代價。遺憾的是冊子明顯沒有寫完,是打算隨時添加的,景橫波本來有點後悔不該這麼早把冊子搶過來,後來一想,這地下基地只要被人進入,十三太保一定會引起警惕,會立即轉移走所有東西,所以先下手為強還是對的。

  有一個羊皮卷,是一份誓約書,看日期還是十年之前,屬於烈火盟,看上面的名字很陌生,誓約書上三個人,約定兄弟協力創下基業,之後平分權柄永不背叛。底下各自龍飛鳳舞畫押和按了手印。這份誓約書上同樣有血跡,透著久遠而森然的氣息。

  這樣的誓約書,想必關係著烈火盟的最高層的秘密,比如,誓約書上的三個人,是否都享受到了勝利的果實?所謂的永不背叛是否做到?

  如果做到的話,這份誓約書,也不會被十三太保花費那麼大心力找來,珍重藏在這小鎮墳地地下,等待在合適的時機拋出了。

  這些是很明顯能看出用途的東西,可以拿來制敵或者挑撥分化敵人,這些東西大多沾染血跡,或新或舊,充滿了殺戮的味道。

  而有些東西,一時就看不出用途所在了,比如有個盒子裡裝滿氣味古怪的藥草,這是屬於金錢幫的盒子。有一個管子內,裝的竟然是一副春宮畫,畫工細膩,人物面貌姿態清晰,栩栩如生,但具有什麼意義,還真說不上來。上面的標記,是屬於凌霄門的。

  黑水澤三門四盟七幫十三太保。三門是凌霄門、靈犀門、羅剎門。四盟︰烈火盟、狂刀盟、試劍盟、龍虎盟。七幫︰神決、天競、獵影、祭血、玉帶、龍驤、焱幫。

  這十四樣東西,將來必有大用處,她將東西都交給紫蕊收起。此時事情結束回到山上,她才覺得疲累,在床上躺下想睡一覺,卻又睡不著,腦海裡徘徊來去,都是那一間小小的屋子,相擁的軀體……火熱的肌膚……微涼柔軟的唇……透體而來的糾纏氣息……輕輕擦過額角的珍惜姿態,和那霍然翻過時的有力和悍猛……

  她心中忽然起了熱,這熱如一道火線,瞬間彌漫全身,她越發煩躁難耐,在床上翻著烙餅,又霍然坐起身,捧住了自己著火一般的臉頰。

  她彎身朝下,一個似乎想將腦子放空的姿勢。

  放空。

  有些事哪怕近在咫尺,她也不想去思考,怕這一思考天地顛倒,從此失卻本心,在人生最重要的道路上失措茫然,失去原本堅定要走的方向。

  她維持這個姿勢很久很久,一直到腦子有點缺氧,才抬起頭,下床開門走出去,對著老天大聲道︰「新試題!我要考試!」

  只有不斷地做事,讓腦子塞得滿滿,才能不去想那麼多。

  男人們面面相覷,不明白她怎麼忽然就這麼幹勁十足了。

  天空飄下來一條沒洗的褲衩,這回擁雪搶到了。

  褲衩上並不是上次提出的題目,這回先是問題。

  「說出你第一時間想到的最難唱的歌曲。」

  景橫波脫口而出,「忐忑。」

  第二條褲衩飄下來,「看頭頂。」

  景橫波抬頭一看,頭頂大樹不知何時已經掛滿了褲衩,飄揚如萬國旗。

  另一邊七殺推過來一個架子,上面一格一格都是抽屜,每個抽屜顏色都不一樣。

  第三條褲衩飄下來,「一邊唱忐忑,一邊將這些褲衩放進水裡,由兩個小姑娘洗乾淨,你再將褲衩放到抽屜裡,每條褲衩對應每個抽屜的顏色,歌聲不能出錯,不能停頓。出錯停頓以及任何一個步驟出現錯誤都算失敗。不能在一刻鐘之內完成也算失敗。三天之內順利做完這整個步驟可加兩分,完不成倒扣五分。」

  「坑爹!」景橫波將褲衩一甩,紫蕊急忙撲倒接住。

  景橫波怒瞪那些褲衩萬國旗,紫微這老家伙,活著的意義就是折騰人嗎?向來異能都需要專一心神,瞬移也好,控物也好,在施展那一霎都要全神貫注,而忐忑是最難唱最亂人心神的歌,她光唱忐忑都很難流利,還要她唱著這亂七八糟的歌控物?唱歌控物已經難上天了,還要她分類送褲衩進不同顏色抽屜?這等於一心四用好不好?唱歌、控物、辨別顏色、計算時間。

  七殺在一旁樂不可支。

  「這題目好!咱們的褲衩都有人洗了!」

  「比咱們當年的題目簡單點,便宜波波了。」

  「咱們當年的題目是啥來著?我忘了。」

  「哦也就那樣,一邊打架一邊拔下所有經過頭頂的老鷹屁股下第三根毛並將毛在染缸裡染色做成一把羽毛扇。」

  ……

  景橫波吸一口氣,好吧,看來老家伙還真的不算為難她。

  損友們聽說又有新題目了,都紛紛趕來,說是要給她打氣,可景橫波瞧著,英白在喝酒,裴樞在試圖和他拼酒,天棄不知道在哪搞來了一箱首飾在那一樣樣欣賞,七殺們在找紙筆準備記下忐忑的曲譜,反正沒一個看上去打算幫她忙的。

  紫蕊和擁雪很認命,已經搬來了大盆,準備好了洗衣棒,旁邊就有個小水池,正好用來洗衣。

  景橫波計算了一下位置,先把裝衣裳的櫃子調整位置,保持和盆和水池一個直線,那櫃子就架在懸崖邊上,山風之下搖搖欲墜,換句話說,如果她煩躁了,用力大了,很可能就會把櫃子撞下山崖,到時候倒扣十分是跑不掉的。

  先好好回憶了忐忑的歌詞,決定記不得的就亂唱,反正這歌也是亂唱。

  清清嗓子,開唱︰「啊哦,啊哦噯,啊嘶N啊嘶N……」

  唱沒幾句,開始控物,手一揮,詞忘了。

  好吧重來。

  光是一邊唱一邊控物,就失敗了無數次,景橫波心知這才是最難的一關,是整個分心四用能力的基礎,但第一天整整一天,只要在歌聲中開始控物,要麼歌聲停頓,要麼控物失敗,無一成功。

  這不能怪她,這就是本能,是人的自然選擇,人本就是複雜的動物,心思紛繁,意識流竄,很難同時做兩件相反的事,正如一手畫圓一手畫方一樣,不是心思純粹的人,很難做得出。

  第一天下來,紫蕊擁雪眼巴巴地等了一天,手插在水裡隨時緊張等候洗衣服,手泡皺了都沒等到一條褲衩。

  而她嗓子也啞了,到了晚上連話都說不出,飯也不想吃。擁雪做好飯端給她,她只搖搖手,腦子裡還在思考該怎麼才能一心二用?

  紫蕊擁雪勸了幾句也就算了,兩人匆匆出門去,景橫波躺了會兒,起身走到門邊,看見小溪邊擺著盆,那兩個丫頭在洗衣服。

  衣服不是褲衩,褲衩是考試用品,她們洗的是自己的換洗衣服,但景橫波記得這衣服是乾淨的。

  兩個人蹲在小溪邊,一個入盆洗,濕淋淋拋給另一個,另一個迅速捶打,翻手將衣服飛向櫃子。

  天棄蹲在她們身邊,不住道︰「腕下三分力,對,就這樣,甩!對!出刀的時候這個角度也很好,能很容易挑斷筋……擁雪你力氣用大了,很快就會跟不上,要學會巧妙用力,最小的力氣做出最好的效果……對,就這樣……大了大了,會將櫃子撞倒……這回又小了!」

  在他的指導下,那兩人配合越來越默契,動作越來越快,角度越來越巧妙。天棄從各個角度拋出衣服,紫蕊看也不看就能接住,入盆泡洗,手指一撩甩出給擁雪,擁雪大棒連槌,三下之後拋池飄洗,再將濕淋淋的衣裳嘩啦一下甩向櫃子……衣服在兩雙雪白的手上飛舞,驚散山頭浮沉的月光。

  那兩人一邊洗一邊互相打氣。

  「快,再快點!」

  「別盡顧著快,還要穩,穩!」

  「這次比剛才是不是快了點?」

  「嗯,再努力一把,做到最快的速度!」

  「能行的!」

  景橫波扶著門框,默默聽了一會,轉身。

  她雙手抱胸,看著靠近山崖窗戶裡漂移的山間嵐氣,飛絮般游絲不定。

  這世上有多少感情浮游難握,就有多少溫情巋然堅定。

  她們為她如此努力,她又有什麼理由氣餒?

  忽然又似有了力氣,她捋起袖子,準備加入她們的練習。

  忽然有人敲窗,屋檐下倒掛下伊柒的笑臉,將一堆掛霜的果子放在窗前桌上,指了指果子,又指了指她的咽喉。

  他笑得依舊那麼賊兮兮,景橫波心中卻又熱了。正想罵罵他發泄感情,猛然啪擦一聲,他不知道又給哪個逗比踹下懸崖去了……

  景橫波哈哈一笑,覺得心情甚好,還沒轉身,一條長腿大剌剌跨了進來,來人一屁股坐在她的桌子上,抓起桌上伊柒送來的果子,哢嚓一口啃得清脆,一邊啃一邊「呸。」一聲,大不滿地道︰「什麼果子,這麼涼!難吃!」

  月光嵐氣下,裴樞那張漂亮得很有壓迫感的臉,光輝熠熠。

  「誰給你吃了?」景橫波沒好氣地翻眼,聲音沙啞。

  裴樞看她一眼,手伸到背後,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個精美的食盒,對她炫耀地晃了晃,「看看,我這才是好東西。」

  景橫波懶得理他,轉身就走,裴樞從桌上跳下來,一個箭步衝上來抓住了她的肩膀,「喂,看一看會要你命嗎?」又咕噥,「長一張風情萬種小妾臉,偏偏最不解風情,白費了爺的心思……」

  「你才小妾,你是英白的小妾!」景橫波啞著嗓子回罵。

  「他做我的小妾?配嗎?一身酒氣脂粉氣,噁心!」裴樞哼一聲,揭開盒蓋,獻寶似地一舉,「瞧,我去上元城找來的!」

  景橫波一聽見上元城就怔了怔,這不是玳瑁首府嗎?離這裡來回好幾百里地呢。

  難怪今天下午就沒看見他,幾百里地他跑來跑去的幹什麼?

  低頭一瞧,食盒裡一碟軟糕,不同於普通糕,一看就特別細膩綿軟,香氣極有穿透力,糕身上連花紋都精美華麗,這種糕點絕非市面上能買到,皇宮裡還差不多。

  還有一方顫顫的透明的玫瑰紅晶狀物,看上去很像大果凍,燭光下晶瑩剔透如藝術品。還點綴著粉紅的新鮮的花瓣,底下襯著翠葉,在雪白的瓷盤上色彩鮮明。

  「這兩樣東西,可是我翻遍御廚才偷來的呢!」裴樞得意洋洋,「白玉糕鮮花凍,入口即化冰涼滑軟,還加了薄荷,吃著對嗓子有好處,咽下去也不痛,快吃,我用衣服包了回來的,再不吃糕就冷了。」

  景橫波定定地看著那糕那凍,五百里地,寒冷天氣,夜闖皇宮,一糕一凍。

  這種事兒誰做都有可能,把女人當做豬狗的暴龍做?

  她心中充滿了違和感,還有淡淡的感動,因意外而生,不知要如何來體驗這般突如其來的細膩體貼。

  「吃呀。」裴樞把糕往她面前一遞,滿臉得意,烏黑的眉毛似要揚到天上去。

  景橫波心緒複雜,想拒絕,看著他晶亮的眼睛,卻最終慢慢接了過來。

  他的給予和好意,如此直接也如此單純,她沒有理由因為自己各種複雜的心思,便悍然傷害。

  糕果然入口即化,凍更加滑潤清涼,吃下去,火燒火燎的嗓子得到撫慰,舒服得想嘆息。

  對面,裴樞雙腿長長張開,雙手抱頭向後仰,以一種舒展的姿態坐在凳子上,興致盎然地看著她吃。

  他其實也渴了,渴且累,他先是去了七峰鎮,鎮上卻沒什麼好東西,一路走一路找,最後乾脆找到了上元王宮,雖然玳瑁部族長在各族中最窩囊,但因為豪強太多,為了保護自己,王宮的守衛也是首屈一指,他闖入闖出,也狠狠打了好多場架,還要護著懷裡的食盒不要被毀了,那些護衛們以為他從王宮裡偷了什麼要緊東西,拼了命地往他懷裡招呼。

  來回幾百里,捧嬰兒似地將東西捧回來,一開始他也覺得有點奇怪,這種以前不屑一顧的事兒自己怎麼做出來的?多年以前都是女人跪著將東西奉給他,他還一腳踹倒,至於什麼男人給女人獻殷勤的事兒,他更是嗤之以鼻,如今這是怎麼了?

  可是這念頭也不過一閃而過,沒覺得有太多問題。他是少年成名也少年磋磨的戰神,雖負盛名,卻因為一心好戰好武,並沒有用太多心思於外物外事,雖行走紅塵而不涉紅塵,這人間萬事,於他只看見戰場風煙,看見人間武道,看見自己的心。

  到如今,再多一個,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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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6 12:15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9-13 04:57 PM 編輯

卷二 帝王謀 第四十一章 我嫁你好不好?

  對裴樞來說,想做的就去做,管那麼多幹嘛。

  比如聽見她嗓子沙啞覺得不爽,忽然想起自己吃過的水晶凍對嗓子最好,就去找,找不著就找遠了,正常。至於為這什麼糕什麼凍打架,跑上幾百里——爺做件事當然要做到底,可不是為了女人不顧一切,哼。

  他就是看她好玩,怎樣?

  天灰谷裡那你扯我我扯你,你翻我我翻你,你陰我我陰你,他第一次對女人萌發興趣,這麼多年,都只見到跟在男人身邊唯唯諾諾的女子,菟絲花一般柔弱無聊,要麼就是看似柔弱無聊實則野心勃勃,整天想用自己的柔弱來征服男人,好比那個明城。

  只有她,比男人還放肆,比男人還自在,明明長一張最女性最艷麗的臉,卻做著許多男人也不敢的事。

  出谷後聽說了她被逐出帝歌的事兒,就是在進入斬羽部天臨城的時候,當晚他喝了一晚的酒,由她的事兒想到自己的事兒,想起自己在谷中一開始憤怒掙扎頹廢,之後不甘奮起的過程,那是撕心裂肺的回憶,他一個大男人回憶起來仍舊覺得痛徹,而她,經歷的想必也是同樣的心路歷程,她卻依舊笑顏如花,明亮如天灰谷偶爾大風吹過,閃出的天空。

  那夜之後,才有第二天突如其來的求親,和之後的追求。

  求親也好,追求也好,那些扯出來的理由也好,一開始他並不太當真,只是單純的有點心疼,但這心疼到底是心疼她還是心疼她和他近似的遭遇,他也理不清,還是那話,想到就去做了,做了覺得很歡喜,就夠了。

  他盯著景橫波,自己都沒發覺自己唇角一抹笑意,似喜似寵。

  景橫波吃了一陣,覺得氛圍不對,一抬頭就看見他目光灼灼盯著自己,狀似很饞,想了想,低頭看看碗,遞過去,「你也餓了吧?吃點?」

  「你吃剩的給我吃,嗯?」少帥豎眉瞪眼,就差沒雙手叉腰。

  景橫波立即聳聳肩,收回手,不吃拉倒,我還捨不得呢。

  「你就只顧自己吃?」她放棄了,那家伙卻不肯安分,又涼涼一句話追過來。

  到底要鬧哪樣!

  景橫波橫眉豎目,決定以後絕不承這家伙的情,太難搞。

  「你餵我我才吃。」裴樞揚眉提要求。

  說得好像她要跪求他吃似的。

  景橫波很想不理他,可看他一臉一頭的灰,眉宇間有努力掩藏的疲憊之色,忽然又心軟了。

  她真的覺得裴樞很像弟弟,那種被寵壞了的聰明小孩,吃了很多苦,仍舊不改內心張揚明亮,多難得。

  或者她也覺得同病相憐吧,雖然經常毒舌欺負他,內心裡,自對他有種柔軟情緒在。

  她舀了一勺鮮花凍,「來,張嘴。」

  裴樞歡天喜地,不僅張嘴,還迎著她閉上眼,有那麼一瞬間,景橫波錯覺這貨是在等她獻吻。

  女王吻醒了暴龍,王子會不會一怒擒龍?

