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天下歸元 -【女帝本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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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09:42 A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五章 誘餌

  耶律祁看了看四周,也悄聲道:「一個都不會武功。」

  「喂,真有這麼好的人?」

  「既來之則安之。」耶律祁道,「人家說的對,錯過這裡就錯過宿頭,你有傷,不能太過奔波。先住下。你要不放心,」他輕笑,「和我住一間如何?」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景橫波哈哈一笑,將他推開,對那老者道,「那就謝了,謝了啊!」

  「應該的,應該的。」老者連連呼喝村人幫忙,村人此刻似乎也終於反應過來,很多人臉上掠過喜色,上前幫忙十分慇勤。

  景橫波注意這些人神情,覺得他們的熱情裡隱藏著不自然,神態與其說是歡喜,還不如說輕鬆,好像鬆了一口氣那種感覺。

  住宿被安排在那位扔鞋大嬸家,就是那位哭喊的寡婦,她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淚痕未乾,從山舞手中奪了鞋便走,被那老頭拉住到一邊悄悄說了幾句,頓時轉悲為喜,主動說自己屋子大,要求招待景橫波一行,忙前忙後,十分熱情。

  景橫波覺得,她看自己等人的目光裡,明明白白寫著「救星!」兩個字。

  不僅是寡婦眼裡寫這兩個字,所有散去的村人,奇異的目光,背後的指指點點,和時不時如釋重負籲出的長氣,以及整個村子人詭異的態度,都告訴她,這場留宿,很可能不會這麼簡單。

  寡婦家裡確實比較有錢,院子三進,在鄉村算是大的了,據說這家工匠世家,靠手藝掙得了房產,留下了豐厚的積蓄,可惜有錢無命,現在只剩了寡婦和她的傻兒子。

  寡婦的傻兒子十七八歲,和他娘一樣滿臉淚痕,景橫波注意到他被寡婦牽回來的時候,衣裳上有一道一道的印子。

  晚飯很豐盛,寡婦和村子裡的婦人一起動手,菜飯滿滿一大桌,珍藏準備過年的牛羊肉都拿了出來,雖說鄉人淳樸熱情,似乎也太熱情了些。

  而且還有酒。

  寡婦人家有酒。

  景橫波目光在那送上來的酒罈子上打個轉,挑眉。

  天棄雙手抱胸,似笑非笑。耶律祁轉著喝酒的黑陶碗,長眉微揚。紫蕊低聲道:「主子,這酒可不能喝。」擁雪看著廚房裡裊裊熱氣,無聲將自己的酒碗反蓋在桌上。

  七殺在凳子上猜拳,搶誰先喝這酒,誰贏了誰喝,因為都在出老千,又打起來了。

  等他們終於打出勝負,準備嘗嘗蒙汗藥酒到底什麼滋味,一轉頭卻看見霏霏已經開了酒罈的封,小腦袋伸進了酒罈中。

  一群賤人目光灼灼地瞧著,沒一個提醒。

  半晌,霏霏抬頭,大眼睛慢速眨了眨,拍拍喝得滾圓的小肚子,搖搖晃晃走了。

  眾人發出失望的噓聲。

  「連霏霏都毒不倒!」景橫波罵一句,「真叫我不好意思做戲。」

  「來,喝!」七殺早已開了封,一人一碗乾起,風捲殘雲,酒令猜得亂七八糟,沒喝幾碗,伊柒已經拉著武杉跳起了脫衣舞。

  廚娘們不住探頭,眼巴巴地望著那酒。眼看酒罈子一壇壇喝空,一壇壇摔碎,一開始滿眼希冀,漸漸變成失望,再變成疑惑,最後變成恐懼。

  有個婦人悄悄地溜了出去,景橫波等人當沒看見。

  過了一會,戚逸說:「撒泡尿去。」搖搖擺擺出去了。

  半晌,眾人聽見外牆上一聲悶響,接著啪地一響,似乎什麼東西栽了下來。

  再過一會兒,戚逸回來了,迎著眾人目光,打個呵欠,「茅房上有人,想用繩子勒我脖子。」

  「然後呢?人呢?」

  戚逸坐下來,一邊選了一團黃米裹肉啃著,一邊口齒不清地道:「哦,在糞裡。」

  ……

  又過一會,伊柒出去散風,過了一會,牆西角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塌了。

  伊柒笑嘻嘻地回來了。

  「咋樣?」

  「哦,樹上有人拿著砍刀,」他聳聳肩道,「我順手把樹踹斷了,樹倒下來,又把牆砸塌了。」

  ……

  又過一會,司思說要醒酒,扭扭擺擺出去了,隨即轟然一聲,聽那動靜,估計連屋子都拆了。

  司思一臉無辜地回來。

  「咋樣。」

  「有人趴在屋頂上想對我射箭。」司思眨眨眼睛,「我把屋頂拆了。」

  ……

  一刻鐘後,武杉在院子中散步,遇上了同去茅廁的寡婦。寡婦笑眯眯地貼過來,問武杉今天的菜好不好吃,要不要再吃一碗特別的大菜。

  「阿彌陀佛,女施主說的話,老衲一點也聽不懂。」武杉高宣佛號,一邊輕輕拿走寡婦懷裡的菜刀,一邊慈祥地道,「當然,如果你的胸不那麼下垂的話,也許老衲就聽懂了。」

  ……

  酒足飯飽,眾人住進了寡婦安排的一間獨屋,院子裡一片狼藉,寡婦安排了他們的住處就不見了。

  屋子就一間,睡也沒法睡,當然也不必睡,睡著了也會醒的。

  景橫波和逗比們在打賭。

  「兩個時辰。」

  「一個時辰。」

  「半個時辰。」

  「兩刻鐘!」

  「現在!」景橫波一鎚定音。

  彷彿為她的話做註腳,「呼」一聲響,外頭大亮,眾人一抬眼,就看見一團火球兇猛地撲了過來。

  院子外有人在高聲喊叫。

  「外頭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你們跑不掉的!交出一個人給我們!我們就放你們走!不然等著被燒死吧!」

  景橫波隔窗看去,透過倒塌的院牆,可以看見外頭黑壓壓的人群,全村的人都出動了。

  「我來!」天棄猛地衝了出去,半空裡抬腿虛踢,劈啪一聲,勁風攪動氣流竟鏗然有聲,那團直撲而來的火球半空一頓,隨即猛然倒退,被踢回了外頭人群中。

  驚呼尖叫聲立起,無數深紅的火星在黑色天幕上點燃,似提前燃放的年節煙火,人群立即就散了,鬼哭狼嚎著四處逃奔,中間那老頭拚命頓枴杖喊人也止不住,只留他叫聲在午夜的村莊無力迴蕩。

  「一群沒用的東西!死不肯死,抓人來死還是不敢,只配淤泥裡做野獸食!」老頭子怒罵聲響徹天際。

  天棄一閃身到了他身邊,一個手指就將他拎了起來。

  「老不死,」他皺眉道,「你們玩的什麼把戲?夠了沒有?」

  「誰有心思和你們玩把戲!」老頭子倒是硬氣,毫不畏懼呸了一口,「運氣不好遇上你們,要殺要剮隨便!死在人手還比死在獸口好點。來!來!」梗著脖子向前一遞。

  天棄一把將他摜在景橫波腳下。

  「充什麼人王,老實點!」

  老頭子嗚嗚地哭起來。

  「誰好好地想著害人,這是作了什麼孽喲……」

  他一邊哭一邊訴,景橫波聽了好半天才聽懂。原來最近北辛城主發佈命令,要求每個村莊都必須上交一頭尋金獸。大王村附近沼澤有尋金獸,但向來兇狠狡猾,難以捕捉,除非活人之肉,根本無法引出。上頭勒令年三十之前必須要交一頭尋金獸,否則就要加倍交明年的賦稅徵糧。大王村每年交完徵糧已經十分吃力,不過勉強維持溫飽,再雙倍,非得餓死不少人不可。

  眼看期限將到,沒奈何抽籤決定派活人做餌,務必在年三十之前捕到一頭。誰都知道去做這個誘餌九死無生,簽抽得心驚膽顫,最後簽抽到了寡婦家的傻兒子,寡婦不肯,脫鞋砸人,砸到了景橫波這一批人。老頭子一看有外人進村,大喜過望,就動了想捆外人去做誘餌的念頭,誰知道這群人個個變態,幾次出手都失手,還吃了好大虧,眼看騎虎難下,只好糾合全村青壯,以放火燒屋相威脅。

  老頭子最後哭哭啼啼地道:「咱們也是被逼無奈,只求諸位公子小姐饒過村裡人……」

  景橫波卻在想,黃金部的掌權者,忽然要這麼多尋金獸是做什麼呢?

  她之前聽說過,黃金部當年反叛,為了積蓄金錢從他國購買武器,私下開採了很多礦山,黃金存量極速減少,這些年已經沒有太多產出,現在的黃金部已經名不副實。

  忽然需要尋金獸,難道又發現了礦脈?尋金獸尋黃金速度極快,黃金部這麼急著要黃金幹嘛?難道又想把當年的事情重演?

  她對黃金部很敏感,因為黃金部族長,和桑侗是兒女親家,桑侗有一女,嫁給了黃金部族長的二兒子。一直以來,黃金部和桑家守望相助,和軒轅家關係也不錯。在八部中,黃金部也是最游離於帝歌之外的一部,這一族反了降降了反,在大荒歷史上就是出名的反骨之族。

  只要和桑家,軒轅家扯上關係,她就不能放鬆警惕。

  景橫波真心對這個部族沒好感,看這村子人就知道了,為了自己逃生就可以暗害外鄉人,軟的不來來硬的,如果碰巧來的不是她們,是一群沒有武功的人,想必現在已經被藥倒,捆到沼澤當活人誘餌了。

  而且他們對自村人也心狠手辣——那麼巧就抽到無依無靠的寡婦的傻兒子?

  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景橫波是不信的。

  她不想管閒事,一腳將老頭踢開,警告他們不得再打歪主意,就準備去睡一覺,忽然覺得,身邊似乎太安靜?

  二狗子和霏霏呢?

  霏霏好像先前喝酒之後就出去了?她原以為它去散散步,這傢伙反正牛逼,也沒在意,後來又發生不少事,也就把它忘了。

  此刻想起,不禁心中一跳。

  「看見二狗子和霏霏沒有?」她問眾人,眾人面面相覷,景橫波一看眾人神情就知道不好,一個箭步搶出屋外,對那些又三三兩兩聚攏來偷窺的村人急聲問:「有沒有看見一隻紫色的貓,和一隻金剛鸚鵡?」

  眾人都茫然搖頭,只有一個孩子,怯怯地指了一個方向,道:「我看見一隻顏色很怪的貓,往那裡去了,還有一隻鳥,悄悄跟在它後面……那貓歪歪倒倒,好像喝醉的樣子,我害怕,沒敢跟……」

  景橫波一轉頭,正看見,那是沼澤的方向。

  ……

  「小怪獸居然會喝醉!」

  「可能蒙汗藥對他它有興奮作用?」

  「二狗子跟去幹嘛?不放心它?」

  「它有那麼善良?八成是跟去想瞧笑話!」

  一刻鐘後,景橫波和耶律祁站在了傳說中有尋金獸的沼澤邊,夜裡的沼澤除了有點閃光之外,看上去和平地沒太多區別,黑暗深處,似乎有些異聲傳來。黑暗的更深處,是背面的巍巍大山。

  因為怕七殺壞事,他們讓天棄等人絆住那幾個逗比,兩人趁夜來到沼澤邊,耶律祁剛剛點燃火把,想看清楚環境,就聽見一陣翅膀猛撲聲音,一抬頭,就見沼澤上,二狗子瘋狂地扇著翅膀,狂奔而來,一邊奔一邊大叫:「嘎嘎!喳喳!嘎嘎嘎嘎喳喳——」

  景橫波和耶律祁目瞪口呆地盯著二狗子,沒想到二狗子不吟詩時的鳥叫,居然如此銷魂。

  不過二狗子連詩都不吟了,想來情況一定很緊急。

  二狗子奔到近前,景橫波這才看見它鳥毛都掉了好幾根,平常最愛護的冠羽掉了一半,斜斜地歪在腦袋上。

  「二狗,怎麼回事!」

  「日暮紅雲倚杏栽,一群怪獸入夢來!」二狗子跳上她肩頭,翅膀指著前方黑暗。

    「我去看看。」耶律祁順手拿起背來的門板,閃身掠出。

  幾個起落,他已經到沼澤中心,一眼看見前面紫光黑光閃耀,咆哮尖嘶之聲不絕,似乎正在打群架,耶律祁衣袖一捲,將門板放下,身子剛落在門板上,門板微微一震,景橫波也到了。

  耶律祁微微一驚,側目道:「你的瞬移什麼時候這麼快這麼準確了?」

  「打通了任督二脈,就神功大成了。」景橫波一心掛念霏霏,胡言亂語地答了,眯著眼睛看黑暗中,隱約看見一團一團兔子大的黑影在沼澤上縱橫來去,速度極快,閃電般連綿成無數黑線,只看得見灼灼如紅寶石的眼睛,和不斷齜出的雪白的獠牙,黑影群裡,霏霏如一團紫光,橫衝直撞,這邊踹一腳,那邊咬一口,打得獸毛紛飛,淤泥四濺。

  景橫波一瞧就怒了。

  獸多欺負獸少?

  知不知道姐人稱絕世禽獸?

  眼睛一轉,看見淤泥上懸浮著許多雜物,樹枝石塊動物屍體都有,她衣袖猛然一揮,一停。

  啪啪連響,淤泥飛散,沼澤上那些樹枝骨骼石塊猛然被拔起,升到半空。

  遠處岸上有火把亮起,村人趕來觀戰了,火光將沼澤照亮,眾人一抬頭就看見沼澤中女子背影,纖細窈窕,雙手高舉,大袖飛舞,而在她高舉的雙手下,整個沼澤上的懸浮物,忽然升起,懸停半空!

  一霎的寂靜,瞪大的眼睛裡滿是茫然。

  片刻,「神啊!」的暴喊驚醒眾人,唰一聲大多數人都撲跪了下去。

  沼澤中心,那群黑影被火光驚動,一抬頭,也看見滿天停住的樹枝石塊,都驚住。

  景橫波雙手向下,狠狠一捺!

  「欺負我的獸,去死!」

  滿天雜物,呼嘯而下。

  劈裡啪啦,沼澤上下了一陣石泥雨,兜頭對那群尋金獸猛砸,那群尋金獸被砸得昏頭昏腦,頓時不成陣型,尖嘶著四散逃竄,霏霏趁機躥上去,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揪住那些逃得慢的,一爪子下去拍扁,再一爪子用泥巴團團,狠狠拍進沼澤裡。

  「霏霏,逮幾隻活的!」景橫波雙手連揮,將那些霏霏團成泥巴的尋金獸再從泥裡拔出來,狠狠地砸在倖存的尋金獸腦袋上。她的意念控物發揮到巔峰,不過是閃念之間的事,尋常人獸追不上她的速度,沼澤上砰砰砰一陣悶響,不斷有尋金獸倒下,被霏霏揪住頂瓜皮,狠狠甩在門板上,片刻門板上就甩了一小堆。

  耶律祁原本準備出手,此刻看她大發神威,乾脆笑吟吟操起袖子,欣賞火光裡她的英姿。

  他眼眸裡流動著淡淡的欣賞——以往總覺得女子柔弱嬌豔才是美,如今卻覺得,煞氣和凜冽中的明麗女子,如一柄出紅袖的繡眉彎刀,一樣也能令眼眸驚豔。

  岸上百姓在歡呼,這麼多尋金獸,一旦交上去,不但完成任務,還會重重有賞!

  「夠了!」耶律祁忽然大喝,「太重了!小心門板撐不住!」

  景橫波一醒,低頭一看門板已經微微下陷,這門板承載自己和耶律祁兩人重量正好,再加上泥裹的好幾隻尋金獸就顯得吃力,她衣袖一揮,門板上的尋金獸橫空飛起,越過數丈沼澤,重重跌在岸上。

  岸上百姓雀躍著撲上,趕緊將尋金獸捆起。

  耶律祁的驚豔眼神已經換成審視——景橫波的特殊能力似乎有所精進,以往她雖然也能御念控物,但絕無這般流暢,長袖飛舞間隱現狂霸之道,僅憑氣勢,便似有亂吞風雲之感。

  是她之前隱藏,還是潛在能力已經被喚醒?

  何況她還有毒傷在身,如果痊癒,又該有怎樣的變化?

  耶律祁忽然抬起頭,眼眸目光閃動,他覺得四周空氣,似乎有隱隱的變化。

  景橫波正在專心砸獸,存心要把這群敢欺負她寵的獸解決,眼看那群小獸被霏霏追殺得東奔西突,不斷發出尖銳嘶叫,漸漸被逼入了沼澤深處,也覺得夠了,正打算停手,召喚霏霏回來,忽然看見霏霏一頓,隨即整個身子向後一拉,蓬鬆大尾巴上的毛,蓬一下炸開來。

  她從沒看過霏霏這樣,不禁一怔。

  隨即她感覺到腳底一震。

  「啪!」一聲裂響。

  「閃開!」身邊耶律祁忽然一聲低喝,猛地將她一抱向下一倒,她只覺天地霍然傾倒,景物翻飛骨碌碌一陣亂轉。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被耶律祁緊緊抱著,已經離開了門板,身下是滑溜溜的淤泥,而前方門板的位置,已經看不見門板,沼澤上一大片碎片,每片只有巴掌大小。

  她盯著那些碎片,不敢相信這就是那門板,不過一眨眼,門板就碎成了這樣?是什麼東西幹的?怎麼幹的?如果她剛才還在門板上,那現在化成碎片的是不是她?

  她剛想說話,就感覺到抱住她的耶律祁渾身緊繃,她頓時也一驚,知道危機還沒過去。

  她想起身,起身才能瞬移,但此時她不敢動,兩人相擁趴在淤泥上,接觸面積增大,才能不沉,一旦起身,如果姿勢掌握不好,很容易陷進去,平常陷進去也罷了,現在淤泥底下可能有要命東西,一旦腳陷進去,底下哢嚓一口,再拔出來她就只剩半截了。

  可這樣不動,一樣也會是淤泥之下那東西的獵物,她急聲道:「我送你出去,然後你……」

  話還沒說完,耶律祁忽然吸一口氣,單手將她一舉,抬手一擲,把她像箭一樣射了出去!

  只這一個動作,他身子立即陷下一半。

  他眼底卻露出笑意,微微鬆一口氣,然而一口氣鬆到一半,他忽然一驚。

  半空中景橫波身子忽然一停。

  似被什麼東西拽住。

  景橫波「啊。」一聲低叫。

  身子剛剛飛起,她便覺得腳踝上一痛,似被什麼東西扯住,她心中大驚——耶律祁擲她用盡全力,如果她腳被固定住,這兩相拉扯之力,能將她的雙腿生生扯斷!

  身在半空,事發一瞬,她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自救。

  身子一停,她心中一鬆,一低頭看見沼澤之上霏霏連滾帶爬,前爪抬起,猛地按住了什麼東西。

  與此同時,耶律祁也反應了過來,立即拔劍,劍光一閃,在淤泥之上橫挑而過。

  劍光閃亮,她這才看見被挑起的是一根長長的黑色線狀物,劍光掠過,以耶律祁佩劍之利足可以摧金斷玉,那黑線只微微一顫,沒斷。

  只是一霎,隨即啪一聲,她被拽回,跌落在淤泥之上。

  那黑線在顫動,還在拉著她向前滑,霏霏按不住,耶律祁忽然出手,一把抓住那黑線,扯在手中,阻止了黑線拖拽之勢,身子頓時又下陷不少。

  「媳婦兒我來救你啦!」人影連閃,七殺到了。有扛門板的,有扛笸籮,有扛澡盆的,還有拿針線匾的,老遠紛紛將門板澡盆放下。景橫波一回頭,就看見七八個高手,踏著門板澡盆搓衣板針線匾衣袂飄飄而來,腦海中唰一下閃過「八逗比過海,各顯神通」……

  原諒她這危機時刻竟然想笑,但轉瞬她就笑不出來了。

  身下一震,不對,似乎整個沼澤深處都一震,隨即啪啪啪啪一陣連響,她眼睜睜看見那些亂七八糟的門板笸籮澡盆搓衣板針線匾……統統瞬間粉碎。

  高手們立即沒了落足處,滾倒在淤泥撞成一堆,好在大荒人向來習慣沼澤,陷進去也不慌,高手們躺在沼澤上,蛆蟲一樣一拱一拱繼續向她接近。

  這沼澤特別輕,尋常沼澤,如七殺等人的武功,是能直接站立的,但這沼澤就不行,就這樣,幾人身子都已經微微下陷。

  「小心!」景橫波忽然低喝。

  幾條「黑線」忽然穿過她身邊,閃電般射向高手們!

  與此同時七殺紛紛大罵「娘的!」「奶奶的!」「見鬼!」不得不一竄而起,被那黑線逼得向後閃退。

  「黑線」從她身側閃過,她看得清楚,這不是線,看上去倒像什麼活物,閃著幽綠的暗光,腥氣逼人。

  她忽然覺得身子一傾,拴住她腳踝的「黑線」被猛地一拉,她被拉著滑入黑暗。

  滑了兩步卻又停下,她聽見一聲悶哼,一轉頭,正看見耶律祁扯住了那「黑線」,「黑線」已經緊緊勒住了他手腕,很明顯雙方正在角力,對方力氣似乎非常巨大,耶律祁雖然拉住了她,但因為在和對方角力,身子在不斷下陷。

  不行!這樣下去,沒多久他就會沒頂!

  景橫波手一揮,她和耶律祁剛才翻滾時掉落的火摺子飛起,落在她手中,她嚓一下點燃,就去燒腳踝上的「黑線」。

  果然那刀砍不斷的「黑線」,唰一下立即縮回。

  怕火!

  景橫波立即對著黑線收回的方向拋出火摺子,火摺子在黑暗中翻翻滾滾,隱約照亮暗處半空中,兩點幽綠。幽綠之後,隱約顯出了一個輪廓。

  景橫波還待看清楚,那兩點綠光一閃,火摺子倏忽不見。

  就在半空中,忽然消失。

  耶律祁忽然道:「沼澤深處有巨獸!火摺子被吞了!剛才那線是巨獸指甲,小心——」

  他話音未落,唰一聲,淤泥之上彈起七八條「黑線」,霍霍有聲,纏向景橫波的頸項。

  景橫波手中早另外捏了個火摺子,猛地往自己脖頸一遞,火苗嗤一聲將她自己的頭髮燎掉一截,那七八條妖異如蛇的黑線,唰地縮回。

  眾人在岸上看著,都在咋舌,天棄一邊找東西繼續進沼澤,一邊搖頭,「這女人越來越狠,連自己臉都敢燒!」

  伊柒大叫:「媳婦你悠著點,小七七馬上就來救你,可別燒壞了你如花似玉的臉!」

  「沒有命,要臉何用!」景橫波答得彪悍。

  那巨獸的奇長黑色指甲縮回,七殺和天棄等人頓時再度逼近,天棄甩出長繩捆住耶律祁的腰將他拉起,七殺人在半空,齊齊出掌,七道掌力匯聚如颶風,唰一下擦景橫波臉頰而過。

  她只覺似有狂風撲面,凜冽至令人窒息,束髮帶「唰」一下被捲走,沒入風的漩渦中不見,隨即「砰」一聲,掌風如柱,狠狠撞上了黑暗深處,剛才兩點幽綠出現的地方。

  悶響聲如鼓,震得景橫波耳朵嗡嗡作響,隨即泥水翻滾呱嗒之聲不絕,黑暗中某處似有泥漿一路翻滾拱動,暗處那東西似乎被激怒,正自沼澤中掙扎而出,隔這麼近依舊看不清形狀,只看見裹滿泥漿的巨大身軀,那東西低吼一聲,原本畏火伏在泥面上的長長的爪尖,錚一聲再次彈起——

  天棄掠來,一把拉起景橫波,正要退,轟然一聲,面前泥漿忽然拔地而起,豎立如牆,泥牆裡閃電般彈出一截黑色的爪子,直抓景橫波的雙眼。

  天棄出劍,與此同時七殺掠來,將要形成包圍圈。

  黑暗更深處,忽然一聲呼哨。

  聲音尖銳清晰,眾人聽得清楚,這不是野獸吼叫,明明是人才能發出的呼哨聲,不禁一怔。

  一怔之下,那將要抓到景橫波臉部的利爪,忽然收了回去,隨即那裹著泥漿的怪獸,身子猛地向後一退。

  那一退猛力又生硬,充滿了彆扭感,看上去不像自己退,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硬拉走的感覺。

  怪獸吼聲連連,聲音裡充滿憤怒不甘,看來這退走並非它所願,但卻無法抗拒背後的指令,那一團混沌不清的泥,迅速後退,下降,消失於沼澤面,只看見沼澤上一線溝壑,迅速移動,向黑暗深處消失不見。

  這東西來得奇怪,消失得更莫名其妙。黑暗深處沼澤更危險,眾人也不想再追,天棄帶著景橫波,踩著村民不斷擲出的木板回到岸邊。耶律祁已經坐在岸邊調息。

  景橫波打個呼哨,霏霏從黑暗深處鑽了出來,小怪獸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虧,怒得大眼睛眨動速度快上好幾倍,景橫波檢查它身上,發現小怪獸身上豐厚的皮毛少了好幾片,看起來像半個禿癩子。二狗子在一邊呱呱大笑,被霏霏一巴掌給拍到了泥裡。

  景橫波抱著霏霏給它梳毛,忽然撥了撥它的毛髮,從中理出一根細細的紅色絲線,她抱起霏霏聞了聞,隱約嗅到一股濃郁的香氣。

  沼澤都是爛泥,臭不可聞,哪來的香?

  岸上堆了大大小小十幾隻尋金獸,村民們眉開眼笑,搓著手想和景橫波要,又不敢開口。景橫波扔出一隻,道:「找座最好的房子,要房間多的,給我們好好安排食宿,別再玩花樣,姐耐性有限。」

  「哪能呢哪能呢。」那老頭歡歡喜喜趕緊接了,一疊聲命人去安排房子。景橫波順手又扔出一隻,道:「再一隻。你們回答我一個問題。」

  「姑娘請講,請講。」老頭喜出望外。

  「小尋金獸並沒有恐怖到你們說的那樣,它們也未必需要活人肉,你們要的活人獻祭,是為沼澤深處那怪物對吧?」景橫波點著老頭鼻子,似笑非笑,「那是什麼玩意?有什麼用處?我覺得它似乎被人所操縱,什麼樣的人可以馭使這種東西?他們潛伏在哪裡?」

  七殺和天棄都目瞪口呆地聽著,天棄搔搔頭,道:「咦,以前怎麼沒覺得她腦子這麼好用?這一轉眼怎麼就想到這麼多?」

  調息的耶律祁睜開眼,看了景橫波一眼,眼神微微欣賞,也淡淡悵然。

  掙脫桎梏,展開羽翼,她終於睜開最銳利的眼,俯瞰人間微塵。

  這一日甚至來得很快,快到連他都覺得淡淡失落,或有一日她飛快長成,到那時,也許他們都是她羽翼後的風,掠過,無痕。

  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這同樣是他想看見的。

  景橫波大而明媚的眸子,盯住了對面的老頭,她在笑,可看在老頭子眼裡,那笑美得煞氣,似午夜的豔鬼。

  老頭子膝蓋一軟,不由自主噗通一聲跪下來。

  老傢伙磕頭磕了半天才說清楚,果然活人做餌不是給小尋金獸吃的,這沼澤深處有巨獸,能驅使小獸騷擾民居偷孩子,那些小獸也被這「老大」保護得很好,來去如風根本逮不著。因為上頭下了死命令要捕捉尋金獸,所以無奈之下,眾人只得以活人做餌,目的是讓那巨獸專心吃人,眾人才能抽空去捕捉小獸。景橫波詢問時,老頭看出眾人武功高,有心忽悠他們去捉獸,所以故意隱瞞了沼澤深處吃人巨獸的事情。

  景橫波聽完,一腳踢開那奸猾的老頭,再次確定果然史上著名的反叛種族沒一個好東西。

  「你的手傷怎樣了?」她忽然想起耶律祁先前幫她拉扯住那黑線,那麼細的線,那麼大的力氣,一定割傷了手,聽說這巨獸全身都是有毒的。

  「沒事。」耶律祁站起身,看了一眼沼澤深處,對她一笑,「已經驅除了毒性。」

  他笑起來風流光豔,景橫波盯著他,也扯動嘴角,媚然一笑。

  「那就早點休息吧,明天咱們還是上路,這村人太壞,不能待。」

  「好。」他道,「瞧你眼下,黑眼圈都有了。快去睡。」

  「晚安晚安。」她抱著霏霏,拎著二狗子,轉身踢踢踏踏往村人安排的屋子走,很俐落地關門,吹燈,睡覺。

  燈一關,黑暗裡她一雙眸子熠熠閃光,未閉。

  外頭七殺在喧鬧,爭奪著看起來最好的房子,將被子搶來搶去,天棄推開窗扇大罵七殺吵死了,紫蕊擁雪在廚房裡做點心,試圖讓那群嚷餓的傢伙安靜下來,好讓景橫波睡個好覺。

  耶律祁和景橫波一樣,安安靜靜回房睡覺了。景橫波親眼看見對面的燈熄了。

  過了一陣子,整個院子都平靜了。

  夜正濃。

  景橫波一手掂起霏霏,輕聲道:「走,咱們去報仇。」

  霏霏快速地眨動大眼睛。

  景橫波身形一閃,已經到了屋頂,她靜靜伏著,一邊運行著伊柒教的吐納方式,整個人和黑暗融為一體。

  天很冷,她卻一動不動。

  從那日之後,她再不懼冷,對一切事物都擁有了耐性。

  片刻,耶律祁的屋子,窗扇被輕輕推開,一條人影,輕煙般閃出。

  景橫波立即跟了上去。

  前面耶律祁背影有點不穩,速度也比平常慢,但警惕心不減,時不時忽然回頭。

  不過景橫波閃起來也很快。

  方向果然還是往沼澤去的,卻沒有進沼澤,耶律祁繞著沼澤轉了一圈,順著沼澤的流向,直奔背後的大山。

  到了山腳下,他並沒有上山,而是看了看地形,山腳下連接著好幾個沼澤地,有大有小,都緩緩流入山底石縫,景橫波猜測,必然有一個石縫裡有出口,但到底是哪個?

  耶律祁負手站在山石上,低頭看那些灰黑色的細微流動的沼澤。

  夜風拂起他銀黑色的大氅,黑暗盡頭他眸深如淵。

  景橫波停在一處山石後,屏住呼吸,也看著那些沼澤。

  其中一處沼澤,忽然微微震動,平靜的泥面,現出川字型溝渠,一路向前。

  像是泥下,有什麼東西在快速運動。

  耶律祁立即掠下。順著那一線溝渠,沒入草叢中,一閃不見。

  景橫波也閃了過去,面前是山壁,根本看不出耶律祁從哪消失的,看上去如果她想閃進去,一定會撞上山壁頭破血流。

  她身形一晃。

  毫不猶豫閃了進去。

  唰一下,落足實地,裡頭果然是空心的。

  山腹內部很陰涼,散發著淤泥特有的酸腐味道,無數條沼澤淤泥的分支,匯流而入。

  山腹深處有火光。

  火光盡頭,有一人,對著洞內一方淤泥沼澤,在慢慢梳頭。

  烏黑的長髮如一匹緞子般垂落,她傾身的側面優美,手指雪白。

  景橫波卻想吐。

  現在看見梳頭的女人她都想吐,還想把對方打吐血。

  那女子抬起頭來,對耶律祁幽幽一笑,景橫波的小宇宙立即就燃燒起來了。

  是緋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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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10:03 A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六章 奮起!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之前她還遺憾在襄國的時候她逃掉了,沒機會給她來一下狠的。沒想到這麼快就重見了。

  先前沼澤上她扔出火折子,照見那巨獸兩點幽綠眼睛時,也照見了巨獸身上人影的輪廓,當時就覺得有點眼熟,後來在霏霏身上聞到濃郁的香氣,她所認識的女人中,香氣這麼濃的,還就是緋羅。

  只是覺得太巧合,一時不敢信,不動聲色跟在耶律祁身後跟來,果然是她。

  景橫波唇角笑意冷而艷,對於耶律祁的隱瞞不覺失望,只快意和緋羅的狹路相逢。

  從那日之後,她已經不再那麼傻兮兮的對人全拋一份心,耶律祁現在私會緋羅也好,打算密謀暗害她也好,她都覺得無所謂。

  風雪之後藏刀懷刃,誰害她她捅誰。

  「哥哥,我就知道你會認出我。」緋羅笑意幽幽。

  耶律祁聲音裡也有笑意,卻顯出幾分冷,「解藥呢?」

  火光下他攤開手,被衣袖遮住的右手上,果然好幾道深切的割痕,現在那些傷口已經腫了起來,一片黑紫,看起來很是滲人。

  景橫波皺皺眉——耶律祁果然受傷了,卻特意瞞著她。

  「哥哥對那賤人還真是掏心掏肺,」緋羅不接他的話,譏誚地冷笑一聲,「明明知道尋金獸細爪有毒,卻為了她,連命都不顧了。」

  「為他人不要性命,」火光裡耶律祁微笑溫柔,「總比被他人不顧性命來得好。」

  緋羅粉臉一青,又被耶律祁刺中,隨即冷笑,「就怕你為他人不要性命,他人未必領你情,關鍵時候,一樣不顧你的命。」

  「那也無妨。」耶律祁從容地道,「她若不顧我的命,那也是我的命。所謂咎由自取,恩怨該償。我這人就這點好處,對自己做過的事,向來認得乾脆。」

  緋羅臉色一變,隨即幽幽嘆口長氣,凌厲憤怒不見,換一臉哀怨神情。

  「哥哥,不要這樣,不要每次見面,你就對我刻毒嘲諷,我們就唇槍舌劍。到最後拂袖而去,換一個兩相怨恨。」她淒然道,「你忘了我們以前的情分了嗎……現在我都淪落到這地步了,你就……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嗎?」

  「方才我說自己的一句話,同樣可以贈送給你。」耶律祁近乎親切地道,「咎由自取。」

  緋羅身子一震,似乎並沒有生氣,垂下頭,雙手撫住了臉,五指慢慢痙攣地,抓進了頭皮。

  火光將她身影轉轉折折映在山壁上,深黑蠕動如鬼影。

  「你說吧……你盡管說吧……」她近乎疲倦地道,「你既然和那賤人走在一起,護著她,瞞著我。咱們的情分,也就這樣了。」

  「我們有過情分嗎?」他笑道。

  景橫波盯著面前冰冷的石壁,心想男人狠起來都是一樣啊。這位的段數也相當了得。

  「我也沒想到我敗得這麼快,這麼快……」緋羅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喃喃道,「宮胤太厲害了……那一晚他看似退讓,轉手便將我們一個個割裂了。襄國的事一定有他的手筆,否則不會這麼巧在此刻雍希正要上位,他逼我不得不離開帝歌,現在我已經聯繫不上帝歌的任何手下以及幫手,我在襄國的明樁暗線,一夜之間統統被拔起,沒被拔起的也叛變了,我逃出襄王宮,先後托庇於三個屬下那裡,三人裡兩人賣了我,一個人直接要殺我,幸虧我警醒……我只得孤身先逃出襄國……不得不藏在深山沼澤裡,暫且和這些噁心的野獸為伍……耶律祁,你不用笑這麼歡喜,他出手第一個對付的是你,第二個是我,下一個也許是軒轅鏡,也許是成孤漠……那晚我們看似勝了,其實是失敗了……亢龍玉照依舊是他的……我有預感……當日廣場上逼他的人,一個都逃不掉,一個都逃不掉……」

  她霍然抬起頭,「哥哥!我們要拋棄舊怨,不能再內訌了!我們必須聯手抵抗宮胤!他永遠不會放過任何敢於對抗忤逆他的人!我始終覺得,就算現在你我的狼狽,都不是對我們最後的處置!他絕不會僅僅就流放你,還給你個八部巡回使的官職,讓你瀟灑巡游天下,也絕不會僅僅將我驅趕出襄國和帝歌,僅僅剝奪了女相職位……他一定還有別的打算……哥哥!宮胤如此心狠手辣,你若還執著舊怨,不肯和我合力,將來,我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

  她漸漸激動,激越的聲音在山腹中回蕩,震得石壁嗡嗡作響。

  景橫波凝神看著石壁上滲出的水珠,冰涼地流到她的指尖。

  是啊,緋羅說得對,這是他的風格。

  隱忍退後,只不過是為了後撤一步,方便更狠地劈刀。

  沉默其表,凌厲在骨。

  她聽得仔細,並爭取不讓自己在聽見那個名字時,亂了呼吸被人發現。

  乍一聽見緋羅說他,她心中一顫,緋羅的說法和她心中猜測相印證,不禁有更多迷惑湧上心頭。

  他對緋羅出手,到底是因為他們對抗忤逆了他,觸犯了他不可侵犯的權威,還是因為……

  她輕輕甩頭,擱下這一份亂糟糟的心思,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該平心靜氣,好好學習。

  學習這世間一切的政客手段,借他人心智,鑄自身的慧心之劍,等待有朝一日,也那麼漂亮地回撤一步,轉身,出刀,劈!

  耶律祁的聲音,輕輕緩緩地傳來。

  「下場麼……」他輕笑,「我肯定和你不一樣的。」

  「你以為你此刻一路護佑在景橫波身邊,她就會感激你,護你,謝你,將來不和你清算舊賬?」緋羅譏嘲地笑,「耶律祁,你什麼時候也這麼幼稚了?你懂不懂女人?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是景橫波,只要有機會,一定殺了你!」

  「你不是景橫波。」耶律祁淡淡道,「別拿你自己和她比。別那麼多廢話——解藥。」

  「想要解藥嗎?」緋羅格格地笑,「我不是說了嗎?和我結盟啊。別像上次那樣騙我,真心和我結盟。」

  「如何真心法?」

  「回去殺了景橫波。」

  山洞中一靜,隨即響起耶律祁的輕笑,「你在說笑話吧?」

  「你知道不是。」

  「你剛還說了,景橫波現在不會信任我,你以為我在她身邊,就能殺了她?你當七殺和天棄,是吃素的?」

  「你也不是吃素的。」緋羅撇嘴,「耶律祁,別裝了。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這麼多年,你因贖罪,被耶律家族選中來做這個左國師,為家族提供各種庇佑。家族待你不厚道,你內心根本不願意做這個國師,只不過虛以委蛇罷了。和宮胤的爭鬥,你根本沒盡全力,大事小事,一涉及關鍵時刻,你就後撤。你何嘗不是借著宮胤勢力,打壓耶律家族,以免他們太過得勢,鉗制了你?」

  「你失勢之後,似乎變聰明了。」耶律祁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微笑看著她,「不過也許,是變笨了。」

  他語氣越發溫柔,景橫波卻發現,不知何時,他站得已經離緋羅很近了。

  緋羅似乎也有所察覺,身子向後一仰,冷笑道︰「哥哥,你是想殺我麼?」

  「他不敢!」驀然一聲怒喝,從山腹深處響起。

  耶律祁抬頭,火光下側影並無意外之色,唇角依舊帶笑,笑意卻慢慢冷了。

  腳步雜沓,在空曠的山腹內聽來吵雜,黑暗深處走出七八個人來,景橫波皺皺眉,沒想到藏在暗處的人這麼多,她悄悄打個手勢,霏霏無聲地從洞頂之上躥過去。

  「耶律祁!」當先出來的是一個錦袍老者,身材乾瘦,說話卻中氣十足,「我聽了已經多時了!你現在真是越發昏聵!不在帝歌保護營救我家族子弟,卻跑來一路護佑那個被放逐的妖女!你將家族置於何地!跪下!」

  「耶律祁,還不給大先生立即跪下!」另外幾人紛紛怒喝。

  緋羅優雅地站起身來,拍拍衣襟,對那大先生亭亭一禮,站到了他身後,唇角淺淺得意微笑。

  耶律祁沒動。

  火光下他側臉如雕刻,眼眸深深。

  「大先生如此威風,本來我嚇得膝蓋一抖,險些要跪,」他淺笑道,「忽然想起,家族子弟,無罪不受刑堂審判。為免大先生知法犯法,這跪還是免了吧。」

  「耶律祁!」那老者越發憤怒,連鬍鬚都似要橫飛而起,「你敢說你無罪?你沒保住左國師位置就是有罪!你沒有留在帝歌營救在京耶律家族子弟就是有罪!你拒絕緋羅女相聯盟協議就是有罪!你得了半部皇圖絹書至今沒有上交就是有罪!你不肯去殺景橫波那賤人,就是有罪!」

  「左國師之位,你們當初也只說了,需要我保住五年便可,如今五年已至,我有何罪?」耶律祁冷冷道,「耶律家族在京子弟獲罪,我也同樣下獄,出京時孑然一身,城門關閉,我如何營救?緋羅已經不是女相,和一個喪家之犬聯盟,不過是個拖累,我為什麼要和狗結盟?皇圖絹書我沒有,就算我有,這種禍國殃民的預言之書,不是耶律家配瞧的,勸你們最好死心。至於殺景橫波……」他慢慢笑了笑,「你又收了緋羅什麼賄賂,要聽她挑唆亂命?殺景橫波,對耶律家族有什麼好處?」

  「耶律祁!你好大膽子!」那老者氣得臉色發紫,「你敢這麼對我說話!」

  耶律祁眉宇間滿是厭倦之色,連答都懶得答了。

  「老夫一生清正,不能隨意給你污蔑!」那老者怒道,「和女相結盟,是家族的意思!是家主的意思!女相雖然暫時失勢,但她和黃金部交聯緊密,現在女相有個絕好的計劃,可以獲得黃金部的支持,以及相當一部分人力物力。這關鍵時刻,我不允許你對女相不敬,更不允許你違背女相的意思!」

  「哦?什麼計劃?說來聽聽。也許我會改變主意。」耶律祁笑得頗有興趣。

  「跪著聽!」老者怒氣未休。

  耶律祁想了想,跪下了。跪在嶙峋冰冷的地面上。仰頭一笑,道︰「遵命。」

  景橫波心中一震,萬萬沒想到他真的跪了。

  看四周眾人得意神態,似乎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

  老者怒氣消散,得意捋鬚,悠悠道︰「雖然你此刻終於表現出誠意,但似乎太晚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

  「告訴你這個黑心小子?轉頭你把我們賣了怎麼辦?」

  「還真信呢哈哈,從來就沒打算告訴你啊傻小子!」

  耶律祁臉上笑意漸漸凝結,玉也似的臉龐上,閃著幽幽寒光。

  「生氣了?」那老者睨他一眼,訓道,「你有什麼資格和老夫生氣?老夫還沒生你的氣呢!你先給老夫說清楚,為什麼沒有全力對付宮胤,為什麼沒有在那晚事變中出動燕殺,為什麼死活不肯殺景橫波還要公開護著她,你是不是借此機會自我放逐出帝歌,打算和家族決裂?」

  「大先生也不用問了,」周圍有人怪裡怪氣地道,「事實明擺著,他就是想脫離家族,另起爐灶。可惜他眼神不好,投了個女王,還是個失勢流亡女王,也不知道我們的耶律公子投靠黑水女王,是打算在黑水沼澤上建立新王國嗎?新王國打算什麼國號?黑水國?喲,這黑水國第一任國師,聽起來也頗威風。不過黑水之澤那地方,不是毒獸就是奸人,到時候難道黑螭做宰相,大盜小偷做都督?哈哈哈……」

  眾人齊聲大笑,聲音在洞壁上方四散踫撞,滿洞「黑水黑水黑水」之聲。洞壁上的滲水被震落,簌簌落了眾人一頭。

  耶律祁一言不發,單手拄地欲起。景橫波注意到他中毒的手已經再次被衣袖覆蓋。

  「不准起來!」那老者冷喝,「給我跪著思過!」

  耶律祁聽而不聞。繼續起身。

  老者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忽然抬手擲過來一樣東西,道︰「不死心的叛徒!你敢起來?看這是什麼!」

  耶律祁一低頭,渾身一僵。

  景橫波清晰地看見他的手背忽然綻出青筋!

  一霎僵硬之後,便是顫抖,越抖越急,以至於景橫波竟恍惚聽見他齒關因為憤怒微微踫撞的聲音。

  她心中一緊,沒來由地覺得不好,同時也覺得疑惑——耶律祁隱忍深沉,能屈能伸,剛才都能跪下,被那般羞辱嘲諷都能一笑了之,認識他這麼久,雖見他讓步失敗多次,但她也確實從未見過他沮喪失態,是真正內心強大的人。

  是什麼樣巨大的打擊,令他痛苦如此?

  「家族容不下反骨賊!自有懲治手段!」老者斷喝,「你行差踏錯一步,便斬耶律詢如手指一根!你現在敢起來,老夫就下令斬第二根!」

  耶律祁身子一顫,砰然跪倒,膝蓋觸及地面哢嚓一聲,地上碎石無數,可以想見這一跪,膝蓋定然破了。

  但他卻似沒有感覺,雙手撐地,低頭看著面前的東西,撐地的手竟在發抖。

  景橫波運足目力,也只看見一點白白的影子,這是……手指?

  詢如?

  這名字有點熟悉,她仔細想了想,似乎耶律祁提過?

  「萬恨詢如家姐因你遭受噩運……」

  是他姐姐?

  「你服不服!聽不聽!」老者怒喝逼問,「家族的命令,你敢再說一句不聽?」

  耶律祁抬起頭來。

  只這一瞬間,他額頭已經汗濕,烏黑的髮貼在玉白的臉頰,色澤對比得令人驚心。

  「你們……」他聲音再不復先前悠閑,字字森然,「對詢如……」

  「你想怎樣?」老者警惕地退後一步,「耶律祁,你武功高,一身反骨,但老夫勸你,別鬼迷心竅,做下讓自己後悔的事!今日我等前來,有家族授意。你若敢對我們動手,我們便放出煙花,詢如便會立即被處死。」

  「就算我們放不出煙花,」另一人獰狠地接道,「今夜之內我們不回去,明天詢如那賤人一樣會被處死!」

  「家族這次來到城中人手極多,不允許出一分差錯,我們有任何不對勁,詢如都會被處死!」

  「耶律祁!」老者大吼,扔出一枚藥丸,「吃下去!然後回到景橫波身邊!今夜之內殺了她!不然,你就永遠見不到你那瞎子姐姐了!」

  「吃下去!」

  「立即吃!」

  火光將幢幢黑影映上山壁,化為巨大的猙獰的群像,持利刃,舞悍刀,逼向中間雙手撐地微微顫抖的身影……

  吼聲激蕩,山壁上的滲水,撲簌簌落得更急。

  ……

  吼聲之後,就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霏霏從洞頂上倒躥而回,大眼睛慢慢對景橫波眨了眨,景橫波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唇角微微翹起,似乎還是在笑,只是弧度斜而邪。

  半晌,洞裡響起耶律祁的語聲,微啞。

  「好,我吃。」

  一眾人等笑得如意,洞壁上黑影顫動不休。

  耶律祁慢慢伸手去抓那藥。

  眾人笑聲如豺。

  景橫波挑起眉毛。

  耶律祁伸出去的手,忽然向後一伸,一伸便伸進了身後蜿蜒流過的淤泥池,五指如鉤,猛地向下一抓!

  「嘩啦」一聲,泥水四濺,巨大的黑影騰空而起,泥水中一個巨物竟被他單手抓起,半空中狠狠一掄!

  「砰。」一聲悶響,風聲猛烈,那團巨物狠狠地砸在人堆裡!那老者首當其沖!

  老者一抬頭,便看見頭頂巨大黑影砸下,泥水嘩啦啦傾倒滿頭,他大驚退後,身後的人卻跌跌絆絆,動作遲緩,他全力出雙掌想要抵擋,卻已經慢了一步。

  風聲如虎吼,眼前黑暗降臨。

  巨物砸下的沉悶巨震,整個山腹都似被震得嗡嗡作響。

  老者半身被壓住,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他瞪大眼,嘶聲道︰「你竟敢……你竟敢……耶律祁你瘋了!你中毒之後妄動真氣,你的手……」

  他話音未落,耶律祁已經掠了過來,半空中銀黑色衣袂飛閃,似一隻蒼青色天穹上飛渡的夜魔。

  另外幾個沒砸到的人,來不及扶那老者,拔腿就跑,但步子不知道為什麼歪歪斜斜,喝醉酒一般。

  耶律祁落下,一腳踩在老者臉上,將他的怒罵踏成慘呼,隨即決然拔劍,向下一刺!

  「哧。」一聲,鮮血飆飛,紅紅白白射上洞壁。

  耶律祁踩著老者的腦袋飛起,腳下那張臉滿是死亡前的驚駭,眉心一個對穿的洞。

  「耶律祁瘋啦!快逃!快把消息傳出去!」

  那群人被這一劍的殺氣和神威驚得連拔劍都不敢,轉身撲入黑暗中,身後不遠,就是可以出山的山縫,跑在最前面的人,一邊跑一邊伸手入懷取煙花。

  銀黑色衣袂烈烈飛舞,劍光在紅白液體之間飛射,直追那群奔逃的人背影。

  「哧哧」連響,劍尖連穿三人,後心穿出的鮮血貫成長虹。又如血橋橫跨陰暗山腹。

  劍光太快,以至於在半空中亦連成白虹,將整個山腹照亮,黑暗中白氣縱橫,切割黑暗如落雪。

  飛劍落,寒氣生。嘶嘶之聲不絕,每一聲都收割一條性命。劍起、劍落、血濺,血落,都只在須臾之間。人體不斷倒地砰砰之聲,如重鼓擂在大地上,片刻地面上就橫陳一地屍首,而他一路踏屍首而去,衣袂橫飛,足底不染鮮血。

  他背後景橫波仰起臉,眼神迷醉,雪亮的劍光將她臉色映得斑駁,眼眸也似生利光。

  這是她第一次見耶律祁施展劍術,沒想過那個風流懶散,笑起來都似帶三分醉和魅的耶律祁,一手劍術竟如深夜狂雪,狂亂而凌厲,放縱又收斂,收放之間乾淨絕倫,讓人感覺一分力氣也不曾浪費,而姿態飄舉,恰如寫一首帶血的詩。

  景橫波想著他因暴怒出劍,以殺氣寫詩,一生從容自在,不喜絕地決裂,卻願意為兩個女子,暴起殺人,自蹈絕境。

  心間微熱又一冷,她撫住心口。

  「救命——」最後一人奔向山縫之外,已經看見縫隙漏進的冷冷月光,只差一步就能踏向生的空曠,手中煙花已經拉開引信,也只差一步,便將燦爛直飆長空,寫在遠處等候消息的人眼裡。

  「嚓。」

  響聲短促,收取生命綿長。

  那人喉頭發出咯咯之聲,腳踏出洞外,身子卻半轉回頭,努力地去看那個一直隱忍,卻在一霎之後忽然變身為魔的男人。

  耶律祁立在一地屍首上,劍尖鮮血猶落,唇角冷意未散,染三分死亡血色。

  「你……」那人艱難地抬手,指住耶律祁,唇角竟現古怪笑意。

  景橫波目光一跳。

  此時才發現耶律祁右手衣衫碎裂,露出手臂,臂上青紫已經化為一條黑線,直逼到肘彎。

  他中毒後妄動真氣,毒性上逼了!

  那人似乎十分快意,嘎嘎一笑,趁耶律祁低眼看自己手臂,忽然將手中煙花向外一拋。

  「噝。」劍氣狂嘯,一霎絞碎他身軀,耶律祁身影穿他身而過,一劍長劈。

  那哧哧冒煙的煙花,墜落。

  煙花落地,耶律祁一回首,看見已經沒有了緋羅身影,心知她必定是趁混亂跑了,眼看劍將落,毫不猶豫回劍換手,一劍對自己右臂斬下!

  「啪。」一塊碎石凶猛砸來,將他的劍蕩開。

  與此同時,窈窕身影一閃,從耶律祁身邊掠過,一邊笑道︰「這麼急著砍手幹嘛?還有一個人呢!」

  耶律祁霍然抬頭。

  景橫波身影已經閃到了山腹另一端的黑暗裡,那裡看起來就是一道山壁,但此刻卻有急促的喘息聲發出,過了片刻,一條人影,慢慢從那一團黑暗中退了出來。背心衣衫全濕。

  是緋羅。

  她的對面,是霏霏。

  小怪獸搖晃著尾巴,一步一步逼向緋羅,幽紫的大眼睛盯著緋羅眼睛,慢慢地眨啊眨。

  緋羅脊背僵硬,步伐踉蹌,滿臉迷茫緊張之色——她似乎感覺到有人就站在背後,但卻無法脫離霏霏控制,極度恐懼不安之下,連身體都在微微抽搐。

  景橫波站在她背後,微笑著張開雙臂。

  看起來像緋羅正要投入她懷抱一樣。

  黑暗山腹,急促喘息,生平死敵,正一步一步將後心要害送來。

  氣氛詭異,景橫波眼神卻很滿意。

  她揮揮手,霏霏一個跟斗翻開。

  解除了禁制的緋羅渾身一鬆,忍不住出一口長氣,腿一軟又後退一步,隨即便覺得撞入一個懷抱中。

  她一驚,隨即以為是耶律祁,忙掛上最溫柔甜蜜的笑意,款款要轉過身來。

  然而這身子轉了一半,便僵住。

  背後的身體,和她一樣,凸凸凹凹,柔軟彈性,甚至比她還凸凸凹凹,曲線驚人。

  而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已經溫柔又決然地,摸上了她的臉。

  景橫波的聲音,笑吟吟響在她耳側,「嘿,晚上好啊,女相大人。」

  ……

  緋羅只覺得渾身的血都似冷了。

  這聲音如此熟悉,慵懶沙啞,魅力獨特,以前聽著只是討厭,此刻聽著便是恐懼。

  「景……景……」她想說話,想怒罵,聲音到了嘴邊卻化為破碎的顫音。

  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她沒有畏懼過景橫波,甚至有些輕視,然而那夜風雪中,親眼見她逃出宮還敢返回皇城廣場,親眼見她一刀插入宮胤胸膛,親眼見她絕路之時趕走救星,忽然便心底發寒,不得不因為這個女子關鍵時刻展現的決然冷酷,而將她重新審視。

  她看過景橫波之前的爛漫和嬌縱,所以分外震驚於那夜她的冷靜和殺氣。

  捫心自問,若換她自己,未必能做到。

  所以分外想殺景橫波,不惜為此和人結盟,因為總覺得景橫波不死,才是她將來最深的夢魘。

  現在,這夢魘就站在她身後,緊緊貼住她,還在笑。

  越笑,越覺得可怕。

  「女相大人好本事啊,」景橫波悠悠地道,「宰相做不成了,流亡他國了,還是能說動耶律家族,搞什麼重大計劃,這搞七捻三的本事,真是醉了。對了,能不能問一下,到底是什麼重大計劃啊?」

  她一邊笑,一邊手指在緋羅臉上摸索,嘴裡喃喃自語,「哎,背對著就是不方便,眼睛在哪裡呢?」

  她留著一點指甲,冰冷堅硬,在緋羅臉上毫無顧忌地戳來戳去,緋羅毫不懷疑,她只要一不歡喜,手指就會對著她最脆弱的眼睛狠狠戳下去。

  她見識過景橫波的狠。

  「你放下手……我說,我說。」她立即道。

  景橫波輕笑一聲,手指落下,偏偏落得很慢,順著緋羅的咽喉慢慢劃下去,緋羅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緊張地豎起,忍不住咽一口口水,生怕她興致一來,在咽喉上也戳個洞。

  「你急著說,我忽然又不急著聽了。」景橫波曼聲道,「解藥拿來先。」

  正走過來的耶律祁微微一怔,黑暗中目光流轉。

  他沒想到景橫波第一件事竟然是為他要解藥。

  「沒有解藥……」緋羅生怕景橫波生氣,急忙補充,「這是尋金獸的爪上毒,我還沒研制出解藥,不過這毒傷還是有辦法可解,只需要黃金部特殊產出的天青月石研末就行。月石雖稀罕,但王宮應該有珍藏,以及黃金部幾大禁地也有……」

  「王宮、禁地,」景橫波嘿嘿笑,「真是些安全可靠的好地方,你怎麼不乾脆說月球,火星?」

  緋羅聽不懂她的話,卻也聽出她的懷疑和殺機,急忙從懷裡掏出一枚藥丸,道︰「這個雖然不完全對癥,但可以抑制毒性,三天之內不至於毒發。黃金部族長為人刻毒霸道,除了幾個禁地他不敢去外,部族內所有好東西幾乎都集中在他的王宮,這個你問耶律祁,他可以為我作證……」

  景橫波看向耶律祁,耶律祁點點頭。

  「來,試吃一下。」景橫波讓緋羅吃了一點那藥,又等了一會,才將藥丸拋給耶律祁。

  「第二件事,你們那個偉大計劃?」

  緋羅猶豫了一下,景橫波立即知道她是在組織謊言。等下說的必然半真半假。

  怎麼能逼出她的真話?

  她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動作。

  在襄國,那地下丹室內,那個猥瑣的太監,曾經用手指按在她頭部某個位置,然後她就覺得腦袋一陣混亂,疼痛似要爆炸,雖然那感覺只是極短一瞬,但她當時就覺得完全無法思考,她確定那個時候,就算有人問她最不願意對外說的秘密,她都會和盤托出。

  那會是刑訊逼供的最好辦法……

  她的手指移動,憑著記憶,摸索到了那個位置,雙指用力,狠狠按了下去!

  「啊!」緋羅立即發出一聲尖叫,拼命甩頭。

  景橫波心中一喜,知道果然奏效了。

  「你們的計劃!」她厲喝。

  「我……我和黃金部族長近年來有些交往,無意中知道了他一點秘密。」緋羅果然答得飛快,似乎要甩脫這樣的混亂,「似乎是當初桑侗軒轅鏡和黃金部曾經有過約定,具體什麼約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黃金部族長在桑侗死後很生氣,說是因為桑侗損失的東西,他要拿回來。聽他的意思,好像又想反了。但當年黃金部一場叛亂,元氣大傷,如今無論是人力還是物力,都有些不足,黃金部族長就把心思動到了天灰谷……」

  「天灰谷?」

  「天灰谷!」耶律祁一怔。他吃完藥,看著手臂上青紫雖然未消,但那一線黑線,已經停止往上蔓延。

  「你知道?」景橫波看他。

  「黃金部三大禁地之一。傳說中內藏可以制造最強大弓弩武器的礦石,還生有許多克制天下奇毒的草藥。但也不知道是那些礦石有問題還是草藥有問題,天灰谷內沼澤遍地也罷了,還終年彌漫一層灰霧,任何人一旦進入,決計活不過三天。三天之內出去的,也很容易皮膚潰爛早早死亡。所以雖然天灰谷裡的產出令所有人垂涎欲滴,但這麼多年死過那麼多人之後,漸漸就再沒有人敢去了。」

  耶律祁想了想又補充道,「而且,官家雖然不敢進去,大荒的江湖高士還是有人在不停地試驗的,三天時間對普通人有限制,普通人也許三天都走不過谷中一個沼澤,自然尋不到東西。但對於輕功出眾的江湖中人來說,三天時間可以將谷中走個來回。所以這些年也不乏高手進入,但奇怪的是,高手也是死得越來越多,有去無回,現在天灰谷已經不是天灰谷,是名符其實的死亡谷了。」

  「大荒多神秘之地,每個部族封國其實都有自己的禁地,都是這麼多年用無數人死亡證明過可怕的禁地……」緋羅道,「天灰谷不過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死地,黃金族長怎麼又動了心思?」

  「因為他隱約聽說了一個消息。」緋羅道,「就在前不久,又有人誤入天灰谷,這人是個高手,最後逃出來了,雖然他最終還是在幾天後死亡,但死前曾說,看見谷內有人。」

  「哦?」耶律祁眉毛一挑,似乎來了興趣。

  「也許也是臨時進入的?」

  「不,是住在谷裡的人。」緋羅道,「這高手和對方有過短暫交談,對方神智不是很清楚,在對他出手時,口口聲聲叫他回去和明城小婊子和宮胤那個暴君說,欠下的血債,遲早要還……」

  景橫波和耶律祁神情都一震。

  萬萬沒想到居然聽見這樣的話。

  明城?那豈不是好幾年前的事?

  景橫波也覺得奇異,那麼多高手三天都熬不下來的地方,怎麼會有人一待幾年?

  「當年黃金部叛亂,被鎮壓後原族長自盡。現族長被宮胤扶持繼位,獻出了麾下幾乎一大半的金礦贖罪。而當年參與叛亂的所有將領,宮胤要求族長自行處理,所謂的自行處理,自然不能隨便處理,所以他們都被投入了天灰谷,當時族長將天灰谷封閉一個月,確保沒人能逃出來,都死在裡面了才重新開啟。」

  說到這個,連緋羅都搖頭唏噓了一下,道︰「那些其實也大多是天下名將啊……黃金部之所以天生反骨,就是因為他們天生驍勇善戰,桀驁不馴。尤其那些人當中,還有裴樞……那麼一個少年英才,未來的絕世戰神,就這麼隕落了……」

  景橫波心裡忽然有點發寒,想著那些人被趕入谷中,無處逃生,頭頂陰冷冷的灰色天空下,毒霧緩緩逼來……

  這下場比死亡還慘。

  看緋羅神情,對那個什麼裴樞可惜得很,緋羅向來只對優秀美男感興趣,這位大概也是個出眾人物,可惜死得早,再帥的人,死起來都難看得很。

  「裴樞。黃金部早年忽然崛起的少年名將,短短三年從平民至少帥,和玉照大統領英白齊名,號稱玉白金樞。」連耶律祁都給她介紹了下,神情竟然也是可惜的,「傳聞他得天方奇書,擅兵法,用兵詭譎狠辣,如今人死了,不知道那兵書是不是在天灰谷。」

  景橫波把這話記在了心裡。

  「有人說那高手臨死頭腦不清,出現了幻象,或者他看見的直接就是鬼魂……」緋羅道,「不管怎樣,這個消息讓黃金族長動了心。黃金部這幾年產出減少,實力衰退,族長要想坐穩位置,急需一場戰爭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想發動戰爭就得有人有錢有糧,聽到這個消息,他覺得天灰谷或者可以試試,正在著手辦這事。」

  「附近村落被迫上交尋金獸,是不是因為這件事?」

  「是的。尋金獸可以在谷內多支持一些時日,而且它們擅長在沼澤上行走,擅長尋找各種隱藏的礦石,有了尋金獸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族長現在需要大量的尋金獸。」

  「那你又是憑什麼能和黃金部族長達成協議?耶律家族為什麼又要參一腳?」

  「我的第二任夫君,曾是黃金部祭司家族出身,擅長馭獸之能。我和他也學了一些本事,可以馭使各種沼澤中的猛獸,這一點在入谷的時候也很重要……至於耶律家,這得問耶律祁了。」

  「耶律家在帝歌的子弟人員都被宮胤下獄,實力大減,想必也在尋求新的盟友,維持住老牌家族的地位。」耶律祁迎著景橫波目光道,「耶律家很有些輕功超卓的高手,正好黃金部族長需要這樣的人,想必事成之後,會給耶律家分一杯羹。」

  「聽了這麼多,」景橫波拍拍緋羅的臉,「好像和我並沒有什麼關係,那耶律家那個大先生,為什麼非逼耶律祁去殺我?」

  「那個……那個……」緋羅囁嚅半天,才無可奈何地道,「是我不放心你,請求他先幫我鏟除你……」

  「呵呵真愛啊,這事兒都不忘渾水摸魚一把,」景橫波笑嘻嘻捏她的臉,「不過你現在沒錢沒人沒地位的,拿什麼來請求,不會是身體吧?」

  緋羅吭哧不答,臉皮慢慢紅了,半晌咬牙道︰「該給的我都給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你……你放了我吧……就如你所說的,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錢沒人沒地位,再也不能形成對你的威脅……你放了我……我可以發毒誓,以後永遠不和你作對,我還可以把我藏在斬羽部的私產都給你……」

  景橫波笑而不答,手指在她頸部摸來摸去,很喜歡看見她一顫一顫的驚恐。抖得和羊癲瘋似的。

  玩夠了她才開口。

  「好呀。」她笑道。

  緋羅剛剛心一鬆。就聽見她又笑眯眯開口。

  「不過,我忽然想起,有人曾經教過我,」說這句話時景橫波心中微微一痛,隨即以漫不經心微笑掩去,「相比於視死如歸破口大罵的敵人,那種能屈能伸,能彎下膝蓋求饒的敵人,才是最可怕最不能放過的。因為他們忍了此刻,將來一定會加倍討回來。」她笑吟吟地看著緋羅因屈辱漲紅的臉頰,「喲,你臉上血色好重,要不要幫你放一放?」

  話音未落,她手指抬起,手上已經多了一柄匕首,寒光一現,狠抹咽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12:45 P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七章 羞辱明城

  緋羅一聲大叫,拼命腦袋向後一撞,景橫波一讓,匕首一滑,哧一聲,緋羅頸部到臉頰,頓時劃開一道猙獰的口子,鮮血四濺!

  緋羅慘叫一聲,身子一扭,腰間忽然彈出一截刀刃,射向景橫波小腹。

  景橫波再退,緋羅只求這一刻空隙,全力向前方淤泥池一撲。

  她撲下的時候,聽見景橫波格格一笑,笑得她心底一寒,隨即身後風聲一響!

  風聲如此沉重猛烈!

  巨石!

  緋羅心膽懼喪,拼命發出一聲極其難聽的呼哨。

  淤泥中忽然黑光一閃,幾條黑線閃電般射出,緋羅半空中伸手接住,借黑線拖拽之力拼命向前一縱。

  「哢擦。」一聲裂響,原本該砸在緋羅腰部的巨石,狠狠砸上了她的右腿,滲人的骨裂聲如樹枝折斷般清脆,眼看著緋羅自臀部以下的右腿,立即以詭異的姿態軟垂下去。

  「啊!」緋羅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呼!身子重重跌下,右腿鼻涕蟲一般扭曲在她身後。

  穿越山腹的黑色淤泥河裡,忽然黑影一閃,縱出一條巨大的身影,正將緋羅接住,這東西正是先前耶律祁暴起殺人時,從淤泥河中拽起的巨物,一隻給他拽出來砸死了家族的大先生,居然還剩一隻。

  緋羅慘呼著猶自掙扎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哨,那黑影立即猛地向沼澤之下一沉。

  「呼。」地風聲猛烈,景橫波第二塊石頭又到了,底端尖銳,下沉如電,正對著緋羅天靈蓋!

  「嘩啦。」一響,那黑影下沉也極快,轉眼消失在沼澤面上,尖石隨即砸上泥面,濺起無數淤泥,泥中殷然帶血!

  沼澤上咕嘟嘟一陣翻滾,一條深溝迅速出現又迅速前移,劍一般向外直飆,景橫波衝到淤泥池邊,對著那道溝,手中匕首狠狠扎下,卻扎在了空處,隨即那溝便消失了。

  所有動作都只發生在一霎之間,剎那驚血亦驚魂。

  洞內恢復了平靜,只濃重的血腥氣不散。

  景橫波盯著那淤泥池看了半天,還不顧骯髒想伸手下去掏,耶律祁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拽開,怒道︰「下面不知道有什麼東西,你不要命了?」

  景橫波眉頭一挑,抬起頭來,唇角一抹森然地笑,道︰「死要見屍!」

  耶律祁怔怔地瞧著她,這個好潔的女子,此刻滿身滿臉的血跡和淤泥,卻似乎毫無所覺,蹲在沼澤邊,那雙潔白縴長,以往連指甲都乾淨如流泉的手,此刻在烏黑的淤泥之上掏來摸去,一副恨不得跳進去把人揪出來砍死的德行。

  他有些心驚,有些陌生,有些寒意,但更多的,是忽然湧上的心疼。

  心疼。

  太清楚,是什麼讓這個往日很懶很散漫很風流很潔癖很不願煩惱很不喜歡殺戮的女子,變成如今狠辣凶悍,笑面殺人,在鮮血和淤泥堆裡都可以從容翻找,叼著個匕首還想踹人一腳的笑面女梟。

  以往她的笑艷媚從容,如今她的笑,艷媚仍在,從容仍在,卻更多幾分深藏的凜冽和殺機。

  就像她對緋羅下手,如此決斷凶狠。骨子裡潛藏的睥睨橫霸之氣,終於被那夜的雪洗亮。

  也許這是好事,帝王之路,絕情忍性,能人所之不能。

  但讓這樣的人抵達這一日,當日她又曾受過怎樣摧心裂肺的靈魂洗禮?

  有多恨,有多狠。

  心間滋味苦澀,他忍不住握緊她手腕,「橫波,別找了,她活不了的,活下去也生不如死,你的一段仇,算是已經報了。」

  景橫波停了手,若無其事在他身上擦擦手上淤泥,道︰「能殺死最好,沒殺死也無所謂。她是女相時都沒能殺得了我,現在落難狼狽了反而能整到我了?」轉頭對沼澤笑一笑,「有種你就別死,姐和你們都慢慢玩,正好鍛煉一下姐的殺功,切,老鼠都玩死了,貓豈不是要無聊瘋?」

  山腹霧氣淺淺,光影迷離變幻,霧光中她的笑容親切嬌艷,鬼氣森森,耶律祁覺得緋羅如果能看見,這輩子一定會躲在沼澤之下永遠不出來了。

  景橫波一轉頭,鬼氣不見了,還是那懶散的媚笑,問他,「沼澤之下能不能活人?」

  「按道理不能。」耶律祁道,「但你知道,大荒多沼澤。艱難的環境最容易造就奇人,或許有人已經練出在沼澤之下短暫生存的本領。」

  景橫波深以為然。大荒神秘聞名天下,對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輕心。

  「我需要調息一下。」耶律祁盤膝坐下,揚臉對她一笑,「你先回吧,天亮我就回去,咱們商量下要不要去天灰谷攪一攪渾水。」

  「好。」景橫波打個呵欠,招呼了霏霏,懶洋洋揮揮手,「記得回來啊。」

  她搖搖曳曳向外走,背後,耶律祁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轉過一個彎,才霍然站起,一邊撕下衣裳布條,將手臂傷口緊緊包紮,一邊走到那些被殺的耶律家族中人的屍體旁,仔細翻了一陣,找出樣東西,塞在懷裡,轉身就要走。

  看他走的方向,竟然不是往村裡去的。

  「你要去哪裡?」慵懶聲音傳來,靜夜裡聽來沙沙的。景橫波從山壁後探出頭來,抱著胸,嘴裡還一動一動的,似乎正在吃東西。

  他停住,想了想,苦笑一下。嘆息。沒有試圖再說什麼。

  他離開,是因為暴起殺人,一旦開了頭就必須以鮮血必須以鮮血和殺戮結束,詢如還在耶律家手裡,他殺掉了這裡的人,就必須趁天亮對方覺得不對,對詢如下手之前,先發制人,將對方鏟除。

  這是很艱難的事,他願獨行。

  此刻她要跟著他,是不信任也好,是願意幫助也好,他都不願多想。

  只要是她在他身邊,天地自安。

  「走吧。」

  「去哪裡,做什麼?」

  「殺人。」

  ……

  帝歌。

  接近年關的夜,難得開放了宵禁,天色已晚,街上人群依舊熙熙攘攘,燈火流光。

  因為官衙已經封印,包括玉照宮在內,所有帝歌公署都大門緊閉,但不再禁止百姓在附近逗留。所以連玉照宮附近,都開了臨時夜市。賣些六國八部販運來的新鮮玩意。

  往年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允許的,因為誰都知道,玉照宮主人愛靜。

  今年也不知怎的,例外了。

  因此,當玉照宮門忽然大開,當一騎黑羽從玉照宮門前如箭馳出,帶著玉照宮均令的特有白山黑水標誌穿過熙攘人群,絕塵而去時,所有人都被驚動了。

  帝歌百姓都知道,黑羽騎士,是玉照宮向天下傳達重大命令的特殊信使。而且,只傳達不好的消息。比如君王死亡、王室變動黜落、二品以上重臣降職之類的消息。

  就在不久之前,帝歌百姓剛見過一次黑羽騎,那是在最近的玉照逼宮事件之後,宣布女王被廢,改封黑水女王的黑羽令,遍傳天下。

  這不年不節的,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了?百姓不安地紛紛丟下手中東西,回頭望去。

  「王令︰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性狂悖,交外臣,擅軍權,縱酒色。經諸臣聯席議定罷職,即日交卸玉照龍騎,非詔令永世不得歸帝歌。欽此!」

  集市上轟然一聲。

  玉照龍騎大統領,那是和亢龍軍大都督平級的當朝第一武官。這樣聲威赫赫的重臣,怎麼會在這年夜之前,說黜就黜了?

  而且英白大統領和成孤漠不同,他是國師手下的真正親信,是當年陪著國師一路自白身至國師,踏著屍山血海走過來的人,如果說兩軍是國師的左右手,成孤漠只能算左手,英白才是最有力的右手。

  隨隨便便砍了國師右手?他肯?

  王令?女王令?

  明城女王已經重新就位,原本她要求再次舉行一次典禮,慶祝並昭告她的回歸,卻被國師否決。國師表示,已經登基過一次的人,再登基一次才叫名不正言不順。明城女王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回歸了玉照宮自己的寢殿。繼續自己的傀儡日子。

  明城女王怎麼敢對英白下手?國師怎麼會接受?兩人會不會因此衝突?接下來是不是又要來一次玉照宮流血事件?

  帝歌的百姓們一向很有政治敏感性,想到這裡,都趕緊丟下手中的東西,哄一聲做鳥獸散。

  這一夜的帝歌,再也恢復不了年節前的歡喜熱鬧,無數人在府中憂心忡忡,無數人在宅邸裡推算猜測,無數人眺望玉照宮方向,等待或者害怕那裡忽然再爆出一聲巨響,將不久前那場震撼人心的事變重演。

  玉照宮。

  和外間想象得不一樣,玉照宮十分安靜,安靜得甚至都毫無年節氣氛。

  其實往年玉照宮也沒年節氣氛,但不知為什麼,最近的玉照宮特別沉靜,連宮人都走路輕輕,說話低低,聲音稍微高一點,就覺得回蕩在廊柱宮廷間特別的突兀空曠。

  曾有一個人的到來,帶來了一場熱鬧,所有人也習慣了那樣的熱鬧,當她離開,忽然安靜就變得這麼讓人難以忍耐。

  玉照宮燈火稀稀拉拉,靜庭的燈火,幽幽亮著。

  燈下兩個人在對飲。

  衣衫如雪的是宮胤,另一人隨隨便便束著頭髮,鬍子拉碴,眉毛很黑很長,眼睛時常眯著,笑起來卻微微彎起,有種落拓瀟灑的迷人。

  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

  外間傳說裡,被下獄,被奪職,被驅逐出京的犯官,此刻正在靜庭中樞之地,和國師共飲。

  燈火微黃,光影搖曳,有人輕輕咳嗽,伴外間落雪珠沙沙。

  「你少喝點。」英白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隨隨便便把宮胤杯子裡的酒往自己壺裡倒,「這時候還硬撐,我可不會贊你英雄。」一口飲盡杯中酒,晃了晃酒杯,又不滿地道,「都要趕我走了,也不拿壺好點的酒來,我聽說你這裡有百年的龍山冰釀。怎麼樣,拿出來咱倆乾了?我都要流浪大荒了,不弄點好東西補補,我怕我回不來啊國師。」

  宮胤拿回自己酒杯,用帕子擦他手指踫過的杯口,淡淡道︰「龍山冰釀已經沒了。」

  「沒了?沒了!」英白瞪大眼,看了半天宮胤,確定他不會說謊,神情頓時如喪考妣,「你明明答應將來要留給我喝的!」

  「第二壺,三年後滿百年。」宮胤出神地看窗外的雪,「你將來好好回來,就是你的。」

  「還得做得讓你滿意,才能喝得到吧?」英白挑眉,「你這哪裡是喝酒,是弄塊餌讓我追罷了。跟逗狗似的!有你這麼耍賴的嗎?」

  宮胤只淺淺一笑,親自給他斟酒,「如此,這杯,便當賠罪了。」

  「別,別,我當不起。你這罪不是白賠的。你一賠罪,我倒大霉。」英白擺手,一臉懊惱,「一個月前你給我倒酒賠罪,我還興高采烈覺得你終於知道對不起我了,還打算和你要回當年你欠我的三兩紋銀,誰知道現在你就給我來了這個,原來你的賠罪是提前為了趕我出京做準備。那你這次賠罪又為什麼?我接下來還要倒什麼霉?」

  「出帝歌危機四伏,六國八部暗流潛湧。」宮胤舉杯,「一路平安。」

  他抬袖掩杯,一飲而盡,袖子微微一停,隨即放下。臉上微微起了紅暈,如霞光照上白玉,緋色傾城。

  英白的臉色卻不好看,瞥他一眼道︰「不用遮遮掩掩了,我不會和娘們一樣,要查看你的情形的。」

  宮胤不過唇角一彎。

  「你也太馬不停蹄了,就不能等等?」英白大口喝酒,「下一個會是誰?」

  宮胤慢飲,頭也不抬,「黃金部可能有亂。成大都督閑置太久,或者該寶刀再出,縱馬山陰。」

  英白手一頓,愣了半晌,隨即哈哈大笑,大聲道︰「該!」

  宮胤不動聲色,道︰「這些年你培養的人,一個都不許帶走。」

  英白冷哼一聲,悻悻道︰「趕盡殺絕啊你。」

  宮胤不語,拈杯看窗外雪冷天黑,雪珠子撲簌簌打在窗紙上,像神的手指在叩響命運之聲。

  「被趕出京,都喝不到一杯龍山冰釀。」英白心有不甘,猶自咕噥,「那你告訴我,是誰把我的酒給喝了?」

  宮胤手微微一頓,抬手又去拿酒壺,英白手一抬按住他手腕,冷笑道︰「行了!不用敬酒岔開話題了!我知道了!」

  他聲音裡滿滿怒氣,宮胤就好像沒聽見。

  「我拜托你辦的事,如何了?」

  英白翻翻白眼,拍拍手,過了一會,門簾一掀,一人緩緩走近。

  宮胤抬頭,看著黑暗中走來的那人,眼神裡彷彿倒映著自己曾青澀的當初。

  那人走進,神態有些驚惶,下意識要對英白行禮,英白一擺手止住,冷聲道︰「停!我教過你多少次,不用行禮!要冷!要傲!要高高在上,如在雲端!」他轉頭對著宮胤一擺,「看著!」

  想想又不滿地喝酒,「差遠了!差遠了!太難!」

  宮胤只看了一眼,便揮手令那人退下,出神了一會,道︰「尚可,再好好琢磨一陣應該可以。」

  英白喝酒吃菜不說話,似乎要把一肚子的怒氣都發泄在這一桌上。

  「天亮之前,你便出京吧。恕我不能相送了。」

  英白喝下最後一杯酒,順手將宮胤的酒壺揣起,一邊向外走一邊揮手,道︰「行了,誰要你送,虛情假意!」

  他的身影將跨出門外,宮胤忽然道︰「英白。」

  英白回頭。

  室內燈光昏黃,他盤膝趺坐,雪色衣襟靜靜垂落。將燈光遮了半幅,背後一副落雪梅圖被映照得色澤斑駁,雪片從半扇開著的窗戶掠進來,在他身側浮沉不化。偶爾落在他烏黑的髮上,映得肌膚瑩然冷意。

  英白忽覺這一刻的宮胤,看來似要隨雪化去。

  「英白。龍山冰釀最後一壺,在這靜庭書房三步之下的暗格裡。」他靜靜道,「到時候你回來,若我不在,你記得自己取來。」

  英白盯著他,他卻已經轉開眼光,再次出神地看這一晚的雪。

  每夜的雪,都是相似的,人,卻已經不同了。

  「這句話說得真好……」英白忽仰起臉,喃喃道,「我的情緒,忽然便來了……」

  他神情忽轉暴怒,抬手,猛地將酒壺一砸。

  碎裂聲響徹靜庭內外。

  護衛震驚地轉頭,又趕緊回頭。

  「宮胤!」英白站在長廊上,指著他鼻子,厲聲道,「就你這德行,老子看不慣!不伺候了!告辭!」

  聲音同樣響徹靜庭內外,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所有人噤若寒蟬,一直惴惴不安等待的蒙虎,搓著手奔來,一臉焦灼不安,攔在英白面前,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大統領,您別怪國師……」

  「別叫我大統領!老子已經不是大統領了!」英白怒氣沖沖推開他,抬腿就走。一邊走一邊猶自怒罵,「離了這裡好,這見鬼的死氣沉沉的玉照宮,老子倒了八輩子霉才要再回來!我呸!宮胤你有種,最好在玉照宮待你個七老八十,一輩子鰥寡孤獨,老死在這裡!」

  「大統領……」蒙虎要追,又怒,這話實在戳心,國師聽了會怎麼想?

  他擔心地回頭看看靜庭書房,依舊毫無聲息,淡黃的燈光,將那人影子長長拖曳在落雪梅圖上,久久不動。

  ……

  皇宮向來是個很奇怪的地方,看起來門禁森嚴,人人謹小慎微不多言語,但每逢發生什麼事兒,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彷彿那些事兒,轉眼就能插著秘密的翅膀,順著隱秘的眼神和蠕動的嘴唇,流水般流過整個宮廷。

  英白在靜庭怒砸酒壺,大罵國師不過是一刻前的事,下一刻,在靜庭往女王寢宮道路上的一個拐角,就有人在等他。

  烏骨傘下那女子深紅大氅,盛裝王冠,肩頭已經覆雪,她親手端著托盤,托盤上一壺雙杯。

  復位之後深居簡出,幾乎所有大臣都沒有見過的明城女王,此刻,等在風雪裡。

  英白停住腳步,臉上怒氣已經不見,面無表情。

  「陛下。」他隨隨便便一躬。

  明城城女王對英白的怠慢似乎毫無感覺,將手中托盤向上舉舉。

  「聽說大統領好酒。」她微笑道,「朕這裡也有珍藏美酒一壺。雖然不是百年龍山,也是少見的五十年窖藏。朕特意風雪相候,只想為大統領壯行。」

  她身邊宮女上前為英白斟酒,濃郁的酒香彌漫,英白的喉結下意識動了動。

  明城笑得更清麗,更動人。

  「大統領。」她眼波流動,盯住了他的臉,「一杯薄酒壯行色,莫愁前路無故人,便縱舊雨常相負,自有冰心映雪輝。這是明城肺腑之言,望大統領莫喪氣灰心,無論如何,明城總是敬仰大統領的。」

  宮女將酒杯雙手高舉過頭送上,英白頓了頓,接過。

  明城笑得更開心。揮手示意宮女給她也斟上,端杯在手中,嫣然道︰「來,大統領,為此後風雨路途,為此刻你我兩心相知,且飲此杯。」

  她舉起杯,笑迎著英白的眼神,自己都沒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學了景橫波慣常的笑意,和抬起臉的角度。

  英白舉起杯。

  唇角忽然勾起一抹邪邪的笑。

  然後。

  將一杯酒,緩緩倒在她髮髻上。

  明城的身體,忽然就僵硬了。

  粉紅的臉瞬間煞白,嘴唇抖了幾抖,似乎想說話,又似乎已經說不出,似乎已經被這夜漫天的風雪撲面,堵塞了咽喉。

  酒液順著髮髻緩緩流下,流過額頭,流在她睫毛上,睫毛承受不住那力量,酒液又顫顫落下,似流淚。

  她眼角確實有液體,緩緩流了下來,和酒液混在一起,流過的肌膚,火辣辣的。

  「大……大統領……你……你是不是誤會我了……」風雪裡,裹著厚厚大氅的她泣不成聲,支離破碎的語音被風吹去,抬起的眼神依舊楚楚,是責備和不解,還有無窮無盡的傷心。

  這是令鐵石心腸也要軟化自責的神態,但英白依舊在笑。

  「男兒飲酒,只敬當敬者。」他柔聲道,「我總不能敬一個婊子,只好敬您頭頂的王冠了。」

  明城如遭雷擊,楚楚神情在臉上徹底凝固。

  英白對她頭頂七寶黃金飛鳳王冠,裝模作樣鞠個了躬,笑道︰「啊,陛下的王冠,您覺得這酒好喝嗎?啊,陛下的王冠,夜了,請恕微臣告退。」

  他直起腰,看也不看女王一眼,大笑而去,寬大的衣袖飄舞在風雪中。

  「噹」一聲,酒杯墜地。明城身子一軟,倒在雪地裡。宮女驚惶地呼叫護衛,英白頭也不回地去了。

  壬申年臘月二十九。

  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出京。

  ……

  這一夜的雪,和那夜不同,始終沒有下得很大,只是一直落著雪珠,簌簌不斷。

  一條縴細人影,踉踉蹌蹌,在雪地上前行,棉靴將地面雪珠不住踩裂,發出嘎吱聲響。

  她身後,有宮女惶急地跟著,卻不敢發聲,也不敢阻止。

  女王受了打擊,似乎發了病,伺候的人喊了半天護衛,卻根本沒有人理會。今晚侍衛得了國師特賜,允許在公署內烤火吃肉。暖和的爐火前聚滿了人,誰也不會在乎一個宮女淒聲的呼喊。

  其實還是有護衛在的,靜庭四周,永遠布防嚴密,只是那些在暗處肩頭覆雪的人們,都冷然盯著雪地上那個人影,眼神裡沒有憐憫,只有憎惡。

  讓她發瘋吧!

  讓她作死吧!

  誰在風雪夜逼走了那位,誰就在風雪夜,自己嘗嘗那苦果吧!

  ……

  蒙虎立在牆上,看著雪地裡那個跌跌爬爬的身影,神情更冷。

  他眼神忽然一動,轉向靜庭——宮胤忽然開門出來,直接往側門去了。

  蒙虎神情一緊。

  隔壁,就是景橫波當初的寢宮……

  自從那夜之後,那緊閉的側門,再也沒有打開過,侍衛們無人靠近那裡,但有時眼光掃過,都會怔怔的,彷彿忽然看見側門打開,女王陛下端著各式各樣的菜肴點心,笑聲朗朗地走進來。

  每個人都會在此刻展開笑容——親民隨和的女王陛下,點心送不出去從不生氣,會招呼所有人來吃,甚至會盤腿坐在樹下和他們一起分吃。

  迷離回憶的笑意,會被那緊閉的側門一瞬擊碎。

  那一刻,每個人心裡都滿滿悵然。

  不僅是側門,連那紅楓林,攬勝閣、飛闌亭、萃華樓、冶春湖……所有她曾游玩的,曾踏足的地方,他都不再踏足。那曾記取她大聲告白的九孔長橋,更是孤零零跨越水面,再無人與其上對河照影。

  但還是避不了啊,整個靜庭,哪裡都滿滿關於她的記憶和氣息,逃不掉,躲不開,不過是在日復一日的沉默中,將往事細細碾壓。

  原以為這門也永遠不會開啟,眾人在等著國師下令永遠封鎖那門的一天。

  沒想到,今夜此刻,側門開啟。

  他緩緩走了進去。

  蒙虎看一眼國師,再看一眼遠處的明城,她一路茫然跌撞,似乎也往這個方向來。

  蒙虎想要提醒,最終沉默。

  有種沉湎不能驚擾。

  至於那撞上的,看她自己的命罷了!