  這念頭一閃而過,她的勺子將要遞到裴樞嘴邊,鮮花凍顫顫巍巍,似一顆柔軟的心。

  身邊忽然起了一陣風,下一瞬手中的勺子和鮮花凍都不見了,她一轉頭,就看見鮮花凍已經進了英白的嘴,而英白正將打開蓋的酒壺塞進甜蜜等候的裴樞嘴裡,往下就倒。

  甜美的鮮花凍換成了辛辣的酒,裴樞被嗆得一陣咳嗽,睜開眼看見英白,一拳就打了出去。

  「要打出去打!」景橫波大叫,「姐以後還想睡覺!」

  那兩人狂風暴雨一般打出去了,景橫波大嘆︰「孽緣!孽緣!英白,你跑來幹嘛?」

  英白這幾天一直不在,她還以為他見過紫微上人就不告而別了,誰知道這家伙又跑了回來,還一臉的風塵僕僕。

  「我來只是想告訴你,」英白一邊打一邊懶洋洋地道,「分心這種事,要專心地分心。」

  「專心地分心?什麼意思?」景橫波愣了愣,那兩人已經翻翻滾滾打到下面懸崖去了,從持續時間和裴樞身法來看,他的毒又有好轉了。

  景橫波抬腳向外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跑回來扒著臨崖的窗邊對底下大叫︰「喂,英白,你那酒壺剛喝過吧?你和裴裴間接接吻了哎!」

  底下「啊」一聲,在半山懸崖上打著的兩人,忽然都掉下去了……

  景橫波嘎嘎一笑,覺得心情甚好,出門繼續練習!

  月光下,山頭上,唱歌的唱歌,洗衣裳的洗衣裳。

  景橫波一邊唱,一邊想著英白的話。

  專心地分心……

  專心地分心……

  她一邊想著這句話,一邊嘴裡嘰咕,一邊意念就扯過了擁雪洗好的衣服,移向櫃子,打開抽屜——

  紫蕊和擁雪忽然發出了一聲歡呼。

  她一驚,醒來,啪嗒一聲衣裳掉落,然而她眼底已經露出歡喜的光!

  她懂了!

  這種一心數用,就是要不去想一心數用,不用管自己要同時做幾件事,要專心先進入一個狀態,在這個狀態之中慢慢適應,然後再在這種狀態中做好其餘事,做其餘事的時候,必須是自然的,不刻意的,水到渠成的!

  這樣的狀態練成,她將永遠不會走火入魔,永遠不會被外物干擾,在打架中能處理公文,在出手時同時調息!

  這才是紫微老不死折騰她的真正用意。

  武人有個最大的局限,就是修煉真氣有限,再雄渾的真氣,總有盡時。累了就得停下來調息。

  而這調息的需要,將會浪費多少機會?

  如果一邊打一邊就能調息,就能隨時補充力量,那豈不是理論上,可以永遠打下去?那豈不是她就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再神的人都會累,可她不會!

  這一點其實所有武人都能想到,但做不到,因為真氣的運轉和儲存,自有其先天限制。但景橫波不同,她用的是異能,是天賦,不需要任何的儲存和積蓄,她現在需要學會的,是技巧,是轉化,是將單一的瞬移,千變萬化融入到對戰中去。

  這樣針對她能力而提出的訓練,奇思妙想,卻也是神來之筆!

  景橫波此刻心中對英白充滿感激,連帶對紫微老不死都不覺得痛恨了,開始興致勃勃練習。

  不過道理雖然想通,但做起來並不容易。

  唱幾句,控物,引導衣裳轉入池中……忘記了先轉入紫蕊擁雪眼巴巴端著的大盆,錯了。

  唱幾句,控物,轉入大盆,好,再轉入池子,紫蕊和擁雪拼命開洗,動作太快,她瞧著好玩,格格一笑,忘記唱了。

  在紫蕊擁雪憂傷的嘆息聲中,重來。

  唱幾句,控物,轉入大盆,好,再轉入池子,洗好,紫蕊將衣裳揚起,她接住,往櫃子去,眼光一轉,又忘詞了。

  重來。

  唱幾句,控物,轉入大盆,好,再轉入池子,洗好,紫蕊將褲衩揚起,她接住,往櫃子去……等等,這褲衩是什麼顏色?洗得看不清了……

  「喂你又忘記唱啦。」七個逗比冒出來,大笑。

  重來!

  不知不覺夜色已收,天光大亮,霞光鍍了人滿臉,每個人臉上寫滿疲憊,眼神卻亮過這一刻的熙光。

  日頭從東邊走上正中,再走向西山,滿山的嵐氣生了滅滅了山,露珠兒濕了乾乾了濕,又是一個日夜。

  兩天兩夜,沒人休息。

  七個逗比一直在玩鬧,總在她睏倦欲眠的時候來個坑爹的段子給她提神。

  天棄沒管她,絮絮叨叨指點擁雪紫蕊如何用力。

  裴樞鼻青臉腫地在她頭頂的樹上睡覺,時不時掉下片樹葉砸到她頭,英白鼻青臉腫地在另一側喝酒,有時噴出一口酒氣,所有人都精神一震。

  第二天晚上,景橫波強迫紫蕊和擁雪去睡了一會,兩天兩夜,兩個養尊處優的女孩,手上全部被洗破皮。

  第三天下午,所有人都齊聚在山頂,目光灼灼地盯著景橫波。

  紫微上人也出現了,永遠那麼高貴美麗樣兒,帶著他最喜歡的白鷹,遠遠看去如天上謫仙人,一張嘴就一點都不仙了,「哈哈哈想到可以扣分,以及看你們出洋相,我老人家就分外愉悅啊……」

  在他的笑聲裡,景橫波牢牢盯著他高聲開唱,「啊嘶N啊嘶N唉呀呦……」

  一揮手,褲衩接連飛入盆中,紫蕊左手接著下一條,右手已經洗完一條擲向擁雪,擁雪手中洗衣棒揮舞如落雨,啪啪啪一陣急響,褲衩在棒端高高飛起,陽光下灑著水珠,景橫波高唱著,看也不看一揮手,抽屜統統彈出,褲衩飛向各自歸屬的抽屜,紅色歸紅色,黃色歸黃色,啪啪啪啪一陣連響,抽屜接連關上,節奏分明,錯落有致,如一首曲調特別的歌。

  「痛快!」七殺大聲捧場。

  伊柒興奮地在報時間︰「半刻鐘——」

  上頭紫微上人哼了一聲,「馬馬虎虎……」

  「啊呀喲啊呀喲啊嘶N咯呔N咯呔N咯呔……」景橫波並沒有停止唱歌,一閃身忽然到了樹頂,一抬手身後櫃子抽屜彈開,一彈指一條濕淋淋的內褲到了她手裡,一個響指紫微上人腰帶忽然斷裂,哼一聲頭頂的白老鷹忽然被拽了下來,景橫波騎在紫微上人身上,把濕淋淋的內褲惡狠狠往他嘴裡塞,「附加題!完成得怎樣?快給姐加分!」

  紫微上人一邊要退一邊要提褲子一邊還要救他的愛寵白鷹,等他安撫好愛寵,一腳將景橫波踢開,已經被內褲上的水滴了一臉。

  景橫波一邊倒飛一邊還伸手召喚了一樹的刺毛球砸在他褲襠,「加分!」

  快要落地時掀翻了紫蕊的水盆,潑了紫微上人一身,「加分!」

  落地後手一揮,擁雪的洗衣胰子小板凳砸向紫微上人,「加分!」

  滿山裡都回蕩著她理直氣壯的大吼︰「加分!加分」

  七殺第一次目瞪口呆,「娘地,這才叫彪悍!」

  「小七七,從今天開始她才是我們老大!」

  「老大!」七個逗比齊齊一鞠躬。

  裴樞拍大腿大笑,「好!這才是我看中的女人!」

  天棄翻白眼,「沒氣質!」

  英白酒壺端在嘴邊,忘記喝了,傻傻看了半天,忽然噗地一笑,低聲自言自語道︰「其實還真是挺配……」

  紫微上人在景橫波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中,力持瀟灑,其實還頗有些狼狽地向後退,一邊退一邊哈哈大笑,「算你狠,不過想加分?等你真的揍到我老人家再說——」

  話音未落,景橫波目光一閃,嘿嘿一笑。

  這一笑笑得所有人汗毛一炸,紫微上人忽覺不對,一回頭,就看見一隻洗衣棒槌正電射而來,向著他的屁股。

  原來前頭那許多亂七八糟的動作,都是鋪墊,真正的殺手在這裡……

  要退已經來不及,後面就是懸崖,景橫波算好了的。

  「噗。」一聲悶響。紫微上人一聲大叫。

  七殺笑得險些栽下懸崖。

  「加分!」

  「教會徒弟,爆了師傅!」

  ……

  不知不覺,景橫波在山上已經待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當然面臨了各種各樣的考試,有的用於鍛煉她的能力,有的用於坑她,還有的是給她機會坑別人。在這坑爹的一個月裡,她學會了一心多用,用一心多用戳爆了紫微上人;學會了瞬移和控物同時進行,用這個辦法把紫微上人的那隻白鷹和一隻黑鷹送做堆;學會了三十種下毒和辨毒辦法,一開始學的時候是她整天拉肚子,後來就是七殺們整天拉肚子;就連紫蕊和擁雪,都擁有了更靈活的身法,紫蕊學會了傀儡術和馭獸術,擁雪選擇了醫術和蠱術。

  所有人都很忙碌,紫微上人就是個人來瘋,只要他在,別人就別想有安安穩穩躺下的機會。不過好處也是明顯的,技藝在進步,毒也在慢慢解,就連半山那些裴樞手下,狀態都好了許多。

  紫微上人甚至是個通才,他有次去半山轉了轉,看了看景橫波初具規模的造船廠,隨口指點了幾句,那些技師就如醍醐灌頂,感激得恨不得跪下來舔他的腳。

  景橫波想傳說裡老家伙驚才絕艷還是有道理的,可惜了當初那坑爹的狐狸群。

  景橫波還開始修煉一門心法,名字她不知道,是某天便便時忽然從茅坑上頭掉下來的,冊子破破爛爛,名字很驚悚,似乎是什麼「醜女毒經」。

  她記得七殺說過,老不死讓做的你不一定要做,老不死不讓你做的你可以做一做。當即拿了冊子去給英白天棄看,那兩人推敲了半天,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她,異口同聲地道︰「你不怕變醜可以練練看。」

  景橫波立即練了,她才不信什麼變醜不變醜,老不死那麼美,美人都是喜歡看見美麗事物的,他丟下的東西,肯定不是毀容的那種。

  但練來練去,總是沒動靜,她有次忍不住問七殺,結果七個逗比哈哈大笑,卻什麼都不肯說,還是爾陸最後來了一句,「這個啊?這個我們師兄弟七個都學過,到現在只成功了小七七一個啊哈哈祝你好運。」

  景橫波一聽頓時泄氣,伊柒是七殺中悟性最好,武功最高的一個,她可沒把握超過三歲開始練武的他。不過她還是沒有放棄,每晚堅持對著那個什麼心法,碎碎念到睡著。

  這天紫微上人要出門訪友,宣布放假,眼看他下了山,眾人一陣歡呼,景橫波當即在地上躺倒,表示誰拉她起來她就揍誰。

  結果她很快就爬起來了,因為紫蕊擁雪說要去洗澡。

  一聽說洗澡,景橫波立即覺得渾身發癢。這一個月她和紫蕊擁雪,都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睡覺的時間都不夠,有時候離床還有一米距離,都懶得爬過去,哪裡還有時間精力燒洗澡水,紫蕊和擁雪知道她愛乾淨,好幾次撐著要給她燒水洗澡,可燒著燒著,人就癱下去,擁雪有次險些撲倒在爐子上,從此景橫波勒令她們不必管洗澡的事,頂多弄點水來匆匆擦個身。

  現在終於放假,一個月沒好好洗澡的人,頓時覺得自己髒成狗,景橫波唰一下爬起來,「洗澡洗澡!」

  這附近有水潭,但據說裡頭有獸,七峰山大部分地方都有獸,擁雪卻道前幾天天棄帶她練輕功,路過一處景致頗好的山谷,山谷裡的池水不同於這邊幽深水潭,特別清,一眼見底,可以確定沒有水獸。

  說到就做,三個女人決定去洗澡,收拾換洗衣服的時候又說好久沒好好吃一頓了,不如順便帶上食材去野炊,準備野炊器具的時候被無處不在的七殺發現,然後……然後出發的時候,就變成了浩浩蕩蕩一大群,帶著帳篷,拎著食物和野炊用具,說要去野營。

  景橫波哀嘆︰我明明只是想洗個澡地說……

  好在那山谷確實景致不錯,此時已近初春,山谷裡地氣熱,鶯囀燕舞,蔭柳白沙,谷中遍種櫻花樹,一色粉艷葳蕤,團團簇簇,倒映在碧玉明鏡般的水面上,如綠毯上鋪開一卷連綿清艷的名畫。

  景橫波歡呼一聲,「我要吃烤野雞翅!」

  「我們去打,我們去打!」七殺們快快樂樂跑走了。

  那邊天棄和英白挖坑生火,安排裴樞去撿柴,暴龍表示憑什麼安排他去,但最終還是走了,因為他一個人打不過英白和天棄聯手。

  只剩下天棄和英白在,景橫波大為放心,嚷一聲「洗澡咯。」當先往那池水奔去。

  湖水外有花樹,湖邊還有石頭,不愁會被人看光,景橫波迅速脫衣下水,她要趕在裴樞和七個逗比回來之前趕緊洗好澡。

  三個女人剛剛下水,就聽見「嘎嘎」一聲笑,那怪異的嗓子,三個人一聽就變了臉色。

  紫微老不死來了!

  老不死不是出門了嗎!

  景橫波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攝取自己剛在石頭上的衣服。

  但是已經遲了,石頭上空空如也,三個人的衣服都沒了。

  然後就聽見老不死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山谷中。

  「臨時考試!」

  「我勒個去!坑人也不能這麼個坑法!」景橫波大罵一聲,「紫蕊擁雪趕緊走,沒穿衣服的越多越麻煩。」

  「沒衣服怎麼辦?」那兩個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有帶帳篷,有油布,隨便什麼裹了再說,回頭叫他們脫衣服給你們。」景橫波揚聲大叫,「英白!天棄!這邊紫蕊擁雪衣服被偷了,你們要想偷看的話,我就把她們嫁給你們!」

  那邊咻咻兩聲,似乎人很快跑走了……

  「主子雖然你是為我們好……」紫蕊抽噎著道,「不過能不用這麼打擊人的法子麼……」

  「主子你為什麼不走?」擁雪比較實際,年紀小,對娶不娶啊面子什麼的不在意。

  「尼瑪我要能走啊?那老不死考的就是我,怎麼會讓我走?」景橫波拍打著水面,示意那兩個快走。

  好在紫蕊擁雪經過這陣子抽風般的訓練,也已經適應了這種坑的節奏,胡亂揪了些水草擋住要害,彎身衝出湖水,一陣風跑到帳篷處,果然四面沒人,兩人尋油布裹身,又想是不是和天棄借件外衣,好讓景橫波出來,還沒動作,就感覺頭頂涼風過,人軟軟倒地了。

  放倒這兩人後,紫微上人的聲音傳遍山谷。

  「臨時試題︰貞潔捍衛戰!」

  「去死!」聽見這題目,景橫波立即一聲大罵。

  「現在七殺、英白、裴樞、天棄,都已中了我老人家的毒,並遭受野獸圍攻。」紫微上人坐在樹梢笑眯眯地道,「我老人家根據他們每人的實力,安排了相應的獸群,大概一刻鐘後,他們都能解決自己的麻煩,趕到此處。不過現在問題來了,他們中了毒,需要解毒,而解藥,」他彈指,「就在這湖水裡。」

  「你上輩子一定是折了翅膀的鳥人。」景橫波罵。

  「這湖水特別清,你明白的。」紫微上人笑得越發歡喜,「只要他們衝到湖邊,你就什麼都被看光啦。哎呀,被看光就得嫁人,可這麼多人你嫁給誰呢?」

  「你在看我呢。」景橫波忽然也不生氣了,笑眯眯道,「我嫁你好不好?」

  「我戴著眼罩呢。」紫微上人嘿嘿一笑,「女人是世上最可怕的狐狸,我怎麼會不知道防備?」

  「廢話少說。」景橫波臉色一變柳眉倒豎,「你這是在考他們,我呢?我用什麼辦法才能解決這狀況?你總不能要我平空變出一套衣裳吧?」

  「哦,」紫微上人若無其事地道,「我呢,剛才偷偷放了一頭銀甲獸進了湖水,這東西內丹是療傷聖藥,皮特別柔軟而又能擋天下利器,更妙的是一旦剝下就可以血肉分離,可以立即使用。所以你只需要在那群漢子趕來和你共浴之前,把這頭銀甲獸殺了,剝下它的皮披在身上,你就又有了衣裳又有了寶甲又免了亂嫁,你看,一箭三雕,我老人家對你好不好?」

  「好!太尼瑪好了!等我好了,我一定把你嫁給一萬個男人!」

  「他們敢娶也成啊。哦對了,銀甲獸號稱刀槍不入,滑如游魚,水陸兩生,是我七峰山最厲害的凶獸之一,這東西陸地已是猛獸,水下更是霸王,哎呀,你手無寸鐵,怎麼在一刻鐘之內收拾掉呢?想想真是愁人……我得先睡一覺,好好替你想想……」

  景橫波已經沒空聽那老不死叨叨了。

  身後水波出現異常波動,有東西已經悄然逼近,陪她一起來的二狗子羽毛倒炸,一步步退出岸邊,霏霏在岸邊一塊大石上跳來跳去,神情充滿戒備。

  一刻鐘。

  她要殺了這頭著名凶獸,還得剝皮。不然那群貨就會衝進來把她看光光。

  英白天棄也罷了,裴樞伊柒一定會跑得很快,尤其裴樞。

  身後,露出一線銀青色的背脊。

  ……

  離此地三十里,有一座矮矮的山峰,峰頂很平,似被天刀削去一截。

  峰頂上坐著兩個人,其中一人,躺在另一人懷裡。

  「小祁。」躺著的耶律詢如,閉著眼睛,輕輕道,「陽光是不是已經漫到了崖邊?那邊是不是有塊大白石?石頭很平,像座玉床?」

  耶律祁抬眼看著前方,光禿禿的崖邊什麼都沒有,可他還是微笑道︰「是的,一塊很大的白石,玉一樣閃光。」

  他仰起臉,陽光射在他眼睛裡,眸中也似晶瑩閃光。

  「我有個故事說給你聽,關於這石頭的。」

  「你說的故事一定好聽。」他語氣很捧場。

  「那年我十三歲,瞎眼前一個月,」耶律詢如聲音如夢囈,「爹娘說想要把你送出去學藝,我不樂意,和他們大吵一場,一氣之下跑了出去,我走的時候撬掉了娘的首飾匣子,偷走了好幾隻值錢的簪子,準備走遠一點,最好去一趟帝歌。」

  「撬得好。」他溫柔地道,「當時我也不願意去學藝,家主夫人介紹的地方,能有什麼好的?還不是讓我去陪練挨打?」

  她似有若無笑了笑,拍他的手,「我很生氣,走得挺遠,一路上沒出任何事,一直到玳瑁部,有一晚投客棧睡覺時,忽然聽見有人在我窗外唱小狐狸。」

  「什麼小狐狸。」

  她輕輕地唱起來。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買藥,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抬,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問你為何哭?九狐狸說老五一去不回來……」

  那麼多年,迷迷糊糊中聽過一遍,從此她再不忘。

  「這歌乍一聽似童謠,仔細想來卻似有鬼氣。」他點評。

  「我聽著這歌,和你差不多感覺,覺得陰氣森森,頓時再也睡不著,爬起身出門尋找,那歌聲卻像是過路了,人早走了,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笑笑,詢如從小膽子就大,可是是不是就是因為膽子太大,她才有後來那麼多磋磨?

  「我不死心,從小聽過了志怪故事,覺得既然這歌聲響在我窗外,自然是要給我指引。於是就站在院子裡,拋了個錢幣,錢幣落在什麼方向,我就打算往哪裡追。」

  「然後你追到了這裡?」

  「我走了一天一夜,搞不清方向時我就拋錢幣,我把命運交給老天,想看它會帶我到哪裡,最後我實在走不動了,暈在了這座山的山腳下,醒來就看見平台峰頂,日出漫天,玉床一般的白石上,坐著紫衣的美人,美人對著日光在梳頭。」

  他看看那方向,此時不是日出,依舊光線耀眼,讓人不能直視。

  「我當時以為自己看見了神仙,不,神仙也沒有這般的美,我走過去,想伸手摸摸她的頭髮,她的頭髮真美啊,比最美的墨錦還亮,我這輩子也沒見過誰有那樣的發,她卻一翻手抓住了我的手,然後把我扔下了懸崖。」

  耶律祁啊一聲,怎麼也沒想到是這個發展。

  「我掉下去,沒有驚叫,只死死盯著她的臉,我想我這一生,再看不見比這張臉更美的事物。死前看個飽也值了。」

  不,他心裡默默地道,最美的,還有一個,還有她。

  「就在我以為我已經死定了的時候,我忽然眼前一黑,再睜開眼,我已經躺在白石上,那張令我發暈的臉正對著我,她還捏著我的臉,很奇怪地道,咦,金剛心怎麼會生在這小丫頭身上?」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我當時完全傻了,因為那聲音是男人的。」她短促地笑了一下,「這麼美的人,竟然是男人。」她抬手摸摸耶律祁的臉,「小祁,我一直說你是這世上最美的男子,我騙了你,在我心裡,他才是最美的,無可比擬。」

  「趕明兒我劃花了他的臉,」耶律祁笑,「這樣最美的就還是我了。」

  「你大概劃不了他,不然我覺得劃花了也好。長成那樣的臉,其實不祥。我心裡覺得,他一定也是個苦命人,哪怕他看起來再風光再了不得,他心裡,一定也是苦的。」

  「這世上多少人榮華在表,而悲苦在裡。」耶律祁淡淡道,「只要心不淪落,都行。」

  「我的心,淪落在他那了。」她嗤笑一聲,「我和他坐在一起,一句話都沒說,看了一整天的太陽,看日光一寸寸走過天際,看雲海變幻成各種顏色,看朝霞連接了晚霞,後來我睡著了,醒來後我一個人睡在白石上,四面空空蕩蕩,沒有人,沒有體溫,沒有足跡,什麼都沒有,一切都只像我的一個夢。」

  她唇角微微彎起,這是一個夢,是一生最美一霎濃縮而成的一個夢,她在那個夢裡,經千山萬水,少年足跡跋涉,遇見那個最美的人,在那座山上,裙角牽著雲霧,頭頂沐著金光,和他肩並肩,看天光歷遍七色,雲霓寫滿眼眸。從此一生不忘。

  那一刻她一定沒有想過,一個月之後,她墮入永恆黑暗,因此那一幕華彩漫天,金光漫越裡那個紫衣身影,永恆不滅。

  她固執地認為,這是上蒼對她的安排,上蒼要她記得,為此不惜抹去了她之後人生的所有色彩,要她用一生的黑暗,去將那一幕鮮明,歷久彌新。

  那年她十三歲,知怨知憎不知愛恨的年月,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愛,卻從此再也沒能容納下其餘任何感情。

  「其實我後來還遇見他一次,那時候我十七歲,已經瞎了。」她道,「有次被堂姐騙了出去,她要把我推進坑裡,那坑裡有暗樁,我傷了腿,在坑裡等死的時候,忽然有一群少年路過,他們不救人,圍在我坑邊,討論著要不要順便加幾鏟土把我給埋了,又有人爭論說或者灌水也不錯,看我能不能浮起來,然後他們真的開始鏟土,我就把那些土墊在腳下,往上爬,他們鏟多少我墊多少,他們哈哈大笑,說我好玩,把我救了出來。還說要送我回去,我怕惹出麻煩謝絕了,就這時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說,徒兒們,為師餓了。快點去搶錢。」

  「我一聽這聲音就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想要去追,結果傷了腿不能動,聽著他們離開,後來我拖著傷腿找了很久,終究沒能找到。再後來,我以為我還能遇上他……不過現在我知道了,老天也許只安排我遇見他一次,第二次完全是意外,我不必再多想,我和他,本就是兩個天地的人,各過各的便好。」

  「或者……」耶律祁悠悠道,「你還能遇見他,只要你再向前走一步。」

  「不了……」耶律詢如舉起雙手,手上殘缺累累,指頭處的黑紫,已經蔓延到了腕部,剩餘部分掩在袖子裡,也不知道怎樣。她用這雙看來不似人手的手,接著陽光,微笑道,「我就想在這裡,我就喜歡這裡。那一年我在這裡開始,現在我也想在這裡結束。」

  耶律祁並沒有錯開眼光,他直直盯著姐姐的手,一點一點,看過那些坑坑窪窪的傷痕和斷口。

  這是他們姐弟倆人生的傷痕和斷口,哪怕看一眼痛徹心扉,也不該避讓。

  記住,才能報仇。

  「我也走不動啦,」耶律詢如閉上雙眼,唇角一抹譏諷的笑,「哪怕他就在附近,我也不想找了。快死了拖著病體找一個男人,打算幹嘛?要他因此一輩子記得我?抱歉,這種事兒我不幹。我才不要在自己一輩子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用自己的哀憐之態搏一分憐憫的同情。要我出現在他面前,非得我風風光光的時候才行……或者,是他很狼狽的時候才行……」

  「你把他整狼狽了不就行了……」他軟語哄她。

  「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咱們時辰寶貴,別浪費在一個夢裡,」她抓住他的手,「小祁,聽我一句話。喜歡誰就去追求吧。管它結果如何,管她是否心有所屬,管它路上多少艱難阻礙。景橫波配得上你,你也配得上她,不管老天有沒有給你安排這段姻緣,如果你試都不試,我下輩子都不會瞧得起你。」

  「那我寧願你這輩子,七八十年,都瞧不起我。我寧願你給我漫長的瞧不起。」他笑。

  「我也想啊……」耶律詢如輕輕摸他的臉,「姐姐這輩子沒對你溫柔過,你怪不怪我?」

  他偏轉頭,迎著日光,金光如劍刺入雙眼,刺出滿蘊的淚水。

  是太陽光太烈啊,不是因為這一刻的軟弱。

  「溫柔不能讓人活下去。我喜歡的那個人,她其實也沒給過我溫柔。我天生就是不喜歡溫柔的。」他一笑,忽然扶起耶律詢如,「姐,先別死,咱還有一件事沒做。」

  「嗯?」她氣息漸漸輕了。

  「當初如果不是九重天門的人,收了老三做徒弟,家主一家氣焰不會那麼囂張,不會敢逼死咱爹娘,不會敢這麼對待咱們。歸根結底,根子出在九重天門。」他在她耳邊悄聲道,「現在,來了一個九重天的僵屍,我們宰了他。」

  她霍然睜開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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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6 08:35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9-13 04:58 PM 編輯

卷二 帝王謀 第四十二章 我給你主婚

  平靜的湖面,水波一陣陣翻掠。

  景橫波在狼狽地逃竄,在她的頭頂上,霏霏逃竄的更狼狽——它不擅水。

  二狗子在岸上罵陣,可惜那隻銀甲獸聽不懂鳥語。

  景橫波無法上岸,老不死的氣場緊緊鎖住了這片湖域。而在水中,她無法瞬移。

  她已經和銀甲獸交過手,完全被壓制。這東西龐大而靈活,周身滑不留手,刀劍之物根本無法對它造成任何傷害,偏偏力大無窮,輕輕一動便掀起大波的水浪,將她狠狠壓在水底,如果不是她瞬移鍛煉出的靈活身形,如果不是霏霏好幾次將這東西引開,早被這東西壓住,一口哢嚓了。

  都無法戰勝,更不要提一刻鐘內打死剝皮。

  更要命的是,她聽見樹林那邊裴樞伊柒興奮的大呼小叫,兩人似乎在比賽,看誰先解決完問題,好衝過來把她看光。

  景橫波知道如果他們真的衝過來,她就算罵也沒用,這兩個人離經叛道,什麼時候把禮教規矩當回事了?

  雖然被看到點也沒什麼,她又不是古人,被看光了就必須得嫁。但內心裡,她終究不願意出現這樣的情況——姐不在乎被看光,但得是姐願意給他看的人!

  裴樞的聲音遠遠傳來。

  「還有三隻獸!哈哈哈我要贏啦!伊柒,快去準備賀禮,我和波波成親,你打算送個什麼好?」

  隱約響起拳風,然後是伊柒的怪笑聲。

  「我還有兩隻!小裴裴你慢慢玩,我要先去陪波波洗澡啦。」

  砰一聲悶響,慘叫聲痛哼聲響成一片,然後是裴樞忍痛的大笑,「還有一隻!波波是我的!……」大笑忽然戛然而止,變成怒罵,「混賬!英白你為什麼偷襲我!」

  霹哩啪啦一陣亂響,夾雜著裴樞的怒罵。伊柒哈哈大笑,「……哈哈哈我快完成了。啊,解藥我來了,啊,波波我來了……啊!武杉你為什麼偷襲我!」

  「阿彌陀佛,女色如地獄,我不入地獄,難道還讓你入?」

  「老大老五要偷窺波波洗澡!」

  「打他!打他!」

  ……

  崖邊忽然有響動。

  耶律祁攬著耶律詢如抬起頭來。

  山崖邊稀薄的雲霧,忽然翻騰飛卷,無聲凝聚,看上去彷彿有一雙隱形大袖,將那些浮游不定的雲霧,聚攏在一起。

  耶律祁不動聲色,眯起眼睛。詢如也不說話,靜靜「看」著對面。

  她眼神溫柔,因為此刻她看見的不是那詭異雲霧,依舊是當年的那個人。

  雲霧不斷變換形狀,最後竟然凝化成了一座巨大的門。

  門開三幅,巍峨接天地,門後雲霧鋪就長道,直若延伸至九霄之上,日色金光於其上閃耀,路如天人之道。

  九重天門。

  天門以雲化成,傲然高聳山崖之上,雲霧之間,彷彿下一刻,就要有無數仙人,飄然踏雲而來。

  常人此時,想必早已心神搖曳,驚為天人,跪地膜拜,獻祭於上蒼。

  耶律祁卻連動都沒動,此刻便是真神下凡,也沒他懷中親人值得一顧。

  隱約雲霧之後,天門之中,有清冷高傲嗓音,冷冷道︰「耶律祁,耶律詢如。」

  聲音毫無感情,似乎只是在核對一下名字,下一刻,就有天神之筆,將其淡淡抹去。

  耶律詢如那神情,似乎連鄙視都懶得鄙視。

  耶律祁只是笑笑,道︰「九重天門……的狗。」

  他語氣也毫無感情,似乎也只是核對一下名單。

  對面雲霧天門一陣抖動,一道金光,忽然電射而來。

  金光如杵,搗碎半山雲,剛出現時不過針尖大小,轉眼近前,瞬間籠罩了整個山頭。

  這一幕氣勢可吞雲,耶律祁不過輕輕一笑,道︰「破。」

  ……

  聽著那邊七殺亂鬧的聲音,景橫波不禁有點分神。

  隨即她便聽見身後重重一響,水花四濺,再一看,銀甲獸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她身後,正一爪子將飛身阻攔的霏霏拍了出去。

  下一瞬那獸已經鬼魅般到她身後,猙獰的爪尖忽然一彈,長出五寸,已經夠到了她的背脊!

  發黑的爪尖閃著毒物才有的冷光。

  景橫波已經來不及避。

  腦海中卻忽然閃過一段話。

  「萬物萬質,同源同宗。」

  之後還有一段深奧的符文,這是當初耶律祁給她的小冊子上的內容,當時她沒看明白,但沒事就翻翻,時間久了這些符文都記在了腦海裡,此刻生死關頭,這段話忽然莫名其妙閃現,與此同時,丹田處一熱,隱約覺得一股氣流向上,沖破明關,過十二重樓,身體下意識向前一衝。

  下一瞬她出現在岸上。

  身後銀甲獸的爪尖空拍在了水面上。

  景橫波傻了一瞬。

  這是怎麼發生的?

  她的瞬移,一向只能在空氣中進行,可以從地面瞬移到水裡,但卻無法從水裡瞬移到地面,想出水就得自己游上去。

  現在,好像,自己瞬移能力在緊急關頭,又發生了變化?