  ……

  景橫波的寢宮,一片黑暗。

  她離開沒多久,殿室一直有人打掃,但不知為什麼,空氣中便沉澱了一種塵灰的淡淡氣味。聞起來滄桑而久遠。

  或許當主人不在了,宮室也就失去了靈魂。

  他輕輕地走進來。

  或者不像走,像夢游,雪白的衣袂在一地雪珠之上逶迤,卻連最細小的雪珠都沒踩碎。

  夢一般地走進,夢一般的沉溺。

  風尖銳地刺過來,胸口隱隱作痛,他恍惚想起,似乎那裡傷口猶在。

  他緩緩抬起手,那裡,靠近心口,她曾落火熱之吻,喃喃誓言要將他溫暖,不久之後,同樣的位置,一柄刀代替那吻,冰冷切入血肉體膚。

  誰將落雪偷換春風,從此長日深寒。

  他蜷起手指,指節抵著傷口,似乎這般壓緊,才能找到肉身存在的證據。

  腳下道路如此熟悉,以至於他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再向前三丈,就是她寢殿的台階。

  台階以前很光滑,自從她有次在上面滑倒後,他就下令將台階包上了麻石,這樣下雪也不怕滑了。

  雪下了,人卻沒有再踏上那台階。

  台階三步,雪珠子簌簌地滾落,一級一級,叮叮有聲。

  再前面,沒有門檻。

  她不喜歡高門檻,始終不習慣,一開始無數次在高門檻前跌了個狗吃屎,後來這殿和他那邊的門檻都鋸了。她這邊還好,他那邊群臣便遭了殃,好點的,總是在過那不存在的高門檻,做個傻傻的高抬腿,運氣不好的,也跌個狗吃屎。

  他沒有抬腿。

  一片雲般過了。

  入殿七步,屏風。

  屏風原本是雙鳳朝陽,她給換成了前朝著名美男子茅之南的繡像屏風,然後他又給換成了大荒神話傳說裡七花仙的繡像屏,她又說這七個女人醜死了,天天瞧著會令她變醜,最後兩人協商,換成了現在的萬彩牡丹。

  她滿意,他也滿意。她喜歡牡丹艷冠群芳,他覺得唯有牡丹才配她的豐姿。

  他上前一步,站在床前。

  床榻前沒腳踏,按例腳踏前應該睡宮女,她不習慣,就撤去了腳踏。他覺得也不錯。這樣有時候他一夜辦公至黎明,悄悄過來看她睡顏時,便可以離她更近些。

  那些黎明的濛濛天色,於他記憶中總是無比清晰,看見晨光如輕紗一般籠罩在她頰上,眉目不同於平日的張揚,平和而靜謐,他的心情總也平和靜謐,總是會不由自主輕輕伸手,想要撫上她的眉端,卻在觸及前一霎迅速收回,怕驚擾了她的夢。

  有時候他會對著她的夢中神情猜想她在做什麼夢,大部分時候應該是甜蜜的,因為她唇角微微翹起,點一抹醉人的小酒窩。

  如今她可還會做夢?可還有甜蜜的夢?千萬不要如他一般,夜夜夢端蒼白鮮紅,醒來看見夢魘一般的天空。

  或者,她現在的夢應該也是蒼白鮮紅的吧,原本華彩爛漫的夢被強力抹去,只剩黃泉彼岸花的色澤。

  而這,是他親手抹去的。

  他上前一步,坐在床沿,被褥柔軟而冰冷,不,不是她的臉頰。

  那些薄薄晨光裡等待她醒來的日子,是人生裡最美好的記憶之一。看熙光在她頰上一點一點燃亮,他會覺得,不是陽光照亮了她,是這一天,被她的明艷點亮。

  但望她日後,歸來點亮這黑暗山河。

  手指緩緩在被褥中撫過,很自然地將被角掖掖,以前她睡相不好,總是各自踢被子,他一夜要給她掖很多次。

  掖到一半頓住,被褥空冷,再沒有那人體溫。

  如今,又是誰能為她夜掖被角,溫暖她擱在冰冷空氣中的手指?

  他靜了靜,依舊將被窩的每個角都掖好。

  身側忽然轟隆一聲,似乎是暗間有響動,他知道那是她所謂的化妝間。

  掀開那側間的簾子,看見靠牆櫃子的門不知何時被頂開,露出半截箱子。

  今夜風大,不斷搖撼窗戶,震動了櫃門。

  他走過去,低頭凝視那箱子,這是她非常珍愛的東西,她戲稱這是她的百寶箱,她要靠它玩轉大荒。這箱子確實可稱為百寶,裡面拿出的東西稀奇古怪,根本不是這個時代所能擁有的東西。

  他因此不喜歡這個箱子。

  總覺得那是另一個天地的產物,不屬於他也不屬於大荒,是她來自洪荒異時代的證明。這東西只要在,她就似和他存在隔膜,似在虛無縹緲間。

  他害怕這東西是連接她和另一個天地的橋梁,總有一天她拋下他,渡橋而去。

  她走了,沒能帶走這箱子,他也沒打算送回給她。

  百寶箱玩轉不了大荒,任何外物都玩轉不了大荒,與其依賴那些虛浮的神鬼之術,不如更多地靠自己。

  抽掉她的依賴,讓她用雙腳,丈量自己的土地。

  他蹲下身,抬起箱子,箱子蓋子微開,最上頭一件衣服露出一角,鮮艷的,花色的,輕薄的。拈在手中似一團夢。

  他認得那件衣服。

  是一件飄逸如仙的花色長裙,她穿起,配紮了緞帶的帽子和微卷的長髮,唇上星光點點,那一刻艷如山野海浪中走來的精靈。

  他永記那一剎的驚艷,哪怕他當時正因為紫蕊的冒充,憤怒冰冷。

  手指在衣衫上輕輕撫過,似乎還留存她的香氣,在靜夜宮殿中氤氳。

  哢噠一聲,箱子鎖上。

  他將箱子放回,手指一抹,鎖頭鎖死。

  她的東西,只能她踫。永生。

  他正要起身離開,忽然腳步一頓,隨即手一揮,側面的窗戶被打開。

  窗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冰球。冰球中隱約有東西,暗光閃爍。

  他眼底現出憎惡神情,似乎很不願意看見這東西,然而最終他手一抬,冰球緩緩飛起,落入他掌心,隨即碎裂。

  碎裂的冰屑間,是一截骨頭,骨頭看起來是指骨,不像新鮮的,透著些暗沉的黑色,似血色又似沉積的毒,他將指骨不斷翻轉,終於看見斑駁的指骨上,有一小處現出骨頭原本的白色。

  他微微一震。

  骨頭裡忽然鑽出一隻小蟲,蟲有點像瓢蟲,發出微微的藍光,背上有斑點。他數了數斑點,七個。

  他神情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他又翻過瓢蟲的肚腹,瓢蟲肚子上有三道印痕。

  「三個月……」他喃喃道。

  隨即他立即將瓢蟲和骨頭拋出,那蟲子在半空中閃過一道藍色火光,火光雖小卻極凶猛,眨眼將那截骨頭和自己都燒盡,卻沒有留下一分痕跡,也沒將四周任何東西點燃。

  火光燒盡瓢蟲和骨頭,猶自未滅,穿窗而出,若有目標一般,一閃往黑暗中去了。

  他沒有動。

  不必追出去找那個放冰球的人了,這種地獄業火,會將所有要摧毀的目標,在一霎那立即燃盡。

  以往他追過,用盡辦法試圖留下傳信的人,然而每次趕到,都只能看見一抹灰燼。

  那些人,總有辦法讓他無法找到任何線索,無法找到想要找到的人。

  這樣的傳信,這些年總共四次,今年就發生了兩次。

  越來越急迫了嗎?

  這些年用盡心力,登上高位,就為了能擁有足夠的力量,翻轉這山川河流,以強悍的手掌,覆蓋住自己想要的目標。然而,大荒太大,太神秘了。

  他們耐不住了,而他,也沒有耐心和時間,再等待了。

  有些很厭惡的事,終究要做。

  他吸一口氣,慢慢起身。

  出側間,側方走開五步,是梳妝台。

  黃銅鏡暗光明滅,倒映影影綽綽身影,他雙手撐著妝台,恍惚裡看見自己,站在妝台後,手放在一個女子肩上。

  那一日,他誤以為別人是她,傾吐衷言,然而命運如此詭譎,不想給你的就永遠吝嗇,鼓足勇氣吐出的心事,誤投。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針鋒相對爭吵,痛徹心扉,原以為那一刻便是最冰冷的決絕,後來才知世間苦永無止境,直抵地獄最深層。

  到如今,也似麻木了。

  他身子忽然向下一傾。

  一抹血流毫無預兆自唇角流下,順下頜,淅淅瀝瀝滴落在光滑的桌面上。

  血點濺開如亂梅。

  似乎再也站不住,他扶桌緩緩坐下,用雪白的袖子,慢慢擦那濺上血點的鏡子。

  手忽然一頓。

  黃銅鏡中,忽然又出現了一個倒影。

  他渾身一冷,不是驚嚇,而是驚異,驚異自己的退步,居然讓人靠近了三丈之地而沒有察覺。

  隨即他眼眸一冷,認出了那個人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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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01:11 P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八章 引誘與殺機

  明城有點茫然地站在門檻上。

  她一路跌跌撞撞過來,迷糊中不辨方向,此刻站在殿口,被溫暖的地氣一燻,才醒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站在景橫波寢殿的門口。

  她有些詫異,心中空落落的,想不通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個根本不願意來的地方。但站在寢殿門口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鳳來棲的日子,想起景橫波遞上的人參,想起住在這寢殿西廂的日子,想起四個人頭踫頭一起吃飯,熱氣裊裊中,也曾相視而笑。

  她回首,看院中空蕩蕩,廚房一片黑暗,毫無煙火氣,而雪落無聲。

  那些笑語人聲,已被埋葬。

  她該高興的,她撫住心口,咳嗽幾聲,格格一笑。

  笑聲回蕩在殿口,聽起來特別空蕩。

  既然來了,就進去取取暖,這也是她的地盤,整個玉照宮都是她的,她為何不敢進?

  她一步跨入。

  然後定住。

  梳妝台前,有人衣衫如雪坐姿筆直,正自鏡子中,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她一瞬間以為是鬼,下意識要尖叫,然而那人姿態風神太過鮮明,下一瞬她就知道了這是誰,尖叫聲立即堵在了咽喉裡,她瞪大眼睛,手扶住殿門,驚惶猶豫,眼底漸漸浮現希冀。

  此刻巧遇,是否也是一個機會……

  這個想法讓她忘記當初他的警告,沒有立即退下,只怯怯地抬起頭,望定鏡中的他。

  宮胤沉默著,看著鏡子中的人影。

  怎麼能讓她的影子,倒映在景橫波的鏡子中?那會弄髒景橫波的鏡子,她回來也會不歡喜的。

  他手指一彈,黃銅鏡碎裂。鏡中明城的倒影立即扭曲歪斜不似人樣。

  他覺得滿意。

  明城站在殿口,看裡面黑黝黝不清楚,並沒有看清楚鏡子已碎。宮胤沒有立即出聲趕走她,她心中燃起希望。

  「宮……」她此刻心氣怯弱,立即改口,「國師……想不到你在這裡……你……你也是長夜難眠嗎……」

  宮胤不動,不說話。

  如果不是殿內空氣微冷,讓她感應到宮胤所在的氣場,她會以為宮胤在夢游。

  他半夜到這裡……她心中湧起切切的恨意,趕緊壓下,知道現在不是發作情緒的時候。

  她只能更加婉轉溫柔,輕輕道︰「我……我不知怎地……便走到了這裡……」

  宮胤慢慢地擦著桌面。

  明城盯著他背影,心跳如鼓,她思前想後,想著此刻他既然出現在景橫波這裡,想必心中自有一份留戀在,那麼她若提起景橫波,或許也能換他一分溫柔。

  內心深處她不願提起景橫波,但時勢逼人,自從那事之後,她的行動範圍便被限制在女王寢殿周圍,她見不到外人,也見不到宮胤。心裡便有萬千言語,但沒有對人說的機會。

  今夜天時地利,或許那夜相似的風雪,會讓他願意接納。無論如何她想試一試,不接近,怎麼會有機會?

  「我……我很為當初後悔……」她的眼淚說來就來,聲音也蒙上一層哽咽,「……我……我太自私狹隘了……當初……當初我不該那麼對她……後來我也後悔了……今晚……今晚看著著這雪,我心裡忽然很難受,想著她曾對我的好,想著當初四個人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覺便過來了……我……我也很想她……」

  她有些胸悶喘氣,不得不停下,偷眼瞧他動靜,沒有動靜就是好兆頭。

  「……我……我那時其實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害她……我只是覺得委屈憤怒……我那時剛剛恢復記憶,滿心裡都是委屈……覺得她搶了我的一切……我本來想忍……但是那天她醉後對我說的話刺激了我……我就想著,為什麼沒有的我要認,我有的卻被人搶……我是一時衝動……冷靜下來後,我就想起她對我的好……無論如何她救過我的命……就算有些算計,但沒什麼比命更重要……我當時該保住她的……也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黑水澤那地方……要麼你還是給她換個地方吧……」

  她切切低訴。委屈、哀怨、體諒、理解、寬容、善良……盡在其中。而聲氣低微,一語三嘆,每個字都婉轉回旋,足可切動天下任何鐵石心腸。

  宮胤緩緩轉過身來。

  她狂喜,卻不敢露出喜歡之色,只將眼睛盈盈抬起,眼睫上淚滴欲墜不墜,她知道自己這樣的姿態最引人憐惜。

  她一直站在風口,風從背後吹來,似要透心,她凍得發抖,卻不敢向前一步。

  「你真是這樣想的?」他終於開口。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她急忙點頭,低聲道︰「否則這天氣,我這身體,我怎麼會半夜來這裡……我並不知道會在這裡遇見你……」

  「你悔了?」他問。

  「嗯。」她低頭,準備良久的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想給她換個地方,你有誠意的話,自己去換吧。」

  她一怔,輕輕道︰「我沒有這權力。」

  「你是女王,這樣的事,你可以下女王令。」他淡淡道,「我簽押玉照宮令便可。」

  她狂喜,但想到女王令,又有些不安。

  女王玉璽,一直在她那裡,被藏在最隱秘的所在。這玉璽雖然大多數時候沒有用,卻可以在最關鍵的時候派上用場。比如廢黜國師,以及一些改動皇族律條的詔令之上,必須有女王玉璽印章。

  就比如,宮胤如果想修改皇族律條,允許男性稱帝,就算她同意,就算群臣全部同意,但這一修改法令不蓋女王玉璽,就永遠得不到承認,六國八部就可以以此為借口,不承認中央王權,直接脫離。宮胤就算當了皇帝,也是得位不正的空頭皇帝,以後可能會遇到各種反叛和脫離。大荒將徹底分裂。

  這是開國女皇留給歷代女王的最重要護身符。大荒格局如此奇怪複雜,想要發生任何改動都非常困難。也正因為如此,她寧可不參與國政,做個傀儡女王,也盡量避免把女王玉璽取出,因為她知道,只要她當著宮胤的面取出玉璽一次,以後隨便怎麼藏,都不可能再瞞過他的眼睛。

  那時候,她就如赤身對劍,毫無保護和屏障了。

  此刻宮胤輕輕一句,她頓時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宮胤扶著桌面,緩緩站起。注視著她。

  他很少直視他人,就算直視對方也往往覺得他看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雲天之外的空茫。很多人懷疑,是不是他這輩子就認真看過景橫波。然而此刻,明城卻清晰地在他眼底看見自己的身影。

  這樣的注視讓她窒息,以至於一刻她也覺得是永久。

  片刻之後他微微一笑。

  明城霍然睜大了眼睛。

  她驚詫的眸子,遙映他冰雪中綻放的笑容,那是山巔雪池明月之下,天地光華之間,悄然綻開的一朵冰蓮,一霎灩灩華彩千萬裡,風雪屏息,天地失色。

  認識他多年,她從未見過他的笑容。

  更想不到此刻,他竟然會對著她微笑。

  這一笑震撼到她失聲,不知該是為那美驚艷還是該為這笑驚恐。

  他放緩了語氣,輕輕道︰「你這樣,我很安慰。」

  她驚魂未定地舒一口氣,一時只覺得背後汗濕,片刻之後,有隱秘的歡喜漾起。

  他忽然道︰「我還想去她那個寢宮看看。」

  她一怔,隨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寢宮。

  一瞬間她連手都哆嗦了。

  狂喜、意外、不安、緊張……她心中一片混亂,嘴裡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麼。

  他注視著她,似乎在等她回答。她心中隱隱不安,卻又絕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錯過這次,她知道,就永遠沒有下次了。

  「好。」她立即道,「我給你引路。」

  「你穿得太單薄了。」他拍拍手,殿外立即落下人影。

  「備轎。」

  片刻後,她在暖轎中,往自己宮裡趕去的時候,心中依舊恍恍惚惚的。

  風雪邂逅,事情發展成這樣,她覺得自己腦子似乎又開始發暈,心裡隱隱覺得不妥,行動卻不由自主地依照而行。

  寢宮那邊的人得到消息,早早打開大門,燈火通明,宮人都等在門口,這還是她回來後這麼多天,第一次看見自己寢宮這麼有人氣。

  宮胤下轎時,居然還在她轎邊站了站,做了個要攙扶她出來的姿勢。她當然不敢要他扶,連忙自己掀簾出來,出來時她注意到宮人震驚的神情,心中酸楚又滿足。

  宮胤承認,她才能立足,她必須加倍努力,討好他。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寢殿,殿門隨即關起。她回身看他,深切光影裡見那男子玉樹瓊花,一如當年。

  只是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神情,在進入殿內那一刻,就微微晦暗。

  是因為想起景橫波了嗎?

  他們真正的訣別,就是在這裡。

  「你既然已經回來,也不必全然縮在深宮。」他忽然道,「如果你有興趣聽政,明日開始,可以去靜庭聽政。」

  她一喜,正要答應,忽然又停住。隨即笑了笑,道︰「聽政也無甚意義,不聽也罷。」

  「你既然說要給她換個地方,總要在大臣面前商議。」

  她心中一陣煩躁——果然還是為景橫波。

  既然如此,那就將計就計吧。

  她嗅見淡淡的血腥氣,想著剛才他的臉色,心中微微一笑。

  「也是。」她笑道,「想到要替橫波換個地方,我有些迫不及待。你說我要不要現在就擬旨。」

  「隨你。」他無可不可地道。卻又隨手指了桌案,道︰「去那裡寫。」

  她心中冷笑,面上卻更加溫柔,當真坐下,開始研墨,他親自接過,道︰「我來。」

  接墨石的手指一踫,她顫顫一縮,悄眼看他,他似乎沒有什麼反應。垂下的眼睫眉目靜好。

  她暗自懊惱。取過清水盂,側身給硯台裡加了點水。

  寢殿無聲,風雪都被隔在屋外,八蝠銅爐裡沉香煙氣裊裊,很純正的香氣。地龍已經燒起,一室香暖。

  只聽得見彼此平靜悠長的呼吸,還有墨條研磨在硯台上的沙沙之聲。反顯得更安詳靜謐。

  墨是好墨,在這許多香氣之中,依舊清晰地散發著獨特的淡淡清香,嗅著令人心神安定。心底空明。

  她寫得很認真,輕輕道︰「……讓她去沉鐵部好不好?等鐵世子回去,或許就可以照顧她。」

  「好。」他聲音有些沉緩。

  她吹吹墨跡,在紙上抬眼笑看他,他接收到她目光,將眼光錯開。

  「明日拿去給眾臣商議如何?」她道。

  「不蓋上女王玉璽麼?」他似乎隨意地道。

  她心中「咚」地一沉——戲肉來了!隨即展開笑顏如花,「啊,玉璽啊,太久沒用了,我差點忘了!」

  他凝視著她,不放過她的眼神。

  她眼睫微微一垂,「這麼多年,玉璽都沒用過呢,你猜猜,玉璽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他淡淡答。

  「在我身上呢。」她淺淺一笑,身子向後一仰,雙手反撐在凳子上,仰頭看他。

  這一撐,便撐出她修長雪白脖頸,細弱精致的鎖骨,也撐起了胸前的曲線,更加顯得腰細盈盈不堪一握,而仰起的小小臉蛋,清麗如半開的睡蓮。

  不知何時她領口已經微微敞開,他眼神一頓,緩緩下落,她清晰地看見他眼神裡濛濛一層水氣,如霧。

  她心中微笑——那塊墨,真是好墨。

  「玉璽在你身上?」他道,聲音比先前更緩。

  「是啊……」她聲音更輕,更嬌,帶了些微微的喘息,抬起腳,繡鞋輕輕踢著他的小腿,「就在我身上,你要不要來搜一搜……」

  他凝視著她,慢慢俯下身,探出指尖。

  ……

  夜渡危城三千里,飛雪落血一劍來。

  臘月二十九的夜,黃金部也下起了小雪。雪片被風吹得亂舞,不住黏在樹梢屋瓦,漸漸的天地白了。

  黑黑白白的夜色中,兩條人影向北辛城奔近。

  一條人影如穿越長空的閃電,一起一落之間便是數丈距離,衣袂帶起的風,將雪片卷得亂濺。

  另一人卻像一個跳躍的音符,在雪中忽隱忽現。鬼魅一般。

  三十里路程轉瞬便到,兩人抵達城門之前,一條小小紫影提前躥了出去,翻上城頭。

  那兩人在城下隱蔽處等待,過了一會,城頭氣死風燈下,一條蓬鬆的大尾巴探了出來,慢悠悠晃了晃。

  那兩人身形一閃,出現在城頭。燈光下姿態從容,是耶律祁和景橫波。

  兩人大搖大擺走過城樓哨塔,哨塔裡的燈光亮著,火爐點著,還散發著食物的香氣,一堆守門兵丁剛才還在烤紅薯來著,現在一堆人橫七豎八已經睡倒。

  耶律祁要走過去。景橫波卻躥過去,把那些紅薯都搜羅了來,笑道︰「餓死了,真香!」一邊匆匆下城一邊撕開一隻烤紅薯的皮,露出裡面金黃的內瓤,她啊嗚一大口,嘴角頓時沾了一片黃。

  她順手扔了兩隻紅薯給霏霏和耶律祁,嗚嗚嚕嚕地道︰「吃飽了好幹活,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誰讓你非要跟來。」耶律祁掏出一方雪白手帕,替她擦乾淨嘴,順手把其餘紅薯接過去,塞在自己懷中,「太重了,不要影響你行動。」

  他手勢輕輕,景橫波還沒反應過來,嘴角已經被擦乾,隱約感覺到他的手指擦過她肌膚,微涼。

  嘴角香氣猶在,是他帕子上的暖香。

  感覺到他凝視的目光,她微微側頭讓開,岔開話題,「打算怎麼做?」

  今夜風雪之行,他們要搶時間殺人。

  景橫波到如今才知道,耶律祁和家族關係不睦,多年來為家族盡力盡力,只因為家族一直鉗制著他瞎了眼睛的姐姐。如今他失國師之位,所謂皇圖絹書不獻家族,又沒有回歸禹國大本營,而是伴在景橫波身邊,引起了家族不滿。便趁和黃金部合作之機,押來了耶律祁的姐姐,想要以她為人質,再次號令耶律祁,殺景橫波只是其一,或者之後的天灰谷行動中,也有拿他當先鋒的意思。

  當耶律祁不再是國師,沒有營救被押的耶律家在京子弟,或許他就是個棄子,能被利用被顧忌的只有武功。

  而先前他不接受威脅,悍然殺人,並且阻止了那些人放出消息。那麼按那些人說法,一夜未歸,他姐姐就會被殺。所以如果想救人,只能在今夜。

  今夜必須殺盡在北辛城的耶律家族人。救走詢如,封鎖消息。而此刻離天亮只有不到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內,想在這不小的城池內找到人都困難。更不要說殺人救人。

  耶律祁沒有回答景橫波的話,先迅速在城牆根部尋找了一圈,起身的時候眼神失望。

  「家姐沒有留下記號。」他嘆息道,「以前她都會盡量在城門這些地方留記號,現在看來,這次家族出動的人很多,她完全沒有機會。」

  偌大一個城,怎麼找人?

  「耶律家的人有個習慣。」耶律祁道,「他們喜歡奢華,喜歡排場,喜歡結交官府,並且盡量住在附近有兵丁的地方。不喜歡鬧市。所以貧民區,郊野,市場周圍,完全不用考慮。」

  「賓果!」景橫波一拍手。有這麼個範圍,好找多了。

  弄醒一個士兵,問清了具備以上條件的地域,應當就在華嚴街附近,那裡是官員聚居區,靠近北辛府。附近就有黃金族本地守軍金鱗軍駐扎。

  難度增加。但沒人因此猶豫。

  搶時間的事,沒時間猶豫。

  片刻後到了華嚴街,景橫波一見那街道就傻眼——都是鱗次櫛比屋舍連綿佔地廣闊的大戶建築,整條街很長很氣派,足足幾十戶,這要全部閃一遍,差不多也就天亮了。

  耶律祁忽然抬頭。

  模糊風雪中,似乎有一盞模糊的燈。

  燈是白色的,燈光微黃,這年節時分,滿城紅燈喜慶,這盞白燈便特別顯眼。

  燈應該是孔明燈,不知為何沒有能放出去,卡在了樹上。

  耶律祁舒了口長氣。

  「在那裡?」景橫波立即問,「這是你們的暗號?」

  「不是。」

  「啊?」

  「以前沒用過這樣的暗號,我和家姐之間的暗號如果固定,很容易被耶律家族發現,所以我們每次的暗號都不同,但一定會是我們兩個心裡有數的。」

  「這次的白燈代表什麼。」

  「十年前臘月二十九,家姐失明。」耶律祁聲音低沉。

  景橫波默了默,道︰「對不住。」

  「不。」他轉頭看她,唇角笑意從容,「我很希望一切過往、現在、將來,都和你分享。」

  景橫波嘿嘿一笑,道︰「啊,我們快去救人。」

  耶律祁微微斂了笑容,眼神平靜——她又像烏龜一樣縮起來了。

  無妨,時光流水可以將一切堅硬沖刷。

  「別急,」他道,「白燈還有一層意思。」

  「嗯?」

  「危險。」他道,「家姐從小厭惡白色。這和我們父母早亡有關係。之後她不用一切白色的東西,她說這個顏色太空太淨,什麼顏色都能塗抹上去,因此顯得特別不潔。白色對她來說,意味不祥和危險。」

  景橫波深以為然。以往她挺喜歡白色的,現在她討厭,以往她還喜歡雪,現在看見雪天就想殺人。

  「白燈在西南方向,西南方向一定是重地,而且不容人進入。」耶律祁道,「姐姐可能在府中別處,我要去西南方向解決他們,救人的事,橫波,拜托你。」

  「沒問題。」景橫波痛快地轉身就走。

  「橫波。」他忽然叫住她。

  「嗯?」

  他盯著她風雪中回眸的笑顏,有點艱難地道︰「如果……如果遇見危險,真的救不出家姐。你……拋下她!」

  景橫波驚得瞪大眼睛,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這是耶律祁唯一的親人了,看得出來他對姐姐感情很深。

  「姐姐性命再重要,我也不願拿你性命去換。」他道,「橫波,我當初害你是真的,現在我不想你有事也是真的。無論如何,當你性命被危及,記得不要管任何人。你說過你要只愛你自己,那麼,記得做到。」

  他說完猶自一笑,脫掉大氅扔在地下,只穿了一身緊身黑衣,對她揮揮衣袖,身影一閃便已消失。

  景橫波看著雪花中他長髮飛舞的背影,忽覺這人好也好得明確,惡也惡得自然,說什麼做什麼都勇於承擔和接受,真真一股難言的風流氣度。

  「小怪獸。」她輕聲對霏霏道,「他敢信任我,我敢不敢信任他?」

  霏霏對她緩緩地眨眼睛,永遠呆萌無知。

  景橫波身形一閃,消失在風雪中。

  下一瞬她出現在那白燈的西北方向的牆頭。

  府內似乎戒備很嚴,幾乎燈火通明,如此,反而幫她確定了耶律詢如所在的位置——瞎子是不需要燈火的。

  前方不遠,有個黑漆漆的小院。

  「霏霏。」她想了想,對肩頭小怪獸道,「耶律祁那邊可能更危險,你去幫一把。」

  霏霏輕巧地躍開。景橫波吸口氣。她倒不是多關心耶律祁,而是希望今晚,真正測試一下自己的實戰能力。

  她感覺最近自己的異能又有進步,想知道極限在哪。

  她掠過去的時候,心中有種奇怪的感受——到處亮燈,這裡黑,什麼意思?指明人質所在嗎?

  這念頭在她剛剛落地那一霎,立即被一道風聲證實。

  「咻。」風聲凜冽,直刺她後腦,銳器刺出的聲音尖利。

  她身形一閃不見,下一瞬廊下一個花盆霍然橫飛,砰一聲撞在實處。

  一聲悶哼,空氣血腥味彌漫開來。那人一個踉蹌,景橫波一閃已經換了個方向,緊貼在他身後。

  手中匕首,無聲無息一刺,一挑。

  拔回的時候再一壓。

  練過無數次,用熟了的手法,以至於之後對戰,她無論怎麼抗拒,都會下意識用出來的殺人手法。

  那人沉重撲倒,沒有鮮血飛濺,她最後一壓,阻止了鮮血狂噴,以免眼睛被鮮血黏上,影響出手。

  看似簡單,卻是無數次實戰凝練出的精華。

  「這樣壓,對,往下一分,壓平經脈血口,血不會噴濺。」

  她一擊便收手閃身,絕不停留原地看自己的戰果。

  那個人的話聲,回蕩在耳邊。

  「你擁有舉世無雙的瞬移能力,就不要浪費天賦。對戰中,絕妙的身法可以讓你永據不敗之地。一擊出手後永遠不要在原地查看對方傷勢,你應該先閃開,讓別人無法捕捉你的蹤影。哪怕一擊不中,你還有下次,下下次。如果被人裝死給你一刀,就沒下次了。」

  甩也甩不掉,深入血脈骨髓的記憶。

  一閃之後再逼近,又是狠狠一刀。

  對方沒有動靜,這回真的死透了。

  身後又有風聲,對準她後心而來,極近極快,看來對方已經潛伏很久,就等她出手最鬆懈這一刻。

  可是她在閃。

  一刻不停地閃。

  比鬼魅閃爍,比閃電隱藏,是跳躍在人眼中的黑影,不可捉摸其方向。

  下一瞬她的匕首扎入了那人的後頸,穿頸而過,斜上三分,精準地穿過頸椎的骨片,切斷了喉管。

  那人連慘呼都沒發出,砰一聲倒下。

  倒得太快,景橫波匕首卡在骨縫裡還沒來得及拔出,身子不由自主被帶得向下一墜。忽聽身後風聲響,第三個人撲到了。

  不止一個!左側一劍,如毒蛇般襲來!

  此刻她要放棄匕首閃開,就失了最有力的武器,這柄貼身刀,薄而利,切骨如切菜,普天之下難有第二把。

  她沒有放棄匕首,身子倒下,正壓在那死人身上,就手將匕首一拔,頭一偏。

  鮮血撲在她領口。

  頭頂上劍風呼嘯,左側的劍光從她背上蕩過,如果她不倒下,那一劍已經剖開了她肚腹。

  但身後那人已經壓下,瞬移來不及。

  砰然一聲,那人壓倒在她身上。

  那人正要歡喜歡呼,將手中刀砍上她的脖子。忽然聽見頭頂一聲「啪。」脆響。

  似西瓜裂。

  隨即一股劇痛,伴隨濃膩液體,從頭頂流下,這人才傻傻想清楚,裂的不是西瓜,是他的頭顱。

  廊檐下花盆又少一個,現在正沾了血,骨碌碌滾在一邊。

  景橫波匕首反抹,悄然再次割斷身上人的咽喉,順勢一個翻滾,已經起身。

  地下黏黏膩膩,空氣中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她垂著眼,意念放空。匕首下垂,靜立。

  血腥氣對她毫無影響——當一個人曾經一天解剖一百隻兔子袍子,對著堆積如山的血肉剝皮,之後,血腥氣也就那麼回事。

  黑暗中有一些浮動的光芒閃爍,帶著驚異的光彩,漸漸逼近。四面的呼吸聲漸漸清晰,帶著壓抑和緊張。

  片刻連殺三人,手段詭異,出手狠辣,甚至被殺的人都沒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

  而此刻那女子靜立在黑暗中,巋然不動。

  所有人能辨別出,不是故作鎮定,是真正的不為所動。從神態到呼吸到心跳,她就沒有任何波動。

  真正的大家宗師風範,令人凜然。

  景橫波此刻閉著眼。

  這是她第一次獨身對戰,甚至是第一次殺人,可她沒有一絲緊張畏懼,甚至渾身血液都已經沸騰。

  血液沸騰,心卻極靜,像冰雪底埋了火山,下一瞬沖天爆發。

  她忽覺,也許自己也是適合殺戮的。體內的暴戾被喚醒,她喜歡在血海中徜徉。

  四面人不少,都在警惕地盯著她,漸漸縮小包圍圈。

  「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先動。」

  她身形忽然一閃!

  這一閃毫無預兆,所有心驚膽戰的圍困者立即後退,因為不知道下一個輪到的會是誰。

  最靠近的人緊張,最外圍的稍稍放鬆。

  景橫波一閃,就出圈!

  最外圈兩個人只覺得風聲一響,身後似有淡香,這兩人反應也算快,立即轉身。

  那淡香人影忽然一閃,換了個方向,兩人隨之趕緊轉身,這回這兩人變成了面對面。

  淡香人影又一閃,這一會好像閃出了差錯,竟然閃在了兩人中間!

  兩人之間只隔長廊的寬度,再站下一個人,頓時距離近得呼吸可聞,只要將武器遞出,立即就能刺穿那人影肚腹!

  機不可失!

  大喜的兩人,立即將手中刀劍狠狠地刺了出去!

  在刀劍即將刺入中間景橫波那一霎。

  她一閃。

  太快,快到發生了幻影,快到她的身影在那兩人瞳孔中還留在原地。感覺到刺中的就是她。

  「嗤嗤。」

  兩聲發於同時,鮮血對噴連接成橋。

  劇痛襲來,兩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自己肚腹。

  分別插著對方的武器……

  再抬頭看中間,剛才的人影哪裡還在?

  怎麼可能?

  就那麼眨眼嫌太慢的時刻,怎麼可能來得及閃出去?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詭異的身法……

  「這不是人!」兩人忽然慘叫,「這不是人!這不是人!」

  慘叫未歇,戛然而止。

  景橫波一人賞了一刀。用他們的咽喉抹乾淨了刀上的血。

  血腥氣更濃。

  氣氛更加壓抑緊張。

  人們開始驚惶,誰也沒看到剛才怎麼回事,只知道一瞬間,包圍圈內的人出去了,然後最外面兩個人就死了。看那死法,居然還是自己對轟死的。

  他們死前淒厲恐懼的呼叫似乎還回蕩在耳側,每個人渾身發毛,心裡發滲。雖然人多勢眾,但竟然有了轉身逃跑的衝動。

  面對面的拼殺不可怕,但鬼魅一樣無從推測的刺殺才最要命。

  這些人本打算用黑暗中的圍殺來對付入侵者,沒想到此刻自己反倒成了被圍殺的那一方。

  一個人圍殺一群?

  聽起來有點可笑,但不是玩笑,身臨其境的人才知道那種未知的恐懼。

  最外圈的人原本以為可以暫時安心,沒想到這女子竟然先拿最外圈的人開刀,驚惶之下腳步悄悄往裡鑽。

  景橫波身形一閃,忽然又躥進了圈內!

  眾人看不見她的身形,但都感覺到那抹暗香從自己鼻端飄過,都禁不住驚惶抓緊武器。

  遠處一盞燈被風吹得滴溜溜一轉,一線微光打過來,一霎照上景橫波。

  微光裡女子容顏嬌艷,匕首叼在嘴角,眼波流動,似笑非笑,分不清眼眸和匕首,哪個更亮。

  眾人只覺眸子也被照亮,想不到這黑暗鬼魅殺神,竟然是如此美麗的女子。只是不明白在這危險對戰時刻,她怎麼忽然就將匕首給叼嘴上了。

  一霎驚艷,黑暗重來。

  光影消失前,眾人只模模糊糊看見那女子對空張開雙臂。

  一個祈禱般的姿勢。

  眾人正在納悶,考慮要不要衝過去圍攻,又不想第一個衝過去圍攻,忽然眼力好的人驚叫︰「花盆!」

  廊檐下原本有一大排花盆,種著當地一種耐寒的盆栽矮梅。

  此刻黑暗中,那些花盆正凌空幽幽浮起!

  一霎窒息般的寂靜,隨即「鬼啊!」慘叫聲響起。

  奇的是人並沒有外逃,而是在此刻,心膽俱裂,齊齊衝向景橫波。

  「啪!啪啪啪啪啪!」

  慢慢浮起的花盆忽然迅速飛到上空,對著一湧而來的眾人頭頂,猛然砸下!

  每人頭頂拍一個!

  花盆群砸那一刻,景橫波連閃!閃出人群。

  此刻人群正攢成牆,密集!

  她手中匕首如電,對著那人牆,連進連出!

  也不管是誰的背心,也不管是不是存在資源浪費,誰多割一刀誰少割一刀。看到背心就扎!

  多扎一個賺一個!

  不能留下任何耶律家族的人去報信求援,附近就是軍營!

  噗噗噗滿地鮮血亂噴,地上滑溜溜的幾乎不能站人,一時到底有多少人被砸昏,有多少人倒下,有多少人被扎傷扎死,無法計算。

  最後景橫波是站在屍體上殺人的,地上已經無法站立。

  還活著的人沒有人返身對戰,他們終於開始逃,一邊逃一邊發出尖利的呼哨,淒厲傳遍整座大宅!

  景橫波知道這是通知,點子扎手!下一刻這裡會成為重點照顧對象,會有更多的人湧過來。

  而她為了震懾敵人,連續將異能發揮到極限,群控花盆,體力已經不支。

  她畢竟毒傷盤踞,不敢太透支體力,以免引發毒傷,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她心底有些焦躁,到現在還沒機會找人,這要還有人來,她要怎麼對付。

  求援呼哨發出。

  宅子中人影飛閃,都往這裡而來,後來的這一批,看得出輕功更高,武功自然也更高。

  景橫波吸一口氣,做好兩敗俱傷準備。

  遠處忽然亮光一閃。

  隨即燈火通明處燈光全滅,隱約一聲慘呼,聲音傳出老遠。

  飛馳在半空中的人影都一頓,駭然回頭。

  隨即一聲大叫遠遠爆出。

  「三公子被殺啦!」

  聲音驚恐慘烈,似乎這什麼三公子被殺,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半空中往景橫波這裡撲來的人霍然回首,有人震驚得幾乎掉下去。

  幾乎立刻,那些人影立即往那爆出慘叫的地方撲去,再無人往景橫波這裡而來。

  景橫波眼看人影齊撲那處,吐出一口長氣,她這裡安全了。

  但同時心也拎了起來——那邊的事,一定是耶律祁幹的。他發現了她這邊被圍攻,來不及趕來救,乾脆就在那邊幹了件要命的大事,把所有人都吸了過去。

  那什麼三公子,一定是什麼要緊人物,這下梁子結得深了。

  也不知道耶律祁和他的家族到底怎麼回事,但可以想出怨恨很深,現在想來,以前耶律祁在帝歌政爭,那種若即若離未盡全力的感覺,終於有了解釋。

  景橫波想著後出現的那批人的輕功,看起來哪個都不比耶律祁差多少,不禁有些不安。

  但她並不打算趕去耶律祁那裡。

  事有輕重緩急。她相信耶律祁更希望她救出詢如。否則這犧牲就白費了。

  長廊空蕩蕩的,她正準備踢開身後的門一間間找,忽然那門開了,一雙冰冷的手伸出,將她的手腕握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10:49 PM

卷二 帝王謀 第十九章 姐弟

  她一驚,險些將那人立即甩出去,但那人立刻說話了。

  「耶律詢如!」她道,「我手中有毒針,殺你也許不能,自殺或者可以,你想清楚怎麼對我!」

  景橫波一怔,隨即心中大贊!

  不愧是耶律祁的姐姐!

  猜到她是來救她的,依舊沒放鬆警惕,但也沒莽撞出手,第一句表明身份,避免誤會節省時間,第二句是威脅也是試探,她的反應將決定耶律詢如的反應,如果不對,耶律詢如寧可自殺。

  這是豪門子弟長久鍛煉的本能嗎?

  「景橫波!」她立即道,「目前是你弟弟的同盟,來救你。別試圖拿毒針對我,我倒了你弟弟就麻煩了。」

  耶律詢如並沒有收手,只道︰「我哪天瞎眼的?」

  縱然時勢緊張,景橫波也不禁被她彪悍的問話方式逗得一笑,耶律祁這個姐姐,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其實內心相當強大啊。

  也對,如果不夠強大,一個長年在家族做人質飽受欺凌的瞎眼孤女,早死了。

  這一對姐弟一個困守家族,一個在外拼殺,不能得見,卻兩心牽繫,各自為對方,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這樣一對姐弟,耶律家族錯待,是他們自己蠢!

  「臘月二十九,」她答,反問她,「今天是你瞎眼多少年的紀念日?」

  耶律詢如立即手一動,看樣子是把毒針收起了,無所謂地道︰「十周年。」

  「不用毒針了?」景橫波對她印象很好,打趣她。

  「你能問出這話,就沒必要了。」耶律詢如偏頭「看」她,「女王陛下,你果然很特別。」

  景橫波不奇怪她聽過自己名字,既然她不是一個深閨弱女,她就不會放棄探聽和弟弟有關的一切消息。

  「耶律祁在哪?」

  「聽說他殺了一個什麼三公子,打架去了。」景橫波道,「你要想不拖累他,就趕緊和我走。」

  「三公子?」耶律詢如霍然回首,聲音都變了。

  「很要緊?」

  耶律詢如倒抽口氣,忽然道︰「他一定很喜歡你。」

  「啊?」景橫波傻眼,這是哪跟哪?