  再下一瞬她發現樹林裡人影一閃,隨即一陣風過,她覺得渾身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尖叫一聲,噗通一聲又跳下水去了。

  我勒個去,差點裸奔了。

  二狗子原本很歡喜地看見她上來,見她居然又奔了下去,拍翅怒罵︰「日照香爐生紫煙,自尋死路人太賤!」

  景橫波此時也沒工夫理二狗子,她自投羅網,正中那獸下懷,身後水波嘩啦一現,銀甲獸終於沖出水面,向她當頭撲下。巨大的黑影籠罩住湖水半邊,她一抬頭看見那獸帶血的猙獰的齒尖。

  白影一閃,霏霏撲向那獸的頭顱,爪尖狠狠抓向銀甲獸突出的紅色眼珠。

  那獸直身而起,拍飛霏霏,似乎怒極,仰首向天,發出怒吼。

  它抬起頭來時,脖下露出一線雪白的縫隙。

  景橫波霍然抬頭。

  ……

  一條雪白人影,在山野中奔走,衣裳穿的十分飄逸,起落間卻似有些踉蹌,好像受了傷。

  他一邊奔走,一邊不住回頭,彷彿身後有追兵。

  身後確實有追兵,一對姐弟,弟弟背著姐姐,閑庭信步般跟著,弟弟還不時偏頭和姐姐談笑,給她細說這山間風景。

  白衣人看著遠遠人影,眼底露出憤恨神情。

  就是這對姐弟,是他此次遠行的任務。他們原本是他狩獵的對象,然而此刻,他卻被追得如同喪家之犬。

  他在一個月前,領了天門的任務。天門說,這對姐弟,觸犯了天門的尊嚴,要他帶領一批外門弟子,速速將其制裁。

  他立即帶著手下出發,天門尊嚴神聖不可侵犯,這是每個弟子的準則和行事宗旨,而他這樣,還沒正式獲得承認的記名弟子,更需要這樣捍衛天門的機會,來獲得正式進入熙光殿的機會。

  他在斬羽部境內,就盯上了這對姐弟,卻沒有立即出手,因為當時他們身邊高手如雲,他雖然沒把這些高手當回事,但卻希望手下人沒有任何折損地回天門,完滿地完成這個任務。

  剛才矮山上,他覺得是個好機會,施展天門獨有的「攏雲術」和「幻術」,正常情況下,一般人看見這樣威嚴尊貴仙氣萬千的場景,都會有一霎的神魂迷離,只要那一霎就夠了。

  而在這一霎之間,便是天門子弟的蓄氣出手時間。

  然而他卻沒能利用上這一霎,而是被那個可惡的耶律祁給搶先用上了。

  他當時帶領屬下,藏身崖下一個凹陷的山洞裡——只有在崖下,以光線輔助藥物和手段,才能營造出那種效果,他正準備踏雲路而上,隨後,雲路會綻放萬丈光芒,那「光芒」會是致死這對姐弟的手段,他們將伏誅於聖光之下,和之前的很多人一樣。

  然後他聽見巨響,似乎自山腹中來,地面一陣震動,他被震得一個踉蹌,險些震出洞外,一抬眼看見懸浮於半空中的「九重天門」被震散。

  身後慘叫聲連綿,他霍然回頭,就看見山洞上方不知何時開了一個大洞,一塊巨大的白石墜落下來,壓在身後屬下的身上,砸出了一地斷肢殘臂。

  他大驚,卻沒有回身查看屬下傷勢,身形一掠便要出洞——震散天門也好,提前埋伏也好,不過是摧毀了他震懾人心的手段,沒了這些,他還有武功!

  但他幾乎沒能出洞。

  因為迎面又是一大塊白石呼嘯而來,狠狠砸向這個洞口,大小足夠將洞口堵死,一旦被砸中,他和受傷的屬下,就會永遠被堵死在這半山的山洞裡!

  千鈞一發間他施展了最高妙的縮骨和提縱術,在巨石即將合攏洞口的一霎,硬生生穿巨石側面而過,有那麼一瞬他的臉面在巨石粗糙的表面上磨礪得鮮血淋灕,他甚至聞到了屬於石頭的森冷和屬於硝煙的刺鼻氣息。

  出洞時他吐了一口血,那硬生生的一擠,只差毫厘他便成肉餅。他聽得身後轟然一聲,再回首煙塵彌漫,整個洞口已經被封死,他的屬下全部封在洞中。

  天門多巧技,本來還可以從另一端挖洞而上,但那從裡面落下來的白石,徹底堵死了生路。

  好狠。

  見慣天門處罰弟子和違拗者的冷酷淡漠,他依舊為這樣絕然的手段心驚。

  更驚的是對方態度,似乎根本不懼天門的威名,一開始就擺出了不死不休的態度。

  耶律祁!

  他真的不怕死嗎?還是真以為讓他吃了虧便可對抗巍然天門?要知道,他只是天門外門一個還沒有獲得身份承認的記名弟子!

  也許,是無知者無畏吧,只有等他見識到屬於天門的真正手段,他就會後悔今日所行。

  白衣人在山野間飛掠,他逃生後,急於尋找藥物,無心和耶律祁姐弟作戰,耶律祁卻陰魂不散跟著,讓他心生煩躁。

  白衣人一路奔走,一路抽動鼻子,似乎在嗅著什麼氣息,驀然眼睛一亮,直奔某個方向而去。

  ……

  耶律祁不緊不慢跟著。

  他不會留下任何天門弟子的性命。

  他並沒有什麼愉悅之色,從剛才的排場來看,天門這次來的,頂多是個記名弟子。

  這個門派聽說極為自矜,等級森嚴,自居天門,俯視天下。對於他這樣的「凡間俗人」,又看起來孤身一人,不可能一開始就出動大量人手對付,那會讓他們覺得丟臉,頂多派幾個無關緊要的嘍來「處置」。

  他眉頭微鎖——天門的實力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一個記名弟子,居然也能有那樣的武功,能做出那樣宏大的排場,能在他早有預謀的陷阱中逃生。

  他早就派人提前來到了這裡,發現了這山崖口有一塊白石,這石頭極為奇異,看上去堅不可摧,中間卻出現裂縫,似乎曾被武功極高的高手以內力貫穿過,誰也想不通為什麼一個高手要對這無用的白石使用功力,他接到回報後卻想到,用這白石做一個陷阱。

  他知道天門中人慣用的手段,一般裝神弄鬼者,多半都會選擇先隱身在別處,所以他選了這處山崖,算定對方必將藏身崖下,經過對地形的勘查和山崖高度的計算,以及對方的人數計算,確定對方可能藏身的地方,在洞尾上方挖了洞,將白石架入,以細鏈懸空在洞內,塗黑白石,看上去和洞內崖壁一樣,另一半白石運到對面洞中。

  這些人全部進洞之後,對岸的人點燃火藥,以火藥弩炮以及機關推動,將那半邊白石彈射而來,震動導致懸掛住後洞的另一半白石的細鏈被震斷,當即落下砸死洞中人。

  在他的計算裡,這些人就算不全被砸死,也要被迎面而來的石頭撞死,不想還是逃出來一個。

  他微微有些煩躁,想著對天門還是有點低估了。

  他回頭看了耶律詢如一眼——他不知道那塊白石,承載了姐姐最重要的回憶,直接拿去布置陷阱了。姐姐如果知道,也許會傷心吧。

  但他不後悔,在生死面前,任何事都不重要。

  耶律詢如沒有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握緊了手掌,掌心裡,有一塊圓潤的白色石頭。

  這是剛才一聲炸響後,山崖上濺上來的石頭,她當時心中一動,伸手握在掌中。

  觸及那石頭時,她便知道,那是她的白石,那是她曾和他在上面坐了整整一天,看日升月落,看雲卷雲舒的白石。

  碎了嗎?

  她指尖輕輕摩挲過那微熱的石頭。

  這世上緣分也如此,一路追尋,千山萬水之後,抵達的是命運的終點。

  碎了……也好。

  ……

  湖水裡銀甲獸幾經撩撥,終於暴怒,直立而起,昂起巨大的頭顱。滿身銀皮,陽光下閃閃發亮。

  獸頸下三分,白線一抹,隨著巨獸發聲,蠕動起伏,忽隱忽現。

  景橫波一抬頭看見,一句話頓時滑過腦海。

  「但凡諸獸隱秘之處,有其色異於尋常者,多半為其要害。」

  那一年,深山裡,溪水邊,那個人親自為她示範庖丁解獸之技,曾將這話,淡淡出口。

  野獸身上隱秘處毛色不同的地方,就是要害。

  「霏霏,讓它張大嘴!」她暴喝。

  霏霏身影一閃,對著那獸撒了泡尿,那獸勃然大怒,張嘴咆哮。頜下白線,露指寬一條。

  就是現在!

  她忽然暴起,手中寒光一閃,沒入那道白線,再狠狠橫抹。

  鮮血飛濺,巨獸咆哮如雷聲震響山林,巴掌狠狠一甩,她眼前一黑,砰然跌落,炸起巨大水花。

  下一瞬銀甲獸轟然倒下,她卻一時沒了力氣,只看見眼前一片餮霧,血霧後巨大黑影如山轟然墜落。

  眼看她就要被獸屍砸進水底,樹林那邊人影一閃,裴樞伊柒雙雙跨出樹林,直奔湖邊而來。

  兩人半身血染,猶自一路狂奔,也不知道是急著解毒,還是急著搶人。

  兩人一出樹林,一抬頭,就看見景橫波得手卻要被砸死一幕。

  兩人都怔了怔,伊柒似乎猶豫了一下,裴樞立即出手。

  他遠遠劈出一掌,隔空掌風震得即將倒下的獸屍一停。

  伊柒立即醒悟,也跟上一掌,兩掌力道相連,那沉重屍體換了個方向,砰然一聲砸在景橫波身側,和她身形只差毫厘。

  這一霎景橫波自己忽然也移出半丈,看上去似乎是被震動震的,然而她瞪大了眼睛——剛才好像是瞬移!

  水裡也可以移動了!

  巨物入水的震動震得景橫波身子浮上水面,一線身形如玉如雪,遠遠那兩個人瞪大眼睛,撲上去要看,又同時踩住了對方的腳,捂住了對方的眼睛,導致一個都沒看清楚。

  裴樞在罵︰「拿開你的髒手!」

  伊柒聲音無比懊惱,「我要剛才不救她,直接奔過來,她就是我的了啊啊啊啊……」

  「蠢貨!你不救她,她現在或許就是屍體或殘廢,你娶?」

  「是哦……那快點,她來不及剝皮的!你個混賬快放開我!」

  「你先放。」

  「你先!」

  「那同時放!」

  「一二三!」

  「哎喲裴樞你個混賬使詐——」

  景橫波聽見那兩人聲音,頓時一醒——我勒個去,兩色狼已經到了!

  一刻鐘!

  她不敢猶豫,立即潛入水底,尋著銀甲獸的屍體,二話不說,開剝!

  刀光如電,飛舞盤旋,進出起落如舞,挑筋切骨總無聲。

  從未如此順手。

  她如此專注,在水底,閉著眼睛,仿若靈魂出竅,回到那一日的山林,一百多具兔子狍子屍首如山,他把著她的手,將匕首輕輕挑入一隻豹子的皮下血肉。

  微涼的手指,清冷的氣息,水波悠悠似他臉頰,水聲潺潺似他呼吸。

  挑、起、落、壓、裂、解……嫻熟如記憶。

  她閉著眼,臉頰濕漉漉不知是水,還是什麼別的液體。

  片刻之間,整張皮從她手中鋪開,如巨大的白裙,鋪滿了水面。

  速度之快,伊柒裴樞甚至沒來得及趕到湖邊。

  伊柒一邊跑一邊哀嚎︰「小波波,你至於這樣嘛?你就不能把銀甲獸拖上岸來剝皮嗎?這樣血淋淋在水底剝皮,半個湖水都被染紅了你不噁心嗎?不就是被我們看一眼嗎?看一眼你又不損失什麼……」

  「噗通。」一聲響,裴樞已經躍入了發紅的水中,一邊撈出一顆黑色的石頭狀物體吞下,那是紫微上人安排的解藥,一邊大聲道︰「你沒事吧?你在哪?」

  嘩啦一聲水響,銀光一閃,景橫波破水而出。

  水裡兩個男人,仰頭怔怔地看著她。

  她旋出水面,鋪在水面上的銀色皮隨著她的旋轉,裹上她窈窕的身體,一寸寸服帖光滑,在陽光水面上旋出楊柳般的腰線,和銀色的巨大的裙擺,無數淡紅的水珠濺開如晶霧,她是霧氣中從混沌而生,脫胎換骨,披上冠冕的女神。

  而女神裙擺底雪白的腳踝指如珠貝,光芒微閃,又多一分妖艷蕩漾的風情。

  裴樞和伊柒,都禁不住屏住呼吸,伊柒往日漫不經心的眼眸,此刻閃閃發光,滿滿都是她天工雕琢的身形。

  女神披著最新的華貴冠冕,手裡操一把血淋淋的刀,在兩個為她傾倒的男人迷醉的眼光中,一揮手揪出了銀甲獸的屍體,一刀捅入了銀甲獸的咽喉,然後用她雪白縴細指甲晶瑩的手,探入那鮮血淋灕的傷口,在裡面扒啊扒啊找啊找……

  兩個男人發出幻滅的嘆息聲……

  「啊哈找到了!」景橫波忽然一聲大笑,收回手,掌心一枚淡黃的鴿蛋大小的東西,微微顫動。

  「內丹。」裴樞撇撇嘴,眼神卻是歡喜的。

  景橫波眯眼看著這內丹,這還是她親手第一次殺獸得到的寶貝,正想多欣賞一會兒,忽然上頭一聲獰笑,有人道︰「寶物當有德者居之!我允許你把內丹獻給我!」

  頭頂呼地一聲響,一隻手探下,劈手奪走了內丹。

  奪丹的人為免她出手阻攔,一手奪丹,另一手衣袖一卷,嘩啦一聲撩起大片水波,劈頭蓋臉打在景橫波臉上。

  景橫波猝不及防,被打得身子往後一仰,臉上火辣辣的痛。裴樞衝過來趕緊扶住。

  景橫波抹一把臉上的水,臉上還火辣辣的,她胸中的火氣,砰一下激上來。

  搞什麼!居然有人敢當面搶她的東西?

  她憤怒的尖嚷傳遍山林︰「尼瑪誰搶姐的東西!」

  對岸,忽然有人冷冷道︰「內丹獻於我,是你等的福氣,回頭有賞!」

  景橫波一聽這矯揉造作的腔調就想吐,揉揉發痛的眼睛,看清岸上站著一個白衣的年輕人,面容尚可,但眉宇傲岸,怎麼看怎麼讓人不舒服。

  更不舒服的是他的衣裳。

  他居然穿白衣!

  穿白衣的都不是好鳥!

  誰都不許穿!

  她托著下巴,在裴樞身上擦擦手,定定瞅那家伙半晌,忽然笑了。

  笑得那兩個都打了個寒噤。

  隨即她一步跨出水面,再一步到了岸邊。

  那白衣男子正得意地把玩內丹,尋思著去哪裡消化了合適,一抬眼景橫波已經在面前,不禁被她的輕功嚇了一跳,隨即眼前便一亮,眼神驚艷。

  景橫波此時正裹著那銀甲獸的皮,倉促之間當然不能制作成衣服,只得裁下方方正正的一塊齊胸裹在身上,好在這銀甲獸的皮天生柔順服帖,上身之後立即貼合,彷彿第二層皮膚,這樣她便如穿了一件銀光閃閃的露肩晚禮服。肩膀雪白,鎖骨精致,曲線豐滿又玲瓏,水珠自銀亮軟甲上跌落,在腰身上跌宕風情和眼光無數。

  那白衣男子頓時將想要說的話忘記了,一指景橫波道︰「這內丹是你獻上的,回頭我會為你好好請賞。」

  他滿臉寫著「快來謝恩」的神氣,景橫波笑吟吟瞄著他,踩住即將暴怒的裴樞的腳,掠掠鬢髮道︰「公子打算為我向哪裡請賞呢?」

  她看這人神情裝扮,似乎不像這大荒門派中人,總覺得有必要問清楚來歷,再腌曬蒸炒。

  那人倒警惕,傲然道︰「你現在還不配問。」說完一仰頭,將那內丹給吞了。

  三個人都一怔。

  景橫波哇呀一聲暴怒了。

  她辛辛苦苦搶來的內丹!

  「誰也不許動手——」她一聲尖喝,阻止了伊柒和裴樞的出手。

  白衣男子本來微有戒備,此刻聽這一句倒笑了,正要贊一句識相,忽覺眼前一花,下一瞬便聽見重重「啪。」一聲,頰上火辣辣劇痛,嘴裡湧起一股腥鹹氣味,他一張嘴,哇地一聲吐出三顆牙齒。

  白衣男子神情驚駭——他連人影都沒看見!

  他慌忙後退,後背卻撞到一團有彈性的東西之上,隨即一聲尖吼差點刺破他耳膜,「你還敢調戲姐!」

  「啪。」又是一聲,這回打在另一邊臉頰,桃花朵朵牙齒飛飛,他的腦袋直接偏過去,偏不回來了。

  「拿了我的給我交出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景橫波惡狠狠一腳蹬在他肚子上,用盡全身力氣——她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第一枚內丹,還沒來得及焐熱!

  那家伙給一腳蹬得身子向後一彎,大蝦似地彈退出好幾步。他駭然抬頭,看景橫波的神色再也不是先前的驕傲與帶著輕藐的驚艷,滿滿震驚。

  這是什麼樣的輕功?

  鬼魅尚自能捉影,她的出沒卻毫無軌跡可尋。

  他原本不是弱者,卻沒見識過這種鬼魅都不如的「輕功」,驚駭之下眼看裴樞伊柒都獰笑著逼了上來,頓時知道今日倒霉到底,又撞鐵板,一聲也不敢吭,轉身就逃。

  身子剛剛飛起,就掉了下來,一個人從天而降,微笑拎著他衣領,一直把他頂到地面上,動作凶猛,語氣溫柔地道︰「尊敬的上使,您這是打算去哪裡呢?」

  「耶律祁!」怒氣沖沖追上來的景橫波,驚喜尖叫。

  「弟媳婦!」耶律祁背上,耶律詢如也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尖叫。

  裴樞眯一眯眼睛。

  景橫波「呃」地一聲。

  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到耶律詢如充滿急迫的下一句話︰「快!快!弟媳婦,趁我還沒死,你倆趕緊把婚事給辦了,好歹有人給主婚!」

  「胡扯什麼!」裴樞忍無可忍,「哪來的瘋女人滿嘴胡言亂語?限你一刻鐘內滾出去!」

  景橫波的注意力卻在那句「趁我還沒死」上面了,上前一步看著耶律詢如氣色,「你怎麼了?」又詢問地看了耶律祁一眼。

  耶律祁依舊在微笑,臉色卻有些暗淡,柔聲道︰「你別聽我姐胡說。」

  「景橫波。」耶律詢如抓住她的手,氣喘吁吁地道,「我快死啦,死前見到你算是運氣不錯,怎麼樣?我把弟弟以後送給你,也不要你照顧他,我安排他照顧你。我把弟弟調教得很好,文能做狀元,武能獵獅虎,燒飯洗衣打掃屋子兼一切苦力活兒統統幹得漂亮,絕對宜家宜室宜官場宜武林之絕世好男人,誰嫁他誰賺到,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她說話聲音低微,但卻依舊連貫,這女子有種超乎尋常的強悍,到死也不願示弱一分。

  「你妹的你能不能閉嘴啊?」景橫波不耐煩地打斷她的絮叨,上上下下看她,揚頭呼喊,「老不死!老不死!」

  上頭一點動靜都沒有。

  景橫波咦了一聲,覺得很奇怪,紫微那個老不死,以前只要她完成任務,都要立即出來打分的,今兒這是怎麼了?

  「老家伙!老家伙!」景橫波繼續呼喚,得把老家伙喊出來,給詢如救命來著。

  滿山寂寂無聲。

  「上人!上人!」

  沒人理。

  「師傅!師傅!」景橫波敬稱都用上了。

  偏偏今天紫微上人像是吃了啞藥,死活不回。

  「去找啊。」景橫波趕緊催裴樞和七殺等人,「趕緊把老不死找回來救人。」

  「啥好處?」七殺不肯動身,「救活她給你主婚?」

  「小乖乖聽話,」景橫波哄他們,「把老妖婆找回來,我答應你們,以後一定整死他。」

  「可以考慮。」七殺滿意地走了,順便拖走了堅決反對的伊柒。

  裴樞怒氣沖沖從景橫波面前走過,下一刻景橫波聽見那個九重天門弟子撕心裂肺的慘呼,她一回頭就被血淋淋的場景嚇了一跳。

  「裴樞!你好端端地……這樣幹嘛?」

  那可憐的九重天門弟子,被裴魔王開膛破肚,裴魔王現在正滿面猙獰地,從他腹中掏出了銀甲獸的內丹。

  「我樂意!」裴樞的回答永遠充滿了裴樞風格。

  他將內丹拋過來,景橫波看那血淋淋噁心得原本不想接,看一眼詢如,還是接了,將內丹在湖水裡洗了洗,遞給了耶律祁。

  「別告訴她從那裡挖出來的……」她悄聲對耶律祁道。

  耶律祁凝視著她,目色晶瑩,半晌,接過了內丹,偏頭對背上耶律詢如道︰「姐,橫波送你的。」

  「挺臭的。」耶律詢如笑笑,曼聲道,「從人肚子裡挖出來的吧?」

  景橫波無奈地聳聳肩,瞎子聽力就是這麼好。

  「內丹難道不是從獸肚子裡挖出來的?不就是再經過了一道人的肚子?有什麼區別?」她神情坦然。

  耶律詢如「看」了她一眼,對耶律祁道︰「我就喜歡她這個坦蕩通透,你眼光不錯。」

  耶律祁笑道︰「我眼光從來都很好,比如挑你做我姐。」

  耶律詢如嘿嘿一笑,摸了摸他的臉,感嘆道︰「是啊,當初我和姐妹們走在一起,看你在路邊哭,那麼漂亮的一張小臉,哭得稀裡嘩啦的,姐妹們個個喜歡,大堂姐拿糖逗你你不要,二表姐給你擦臉你不讓,你就奔我去了。我把你帶回家,你一路上一聲不吭。賊小子,告訴姐,你當時是不是看上姐的美貌了?」

  「是啊,」耶律祁一本正經地道,「當時那群姐妹,個個歪瓜裂棗,拿出來糖是吃剩的,擦臉的帕子香得能燻死人,只有我姐,高傲冷艷,遺世獨立,我一瞧,頓時五體投地,心生嚮忘,你不要我我也得要你。尤其你背在身後偷偷對我召喚的熱騰騰的肉包子,雪白粉嫩,著實美貌,讓人無法抗拒啊。」

  「哈哈哈我那群傻姐妹,什麼糖啊帕子啊,難道不知道對一個饑腸轆轆的小孩,肉包子才最有誘惑力嗎?」耶律詢如開心地大笑。

  耶律祁也笑,姐弟倆笑顏各自如花。

  景橫波也笑,笑著笑著轉過頭,看那邊蕩漾的湖水。

  她得努力一把,將某些快要泄露的情緒,擋在眼眶裡。

  紫蕊擁雪本來要過來,此刻都在湖邊蹲下了,一個死命看湖水,一個撩水玩,平靜的水面上,一滴滴液體滴落,漾出細微的漣漪。

  有種感情,從頭到尾,鮮亮明麗,縱死亡之灰,不能黯淡其分毫。

  「弟媳婦啊,」耶律詢如笑了一陣,轉向景橫波,「這內丹呢,我不是怕噁心不敢吃,我是沒必要吃了。浪費一顆丹,多活個三五天,何必。你留著自己吃吧,大荒澤越險惡的獸,出的內丹越好,你吃了要是能美一點,我弟弟瞧著也賞心悅目不是?就不沖著給他賞心悅目,咱自己也得對自己好一點不是?」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是個穿越人……」景橫波咕噥一聲,心知詢如這種人,說不要就是不要,笑笑將內丹收起。準備留著看誰需要就給誰。

  遠處七殺的聲音遠遠傳來,都在大喊大叫著要找紫微上人。

  「老不死,快來,這裡有好吃的!」

  「老妖婆,來了個比你美一百倍的美人,快出來比一比!」

  「老不死,咱們在第七峰上挖了一個坑,裡面埋了個萬年僵屍,快去和他睡一睡!」

  陸邇的聲音傳來,耶律詢如身子忽然一顫,霍然抬頭。

  她似乎在仔細辨別某種聲音,神情微微緊張,景橫波忍不住問︰「怎麼了?」

  耶律詢如忽然問︰「剛才是誰?」

  「七殺。紫微上人的七個徒弟。」

  景橫波莫名其妙地看著耶律祁,耶律詢如不是一驚一乍的人,這是怎麼了,她應該沒見過七殺,剛才七殺說話時她也沒什麼反應。

  耶律祁眼中卻有了然之色,微微一笑。笑容卻又有幾分悵然。

  「挖坑……挖坑……」耶律詢如叨咕兩聲,「那一年,我在坑裡,那幾個混賬,也說過挖坑,他們的聲音,我想起來了!」

  她忽然向景橫波伸手,「快,內丹!」

  景橫波傻傻地把內丹再掏出來遞給她,她咕咚一聲就吞了。

  景橫波表示這位姐姐的腦回路她永遠跟不上啊跟不上。

  耶律詢如吞了內丹,耶律祁立即放下她,給她護法運氣。稍頃,她慘白的臉色,稍稍浮上點血色,吐出口長氣。

  然後她站起來,仰頭大叫︰「紫微上人!你出來!不用躲我,我才懶得找你!但我的尊嚴不允許你踐踏,我數三聲,你不出來,我就昭告天下,你在十一年前,將我騙財騙色,始亂終棄……」

  景橫波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這女人,是不是太史闌失散的姐妹?或者是她的前世?

  「一二三!」耶律詢如已經開始數數,還數得很快。

  「三」字尾音剛剛落,湖邊已經落下紫衣人影,一邊急急道︰「景橫波你這回考試負分!負分!」一邊飛快扔出一顆藥丸,「老夫忽然想起,還有要務未辦,馬上就要出去雲游四海,這七峰山留給你們了,再會!」

  「你敢走我就把狐狸們的故事說出去!」景橫波一聲大叫。

  飛速閃走的紫影停住,下一刻耶律詢如撲了上去,坐在他拖曳的紫色裙擺上,一把拽住了他垂及腳踝的長髮。

  他的頭髮太滑,耶律詢如抓不住,乾脆把整個人都掛了上去,笑嘻嘻地道︰「啊,紫微,好久不見,你頭髮都這麼長了。」又摸摸自己有點乾枯的頭髮,很不滿地道,「怎麼能比我頭髮還好。」手一伸,變戲法似地多了一把剪刀,抓著他的髮,笑道︰「從哪裡剪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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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6 09:4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9-13 04:58 PM 編輯

卷二 帝王謀 第四十三章 我為調戲生

  「不要!」紫微上人的慘叫驚天動地。

  「你身上還是當年的味道。」耶律詢如就好像沒聽見他的慘叫,抱住他的腿,狐狸似地嗅來嗅去,「哎,聞過無數人的味道,還是你最好聞。」

  聞完了又去摸他的腰,雙手叉著比來比去,這回似是滿意了,偏頭笑道︰「腰好像沒我細哎,總算有樣比你強的了。」

  可憐她自己骨瘦如柴,景橫波的腰帶都能捆她兩圈。

  紫微上人背影僵直,似在微微顫抖。

  景橫波笑得也在發抖。

  這叫不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眼看著耶律詢如似乎還想摸摸紫微上人屁股,耶律祁咳了咳,耶律詢如對景橫波「看」了一眼,放了手,大抵是怕「弟媳婦」給嚇著。咕噥道︰「不摸也差不多。身材還是這麼好,我喜歡。」

  景橫波很想告訴她其實她不介意的,呵呵前不久她還戳過呢!

  人影連閃,七殺們回來了,圍著他們家師傅猛瞧,似乎沒見過師傅這個造型,眼睛亮得好比探照燈。伊柒深表遺憾地道︰「波波你那個箱子沒帶出來,你那個什麼可以畫像的盒子如果在,多好!這樣我就可以給他畫像,以後他要欺負我們,我們就拿出來發給天下人啊哈哈哈。」

  「讓開,讓開。」紫微上人在甩耶律詢如,動作急不可耐,卻幅度不大。景橫波托著下巴,冷笑道︰「老不死,詢如可是快死的人了,你要敢動作太猛搞死她,我就一定搞死你。」

  紫微上人像是得了靈感,立即道︰「你放開老夫,老夫答應立即治好你,你要不放開,可就沒戲了。」

  景橫波淚奔,區別待遇啊區別待遇,可憐她來幾個月了,為了解毒還在辛辛苦苦掙分數,到現在還在及格線上徘徊。離七十分差得遠。詢如不過摸了幾把,老不死就立即答應給她解毒了,早知道自己也去摸了。

  「要你治幹嘛?」耶律詢如的回答驚掉一地下巴,「治好了能活多久?治好了能嫁給你?治好了你肯定跑到十萬里外吧?活著這種事,能活得痛快就是最好了,活那麼久幹什麼?你別吵,別說話,讓我聞一會,想一會,哎,我好像又回到當年了,真美,真好,別開口啊,說一句我就剪你一段頭髮,我正好還差滿意的陪葬品。」

  景橫波繞過去看紫微上人表情,啊呀呀好像快哭了。

  真開心。

  「景橫波我給你加分。只要你幫我把她扔出去,哦不,不扔出去,請下來,只要請下來別吵我就好。」叱吒天下玩遍七峰山的紫微上人不敢動,眼角瞄著景橫波,「你要加多少就加多少。」

  「免談。」景橫波立即很有骨氣地拒絕,「我要憑自己的能力掙滿分,你不許侮辱我。」

  「等我死了,我會下來的。」耶律詢如抱著他的背,對耶律祁道,「小祁,學著點。痴男怕纏女,烈女也怕纏郎。」

  耶律祁瞄景橫波,裴樞上前一步擋住,景橫波不耐煩地撥開他,她的注意力都在耶律詢如身上呢,這世上難得有人能治住紫微上人,幫她出出氣,她怎麼能放過?

  不過話又說回來,以紫微上人的武功,不管詢如是什麼情況,他想要甩開她都有辦法,他一直沒有甩開她,是為什麼呢?

  男人對女人的退讓,很多時候不是因為沒有辦法,而是因為捨不得。

  這是不是說明,老不死心中,對當年那個,陪他迎著陽光,看了一日雲海的少女,也有一份情分在?

  老不死那樣的人,在世人眼底,似乎永遠玩世不恭,永遠為老不尊,永遠游戲人間,可她卻知道,越是這樣的人,往往內心越有巨大隱痛。這麼多年,他有多少次徹日徹夜孤身看雲海?而那一年那一日無聲的陪伴,對他到底又有多重要?

  她打個手勢,示意眾人退開,給詢如一點空間,雖然詢如不在意,但這是他們應該給與的尊重。

  當然走是沒人肯走的,難得看到紫微上人吃癟,她肯走七殺也不肯走。

  她坐到一邊大石上,裴樞立即跟過來,咕噥道︰「你什麼時候能像詢如對紫微這樣,對我就好了……」想了想又自我否決,「不行,女人不能這麼霸道狂放,要溫柔賢淑,這樣吧,我允許你這樣來一次,但以後就不可以了……」

  頭頂上傳來淡淡酒氣,英白探頭下來,用酒壺敲了敲他的頭,道︰「每日沉醉酒鄉,都能比你清醒,要不要我把酒倒了,給你照照鏡子?」

  「英白你為什麼總和我作對?我哪裡招你惹你了?」裴樞跳起來,找英白打架去了,天棄在一邊攏攏頭髮,鄙視地咕噥︰「歡喜冤家。」又目光灼灼看著那邊,道︰「哎,詢如剪點頭髮啊!剪啊!我想要老家伙的頭髮很久了,剪下來換我頭上,我這髮質,總有點乾枯……」說完要給景橫波看他生叉的髮梢。

  景橫波站起來,避到大石的另一邊,憂愁著天棄跟著她到底算不算好?沒有人歧視他之後,他漸漸忘記了要努力做男人,越來越像個女人了。

  身邊又坐下一個人,熟悉的夜風暖春氣息,她沒動,抱膝輕輕道︰「辛苦了。」

  「也沒什麼。」他笑道,「你也辛苦。」

  「想哭嗎?」她轉頭凝視著他眸子,「不要硬撐著。你和詢如不同,她是真正的不在乎,已經看破。可你對她的那一份心情,卻特別柔軟。」

  耶律祁神情微微唏噓——這是他所喜歡的女子啊,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一直擁有最細膩的體貼,和獨屬於她的溫柔。

  她總是這麼好,這麼好,讓他想放,也放不掉。

  「你或許肯借肩頭給我哭?」他戲謔地看她。

  景橫波立即挺挺胸,坦然地遞過肩頭,道︰「來吧。」

  耶律祁在笑,眼神卻微微黯淡下去。

  如此大方坦然,也是一種疏離。他更期待的,是看見她的嬌羞。

  她的嬌羞啊……這一生,能等得到嗎?

  景橫波也只是玩笑,算定他看似溫柔自有風骨,不會真的靠過來,正要收回肩膀,他忽然伸手,輕輕兜起她的髮,將髮上沾染的一絲落葉拈去,道︰「回頭給你洗個頭,你看看你頭髮亂的。」

  他靠得很近,呼吸絲緞般拂在她頰側,這個美麗男子,只有在遇見她時才驚人柔軟,似一柄可剛可柔的銀亮軟劍。

  她卻身子一僵。

  洗頭……

  內腑深處驚動又驚痛,恍惚裡又是那一日春陽花陰下,又見躺著的女子和坐著的男子,她的黑髮在銅盆裡擺蕩,他坐在她頭側,輕輕搓洗她的長髮,光影如紗,披人一身淡金紅的朝霞,水聲微微,笑意淺淺,花開淡淡,風過輕輕。

  低低呢喃聲,也如夢境回旋婉轉,重來。

  「宮胤……洗頭很舒湖的……」

  「宮胤,以後我要給你洗……」

  「宮胤……我要給你生蛾子……」

  還有他一聲聲,敲破她生暈的夢境。

  「換水。」

  ……

  她唇角笑意剛綻,立即被這日湖上的涼風吹散。

  往昔多甜蜜,如今便多蒼涼。

  再多心事,再多苦楚,抵不得這人間命運,她曾想做大荒的掌舵人,最終卻被逐得遠離那些甜蜜和溫暖,流浪四方。

  便縱有萬千苦衷,她依舊怨。

  那些花兒或許是很美很好的,那條道兒或許最終能抵達完美的,可都不是她想要的。

  耶律祁敏感地察覺了她神情的變化,心底微微一聲嘆息。

  再無孔不入的溫柔,也填補不了心事的千瘡百孔。

  ……

  耶律詢如抱著紫微上人的頭髮,賴在他的裙擺上。

  「你還是喜歡穿裙子,還是紫色的裙子吧?拜你所賜,我到現在還記得紫色,別的顏色,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她摸著他滑溜溜的紫裙子,撇嘴,覺得這家伙的衣裳比她還講究。

  「這麼多年,你有沒有經常看日出?看日出很傷眼睛的,我後來看了很多次日出,再不會被傷眼睛了,你羨慕不?」她攥著他的髮,想著很多很多年前,她想摸他的頭髮,結果被那家伙一把扔下懸崖。現在她想摸就摸,這家伙似乎忍得很辛苦,呵呵忍著吧,她都忍了那麼多年了。

  「你是七殺的師傅,你是紫微上人。原來你是個老頭子,你多大了?我今年二十三,你不會八十三吧?」她推算著,原來初遇他那年,他已經很老了,哎,當時如果知道他那麼老,會不會忘記他?