  「三公子是耶律家主的第三個兒子,師從大荒傳說中最神秘的九重天門,據說他出生室有異香,是耶律家百年不出的超凡根骨,很小就被九重天門的天師看中,送去學藝。九重天門摒情絕欲,學成後永歸天門,但允許庇護家族。所以三公子是耶律家族的希望所在。三公子還沒學成,每年會下山兩個月,和家人團聚,也有紅塵歷練增進定力的意思。這次耶律家族想要增強實力,和黃金部結盟。三公子正好在家,想見識一下天灰谷,才跟了來……三公子也罷了,九重天門卻非人間力量可抵擋,小祁知道厲害,不會隨意動他,一定是迫於無奈……他是想給你解圍吧?」

  景橫波心想人說瞎子眼盲心明真是一點都不錯。只是沒想到這什麼三公子來頭這麼大。這下耶律祁真麻煩了。

  「三公子按說沒那麼容易殺了,哪怕他沒學成,他們九重天門都有保命的獨特法門……小祁一定受傷了!」

  「喂你不是要去救他吧!」景橫波一把按住要跑的耶律詢如。

  「那就你去!」

  「啊?」景橫波又傻了,覺得這姐姐真牛逼啊真牛逼。

  「我不能死。」耶律詢如道,「小祁會喪失鬥志。」

  「那我就該死啊?」景橫波指著自己鼻子。

  「你好像也不能死。」耶律詢如「打量」了一下她,道,「小祁很難喜歡人的,沒了未來娘子也會喪失鬥志。」

  景橫波覺得某種程度上這位姐姐比七殺還無恥。

  「你死不了的。」耶律詢如道,「我有辦法讓你們脫身。」

  景橫波懷疑地盯著她。

  「三公子這人有很多秘密,哦,九重天門的人秘密一向很多。秘密多的人疑心病重,三公子不喜歡人伺候,但又不能沒人伺候,所以唯一伺候他的人是我。」耶律詢如道,「他認為一個瞎子什麼都看不見,但卻不知道一個十年的瞎子感覺比鼴鼠還敏銳。我知道他室內有暗門,雖然不確定通往哪裡,但肯定是出宅的。」

  「你還是在讓我們找死,三公子的屋子必然是守衛最嚴密的地方,進得去麼?」

  「我說過九重天門的人詭異手段多,他們的死未必是死,假死情況很多,而在假死情況下要想恢復,必須處於一定極靜極恆定的環境之內,所以他如果死了,那麼此刻他的屋子四周一定守衛最少。你們真正需要小心的不是護衛,而是假死狀態下的三公子。」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的?三公子一定不會和任何人說。」

  「我看書啊。」耶律詢如道,「誰叫他們寫字蘸墨特別濃的?一摸就知道!」

  景橫波看著她蒼白的臉,忽然道︰「你好像身體有問題。」

  「中毒嘛。」耶律詢如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

  「怎麼中的?」

  「九重天門的人太壞了。他們的東西多半有問題,連墨也有毒。我撫摸那些墨字讀他們的秘密,時間久了便中了毒。也許三公子也知道我偷看他的東西,故意裝不知道,好等我毒發求他,他喜歡看人驚惶失措跪在他面前求饒的樣子。可我不求他,我就繼續看,他要裝高貴裝淡漠,我就讓他裝,我就愛找死,怎麼樣?」

  她冷笑且得意地伸出手指,給景橫波看,「撫摸了墨就會中毒,戴手套我摸不出來,我就每次看完之後,削掉指頭上的皮,但毒還是慢慢滲入進去,嗯,我想我活不長了,你可別告訴小祁。」

  景橫波看著她十根……哦不九根手指,每個手指指頭都是殘缺的,傷痕坑坑窪窪,有的指頭幾乎已經沒了。

  右手小指整個沒了,是被斬下的,先前用來刺激耶律祁的那根。

  她一句都沒提。

  手掌秀氣,手指縴長,原本應該很美的手,此刻觸目驚心。

  景橫波吸一口氣,心中不知是疼痛還是酸楚,滿滿的情緒,似要漲上心頭,沖出咽喉,沖出眼眶。

  她以為這一生,自己永遠不會感動震撼了,然而此刻在這雙傷痕可怖的手面前,她幾乎失語。

  「偉大」這個詞,她原本覺得荒謬,沒有人能配得上,然而此刻她想送給這個殘缺的盲女。送給這對姐弟。

  他為她忍辱負重在帝歌步步艱危,拿命去賣。

  她為他受盡屈辱在家族努力生存,拿命去拼。

  他們不能說誰護佑誰,誰為誰委屈,因為每個人,都是在為另一個,拼死去活。

  用盡全力,崩碎牙齒,滿身傷痕。

  「我先送你出去。」她道。

  耶律詢如並沒有要求並肩戰鬥,她是個很清醒的女子,她清醒到被景橫波拎著連閃三次到了牆邊,也沒發出驚呼,甚至還悠悠道︰「輕功不錯,勉強配得上小祁。」

  景橫波聽著很有些鬱悶,手一揮狠狠將她送過高牆。

  耶律詢如一邊在天上飛,一邊還不忘俯臉下來和她講︰「這一手更好,配得上……」

  小祁兩個字被風雪卷走,景橫波隨即聽見牆外重重砰一聲,隱約那牛逼女子哎喲一聲,但迅速就響起腳步聲,快速離開,她一定立刻找地方躲藏去了。

  景橫波相信她能躲好。

  她覺得挺解氣,嘿嘿一笑,聳聳肩。

  「這一手太牛,你家小祁配不上!」

  ……

  找耶律祁很容易,人最多的地方就是。

  景橫波再一閃,就到了那處鬧哄哄的所在。

  遠遠飛雪激蕩,隱約人影縱橫,她還沒到近前,就被勁風掃出來的雪珠子撲了一臉,撲上臉的還有些飆辣的液體,她一抹,一手鮮紅,也不知道是誰的血。

  她仰頭,看見屋頂上似開了鍋,耶律祁身側如一個大漩渦,罡風呼嘯,看不清人影,偶爾能看見霏霏的小白影穿出穿入,似乎和耶律祁配合得不錯,它身影每一閃,就有一個人掉下來。掉下來的就是死的,院子裡屍體橫七豎八一地。

  整個宅院的人都被耶律祁吸引了過來,包圍得連個蒼蠅都進不去。景橫波甚至看不清耶律祁在哪。

  她不管,身影一閃,直衝屋頂戰團。

  「我來了!靠近我!」

  下一刻她的手臂被有力的手掌緊緊抓住,耶律祁帶著她迅速一讓,躲過一道暗器,聲音微帶焦灼,「小心!你怎樣?有沒有受傷?」

  景橫波很詫異他竟然沒有第一句問他姐姐怎樣了。

  「你姐姐沒事。」她道,一刀捅向一個近身的敵人。角度刁鑽,那人急忙翻開。

  耶律祁「嗯。」了一聲,忽然道︰「拜托你,帶她先走,我稍後就……」

  「你稍後就死在這裡?」她截斷他的話。

  耶律祁似乎一笑,又似乎嘆息,「至於嗎?」

  她眼神穿越今夜風雪。

  「今晚得把這些人都殺光。」她道,「你殺了那什麼三公子,消息傳出去,就是個巨大的麻煩,必須殺人滅口。」

  「駐軍已經被驚動。」他眯起眼,眼神穿越風雪,看見遠處飄搖接近的橘黃色燈火。

  她一笑。

  「那就在駐軍來之前,統統殺光吧!」

  ……

  殺戮永遠是至難又至簡單的事。

  耶律祁號稱耶律家族百年來最傑出子弟之一,多年來在帝歌其實一直在隱藏實力,更因為人質問題有所顧忌,當他真正展開殺手,那些高手護衛也只有挨宰的份。

  再加上鬼魅般的景橫波,自帶蠱惑功能的霏霏,時不時出沒在身側的殺機——天上忽然掉下的石頭,身後忽然穿出的刀,屋頂上忽然翹起的瓦片,每一下都突如其來,每一下看似不要緊,但在激烈的對戰中,足夠搶盡先機,甚至致人死亡。

  打到後來,莫名其妙死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於很多人越打越膽寒,開始懷疑耶律祁是不是有鬼神相助,或者那個青衣披髮的女子是不是個鬼,如此艷美如此飄忽,殺了那麼多人,眼眸裡似乎還有笑意。

  人如雪片紛紛墜落,落地也將化泥水無聲,很快,屋頂上只剩下四個老者,看打扮和那個欺辱耶律祁的大先生,應該是一個級別的。所以也特別難纏些。

  「砰。」一聲,景橫波和耶律祁背靠背撞在一起,兩人都在喘息。

  「你走吧。」耶律祁第四次催促,聲音裡微微憐惜,「就剩四個了,我一招就可以解決。」

  「然後力竭重傷,被團團包圍這裡的駐軍捉拿?」她笑。

  「你今晚腦子很不好用。」他笑,「趕緊想起來,我是你的仇人。我害過你多少次,你都忘了?拼命來救我?你就不怕將來被宮胤取笑?就你這心性,怎麼去和他爭天下,怎麼報仇?」

  聽見那個名字,她微微一震。

  心上剎那如被火燎過,嗤地一聲,灼痛。

  身前也有嗤地一聲,她一抬眼,正看見一個老者撲來,手中黑劍顫動如毒蛇吐信。

  因為分神,因為心中一痛,她想閃身,忽然一頓。

  閃不了了!

  劍將至面門!

  身子忽然被人猛力一帶,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圈,隨即她覺得肩上一痛,一看,一截劍尖正從肩頭擦過,擦出一抹血痕。

  這角度……

  身後是耶律祁的背,一個轉圈,他已經取代了她的位置,站在了劍尖之前。

  那時候他來不及有任何動作……

  她一側頭,就看見果然那劍,還插在他背後,對穿。

  如果剛才沒換位置,大概這位置正好對穿她心臟。

  偷襲成功的老者狂笑,正要招呼同伴追殺強弩之末。

  耶律祁忽然伸手,哢嚓一聲,徒手斷劍。順勢一甩。

  半截斷劍電射而出,嚓一下刺入那老者胸膛。

  老者笑容展開一半凝固,身子後墜,也許是耶律祁傷重力氣不夠,他似乎沒被傷到要害,墜落時猶自翻身,臉朝下,準備伸手一拍地面再躍起。

  屋頂上景橫波忽然手一揮。

  那老者臉朝下,正面對著一具同伴屍體。這種人當然不會對屍體有什麼畏懼,正要拍向屍體。

  屍體忽然一抬手,至死握在手中的劍,刺入他心口!

  鮮血飛濺。

  新屍體砰然落地。

  至死老者神情驚駭——已經死了的同伴,為什麼還會殺人?

  這一幕其餘三人也看見,一瞬間驚得渾身血液都凝結,身子一僵。

  就這一霎,耶律祁景橫波和霏霏,同時身形一閃。

  耶律祁一掌拍在了東邊老者的臉上,那人的臉立即詭異地塌了下去。

  景橫波匕首也似一條毒蛇,一刺一挑,西邊老者的咽喉噴出血泉。

  霏霏一爪子直接伸進了南邊老者的嘴巴,再出來的時候那人整張臉都黑了。

  屋頂上恢復了寂靜,整個院子都安靜下來。

  這已經是一個死院,就在這半個時辰內,耶律家族派往北辛城的高手,全軍覆沒。

  只有兩人一獸,面對從屋頂到地面,橫七豎八的屍體。

  風雪猶烈,呼嘯風聲裡有整齊步聲傳來,這是步兵。而在更遠處,還有隱隱的馬蹄踏地聲響,震得屋瓦都在微微震動,這是騎兵。

  先前耶律家被耶律祁大殺四方的時候,就已經放出了求援煙花,現在,北辛城的駐軍已經來了。

  本來一個偏遠小城,駐軍也有限,但不巧的是,因為黃金部族長要開發天灰谷,已經親自秘密抵達了這座小城,城中有相當一部分的王衛。

  從高處看過去,整個宅邸已經被團團包圍,無論從哪個角度衝出去,面對的都是重重軍隊。

  耶律祁看一眼四周,臉色沉靜,忽然抬手拔劍。

  劍身擦過體內骨骼的聲音聽得景橫波牙酸。

  會有多痛?她不知道。她只看見這男子此刻堅忍的神情,才驚覺骨子裡,他一樣是個堅執冷酷的男人。

  對自己狠的人才能對別人更狠。

  鮮血噴在她臉上,她只能草草撕下衣襟給他裹住貫通傷。很擔憂這樣的傷勢會引發敗血症,低聲道︰「你這裡還有沒有天香紫?吃一顆?」

  耶律祁微微一笑。

  「我先前吃過了。」他道,「最高等級一顆之後便無用。吃了也是浪費。不必了。」

  景橫波看他瞬間衰敗的臉色,覺得他一定在說謊。

  說謊的人毫無愧色,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看看四周,選定了人數最多的一角,身形一動。

  景橫波及時拉住了他。

  「別再犧牲自己給我爭取時間。」她道,「我們走另一條路。」

  ……

  帝歌的女王寢宮,沉靜在風雪中。燈光幽幽暗暗,照不亮那對相視的男女神情。

  宮胤凝視著明城,慢慢俯下身,探出指尖。

  她笑得更加誘惑而嬌痴,仰起的下頜之下是一道雪白的弧,隱約露一線溝壑,引誘人繼續深入。

  只是她的身體姿態卻有些奇怪,一隻手有點礙事地擱在小腹上。

  他眼神微微迷茫,俯下身,冷香逼近。指尖輕輕落在她臉頰上。

  她似乎有些放鬆,下意識抬手去接他的手指。

  她手抬起的那一刻,宮胤落在她臉頰上的手指,忽然閃電般向下。

  落到了她小腹上!

  她變色,急忙要去擋,但隨即「嗤。」一聲。

  他溫柔指尖忽化金剛指,毫不猶豫,狠狠刺破了她的肚皮!

  鮮血飛濺。

  慘呼聲淒厲,如劍飛射,擊碎這夜亂飛的雪珠。

  血珠濺在他臉上,他避也不避,手指飛快探入那血淋淋的傷口,兩指一捏,一扯。

  「啊!」

  明城的慘叫已經不似人聲。似無數的枯木斷裂在巨力之下。殿外的宮人們縮在牆角,瑟瑟顫抖看著雪珠狂舞的黑沉沉的天,只覺得這夜的慘嘶,將永為噩夢之源。

  殿內。

  一臉血的宮胤慢慢抬起兩指,捏著一枚血糊糊的,小小的玉印。

  女王玉璽。

  傳說裡女王玉璽大如巴掌,只有他知道,不過糕點大而已。

  藏在肚腹中,真是個好辦法,讓他不得不和這個女人對話,還髒了手。

  凳子翻倒,明城伏在地下,一抖一抖地抽搐著,鮮血慢慢在身下洇開。

  她咽喉裡呻吟破碎。

  他看著玉璽,漠然道︰「你難得沒撒謊,玉璽確實在你身上。」

  她痙攣著,只恨自己這一生為什麼要遇上這個男人。

  強大到讓她絕望,最虛弱時刻也是天上的神。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嫌棄地將玉璽扔進水盂裡,片刻後取出乾淨的玉璽,看看那水盂,淡淡道︰「拿這麼低級的手段來迷惑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隨即他順手取過她寫旨意的紙擦乾玉璽。把那剛剛寫好的給景橫波換封地的旨意團成一團,扔進了水盂裡。

  墨跡漸漸洇成一團,然後他將水盂的水潑掉,將那墨毀去,將玉璽收起,離開。

  殿門打開,風雪灌入。

  他立在門口,只覺得這夜的雪和那夜一樣涼。

  那一夜風雪,我曾予你至重一刀。

  這一夜風雪,我也給了她絕殺一刀。

  你,知不知道?

  他抬起臉,雪好冷,冷得似要將人體內有限的生命和熱力,卷了去。

  身後呻吟和哭泣幽幽。

  他跨過門檻,雪白衣袂沒有一絲血跡。

  「傳太醫,照顧好女王。」遠去的人影,聲音沒有絲毫情緒,「在她傷癒之前,不允許出寢宮一步,不允許任何人前來打擾。為免過於嘈雜驚擾女王休養,宮內侍應宮人減為兩名。」

  殿內一靜,嚎哭聲隨即響起。

  他卻已遠去。

  風雪之夜,不見歸人。

  ……

  咻一聲輕響,兩條人影落在一處僻靜的小院。

  耶律祁一落地就是一個踉蹌,景橫波扶住。

  「這好像是三公子的居處,先前他被我殺了後他們抬他來了這個方向。」耶律祁道。

  景橫波對他在那樣激烈的圍殺中,還能注意到一個死人被抬走的方向表示由衷贊佩,並決定一定學習。

  「你姐姐說這裡可以走。」

  果然本來滿臉不贊同的耶律祁二話不說就跟她走了。

  小院很安靜,特別安靜,而且特別冷。雖然此刻本來就很冷,風雪之夜,可是她還是覺得這裡的溫度似乎更低一些。

  小院裡外兩進,外面那進有僕人在,耶律祁揮揮袖,這些人也就死了。

  景橫波沒有阻止,她知道這些也許是無辜平民,但此刻身在此處,不殺也不行。

  很多事正義和黑暗沒有界限,為大局不得不放棄原則。

  一踏入小院,她「咦」了一聲。

  風雪都不見了。小院中似乎有一種氣場,將風雪隔絕在外,留下真空地帶。

  像玄幻小說中結界的感覺。

  也不知道這院子主人既然已經死了,又是怎麼做到的。

  景橫波感受著這種氣場,心中有種似曾相識的奇怪感覺。似乎宮胤當初的寢宮,也曾給她這樣的感受。

  不,不一樣。

  宮胤寢宮,存在無形的牆,誰也過不去。

  這裡只擋住了風雪,人可以隨意進入。

  院子裡沒有雪,依舊很冷,她扶著耶律祁進去,按照耶律詢如的指示找到了傳說中有暗門的書房。

  一打開書房門,她就退後一步。

  好冷。

  好亂。

  眼前屋內,竟然飛雪繚繞,雪花狂舞。

  原來外面的雪不是被隔絕,而是被全部吸到了室內。

  雪花雖然飛舞,但並沒有聲音,果然如詢如所說,很靜,真空一般的感覺。

  她看了一會,才看見雪花的中央,有冰棺。

  很難想象這裡會出現棺材,不用問躺著的一定是三公子,奇怪的是他不可能預知自己會被殺,居然還隨身帶著棺材。

  書房不大,長方形,暗門在對面,棺材直直地堵在正中,要想到達暗門,必須從棺材面前過去。

  雖然是個死人,但景橫波記得詢如的警告,也許之前那麼多敵人都未必是敵人,這個才是最要命的。

  但繞過這裡也不行,外面已經有了響聲,腳步雜沓,駐軍已經衝進了府邸裡。

  而身邊耶律祁氣息漸漸微弱,景橫波聽著他雜亂的呼吸,知道他的狀況一定比他表現出來的要差。

  之前他為了給她解圍,吸引了那麼多人的注意力。傷肯定不止她看見的那一處。

  血腥味漸濃,但看不出傷口,現在她才知道耶律祁脫下大氅只穿黑衣的原因。

  「走。」她扶著耶律祁向前,霏霏前頭探路。

  霏霏的探路等於沒探,它哧溜一下便滑過去了,似乎對那棺材很忌憚。

  景橫波自己走在棺材邊,想讓耶律祁走在外端,但耶律祁手臂一轉,像先前轉她逃出劍殺一樣,把她轉到了外邊。

  「我看看這家伙死透了沒。」他輕聲道。

  棺材蓋子開著,裡頭雪花繚繞,冰雪凝結,景橫波探頭,隱約看見瘦削的少年,蒼白薄唇,閉著眼睛也能看出神情高傲。

  「你傷了他哪裡?」她輕聲問,覺得這人怎麼看都是死人,詢如的說法太離奇。

  「對心穿。」耶律祁答。

  外頭腳步聲越來越近,兩人都無心多看,快步走過。

  無事。沒出現詐屍。

  景橫波險些吁口長氣,對著牆壁,按照耶律詢如指示尋找暗門,一時卻找不著。詢如說牆上潑水之後會出現標記,可她拿起水盂裡的水潑了之後,牆還是牆。

  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在叫「這裡有點不對勁,也搜搜!」

  景橫波心中發急——現在外頭沒什麼能擋住人的東西,後有追兵前有牆,旁邊還有個粽子,這要被堵住,可給詢如害死了。

  她手指在牆上一寸寸摸索,標記在哪呢?水潑上去沒用那別的液體行不行?讓耶律祁撒泡尿行不行?

  「這裡僕人也被殺了!裡頭可能有人!」外頭聲音更近了。

  一片雪花撲到了她臉上,激得她打了個寒戰。景橫波心中忽然一驚。

  雪花!

  與此同時耶律祁也道︰「這裡雪花很多。」

  兩人對視,都在對方眼裡看見智慧之光。

  景橫波瞬間明白了。

  溫度!

  詢如說用水能潑出牆上記號是平常溫度之下,但現在這裡成為三公子療傷守魂之所,攝取風雪,氣溫下降,水應該已經沒有效果。

  既然水潑出標記,利用的也是溫度,是比平常溫度更低的溫度。

  比水更冷的是什麼?

  冰。

  景橫波撲到窗邊想捧冰,但今夜的風雪被隔在小院之外,四周根本就沒有冰。

  耶律祁咳嗽一聲,目光一轉,景橫波也看到了,冰還是有的。

  在那個霧氣繚繞的棺材裡。

  伸手進這個要命的棺材撈冰?

  景橫波覺得這難度大概也不下於天真伸手去粽子嘴裡掏明器了。

  不等她動作,耶律祁已經搶先把手伸了進去,笑道︰「女人會引起詐屍,你可別嚇著我。」

  他捧出一堆冰,景橫波心驚膽戰地瞧著,生怕那一臉蒼白的僵屍會忽然張開嘴,一口咬下……

  還好,依舊什麼事都沒發生,景橫波接過冰塊時卻注意到他的手指僵硬冷白,指甲毫無血色,這種手的狀態熟悉得她心中一驚,如果不是確定面前是耶律祁,她幾乎以為看見了宮胤的手。

  以耶律祁的武功,就算重傷,捧一手冰也不會出現這種狀態。

  然而她來不及問了,呼喝聲已經近在門外,「這裡有腳印!進去看看!」

  她猛地將冰塊潑在牆上。

  一道古怪圖形顯現,六角,內圓,乍一看像星圖,仔細看像地圖,隱約還有很多符符號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很是複雜古怪,景橫波也來不及細看,按照詢如的指示,在六角和中心各自按順序點了過去。圖案哢嚓一聲,六角陷了下去,圓盤中心凸出,景橫波抱住圓盤左三圈右一圈,圓盤果然被卸了下來。

  「好了……」她歡喜地道,隨即聲音一頓。

  「啪。」身後有聲音。

  像是巴掌拍在桌上的聲音。

  耶律祁就在她身側,霏霏在她頭頂倒掛。身後沒人。

  景橫波覺得自己脖子都僵了,但還是第一時間回過頭去。

  一眼就看見一隻手,從棺材裡伸出,拍在棺材邊,搭住。

  手蒼白無血色,指節發青,指甲有點長。

  靜室、亂雪、棺材、棺材裡伸出的手。

  背後有陰風在幽幽地吹。

  真的很僵屍片。

  景橫波一把抓起霏霏投入洞口,隨即要去推耶律祁,耶律祁動作永遠比她快,一抬手捉住她手腕,要把她推進去。

  景橫波沒能進去。

  「砰。」一聲她腦袋撞上了圓盤。

  她金星直冒地抬頭,就看見不知何時洞口裡面又多了一層圓盤,正在慢慢旋轉合攏,在合攏的漩渦裡,隱約還可以看見慢慢推出的閃著藍光的箭頭。

  她倒抽一口氣——詢如可沒有提這回事。

  身後僵屍幹的?

  她轉頭,就看見那隻手還在那裡,手輕輕按住了牆上一處凹陷。

  手的主人正慢慢坐起,背後看長髮光可鑒人。

  門外腳步聲雜沓,景橫波嘆口氣,現在就算僵屍不詐屍,她們也來不及走了。

  那僵屍忽然抬手。對門外一指。

  「啪。」一聲,隨即就是一片滾倒之聲。有人大叫「哎呀這裡有機關!」有人喊著「退後!退後!」又有掙扎撲騰之聲,人聲在退後。

  景橫波皺眉看僵屍把追兵隔在門外,心想它是想獨享鮮美的人肉?

  那家伙並沒有立即轉身,直愣愣坐在棺材裡,似乎還在發呆。

  景橫波想不知道黑驢蹄子有沒有用?沒有黑驢蹄子,霏霏爪子效果如何?

  那人卻忽然開了口。

  聲音居然還很年輕清澈。

  「詢如在哪裡?」

  景橫波沒想到他第一句話居然是問詢如,眨眨眼睛道︰「被耶律家的人殺了。」

  那人似乎短促地笑了聲,道︰「她如果這麼容易被殺,你們還能跑到這裡?」

  「你們真是彼此肚子裡的蛔蟲。」景橫波贊,「她說你可能死不掉,你說她不容易死。真是禍害遺千年。」

  「下次記得不要刺心臟。」那人淡淡道,「九重天門的要害,和你們凡人不一樣。」

  「我聽說九重天門的武功,能讓人逆轉經脈,五臟移位。」耶律祁忽然道。

  景橫波惡意地瞄著那三公子的下半身,想著小弟弟會不會移到臉上去?

  三公子不答,卻忽然道︰「你們有大麻煩了。」

  「我們麻煩從來都很大很多。」景橫波聳肩。

  「本來我不打算追究你們。生死之傷,對我門中人來說,不是壞事,是三次歷劫必經之劫。我在棺中沉睡三日,醒來之後還可更上層樓。但你們卻拿走了我棺中的天水之冰。」他面無表情地道,「令我功敗垂成,倒退三年。我承擔著師門試驗重任,我的失敗,就是師門的失敗,我放過你們,師門也不會放過。」

  「人的一生,本就是在各種放過和不放過之中,掙扎求生的。」景橫波不以為然地一笑。

  「你們選擇一下。」那人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話,隨意地道,「死一個就可以了。快點。」

  那口氣好像只死一個是他的恩賜。

  景橫波想笑。

  大荒的隱世名門都是神經病嗎?一個紫薇上人,專門培養逗比,這什麼九重天門更牛逼,滿臉的居高臨下,滿嘴的決人生死,真以為自己是神仙天門?

  這還是九重天門一個普通弟子,這要門主,不得吞併天下?

  「要麼就讓這女人死。」三公子對耶律祁道,「你好歹是我們耶律家的人。」

  「是極。」耶律祁一笑,對景橫波道,「要麼你去死?」

  「不行,為什麼不是你去死?」景橫波翻眼。

  三公子似乎輕輕冷笑了下。景橫波覺得,如果加上畫外音,大抵是︰人類,你們是愚蠢的。

  「你沒武功你適合死!」

  「你是男人你該先死!」

  「我是耶律家的人我不該死!」

  「我是來幫你的憑什麼我死!」

  屋子裡嘰嘰呱呱吵成一片,三公子忍不住抬手想要捂耳朵,道︰「吵!」

  正忙著吵架的耶律祁和景橫波忽然齊聲道,「那還是你死吧!」

  話音未落,耶律祁劍光一閃,景橫波抬手一揮,書桌上鎮紙霍然飛起砸下。

  「啪。」一聲,三公子身下棺材碎裂!

  碎冰飛濺,人影一閃,三公子騰空而起,手離開了按住的牆壁,耶律祁忽然猛地將景橫波一拉,「伏下!」

  景橫波下意識彎腰,就聽見頭頂唰地一響,一道冷風擦頭皮而過,她嗅見屬於毒物的腥臭氣息。

  再一抬頭,就看見藍汪汪的三簇短箭奪地釘在了對面牆壁上。

  她一回頭,就看見剛才閉合的圓盤上即將攢射的箭矢已經不見了,想必那三公子手一直按住機關,是為了控制這箭矢,耶律祁一劍破棺,逼他放手,令箭矢射出。

  箭矢一射,圓盤停止合攏,露出洞口,但隨即就開始了另一輪的合攏。

  景橫波知道這必定循環無休,開啟只是一刻!

  「進去!」身後一股大力一推,她被推入洞中!

  景橫波一驚——耶律祁重傷孤身在外面對那神秘的三公子!

  她立即轉身,透過漸漸合攏的圓盤,看見那兩人已經鬥在一起,室內雪花飛舞,冰氣縱橫。洇開一片白蒙蒙的霧氣,根本看不清人形。

  這一幕沒來由有些熟悉,她心中一跳。

  霧氣中看不清對戰情況,兩人都有傷,但這裡是三公子的地盤,機關無數,耶律祁肯定會吃虧。

  奇怪的是三公子一直將那些駐軍阻擋在門外,似乎不想他們進來。

  圓盤旋轉合攏,空隙越來越小,她心急如焚,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抵擋圓盤的收攏,這一關,就不可能再開了。身前有大敵,外頭有軍隊,耶律祁面對的是死路。

  或許他早已做好了這樣的準備,景橫波看見他衣袖似乎對自己揮了揮。

  讓她快走的意思,景橫波卻不甘心。

  室內霧氣忽然一收,漫天飛雪凝結成杵,呼嘯直奔耶律祁心口,耶律祁劍鋒激蕩逆行而上,直入杵心,逆雪飛揚碎冰四濺,將耶律祁籠罩,最前面的一團冰雪忽然一閃,凝結成刺,直奔耶律祁心口!

  耶律祁要讓,身形一扭傷口發作,一個踉蹌,匆忙中只來得及以手掌去擋。

  哧一聲冰刺刺穿他掌心,鮮血飛濺。猶自不停,

  呼嘯直奔耶律祁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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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11:08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章 你摸的是我

  哧一聲冰刺刺穿他掌心,鮮血飛濺。猶自不停,呼嘯直奔耶律祁心口!

  景橫波瞪大眼睛。

  三公子虛弱咳嗽,緩緩坐倒。甚至已經閉上眼睛。似乎這一招一出他也精疲力盡,又似乎覺得這一招一出必定塵埃落定。

  因為剩下的飛舞的團團雪花冰晶,也在不斷凝結成刺,一刺不中還有下一刺,天羅地網,循環不休,直到將人刺成千瘡百孔。

  冰刺卻忽然一頓。

  在離耶律祁心口一根手指距離處停住。

  隨即墜落。

  墜落的不僅是冰刺,連同四面同時在不斷凝結成刺的冰雪也忽然停止變化,紛紛化回雪花和冰晶,簌簌碎落。

  碎得很快,甚至很亂,那感覺,像是低級存在遇上高級存在,立即潰不成軍一般。

  三公子一睜眼愣住,連景橫波耶律祁都傻了一瞬。

  這是怎麼回事?

  景橫波看著風雪中三公子迷茫的神色,這是個還很年輕的少年,眉宇間雖冷漠,眼神還是清澈的,特別清,似乎不被世事所染,但又特別硬,似乎不被外物打動。

  眼前圓盤只剩一點空隙。

  耶律祁身影將看不見。

  她腦海忽然靈光一閃。

  隨即她發出一聲尖叫。

  「詢如!」她大叫,「你不能這樣撲出去!你會被卡死!」

  屋中兩個男人同時一驚,抬頭。

  耶律祁轉身就撲來。

  三公子竟然沒有去追他,反而支撐著一掠到牆邊,衣袖在牆壁上一拍。

  圓盤開始外旋,打開!

  景橫波大喜,全力雙手一揮!

  正向圓盤撲來的耶律祁,生生被她抓了過來,咻一聲穿過洞口!

  撲過來的三公子,只抓到了他一抹衣角,隨即圓盤開始再次合攏,黑暗的洞口,一張艷麗的臉笑吟吟一閃而過,景橫波的聲音聽起來永遠那麼得瑟張揚,「謝謝開門,拜拜麼麼噠!」

  三公子瞪著漸漸合攏的圓盤,似乎想不到世上還有女子這麼狡黠。

  圓盤將要合攏的最後一霎,景橫波的臉又閃了過來,很好心地敲敲圓盤,笑道︰「哦,差點忘記告訴你,詢如不在這裡哈!」

  圓盤合攏。

  三公子沒有再試圖打開,有那打開的時辰,這兩人應該已經跑了。

  他盯著那圓盤,臉上沒什麼表情,忽然低頭看了看地上,地上有碎落的冰雪,還有耶律祁灑下的鮮血。

  他臉上漸漸浮現奇怪的表情,輕輕道︰「怎麼會……」

  「砰。」一聲響,門被推開,一大群士兵衝了進來。

  剛才三公子和耶律祁對戰,無力再顧及門口的禁制。

  「人呢!人呢!」那群人大聲嚷嚷,「我們是金鱗軍,前來保護你等,速速……」

  砰一聲,一股帶雪的風呼嘯而過,那群人影呼啦一下被卷了出去,乒乒乓乓栽在院中,落地梆硬脆響如冰人碎裂,再一看人人臉色鐵青,已經被凍死。

  屋內三公子,用冰雪在擦手,冷冷吐出兩個字。

  「濁臭。」

  他擦乾淨手,看看已經恢復原樣的牆壁,忽然搖搖頭道︰「蠢貨。死一個是為你們好,以後,會死更多人。」

  不過死更多人似乎他也不太在意,他緩緩坐在破碎的棺材邊,拖過桌上一封文書,摸了摸那文書上的濃濃的墨痕。

  蘸墨太濃了,以至於每個字都微微凸起,不用看,摸也能摸出來。

  他出神地看著那文書,又將文書斜起,對光線照照,那些濃墨字體,便顯出被人手指摸索過的痕跡。

  他將那墨字湊到唇邊,輕輕舔了舔。

  ……

  景橫波扶著耶律祁在暗道中穿行。

  暗道很狹窄,窄得兩人走只能側身,而且不是向下的地道,感覺還在地面,景橫波猜想很可能這是夾牆,是那種非常長的夾牆,從大片屋舍中穿過,直到出宅。

  耶律家在黃金部的一間不常動用的宅邸,也有這樣奇怪的設計,可見底蘊非凡。

  景橫波著實累了,氣喘吁吁,肚子還時不時咕嚕一聲,黑暗寂靜中聽來響亮。

  耶律祁在懷中摸索,片刻後掏出一個東西要遞給她,隨即又縮回去,聲音聽起來有點懊惱︰「髒了……」

  景橫波嗅見紅薯的香氣,才想起他曾將搶來的紅薯放在懷中,他將食物揣在心口,是為了留給她?

  黑暗中有紅薯香氣也有血腥氣,她心中微微發緊,只好裝沒聽見,岔開話題。

  「你怎樣?」剛剛給他草草包扎了下,他雖然在勉力調整,但呼吸依舊不穩,明顯傷得不輕。

  耶律祁聲音還是那般慵懶隨意,「不錯,精神健旺。」

  景橫波在黑暗中翻翻白眼,心中有個疑惑未解,忍不住問,「剛才怎麼回事?」

  那三公子一著很牛逼的殺手就要奏效,卻忽然歇菜,怎麼想都覺得詭異。

  耶律祁沒說話,半晌笑了一下,道︰「因禍得福?」

  「什麼意思?」

  「你確定你要聽?」他答得古怪。

  景橫波心中又一跳,隨即道︰「為什麼不敢聽?」

  「我只是不希望你不愉快而已。」耶律祁懶懶地道,「你還記得當初在大燕,你和宮胤落崖被我抓住那次?當時我中了宮胤的計,受了傷。」

  景橫波鼻子裡哼了一聲,心中有微微酸楚——這人間命運,推動敵友翻覆,有時候真的太過奇妙。

  有仇的並肩作戰,相愛的以劍決絕。

  她閉了閉眼,不想再想,她需要平穩的心境應對艱險,不是想東想西的時候。

  「自從受了他的傷,」耶律祁悠悠道,「我便不太適應過於寒冷的環境,尤其不能在寒冷環境中失血受傷,傷口血液會凝結如冰,非得運功驅寒不可。」

  景橫波想剛才他可不就是寒夜受傷?那血……

  「你受傷之後改變的血,好像令九重天門的殺手退避……」

  兩人都不說話了,景橫波抬眼看著前方綿綿不絕的黑暗,只覺得似乎,即將踏入一個秘密中。

  「不要想太多。」耶律祁卻道,「宮胤不像九重天門的人。」

  「為什麼?」

  「這個門派極其隱世秘密,世人少有人知。如果不是耶律家有子弟被選中,我也不知道。」耶律祁道,「這個門派選弟子,條件極其嚴苛。另外,要求出身百年世家;要求不涉紅塵不出天門,終身侍奉九重天主。據說對叛徒手段極其可怕,成立以來從無人出天門。也有說法說本身武功有限制,根本就不能出天門。所以,如果宮胤是九重天門的人,他如此名聲顯赫,天門的人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會沒找他報復?而他身在人世,怎麼又沒遭受武功反噬?」

  「沒有麼……」景橫波喃喃道,「他般若雪很有些不對勁……」

  「向來絕世天門,武功出問題都是大問題,絕不會還能活這麼多年。」

  景橫波心裡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半晌長長吁口氣。

  「大荒澤冰雪系武功很多,因為寒性武功對沼澤最有用處,所以也可能是巧合。」

  景橫波也只能這麼認為,身邊耶律祁聲音低微,氣息急促,她隱隱覺得不安,此時也無心探究。她伸手想去試試他體溫,他卻正在此時含笑偏頭,似想要說什麼,她的指尖,輕輕按上了一處柔潤微軟。

  她一怔,他似也一僵,隨即她反應過來指下是他的唇,急忙要讓開,他卻閃電般抬起手指,按住了她的手指。

  這一刻他手指冰冷,她一時竟然恍惚,只覺那冷澈入骨髓,是永不能忘懷的記憶。

  剎那間眼前是翻飛的雪,漸漸凝成一個人影,她凝望著那個人影,在暗處慢慢蘊了一眶的淚。

  那個人,她曾試圖用自己的溫暖,燒熱他,卻在最後換來天涯分離的結局。

  她手一顫,他已經輕輕鬆開手指,黑暗中他嘆息亦翩然如雪花,帶一份冷的蒼涼,「按住你手的是我,你想的卻不是我。」

  她一震,偏轉頭去。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

  「也罷。」他卻灑然一笑,「無論如何,你此刻摸的是我。」

  景橫波從來不缺鬥嘴的詞兒,這得益於研究所四人組長日無聊永遠鬥嘴的成果,那麼多年鬥下來,連最不擅言辭的太史闌,真要罵起人都一串一串,但此刻她只有沉默,手無意識地拂下來,無意中觸及他肩背一片濡濕,嗅見血腥氣逼人,不禁道︰「你這……」

  「到了!」耶律祁忽然道,伸手一推。

  洞口開啟。

  第一眼看見牆。

  面前是一座高牆,擋得嚴嚴實實。

  景橫波一怔——死路?

  耶律祁伸手又一推。

  牆上忽然翻轉的門,原來那門瓖嵌在門中,質地顏色和牆一樣,輕易看不出。

  門那邊。

  劈開琉璃天地,再見風雪年夜。

  景橫波一時被外頭晶瑩雪白的光刺得眼前一眯。

  外面有沒有被包圍?她一時不敢出去。因為她很快聽見了道路兩端的腳步聲,以及兵甲和武器相撞的聲音。

  有軍隊。

  這裡應該還是耶律家這個大宅子的範圍。面前是一條極其窄的巷子,應該很少有人通行,又黑又長,所以軍士們只扼守住了兩頭,不必再進到這巷子中。

  這地方是官員貴族集中居住區,巷子對面就是別家的大宅子,但因為耶律家發生滅門案,金鱗軍將耶律家包圍,附近宅邸都被驚動,哪裡還敢安睡,家家都燈火通明,護衛全部出動四面出游,她戰後精疲力盡,再加上重傷的耶律祁,無論奔到哪家宅子,都可能面對無休止的圍殺。

  再看這巷子地面,覆雪半尺,毫無印記。可見這巷子太窄不利通行,一般人都不願經過,想必只有趕時間,才會從這裡走。

  怎麼辦?

  景橫波剛想和耶律祁商量一下,一回頭,看見他正向後退。

  「幹什麼你?」

  「我忽然想起,我把一件隨身重要物事忘在暗道裡了。」他笑,語氣歉然,「我得回去拿一下。」

  景橫波一把扯住他衣袖,冷笑。

  「少和我玩花招,想回去犧牲自己助我脫逃?」

  「你想得倒美。」他笑,咳嗽,「我命比你值錢多了。」

  「那就回來。」她用力一拉,原本只是想拉住他,誰知道他一個踉蹌,撲倒在她肩上。

  景橫波一驚,立即覺得肩上濕了,不用看也知道是血,她挪動身體,將他挪到懷裡,低頭一看,不禁心中一緊。

  如果說氣色有所謂死色,這就是了。

  她想起耶律祁原本就中毒受傷,一路夜奔,為了吸走敵人注意力,引來那麼多人圍攻,想必圍攻中也已受傷,之後在圍攻中依舊將三公子那樣的人一劍穿心,必定又添心傷,最後還為她擋了一記。

  舊傷添新傷,僅流血就差不多把人流死了。

  他必須先停下來,好好休養。

  但這危機四伏時刻,四面軍隊環伺,到哪裡找一個安生躺下的地方?

  巷口忽然有腳步聲和喝令聲。似乎有人經過,正在經受軍隊盤查。

  這風雪夜誰會在外面走?

  景橫波伏低身子,不敢動彈,聽得那被盤查的人似乎很快通過,然後往這巷子中來,腳步聲很雜很急促,隱約還有吱嘎吱嘎聲音,似乎是轎子抬動中發出的聲音。

  「進轎……」懷裡耶律祁忽然低聲道。

  「兩個人太重……」景橫波猶豫。她可以帶著耶律祁進轎,但一旦進去必然會被轎夫發現,一樣是自投羅網。

  「分開……」耶律祁在她膝上翻身看了一眼,道,「前頭主人轎,你去;後頭丫頭轎,我去……」

  風雪裡轎子都黑漆漆的,真難為他怎麼看出主人轎和丫鬟轎的。

  景橫波還是覺得危險,這要撞上牛人,怎麼辦?

  「小隊僕從,行路急切,順利過關……行動鬼祟。」耶律祁斷斷續續地道,「……必是城中實權人物親屬,幹見不得人事情,要掩人耳目還要趕著回去……最好下手……」

  景橫波非常詫異就這麼一眼他怎麼看出來的?

  不等景橫波動手,耶律祁已經一巴掌把霏霏扔了出去,「去搗亂!」

  霏霏蓬鬆的大尾巴在半空中,蒲公英一般一閃,從轎夫腳下唰一下躥過去,絆得那轎夫一個踉蹌。

  轎夫低頭,霏霏早已鑽入轎底,轎夫什麼都沒看見,不禁心驚。四面轎夫都有不安之色,問他︰「怎麼了?」

  「莫名其妙絆了一跤……」轎夫大冷天抹汗。

  「磨蹭什麼!快走!」第一輛轎子裡傳來不耐煩的呵斥,是個女聲。

  第二輛轎子正停在兩人掩身的洞口前,景橫波正要把耶律祁送出去,耶律祁按住了她的手。

  他手冰冷,她吸口氣,雙手搓了搓他的手。

  耶律祁似乎一顫,抬頭看她,她正低頭,兩雙眸子交匯,各自閃動微光。

  外頭轎子再次抬起,但轎夫還沒走兩步,霏霏又躥了出去。

  它閃電般在轎夫腳下幾個來回,最後躍到一個轎夫眼前,雪白的蓬鬆的大尾巴一揚,如雪花般曼妙一舞,半空中悠悠回首,幽紫的大眼睛對著那人眸子,慢慢一眨。

  也不知道那家伙看到了什麼,直著眼睛愣了半晌,忽然一躍而起,撞在身邊轎夫身上,「鬼啊!」

  轎夫們本就接連絆跌人心惶惶,此刻聽見這一聲嚎叫滲人,頓覺渾身涼氣透體。都驚叫著亂七八糟撞在一起。

  「鬼啊!」

  「就說這巷子死過人,不能走!有鬼!」

  轎夫四散逃開,任那女子在轎中連連驚叫喝止也阻攔不住。

  「這是什麼節奏?」景橫波直著眼睛喃喃道,「轎夫都嚇跑了,誰來抬咱們?還有,這麼一叫驚動軍士不是找事麼?」

  沒人回答,低頭一看,耶律祁又昏了過去。猶自扣著她手指,似乎是要她現在不要急著進去的意思。

  景橫波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一向覺得雖然自己不笨,但腦容量比起這幾個還是小了那麼一點點,當下也只好不急,繼續等。

  轎夫一跑一叫,兩邊軍士被驚動,都向這邊奔來。老遠地就有人詢問︰「怎麼回事!」

  「廢物!廢物!」轎中女子大罵,啪地甩出一塊腰牌,道,「不要這群混賬抬了!煩請將軍安排幾位軍士送本夫人回去!」

  雪地上鐵青腰牌幽幽閃光,那將領看見,神色一震,急忙接了應下,令軍士們拉開那些狼狽的轎夫,又命喚幾個年輕力壯士兵來。

  景橫波立即明白時機到了!

  換人來抬,前後分量不一致就不再明顯。

  她猛地掐醒了耶律祁,道︰「務必清醒一分鐘!」悄然打開牆上暗門。

  暗門正對著那丫鬟轎子,那丫鬟正打開窗子探頭出來看,忽覺身邊不對,一轉頭神態駭然。

  不等她叫出聲,景橫波手一揮,耶律祁已經落入了那丫鬟的轎中,景橫波親眼看見耶律祁進入轎中那一刻,單手扼住了那丫鬟的咽喉。

  她放了心,身形一閃。

  下一刻她坐在了一個女人的腿上。

  那女人裹著厚厚的狐裘,抱著手爐,正在對外面發號施令,「快點……」忽然覺得腿上一重,一偏頭。

  景橫波的匕首還沒頂出去呢,她眼睛一翻。

  暈了。

  景橫波摸摸臉,臉上黏膩膩的,想必沾滿了血。

  難怪,這夜半轎中,剛才還鬧鬼,一眨眼腿上多個人,滿臉血跡神態猙獰,這位美人兒不直接嚇死算命大了。

  挺好,省事。

  她趕緊用人家珍貴的狐裘擦擦臉,又用力跺了跺轎底示意出發,抬轎的士兵已經到位,換人的時候難免亂糟糟的,也沒人在意靠牆這一側有什麼動靜。

  轎子抬起,景橫波聽見前頭的士兵在和身邊士兵低笑。

  「都說瑤夫人是難得的美人,身嬌體弱,可做掌中舞,我看流言果真不可信,這明明該是個肥美人……」

  景橫波嘿嘿一笑,轉頭看看那暈去的女子,果真是個美人,就是臉色白了些。她就著外頭的雪光,好奇地看了看她的臉,嘖嘖一聲。

  這女子眉毛黏膩分散如塗膠,眼尾赤紅,剛剛才和人通姦回來!

  ……

  轎子一路前行,並沒有走多遠,景橫波搶過人家狐裘,穿在自己身上,舒舒服服躺著。

  她並不憂心耶律祁,後頭沒爆出動靜,就說明沒事。也不憂心耶律詢如,能在那樣環境中活到今天,就絕不會因為眼瞎單身流落雪中而死去。

  她只需要想下一步怎麼辦才好。

  「你天性放縱,不適宜步步為營未雨綢繆。那會令你累心煩躁而失手。你只需要掛一個遙遠的目標在那裡,然後做好自己眼前的每一步。腳下的路每一步都是踏實的,之後就沒有坑能陷住你。」

  這世上,誰最了解她?

  那個遠在帝歌,以冰雪為神,永遠巋然不動的男子。

  這短暫的瞬間,她竟似做了一個夢,夢裡依舊是那些看似淡漠實則絮絮的言語,夢醒時她眼角微濕,手指一抹,指尖晶瑩。

  一夢如浮生,再睜眼天地依舊寒徹。

  有聲音從外頭傳來,「夫人,到了。」

  她掐醒那猶自昏迷的女子,女子「啊」一聲醒來,景橫波匕首頂在她腰上,道︰「我是女賊!想活命,我說一句你做一句!」

  女子點頭如搗蒜。

  「讓所有人把轎子抬入廊下,轎門對著牆壁,然後讓他們統統退下,一個不留。」

  女子抖抖索索照辦,好在天冷,聲音發顫也沒人覺得奇怪。

  士兵們退下時,嘟嘟囔囔,「都說瑤夫人大方,怎麼給她抬這一路賞錢都沒有……」

  有人冷笑道︰「聽說失寵了哎!」

  ……

  院子裡沒了人,景橫波頂著那女子下轎,回頭看看那丫鬟轎,沒有動靜。

  她進入室內,一聲呼哨喚出霏霏,做了個繩子手勢,霏霏把一大片帷幕撕成條,景橫波換霏霏上前看守那女子,自己把布條連成繩索,先把她給捆上,又塞住嘴,才出去看那丫鬟小轎。

  轎子裡滿是血,昏迷了兩個人,一個丫鬟一個耶律祁。

  景橫波弄醒那丫鬟,逼著她幫忙扛起耶律祁,送到裡間瑤夫人香氣逼人的床上。命霏霏看好這丫鬟。

  耶律祁肩上貫通傷還在流血,景橫波皺皺眉,轉身對神色驚惶的瑤夫人道︰「找個大夫來。」

  那女子拼命搖頭,景橫波笑道︰「找個什麼理由呢?你懷孕了?」

  瑤夫人神情更慌,頭搖得險些掉下來。

  「你小產了?」

  搖頭。

  「你要生了?」

  搖頭。

  「你姦夫要生了?」

  瑤夫人頭搖了一半僵住,喉嚨裡格格兩聲,眼睛裡忽然就汪了一泡淚,哀求的淚。

  不得不說,美人楚楚哀求之態還是很養眼的,景橫波一向喜歡看美的事物,心情略好,也知道她現在絕對不敢喊了,拿掉她口中布,笑眯眯托腮在她對面道︰「那你說,什麼借口好呢?」

  「有個大夫……和我頗有交情……」瑤夫人顫顫道,「我以偶得傷寒之名,喚他來……」

  「你半夜叫大夫,你夫君不會被驚動麼?」

  「他哪裡管我死活!」怯怯楚楚的美人忽然柳眉倒豎,頓時殺氣騰騰,「他忙著摟那個小蹄子,我就是死他面前,他也沒空瞧我一眼!」

  喲,還是個怨婦。

  「誰去請大夫呢?」

  「你那個小獸……」瑤夫人也是個聰明人,立即道,「只要偷偷送張紙條在那大夫桌上就行,隨行大夫就住在隔壁院子……他看見會來的。」

  霏霏送信去了。景橫波心情很好地托起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嘖嘖嘆息,「啊,你說的不是真的吧?啊!你這麼個美人,居然會被老公冷落?嘖嘖,誰捨得冷落你這樣的美人啊。」

  瑤夫人眼底立即盈了滿滿的淚,也不知道是為了安撫她的情緒討好她,還是太深閨寂寞終於找到可以訴苦的人,竟然拉著她,就開始哭訴。

  美人一唱三嘆聽得景橫波呵欠連天,很快也就明白怎麼回事。也就是位高權重的夫君是個花心大蘿蔔,本來瑤夫人是夫君的心尖尖上的人,不然也不會出行都帶著,誰知道出行到這偏遠小城,竟然有帝歌的世家子弟,給夫君送上了來自帝歌的絕世美人,所謂舊愛不如新歡,弱柳扶風的瑤夫人很快就被那艷光四射的帝歌美人給奪了寵愛,眼瞧著門庭冷落,瑤夫人獨守空閨……

  瑤夫人的哭訴已經到了第三遍高潮,景橫波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你夫君,是黃金部族長?」

  瑤夫人「呃」地一聲。

  「你夫君冷落了你,所以你出門去私會情人?你情人又是誰?你既然也是剛來這小城,又是這樣的身份,怎麼有機會認識外人?」景橫波第二個問題又拋了出來,「你這情人,也是新情人吧?嗯,我猜猜……」她手指頂著下頜,眼風俏而媚地一飛,「帝歌世家子?」

  瑤夫人怔怔地看著她。

  她臉上神情說明一切,景橫波一點也不意外地哈哈一笑。

  金鱗軍是黃金族族長的皇家軍,能被這瑤夫人驅使,她的身份呼之欲出。能和這瑤夫人夜半私會,這小城的官員只怕還不敢,只有帝歌世家子弟才有這份風流。

  「你……」瑤夫人臉上的神情卻不僅僅是驚訝,忽然多了幾分憎惡,她上下打量著景橫波,「你不會是那個賤人派來的吧?」

  「哪個賤人?」景橫波一怔。隨即明白她說的一定是那個獲得新寵的美人。

  「你很像她!」瑤夫人咬牙切齒地道,「不是臉,是姿態風情!她也是你這種,天生媚骨的小妖精,一眨眼,一揚眉,都想勾了男人魂!」

  帝歌世家子送給黃金部族長的女人,很像自己?

  景橫波覺得這感覺怎麼這麼不對味呢?

  她正要問,外頭傳來腳步聲,大夫來了,景橫波手一揮,桌上茶盞忽然飛起,在瑤夫人驚駭的目光中,懸在了她的頭頂。

  「等下你要是說錯什麼做錯什麼,懸在你頭頂上的就是刀哦!」

  說完她嘿嘿一笑,割開瑤夫人綁縛,將她向外一推,身子一轉隱入簾幕後。

  瑤夫人目光緊緊盯著她身形,竟然忘記威脅,下意識地學了她翩若驚鴻的姿態,也翩然站起,迎向那個大夫。

  景橫波隱在簾幕後,聽著那邊動靜,瑤夫人本身有軟肋,也不想聲張,和那大夫說自己出外正遇上遠房表弟,表弟受了傷,著大夫來給療傷。

  那大夫也沒問什麼,給耶律祁包扎上藥,走的時候幽幽說了一句︰「夫人還是多顧惜身子,這結交太多,也不利於您養生美顏啊。」

  景橫波在簾幕後險些笑出來——好大的醋意!

  看來這位瑤夫人不甘寂寞得很,夫君在前頭美人在懷,她在後頭勾三搭四。生張熟魏,皆可為入幕之賓。

  大夫走後,她出來看耶律祁氣色似乎好了些,微微放心。想著等他醒來就離開,還得趕往天灰谷給他找解藥,這回得把七殺他們聯繫上。

  她惦記著先前帝歌世家子的事,她隨口問︰「給你們族長送美人的世家子,是誰?」

  瑤夫人神色有點悻悻,又有點興奮,冷哼一聲道︰「軒轅鏡長子軒轅瑋。」

  景橫波霍然回頭。

  ……

  半個時辰後,景橫波在瑤夫人的暗室裡,翻看著一疊厚厚的文書。

  文書是黃金部絕密文書,列的正是天灰谷的計劃。黃金部、軒轅世家、耶律世家再加一個有控獸之能的緋羅,計劃對天灰谷進行一次深層次的探索。文書是幾家的契約,提到了事前準備和事後分成,還有具體的行動計劃。

  這文書,是景橫波用一套化妝技術的展示和交換,以及適當的威脅之後換來的。

  瑤夫人坐在她面前,不無得意地道︰「老頭子把東西都交我保管,戀上那賤人後又要了回去,但我可都抄了一份。呵呵,他都不知道我識字,不然哪肯把東西給我。」

  她神情得意,眼底卻深深寂寞,掌握重權的男子多半薄幸無情,枕邊人那麼多年,道盡寵愛受盡賞賜,但他連她識字都不知道。

  愛的到底是人還是那美麗肉體,短暫青春,她如此明白。所以她肯用這萬金難換的情報,來換景橫波一套嶄新的化妝技巧。

  留住美麗就是留住寵愛,留住寵愛就留住了一切,她清楚得很。

  備份情報本就是為了奇貨可居。在合適的時候賣個合適的價錢。

  她不無妒意地看著面前專心看文書的女子,少見的美麗先不說,更難得的是隱隱雍容氣質,她在燈下垂目看文書的沉靜神情,讓人想起高位者的端嚴;而她輕輕攏起文書的縴長手指,被雪光映照出從容的姿態。

  這種女子,讓她這種歷遍人生的女人一看便知道,她和她們,是不同的。

  景橫波翻開一頁,忽然眼神一凝。

  那份計劃名單上,赫然有亢龍軍的名字!

  天灰谷行動中,將會有亢龍七色營精英士兵參加!同時還秘密抽調了一批封號校尉!

  封號校尉是亢龍軍中一種特殊的軍職,半實職半榮譽,一般都是嘉獎在戰爭中表現特別杰出,一場戰役殺人過百,或者陣斬敵酋的勇士。封號有勇毅、勇英、武成、忠勇等,這些人是亢龍軍的精英和中堅力量,個個都是萬人敵,是全軍偶像。只要不早早陣亡,將來幾乎都是當將軍的料。

  亢龍軍居然參與了這一計劃?還派出了這麼多精英?這事兒宮胤知道不知道?成孤漠又是怎麼想的?從計劃書來看,亢龍這批精英承擔了首批進谷尋找安全道路的最危險任務,成孤漠怎麼會拿亢龍軍的精英力量給別人開路?

  用手指想也能猜到,裡頭有貓膩!

  還有,七色營!

  景橫波眼神很冷。

  當初宮門進逼,那五個自殺死諫,要求宮胤處置她,把矛盾推向高潮的士兵,就是七色營的。

  那夜亢龍軍嘯營,最初也是七色營推動。

  呵呵,終於能當面見一見。

  景橫波就著燈光仔細看那幾份簽押的契約,沒看出什麼名堂,忽然聽見床上微有動靜,轉頭一看耶律祁已經醒了,正默默凝視著她。

  他看起來有點虛弱,眼神卻依舊極亮,含著淡淡喜悅。

  自生死昏迷中輾轉醒來,能第一眼看見燈下從容靜謐的她,真是一件令人溫暖欣慰的事。

  景橫波沖他笑笑,揚了揚手中契約。

  她不打算瞞他,只要打算一起去天灰谷,就沒有必要瞞。在生死道路上對隊友不忠誠,最後害的往往是自己。

  「瞧瞧有什麼貓膩?」

  耶律祁一拿到契約就笑了。

  「成孤漠這一份,墨色有點不一樣。」他道,「有沒有蒼海珊瑚粉?沒有的話,普通珊瑚粉也行。」

  珊瑚粉取來,耶律祁將契約看了一遍,將粉末撒在幾處空白處,用火一烤,頓時顯出字來。

  這些字一出現,就幾乎改掉了整個契約的含義,將亢龍軍的任務加得更重更危險,收獲卻在減少。一看就是一個完全不平等的,近乎於出賣的契約。

  「蒼海珊瑚粉隱藏字跡,西地沼澤的鮫油卻可以令字跡在一段時間後消失。」耶律祁道,「契約每人一份簽訂時,必定每份成孤漠都要求看過。所以其餘人的契約,將關鍵內容以珊瑚粉隱去,而成孤漠手上那份,必定加了鮫油,到時候拿出來做證據時,就是白紙一張。」

  「亢龍軍被黑了。」景橫波唇角翹起。

  「很愉悅?」耶律祁打趣她。

  景橫波不答,眼光流轉。一看就是想使壞,耶律祁最喜歡看她狡黠模樣,笑吟吟將契約收起。

  隨即他笑容便凍住了。

  因為景橫波在和瑤夫人道︰「你說軒轅鏡的大公子就是給族長獻新歡的那個?你說明日族長宴請軒轅大公子?你說軒轅鏡也可能來?那好,你安排一下,我要給軒轅公子獻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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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11:3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8-31 11:52 PM 編輯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一章 銷魂

  「你能不能不去獻舞?」

  「不能,我腳癢。 」

  「你毒傷隨時可能發作,萬一發作怎麼辦?堂上全是敵人,你走都走不掉。乖,你先好好待著,我答應你,管他軒轅大還是軒轅二,軒轅家的小崽子,我遲早統統幫你宰掉成不成?」

  「我馬上就可以自己宰。軒轅大,軒轅二,統統到我碗裡來。」

  「唉……餓了沒?我下麵給你吃?」

  「好。」

  無厘頭對話之後,就是一陣安靜,哧啦一聲油鍋響,滿室內充滿新鮮的香氣。

  瑤夫人一臉黑線的坐在旁邊,看那對古怪劫匪男女,居然在她的屋子裡下麵吃。

  耶律祁醒來後,苦勸景橫波不果,忽然要求瑤夫人要一批食材來,說今天過年了,要做頓年夜飯給景橫波吃。

  瑤夫人對他這個時候還能想著年夜飯表示非常驚訝,更驚訝的是景橫波居然拍手贊成,吵著要他下廚。

  這些人神經鐵做的?一邊討論著害人一邊做菜?

  瑤夫人越發覺得這對男女得罪不得,都是變態。

  當然她也不敢得罪,因為耶律祁醒來之後,就逼她吃下了一顆藥,現在她和丫鬟的性命,都掌握在這兩人手中。

  牛骨底湯泛著雪白油光,滾著一層厚厚的紅油沫子,雪白勁道的麵條絲帶般在湯中翻滾,一沸之後,倒入先前舀起放在一邊的冷湯降溫,使麵條收縮更加勁道,如此三滾之後,將麵條叉入青花瓷大碗,舀上滾熱醇厚的底湯,撒上蔥花紅油辣子,把切得薄薄透明的燈影牛肉整整齊齊碼一排,香氣極其有穿透力的射入鼻端,屋子裡幾個人頓時都眼睛水汪汪的。

  第一碗自然給了景橫波。她早就餓了,唏哩呼嚕吃得頭也不抬。

  「香!好手藝!耶律祁你如果落魄了,賣麵條也能養活自己!」臉那麼大的碗,景橫波頃刻幹掉半碗,「好好的豪門公子,哪來這麼好的廚藝?」

  「家姐教的,你說的那些話她都說過。」耶律祁才不會給瑤夫人下麵,揮揮手示意她要吃自己下,他重傷未癒,不進葷食,仰靠在被褥上,有點疲倦地看著景橫波吃麵,看景橫波額頭上泛出晶瑩的熱汗,便用帕子給她輕輕擦去。

  「不覺得賣麵條丟人?」景橫波笑嘻嘻看他。

  「嚼得草根,則百事可做。」耶律祁笑意懶散,「再說我又不算真正的豪門公子。」

  「哦?」

  「我是養子。」耶律祁揮手令瑤夫人退開,才淡淡地道,「只有詢如家姐,才是真正耶律家的人。」

  景橫波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為什麼耶律家對耶律祁如此苛刻,不過話又說回來,耶律家對耶律詢如也沒好哪去。

  「耶律家真正培養的是大公子耶律暘,真正指望的是三公子耶律曇。」耶律祁淺淺一笑,「耶律暘是耶律家出身最高貴的嫡子,按說國師之位非他莫屬,但他十歲時得了怪病,至今未痊。所以要等三公子在九重天門學得大成之後,找到治療他的辦法,把病治好再邁入政壇。因此,當初耶律家討論誰來做這個左國師的時候,一開始大家爭得很厲害。險些釀成流血事件,後來長老們說,這國師只是代大公子暫時做一做,等大公子好了就交回給大公子,頓時就沒人搶了。你也知道,要苦心維持家族地位,要在帝歌和各種勢力周旋,要和宮胤這樣的強勢敵人做對手,必定是很艱難要付出很多代價的事,付出這麼多代價,做出成果之後再交給耶律暘,為他人做嫁衣裳,誰肯?」

  景橫波點點頭,心想確實,這國師不好做,某種程度上難度比宮胤還高,需要牽制平衡的力量太多,還要保護自己。難怪耶律祁在帝歌時,出手總留三分餘地,未盡全力的樣子。很明顯,盡了全力奪了大權,立馬就要讓給耶律暘,很可能還會狡兔死走狗烹,他只能出手出一半,將局面始終維持平衡,才能保證自己活得長一點。

  在宮胤那種強權政治下,維持這種平衡,付出的心力,非常人可為。

  以往她還覺得耶律祁一定不是宮胤對手,處處下風,此刻才覺得,也許,這家伙一直在藏拙,有意退讓?

  「雖說沒人搶了,但人選依舊難定。」耶律祁繼續道,「長老們也得擔心,指了哪個根系深厚的分支子弟去做,人家偷偷培植勢力,將來不肯交還,還不好控制怎麼辦?選來選去,最後這好事兒落在了我頭上。」

  景橫波深表贊同——不選他選誰?耶律祁是養子,父母已經去世,只有一個耶律家嫡系親人,還是個瞎子姐姐。勢力單薄,無人扶持,也無人會投靠,做一百年國師,事到臨頭也得乖乖交回,他是養子,把大權交回嫡系天經地義,不會有任何非議和紛爭,而且那唯一的瞎子姐姐,也會成為他的鉗制,真是再妙不過的安排。

  這麼想著,心中忽然有些酸楚,當初那十幾歲少年,在世人不明所以的羨慕目光中,接過國師這一尊貴大位時,心中又該隱藏怎樣的悲憤和無奈?

  她把臉埋在熱騰騰的麵碗裡,掩了發潮的眼底和那一聲唏噓。

  耶律祁卻以為她沒吃飽,探頭過來看她碗,「不夠?再給你下一碗?」

  景橫波伸手推他,「夠啦夠啦。」

  他剛剛包扎完,領口微微敞著,她的手正按在他頸下胸膛,一霎間他只覺她手掌溫軟細膩,柔似軟雲,撩在心上;她卻覺他肌膚灼熱,肌理結實光滑,似被火爐焐熱的綢緞,在掌下一滑而過。

  她急忙收手,偏轉頭去,爐火映上她臉頰,微微發紅,晶瑩如珊瑚。

  他悵然若失,頸下三分,似乎還迤邐暖香。

  室內忽然很安靜,安靜到生出幾分尷尬,她急忙想找些話題來說,一開口又覺得空蕩,聲音擊在牆壁上似有回聲。

  「軒轅鏡派出了他最愛重的大公子軒轅瑋,來和黃金部族長交接這事,軒轅瑋給族長送了美人,被族長奉為上賓,不過,還有件巧事兒,你要不要猜猜?」

  話題轉得有點生硬,耶律祁接得卻很自然。

  「是不是瑤夫人昨晚約會的對象,也是一位軒轅家的公子?」

  「這你也能猜到?」景橫波驚嚇地瞪大眼睛,「討厭的智商!」

  他笑而不語,黑髮柔順地披在肩頭,眼光熠熠。

  「很正常。」他輕聲道,「軒轅家公子們爭權奪利爭得發了瘋,是全帝歌都知道的事情。但凡老大軒轅瑋參與的事,老二軒轅玘一定也會摻一腳。既然老大被派來和黃金部族長做這麼重要的事,一旦成功自然在家族地位上升,保不準這是軒轅鏡方便長子接家主位的特意安排。軒轅玘怎麼能甘心?這家伙又是著名帝歌風流子弟,有一張好皮囊,他從族長小妾身上入手,勾搭成姦,借機帶入混入天灰谷隊伍……對吧?」

  「我有時候對你們的智商,真的羨慕妒忌恨……」景橫波唏噓。

  這句話一出口,她身子一僵,耶律祁目光一閃。

  你們。

  潛意識裡,永遠忘不了的那個人。無論怎麼試圖避開,總會很自然地溜出唇邊。

  有種記憶根深蒂固,刀也掘挖不出。

  又是一瞬間尷尬,隨即他很從容地接過她的碗,又順手給她擦乾唇邊汁水,從一旁拖過一個帶輪子的小推車,上面幾個銀盆子蓋著蓋子。

  這是耶律祁交代瑤夫人從廚房要來的東西,景橫波原以為是他要的是提前的年夜飯,沒想到看見的居然是各種餡料,擀好的餃子皮,蔥花佐料等物。

  他要包餃子?

  這也太閑情逸致了吧?

  景橫波瞪大眼睛,一時不知道是驚訝還是驚喜。

  她甚至有些恍惚。

  看見餃子,才深切地找到了年的感覺,哪怕此刻廊檐下燈籠鮮紅,福字滿貼,但於她,這是別人的住家,別人的年,她寄人籬下,還在漂泊掙扎。

  直到此刻,有個人打算為她包餃子。

  餃子,於她就是年啊……那些在研究所的歲月,平日裡都是吃食堂,過年的時候,小蛋糕會良心大發,整上一桌年夜飯,回回吃得她們打嘴巴不肯鬆,回回過年她和太史闌都要為搶食打一架。但是每次吃餃子都會安靜下來,熱氣騰騰的大鍋裡,飄蕩著雪白晶瑩的餃子,個個鼓鼓囊囊,透著翡翠嫩黃色的是韭菜雞蛋餡的,透著粉紅淡綠色的是三鮮蝦仁餡的,透著明黃的是蟹黃豬肉餡的,還有純白的鱍魚餡,雜色的海鮮餡……一人一個蘸碟,醋醬油蔥花,四個人頭踫頭在大鍋裡撈餃子,各自尋找自己喜歡的口味……那些逝去的年節,那年節裡氤氳的熱氣,那熱氣裡,人生最飽滿的團聚的滋味……

  耶律祁的動作很快,真的很難想象這麼一個風流雅艷的人會包餃子,但也許人生得漂亮就是不一樣,他做起這樣的事來,嫻熟靈巧,姿態依舊優雅,餃皮在他手上翻飛,依次點過五個雪白小瓷盅裡的餡料,餡分五色,深紅豬肉、粉紅蝦仁、黑色木耳海參、嫩黃雞蛋蟹黃,綠色菠菜,色彩鮮明得讓人眼睛發亮。眼光還沒從那繽紛的色彩中拔出來,那雪白的手指已經幾彎幾折,出來的餃子更近似於一朵五色鮮花,頂上五星形狀翻出五個口,每個口裡露一點深紅豬肉粉紅蝦仁黑色海參嫩黃蟹黃綠色菠菜,油汪汪在雪白的褶口招搖,景橫波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口水泛濫得要把自己給淹沒了。

  一開始她看他這樣的人幹這種細致活計,想笑,到得後來卻肅然——一個男人,如果連這樣的事都能幹好,那天下也沒什麼事是他做不到的了。

  他的廚藝,是詢如要求的,一個男人能將姐姐這樣的話聽進去,他的心,想必也就可容納這人生百態了。

  不知不覺又想到那人,那是高山雪天上崖,巋然堅硬不可奪,而耶律祁,卻是自長天蜿蜒而下的流水,不動聲色,輕快卷過。

  爐火跳躍,微光昏黃,映得他眉宇輪廓似蒙一層金光,燦爛而溫和,她見他額頭微微起了汗水,想著他重傷未癒,不僅有些憐惜,抽了帕子往他額上一按。

  他正在此時轉頭,一轉頭就迎向香氣淡淡的帕子,他似乎沒想到她也能有如此舉動,不禁一怔。隨即飛快抬手,像先前按住她手指一般,按住了她拿著帕子的手。

  「別動……」他聲音似呢喃,透三分慵懶三分不捨三分調笑,「……難得見你這麼溫柔,我幾疑做夢,且讓我這夢做久一點……」

  語氣淡淡,似春風在錦繡華室內一轉,卻又惆悵淺淺,因為知道轉瞬要被冬風卷去。

  景橫波定了定,哧地一笑,手指用力,乾脆將帕子整個蒙在臉上,在他臉上狠狠捋了一把,大聲道︰「來,一二三,用力擤!」

  帕子底下耶律祁噗地一笑,無可奈何地道︰「你果然就是最會煞風景的那個……」自己拿了帕子,向後懶懶一躺。

  也不知道是累還是心潮起伏,他此刻臉上微微酡紅,點染微有些蒼白的臉色,眼眸瑩然似生光,烏髮散散地披下來,在胸膛上軟軟一盤,其下肌膚晶瑩如淡蜜,而他飛起的眉梢和微微勾起的眼角,都氤氳淡淡桃花色,艷得像凌空招展的一匹彩錦。

  而姿態慵懶,是一種無言的誘惑。

  景橫波立即轉開眼,去看小蒸鍋裡蒸著的餃子,嚷嚷著好了沒?

  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將她的爪子拿開,耶律祁聲音溫柔,「仔細燙著。」

  景橫波只好縮手,只覺得他身側四周都有火箭,咻咻四射,躲哪都似能被燙著。

  「差不多了。」耶律祁拿開鍋蓋,雪白琺瑯瓷盤上,五色餃子花一般開放著。

  耶律祁夾出一小碟給她,提醒一聲小心燙,景橫波一口咬下去,口腔裡立刻盈了豐潤的餡和飽滿的鮮汁,味蕾被充分刺激,歡快得似要跳舞,她忍不住眯起眼,嘆一聲︰「想起了小蛋糕……」

  耶律祁側頭看著她滿足神情,蒸騰的熱氣在空氣中凝結出許多細小的水珠,凝結在她長而翹的睫毛上,晶光閃亮,而她紅唇撅起如一朵花形狀。

  這一刻她神情溫軟,看起來平靜而家常。

  他能鮮明感覺到,這一刻,只有這一刻,她才徹底收去那風雪之夜後隱藏的凌厲和痛苦,真真正正放開心懷,體驗這一刻年的味道。

  是的,年的味道,他想給她的味道。

  除了這個,還有什麼能撫慰那日之後,她心中留下的巨大的空洞和疼痛?

  本來這一頓年夜飯,他和七殺天棄他們都計劃好了,要每個人出手,為她做一頓最熱鬧最難忘記的年夜飯,沒想到計劃不如變化快。所以此刻,哪怕傷重,哪怕危機仍在,哪怕時間緊迫,他依舊想履行心中對她的承諾。

  只為她此刻神情。

  一刻也好。

  ……

  「這家廚房師傅手藝一般,麵條和餃子皮都不夠勁道,等我好了,親自給你擀一回。」耶律祁又開始包餃子,景橫波原以為他是打算給自己吃的,誰知道他順手從她手指上捋下了那古銅色戒指,旋開機關,滴出一滴液體,抹在了蒸盤上。

  「等下她去獻舞,你將這餃子敬獻,就說是你親手做的。」耶律祁喚來瑤夫人交代。

  瑤夫人似是猜著他要做什麼,驚嚇地拼命搖頭,「不!不!大王一定會讓我先試吃的……」

  「這不是毒藥,只不過是讓人骨軟筋酥的藥物,我現在還不想殺金召龍。」耶律祁淡淡一笑,將一顆藥丸彈入瑤夫人口中,「你盡管試吃好了。」

  瑤夫人神情惴惴不安,卻也只好收聲。她初見耶律祁時,眼神很有幾分驚艷,只覺得軒轅家的二公子比起他,簡直就像烏鴉比之彩鳳。但這蕩漾的眼光不過幾瞬,這靈敏的女子,就已經嗅見這風流男子談笑間,危險的氣息。

  尤其當她看見他招招手,遠遠的,廊檐下掛著的鳥籠裡那隻很會說話的鸚鵡,就忽然倒斃之後。她就恨不得離他三丈遠。

  她規規矩矩站在耶律祁面前,等他的吩咐。

  「你要護好她的周全,不要有任何歪念頭。」耶律祁將如花的餃子托在她面前,笑容也如花,「否則,我敢保證,你一定沒有機會過完這個年。」

  瑤夫人接了托盤喏喏退下,一旁景橫波快速化妝完畢,取了瑤夫人一件舞衣帶著。按照她的計劃,她要在席上殺了軒轅瑋,再瞬移離開,而耶律祁會在這段時間內,在瑤夫人的隨身丫鬟幫助下,以瑤夫人的名義,和軒轅玘搭上線,假稱是瑤夫人的親信,要進入天灰谷撈一杯羹。軒轅瑋一死,軒轅玘必定要挑大梁,而軒轅玘一向愛大包大攬,想必不會拒絕美人的私下請托。

  殺掉相對精明強幹,一向被視為軒轅家繼承人的軒轅瑋,是景橫波準備扇給軒轅鏡的第一個耳光。

  年夜將至,兩人卻將在這大年夜暫時分開,各自去幹殺人放火使壞的事情。

  「還是那句話,刺殺成功與否並不重要,保護好你自己。」耶律祁囑托。

  景橫波笑一笑,步子輕快,將出門的時候,忽然又風一般地卷過來,變戲法地從桌子一側抽出盤子,夾起最後一個餃子,塞進了他嘴裡。

  「哎,過年餃子,你還沒吃呢!」

  她笑聲灑落在門檻外,玲瓏身影在風雪中不見。耶律祁靜靜坐著,半晌後,慢慢咀嚼著口中的餃子。

  鮮嫩香軟,卻又,五味雜陳。

  黃銅爐升騰著灼灼的熱氣,錦毛氈上賓主相對盡歡。

  這裡是北辛城城主的住宅,現在暫時成了族長大人的駐駕之所,今日中午,族長宴請軒轅家族長公子軒轅瑋,只讓最近新寵的帝歌美人作陪。

  此刻席上菜香氤氳,觥籌交錯,談話正熱火朝天。

  「……此事便請族長多多關照了。」方正臉型,眼神微帶陰鷙的軒轅家大公子軒轅瑋,舉杯笑敬黃金部族長金召龍,「我那二弟,年輕性急,非要帶著一幫人馬,參加天灰行動,我苦勸也不能,家父向來寵愛老二,也便應了。您瞧這事,唉……」

  「是啊,」金召龍笑呵呵喝酒,「玘少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天灰谷可是什麼人都能進的?他這麼性急,可不是怕大公子你搶了頭功啊哈哈。」

  「族長玩笑了,舍弟年少氣盛,不知輕重。只好請族長大人多關照了。」軒轅瑋懇切地遞上一個描金嵌玉的精致盒子。

  金召龍擺擺手,「哪裡哪裡,應該的應該的。」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軒轅家爭鬥劇烈,天灰谷之行成功與否關係到軒轅瑋能否上位,他怎麼能允許弟弟在這時候搗亂?

  進入天灰谷,就是金召龍的地盤,在那裡「關照」得出了什麼事,誰也怪不得軒轅瑋,只能算軒轅玘自己找死。

  談好了這事,軒轅瑋心情大好,看一眼金召龍身側那正襟危坐的美人,笑道︰「波姬伺候得可讓您滿意?」

  「好極!」金召龍大笑,摟了摟波姬的腰,「媚而不俗,艷而不妖,難為你找來如此絕妙美人!」

  「族長難道不知道,這可是帝歌最新流行的美人姿態……」軒轅瑋含笑湊近金召龍,「您知道的……就是前女王……嗯,景橫波……聽說就是個風流絕俗的美人……現在帝歌公卿私下都愛找她那種的……這個波姬,就是照著景女王的姿容風采來找的,特意學了她獨有的姿態和尊貴……您擁有波姬,就好似將女王壓在身下啊哈哈……」

  猥褻的聲氣和曖昧的表情,最能勾起人的興奮和好奇,金召龍目光閃亮,「哦?還有這事?難怪感覺波姬的姿態不同尋常,頗有幾分風塵女子不能有的高貴……」

  「在下可是重金托帝歌最擅長調教美人的嬤嬤,訓練了波姬幾個月,務必教得她風流不下流,鮮艷不俗艷,」軒轅瑋得意地道,「那嬤嬤見過景女王,不過據她說,波姬所學,不過能展示景女王風采十之二三罷了,就是家父,見過波姬,也說和真正女王比起來,如螢火比之皓月……我可不信,波姬如此風采非凡,這世上哪還有女人能比她美上幾倍?」

  「我也不信。」金召龍大笑,「波姬如此美人,已經是本王平生僅見!不過……」他目光神往一咂嘴,「這景女王美名流傳已久,不知到底美到什麼地步,聽說國師對她……」他猥褻地笑笑。

  「這不難,」軒轅瑋笑道,「等我們合作拿下天灰谷,以谷中蘊藏成就鐵軍,拿下這大好河山,打到黑水,把景橫波擒來,送給大王您便是,一個失勢的女人,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他心領神會地踫踫金召龍的肩,「您也嘗嘗宮胤看上的女人,是個什麼滋味……」

  兩人相對大笑,金召龍眉飛色舞,似乎已經將那著名又高貴的女子,壓在身下……

  「美酒佳肴,談話投機,該有艷舞助興。波姬的舞也是一絕,今日便讓她獻上一曲。」金召龍興致盎然一揮手。波姬驕傲地笑著,盈盈起身。

  「她會跳什麼破舞?廣場舞?大媽舞?抽風舞?」驀然一聲嬌喝響起,砰一聲門被推開。

  金召龍和軒轅瑋都一怔,一抬眼看見廳堂門口不知何時已經立下窈窕身影,金召龍正要怒喝侍衛前來將這敢於咆哮自己駕前的狂妄女子拖下去,一眼看清那身形,不禁一怔。

  門被推開,風雪背景如浮雕,凸顯出女子身形,從肩到腰,從腰到腿,是言語難以描述的玲瓏曲線,噴薄如此張揚,而收束又如此緊致,最出色的畫師,也一筆難描那般恰到好處的起伏。

  僅僅一個輪廓,她便讓身後端著托盤的瑤姬,和金召龍身邊的波姬黯然無光。

  身形的驚艷似星光一閃,瞬間攝入兩個男子的眼眸,不容他們反應過來,景橫波已經張開雙臂。

  縴細曼妙雙臂一展如鳳凰掠羽。

  唰一個大回旋轉身,如電光飛掠,她已經舞到殿中!

  深紅鋪金凰繡舞裙剎那間飄展,直如九天麗鳥,燦爛擺舞,漾著七彩霓霞!

  先聲奪人,炫花了男人的眼。

  「奏樂!」瑤夫人不失時機一聲嬌喝,已經準備好的樂師急忙奏「凰舞九旋」。

  這是大荒最著名的舞蹈之一,樂曲大部分都是激烈的節奏,舞者彩衣凰繡,急速飛旋,如鳳凰舞日,炫目無倫。

  景橫波原本對大荒的舞蹈沒興趣,但往日一些舞蹈太牽動心腸,也太驚世駭俗,曾經一舞動人心,如今一舞殺機藏,她不願再做那驚世之舞,就讓大荒的舞蹈,解決大荒的人吧。

  景橫波天生舞者,學什麼舞都事半功倍,這舞她當初在帝歌看過兩次就會了,自己舞起來還加上現代一些特別動作,更加誘惑奇異,剎那間整座廳堂都是她旋舞的影,飄空掠帶,彩繡輝煌,而她烏黑流轉的眸,額間垂落的瓔珞,艷若明花的唇,雪玉般的臉、舒展的臂,玲瓏的腰、急速飛旋的裙……在霓虹凰舞中不時閃現,每一剎都令人驚艷,每一掠髮抬頭舉足展臂扭腰都將體態的柔韌和美好展現淋灕,她飛得似一隻凰,降落哪裡哪裡就熙光照耀;艷得似一團火,點到哪,哪就著了。

  所有人張大了嘴巴,沒人再記得警惕和驅逐,連兩個女人都震驚而嫉妒地緊緊盯著景橫波,想要記住她的舞姿。金召龍倒吸著涼氣,喃喃道︰「這才是真正的凰舞九旋……看了那麼多場,只有這一場,我才覺得,那是鳳凰……真正的鳳凰……」

  「是極。」眼高於頂,見慣大世面的軒轅瑋也情不自禁贊同,「我在帝歌多年,這舞見過沒一千也有八百,今日才知道以前看的都是夢,今日才見著一場真正的凰舞。」

  「大王請用五色餃,這可是瑤姬親手為您做的呢……」瑤夫人趁機在發呆的金召龍身邊坐下,笑盈盈獻上五色餃,拈起一個先吃給他看了。

  金召龍一邊道︰「你坐開些,別擋了我的視線。」一邊順手拈起一個餃子吃了,眼光黏在景橫波身上,漫不經心問她,「這女子哪來的?你帶來的?」

  「是妾身費盡心思為大王尋來的舞娘呢。真正的舞蹈大家。」瑤夫人吃吃笑,得意地瞟臉色鐵青的波姬一眼,「您瞧著,好不好?」

  「好!好!」金召龍重重一拍桌子,「難為你不嫉妒,有孝心!」吃了幾口餃子,才注意到餃子的特別,贊道︰「這餃子不錯!」夾了一個給軒轅瑋,「大公子也嘗嘗。」

  軒轅瑋順手接了,也顧不上客氣,盯著景橫波,痴痴地將餃子便吃了。

  金召龍也不在意,男人們此時互相理解——美色當前嘛。如此勾魂攝魄如天魔之舞,錯過一瞬都是可惜的。

  「如此美人……」軒轅瑋感嘆,連餃子的味道都沒注意,「波姬生生被比下去了,大王艷福不淺……」

  「是極是極……」金召龍呵呵大笑,神情迫不及待。

  軒轅瑋吃著餃子,凝視了景橫波半晌,之前她一直是快舞,此刻曲調有一段緩慢的,她步子慢了下來,兩個男人這才看清她容顏,頓時眼睛又是一亮,死死盯著。

  軒轅瑋盯著盯著,忽然揉揉眼睛,轉頭去看波姬。

  波姬的神情也有點古怪——她覺得這跳舞女子,看起來有點眼熟來著。

  軒轅瑋看看波姬,再看看景橫波,再看看波姬,忍不住喃喃道︰「怎麼有點點像來著……」

  正在此時,香風陣陣,環佩叮當,景橫波已經舞到了他面前。

  快舞又開始了。

  她雙臂一展,仰首向天,猛然一轉,凰繡的舞裙再次嘩啦一聲旋起,尋常舞女很難有她那樣的腰力——舞裙裙擺瓖嵌很多金片金線,十分沉重,掀開成團團開放的姿態,剎那間似一群鳳凰將尾羽簇擁而起。

  沉重的舞裙,遮沒了金召龍和其他人的視線,而於軒轅瑋,卻在此刻看見女子舞裙下縴細筆直的長腿,他忍不住微微傾身。

  一傾身的時候,他又覺得好像忽然看見女子小腿上似有亮光一閃。

  下一瞬是一個彎腰動作,他看見那絕艷風流的舞娘一個下彎,手指貼到腳跟,沿著小腿向上一抹。

  這是他一生看見的最後一個動作。

  一霎之後,電光一閃,撲入眼簾。

  他聽見一個聲音,帶笑而凌厲地響在耳側,「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心中來不及有任何情緒,他下意識拼命後仰,卻在此時胸口一痛,渾身一軟。

  「哧。」

  胸口一涼,似乎根本沒感覺到痛,他呆呆地看見一道血虹貫穿眼前,連接上那艷麗飛凰的深紅舞裙。

  漫天灑落艷光奪人的,不知是美人裙擺,還是自己的血。

  他喘息一聲,向後跌落,跌在金召龍懷裡,金召龍還沒反應過來,只看見舞娘一閃,眼前似有電光一亮,他直覺不好想逃想出手,但胸口忽然一痛渾身一軟,再一眨眼,軒轅瑋已經倒在了他面前。

  他下意識去扶,手指觸及狂湧黏膩的液體,一驚。

  景橫波微微喘息,正想瞬移,驀然聽見廳堂口一聲絕望狂叫。

  「瑋兒!」

  聽見這聲音,景橫波忽然不打算立即走了,她微笑,回首。

  廳堂口,站著兩肩披雪,神色匆匆的軒轅鏡。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血泊中的軒轅瑋——他放心不下兩個兒子爭奪,年夜匆匆趕來,沒想到一跨進門口,就親眼看見寄托莫大希望的長子被殺!

  然後他一抬眼,看見了廳堂中央亭亭回首的女子。

  她揚眉笑眼,紅唇如花。

  他剎那一怔,神色立即變得駭然!

  怎麼可能——

  絕艷風流的女子,立在廳中,指了指軒轅瑋的屍體,對他做了個口型,然後一閃。

  如凰舞九天,倏忽不見。

  金召龍震驚地站起身來,注視著空空的堂前,不可置信地揉著眼睛,大喊護衛速速前來。又喊大夫速速前來,樂師們驚惶地伏倒在地,兩個女人抖成篩糠,堂前亂成一團。

  人來人去,呼喝亂叫之中,軒轅鏡呆呆地站著,連兒子的情況都忘記去看了。

  他渾身發冷,只覺得身後風雪呼嘯,撲入後心,從頭到腳,都涼了。

  一個月前他在飛雪中逼走了那個女子。

  一月之後他在飛雪中,親眼看見她殺死了自己的兒子。

  如此迅猛有力的反擊!