  不會。

  也許初見第一眼,是被那張臉吸引,但山巔看了整整一日日出雲海,她和他共享了一日沉默,十三歲的她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人生裡最重要的一個道理。

  忍耐和等待。

  她在他身側,從心頭小鹿亂撞到漸漸平靜到最後心無旁騖,到和他心靈相通,最終看見頭頂浩浩長天漫漫銀河盡處,屬於宇宙和命運的,最宏大的真相。

  從一個日出等到另一個日出,那最後一霎的灩灩金光千萬裡,告訴了她,只要永遠堅持,永不絕望,總能看見雲層盡頭,燦爛金輪。

  她的手指撫摸著紫色的錦緞,手上都是傷,坑坑窪窪的肌膚,摩擦得絲緞起毛,刷拉拉的響。

  紫微上人始終沒有回頭,他漸漸也平靜下來,湖水倒映他縴細身影,依稀還是當年,腳下空空,萬丈雲海。而她坐在身側,如此安靜。

  「這麼多年我很想你,你想沒想過我?我覺得吧,你一定記得我。你知不知道,我話很多的,我娘一直說我是個話兒精。但那一年那一日夜,我忍住了沒講話,就是不說,就是不說,我覺得不說話,你一定能記住我。人在世上,遇見誰,都要說話,難得有一個人和你共度一天卻一句話沒說,換誰都會記得,對不對?」

  他不說話,她吃吃笑著,慢慢爬上他的肩頭,去摸他的臉,陶醉地道︰「皮膚還是這麼好,不過以後不要對著太陽了,會有斑的……哎,可是你知不知道,後來我呀,對著牆壁,和你說了一輩子話,一輩子……」

  紫微上人又想逃了,她卻手飛快地向下一探,伸進了他的衣領,狠狠一抓,也不知道揪住了哪裡,紫微上人頓時渾身都僵了。

  湖水倒映著他的表情,大抵很想死的樣子。

  耶律詢如一臉滿意,心事達成模樣,笑得開心。

  「多謝你因為我快死了,忍耐我;但我不會因此不好意思收手的。」她豪言壯語地道,「我要在調戲你的時候死去,下輩子再為調戲你而生。」

  遠處景橫波聽見這一句,覺得一定要把這句錄下來,以後問問太史闌,這麼牛逼的話,她說得出不?

  耶律詢如聲音漸低。

  「你還唱那狐狸歌嗎?那首歌我後來想了很多年,覺得根本不是童謠呢,有機會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你聽,不過你得再唱一次給我聽……」

  她的身子漸漸軟了下去,手一鬆,墨錦般的長髮滑脫。

  耶律祁和景橫波霍然站起。

  紫微上人唰地跳起,頭也不回,咻地越過湖面,不見了。

  他飛揚的長長紫色衣袂掠過清湖,美若仙子,但逃跑的姿勢,很不好看。

  狼奔豕突,落荒而逃之類的詞很適合形容。

  景橫波氣出了一泡眼淚,大罵︰「你這個鐵石心腸的老不死……」一個箭步衝過去看耶律詢如,卻不敢去探她的呼吸,也不敢問半跪於地給她把脈的耶律祁,生怕聽見不想聽見的消息。

  半晌耶律祁回過頭來,對她綻開一個不知道是欣喜還是苦澀的笑容,輕輕道︰「……還活著,他剛才給她調理過氣息了。」

  景橫波長長吁了口氣,仰起頭。

  眼前一切都有些模糊,只有感情,一絲絲清晰分明。

  ……

  耶律詢如在七峰山住了下來。

  她的身體其實還是不太樂觀,經年毒傷還是其次,多年人質苦難生活,長年累月巨大重壓,使這女子早已心力交瘁。司思給她把過脈,說她腑臟各種損傷,換別人早該死了好多年,她以強弩之末之軀,挑戰極限,為弟弟硬撐著活,一股心勁不滅,到如今她自覺弟弟已經不再需要她,那種支撐下去的力量,也就耗到了盡頭。

  據司思說,窮盡人間之力,也不過讓她多活幾年罷了。

  司思還說,對她這樣的人,倒也無需假惺惺地說什麼盡量多吃點好的,多讓病人愉快什麼的,真正堅強的人不需要他人的關注和呵護,隨她便最好,做自己最好。

  司思這回很積極,將耶律詢如的身體很認真地管了起來,景橫波對此表示懷疑,這些話到底是司思說的,還是紫微說的?

  不過七殺的態度都很端正,每天都跑遍山積極找藥,景橫波覺得,他們是希望耶律詢如活長些,好整死老妖婆。

  耶律詢如自己,真真正正卻是無所謂的模樣,就算對耶律祁,也沒流露出太多留戀不捨。她每天早上起來,頭髮一落一大把,總笑著說收集起來可以做一個娃娃;身體好點她就滿山亂跑,到處逮紫微上人。

  她隨身帶著一把剪子,逮著紫微上人,唰一下拿出來,大白牙和剪刀的刃口一起閃亮,紫微上人跑得一次比一次快。

  景橫波問過她為什麼會隨身帶剪子,耶律詢如表示自從十三歲見過他,這剪子就沒離過她的身,她的願望就是剪下這家伙的頭髮,和自己的頭髮混一起做個娃娃,好陪葬。

  剪頭髮好比要老家伙的命,但景橫波覺得,紫微上人一見詢如就跑的原因,可能還是因為那把剪刀實在太大太硬了,完全不像是準備剪頭髮的,足夠剪斷樹枝的那種。她嚴重懷疑詢如那個變態,真正想剪了陪葬的是別的部位,並且認為紫微上人的想法和她一樣。

  說起來也奇怪,紫微上人一向很難找,就連七殺和景橫波,也搞不清楚他住在哪裡,到底會在什麼地方出現,詢如這個失去視力的,卻像心有靈犀般,常常都能逮住他。

  她喝藥時,會翻一翻碗,對著空氣笑嘻嘻地道︰「喝完了啊,快不快?」

  一開始景橫波以為這是她自說自話,有次卻在端走藥碗後,看見屋檐下一角紫色的衣裙。

  她吃飯吃到一半,會忽然跑到崖邊,嘩啦一下把碗裡的飯往底下一倒。很快,紫微上人就會摸著被弄髒的頭髮上來大罵,耶律詢如也不生氣,笑嘻嘻聽著,把藏在背後的手拿出來,手裡端著一碗湯,道︰「來喝湯,喝完了,我以後就再也不倒飯到你頭上。也絕對不動不動對你亮剪刀了。」

  紫微上人搶過碗,三口兩口喝光,兔子一樣躥走——他再待下去,詢如就會冒出更多的事兒叫他走不掉。

  不過喝完之後三天他沒出現,據詢如說那湯是催情的,她想試試老家伙那方面能力還在不。

  她有次睡到一半,忽然起身,不顧阻攔,提著裙子就往外跑,一群人跟著跑,摸不清她要幹嘛,結果她跑到一個隱秘的小湖邊,平常誰也沒發現過,那裡,紫微上人正在洗澡。看見一大波人忽然出現,頓時發出一聲慘叫。

  那天景橫波可幸福可解恨了,她抱走了紫微上人的衣服,還看見了那老家伙穿著樹葉在林子裡裸奔。

  不得不說紫微上人真是駐顏不老啊,陰無心比起他來差遠了。

  還有次她說要到半山玩一玩,耶律祁背她下山,走到一半她忽然說要解手,景橫波就陪她去了,結果她不去樹木後,不去小溝旁,不去任何隱蔽的地方,非要去爬一處突出的平台,景橫波背她爬上去後,看見突崖下有河水,河邊有沙灘,紫微上人正在沙灘上便便,一邊便一邊蹭沙子蓋上,還哼著歌。長長的紫色裙裾被他掛在樹杈上垂下,看上去像個紫色透明棚子,而他如一隻會埋排泄物的貓,對著山風吹屁股,迎著河流唱山歌。

  景橫波笑得差點掉下崖。

  紫微上人唱得正歡,一抬頭看見崖頂探下來兩張樂不可支的臉,兜起裙子落荒而逃,樹杈上撕落一片裙擺隨風招搖。淒涼。

  之後每天每個人看見他都問︰「師傅師傅,你那天擦屁屁了嗎?」

  世上一物降一物,從此七峰山上,氣焰囂張不可一世的紫微上人,對耶律詢如望風而逃。

  耶律詢如聽說了紫微上人的考試制度之後,果然很有興趣,便攛掇景橫波,選擇了當初第一份試卷的第二道題目。

  在三個時辰之內,找到紫微上人的住處,並拿到一條乾淨內褲。

  這天兩人出發,果然,有耶律詢如幫助,景橫波一個時辰就找到了紫微上人的住處,輕輕鬆鬆拿到了一條傳說中根本不會存在的乾淨內褲。

  而且紫微上人的衣箱裡,所有內褲都是乾淨的。景橫波明明記得紫蕊擁雪近期沒有幫他洗內褲。

  她抖著內褲對耶律詢如表示了詫異,耶律詢如不過一笑。

  「我經常聞他身上的氣味,他好意思穿髒內褲麼?」

  景橫波表示耶律姐姐真是她的福星。

  同時表示,女衛悅己者容,男為己悅者沐,紫微上人忽然懂得愛乾淨了,連便便都曉得挖坑埋,和貓一樣自覺,是不是側面也證明了他其實對詢如有幾分在乎?

  她還看得出,紫微上人的那個小小的洞府,裡頭機關花樣極多,卻根本沒有發揮應有的效用,是不是因為詢如來了,他才乾脆放水?

  所以趁這難得的機會,她將紫微上人的洞府翻了個底朝天。揣了滿滿一兜看起來有用的東西。

  等她翻箱倒櫃打劫完,一轉頭就看見耶律詢如爬上了老家伙的玉床,手裡正把玩著什麼東西。

  景橫波立即湊過去,她最近對詢如某種野獸般的直覺,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找到的東西,也許才是最關鍵的。

  詢如手中,是一塊手帕。看得出年代久遠,雪白綢緞已經泛黃,保存得非常用心,連折痕都沒有。

  這帕子沒香氣,沒繡紋,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如果景橫波看見,肯定當沒用的東西一眼錯過。

  「這刺繡很精細呢。」詢如手指輕輕摩挲著帕子,也很珍惜的樣子。

  「哪來的刺繡。」景橫波詫異,帕子上明明什麼都沒有啊。

  瞎子的觸覺也是牛逼的,她若有所悟,接過帕子,對著光線一照,才看見同色絲線繡著的一隻狐狸。

  白狐狸,身姿窈窕,雪白蓬鬆的大尾巴,一個半側回首的姿態竟讓人想起「顧盼生姿,嫵媚嬌憨」之類的話兒,繡工妙絕。

  狐狸?

  「兩邊不一樣。」詢如提醒。

  景橫波再翻過來一看,這回是九重宮闕,仙鶴飛舞,雲如飛緞,日月同升。

  好一幅仙氣凜然景象。

  這一面的繡同樣也是同色絲線,整個帕子陽光下看來才發覺,並不是純粹的雪白色,而泛著淡淡銀光,因此用銀線繡的雙面繡,就會在平常光線下隱藏。

  景橫波更驚嘆的是這帕子的繡工,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片大陸還沒有研究出雙面繡的繡法,但這帕子不僅是雙面繡,就繡工技巧來說也絕無僅有。

  可以說,這帕子本身,也是有仙氣的,如果她不是穿越人,是大荒本土人,也許會升起一種「此乃仙家異品,該當頂禮膜拜。」的衝動。

  紫微上人雖男生女相,愛穿似女裙的衣裳,但這塊帕子,絕不是他自己的東西。

  一首狐狸歌,一張狐狸帕,如今又收藏在這洞府內,這東西對他的意義,可想而知。

  景橫波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提醒耶律詢如,不要隨意處置這帕子。她相信以耶律詢如的通透,一定猜得到這帕子的含義和出處,怕她一怒之下,乾脆把帕子毀了。

  耶律詢如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不過笑笑,將帕子平平展開,收到旁邊一卷帕子中。

  景橫波這才發現,紫微上人的枕側,有一疊布巾,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布卷,帕子就平平整整夾在正中,既不顯眼,也很好地保護了不落灰塵沒有皺褶。

  很難想象詢如一個盲眼之人,是怎麼能發現那疊普通布巾中有玄機的。

  「他這樣放不好,容易皺。」她很細心地把帕子抹平,上頭用硬玉版壓住。

  景橫波怔怔地看著她,不明白她怎麼想的。她忽然又不覺得她像太史闌了,太史闌要男人會和她一樣勇往直前,但一旦確定對方心有所屬,絕對拍拍屁股走掉。

  「你以為我會醋?我會鬧?我會把帕子撕掉?」耶律詢如哈哈一笑,點了點她額頭,「幹嘛啊,有必要嗎?他把東西這麼要緊看守著,不就說明也沒成嗎?都一個虛幻的念想了,我還尋死覓活地幹什麼?真以為我是他的誰啊?我脾氣再壞,也不幹這討人厭的事兒。」她伸個懶腰,喃喃道,「其實這樣挺好,我根本沒想過得到他。他記得他的,我喜歡我的,各自為各自保留一分美好心境。感情是很美的東西,別用多餘淚水和不當言行污濁了它。」

  景橫波覺得天下小家子氣的女子,此刻都該過來聽聽。

  耶律詢如並沒有在紫微上人的洞府停留多久,不像普通女子一般,希望能多了解心上人的日常起居習慣,她只是躺在他床上,低低哼了一首歌,景橫波聽出來,是那首狐狸童謠。

  唱完之後,耶律詢如抬頭笑看景橫波,道︰「時辰還早,咱們去看看他的試驗沼澤。」

  景橫波早就聽說,紫微上人在七峰山選了一個沼澤,試行了當初她在迎駕大典上提出的沼澤種植改良計劃。對此她一直很有興趣,想去看一看,可惜被紫微上人沒玩沒了的考試逼得團團亂轉,哪有工夫。如今好了,耶律詢如來了,紫微上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只要和耶律詢如在一起,就當放假了。

  帝歌那邊現在也在推廣試驗沼澤,但暫時還沒有影響到其餘各國各部,大荒格局太奇怪太複雜了,景橫波覺得自己想要造福整個大荒的願望很難實現。

  試驗沼澤在另一個山頭,不過這點路程現在對景橫波來說不是事兒,她牽著耶律詢如一連串瞬閃,耶律詢如眯著眼睛暢快地道︰「我家小祁以後有福了……」

  景橫波就當沒聽見。

  最後她們在一大片沼澤面前停下,這裡已經種了密密麻麻的桑樹,還沒到抽葉的時候,桑樹林裡散養著許多雞鴨,景橫波知道有時候下山,在半山山居可以吃到很新鮮濃郁的雞湯,沼澤邊不少蘆蒿已經冒出了嫩綠的睫葉,沼澤裡看不出什麼變化,但景橫波知道,只要下去踩,就能踩到還沒完全長成的菜藕。

  耶律詢如看不見,卻能嗅見空氣中的氣息,她深深呼吸,眼睛發亮,「我第一次在淤泥的味道裡,嗅見了清香,似乎有桑葉的味道。」

  「塘裡還有藕,或許可以撈些上來炒盤菜。」景橫波忽然動了興致,想要用這沼澤產出,搞一個農家宴。

  耶律詢如是個對生活永遠充滿興趣的女子,也卷起裙子褲腳,和她一起下去採藕,當然她只能意思意思採一兩根,之後就氣喘吁吁看景橫波滿身泥水大展身手。

  就這樣景橫波已經很滿意了,覺得似乎看見了耶律詢如好起來的曙光,她拎著藕上岸,一抬頭看見耶律詢如目光直直地「盯」著她,不禁失笑,「看著我幹嘛?」

  在耶律詢如面前,不用忌諱什麼瞎,看之類的字眼,她不會介意的。

  「我在想,」耶律詢如悠悠道,「你如果真是我弟媳婦,多好。」

  景橫波站定,笑指著她,道︰「喂,話說在前頭,將來你真死了,可不許來個什麼臨終囑托,要把弟弟交給我,請我看在你將死的份上,務必答應啥的。我可不吃這一套。」

  耶律詢如偏頭一笑,「怎麼,怕?」

  「怕。」景橫波老老實實地道,「那天你看樣子不行了,躺在那對我看一眼,我小心肝砰砰直跳,就怕你對我招手。」

  「你不想,拒絕就是咯。」耶律詢如嘿嘿笑。

  「我會拒絕,但我會因此不安,難受,覺得虧負你,尤其你死了,我會覺得這筆賬永遠無法還清。」景橫波抓住她的手,「姐,這太殘忍了,你可千萬別!」

  「哈哈哈你想多了。」耶律詢如拍她的手,正色道,「我是很想你嫁給小祁,倒不完全是因為我是他姐姐,而是我覺得小祁更適合你一些。但無論我多麼想,我都不會試圖拿自己的死亡做籌碼,去強索一個女子的一生幸福。小祁想要你,自己去爭取。男子漢大丈夫,靠姐姐才能娶媳婦?這麼沒出息的事,耶律詢如不做,耶律祁更不會做!」