  不,還沒完。

  他渾身發冷地立著,腦海中一遍遍回放剛才,那生平大敵,那詭異神奇的女人,最後一個動作,和最後一句話。

  她指著軒轅瑋屍體。

  說︰

  「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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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玘,音同起,意為佩玉,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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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8-31 11:50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二章 你要平安

  景橫波身子一閃,閃回瑤夫人的院子,耶律祁和那個丫鬟在那等她,一見她,耶律祁就拋過來一個木牌,「軒轅青銅護衛隊甲七,接好!」

  景橫波接了,耶律祁將另一個甲八的牌子栓在腰上,道︰「他們人員已經齊備,就在今夜出發,趁著年節之夜,所有人無暇他顧,悄悄潛入天灰谷。」

  又道︰「我剛才出去,聯繫上了家姐,她躲得很妥當。」

  景橫波點點頭,她就知道耶律詢如一定能很好地安排自己。

  看耶律祁還想說話,她豎起手指,笑吟吟噓了一聲,「別勸我不去天灰谷,我有我的想法,可不是為你去的。當然,我也不勸你不去。既然走在這一路,就相互扶持走下去吧。」

  耶律祁微微一笑,本來還有一分勸說她不要蹈身險地的想法,此刻也打消了。

  當初被她吸引,不就是因為她這一身的放縱瀟灑,自在無畏無拘束?現在看到皇城雪夜之後她不曾沉淪,昔日風骨仍在,應該歡喜才對。

  「那好。」他忽然道,「橫波,你的能力,本該不止於此。你有沒有想過,在非平地瞬移?」

  景橫波怔了怔,如被一語驚醒夢中。

  高手的點撥,果然不同凡響,一句話就觸及一番新天地。如果她不再局限於平地瞬移,如果她能實現任何姿態的瞬移,她的瞬移能力將會發揮多大作用?這不是一加一那麼簡單。她會獲得更多生機和便利。

  耶律祁看她眼神亮亮,一笑伸手入懷,扔給她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道︰「剛才我想到這事,便將我所知道的,適合你學的幾種身法錄了下來,這些身法本來都需要自小打基本功,配合內功心法修煉,但你既然擁有瞬移之能,倒省了運氣流轉這一層麻煩。你如果能摸準你瞬移的法門,只需要練習身法,大成之後,說你輕功天下第一也不為過。」

  景橫波頓覺高大上,毫不客氣收了,看他臉色頗憔悴,想著他重傷之下依舊殫精竭慮,有些過意不去,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又覺得太輕描淡寫。

  耶律祁這個人,令她心緒複雜。有時甚至不知該如何相處。他害她是真,助她同樣是真。她恨他他笑笑,她謝他他也不過笑笑,似乎這些愛憎是非,於他不過是他自己的事,他在自己的天地內寒冷或溫暖,把她看成路途最後的小蓬萊——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於這樣的人,似乎說什麼,也是多餘的了。

  果然他根本沒等她謝,轉身乾淨俐落拍倒了丫鬟。攜了她離開。至於瑤夫人那邊怎麼周全她自己,這兩人才不管——專擅內媚的寵姬,如果連一個精蟲上腦的老頭子都搞不定,那這麼多年就白活了。

  約定的地點,就在這宅院的後門,後門對著一個沒有人煙的巷子,景橫波和耶律祁趕到時,巷子裡黑壓壓全是人。一個棚子掛著青銅標記,軒轅家青銅護衛隊的護衛們一個個進去領衣裳和裝備,就地準備。

  這樣的棚子還有好幾個,各自涇渭分明,一個黑色棚子大概是耶律家的,現在空著,今夜耶律家的隊伍,在她和耶律祁手上幾乎全軍覆沒。緋羅也不在,她傷成那樣,還能參加才是怪事。

  除此之外,應該就是亢龍的人了,奇怪的是,明明出自一軍,但居然也分兩個棚子,一個棚子人群擁擠,進進出出,人人神采昂然,一個棚子聚著二十幾個人,看衣甲制式打扮,應該是軍中中層將領,但一個個臉色陰霾,都站在棚子前,冷眼抱胸看著眾人忙碌。

  景橫波一眼掃過,心想這大概就是封號校尉了。她對亢龍軍不太熟悉,這支軍隊向來特殊,不同於玉照龍騎,龍騎由宮胤一手組建,對他忠心耿耿,亢龍卻算是半路出家的嫡系,所以在她介入之後,成為宮胤和成孤漠的角力場,聽說現在內部派系林立,暗流洶湧,這種情形對一支軍隊來說非常危險,需要換血和清洗,不過這事兒可用不著她操心。

  景橫波在自己棚子裡領了東西,衣裳是一身灰衣,質地特別滑溜,灰色是因為天灰谷中常年籠罩灰霧,穿灰色可以隱匿身形。質地滑溜是為了在無處不在的淤泥沼澤上便於自救滑行。每套衣服腰間很硬,有個暗扣,必要的時候一按暗扣,就會有細鏈飛出,鏈尖帶著爪子,可以勾住物體,將自己拽出。另外還發了靴子,靴子也是特制,靴底可以伸出橫板,相當於現代的滑雪板,這樣在沼澤行走時,可以增大接觸面積,避免陷入。

  每個人還有一個面罩,面罩上織了金絲網,可以初步濾去一部分的毒煙雜質,也可以避免一些毒蟲對面門的騷擾,但景橫波覺得效果肯定一般,這畢竟不是現代的防毒面具。

  另外還有掛在腿上的武器囊,大多是輕巧武器,各式飛刀從小到大,還有便於山石上攀行的勾爪等物,都十分精良,看得出來,軒轅家族為了這次行動,狠花了一筆。

  衣裳都是灰色,為了便於辨認,每個人手臂上都綁了青銅色布條,算是軒轅家族的標誌。

  「甲七甲八!」一個小隊長模樣的人招呼他們過去領靴子。

  「咱們每個小組不是只有六個人麼,哪來的甲七甲八?」有人疑問。

  「二少爺臨時塞進來的,黃金族長的私人。算是自家兄弟,讓咱們帶著進去,分點好處就行了。」那隊長似乎事先得了軒轅玘關照,滿不在乎一揮手,「大家照顧些。」

  眾人呵呵一聲,撇撇嘴散開。對這種臨時混進來,出不了力氣還想分一杯羹的蛀蟲沒什麼好感,有人咕噥一聲,「進天灰谷分一杯羹?小心有命進沒命分!」

  另一邊一群人走過,神色陰冷,肩膀一路踫踫撞撞地過了,這邊這群人咕噥著,立即退後一步。

  景橫波一邊領靴子,一邊低聲問那小隊長,「那邊也是你們軒轅家族的人?怎麼瞧著不怎麼友好……哎,給我一雙小的,我腳小。」

  她前頭一個問題不過是分散那隊長注意力,以免他對於自己腳過小產生疑問,果然那隊長隨手挑一雙最小的靴子扔給她,專心只回答她的問題,「咱們是二少的人,他們是大少的人,就這麼簡單。」

  景橫波哦一聲,心想軒轅家族子弟競爭可真激烈,彼此之間也是水火不容的味道。軒轅鏡那老家伙,對權欲這麼上心,是不是也因為僧多粥少,為了讓兒子們都得到好處,就必須撈更多的好處?

  這些人先前就在這裡準備了,看來軒轅大少的死訊還沒傳來。

  「你這腳可真小!」那隊長終於還是注意到她的靴子,哈哈笑著對她胸口一拍,「跟娘們似的!」

  景橫波身邊一邊換靴子一邊注意這邊動靜的耶律祁,霍然抬頭。

  景橫波臉色不變。

  「腳小又怎樣?」她哈哈笑著,立即一巴掌拍回在那家伙屁股上,「沒見過腳小的男人啊?啊哈,你屁股好翹,跟娘們似的!」

  「你這混賬,老虎屁股你也摸!」那小隊長不防她竟然一巴掌拍回屁股,笑罵著打開她的手,向後一退,有點警惕地看她一眼。

  看那神情,似乎生怕她是斷袖。

  景橫波暗笑,這麼一來,別說懷疑剛才的手感,只怕連靠近都不會了吧?

  耶律祁低下頭,拼命忍住笑意。

  這種危機化解方式,也只有咱們風流縱性的景女王,才能做到吧?

  有了這麼一齣,果然之後其餘人都有意無意避著景橫波,生怕這個身材單薄的小兔子,會偷襲他們的菊花。

  眾人都準備完畢,也注意到耶律家族的棚子一直空著,還有軒轅大少爺遲遲不到,不禁有些不安和焦躁。

  忽然有人道︰「來了!」

  景橫波抬起頭,就看見前方風雪中,來了幾個人。當先的是黃金族長,身邊是軒轅鏡和一個俊秀青年。

  三個人神色各自不同。黃金族長神情不自然,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一場驚艷刺殺中,軒轅鏡整個人似忽然老了十歲,臉上氣色枯槁,連腰背都彎了三分。三人中只有那青年,雖然勉強做一臉悲傷之色,但目光熠熠,掩不住的神采飛揚。

  景橫波用手指猜也能猜到那是軒轅玘。老大死了,老二一般都會很高興的。

  沒事,不會高興太久的。

  出發前夕,主事人來就是為了打氣,黃金族長此刻也沒什麼好心情,勉強說了幾句話,又說耶律家族因為有事臨時退出,軒轅家族大少因為有事暫時不來,原先負責馭獸的馭獸師有事先趕去天灰谷等候大部隊。現在從北辛城護軍中抽調一百精英,補充入隊伍云云。

  黃金族長沒說緋羅也不能來了,是為了避免軍心浮動,但耶律家族和軒轅大少的失約,已經讓眾人露出不安之色,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

  黃金族長抬頭看看黝黯天色,想著耶律家族莫名其妙的全軍覆沒,和軒轅大少離奇的死,心中掠過一絲模糊的不祥預感——出師不利,其後諸事能求安妥否?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輕輕嘆了口氣,想著如果不是族內形勢緊迫,外又有宮胤強硬壓制,自己何至於要左沖右突,試圖在天灰谷中尋求奇寶以致勝?

  他身側,軒轅鏡正在拉住軒轅玘絮絮交代——他要留下操持長子喪事,還要應付馬上要趕來黃金部的家族長老的質問,天灰谷之行,只能交給這個不靠譜的二兒子,這讓他如何能放心。只得將注意事項關照了再關照,甚至連「安全為上,一旦事有不成,寧可一無所獲,也要全身而退」的話都說出來。

  「爹爹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此行兒子定為咱們軒轅家族滿載而歸!」軒轅玘不以為然,大包大攬,猛拍胸脯。

  軒轅鏡看著兒子不知輕重,志得意滿得似要飛起的姿態,只覺得口中滋味苦澀,似要滲入心裡去。

  辛苦培養的長子一朝身死,二子志大才疏,眼看諸子便要開始爭奪家產,一旦駕馭不住軒轅家這駕馬車,那些虎視眈眈的族人分支一定會群起搶食,到時候這駕馬車失卻控制,又會衝撞向何處?迎接怎樣的結局?

  眼前忽然掠過那日皇城廣場,桑侗的火馬車,在玉照宮城牆前四分五裂的那一幕。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

  「你得好好查探身邊人員,務必不能讓外來人混入,我給你挑選的家族護衛,都是絕對忠心的老人,除此之外,其餘盟友,一概不能信任。」他再次關照軒轅玘。

  景橫波消失前所說的最後三個字,讓他至今想起心中就發寒,生怕一眨眼,二兒子也著道了。

  景女王的神鬼之能,和她行事的放縱大膽,一直讓他深深忌憚。

  這世上有種人,哪怕她手無縛雞之力,但她存在,微笑,一抬手便令人心知,未來的風雲,必將在她手中發端。

  他不敢再拿兒子性命來試,真的不敢。

  「哪裡會有外人!」軒轅玘眼珠轉了轉,推著他老爹轉身,「兒子發誓,只信您挑選的人!您早些回去,大哥的後事,還等著您操持呢……」說著抽噎兩聲,偏偏沒有淚。

  軒轅鏡實在看不得他這樣,只得退後,眼看隊伍慢慢開拔,在風雪中無聲往城外而去。

  他和黃金族長立在雪中,看人群背影被風雪湮沒模糊,只覺得心上似也抹上一層暗昧不清的雪泥,一寸寸涼去,再揣摩不得這人間七竅玲瓏。

  ……

  天灰谷在北辛城外三十里一座山中,一路上少有人煙。城主衛隊的人帶著大量的尋金獸,等下要作為開路之用。

  景橫波在一路行走時,留下記號給七殺等人,她畢竟沒有武功,耶律祁又重傷,進天灰谷是冒險,耶律祁在沼澤中的毒傷只有三天緩解期,現在已經過了一天,必須要親自趕往天灰谷找藥。她不能發射信號召喚七殺,只能寄希望於他們能想到到這北辛城來尋找。

  景橫波對此不抱太大希望,七個逗比不惹禍就是幸事了。

  風雪之夜行動雖然能遮掩身形,但這樣的天氣,也便於渾水摸魚。人多,雪大,視線模糊,難以辨認,這樣的環境,她有信心,只要她願意,都可以讓他們來得去不得。

  耶律祁在和那小隊長談笑,這才沒多久時間,他似乎已經獲得了對方的信任。風雪他衣袖飄舉,哪怕是穿著和大家一樣很普通的衣服,但風姿天生不可抹殺,景橫波看見那軒轅二少眼神頗有些古怪,大概又把耶律祁當成瑤夫人的某個入幕之賓了。

  景橫波覺得耶律祁不像大家族的養子,他的氣度,遠勝她所見過的豪門子弟,耶律祁說他被養父母收養時三歲,已經隱約記事,只記得原先家族也是高樓牌坊,屋舍連綿,想必也是高門子弟,但怎麼會淪落到被人收養,之前的事為什麼又模糊不清,他自己尋找真相多年,依舊沒有答案。大荒格局複雜,勢力林立,顯世和隱形的豪門家族不知道有多少,如果再被有些人斬斷線索,確實很難觸及真相。

  耶律祁回來時,和她說這次隊伍主要是想找到深藏在天灰谷中的秘金礦。黃金部因為過度開採,金礦已經近乎衰竭,只有傳說中擁有豐富礦產的天灰谷,還是一處無人開發的處女地。另外,谷中可能還擁有傳說的柔鐵、烏木、烏鐵、黑鋼等名貴蘊藏,這些都是制造精密性殺傷性武器的重要原料。

  柔鐵是制造貼身軟劍和薄軟甲的重要材料,是刺客和大型軍隊中高級斥候,以及各種隱秘部門成員的重要配置。柔鐵烏木的搭配,是當前戰爭中最重要的「七珠弩」的經典搭配。誰都知道,戰爭中,如果有一支精銳暗殺小隊和高級斥候隊,幾乎佔一半先機。

  原屬於亢龍軍,實則上完全獨立,掌握在國師宮胤手中的「蛛網」「蜂刺」據說使用的就是這樣的配置。以宮胤傾國之權,也因為材料限制,無法進一步擴充「蛛網」「蜂刺」人員,可見這些東西的珍貴。

  烏鐵黑鋼等物,則是制造重型武器的珍貴材料。大型床弩的箭頭,攻城槌的槌尖,乃至軍中大力士萬人敵、重裝騎兵的最愛。用黑鋼制造的攻城槌,撞裂三尺厚門如破紙。

  更不要說谷中大量奇花異草,可施毒可制藥可救人可搞成生化危機。一般這種封閉的山谷,都會形成獨立的小型生態系統,會生出世人難見的奇異植物,其間效用之大和珍貴之處,難以估量。

  景橫波聽完這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打仗了麼?

  天生反骨的黃金部,一直是帝歌最為警惕的一部,帝歌以玉照龍騎巡邊,經常深入到黃金部邊境,並且按照上次黃金部反叛失敗達成的協議,直接有一支玉照龍騎,駐扎在黃金部關隘要害雁渚關。多年來黃金部被壓得不敢喘氣,這是終於想要龍抬頭了麼?

  哎呀,那東西還要不要搶呢?

  搶了,也許就打不起來了。好失望。

  不搶,這麼多好東西,好不甘心。

  耶律祁看她眼神骨碌碌轉,頓時猜著她小九九,低聲笑道︰「心別太貪,這隊伍裡高手相當多,尤其亢龍軍中那一批,相當了得,你還是小心些。」

  景橫波向那邊瞟了一眼,心想成孤漠把這批軍中精英送來送死?腦子進水了?

  夜半的時候,風雪漸漸小了,景橫波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忽然轉頭對耶律祁一笑,道︰「新年快樂,祝你我又老一歲。」

  子時已過,又是新一年,這一年的大年夜,在風雪中跋涉度過。

  耶律祁微微一笑,「祝你我又順利活過一年,懂更多人間事,知更多天下情。前路未已,來日方長。」

  ……

  風雪帝歌,雪沙沙覆蓋沉靜的靜庭。連綿的雪片,將紅軒窗內獨立的修長人影遮得模糊。

  桌上沙漏簌簌盡,又是一年。

  有人將門環輕輕扣響,他眉宇沉靜,沒有回頭。

  「進來。」

  蒙虎腳步輕輕,走進沒有絲毫熱氣的室內。

  雪衣薄衫的人,端著酒杯,卻沒有喝的意思。目光遠遠地拋出去,不知道是看那冰封河面上九孔長橋,還是更遠的地方。

  人在天涯,天涯便成了目光的終點。

  良久他才開口。

  「事情怎樣了?」

  「在等消息,應該一切順利。」

  「那個女子,妥善處理。」

  「屬下會令她隱藏身份遠遁至琉璃部。」

  宮胤點點頭,不知道真正內幕的人,倒也不必殺。

  不過是個媒介而已。

  「遵照您的吩咐,咱們把換出來的契約,透漏了一份給成都督。」蒙虎眼底微微笑意。

  宮胤點點頭,眼底有疲倦之色。

  風聲隆隆,似戰爭之獸漸漸踏近的沉雄腳步。

  「天灰谷內,難以安排。」蒙虎又道,「黃金部消息封鎖得緊,我們又要先安排契約的事,等蜂刺抽身出來,天灰谷已經被黃金部軍隊遙遙封鎖。闖入有打草驚蛇之虞,所以……」

  「無妨。」宮胤輕輕道,「走慣坦途,更易摔跤。這世間風雪,總要自己迎一迎。」

  蒙虎輕輕地退了出去。

  他立在窗前,對著漫天飛雪,某個方向,靜靜舉起手中酒杯。

  「新的一年,你要平安。前路未已,來日正將開端。」

  ……

  天快亮的時候,天灰谷到了。在那裡,竟然真有一位馭獸師等著,當然不是緋羅,估計是黃金族長緊急重金尋來的,這人架子很大,獨自牽著一頭尋金獸站在一旁,不屑理會任何人。景橫波注意到他那頭尋金獸極其巨大,超出普通尋金獸十倍,而且爪子指甲極其細長,越長越細,到最後便如黑線一團,盤在爪心,此時她才明白,緋羅一開始駕馭的那獸,便是一頭像這樣的巨型尋金獸,是尋金獸之王,那有毒的黑線,就是這種獸的爪子指甲。

  稍事休整,主事的北辛城的一位城守,和軒轅玘,便開始安排任務。

  亢龍軍的那批封號校尉,果然被派了首先進谷,他們將和那馭獸師,帶著尋金獸,在搜尋到金礦或者其餘重要礦藏後,發出信號,其餘人再分批進入接應。

  亢龍軍的那批封號校尉,很興奮地接了任務,進谷的人,每人吃了一粒事先準備好的解毒丹,軒轅玘說這解毒丹可以對付谷中毒霧。不過耶律祁悄悄告訴景橫波,這丹藥,能管一個時辰就不錯了。

  景橫波托著下巴瞧著,摸摸自己懷中幾張紙,冷笑一聲。

  「我去也。」她對耶律祁道,「等我的好消息。」

  所有人中,只有她有瞬移異能,能夠在發現不對時及時閃出,所以也只能她能自由出入天灰谷。

  耶律祁倒也沒逞強說要陪她,只悠悠道︰「去吧。等你回來,這裡就乾淨了。」

  景橫波想他不會是說他會在這裡把剩下的人宰光了吧?可能嗎?

  吹牛皮。

  她哈哈低笑一聲,身形一閃。

  「甲八!」軒轅玘發布完一通命令之後,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扔過來一壺酒,道,「陪公子爺喝幾杯!天冷!咦,那個甲七呢?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

  「他鬧肚子,一邊解手去了。」耶律祁笑著接過酒壺,殷勤地給軒轅玘鋪上坐墊,笑吟吟地陪他喝酒,他博聞廣記,見識淵博,說話又善解人意,總能搔著人癢處,沒多久,軒轅玘對這個「情敵」的淡淡敵意便已經消散,架子也放了下來,拍著肩膀和他稱兄道弟了。

  耶律祁端著酒壺,微微運功,酒香味彌散開,四面等候的人望過來,臉上都有些羨慕之色,只有亢龍軍那些留守的七色營將士,臉色不大好看。

  耶律祁瞟他們一眼,一邊和軒轅玘踫了踫酒壺,一邊低聲笑道,「二少,咱們喝酒,酒氣可莫燻著亢龍軍的那些軍爺。據說他們出任務,最討厭酒味。」

  「嘿,理他們做什麼?」軒轅玘已經有了幾分酒意,滿不在乎一揮手,「亢龍軍嘛!都是快死的人了!」

  他這句話聲音高了些,一旁,有軍士忽然走過來,厲聲道︰「你說什麼?」

  ……

  天灰谷的天,果然是灰色的。

  更奇異的是,這谷中沒有一點積雪,從天到地,都是一片混沌的灰色霧氣,景橫波抬起頭,看見天際的雪綿綿飄下,但是接觸到谷頂的霧氣,忽然就消失不見。

  頭頂似扣著灰色的鍋蓋,地面山石都是灰色的,一眼看去似乎沒有任何生機,景橫波覺得這裡就算沒有毒霧,待久了也足以讓人壓抑發瘋。

  那馭獸師一進谷,就驅使著他的巨型尋金獸直奔谷內去了,據說巨型尋金獸噴出的呼吸可以不畏天灰谷的毒霧,但這呼吸頂多只能供他一人沾光,他當然不願意和別人在一起,妨礙他搶頭功。

  景橫波樂得他不在,她發現半山高處毒霧較為稀薄,身形一閃到了半山。

  她現在不急著行動,天灰谷的好東西,都在毒霧最濃厚的地方,亢龍軍這些精英們現在沒事,只有等下到了山谷深處,才能體會到他人的險惡用心。

  山縫裡生著許多植物,她也不管認識不認識,取過身後布袋裡的鏟子便開始挖。但挖了好些,也沒找到緋羅說的可以解耶律祁毒的那些草藥,她有些焦躁,便往更高處爬去,無意中一回頭,看見一邊山壁上,生一朵葉片肥厚的墨綠色小花,心中一喜。

  找到了!

  這種墨綠色花只生在天青月石之上,其下一團天青色的泥土,就是可以給耶律祁解毒的藥。

  山壁很陡峭,幾乎直上直下,她卻不必冒險去摘,手一揮,匕首飛起,切割那花下一團硬土。

  自從吃了那亂七八糟的丹藥之後,她發覺自己氣息很是綿長,有時候精疲力盡了,休息一陣子就能恢復過來,毒雖然還隱約盤踞在體內深處,但已經不再因為心氣浮躁或者體力喪失而隨意發作。

  匕首輕輕巧巧挖下那花下土,卻同時挖動了山壁,哢嚓一聲,一塊碎石掉落!

  底下就是正在搜索的亢龍軍封號校尉們!

  景橫波急忙揮手,試圖阻止山石掉落在底下人的頭上,但她的手忽然一頓,眼睛慢慢睜大。

  山壁上,就在她身下三尺之地,忽然伸出一條灰色的手臂,一抄,就抄住了那石頭!

  這東西哪裡冒出來的?

  是人?是獸?是鬼?

  手臂出來得太快,以至於無法分清,更要命的是,山壁上她剛才一路爬過來,沒發現任何洞穴,這玩意從哪冒出來的?如果剛才這手臂把她一把扯進去或者扯下來……

  景橫波汗毛一豎,頓時覺得這谷裡詭異非常。

  那手臂抄住石子,並沒有立即收回,忽然對著山下,極其有力地一揮!

  景橫波心中一跳,立即探頭下望,果然看見底下灰霧中,灰色影子如鬼魅般連閃,直向那群亢龍軍封號校尉撲去!

  從她這居高臨下的角度,可以看出這些影子行動極其快速詭秘,當真如一抹抹灰色毒霧,游動迷離,倏忽來去,景橫波看見他們的時候還在離亢龍軍十丈之外,眨眼就到了他們身後,有人甚至游魚般滑到了封號校尉身後,而那些軍中精英,竟然一個都沒察覺!

  景橫波立即決定下山!

  這些封號校尉她還有打算,不能任由他們這樣無聲無息死在谷裡!

  她剛剛站直,忽然聽見頭頂風聲,一股大力襲來,她身子一傾,翻落!

  翻落的瞬間,腦海裡電光石火,忽然掠過先前看過的一式身法。

  是耶律祁給她的小冊子上的第一式,一個翻轉中維持身形的輕功法門,需要練氣輔助,她看了半天還沒得要領,本打算事情辦完好好琢磨,只是這一瞬間,腦海中那法門一過,忽然體內氣息一動,她能感覺到一股氣流快速地過了一周天,身子輕輕巧巧一翻,已經翻了過來。

  「唰。」她手中鏈爪立即射出,爪尖一勾,勾住山石。

  此時身體特別輕盈,她羽毛般落在山石上,還沒站定,伸手狠狠一扯,呼啦一聲,一條灰色人影,給她扯落!

  那片灰色影子如薄片一般從她頭頂翻過,她聽見輕輕的「咦」一聲,那人抬手一撥,下一瞬她手中借力的鉤子忽然一顫滑落,她再次翻落!

  她就等著這一刻!

  翻落瞬間,氣流湧動,熟悉的感覺流轉全身,她又一個翻身,這回速度比剛才更快,腳尖一點,已經點在突出的山石上,還沒站穩想也不想,手臂又是一扯,呼一聲,灰色人影又被她扯下,從她頭頂翻落。

  扯落一瞬間驚鴻一瞥,她看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如黑曜石襯白雪,清透似流月。

  一霎即過,那家伙也似來了興致,身子剛剛擦過她身邊,手臂一帶又把她扯翻了。

  她立即風車般翻回,速度更快,手一抬,又把他扯下去了。

  之後便是你扯翻我我扯翻你的無限循環——長長的,九十度山壁上,兩條人影你扯我我扯你,一路翻翻滾滾交替而下,在灰霧之中翻轉成一團團巨大的幻影。

  景橫波翻得很爽。

  這一連串的正面對敵中的崖壁倒翻,有種生死極限中的強行快速通關感,她在翻轉中動作越來越流利,越來越迅速,體內氣息也越來越流暢,直到終於理解其中軌跡,能夠駕馭。

  果然生死之境最能激發人潛能,換成平常,也許一年半載也不能領會吧,畢竟她是個毫無武學底子的菜鳥。

  此時她心中對耶律祁充滿感激,不覺恐懼只覺興奮,只覺周身血液都似在沸騰,等待下一場搏殺。景橫波自己也很詫異自己的狀態,以前她不喜歡打打殺殺,覺得這是太史闌這種粗人才愛幹的事兒,優雅美麗的女子應該做的事就是躺在貴妃榻上塗指甲,然而現在她覺得,用自己尖尖的指甲戳死人,也很有趣。

  生死錘煉,實戰搏殺,最能激發人的鬥志和血性。

  「呼。」一聲,兩人終於如一團捉對的羽毛般,降到了谷底。

  幾乎雙雙同時腳落地,也幾乎雙雙同時,出刀!

  「唰」一下,景橫波匕首直插他咽喉。

  「哧。」一聲,一枚薄而尖銳的石片,激射景橫波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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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1 12:09 A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三章 谷中暗影

  「唰。」一聲輕響,兩人身影一閃,同時分開,匕首石片齊齊落空。

  再下一瞬,那人融入灰色濃霧之中,穿行在亢龍軍封號校尉的人群中。

  他如游魚如鬼魅如泥鰍,在霧氣中擺蕩穿行,輕輕巧巧,已經貼在了一個封號校尉身後。

  那人似有所覺,反應也很了得,並不回頭,而是急速前衝一步,手中薄刀已經狠狠向後一搠。

  但還是遲了。

  封號校尉身形剛出,一抹血線,已經從他腰後射出,穿透灰霧,唰地激射在灰色山石上,石縫裡立即探出草葉,似在吞噬血液。

  這抹血線,似乎是一個號令,剎時所有那些浮蕩的影子都動了起來,一動就是閃電是流光!

  如一條條灰線縱橫激射,在那些還沒來得及轉身的封號校尉身邊一閃而過,輕貼即分,隨即,一道道的血線飛起!

  一時霧氣中景象迷離,灰色的背景裡,只能看見灰線和紅線交織於空間,像一幅正在成型的三維立體畫。

  灰霧在那些怪人的運動中不僅沒被激散,反而更為濃厚,彷彿這些人身上本身就散發霧氣一般。

  封號校尉們猝然受襲,也算反應超卓,有人長聲喝道︰「背後有敵,背靠背結陣!」

  人影翻飛,封號校尉們迅速結陣,護住彼此的後心。這本是極其高超準確的反擊,但那些影子們只詭異一笑,身影如灰水流過,幻化多端,他們的首領,似乎很是個人物,身在戰局之中,依舊能夠依靠哨聲指揮每個人的動作,影子們行動看似雜亂無章,其實相互呼應極其巧妙,巧到連那些百戰勇士的封號校尉一開始都沒有察覺,等他們發覺時已經遲了,每個封號校尉都覺得自己在面對無數敵人,對方角度刁鑽,出手詭異無法揣摩,漸漸再次被打散分割開來。

  景橫波站在毒霧相對稀薄的半山上,看出底下戰局明顯不對等。封號校尉們地形不熟,視線不清,受制於毒霧,更無法適應對方在山谷和沼澤間練出的詭異身法,短期之內,完全是一邊倒地被宰割,但奇怪的是,那些偷襲的影子,似乎並沒打算一開始就下殺手,他們最初攻擊的都不是要害,而是腰肋關節等影響行動的部位。

  如果一開始就攻擊心臟眉心之類要害,這些人早就死了。

  這是有意戲耍,還是心懷大恨,不想對方痛快地死,要貓戲老鼠一般,將他們折騰夠才死?

  景橫波直覺是後者。

  因為明明她才是最具威脅的那個,那個首領在山崖上沒能解決她,卻沒有指揮手下對她圍攻,反而丟下她,轉而對付這些封號校尉,怎麼瞧都覺得不合理。

  景橫波站在高處,眯著眼睛,高手戰陣實際觀摩,是很寶貴的經驗,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從中學會推斷和分析,分析戰陣的利弊所在,以及如果自己處於這些戰陣中,應該怎麼對敵。

  很快她就看出了端倪。

  那些詭異的灰色影子,似乎不願意靠近山石,每次將要靠近時都迅速閃開,那麼多影子在方寸之地暗襲,身影縱橫來去,寧可危險地擦身而過,也盡量不靠近山石周圍。

  這石頭有什麼玄機?

  景橫波閃身下來,看見靠近山腳的山石縫隙裡,都生著一種墨綠色的植物,薄薄的葉子,很小,葉片上有古怪的花紋如鬼臉。

  這些人怕的是山石還是這植物?

  景橫波想到那首領和自己一路從山崖上翻滾,想到他平貼在山壁上的手段,心中若有所悟。

  她伸手一招,山縫裡一大簇那種草已經到了身前三尺處。

  她沒用手去踫觸,這山谷的一切東西,她都不敢用肌膚接觸。

  灰霧裡那首領忽然抬頭,看見她身前的東西,眼神一凝,忽然發出一聲低嘯,身影一閃。

  然而等他撲到景橫波剛才所站的位置,已經看不見景橫波身影,再一抬頭,就看見高處一個縴秀身影,俯臉對他一笑,然後,雙手一撒。

  鬼臉草化為無數碎屑,漫天降下。

  「退!」

  那首領發出一聲粗嘎的聲音,底下還在虐人的影子們頓時一頓。

  他們一抬頭,就看見漫天鬼臉花雨。

  不用招呼第二聲,這些人紛紛發出詭異的叫聲,唰一下一閃不見。

  來如鬼魅去無蹤,剎那間谷中空空,霧氣都在慢慢變淡。

  封號校尉們有的還在對空氣狂亂揮舞著武器——敵手忽然不見,霧中影影綽綽,似乎還殘留著他們可怕的影子。

  好一會兒,他們才反應過來敵人沒了,喘著氣捂住了傷口,支起武器茫然張望,更多人一跤跌在地下,緊張恐懼一過,此時才感覺到傷口的疼痛。

  「鬼!鬼!」有人大叫,無法理解敵人為什麼忽然出現又消失,還有這號稱死谷的地方,哪來的敵人?

  「剛才是誰!」有人怒極大喊,握緊了手中武器。

  更多人眼神警惕盯住了身邊人——剛才敵人來自背後,出手如電,去得離奇,從頭到尾他們沒看清對方的臉容形態。而天灰谷常人不能生存,谷中無人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那麼動手的,不是自己的戰友,是誰?

  幾乎剎那,懷疑恐懼緊張不安的氣氛便籠罩了這二三十人,剛才還背靠背作戰的戰友,頓時都成了掩藏在灰霧中的魑魅魍魎,隨時會給自己的後心來上致命一擊。

  「老常。」有人喘著粗氣道,「剛才你那一刀怎麼對著我來?」

  「放屁!」老常紅臉粗脖地罵,「我是對著那個影子!他就在我背後!」

  「你背後居然長眼睛,奇哉怪也。」有人冷笑。

  「那你先前那一刀怒劈天靈,為什麼又招呼的是我頭頂!」

  「胡扯!我劈的明明是影子!他就在你那方向!」

  「是啊,影子,誰知道這影子是誰呢?也許是我,也許是他,也許是你?」

  「血口噴人啊你……」

  「喲拔刀了,對誰呢?有種來啊!老子寧可當面戰死,也不要被人背後害死!」

  「你說誰背後害人呢!」

  ……

  爭吵越來越烈,氣氛越來越緊,殺氣越來越凜冽,拔刀的鏗然之聲一開始只有一聲,但一聲之後,鏗鏘刀聲便連綿成一片。人性的多疑和恐懼,在這凌晨死亡谷的灰色霧氣和一群影子的催生下,也如灰色毒霧一般被無聲無息放出,悠悠籠罩在所有人頭頂,幻化為死神笑臉,猙獰俯視。

  流血內訌,一觸即發。

  頭頂卻有人格格一笑。

  笑聲清淡,聽在此刻眾人耳中卻如驚雷。

  「誰!」

  沒有回答,山壁上卻紛紛揚揚撒下一片墨綠色的碎屑雨。

  眾人以為暗器,紛紛退避或揮舞武器,卻發現碎屑就是碎屑,無害,又訕訕地聚攏來,有人看那綠色葉片,忽然驚咦了一聲,道︰「這碎屑,先前我們也見過!」

  眾人都點頭——有人現在臉上還黏著先前的碎屑呢,只是逃生後心緒慌亂,沒注意,此刻被這第二陣的碎屑一提醒,才想起好像先前就是這麼一簇草葉碎屑之後,那些影子就不見了。

  眾人抬頭,便看見半山之上,一抹飄飛的衣袂。

  「閣下是誰?有何指教?請不要裝神弄鬼!」有人大喊。

  景橫波含笑看著下頭這群人。

  她可以說明自己剛才的相救,但是,現在說了能得到什麼?一些輕描淡寫的感謝而已。

  心不死,再用力拉拔都無用。

  「我是來看你們找死的。」她在上頭笑。

  底下人都有怒色,但因為心中疑惑都沒有發作,一人勉強抱了抱拳,道︰「還請兄台指教,何謂找死?」

  「看見這些草沒有?」景橫波指了指草屑,「這些東西,逼走了剛才那些刺客。不過,我救你們一次,救不了你們一輩子,山谷深處危機重重,一群炮灰,能活多久?」

  「閣下是在挑撥嗎?」那些人怫然不悅,也有人大聲道︰「你確定剛才那是刺客?這谷中明明沒有活人!」

  「沒有活人剛才誰能給你們都造成那麼多傷害?」景橫波冷笑。

  眾人默然,內心深處,也不願相信是自己的袍澤對自己偷襲。

  這麼一想眾人臉色又好過許多,一個高大漢子站出來,對景橫波抱拳道謝,又道︰「還請兄台告知,為何說我等探路是找死?」

  「你先告訴我,為什麼這次行動會派你們來?封號校尉可是亢龍精英,是未來將領,一次性來這麼多,成孤漠把你們當大蔥一樣到處亂插麼?」

  「閣下似乎對亢龍軍很是熟悉。」那高大漢子沉默半晌,道,「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有些事不想瞞您。封號校尉是亢龍軍的特殊存在,一旦得了封號,就屬於國師直管,不再歸屬於成都督管轄,在建制待遇乃至營地各方面都和亢龍軍有了區別。但國師日理萬機,並未對我等有所安排,而我等長期游離於亢龍軍外,漸漸也和本營有了隔閡。本來我們都期待著盡早轉為實職校尉,就可以回歸亢龍,但長久得不到解決。來天灰谷,是我們自動請纓。因為都督說了,完成這項任務,就可以提請國師,將我們轉為實職校尉。」

  「不知道天灰谷很危險麼?」景橫波彈彈手指,「封號校尉雖然地位超然又尷尬,但等上幾年,總有機會轉為實職校尉,總比跑到天灰谷,連命都丟了好吧?」

  「閣下說的哪裡話!」那漢子皺眉道,「天灰谷雖然險,也不過就是一個有點毒霧沼澤較多的山谷,再頂多有點異獸。我等已經吃了解藥,以我等之能,難道連這麼個小小山谷都解決不了?所謂探路炮灰之說,萬萬不要提起!」

  「咦。」景橫波瞪大眼睛,奇道,「好吧,就算山谷被描繪得不那麼危險,但你等作為封號校尉,身份尊貴,居然被第一批派入探路,反而成孤漠嫡系的那些七色營士兵,不過安排接應你們,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那是因為我們足夠強大優秀!」那漢子冷然道,「雖然我們感激你救命之恩,但你也千萬莫要挑撥!都督不是那等樣人!以我等身份,他也不會那樣對我們!」

  景橫波笑眯眯托著下巴,想成孤漠洗腦很厲害啊很厲害,不過這些人心裡真的沒有一點疙瘩麼?沒有一點疙瘩至於喊這麼大聲麼?這是罵姐呢還是給自己打氣呢?

  「好的好的,你們很牛逼,你們很優秀,所以不派你們探路派誰呢?」她笑容可掬揮揮手,「那麼,繼續你們牛逼的探路吧,再會!」

  「閣下是誰……」那人還沒喊完,她身影已經不見,眾人仰頭看著,都有駭異之色,有人喃喃道︰「咱一直盯著的啊,怎麼忽然就不見了,別這個也是鬼吧……」

  眾人激靈靈打個寒戰,環顧霧氣沉沉死氣深深的山谷,忽然覺得,這山谷,也許真不像都督說的那麼容易對付,而剛才那人的話,也許並不是全無道理……

  難道,真的被賣了?

  「別想那麼多了。」那高大漢子包紮好身上的傷口,沉沉地道,「別忘了,當初都督不讓咱們來,咱們一心想來,是立了軍令狀的!」

  一句話令眾人噤聲,漸漸有無聲嘆息響起。

  是啊,立了軍令狀,不成功,便成仁。

  前方便真是死地,也只有硬著頭皮走一遭。

  「走吧。」

  一群人已經失了銳氣,更加小心地向谷內行去。

  人影一閃,景橫波出現在他們背後,眼珠骨碌碌一轉。

  軍令狀?

  好極!

  ……

  之後那影子們雖然沒有再出現,但路極其不好走,幾乎步步是沼澤,而且那沼澤和霧氣一般顏色,難以分辨,封號校尉們用了大半個時辰,才進入谷的中段。在走一個小沼澤的時候,因為那沼澤中有一種特殊吸力,還損失了一個傷重的同伴。

  當然,一路上也有不少發現,確實越往裡去,蘊藏越多,在走到中段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個可能的柔鐵礦洞,在那裡做了明顯的記號。至於一路上看到的各種奇怪的草藥和植物,他們都用專門器具採了下來,背囊裡擱不下的,特別珍貴不能隨便採的,也做個記號。

  這山谷多年無人住,蘊藏特別豐富。不多時眾人負重已滿,都決定不再採摘,先尋到傳說中的重要礦藏再說。

  景橫波一路飛閃跟在後頭,並沒有費力採摘,只採了一些耶律祁告訴她的,特別要緊的東西。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那些植物的變化上。

  她發現山石之下的,有種近乎苔蘚的淡藍色植物,上頭生著那種驚退鬼影的鬼臉草,而且生得特別繁茂,遠超別處。在這些淡藍色苔蘚狀植物旁邊,還總有種黑色的不起眼的草,因為不起眼,也因為封號校尉們心事重重,人多手雜,沒人注意到這裡面有什麼玄機。

  景橫波卻注意到這裡到處都充滿了滑痕,山石上,沼澤上,看來那些影子就是在附近練習那種詭異身法,他們身法非常神奇,站立倒臥角度都有,所以天上地下到處都免不了印子,但那些淡藍色苔蘚旁邊,沒有任何印子。

  但淡藍苔蘚旁的黑色小草,草頭都齊刷刷斷去一截。

  封閉的山谷會形成獨立生態系統,這種毒谷裡毒霧一定極多,而所謂萬物自有相生相剋,毒草三步之內,必有解藥。

  影子們很明顯,是在這谷內生存下來的人,這些人一定最清楚谷內的安全和危害之處,那麼這淡藍色苔蘚狀植物,是不是谷內毒霧的重要來源之一?而那被掐去草頭的黑色小草,是不是就是剋制谷內毒霧的解藥?

  景橫波不再採取任何奇藥,開始專心搜集那些黑色小草。

  封號校尉們又付出一具屍體的代價,找到了一處黑鋼礦,發現那處礦藏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衰弱,所有人不再歡呼,只盯著那具屍體默默無言——那同袍死於一次偷襲,但不是先前那些影子,而是一隻忽然出現的爪子,一爪子就將他的腦袋拍爛,隨即消失。所有人只看見一個五彩斑斕的獸影,那樣的顏色令人心中發緊,都沒有勇氣追出去。

  這樣的怪影,怪人,到底還有多少?他們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天灰谷?

  此刻再想著成都督輕描淡寫那句「有點毒霧,可能有猛獸,有點危險,但所謂可怕大多是以訛傳訛」,眾人心中寒意更重。

  更糟糕的是,一個時辰將過,眾人已經感覺體力衰弱,頭昏眼花,腳步漸漸蹣跚起來,這些百戰勇士心裡清楚地明白,中毒了。

  所謂的解毒藥,果然也是個忽悠。

  但此刻他們已經深入谷中,在這種狀況和體力下,往回走同樣需要一個時辰。他們無法支撐著在毒發之前出谷了。

  只能往前走。

  那些可怕的影子,是敵人,但也是一個重要信號,說明這不是死谷,可以存活,有解藥存在,只要找到解藥,就能活。

  但谷中植物何止數百種,大多是毒物,誰知道哪種是解藥?而越往裡走,毒霧越濃,死得越快。

  這是死路。

  每個人心頭都掠過這四個字,抬起頭,看見更加晦暗的天空。

  這毒谷,連外頭的雪都無法飄進,死在這裡,不過是滋養草根的腐屍白骨。

  縱橫沙場的萬人敵,無聲無息死在此處,實在是軍人無法接受的恥辱。

  「走吧。」埋葬了又一具同袍屍體,那高大漢子抹一把虛汗,走在前面。

  「我們不找找解藥麼……」有人輕聲說。

  「我們先找到金礦吧,這是他們最看重的東西,找到那個,放出煙花,他們趕進來接應,我們才可能獲得解藥,支撐著回去。靠自己找解藥,十有八九會死。」高大漢子頭腦十分清晰。

  「都督說了,金礦找到,亢龍軍可以獲得百分一的產出,可以給兄弟們裝備更好的衣甲,咱們也算替同袍努力一場,沒什麼冤枉的。」有人在給隊伍打氣。

  眾人默默跟著。

  還沒走幾步,他們就聽見前方一聲歡呼,聲音高亢,充滿興奮之意。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金礦了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第一個找到的分產出十中一啊哈哈哈哈!」

  笑聲狂放,眾人聽出那聲音是那個孤傲的馭獸師,他竟然搶先找到金礦了。

  但隨即他後面那句話就讓眾人變色——最先找到金礦的,分成十中取一?不是都督說的百中取一?