  景橫波微微一笑,也拍拍她的手,覺得自己在帝歌遭遇這一生最冷的風雪,卻在離開帝歌這一路上,遇見這些最好的人。

  心深處的空洞,一日日慢慢彌補。

  「不過,」耶律詢如忽然撞了撞她肩頭,神秘兮兮地道,「你真的不考慮下?小祁很好哦,他會的東西多呢,他還會做衣服哦……」

  景橫波噗地一笑,心中卻湧起悵然的情緒,慢慢拉過耶律詢如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道︰「姐,這裡滿過,又空了。你知不知道,每個人這裡,如果曾經有過誰,那麼就像挖好的洞一樣,只契合那一個人。後來空了,留下的位置,其實已經不適合任何新的人,誰填進去,他難受,她也難受。那個嚴絲合縫的人不在了,便寧可它一輩子空著,我是這樣的人,我想,你也一樣。」

  耶律詢如眯著眼睛,迎著微微水草氣息的風,輕輕道︰「是。這些年,我也拒絕過求親。我心裡挖下的那塊地方,只打算放下他,沒有,就永遠空著……只是……」她語氣中有了憐惜,「這樣堅持,並不快樂。」

  「不堅持,也一樣不快樂。」景橫波抱膝看遠處山頭漸漸墜落的斜陽。

  對話沒有再繼續。

  她們相互依偎著肩頭,面對浩浩群山和沉沉沼澤,想著讓自己空著心的,那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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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7 02:08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9-13 04:59 PM 編輯

卷二 帝王謀 第四十四章 幹掉情敵

  沒多久霏霏找了來,景橫波讓它回去通知其餘人,回頭在這裡野營,把上次沒完成的野餐彌補上,不多時大部隊就開來了,七殺一來就撲通撲通跳下沼澤,抓了好幾條鯰魚上來,戚逸得意忘形,被鯰魚一口咬掉了手指一塊皮,忙著找英白弄點酒洗傷口,英白什麼都不在意,唯獨對酒最小氣,只給了他一滴,戚逸破口大罵,表示要和英白絕交。景橫波覺得情況似乎有點不對勁。

  裴樞好勝,非要在沼澤之上和英白比試,說看誰沾的泥最少,採的菜最多。英白忙著喝酒懶得理他,天棄忙著和紫蕊擁雪學燒菜不肯奉陪,最後耶律祁表示願意陪少帥走走,兩人也便走了,過了一會兒耶律祁獨自回來了,景橫波問︰「裴樞呢?」

  耶律祁答︰「少帥跑得興起,我追不上,也許他自己去玩了?」

  景橫波瞥他一眼,心中同情裴樞,單純的小樞樞,遇上這隻狐狸,也就只有被玩的份。

  晚飯由紫蕊擁雪負責,景橫波親自指導,菜色為八寶鴨,水芹肉絲,蘆蒿豆乾,鯰魚燉茄子,姜絲藕餅,炒藕片,炸雞翅,老母雞湯。

  其中除了炒藕片母雞湯外,其餘都是大荒沒有的菜色。豆乾栗子筍乾等物是景橫波勒令伊柒跑出幾百里下山去鎮上買來的,伊柒生怕趕不上盛宴,幾百里一個時辰便飛回來了。

  景橫波不會燒,但是和小蛋糕待久了,吃肯定會吃,動動嘴皮子還是行的。

  「料酒醬油抹勻鴨子腌一腌,糯米蒸熟。臘腸香菇栗子銀杏冬筍豆乾胡蘿蔔都切成小丁入鍋炒,再拌糯米成八寶餡料,再把餡料灌入鴨子肚子裡,用棉線縫合。」

  「以調料做醬汁,再把鴨子開蒸,醬汁淋在鴨身上,好了就這樣,一個時辰後開鍋。」

  「水芹先要細細地洗,不然裡頭都是泥,小蛋糕說一斤水芹半斤水,要一點點剝開洗,然後切細絲,和肉絲一樣細,小蛋糕說粗了細了都影響美感。」

  「魚也別總紅燒清蒸,鯰魚刺少肉細黏液多,燉茄子試試。小蛋糕有次燉了一鍋,我們差點搶打起來。」

  「豆乾切細長條,和蘆蒿清炒,清淡少油。蘆蒿這東西你們這竟然不敢吃,真為你們智商捉急,這麼清香的東西,可能有毒嗎?這玩意兒野生的在我們那賣很貴呢。蘆蒿香乾是絕配,可惜你們這的豆乾做得不夠勁道。哎真想念小蛋糕,她做的豆腐乾那個鮮香彈牙……」

  「藕做成藕餅啦。肉剁肉末。藕切小丁,再切點蝦仁丁,三樣加油鹽糖拌勻。搓成圓子,再鍋裡小火放油煎兩面焦黃……」

  「炸雞翅沒啥技術含量啦,啊你們這不吃雞翅?肯德基到你們這就虧了。要是有可樂就好了,可樂雞翅可是一道居家旅行野餐必備之名菜呢……」

  臨時搭成的簡陋桌案上,難得親自下廚房的景橫波一邊指點一邊炸雞翅一邊叨叨咕咕,所有人都擠在一邊,很有興趣地瞧。女王陛下竟然會做菜,女王陛下做菜的姿勢真不錯,女王陛下卷起的袖子裡露出的雪白手腕更不錯!

  景橫波讓天棄守住鍋——不看緊一點,菜上桌之前一定會被那七個逗比偷光。

  「開飯咯開飯咯。」七殺搶著端菜,一邊端一邊偷吃。景橫波剛要坐下,數數人數,發現裴樞還沒回來。

  「少一個人正好少人搶菜!」七殺說。

  「他先前好像說不吃了。」耶律祁說。

  英白已經打開酒壺,做好狠狠喝酒吃菜準備,天棄亮出一把刀,直奔八寶鴨。

  景橫波想了想,還是跑出去喊︰「裴裴!英白喊你回家吃飯!」

  話音剛落裴樞就出現在她身邊,眉開眼笑拉著她的手,「就知道你惦記我,一定會喊我!」

  景橫波汗了一把——這家伙早回來了,等在一邊等人喊?

  有沒搞錯,到現在他還對這群損友的人品有所期待?

  早知道她就不喊,讓他餓肚子等死吧。

  裴樞心情似乎很好,攙著她驕傲地進去,踢開所有人的凳子,把她奉上最好的位置。

  但誰也坐不穩了——桌上已經搶打起來,八寶鴨的雙翅雙腿,眨眼就落在了伊柒耶律祁裴樞手裡,再一眨眼堆在了景橫波的飯碗上。

  剩下的人很有默契地開始搶奪別的部位,最終山舞借助傀儡奪走了大半隻鴨子,英白出手如風搶走了藕餅,耶律祁一隻手給景橫波搶鴨腿,一隻手移走了那盤蘆蒿香乾,獻給了他穩坐如山的姐姐。天棄對那盤炸雞翅很感興趣。紫蕊擁雪兩個貢獻最大的廚師,只好吃那盤炒藕片,景橫波把裴樞幫她搶的兩個鴨腿分別夾給她們,被裴樞怒目而視。

  高手吃飯就是精彩,雖然桌上搶得菜肴橫飛,桌搖椅晃,但沒有一塊食物掉到地上被浪費,有時候搶著搶著,某一塊菜便莫名其妙到了景橫波和耶律詢如的碗裡。

  「香!」天棄嚼著雞翅大贊,「原來雞翅可以炸著吃!」

  「好吃!」七殺們搶完了鯰魚,開始搶茄子。

  霏霏搜羅走了所有骨頭,嘎蹦嘎蹦嚼得響亮,二狗子搶到了幾口茄子,背著雙翅在樹上踱步,長聲吟哦︰「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茄子燉鯰魚,味道呱呱叫。」

  伊柒因為給景橫波搶鴨翅失去了先機,很聰明地去扒鴨肚子的糯米飯,不過他沒能獨享多久,浸潤了鴨肉肥香的八寶飯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立即引發了新一輪的搶奪。

  一頓飯吃得興奮、熱鬧、歡快、得瑟,但向來樂極生悲,吃得高興的眾人,都忘記了,似乎漏掉了一個人。

  所以吃到一半的時候,頭頂轟然一聲巨響。

  滿盆淤泥,連帶數十條活蹦亂跳的鯰魚從天而降,霹裡啪啦砸在眾人腦袋上。

  「今天還沒有考試喲。」頭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來。

  「我勒個去。」景橫波叼著一個雞翅就跳了起來,大事不妙,忘記喊老不死了,老不死一定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老不死最近躲著詢如,沒精力去整她,她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得意忘形了。

  「試卷中第一題你還沒做呢,」一隻手忽然出現在她上方,一把將她拎起,「現在去考!」

  「救命啊我還沒吃飽——」景橫波掙扎,「救命啊詢如你快撲倒他!」

  結果紫微上人移動速度更快了,鬼似的紫影一閃,已經跑了老遠。

  七殺一看那方向,大呼︰「完蛋了,準備收屍吧,老妖婆竟然給她安排的是獸欄谷。」

  「什麼意思。」耶律詢如立即警惕地問。

  「七峰山裡獸最多,獸最猛的一個谷。」

  「銀甲獸算其中最弱的一種。」

  「我歷練過!沒事!取得了最好的成績!」

  「是哦,最好成績,只斷了一條胳膊。」

  七殺抹著油光光的嘴,笑嘻嘻地注視景橫波消失的方向,滿嘴憐憫。

  耶律詢如踢耶律祁,「發什麼痴?去幫她!」

  「作弊似乎要扣分……」耶律祁有點為難。

  「不被發現就是。」耶律詢如冷哼,「我去纏著老不死。」

  耶律祁身子一閃跟去了,裴樞也要走,耶律詢如一腳絆向他。

  裴樞躍起避過,回頭怒瞪︰「你做什麼!」

  「攔住你!」耶律詢如理直氣壯,「人家小兩口齊心協力闖關,你去湊什麼熱鬧?」

  「哪來的小兩口?」裴樞呸地一聲,「許他去不許我去?讓開!」

  「你去了我就告訴紫微,讓他以作弊扣分,你說,景橫波會不會罵死你?」

  裴樞怒目而視,看樣子很想先罵死耶律詢如。

  「少帥,別白費心機了。」耶律詢如指著他,笑嘻嘻地道,「你不就是想娶景橫波麼,可我告訴你這是白費力氣。哪,論起先來後到,我家小祁第一個遇見景橫波,你最後一個;論起身份地位,你少帥雖然了得,卻是昨日黃花,如今你只能算波波下屬,哪有我家小祁出身大族,數年國師地位崇高;要說相貌人才,嘿嘿嘿嘿,你身上的灰老鼠色不知道波波會不會喜歡?最後,還有最重要一點,」她指住自己鼻子,「論起親屬討喜,小祁有我,波波很喜歡我這個姐姐,所謂愛屋及烏你懂不懂?你呢?你拿什麼來影響她?你那群同樣灰老鼠色的手下?」

  「耶律詢如你這德行就該活不長——」暴龍咆哮,憤怒得口不擇言。

  耶律詢如一臉無所謂,「是啊,活不長。所以我更要趁這有限的活著的日子裡,幹些痛快順心的事。比如,幹掉所有我弟弟的情敵。」

  「呼。」地一聲,裴樞的拳風劈空而來,直奔耶律詢如面門,「你有什麼資格幹掉誰,我先幹掉你——」

  拳風烈烈,擊在空氣中似有爆音,耶律詢如長髮唰地向後一展,連眉峰都被這至剛的罡風逼得猛然一聚。

  但她依舊佇立不動,唇角甚至生一抹期待得意的笑意。

  紫蕊擁雪都驚呼著撲上來,但有人比他更快,幾條人影一閃,裴樞和耶律詢如被分開。

  英白的酒壺架在裴樞胳膊上,嘆著氣道︰「我知道我這麼一攔,將來一定有人怪我多事,但念在咱們齊名的份上,我還是幫你一把吧。」

  天棄抓著耶律詢如胳膊,對裴樞跺了跺腳,「你個烈性子,又上人家當。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殺了耶律詢如,或者只是傷了她,景橫波這輩子就真的恨上你了。」

  「她都快死了,存心拖你下水哩。你只要傷了她這個快死的人一根毫毛,景橫波從此就會把你看成小人。」伊柒附在裴樞耳邊,「老不死說的,這世上最難搞的是女人,你省省心吧。」

  裴樞也不是笨人,只是性子暴烈,憤怒之下難以自控,此時幾人一點明,他立即便轉過彎來,冷哼一聲,看也不看耶律詢如一眼,一陣風似地飛走了。

  惹不起,躲得起。

  英白喝了一口酒,看了看耶律詢如,笑道︰「耶律姑娘甚有心機,不過這幹掉弟弟所有情敵的心願,還是算了的好。否則只怕你到閉眼那一日,都心願難了。」

  「宮胤是麼?」耶律詢如很直接,「我信這世上沒有不可攻克的堡壘;我信這世上沒有永遠不會被感動的人。我信這時光漫渡,長久分離,遲早都會削薄曾有的記憶和情分;我信,種下的種子再深,開出的花再美,如果沒有陽光雨露浸潤,終將枯萎。」

  英白笑得越發意味深長,對耶律詢如舉了舉酒壺。

  「我也信。」他道。

  ……

  頭頂風聲呼呼地響,紫微上人跑得很快,景橫波揣度著,已經過了三個山頭。

  她知道這七峰山,越往裡去越危險,第七個峰頭,連七殺都很少過去。

  經過第四個山頭時她抽了口長氣,等待著停下,結果這貨沒停。

  第五個山頭時她開始在紫微上人手上掙扎,怕他是跑太爽了忘記把她放下,希望能提醒他一下。

  結果那老不死還是一陣風般地過了,景橫波在肚子裡問候遍了他的祖宗。

  「砰。」一聲,她忽然毫無預兆地被丟下來,如果不是她隨時保持警惕,現在屁股已經摔成八瓣。

  抬頭一看,眼前是一個山谷,當然不是天灰谷那樣陰慘慘的地方,這山谷綠草如茵,繁花似錦,遠處有瀑布流泉,日光下生嵐氣萬千,看上去祥和而美好。

  當然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第六峰。」老不死站在樹上,衣裳和手中一個長卷都長長的拖下來,他用一支禿筆勾勾畫畫,道,「瘦蘭谷。裡頭有一些小獸,給你一天時間,你進去捕幾頭。按獸的等級予以加分。」

  「獸欄?」景橫波問。

  「瘦蘭,谷裡長很多很瘦的蘭花。你看,這名字聽起來就知道沒什麼危險。」老家伙一本正經地答。

  景橫波看著他高貴美麗的臉,嘆了口氣。

  上帝造他的時候,一定不小心倒錯了很多黑墨水在他心裡。

  「銀甲獸,1分;青鱗獸,1分;天刺?,1分;棘鳥,2分……」紫微上人滔滔不絕地報下去。從一分列到五分。又指出以上諸獸活動的區域。

  景橫波決定老老實實從一分的獸開始打起,但問題是,銀甲獸在這裡不過是一分獸,那其餘的有哪個好對付?

  算了,考試總是難的,她現在積分才五十六分。

  「一分的獸很好打哦,打夠四隻也就湊及格啦。」老家伙語氣很善良。

  「那去西邊打一分的青鱗獸好了……」她咕噥一聲,身影一閃往西而去。

  紫微上人嘿嘿一笑,躺在樹上蹺著腿等。

  西便很快傳來了動靜,廝殺聲咆哮聲鳥雀驚飛聲樹枝斷裂聲,老家伙聽著那些聲音,目光閃動。

  恍惚裡似乎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場歷練,當然比這個要凶險,師門最後決定掌門人選的歷練,自然艱險重重。

  然而到後來他才知道,最艱險的,是人心。

  那一場歷練裡,也有一個美貌的少女,那是小師妹,所有師兄弟們都對她抱以關愛和關注,每個人看見她,都不自禁地放軟了心思,在煙雲軟絮一般的情緒裡,悄悄呼吸她所在的甜美空氣。

  暗戀是人間最美好的事,師門的九霄煙雲,都似因此浮游歡唱。

  只是一首歌,有太多的人去唱,總會出現破音和變調,最後淒厲收尾。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買藥,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抬,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問你為何哭?九狐狸說老五一去不回來……」

  一首歌謠唱半生,最後被一個路人女子驚破。

  塵封的往事和秘密如瘡疤,掀起的那一刻,依舊淤血未凝。

  他是四狐狸,還是五狐狸?還是六狐狸?