  還有百分之九哪去了?

  稍稍一想,便明白被騙和其中貓膩了。

  偶像瞬間轟然崩塌。

  「娘地!」一個封號校尉狠狠甩下遮面的金絲罩,「騙子!都是騙子!我們發什麼瘋,給騙來賣命!」

  「被騙了!我們就不該來谷裡的!」

  「都督騙我們!都是軍中袍澤他怎麼做得出!阿承你還在裴樞手下救過他的命!」

  絕望和憤怒,如先前的懷疑恐懼一般,再次迅速籠罩這批精英人群。

  「別說了!」還是那個高大漢子發聲,聲音冷硬,「有這發牢騷的時辰,不如趕緊找解藥!這谷中既然有人活著,就一定有解藥的草,仔細找找!」

  眾人散開找藥,有人開始咕噥︰「先前那個好像什麼都知道的小子,跑哪去了?」

  聲音未落,他們就聽見一聲慘呼。

  慘呼同樣尖利滲人,充滿驚恐絕望,不似人聲。

  眾人忍不住激靈靈打個抖,駭然對望——驚恐的不是這慘呼可怕,而是發出慘呼的,竟然是剛才發出笑聲的馭獸師!

  那家伙聲音難聽,極具辨識力,眾人都聽得出。

  怎麼回事?

  剛才還歡天喜地找到了金礦發財了,一眨眼就發出這瀕死之聲?

  所有人立即警惕——是不是那些詭異的影子又出現了?都趕緊抓起武器,一眨不眨地望著前方濃霧。

  前方濃霧裡衝出來一個人影,雙手向天,手上鮮血淋灕,半身血染,形容酷厲!

  果然是那個馭獸師。

  他衝出來不過幾步,就因為慌亂一腳踏入了面前一個沼澤,撲倒在沼澤上,背上一個血洞,噗噗地向外冒血,瞬間將身周沼澤染紅。

  眾人凜然看他在沼澤上無力掙扎,似一條巨型蛆蟲,染了一身帶血的泥,最終越滾越乏力,越滾越沉重,沉沒。

  最後一霎,那馭獸師眼神投向對面呆立的人群,空洞的眸子,滿滿震驚絕望悔恨不解……

  黑洞般的眼神,終於被淤泥慢慢淹沒。

  眾人痴立,眼前那絕望黑洞般眼神,和先前他大笑狂喜的聲音不斷交織沖擊,撞擊得人人心中發涼。

  所有人將目光投向茫茫灰霧。

  在那邊似乎永無止境,地獄之門般灰霧後,到底隱藏了什麼?發生了什麼?

  灰霧後,馭獸師衝出來的方向,景橫波在慢慢地擦手。

  手上染血,匕首上也染血,她用草葉,慢慢擦盡。

  血是那馭獸師的。

  人在成功的時候的狂喜,足以降低警惕心,她在那時候閃下山壁,一刀捅入了那人後心。

  反正他都要死的,解毒藥效力時間快到了。

  血噴出來,染濕了地上煙花的引信,這是馭獸師準備用來通知外頭人接應的。

  景橫波將煙花踢入沼澤中。

  不必通知小妖精們了,這裡的山谷,沼澤,草藥,礦藏,她景總裁統統承包了。

  大型尋金獸和那批用來探路的小獸,已經驚得狂奔而去,但尋金獸存在天然本能,它們去的地方,也一定有礦藏,景橫波沒有追,只默默記下方向。

  然後她在這個看起來毫無特別的地方,做了個記號。

  記號剛剛做好,她忽然聽見身後風聲,那種攪動氣流的感覺,很熟悉,她頭也不抬,身形一閃,直上山壁。

  她在山壁上站穩,低頭一看,果然那群影子,又出現了。

  先前是偷襲,這回是伏殺,這是要來分享戰利品了。

  那群影子從她身下山壁滑過時,最先那人抬頭看了她一眼,透過灰霧,她依舊看見對方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心中微微驚訝——好漂亮的眼睛!

  隔著灰霧和一片泥濘般的混沌,仍然可以看出那眼睛的清透分明,一段眼神也可如此清華風致,如月色一泊。

  那眼神稍縱即逝,下一瞬間,亂影紛飛,他帶人撲入那群倒霉的封號校尉人群中。

  景橫波咬著草根,想這些人莫不是有宿仇?還真有幾分不死不休的味道。

  底下霧氣激蕩,剛才一幕重演,哪怕是有了準備,強弩之末的封號校尉,依舊不是這些依托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影子們的敵手。

  他們有人學了乖,學著用那鬼臉草撒去,試圖驅敵,但這次不起作用了,對方身上塗了層淡綠色油亮的淤泥,再不在乎這草。

  鮮血再次如線縱橫激射,影子們使用的武器似乎都是自製的,一種極其堅硬的植物的刺,造成的傷口很細,血出來都是線狀。

  罡風激蕩,魅影翩飛,怒吼和鮮血一波波砸在山石上,震得整個谷中心都似在搖晃。

  景橫波雙腿掛在山石邊,晃啊晃。

  她還在等。底下的怒吼中氣還很足。

  封號校尉們已經絕望。

  身中霧毒,解藥無望,無人接應,炮灰探路,敵人如鬼,都督欺騙……這種種挫折,如同這身上漸添的傷痕一般,一道一道,每道都是足以摧毀鬥志的重傷。

  他們不再各自作戰,已經團聚在一起,背靠背,準備和這群見鬼的影子,做最後的拼死一搏。

  那高個漢子一刀劈出,將面前一個影子劈飛三丈,刀風劃裂面前一泊小沼澤,劃一條尺許深的印痕,印痕閃電般直抵沼澤盡頭,啪嚓一聲,沼澤邊一塊雙人合抱的大石,粉碎。

  山崖上景橫波霍然坐起,眼睛一亮。

  高手!

  瀕死絕境裡發揮出來的功力非同凡響!

  怒吼聲響徹山谷。

  「將士寧可百戰死,不墮泥淖伴鬼行!兄弟們!以死!以血!捍我威名!」

  「以死!以血!捍我威名!」

  吼聲震得沼澤都似在微微顫抖,綻開無數細小的裂紋。

  谷中一靜,隨即有人狂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威名!亢龍威名!多少年沒聽見這兩個字!果然是你們!」

  這聲音,竟然發自那群影子中間,聲音一開始滯澀生硬,似乎很久沒有開口,但說著說著便流利,尤其說到亢龍兩字時,凶惡凌厲,充滿殺氣。

  這聲音仔細分辨,也很清朗好聽,說話的人似乎年紀根本不大。

  他一發聲,那些影子忽然一停,灰霧中影影綽綽,漸描輪廓。

  景橫波倒抽口氣。

  此時才看清這些人,已經不太像人,每個人都瘦得發薄,紙片一般。周身皮膚發灰,只剩眼睛還有黑白色。手長腳長,細溜溜的,一看就是在沼澤地裡滾久了才能造就的體型。

  「瞧你們就像亢龍軍,好像還是封號校尉?哈哈居然會有封號校尉進來送死,可讓我給等著了!」說話的還是那個首領,所有人中他似乎最年輕,口齒最清晰頭腦反應最快,他格格笑著從影子群裡滑出來,輕輕一飄就到了封號校尉人群之前,抬手一指,「嗯,成孤漠手下?」

  這人雖然淪落至此,但天生氣態風采,竟然依舊超乎人上,那一指隨意而睥睨,似乎早已是深入骨髓的習慣動作。封號校尉們也是號令千軍的人物,竟然在他這一指之下,下意識退後一步。

  沒有退的只有那個高個漢子,金絲面罩紋絲不動,手擱在刀柄上,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閣下何人?似乎和我亢龍有過節?不管舊事如何,盡管出手便是!」

  「過節?」那人重復了一句,「過節?哈哈哈哈。」

  他忽然又狂笑起來,笑聲不見悲憤,卻見森冷,四面濃霧忽然飛速卷動,大片大片胡亂撕扯,似有無形之手,在將天地悍然撕裂。無數碎草卷著淤泥嘩啦啦倒飛而起,撞擊在四面山石上,擦過封號校尉們臉頰邊,便留一道血痕。

  他一怒竟似有天地之威,封號校尉們駭然再退一步。

  「過節?不,不,你們亢龍軍還不配和我有過節。」他急促地滑了幾步,像是大人物在富麗廳堂之中踱步,昂著頭,「成孤漠勉強算一個。明城那個小婊子算不算?嗯,既然是婊子,自然不算。宮胤算一個……嗯,就是宮胤!」

  景橫波一震。

  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用這麼狂放輕鄙的口氣,提起宮胤。

  宮胤是大荒的神,享盡世人尊崇,耶律祁和他平起平坐,也從未貶低過他,他的敵人對他或恨或忌,但也從不敢侮辱輕視,因為輕視那樣的對手,只會證明自己的無知。

  這少年,是年少無知,還是真有底氣?

  「你是誰?」封號校尉們似乎也為這人的狂傲所震驚,大聲喝問。

  「不認識老朋友們了麼?」他哈哈大笑,轉頭對身後影子們道,「瞧,他們已經不認識我們了!」

  影子們默然無聲,卻有一股凝重的悲憤之氣,悄然彌散。

  「他們竟然不認識我們了!」他依舊在笑,笑聲越來越高,「這才幾年,生死搏殺過的老熟人,都不認識我們了!」

  「生死搏殺的老對手,不認識我們了!」

  「這泱泱富貴的黃金部,不認我們了!」

  「這整個大荒,都不認得我們了!」

  「也許等我們找到鏡子照一照,我們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越笑越高,越笑越蒼涼,整個山谷中尖銳笑聲激蕩,如劍一般刺出沉積數年的怨憤和恨意,山石在簌簌地落,漫天的飛雪在山谷上空被悍然打碎。

  景橫波只覺得空氣發緊,心也發緊,那聲音裡太多不甘恨意,沉重如這底下萬丈淤泥,讓人承擔不起。

  「當年我的槍,收割了你們多少性命,你們不記得了。」他張開雙臂,在笑。

  「當年你們的蛛網,曾經無數次試圖打探關於我的秘密,你們不記得了。」他大笑。

  「當年你們的蜂刺,曾經組織了對我的十三次暗殺,你們不記得了。」他厲笑。

  「當年你們的鼴鼠,曾經把地道挖到我帥帳之下,你們不記得了。」

  「當年你們在我手下連敗三場,敗得魂飛魄散,望風就逃,如果不是宮胤拼死上城親自督戰,你們還得敗第四場,你們不記得了。」

  「當年我仗劍夜踏成孤漠大營,三十六封號校尉組陣阻擋,死十一,最後我還是一劍穿一人胸膛,將劍刺入了成孤漠左胸,如果不是軍隊中出現叛徒,宮胤以反間計令我功虧一簣,我就不會被自己人背叛,被擒,被廢武功,被打入死牢,被游街示眾,被不明真相百姓撕咬血肉,被押入天灰谷……這些,你們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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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1 12:29 A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四章 上下運動

  山谷中寂靜如死。

  所有人被這一連串暴風驟雨的質問,被這質問中包含的驚人巨大秘密,震得險些忘記了呼吸。

  天空忽然有綿密的雪飄下來。

  這一連串真氣激蕩的喝問,竟然撕裂了上空霧氣,落了這谷中第一場雪。

  或許是英氣不滅,悲憤不滅,呼號上蒼,自有感應。

  冰冷的雪片落在眾人臉上,才將此刻震驚的情緒喚醒。

  有人狂聲嘶叫,聲音充滿恐懼。

  「玉白金樞,龍城少帥!你是裴……」

  「殺!」他厲聲截斷了那句呼喊。

  過往名號,連自己都不願再聽,每一聽,都是舊瘡撕裂,是新傷再生,是在絕望境地看往日鮮血漫過繁華,再回首一谷空茫。

  不,不要聽。

  舊日不可重來,無處救贖,就讓今日鮮血,洗去不該有的記憶。

  「殺!」影子們齊齊一聲厲吼,身影連閃,封號校尉們絕望地發現,他們的身法比剛才更快了一倍,行動間隱有陣型。

  而他們,毒傷將發,強弩之末。

  「收束,後撤!」還是那高大漢子發號施令,只是聲音也有了孤注一擲的慘切。

  面前這人,不是鬼,不是魅影,卻比鬼比魅影更可怕。少年成名,名動天下,齊名玉照統領,連戰連勝的新一代戰神,連國師都曾贊「論兵法,裴樞天縱英才,可謂第一。」當年流星隕落,多少黃金部少女迎門痛哭。

  封號校尉永不屈服,心內卻已知結局。裴樞這樣的人,無論落於什麼境地都可再生,所有人確實都不配做他的敵手。

  殺氣激蕩。

  血將染紅大地。

  忽然上頭有人懶懶一聲,「採身邊淺藍苔蘚,塞那個總亂笑的家伙嘴裡!」

  裴樞霍然抬頭。

  濃霧上頭無人影。

  封號校尉們卻如得到聖旨,紛紛轉身抓了一把那淺藍色苔蘚,當然不敢塞裴樞嘴裡,都紛紛往蓄力,往面前敵人臉上撒去。

  果然這些人比看見先前的鬼臉草還避忌,似乎生怕聞著一絲,紛紛後撤,有人怒聲道︰「你們找死!」

  「上頭何人!」裴樞忽然冷笑一聲,一揮手令影子們暫退,身子一翻,已經掠入濃霧中的山壁。

  他身形如電,只見濃霧被筆直向上一帶,灰色人影如刺,刺向青天。

  人影一閃,景橫波卻從青天上下來了。

  只這片刻,封號校尉們,已經紛紛倒下。所有抓著淡藍色苔蘚的手,都已經變成駭然的靛青色!

  果然這淡藍色苔蘚,才是這天灰谷的萬毒之宗!

  「你……」那領頭的高大漢子,抬頭看了她一眼,吃力地道,「多謝你提醒……當初應該聽你的……現在……來不及了……」

  「誰說來不及了!」景橫波格格一笑,手一揮。

  下一瞬那高大漢子駭然發現自己到了半山腰!

  半山毒氣稀薄,他頓時覺得鬆快許多,愕然下望,底下兄弟們還在。隨即他聽見一聲怒吼,裴樞大概在山上沒找到景橫波,炮彈般又衝下來。

  九十度山壁,他衝下來連個頓都不打,這輕功駭人聽聞。

  然而他剛落地,景橫波身影一閃,又拎一人上了山。

  一邊上山一邊還笑嘻嘻招呼︰「喂,裴樞,你動作太慢了吧?我拎一人都比你快啊麼麼噠!」

  剛剛站穩的裴樞抬頭一看,半山上景橫波在揮手,兩個封號校尉臉色古怪又緊張地向下望。

  裴樞本就性烈如火,數年山谷非人掙扎生活,除了讓他更堅韌之外,對他性子卻毫無磨練,只顯得更加暴戾幾分。

  他怒哼一聲,又衝上去了。

  人影一閃,景橫波又下來了,這回手一揮,送上去兩個。

  唰一聲,裴樞又下來了。

  唰一聲,景橫波又上去了,兩人幾乎擦身而過,景橫波還順嘴把嘴裡的草節吐在他頭上。

  「爺爺不信今天逮不住你這隻耗子!」裴樞抓起頭上草節子,惡狠狠咬在嘴裡,叫囂一聲,又衝上去了。

  這回滿山的毒霧都似被他帶起,披風般在他身後擺蕩,天地間甚至一清,有凜冽的雪花飄下來。

  他覺得自己這回一定能抓到那個一直和他作對的混賬了。

  這混賬就在半山腰,他就快擦到這混賬的衣角了!

  衣角的觸感還在手中,下一瞬,唰一聲,人不見了。

  他面前是五個警惕的備戰狀態的封號校尉。

  裴樞青面獠牙盯著這些家伙半晌,一扭身,又衝下去了。

  「他為什麼不殺我們?或者拿我們挾制……」一個封號校尉愕然問。

  那高大漢子沉聲吐出一口長氣。

  「這是龍城少帥的驕傲。」

  山腳下裴樞撞見景橫波,她在送第四批人上半山,再次和他擦身而過,擦身而過時她還摸了摸他頭,道︰「別急,慢慢來。」

  裴樞傻傻站在濃霧裡,看著越來越少的封號校尉。

  景橫波就這麼一隻忙忙碌碌的鼴鼠似的,當著他的面,一趟趟把人給搬到半山去了……

  實在太挑戰人的自尊和對世界的認識。

  裴樞怎麼都想不通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他生性獰狠,正常人這時候也就罷了,他卻怎麼都不甘心,不甘心的事情一定要試到底。

  唰一下他又衝上去了。

  唰一下景橫波又閃下來了。

  他衝下來。

  她閃上去。

  他衝上去。

  她閃下來。

  ……

  一刻鐘後,所有封號校尉目瞪口呆站在半山上,看那兩隻在山壁上沒完沒了做開關抽屜運動。

  這姿態,宛然也像裴樞和景橫波剛剛遇上,在山壁上你翻我我翻你你扯我我扯你的翻滾運動。

  裴樞覺得自己要瘋了。

  自從遇上這個詭異的家伙,什麼都不對勁了。

  他一直自認為在沼澤和山谷這惡劣地方,練就的輕功已經絕世無雙,怎麼還有人擁有這樣詭異莫測的身法?那似乎已經脫離了輕功的範疇,更像……鬼魅……

  他發了陣呆,好在他性子既百折不撓,也狡猾凶惡,發現自己真的無法追上景橫波,乾脆身子一閃,沒入濃霧之中,大概是召集手下,準備改變戰術了。

  景橫波看他暫時退下,倒鬆了口氣,好極,正方便她各個擊破。

  「恩人……」身後有人喚她。

  她回身,就看見封號校尉們感激又敬畏的眼神。

  軍中最敬強者,她剛才和裴樞這一場追逐和救人,戲耍一代年輕軍神如兒戲,已經足以令這些被折了銳氣的軍中精英折服。

  「恩人……」那高大漢子向她躬身,感激又苦澀地道,「多謝您費盡心力救了我們,只是我們也將毒發身亡,您的大恩,只有來生再報了……」

  景橫波一笑。

  「吃了這些。」她將懷中收集的一些草尖扔了過去。

  封號校尉們毫不猶豫吃了,片刻之後,果然臉上黑氣退去不少。

  這半山是毒霧最稀薄的地方,很多人在這裡症狀就得到了緩解,順勢坐下調息。

  景橫波對他們的表現很滿意,畢竟是封號校尉,雖然一開始因為地形不熟情況估計錯誤處在被動挨打狀態,但出事後的情緒和反應都還算鎮定。是真正見過血的漢子,失措憤怒,更多是因為覺得被背叛而已。

  尤其那個高大漢子,更可謂其中精英。

  景橫波覺得,對他們,只需要再加一把火就夠了。

  「你們放出尋找到金礦的煙火,然後,在這半山休息吧。先不要說話,有場好戲給你們看。」

  那高大漢子照做了,深紅的煙花穿透煙幕,爆射在天空中。

  沒多久,有腳步人聲傳來,從半山看下去,隱約可以看見亢龍軍打頭,蒼青色的綁臂若隱若現。

  景橫波看見來的還是只是亢龍軍,心中又歡喜又驚訝。歡喜的是只來亢龍軍,那她的計劃就可以更方便地實行,以免人多受阻;驚訝的是發現金礦這種好事,軒轅玘怎麼捨得不趕緊派自己人進來搶奪?

  不管怎樣,情況有利於自己就是好事。

  他們進來得很快,因為有封號校尉探路,危險處都做了記號,一路上這些人忙著撿拾奇花異草,驚呼歡喜聲不斷。

  和底下的歡喜相比,半山上氣氛冷肅,安靜如死。

  透過浮游的霧氣,景橫波再次看見灰色影子連閃。

  裴樞放棄了她這難啃的骨頭,帶著自己的被流放的手下,再次對第二批亢龍軍發動了攻擊。

  對他來說,亢龍是經年宿仇,寧可殺錯,絕不放過。

  第二批亢龍軍是成孤漠嫡系七色營的精英士兵,比封號校尉還差了不止一籌,當然更不會是裴樞等人的對手,剎那間濃霧中血光出沒,紅線飛閃,血氣沖散灰色霧氣,不斷濺在灰色山石上。

  裴樞再次殘忍如貓,盡情戲耍著這些自投羅網的亢龍軍,一泄心中怨氣。在虐殺三人,讓所有人掛彩之後,他滿意地一聲呼哨,帶領屬下再次鬼一般地消失了。

  留下呼號呻吟,魂飛魄散的接應隊伍。

  片刻後,怒罵聲響徹山谷。

  「怎麼回事!」

  「這是哪裡來的鬼!」

  「不是說山谷中根本不可能有活人麼?」

  「封號校尉們呢!他們去了哪裡?為什麼沒有提醒!」

  「他們會不會……也被殺了?」

  「胡扯,他們如果被殺,煙花誰放的?那煙花不是我們的人,根本不知道怎麼放出來!」

  「那就是他們叛變了!這山谷中有人,他們和山谷中的人勾結,放出煙花,將我們一批批誘進來殺死,然後獨吞山谷中所有的好東西!」

  「啊呸,就知道這批人是白眼狼!大都督把他們弄出來給咱們探路,本來想著山谷再危險,有這麼一批高手在,咱們後來的人也就輕鬆了。正好把這些眼中釘都給拔了。沒想到他們這麼狡猾……」

  話聲斷續飄到山上,山上寂靜無聲,所有人僵立著。

  景橫波不用看他們神情,也知道這一刻所有臉色都是鐵青的。

  猜測歸猜測,內心深處總是不願成真的,因為還有一份希冀在,所以當殘酷現實真正撲面而來,便特別地如墮深淵。

  這感受,她太懂。

  她笑了,一抬手,那份一直藏在懷裡的文書,終於飄在了他們面前。

  封號校尉們僵硬地扭過頭來,盯住那契約看了半晌,鐵青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了。

  他們看見契約上關於天灰谷的極度危險的描述。

  看見契約上原本配備的各種高手。

  看見契約上將封號校尉安排了最危險的探路者。

  看見最後,無比熟悉的成孤漠的簽名。

  白紙黑字,作假不得。

  景橫波唇角一抹明媚微笑。

  契約書她已經動過手腳了,將當初隱藏的字跡顯現了出來,現在誰一看都覺得,這天灰谷如此危險,成孤漠還簽了字,明擺著是要手下前來送死。

  其實成孤漠應該也是半個被騙者,黃金部和軒轅家,都有意欺瞞,沒有和他說太清楚天灰谷的可怕,而作為常年駐紮帝歌,輕易不能出京也不能交接外臣的武將,他也無法搞清楚每國每部每一個神秘地方的禁忌。否則他未必會簽這個協議,最起碼七色營精兵他捨不得。

  他以為天灰谷一般危險,正好讓封號校尉做炮灰,自己的七色營再去撿便宜。

  人若無私心,又怎會為他人所趁?

  不過這些,就不必告訴封號校尉了。

  契約在眾人眼前傳閱過一邊,半山的氣氛已經如冰凍。

  「啊!」忽然一聲吶喊驚破死一般寂靜,一個傷痕累累的壯漢忽然拔刀!

  「大猛別——」那高大漢子一聲驚呼未及出口,那漢子已經猛力揮臂!

  「唰!」狂刀出!

  斬霧,揮雪,破蒼空,如飛電!

  底下的人聽見那聲怒吼,正愕然抬頭。

  就看見一點流星,破濃霧而來,飛速放大——

  「嚓。」雪亮的砍刀砍入咽喉如斷木,那被砍中的士兵瞪大眼睛,晃了晃,砰然倒地。

  至死不明白為何天外飛刀。

  他落地時半個頭顱折斷,可見這半山一刀,蓄力何其凶狠。

  或者,蓄的不是力道,是恨,是憤怒,是一腔非殺人不可發泄的郁氣。

  封號校尉本就因為地位尷尬,冒死前來尋求破局契機,不曾想被人賣個乾淨。事已至此,還秉持那份忠誠何用?

  一人出手,眾人跟隨,殺一個是殺,殺一群也是殺!

  「都去死吧!」

  一時間半山上飛刀悍箭,含怒出手,飛蝗狂雨,直襲毫無準備的山下七色營士兵。

  鮮血也如狂雨,剎那染紅沼澤。

  七色營士兵甚至始終沒明白頭頂敵人是誰,不明白這號稱死地的山谷,如何能隱藏了兩股敵人,一撥比一撥殘忍凶狠。

  居高臨下,就是一面倒的屠殺,無數人渾身灑血狂呼奔走,逃得了上頭殺手,也逃不了山谷裡無處不在的沼澤,灰黑色淤泥上掙扎揮舞無數絕望的姿態,淤泥裡不時咕嘟嘟冒出些氣泡或者溝壑,那些人下沉就會更快,也不知道今晚沼澤之下,多少獸歡呼著豐盛的美餐。

  景橫波冷眼旁觀。

  七色營。

  這份禮物回報當初宮門死諫,亢龍嘯營。

  感覺可好?

  ……

  片刻殺盡。

  這是不公平的屠戮,七色營本來就沒法和封號校尉比。

  景橫波對他們的戰力和爆發力很滿意。

  唯一沒出手的是那個高大漢子,他一直閉目而立,臉上隱約熱淚滾滾。

  景橫波同樣很滿意。她不會為這漢子沒受到挑唆生氣,她只會覺得這人沉穩厚重,自制力極強,有大將之風。

  「看人。不要只看他對你的有幾分好處。而要看他的心性毅力。強者如劍,媚者如草。握劍可守四方,戲草則阻前行。寧要桀驁的英雄,不要諂媚的庸才。」

  有些話,聽的時候隨隨便便,對景的時候便飄出來,深刻如在心版。

  底下漸漸恢復寂靜,地獄般的慘叫漸漸消失,沼澤上毫無痕跡,似一切都被濃霧抹去。

  半山上復仇的人們,脫力地躺倒在地,睜著眼,茫然望著蒼色的天空,只覺前路,似也如這天色一般,不見曙色,永無亮光。

  那高大漢子卻已經動了。

  他來到景橫波面前,單膝跪下。

  「封號勇毅校尉全寧豪,請恩人收留!」

  眾人紛紛抬頭,有人愕然,有人了悟,有人慢慢爬起。

  景橫波低頭笑望,「為什麼?」

  「我們……回不去了……」全寧豪痛苦地道,「殺軍中同袍是大罪。一旦被發現,我們都要死,連家屬親人都會被殺滿門……第一刀拔出來,我們就注定是亢龍的叛徒了……」

  眾人渾身一震,默默垂頭,憤激之下殺人沒想那麼多,發泄之後面對現實,卻發現前路已絕。

  不管亢龍成孤漠如何對不起他們,軍規如山,殺同袍永無救贖。

  「你們可以做自由人,反正一身好武功,哪裡都能去得。」景橫波看起來似乎不為所動。

  「您辛苦跟這一路,只怕不是為了放我們自由吧?」全寧豪道,「無論如何,您救了我們好幾次。亢龍男兒恩怨分明,就拿一輩子為您效命也是應該的。」

  景橫波想著這全寧豪果真人如其名,既豪又寧,心思頗細,他這是看出了她的用意,卻不點明。

  其餘人默默走了過來,眼神裡沒有抗拒,只有憤恨和茫然。

  「他能不能……」有人有點質疑。

  全寧豪答得堅定,「他能。」

  眾人不再說話。

  全寧豪轉身取刀,從背囊裡拿了一個壺,拗成碗狀。所有人立即上來,刀割手腕取血傾入碗中,隨後傳遞,一人一口。

  「全寧豪!」

  「芮達!」

  「駱山!」

  「蔡敬勇!」

  ……

  「……我諸兒郎,今投恩主,此生殘軀,長供驅策,蒼天莽莽,忠誠不墮,若有背離,人神共棄!」

  低沉渾厚的聲音回蕩於半山,鮮紅黏稠的血液映著一張張肅穆的臉。半山的霧氣似乎微微濃厚了些,蒼天之上似有風雲激蕩,遮沒這天日幽冥。

  此時若有大荒任何一位王族豪貴在,大抵要興奮激動得立即給自己來一刀——二十八位封號校尉!這是何等珍貴的寶藏!人人都可獨當一面,人人都是沙場萬人敵。人人都有可能成為未來名將。這是亢龍軍多年來用盡心血培養的真正精銳精華,精銳到連成孤漠都覺得,如果不能為自己所用,就該抹殺,以免將來取代了自己的地位。

  可以說,無論誰,有這麼一隊未來名將在手,就等於擁有了一支軍隊的最主要框架,歷來士兵好找,良將難求,有了良將,才有了一支強軍的真正基礎。這良將不僅來了,還一來一大把,幾乎可以保證未來一支軍隊的所有中層將領,這是何等的重要資源——怎麼能不歡喜暈掉?

  景橫波卻在緊張——喂喂不會要姐也來一刀吧?留下疤咋辦?

  還好全寧豪沒那意思,眾人都喝完,他喝乾最後一口,抬手一擲,碗在山石上撞碎。

  「主上!」再躬身時諸人已經換了稱呼。

  景橫波哈哈一笑——姐今天,終於有了自己的直系屬下!

  一抬頭看見頭頂隱隱露出天光,一線金,破濃霧,劍一般穿透蒼穹,抵達山巔,再自山巔垂掛而下,化一道黃金路,無限延展。

  那是天道,看似遙遠,就在腳下。

  「我等再無他願。」全寧豪在她身後,懇切地道,「屬下在您眼底,看見雄心和不甘。您和我們是一樣的人,所以我們跟隨您。從今後黑山白水,自當為您披荊斬棘。我等只望,將來恩主您心願得成,能讓我們有機會回帝歌報仇,手刃成孤漠。」

  景橫波哈哈大笑,轉過身來,拍了拍他肩膀。

  「真巧,我和你想得一樣。」她一指帝歌方向,「我想的也是,回帝歌報仇,殺了成孤漠。還有更多害過我的人。你看,我們想得一樣,憑什麼不在一起努力?」

  全寧豪凝視著她,眼神震動,半晌吸一口氣,慢慢地道︰「恕屬下冒昧,還沒請教恩主大名……」

  「叫我景橫波。」

  一陣寂靜。

  驚呼聲起。

  「女王!」

  ……

  「二少,天冷,來烤個火。」耶律祁架起一個火堆,招呼著軒轅玘。

  軒轅玘很給面子地湊了過來,剛才他無意中說了句亢龍軍是被利用的探路者,被亢龍軍聽見,幸虧耶律祁三句兩句,輕鬆過關,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雖然軒轅玘嘴上不以為然,但內心裡對耶律祁自然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軒轅玘命人拿點熟食和酒來,兩人就火烤肉吃酒閑談。軒轅玘是帝歌著名浪蕩子,吹拉彈唱絲竹歌舞最在行,耶律祁同樣出身大家,做了那麼多年國師,也是詩酒風流章台走馬人物,天下就沒有他不能應付的話題,兩人越說越投機,沒多久軒轅玘就快將耶律祁當做最新知己了。

  不多時軒轅玘已經喝得微醺,醉眼迷蒙中忽然看見山谷中煙花燃起,正是找到金礦的標記,頓時精神一振,站起身大呼︰「快!快!大家快快進谷接應!」

  「二少。」耶律祁醉眼迷離地拉住他袖子,悄聲道,「我看,你還是先將亢龍軍派進去吧……」

  「為什麼……呃,這要遲了……咱們的人……呃……就失了先機了……」

  「封號校尉和馭獸師花了快一個時辰才找到金礦,可見礦在山谷深處,但就這山谷縱深來看,就算在山谷那頭,憑封號校尉們的本事,不可能要花一個時辰才走到,路上一定波折很多,也一定沒有排除乾淨……您說,既然做探路,為什麼不讓亢龍軍探路到底呢?等他們在這條路上消耗乾淨,咱們才是真正的得利者,到時候金礦在哪,有多大,產出多少,成都督那邊,還不是由著咱們說嘛……」

  「啊!甲八兄!你真是大才!回頭此事完畢,我必登家主之位,到時候延請你做我首席幕僚可好?」

  「不勝榮幸!」

  兩人哈哈一笑,亢龍軍被派去第二批接應。看著那批七色營士兵全副武裝進入谷中,耶律祁端起酒壺,微微一敬。

  敬你們,此去黃泉路上行。

  敬橫波,一舉收服天下英。

  「你在敬誰呢……」軒轅玘搭著他肩膀,「呃,你說,我要當上家主,該怎麼對付我那幾個不安分的兄弟呢?」

  「二少,都是兄弟,以後便是你的屬下,何必趕盡殺絕?少了兄弟,也少了臂助啊。」

  「你懂什麼!呃,兄弟,他們算什麼兄弟?整天勾心鬥角,窺測算計,烏眼雞般盯著其他人,生怕誰在老爺子那裡多拿了一根毛……呃,你信不信,我大哥一死,我所有的兄弟現在應該都已經趕到這附近,等著隨時撈一杯羹,或者在老爺子面前討個好,你信不信,就我帶的這軒轅家族的精英護衛隊伍裡,最起碼有一半以上是我諸兄弟們的內應……哼,我要知道他們都是誰,就把他們一個個都吊在谷口!」

  「啊!這麼多!」

  「當然!」

  「這可不行。」耶律祁眉間有憂色,附在他耳邊輕聲道,「內應這麼多,還不屬於同一派系,二少你想過沒有,這樣你天灰谷如果滿載而歸,他們會讓你如意麼?他們會安心看你登上家主大位麼?他們會讓你安然無恙地去老爺子那裡報功麼?這要路上……」他手指輕輕一拈,似拈去一抹灰塵,輕輕一笑。

  軒轅玘卻給這陰森森的動作和神情,驚得酒都醒了一半。

  「你不說我還不覺得,這麼多年這樣也習慣了……但如今想來這次情況不同,可不能再掉以輕心……」他越說神情越凝重,似乎看見無數內應幢幢身影將自己逼在正中,打了個寒戰。

  「二少何須煩惱如此?此事易辦也!」

  「願先生教我!」

  「我既蒙二少青眼相加,自當戮力相報。也罷,今日便為二少找出內應,算是送給二少的一個見面禮。」

  ……

  「甲八先生,你要將我捆起來,假作反水,試探我軒轅隊伍的反應,以此查出內應?」

  「二少以為此計如何?」

  「好是好。只是……不大安全,這要誰失了手,我連逃跑都來不及,再說……」

  「呵呵。在下怎敢讓二少置身險地,再說在下和二少才剛認識不過半日,也沒有道理要求二少不顧自身安危地信我,不過,二少,你先試試這繩子。」

  「啊……怎麼一踫就斷?」

  「這是特制的皮繩,用的是西海沼澤裡的綿皮獸的筋,看起來和堅韌牛皮繩一模一樣,其實就算婦孺老弱,也是一踫就斷。這東西對被綁的人毫無害處,一旦掙斷,卻能四面飛射,遇冰冷之物變得堅硬如匕首,反而能將試圖接近的人刺傷。這可是在下家傳寶物,如今獻給二少,您這回,可放心了吧?」

  「妙極!有了此物,還怕什麼刺殺暗害!輕輕一掙,爾等斷魂!」

  「對了,你當時打算怎麼做?挾持我嗎?用什麼挾持我?可不許用刀劍。」

  「在下打算將二少綁倒,洗劫了二少身上財物,便藏身這頭頂樹上,到時候眾生相,便都收在在下和二少眼中,如此,既安全,又妥當,如何?」

  「哈哈哈好極!」

  「二少莫笑,噤聲,好戲,快開始了。」

  ……

  火堆邊兩人在喝酒吃肉,身後有帳篷遮擋風雪,香氣彌散,城主護衛軍和族長金鱗護衛們軍令在身,不能喝酒吃肉,聞著只覺得肚子中饞蟲亂爬,都悻悻走了開去。

  帳篷四周,只剩了軒轅家這邊的人在護衛,這些人都一臉忠誠,守在帳篷兩邊。

  裡頭談笑聲傳來,隱約談的是什麼「天灰谷……家族……金礦……大功……家主……」之類的話,還有軒轅玘極其暢快的大笑聲。

  帳篷兩側的護衛們都好像沒聽見,一臉肅穆。

  忽然裡頭砰然一響,似乎什麼東西跌落,隨即又有嗚嗚幾聲,眾人聽著聲音不對,連聲呼喊︰「二少!二少!」卻不聞裡頭回答,只是掙扎之聲愈烈,眾人猶豫一下,終於掀起簾子,衝了進去。

  一進去就看見滿帳篷的混亂,火盆翻倒,軒轅玘被捆住跌在地下,連他帶的背囊都被翻開,露出裡面的各類契約文書,以及他本人搜刮來的各種奇珍異寶等物。

  護衛們都衝了進來,很多人在看見那個打開的背囊時,都忍不住眼光一閃。

  「二少!二少怎麼了!」

  「剛才那個小子呢!」

  「蠢貨!」軒轅玘怒罵,「沒看出來少爺我被人害了啊?還不快過來幫我鬆綁!」

  很多護衛答應著,卻沒有動身,眼光閃閃地往那背囊瞄著。

  軒轅玘冷眼瞟了一眼,再看看頭頂,頭頂上帳篷頂已經撕開一個洞口,露出一個人戴了金絲網的臉,自然是耶律祁。

  看見甲八在上頭,他覺得安心許多,心中冷笑一聲。

  「二少,我來幫你!」一個護衛急聲上前。

  剛剛走出一步。

  「哧。」一聲。

  軒轅玘眼睜睜看見一截雪亮的劍尖,從自己那個忠心護衛胸前透出,鮮血飆了他一臉。

  這一劍彷彿是信號是開端,一霎震驚的寂靜之後,護衛們忽然瘋了!

  一部分人大喝︰「沙恩!你為什麼殺人!有叛徒!有叛徒!」狂呼著衝上。

  一部分人撲向軒轅玘那平常不離身的背囊,去搶那些寶物或者契書,在奔跑爭搶過程中,不斷向對手出手,掌風拳風,劍氣殺氣,哧哧不絕。

  一部分人衝向帳篷之外,發出通知自己主子的煙花。一時間天灰谷前上空煙花斑斕,五色璀璨。

  金鱗護衛和城主府護軍被驚動,有人要過來看,知道內情的人虛虛一攔,冷笑。

  「別理這家的破事,他家存在的意義,就是一堆兒子不斷爭鬥,上一代如此,這一代也如此。殺完了就沒得殺了,咱們何必多事?」

  ……

  帳篷裡一片亂像,已經沒有人去扶軒轅玘。

  軒轅玘瞪大眼睛,一頭一臉的汗和血水,他知道身邊很多內應,但也沒想到居然幾乎都是內應,所謂的忠誠護衛,竟然到現在一個來扶他的都沒有。

  大冬天他滲出冷汗,自己都為這樣的真相而生出寒意。

  他也忘記自己掙脫繩索了,震撼太大,他一時無法接受。

  直到有個護衛,終於想起了他,擺脫戰團衝了過來,他心中一喜,正想著不用掙脫了,那護衛踏出三步,背在身後的手一抽,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小斧,對他狠狠砍下!

  「啊!」軒轅玘驚得心膽俱裂,不顧一切一掙。

  一掙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抬頭對帳篷頂看了一眼。

  帳篷頂上有人臉。

  金絲網面罩已去,那人正溫溫柔柔地瞧著他。

  眼波似一片迷霧一波朦朧的水,一片空茫與虛無。虛無盡頭是黑暗,永暗無邊。

  那一片暗昧的顏色,似忽然塗抹了他的神智,將意識變得混沌,在陷入那一片空茫前,他心中只模模糊糊掠過一個念頭「這張臉好熟悉……」

  意識一空,掙斷繩索的動作自然沒做成。

  下一瞬他被劇痛驚醒,慘叫聲沖喉而出。

  「啊!」

  軒轅玘睜開眼,就看見此生再也不願見的噩夢。

  他看見自己的手臂,飛了起來,在自己面前一個旋轉,跌落在地。

  血色如狂雪,遮沒視線,他呆呆地低頭,就看見一隻小斧落在三尺外,而斧頭之側,是自己的手臂。

  半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手臂被砍斷了!

  痛苦此時才排山倒海襲來,他長聲慘叫,想要再掙斷繩索,已經連那點力氣都沒了。

  他跌倒,身後是濃厚的血泊,他明明記得自己的血泊是在身前,一側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帳篷裡也成了血的海洋,跌落亂七八糟的屍體。

  那些護衛,自相殘殺,也多半死傷。

  倖存的護衛們卻已經瘋狂,還在搶奪他那重要的背囊,誰奪得了這些,誰給自己主子就能多邀一份功。

  軒轅玘絕望地看著,心中一片冰涼。

  他忽然想起軒轅家的傳統︰群狼爭食,適者生存。

  據說自己的父親,當初就曾殺了三個兄弟才奪得家主之位,可這麼多年,也因為其餘兄弟的牽制,仕途上難有大進。

  到此刻,這一代的子弟們,再次嘗試苦果。

  這樣的家族,到底是否適合在大荒生存?他不知道答案,卻知道,最起碼有一點可以證實。

  這樣的家族,會很容易將他從家譜上抹去,一旦離開帝歌父親的庇護,自己才是真正的炮灰。

  護衛們的爭奪已經到了尾聲,一個平日他最信重,認為誰都會是內應他也不會是內應的護衛,一手拎著背囊,一手拎著血淋淋的刀,大步向他走來。

  他絕望地閉上眼,到死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算死在兄弟們手上,還是死在那甲八手上。

  頭頂忽然有風吹過。

  然後他看見那個護衛倒了下去。

  一道人影如落葉悠悠飄下,依舊那般神秘溫柔眼神的甲八,笑吟吟將他打量。

  這眼神似乎沒什麼殺機……

  他心中剛剛燃起希望,就聽見那人,輕柔而喜悅地道︰「可不能都整死了,要留給小波兒出氣玩呢……」

  語氣寵溺。

  他聽著卻如當頭霹靂,眼一翻,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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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1 12:50 A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五章 這樣真的好嗎

  景橫波看著眼前這一批神情震驚的人,笑得滿意。

  亢龍軍對她印象一直不好,不知道這群封號校尉,此刻什麼心情?

  好在這些人也只是震驚而已,片刻之後恢復如常,畢竟沒有參與過當初逼宮事件,相對游離的封號校尉,對傳奇人物女王,只是好奇。

  全寧豪還有幾分欣慰,道︰「屬下還記得當日女王帝歌城下怒斬旗,至今帝歌津津樂道,屬下們這就跟隨女王陛下,將來,一定將帝歌旗再砍一次!」

  「將來,我允許你砍了成孤漠的將旗,在他旗上畫一坨屎。」景橫波嘿嘿一笑,低頭看山下,忽然道,「全寧豪,跟了我,不是去享福的。我要走這世上最艱難一條路,這條路上有犧牲有死亡,也許你們都無法跟我走到最後,你怕不怕?」

  「將軍難免陣上亡。」全寧豪毫不猶豫地道,「生死之事,何足畏也!」

  「現在我要給你一件很爽的事做,不過之後就是一件很為難的事。兩件事都做好,再決定要不要跟著我吧。」景橫波將背囊裡那黑色草葉取給眾人看,「限你們半個時辰,去給我採完這種草葉的草尖。只要你們看到的,一棵不留。途中如果遇到裴樞和他手下阻擾,你們記得,盡量靠近有淡藍色苔蘚的地方就行了。他們自然會避開。」

  「屬下可以問為什麼嗎?」

  「裴樞等人在谷中生存多年,應該依靠谷中的解藥活著。但這畢竟是毒谷,萬物相生相剋,到後來,他們不能再離開谷中的草藥,不能再離開天灰谷,他們在谷中看似自由,其實受到的限制遠遠比你們這些剛進谷的人多。比如那淡藍苔蘚,你們還不至於受太大影響,他們卻因為吃多了那黑色草,根本不能靠近。所以只要抓住了他們的軟肋,取勝很容易。現在,我讓你們,去揍一頓他們!」

  「得令!」

  這一聲答得歡快爽氣,景橫波一笑,想著這群倒霉的封號校尉受夠裴樞的罪了,也該回報那個驕狂自大的家伙了。

  果然不多時,整個山谷就傳來各種憤怒的嚎叫聲。裴樞和他的手下,已經發覺封號校尉們在挖他們的救命草了。

  「爺放過你們,你們居然敢挑釁爺!」裴樞的怒喝響徹山谷,景橫波蹺著二郎腿聽著,心想中氣真足,武功真好,聲音真大,該安排他做個什麼呢?傳令太監?