  都是。

  那一場歷練裡,大師兄重傷,三師兄尋來了菩提花,他負責熬藥,熬完後,一柄劍刺入了他的後背。

  鮮血冰冷地漫過後背,眼前景物如浸潤在水波裡,動蕩不明,連同那些聲音,也嗡嗡嚶嚶,聽不出是熟人還是陌生人。

  隱約有人笑道︰「這傻小子,分不清菩提花和菩提心。菩提心法到第五層,就生出一顆菩提心。」

  他的五師弟,練的正是菩提心法。

  還有個聲音笑道︰「菩提心配他的明月血,正好。恭賀……神功將成。」

  還有人也在笑,「都說他天資非凡,必能壓過那邊裝神弄鬼的那群……都給他安排好的路,坐擁權勢和美人……這世上誰該做陪襯……」

  一陣冷笑聲裡,有人走過來,將他抬起,他不知道是誰。

  他被抬入一個早已挖好的深坑裡,感覺到有土,冰涼地落下來。漸漸過了頸,一陣陣地黑暗和窒息。

  他心中絕望,只想將這一幕抹去以及忘記,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忽然聽見有人撲過來的聲音,隱約還有責問,斥罵,阻攔之聲,然後又有刀劍撞擊之響,再然後,噗通一聲,有什麼東西,沉重地倒在坑邊。

  有液體滴落他臉上,腥熱黏膩,是血。

  血很多,滴滴答答隔著土縫往下流,沖開了埋住他臉的泥土,他不能動,後背疼痛似要炸裂,只能緩慢地呼吸。

  他睜不開眼睛,不知道這是誰的血。

  那屍體冰冷的手指,落在他臉上,似乎到死,都在探他的呼吸。

  土又落了下來,這回再沒人阻攔了。

  然而只落了一鍬,隨即他又聽見幾聲慘呼。這回砰然墜落聲音更響,更多的鮮血嘩啦啦流下來。

  那些腥臭的血,流到唇邊,他咽進了肚裡,他需要恢復體力,他必須得活下去。

  人血的味道,和獸血也沒大差別。門內典籍說飲人血必成魔,他卻寧願成魔。

  和縱情恣意的魔比起來,人心更可畏。

  只是這血是誰的?

  坑上有腳步聲,有人在行走,有拖屍聲,拖的似乎不止一具屍體。

  似乎有人在坑邊站下,淡淡俯視他,他感覺到那目光的力度,很清楚地知道,下一刻,會有一柄劍,刺入他的胸膛,來確定他的死亡。

  到這一刻也只有坦然接受。

  然而那劍沒有刺下來,他飄蕩模糊的意識裡,只感覺到那看他的人身邊,似乎站下了另一個人。似乎有過爭執,又似乎有過撫慰,然後,腳步聲再次遠離。

  那遠離的腳步聲裡,有人輕輕地在唱歌,那首狐狸歌,一遍一遍,在幽暗的密林中循環。

  這次真的安靜了。

  他陷入昏迷之中。

  當夜下起了暴雨,雨水順著藤蔓和樹蔭漏下來,將土坑淹滿,他從坑內浮出,掙扎躺入山洞,高燒一場,等到再次醒過來,連之前發生的事都不太記得了。

  唯獨記下了那首歌。

  他踉蹌走出山林的時候,看見一路散落很多屍體,大師兄的,二師兄的,三師兄的……門中所有弟子,都死了。

  他看見小師妹血肉模糊的屍體,連面目都辨不清。十師弟就在她身側,到死都是護衛她的姿態。

  他看見六師弟就死在先前埋他的坑側,手向前無力地伸出。

  他看見五師弟的心口,被挖了一個洞。

  他一路數遍了師兄弟們的屍體,最後在密林的出口,看見宗門內冒出的黑煙。

  宗門也被毀了。他看見宗門內有無數身影游動,速度很快地在宗門那些隱秘禁地進出。有一批人,快要往密林方向來。

  他只有離開。

  這一走便是數十年,江海漂流,半生萍蹤,他的記憶漸漸淡去,宗門,師兄,師弟,師妹,都淡白如遙遠的影子,只留下了那首狐狸歌。

  那歌唱了一年又一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唱這首歌,那一場盡絕的死亡,似一個謎,都濃縮在了這首歌中,他知道答案就在那裡,就在那裡,可是那麼多年,他不想,不願去想。

  人都死光了,還去追究誰是凶手,已經沒有了意義,不是嗎?

  第二年,他所在宗門的老對頭,那個遙遠而仙氣凜然的宗門,選出了新宗主。沒多久宗主就成親了,據說當時冠蓋雲集,為大荒宗門中之盛事。

  第三年,那位宗主閉關,宗門之事,由夫人代理。

  這些消息,都和他沒有關係了,不過是遙遠世外仙門的一些軼事。他連宗門都沒有了,管別人愛恨生死?

  他的號叫紫微,密林中有一種花,紫色微微,是小師妹最愛的花。

  ……

  他眯著眼睛,懶懶散散地笑起來。

  多少年深墮夢中,不是不能醒,而是不願醒,直到景橫波以旁觀者的眼睛,坦蕩道破,他才不得不醒。

  死亡,從來不是真正的結束啊……

  ……

  山谷裡忽然一聲嚎叫,驚破了他的回憶,他一抬頭,就看見景橫波滿身浴血,閃到了半空中。

  她揮舞著一條鮮血淋灕的獸腿,青面獠牙地沖他大叫︰「老不死!你坑人啊你!這青鱗獸明明比銀甲獸厲害多了,怎麼才一分!」

  「哦哦?」他低頭看紙卷,半晌恍然一拍腦袋,「哎呀,排錯了!這個應該是二分的,放錯位置了!」

  噗通一聲,景橫波掉下去了,悲憤的大喊猶自在山谷回蕩,「你個老坑爹!」

  紫微上人眯眼笑了笑。

  這個小丫頭,永遠鮮活蓬勃,亮得似秋日的太陽,不灼眼,卻明麗。

  她和小師妹完全不一樣,小師妹安靜而沉默,烏黑的眸子裡光芒深遠而沉凝,門中所有人都對她贊賞有加,都說如果不是門規規定女子不能接任門主,她才是最適合的門主人選。

  他也這麼認為,雖然師長們的意思,是打算將宗門傳給他,並多次說他必能將宗門發揚光大,力壓對手。但他覺得,他不過學武功最有悟性罷了,做門主所需要的綜合能力,未必比得上沉穩睿智,驚才絕艷的小師妹。

  但世外宗門的門規,從來都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

  人影一閃,景橫波狼狽不堪地出現在他面前,啪地一聲扔出一隻青鱗獸的腦袋。

  「加二分。」紫微上人立即記上,「怎麼樣,再來一隻?」

  那口氣好像上飯店,廚師推薦你再點一隻大閘蟹。

  景橫波四仰八叉地躺著,忙著恢復氣力,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罵老不死的坑爹。

  她敏銳地發覺,老不死今天情緒似乎有點不對勁,比較正經。

  雖然還是很不正經,但是真的這樣就算很正經了。

  老不死這樣的人也會有心事?

  她抬頭,頭頂紫色衣袂在拂動,絲絲縷縷,輕柔曼妙,那張臉日光下似有輝光,玉一般清華高貴。

  可她覺得他的神態叫憂傷。

  一抹衣角飄到她臉上,她伸手撈住,看看,老不死人很猥瑣,衣裳卻總是很美,他衣裳的式樣其實也不能說就是女裙,只是顏色比較娘,又特別寬大飄逸,再配上他的臉,就變成了女人打扮。

  嚴格意義來說,這衣裳沒什麼式樣。也不像是老不死會喜歡穿的衣服。

  她腦中靈光忽然一閃,脫口而出,「喂,你這裙子式樣顏色,不會是九狐狸喜歡穿的吧?」

  「唰。」一聲衣裳從她手中消失,下一瞬紫微上人道︰「我覺得你休息夠了。咱們來改下規則,再給你半天時間,你必須及格,不然就倒扣二十分。」

  「喂喂喂你不要這麼忌諱我還想幫你找出真相呢……」

  咻一聲景橫波被踢出去了。

  紫微上人的聲音,悠悠淡淡,染幾分歲月的滄桑氣。

  「誰要你多事?你不知道,有時候真相才最殘忍嗎?」

  ……

  景橫波決定再打一隻兩分的青鱗獸,湊夠六十分。

  她不打算挑戰這山谷裡的其餘物種,剛才一隻兩分青鱗獸已經讓她險象環生,她可不想再丟個胳膊或者腿,好歹青鱗獸剛才打過,已經有了對敵經驗。

  這種獸也是刀槍不入類型,但力氣綿長,性情暴躁,還有一條堅如金甲的尾巴,據說這獸的尾骨用來做武器,是現成的骨鞭,幾乎可以抵擋天下所有的利器。

  西邊這些區域,都是青鱗獸的活動範圍,這山谷裡所有的獸,都有自己的區域,並且井水不犯河水,輕易絕不進入別的獸的地盤。

  只有兩種例外︰特別弱小的獸請求托庇,以及特別強大的獸無視規矩。

  景橫波在西邊區域行走,走沒幾步,腳下忽然一絆,她低頭一看,喲,一隻兔子。

  再仔細一看,不對,不是兔子,是一隻灰色的毛茸茸的兔狀物,小眼睛骨碌碌轉著盯著她看,爪子團團的,很軟很萌。

  景橫波向來最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小獸,眼看這小獸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的模樣,仍舊小心地後退一步,仰頭高喊︰「喂,老不死,這是什麼獸?」

  頭頂上傳來紫微上人漫不經心的回答︰「幻兔。七峰山最聰明的獸。正常情況下不攻擊人,甚至對人有好處,它會給你考驗,過關後你運氣好的話能得到一些開悟。呵呵,遇見它本就運氣不錯。」

  「加分多少!」景橫波只關心這個。

  「一分!」

  一分也不錯,沒什麼危險性,景橫波放心的蹲下身,盯著那小東西。

  小東西看起來居然很嚴肅,絕無霏霏故意賣萌的德行,烏溜溜的小眼睛盯著她,忽然撒出了一把松子。

  這山谷風很大,松子被吹得滴溜溜亂轉,但始終沒轉出一個範圍。彷彿這隻幻兔身周自有氣場,能夠將天地控制。

  紫微上人此時若瞧著,大抵會明白一些事,但他老人家此刻正閉著眼睛,想著一些很久遠的事。

  景橫波莫名其妙地看著它。

  那小東西飛快地在松子間轉了一圈,爪子一揮,手中多了幾顆松子。它攤開掌心給景橫波看。

  景橫波看得很認真,松子還是松子,沒變成栗子。

  那隻幻兔搖搖頭,似乎對她的悟性很不滿,又點點地下的松子。

  景橫波看看地下松子,再看看它掌心松子,忽然明白了。

  它掌心那一把松子,都比較小。

  再仔細看,所有比較小的松子,都落入了這幻兔的爪心。地下留下的是大的。

  景橫波倒抽一口涼氣。

  太尼瑪高大上了。

  在運動的松子中間,一眨眼找出所有較小的松子。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速度?

  修行之人都知道,做到這種,必須心很靜,這點和七殺前幾天教給她的一門心法要求類似,要求打開身體,接納天地之氣,靜心,細辨,靈台清明。

  她還沒有摸到精髓,不知道該從何入手,如何讓自己做到靜心細辨,但此刻看那幻兔動作,心中卻若有所悟。

  那幻兔卻似乎很有耐心,一遍遍將動作做給她看,景橫波瞧著瞧著,忽然發現這隻幻兔的身法也很奇妙,看著在左實際卻往右,充滿了各種迷惑人的假動作,似乎可以和自己的瞬移結合起來,營造出一種幻影效果。

  她連看了好幾遍,那幻兔終於停下,對她抬了抬爪子。

  一看就是要她也做一遍,儼然有宗師風度。

  景橫波嘿嘿一笑,道︰「松子太小,換個。」抓了一把碎石,嘩啦對身周一撒。

  碎石立即浮動跳躍起來,和先前松子一樣,但碎石比松子重了不知多少倍,這樣的浮動跳躍,便顯得有些詭異。

  景橫波心中也有點驚訝,覺得這兔子不似紫微上人說得那麼弱小,但這兔子一直到現在表現出來的都是善意,她也沒有多想。

  碎石漸漸被風卷起,在她身邊盤旋呼嘯,形成一個浮沉的漩渦,景橫波緊緊盯著碎石漩渦,靜下心神,深吸一口氣,忽然一頭扎進了漩渦中。

  那幻兔一呆,仰頭看她,隨即它眼底便泛出迷幻之色——景橫波身形如電飛閃來去,在方寸距離內疊加出無數幻影,它看得眼花繚亂,根本不知道景橫波在幹什麼。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景橫波唰地閃身而出,漩渦同時止歇,碎石霹里啪啦掉下來。

  景橫波攤開手掌,掌心也是一把碎石,很細,近乎細沙。

  明顯掌心的小,地上的大。

  幻兔的小眼睛露出滿意之色。

  景橫波吁出一口長氣,心底稍稍有點慚愧——她並沒有真正學會那種迅速辨別的本事,她其實是取了巧。

  她利用身形的瞬閃,在方寸漩渦內縱橫來去,把幻兔的眼神看花,趁它不注意,將附近一株松樹樹根下的細沙石移了過來,抓在手中。

  細沙肯定比所有石頭都小,在幻兔眼睛裡,她就是抓出了所有小石頭。

  但景橫波心情也不錯,她雖然沒能做到幻兔這種技巧,但是她卻學了幻兔那種奇特的步法。在以後的對戰中,她有信心將所有的敵人搞暈。

  而幻兔的迅速辨物,也讓她明白了七殺教她那門心法,到底該從何練起。只要把這一手練好,和這幻兔一樣能迅速截出想要的那部分,就等於那門心法入門。

  收獲當真不小。

  「謝了啊。」景橫波蹲下身,很感激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腦袋,正準備離開,那小家伙卻不讓。

  它甚至對景橫波齜了齜牙,兩顆和身體不太協調的巨大獠牙,在日光下寒芒一閃。

  景橫波倒愣了,這是要幹什麼?

  「啊!這是兔王!」頭頂忽然傳來紫微上人的聲音,嘎嘎笑道,「錯了錯了!這是兔王。教你一事後你必須還它一事,否則會遭受群幻兔攻擊。分數更改,分數更改,現在改為兩分!」

  「姐遲早被你害死!」景橫波大罵。

  紫微上人的笑聲,聽來一點歉意都沒有,「幻兔兔王的致幻能力可比你家那隻小怪獸還強。難怪它攔住你,它能被人劇烈波動的情緒所吸引,誰如果內心有盤桓不去的心事,很容易被它發現並鑽了空子,這小東西也很喜歡窺破人心的感覺。如你過得去,一樣會有大造化,如你過不去,只怕從此便留下心魔……嘿嘿祝你好運!」

  他忽然聲音一變,驚道︰「喂,你別過來!」

  耶律詢如的笑聲永遠那麼開心,「紫微紫微,出來我們談談心!」

  人影一閃,熟悉的氣息,果然,耶律詢如到了哪裡,耶律祁便也來了。

  但景橫波已經沒法和他打招呼了——幻兔忽然發出一聲奇異的尖嘯,聲音詭異。

  「啊啊!不好意思又錯了!」紫微上人的聲音忽然又炸了開來,「我才發現,這是隻有控心墮魔能力的幻兔!是最能引誘人內心苦痛黑暗致人死地的獸!在七峰山惡獸中排行前三!分數更改,分數更改,現在改成五分!五分!」

  可惜景橫波已經沒法和老坑貨算賬了,尖嘯聲起,她心頭一陣翻滾難受,隨即,她面前的景象便換了。

  巍巍宮闕,紛紛大雪,她在玉照宮牆之上,俯瞰著底下廣場,廣場上茫茫人海,無數人抬起頭,張著嘴,她聽不見聲音,卻能看見那些憤怒的臉孔。

  身側站著一個人,她知道是誰,卻又不想轉頭去看。

  聲浪漸漸卷了來,她聽清楚了。

  「國師,請誅女王!」

  她退後一步,手扶宮牆,凝視著城下,心中知道下一句話是什麼,但是問不出口。

  問不出口。

  一問出就是慘烈的結局。

  她不願!

  但此刻心越跳越急,血液在澎湃,在沖擊著體內的氣海,她知道這問題必須問出口,否則自己就會走火入魔。

  問,還是不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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