  濃霧被流動的真氣攪動,武器風聲激蕩如風雲聚散,半個時辰一到,封號校尉們已經準時回來,每個人都背一個大口袋,裡面都是那種草尖,看那分量,整個谷的那種草,現在都在他們背囊裡了。

  景橫波非常滿意,大聲問︰「打得爽不爽!」

  「爽!」

  景橫波手一揮,「走!」

  軍人就是不一樣,沒人質疑,背著口袋跟她就下山。

  身後灰色鬼影窮追不捨,裴樞的怒罵已經從封號校尉們本人一直波及到他們的祖母,封號校尉們就當沒聽見。

  忽然罵聲沒有了,一股陰冷的氣息逼近景橫波後頸。

  景橫波頭也不回,往背囊裡抓了一把那草藥,抓在掌心,格格笑道︰「裴樞。你要敢對我動手,我立即下令所有人毀掉你們這救命草藥。這玩意不那麼好長吧?等長出新一茬,你們都死翹翹了吧?」

  陰冷的氣息立即散去,裴樞的怒罵聲立即在頭頂響起。

  「混賬!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要你!」

  一聲出眾人驚。裴樞等人還好,只是驚訝,全寧豪等人直接打個踉蹌。

  傳聞裡女王彪悍,果然沒有最彪悍,只有更彪悍。

  「要我?」裴樞怔了怔,隨即大笑,笑聲似有金屬之音,震得山石都似在微微顫抖。

  「你要得起?」他聲音譏諷,「憑什麼?」

  「憑我拔光了你們的救命藥草,憑你一輩子追不上我!」景橫波哈哈一笑,「裴樞,從此後你就只能跟在我身後撿草啦!」

  「放肆!」裴樞的聲音響徹全谷,「兒郎們,把那群廢物校尉全部截下來!今兒要是走脫一個,大家都得死!」

  「全寧豪!」景橫波大聲道,「今兒我不要你們贏,不要你們踏平這谷,我只要你們帶著這些藥草,衝到谷口,之後的事我來。這點事,你們做不做得到!」

  「死必踐之!」

  「那就開始吧!裴樞我攔著,你們只管走!」

  「混賬!混賬!今兒我不殺了你我不姓裴!」

  「你可以姓景,賜名色!」

  大笑聲伴隨人影飛騰,景橫波一閃,便已經出現在幾丈之外,身後,裴樞如跗骨之蛆,緊緊貼了來。

  谷內的狂奔開始了。

  一邊是景橫波和裴樞神鬼莫測的身法競爭,一邊是封號校尉們和裴樞手下們闊別沙場多年後的再一次比拼。

  封號校尉們第一時間拋掉了身上的所有負重,包括先前採集的價值千金的奇花異草。他們飛掠時組成了陣型,有人自願殿後,有人掉隊立即返身阻敵,無論如何不讓自己成為隊伍的拖累。

  這是投奔新主之後的第一場考驗,必須做到!

  和後者追逐追得淤泥飛濺泥土草葉亂飛驚天動地不同。景橫波和裴樞的追逐,看上去竟然像靜的,一眨眼在這裡,一眨眼在那裡,因為瞳孔已經無法捕捉具體移動的軌跡,只能捕捉到他們行動的片段,以至於那兩個影子,像一齣詭異棋局上的兩個至關重要的棋子,總落在無法猜測的地方。

  景橫波不得不贊賞裴樞的身法,比天棄還要高上好幾個檔次,她的瞬移足夠超越這大荒最絕妙的輕功,卻也不能把裴樞完全甩脫,也許是在惡劣環境中鍛煉的可怕直覺,明明瞬移無法確定下一步她在哪裡,但他就是能察覺,並只差一步跟隨。

  景橫波險些要以為他也能瞬移了。

  她在谷中時辰已經不短,雖然大多時候行走在毒霧稀薄的半山,受到的影響較小,但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要解決就要盡快。

  她在瞬移,一邊瞬移一邊哈哈大笑。

  「裴樞,你真的不想出谷?你腦子進水了?」

  「你不想知道外間天地如何變化?那些仇人活得怎樣了?」

  「你不想知道他人在過著怎樣的日子?不想知道這世上少了你,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

  「你不想回到從前,過那人人敬仰天下追逐享盡榮光的好日子?不想讓人再稱呼你一聲少帥?不想繼續帶著千軍萬馬,過你最愛的馬上戰爭生涯?」

  「閉嘴!」抓狂的喝聲響在腦後,裴樞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想吃了她,「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你給我閉嘴!」

  被刺到痛處都是這樣的,景橫波聳聳肩,嘴上和腳下都不停。

  「裴樞,谷外的世界越發繁華了。」

  「閉嘴!」

  「裴樞,谷外的人們並沒有因為少了你有任何不妥,他們豐衣足食,歌舞昇平。現在大概一家家地圍著火爐吃年夜飯。他們不會知道在天灰谷看天灰,吃野草,吃生肉,蓋淤泥是什麼滋味。他們不會記得曾經保衛過他們的裴樞是誰,也許被人提醒了,想半天,會哦一聲,說啊那個傻逼。」

  「閉嘴!」

  封號校尉們咬著牙——帝歌為什麼沒有關於女王這張嘴的傳說?太惡毒了!

  「裴樞,你的仇人們都活得很好。宮胤快要當皇帝了。明城又回來當女王了。成孤漠納了第七房小妾正在開枝散葉。金召龍又有了新寵姬,昨天還摟著她看艷舞。英白越來越帥了,在帝歌睡女人從來不要錢還有倒貼,不像你只能天天晚上躺在淤泥裡對著月亮自摸,嚎一嚎裝狼人。就連亢龍的將領都比你活得爽,你看封號校尉們都比你肥。」

  「閉嘴!」

  封號校尉們捂住臉——跟這樣的主子真的好嗎!

  裴樞的手下們已經呆了,步子都停了。有人開始哭泣。

  「裴樞,我不信你不恨,我不信你不想出去。你是龍城少帥,你是玉白金樞,都說你縱馬風流,笑傲大荒,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僅僅因為怕死,就躲在天灰谷裡一步都不敢出去,一輩子看灰色的天,吃黑色的草,睡腐臭的淤泥,死了之後連坑都不用挖,扔在淤泥裡化作沼澤肥料?啊啊啊裴樞,你真不要臉,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你想讓宮胤笑死?你想讓明城笑死?你想讓英白笑死?你想要金召龍笑死?啊他們知道你這個樣子一定會笑死的。宮胤會覺得侮辱,你這樣的人怎麼配他動過腦筋?明城會覺得侮辱,你這樣的人她為什麼會曾經覺得你帥?英白會覺得侮辱,你這樣的人怎麼配和他齊名?金召龍會覺得侮辱,你這樣的人怎麼會讓他花很多心思陷害……」

  「閉嘴!」

  怒吼聲足夠掀翻一座山谷,景橫波甚至感覺到身後裴樞喝出的氣流卷起了她的髮。

  如果此刻有根針,她估計輕輕一戳,裴樞就炸了。

  身邊的人都停了下來,除了裴樞呼哧呼哧喘氣聲,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封號校尉們一臉呆滯,被景橫波的嘮叨毒舌驚得還沒還魂。裴樞手下們灰色的臉上一臉悲憤,這些漠然,如被灰泥鑄就的制片人,胸膛終於開始劇烈的起伏。

  瘡疤劇痛,被硬生生撕裂,澆上這日的雪,痛徹心肺。

  景橫波抬起眼,已經到了谷口。但此刻裴樞及其手下也已經追了上來。他甚至在暴怒中,還用自己的方式,指揮手下以一種奇異的陣型,包圍了她和封號校尉們。他們不動則已,一動就會被留下。

  「你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了吧?」裴樞喘息半天,陰狠地道,「我給你說最後一句的機會!」

  「我說,」景橫波立即道,「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

  「不好!」裴樞大吼。

  「裴樞。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

  「閉嘴!打賭!賭什麼!」

  「賭我能讓你自己出谷。」景橫波聳聳肩,「賭你留不下這些救命藥草。」

  裴樞陰狠的眼神在她身上轉了轉,他確信他們已經被包圍,除了這個討厭的小子可以用他的詭異輕功逃出之外,其餘人,連同藥草,一個都不可能出谷口一步。

  他是名將,對戰場的準確判斷,是本能。永不會錯。

  但他還是獰狠地道︰「不賭!」

  他覺得這小子有詐。既然他已經穩操勝券,為什麼要理會他?

  名將永不意氣用事。

  景橫波想真贊啊這小子一定要拖來做傳令太監!

  「賭你一根藥草都留不下!」她道,「而且我一步不動!」

  裴樞眯起眼睛。

  「你在蔑視我?」

  「對,我就是在蔑視你!」景橫波好像對他的殺機沒感覺,笑嘻嘻一點手指,「你丫的要連這個都不敢應,你這輩子就也只配做爛泥塘裡的打滾豬,你還有什麼臉來號令手下?我要不要把那些尋金獸留下來給你過個元帥癮?」

  裴樞神色一震,盯緊景橫波,腮幫上肌肉微微鼓起。

  被擊中軟肋,名將也有無奈處。

  他也不信,就算這小子能隔空攝物,也必有個過程前後,他連一根藥草都追不上留不下!

  「賭了!」他驀然大喝。

  喝聲未畢,他肩頭微微搖晃,已經做好了發力急掠的準備。

  「看清楚!」景橫波立即接上,雙手一揮。

  「唰。」一聲,所有裝滿藥草的背囊,忽然不見!

  所有人發出一聲驚呼。

  裴樞一震。

  準備尚未做好,別人已經出手完畢!

  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但,還來得及!他抬頭,看見還有一個背囊,稍微落後一步,正在視線中快要消失。

  不能讓這背囊出谷!

  他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身法提升到極限,他的身影在所有人眼中幻化成一道虛影,已經看不清輪廓,像作畫者拖筆糊了的痕跡,忽然就不見。

  步子衝出,眼看背囊就在前方,他心中一喜,再衝一步,伸手一抓。

  最後一步衝出的時候,他聽見身後驚呼,心中得意——想必是身法過於驚世駭俗緣故?

  身邊景物似有變幻,但他用盡全力,此時收勢不住,別說只是身邊不對勁,就算前面一隻黑魑,他也只能這樣撞上去。

  手指已經觸及背囊!

  他心中狂喜。

  贏定了!

  背囊忽然前移了一寸!

  眼睜睜在他面前前移一寸,啪一聲,落入前方一個沼澤中!

  裴樞想吐血!

  這一瞬間給他的感覺,像自己忽然成了一條狂奔的狗,被逗狗棒引著狂追,他追一步棒子挪一步,最後他快要追到的時候,人家把棒子給扔了。

  這一瞬間他跳入那個沼澤的心都有了。

  他站定,不住喘息,用力過度,全身骨骼都在回力後嘎嘎作響——他現在想拆了那小子骨頭,每一根都做成逗狗棒!

  站定之後他忽然渾身一震。

  四面景物……

  雪……

  抬頭,有雪飄下來。

  天灰谷毒霧千百年凝化將成實質,雨雪永遠落不下……

  四面山石微綠,雪地底土壤油黑。

  天灰谷所有東西,都是灰色的……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有點僵硬地半轉身。

  第一眼他看見身後山石,巨大的灰色石頭上,血紅的篆書︰天灰谷。

  看見山石後谷口,自己目瞪口呆的屬下們。

  看見同樣目瞪口呆,但眼神滿是得意的封號校尉們。

  看見那個小子,果然還在原地,一步未動,正對他勾了勾手指。

  「小樞樞。」景橫波道,「我沒動,你出谷,草你一根也沒撈著,咱們的賭約怎樣?」

  裴樞灰色的臉竟然也能變化出無數色彩來,眼睛黑鑽石般亮得可怕,景橫波看著他那雙耀眼得令人心窒的眼睛,心想這家伙光憑這雙眼睛就足夠艷絕天下了,這張灰色的臉可惜了,一定要想辦法給他弄白了。

  「出來了就不要再進去了。」景橫波張開雙臂,笑吟吟道,「你看,外頭的土真黑,外頭的天真暗,外頭的石頭是青色的哎,真神奇,真好看。」

  裴樞的手下們在谷口探頭探腦,衷心表示確實真神奇。

  裴樞僵立在谷口之外三步,景橫波眼尖地發現他的腿微微顫了顫,似乎有點不適應腳下過於堅實的土地。

  然後他回頭怒吼︰「還不都滾出來!」

  裴樞手下們顛顛地奔了出來,裴樞一人給了一巴掌,「混賬!蠢貨!」被打的人摸著頭排隊,似乎很習慣。

  出谷站了一會兒,這些人就開始腿抖。

  「哎,地面好像不穩……」有人想癱下去。

  「哎,這空氣讓我窒息……」有人拼命吸幾口空氣,臉上露出不適應的古怪神情。

  「哎,我想滑……」有人身體抖了抖,還想做出滑行的模樣。

  裴樞雖然一直努力站直,但身體一直在微顫。

  景橫波和封號校尉們,本來抱臂笑看這群家伙的怪態,這當然不是毒發,不至於這麼快,這只是這些人在毒谷惡劣環境中待了五年,不見天日淤泥為伴習慣,此刻站在堅實土地上,面對新鮮空氣,一時不適應。

  就好比中國人去外國,也會覺得天藍得刺眼一樣。

  景橫波笑著笑著,有些笑不出來了——五年不見天日,毒霧淤泥中茹毛飲血,以至於五年後這風雪之日,並不見得如何美好的外界環境,都讓這些曾叱吒風雲的黃金部名將功臣們驚慌失措,無法適應,這是何等的心酸悲涼?

  遠處忽然有腳步聲雜沓,有人奔來,大喝︰「前方何人!可是進谷的兄弟回來了?」

  景橫波一看,好像是北辛城主的護軍,大概是聽見這邊谷口的動靜,過來查看了。

  她還沒回答,就聽見裴樞怒聲道︰「你敢問爺爺話?殺!」

  身影一閃,他已經撞入了那十幾人中,灰色影子煙光水汽般繞了兩繞,那些護軍就暈了,有人想擦擦眼睛,手沒抬起來就發出一聲慘呼——手忽然沒了,濺著血,飛上天空。

  裴樞的屬下們鬼魅一般射出來,這些人在平地上一時站不穩,打架頓時就找回了平衡,灰影穿梭,血光激射,慘呼連連,殺氣縱橫,天灰谷伏殺一幕重演,這回倒霉的是一群護軍,幾乎只是幾個呼吸之間,那群人就變成了七橫八豎的屍體。景橫波還沒來得及走出谷口,腳下就觸及了奔流滿地的鮮血。

  她眨眨眼——狠,好狠,這群人本身是悍將出身,再受盡冤屈折磨,一出手就不留餘地,殺氣驚天。

  她托著下巴,想著這樣的隊伍不好帶啊,太桀驁,一開始得狠狠殺殺銳氣才行。

  再看看封號校尉,一個個目光發亮,躍躍欲試,頓覺頭痛。

  這兩撥人,似乎還是敵對陣營的呢……

  十幾人不夠裴樞殺的,片刻之後他在屍體堆裡游來游去,左踢一腳,右踹一腳,似乎還想踢活個把,起來再戰三千回合。

  景橫波走上前去,拍拍裴樞肩膀,道︰「跟我走吧。我會努力讓你們離開天灰谷也能活下去。我會讓你恢復原樣,我會讓你做回你玉白金樞,龍城少帥。不,不是玉白金樞,是金樞玉白!」

  裴樞肩頭一晃,卸掉了她的手。

  「我既然出谷了,就不會再回去。但不要以為我會願意做你走狗,不要以為我還會上你當。我想通了,沒解藥無所謂,我帶著兄弟們最後過幾天逍遙日子,也不辜負這幾年辛苦,順便把那些害了我們的家伙都宰了,死也死得痛快!」他忽然一轉身,揪住了景橫波胸口衣裳,惡狠狠地道,「爺需要路費,拿錢來!」

  「住手!」全寧豪衝上前,景橫波一擺手。

  「不肯啊?」她笑眯眯道,「那再見啊。你也別揪著我了,我把你解藥給你,你把我放開。咱們好合好散。」

  裴樞倒怔住了,眯起了漂亮的眼睛。

  「你會願意把解藥給我?」

  「還可以附贈天灰谷一些珍貴產出,給你拿去換路費。」景橫波笑吟吟拂開他的手,「哪,你的仇人都好遠呢,不給路費怎麼行?金召龍在北辛,當初陷害你的群臣在黃金部首府天臨,明城成孤漠宮胤在帝歌,記得一個個過去找啊麼麼噠。」

  「你不要我了?」裴樞不可置信地問。

  人群裡有人噗地一聲。

  景橫波搔搔下巴——自戀傲嬌的人們啊,誰慣著你誰就是傻X。

  「你雖然還不錯啦。」她拍拍裴樞肩膀,「但是我也不是非你不可。你看,你性子這麼難搞,孤僻暴躁不合群,和封號校尉們還是老仇人。又一身反骨,我要了你,為你用盡心思找解藥啊恢復啊培養啊,到頭來你來個大姨媽就可能把我給甩了,我的一番辛苦不是打了水漂?就算你不甩我,天天打架不聽話我也頭疼啊。何況我這手下高手如雲,比你強的一大堆,也犯不著為你一個下這麼大血本。做任何事,收益一定要比付出大對不對?你對我用處不大,我卻得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心血,我傻了啊我?」

  「你這是激將吧?」裴樞忽然又不生氣了,陰測測地打量著她,「女人心海底針,你這堆話明明是反話,你明明很想要我,很想。」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女人?」景橫波看看自己嚴嚴實實的衣裳和面罩。對這家伙的眼神深表好奇。

  「揪你衣服就發現了,胸部束過了。」裴樞滿不在乎地道,「爺要這個都看不出來,也不配叫裴樞!」

  封號校尉們抓緊武器,等著女王暴怒,他們就該忠誠地出手了。

  裴樞手下嚴陣以待。

  「啊,這樣啊。」景橫波點點頭,「你覺得束得怎樣?不夠緊實?很容易被發現麼?」

  封號校尉︰「……」

  裴樞手下︰「……」

  「倒不是沒束好。」裴樞眼神溜了溜,「你身形太好,胸部太飽滿,束了雖然看不出來,但踫一下就明白了。」

  「那當然!姐的罩杯勢不可擋!」景橫波傲然挺胸。

  「然也。」裴樞難得對她的話表示贊同。

  「不過還有什麼辦法可以連這點破綻都遮了?」景橫波虛心下問。

  「或者可以有個辦法……」裴樞摸下巴。

  封號校尉︰「……」

  裴樞屬下︰「……」

  片刻之後,死敵們對望一眼,一起拖著武器走到一邊去了。

  原來足夠無恥才是大人物上位必備條件之一……

  討論完了罩杯,話題又回歸正常。

  「真的,我不勉強你。」景橫波誠懇地道,「我就要求你不要和我作對就行。既然這樣,咱們拜拜,祝好運,希望幾天後聽見金召龍被殺的消息。再見啊麼麼噠。」

  「站住。」裴樞揪住她的衣袖,「你那裡真的有很多高手?」

  「廢話。」

  「個個都比我強?」

  「哎呀你都要和我分手了問這麼多幹嘛。」

  「我不信,我不信除了英白可做我對手外,還有一大批的高手,你一定在哄我。」

  「我就哄你怎樣,你咬我啊?咱們都分手了,別這麼糾結行不行?」

  「不行。我要打個賭。」

  「打什麼賭?」

  「我先跟著你,你讓那些高手和我比試,如果真的能讓我輸,不,平手就行了,能有五個高手和我平手,我就跟著你!」

  「誰要你跟著我?你一看就是處女座!伺候不了,再見!」

  「不行,必須賭。」

  「姐不要你行不行?」

  「不行,我是處女座。」

  「尼瑪處女座就是不能招惹!煩死了,賭就賭!」

  「就這麼說定了。賭輸了你得給我治毒治臉我還要做回少帥把該殺的人殺光。」

  「我怎麼覺得我好虧……不行,修改下規則。」

  「什麼?」

  「我出十個高手和你賭,十場,十場全贏我才算贏。贏了你以後要什麼都聽我的,我輸一場你就自己滾蛋吧麼麼噠。」

  「你在蔑視我!」

  「我只想離開你啊親。」

  「賭了!」

  「成交!」

  ……

  一刻鐘後,人群出現在景橫波的視野裡。

  城主府的護軍和黃金部的金鱗軍,本來就躲開了軒轅二少那邊的紛爭,在谷口附近徘徊,隨時等待進谷搜刮,聽得谷口異動,都趕了過來。

  人數很多,幾百人黑壓壓圍成一群,看著谷口出來,背囊滿滿的景橫波等人,眼神都綠了。

  「裡頭情況怎樣?該找到的都找到了?該處理的都處理了?」當先一人,金鱗軍的一個副將,粗聲粗氣問封號校尉。

  全寧豪拎起一個背囊,笑笑,不理他。

  那將領踫個軟釘子,覺得臉上掛不住,頓時暴怒地吼起。

  「問你話呢!不知道回答?」

  四面金鱗軍,都冷著臉上前一步。

  封號校尉原本軍職在這些部族王軍之上,平常情況下這些人還不敢造次,但問題是所有人穿得差不多,綁在臂上的標記,在淤泥裡摸爬滾打早已掉落或染髒,在這些金鱗軍和城主府護軍心裡,第一批探路的封號校尉一定已經死光了,這是第二批進去的亢龍七色營士兵,自然可以頤指氣使。

  而且在眾人想來,這些人在谷裡待了這麼久出來,身上血跡斑斑,想必經歷了慘烈的搏殺,此刻正是強弩之末。眼看那背囊鼓鼓囊囊,此刻不趁機撈點油水,還待何時?

  那副將能負責帶隊參與此次行動,自然不是魯莽之輩,他眯著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情形。谷口這邊稀稀拉拉站著幾十人,全寧豪這邊的封號校尉人人狼狽,至於裴樞等人,那副將怎麼也想不到谷裡居然有人能生存,還以為是在谷內滾了一身淤泥的亢龍軍士兵,瞧這淒慘樣子,想必也沒什麼戰力。

  這麼一想,膽氣頓壯。他冷笑著上前一步,示意士兵成包圍態勢。

  全寧豪還是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低聲問景橫波︰「您看?」

  這是在請示景橫波該怎麼做,景橫波對他的懂進退有分寸很滿意。

  「打算黑吃黑?」她笑眯眯地看著那些士兵,「天灰谷是我的,我拿到的東西,一毛也不會分給任何人。該怎麼讓這谷以後還是沒人敢進,你看著辦。」

  「你這話我喜歡。」裴樞立即偏過頭來,「就沖這句話,幫你打架。」

  「現在還輪不到你。」景橫波翻翻白眼。

  全寧豪已經站直身子,對其餘封號校尉揮揮手。

  他封號「勇毅」,是封號校尉中最高一級,如今無形已經成為了眾校尉首領。

  眾人嘿嘿一笑,都扯掉了金絲面罩。

  「封號校尉!」那副將認出了全寧豪,臉色大變,退後一步,「你們不是應該都死……」

  話未說完,驚覺失口,他臉色又變。對面,全寧豪等人,已經冷笑起來。

  「好,好,連你們都知道,果然我們都是該被犧牲的!」

  「那又怎樣?」副將被他們滲人的笑聲驚得退後幾步,又覺失了面子,站定腳步,回頭看看己方人數眾多,膽氣又壯,冷冷道,「是你們自己人賣自己,與我們何干?呵呵,封號校尉,好大名聲,現在還不是喪家犬一樣,來天灰谷給我們探路,滾一身爛泥?一身武勇都在軍隊混不出來,還有什麼臉來和我們逞威風?說起來你們和以前我們那龍城少帥一樣,自以為武功蓋世戰功無雙,其實到頭來都是只配做沼澤爛泥的蠢貨!」

  全寧豪頓了頓腳步,隨即,又笑了。

  一邊,似乎有骨節格格聲響傳來,有人在掰手腕子,鬆骨。

  「交出你們的東西,回頭我們按契約重新分配……」那副將一邊向後退到安全地帶,一邊示意士兵放出信號煙花,召喚十里外駐扎等候的軍隊前來接應。

  他仗著自己這邊人多,並不如何懼怕,看一眼全寧豪,又看看景橫波等人,冷笑一聲,手指一圈道︰「都給爺乖乖的,就饒你們賤命,否則……」

  「哢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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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1 11:23 A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六章 有仇必報

  那副將話還沒說完,忽覺眼前一花,一股風從臉前吹過,隨即便聽見「哢嚓。」一聲,再然後就看見一邊的山忽然倒了。

  再再然後他忽然明白不是山倒了,是他的脖子被折斷了。

  倒下去的時候,他最後一個念頭是「頸骨折斷聲音好脆……」

  好脆。

  一聲哢嚓剛剛傳入眾人耳中,下一瞬所有人就看見翻倒的屍體鮮血狂噴。

  屍體旁有個人,一身灰,只有一雙眼睛清水流月般漂亮,正很不耐煩地將夾在腋下的屍體扔下,抬腳隨便踩踩,踩成一堆比沼澤淤泥還爛的不明物,哈哈大笑道︰「你爛了比淤泥更難看嘛!」

  他的手下們嘿嘿笑,其餘人,包括景橫波在內,都齊齊退避三步。

  這家伙太小氣太噁心了!

  裴樞笑得更開心,一伸手,一個站得離他還有丈許的士兵,忽然就到了他手中,他單手將那人卡在腋下,一夾,一擰。

  「哢嚓。」

  又一聲。

  輕描淡寫,好像在掰甘蔗。

  士兵們僵立,血液都似被凍住——可怕的不是殺人,而是他殺人時的態度,如此隨意又興奮,眸子裡閃著激越的光。

  都是上過戰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種漠然和嗜血氣息,只屬於百戰悍將,冷血狂魔!

  場中寂靜一會,雪簌簌落的聲音清晰。

  片刻後,激烈的喊聲炸起。

  「結陣,圍殺!」

  轟然一聲,士兵們急速變換陣型,要將裴樞圍在陣中。

  裴樞哈哈一笑,笑聲興奮,殺戮和血腥,從來都是他最喜歡的事情,在天灰谷五年,寂寞太久!

  他魅影一閃,主動閃入陣中,人化成煙,聲音飄蕩在大陣上空。

  「臭封號們!進來殺人!咱們比一比,誰殺得多!」

  聲音激蕩,人影連閃,全寧豪等人衝進陣中,身形帶起的風,掠動景橫波長髮。

  郁氣急待發泄,心中有恨難平,這一場火拼,正是當年叱吒沙場英雄,再現世間的磨刀石。

  殺氣和血氣上沖雲霄。

  帶隊者的聲音,從一開始的鎮定迅速變成不安,再變成驚慌,最後幾乎帶上了哭音。

  「換陣!換陣!」

  「退後,退後!」

  「蠢貨,幹嘛自己撞上去!」

  「散開!散開!不要擠在一起給人家殺!」

  「誰敢逃跑!你們竟敢……啊!」

  慘呼聲凜冽,雪花一停又舞,景橫波眯著眼注視那緩緩倒下的人影,嘆了口氣。

  真是嚇慌了,只顧躲在人後發號施令,就沒發現,他已經是最後一個活人了嗎?

  殺得……真快。

  她站起身,捂住鼻子,繞開那不能目睹的屍體堆。決定以後一定要好好教育裴樞,這小子性子太惡劣,殺人就殺人,非要那麼殘忍真的好嗎?

  以前他惡毒狹隘可以理解,當然投入姐溫暖的懷抱後,就應該變成陽光美少男。

  景橫波很有信心。

  不過看看那群新手下,她對未來又充滿了憂愁。

  帶著這群人真的好嗎?

  那群人此刻正蹲在屍體堆上,按照軍中慣例,數耳朵。

  全寧豪和裴樞一人拎一串耳朵,在那一五一十地對賬,你少一個我多一個地吵架,不明真相地聽了,還以為菜市場買菜少給了一棵青菜。

  裴樞更狠,不僅要和全寧豪比,自己手下也分成兩隊,要求比一比,輸了的不給解藥。

  想必這種競賽他們在谷內也經常搞,那些家伙都輕車熟路,你少一個我多一個地也在吵架,有一個隊似乎輸了,怒氣沖天地尋找沒死的獵物,一轉頭發現一個家伙被壓在人堆下還在蠕動,轉手就是一刀,哈哈大笑︰「又死一個!平局!」

  另一隊不服氣,拎著刀在屍體堆裡轉悠,想找出某個倒霉的漏網之魚。

  這群人對生命的漠視和殺氣,令百戰餘生的封號校尉們都覺得心驚,忍不住離他們遠點,生怕他們狂性發作,把自己耳朵都割了。

  景橫波這才明白,為何在谷內過了五年這麼暗無天日的生活,換成常人早已頹廢崩潰自殺,這些人還能武功鬥志不失。

  是裴樞,在絕境中依舊心火不滅,依舊在悍然與天鬥,與毒鬥,與世間一切鬥。實在鬥無可鬥,他寧可自己和自己鬥,也不允許所有人,放棄希望墮入泥潭。

  這樣的人,值得佩服尊敬,但也令人恐懼。

  景橫波覺得以前自己腹誹逗比實在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和魔王比起來,逗比們真是太溫良了。

  耳朵比完,毫無疑義封號校尉們輸了。看校尉們的表情,景橫波想大概以後一路上,都要在這樣祥和美好殺氣騰騰的競賽中渡過了。

  「給你們一刻鐘,」她道,「我需要把這群人的死亡,偽裝成被毒死或者野獸撲殺的樣子。」

  這事兒對這群人同樣是小事,一刻鐘後,全寧豪來回報說都布置好了。景橫波看一眼他鮮血淋淋的雙手,決定不問他到底是怎麼處理那些屍體的。

  她遠遠看了一眼,看完覺得心悸。

  所有屍體都被拖到了天灰谷口,都被按照一個方向放置——身體在谷內,頭部向著谷外,屍體橫七豎八,背上有各種淤泥,看起來就像這些人被谷中某物驅趕追逐,為逃生瘋狂逃竄,卻在谷口被一一追口被一一追上,斬殺。

  背上的淤泥就是「怪獸」踏上的腳印,而所有人的頭顱都被拔掉。看上去就像被什麼巨獸猛力拽掉一樣。

  這樣的處理是為了避免割耳的痕跡被人看出破綻。猛獸不可能那麼齊整的割耳的。

  陰暗的谷口、橫七豎八的無數無頭屍體、遍地血跡淤泥、難以辨明的「猛獸腳印」、飄出的游離的灰色霧氣……活生生一副地獄群噬圖。

  知道真相的景橫波看一眼,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太恐怖太逼真了。

  很難想象不明真相者看到這一幕會是什麼感受,相信今日之後,天灰谷會真的成為死地,給再多好處,也沒人敢再進來。

  景橫波忽然發覺有點不對,咦了一聲道︰「軒轅家的人怎麼到現在都沒來?他們不是最愛佔便宜的嗎?」

  「他們在這裡。」身後忽然有聲音傳來,景橫波回頭,就看見耶律祁對她微笑。

  他手中拎著一個人,景橫波看了好一會,才認出那已經殘廢,鼻青臉腫的家伙,是那個風流倜儻的軒轅玘。

  耶律祁把軒轅玘解決了?他重傷中毒,哪來的力氣?還有軒轅家那麼多護衛呢?怎麼不見?

  她看看耶律祁氣色,急忙掏出為他採的解藥,示意他服下。耶律祁也不客氣,接了笑道︰「如今又欠你一條命,可得讓我慢慢還。」

  「算了吧,」景橫波沒好氣地道,「想賴著就賴著,何必找這種理由。咱們你救我我救你都多少次了?算得清麼?」

  「我救你不過是還債,你救我卻是我的債。」耶律祁笑吟吟將軒轅玘交給她,「打算怎麼處置?」

  景橫波笑眯眯地彎下身,拍拍軒轅玘的臉,「嗨!你看起來是個廢物呢。」

  「是是我是廢物我是廢物!」軒轅玘立即將臉去蹭她的手,「求求你放了我這個廢物吧!我一定會好好謝你的,絕不會報復你,我以軒轅家的榮光發誓!」

  「軒轅家的榮光?哈哈軒轅家的榮光!」景橫波大笑,「軒轅家有過榮光嗎?」

  軒轅玘連連點頭,「是,是,沒有榮光,沒有!是我說錯話了!你放了我!我連軒轅家都不回!我早就瞧不起這個噁心的家族了!真的!」

  景橫波直起腰,她已經懶得看這人了。骨頭都沒有,不配她彎腰。

  耶律祁忽然笑道︰「軒轅家族這樣的子弟再多些,也不用你費心,沒幾年就該毀了。」

  景橫波心中一動,明白了他的意思,頓覺心中大爽。

  「不回家幹嘛?」她笑道,「你得回家。你要不回家,我到哪找你這麼個五毒俱全的敗家子,來毀掉軒轅家的家業啊?」

  軒轅玘抬頭看她,眼神迷茫又急切。

  景橫波隨手在背囊裡掏掏,找出一顆自己也搞不清是什麼毒的毒草,塞進他嘴裡。軒轅玘不敢抗拒,只得苦著臉吞了。

  「有解藥吧?」景橫波給他吃完,才想起來問裴樞。

  軒轅玘臉都青了。

  裴樞搔搔下巴,不是很確定地想想,「也許吧?」

  軒轅玘臉開始發紫。

  「我不殺你,你回吧。不過記住你的解藥在我這。」景橫波指指他的嘴,「你回去,努力爭家業,努力氣你老子,你事情做得滿意,我就給你解藥,甚至還可以扶你上位,成為軒轅家家主。」

  軒轅玘霍然抬頭,眼神驚訝不可置信,卻又綻放出希望光芒。

  「幫你不過舉手之勞,但你得從此聽命於我,你們軒轅家的信息、資源、以及一切我想要的東西,你都必須立即提供給我,否則……」景橫波笑得親切,「我有辦法扶你上位,自然也能隨時拉下你,對不對?嗯,你覺得在天灰谷住一輩子怎麼樣?」

  「不!不!我答應你!我做不做家主無所謂,你給我活命我就一輩子給你賣命!」

  「哎哎幹嘛不做?我說讓你做就讓你做!除了你這樣的逗比,誰還配做軒轅家主?」景橫波哈哈一笑。

  「軒轅家有資格競爭家主之位的子弟,目前大多都在這附近。」耶律祁又似乎隨意提了一句。

  他看似什麼都不在意,看見封號校尉和一大群紙片人跟在景橫波身後,也沒什麼驚異之色,眼神卻接連往裴樞身上掃了好幾眼。

  他看看裴樞,再看看景橫波,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

  「好極!現在就給你看我的誠意。」景橫波哈哈一笑一拍手,「老全,裴樞,你們的活計來了!先把這群偷窺的家伙,遠遠地趕離軒轅家吧,為咱們未來的軒轅家主鋪路!」

  「是!」全寧豪二話不說。

  「叫我裴爺!」裴樞罵罵咧咧地走了,跑得飛快。

  耶律祁的神情,在聽到裴樞兩字之後,震了震。

  「你沒猜錯。」景橫波笑道,「是他。」

  她揚起眉,想看清楚他的神情,裴樞的出現是個意外,將會給她之後的路途帶來很大的變數,於耶律祁,是願意看見,還是不願意?

  神情改變只是一霎,下一瞬他微微吁出一口長氣,道︰「裴樞此人,少年成名,因此傳聞裡氣盛驕狂,目下無塵。這樣的人不好駕馭,就算一時被你所激跟隨你,也隨時可能發生變故。何況你身邊還有他的死敵亢龍軍,這家伙氣量不怎麼樣,你要小心他反水。要我說,不可放鬆警惕,最好在封號校尉中選擇沉穩忠誠有擔當的,盡量和裴樞打好關係,一方面籠絡一方面監督,如果能得到傳聞裡裴樞手中《御荒術》就更好了,那是裴樞賴以成名的著名兵書,拿到那個,也抵一個名將了。」

  景橫波盯著他的眼睛,他眼眸黑徹如曜石,雖深沉,卻無詭譎之光。

  是真心為她打算,如此細致籌謀。

  「不過這些事,要勞你自己費心了。」耶律祁又一笑,「暫時我不能陪你了。」

  景橫波挑起眉毛。

  「我要去尋找家姐,將她送到安全地方掩藏,然後如果可能,我再回來找你吧。」他笑得雲淡風輕。

  「真的嗎?」

  「雖然我經常騙你,這次一定不騙。」

  「為什麼不讓詢如和我們一起走?」

  「家姐性情古怪,向來不愛和他人過多交往。」他歉然道,「我安排了她就趕來。」

  「好吧。」景橫波揮揮手,「記得回來啊。」

  「自然。」

  景橫波立在雪地裡,看耶律祁背影飄飄消逝在風雪之中,他走得步伐輕快,她心中卻湧起淡淡悵然。

  曾經為敵,未曾想有一段一路相伴生死與共,待到分離時,才驚覺不知何時內心防備已去大半,竟有淡淡憐惜。

  「我知道……」她咕噥道,「你經常騙我,這次,一定又騙了。」

  ……

  「姐姐,我們走吧。」

  「去哪裡?」

  「我送你去一個別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你在那裡住下來,等我事情辦完我就回來。」

  「小祁。」

  「嗯。」

  「你又撒謊了,每次你撒謊都會笑得特別迷人,你知不知道這樣不好?小姑娘會因此前赴後繼的。」

  「那不挺好?你不是一直吵著要弟媳婦?」

  「可我不希望在小姑娘為你前赴後繼之前,你先為別人前赴後繼,命也不顧。」

  「姐,天太冷,你腦子似乎凍得有點糊塗。」

  「再糊塗也比你清醒。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哭一聲我都知道你要的是奶還是尿布。說什麼送我到安全地方再來接我,你還能回得來嗎?」

  「越說我越聽不懂了。」

  「別笑了,看著噁心。你離開她,是因為得罪了九重天門和耶律家族,從今天開始,你永無寧日,而她身邊已經有了足夠的保護,你不想再給她添麻煩。當然,你也不想給我帶來危險,等你把我送到安全地方後,我想,我這輩子,再也等不到你了。」

  「男人就算不能保護女人,也絕不能做女人拖累。姐,這可是你教我的。」

  「女人就算不能翻覆風雲,也絕不要做男人拖累,這也是我說過的。」

  「姐,耶律祁從來不是被動挨打之人。這麼多年國師雖是替他人做嫁衣,可你以為我真的毫無準備和力量嗎?」

  「我知道你有,你離開,就是為了和九重天門以及耶律家族拼上一場。你還想找出你的身世,和耶律家的衝突不可避免。小祁,這事兒早就該做,你這麼多年為我忍辱負重,受制耶律家族這麼多年,不得不事事處處維持平衡,忍讓宮胤。現在也該男兒抱負重新展,再戰風雲三百回的時候了。我就一個要求,帶我一起。」

  「姐,睏不?先睡一覺?」

  「可以。但如果我睡醒沒看見你,你記得回來替我收屍。」

  「詢如!」

  「帶著我,或者留下我的屍體,自己選。」

  「臭女人!」

  「你有種喊臭婊子。」

  「姐……」

  「生,或死,我只想和我弟弟在一起。」

  ……

  「好吧,一起。」

  ……

  景橫波在谷口站了一會兒,沒多久,聽得遠處有喧囂之聲,暗暗咋舌——殺人殺得好快。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吵吵嚷嚷。

  「哪來的傻小子,敢擋爺爺的路?」

  「哪來的鄉巴佬,敢不讓爺爺擋?」

  「哇哇,小七七,遇見比咱們還狂的了,要不要上去輪了他?」

  「揍他!揍他!」

  ……

  「你們這群混賬,幹嘛阻攔爺爺殺人!」

  「因為你要殺!」

  ……

  「見鬼!再給這群混賬攔下去,爺爺要輸了!宰了他們!」

  「啊啊啊灰泥鰍你們身法好快!在哪練的?怎麼練的?哇你們身上好滑!哇你們腰好細!哇你們原來沒穿褲子啊!哇這麼小一片樹葉就擋住了你的小弟弟?哇太寒酸了你要不要看看我的……」

  「閉嘴!殺了他們!」

  ……

  景橫波扶額。

  她覺得這日子過下去,自己額頭一定會多出很多皺紋的。

  逗比們駕到了。

  逗比們永遠在塵埃落定之後駕到惹事。

  可憐的裴樞,一定是在殺人比賽中遇見了逗比,逗比們向來是看誰有意思就纏誰,你想做啥他們就一定破壞啥,裴樞激起了他們的興趣,看樣子這個殺人比賽一定會輸了。

  一陣乒乒乓乓之聲,過了一會,景橫波看見伊柒和司思一左一右勾著裴樞脖子到了,好遠伊柒大聲和她打招呼︰「媳婦兒,你跑哪裡去了,可把我給找急死了,啊,這個灰小子是你新勾搭上的嗎?不是我說你,你找男人的眼光越來越差勁了……」

  又是一陣乒乒乓乓之聲,三條影子打成一團,景橫波理都沒理,一邊和趕來的天棄說話去了。

  過了一會天棄離開。景橫波回頭,架已經打完了,裴樞撕下伊柒的袍子裹在檔間,被七個逗比團團圍住,怒目而視。

  景橫波覺得以後的日子一定很熱鬧。

  「怎樣?」她問唯一靠譜的全寧豪。

  「附近確實有軒轅家族子弟窺伺。」全寧豪口齒清晰地回報,「我們殺了這些人的護衛,派人將這些子弟趕進了附近山口。這邊的大山裡沼澤遍地,猛獸無數,道路詭奇,就算他們運氣好,逃了沼澤躲了猛獸,不轉個一年半載也出不來。」

  「好極!」景橫波一拍手,對一邊怔怔聽著的軒轅玘道,「二少,聽見沒?你的敵人現在統統不見啦。軒轅家繼承人現在就你一個啦,你爹他再不樂意,也只有選你做家主啦。你要不要揚眉吐氣,回去給你老子瞧瞧你的威風?」

  軒轅玘打個寒戰,直覺想要搖頭,一抬頭看見景橫波笑意流動的眼睛,打了個更大的寒戰,忙不迭地點頭。

  「點贊!」景橫波又一拍手,「那麼,小玘子,快點回家,氣死你老子吧!」

  ……

  北辛城一座大宅內,煙氣沉沉,披白掛素,黑色招魂幡迎風飄蕩,路人一看,便知道在辦喪事。

  今日年初一,正是大好日子,遇見這樣的事總是晦氣,路人都匆匆繞過宅子,一邊走一邊奇怪,這家初一辦喪事的,門庭竟然頗熱鬧,護衛無數,停了一溜的車馬轎子,而且一看那些車馬,就知道吊客非富即貴。

  喪事有無面子,只看主家地位如何。軒轅家族長子喪事,黃金部族長親自吊唁,其餘黃金部官員當然不能在家過年,都匆匆趕來。

  靈堂上,軒轅鏡親自主持喪儀,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讓他瞬間似乎老了十歲,但看著滿堂簪纓,總算略感安慰——長子死後頗有哀榮,也算對得起這父子一場。

  黃金部族長前來上過香後,一直沒有離開,坐在堂後由軒轅鏡親自陪著喝茶。兩人其實是在等消息。

  「先前看見有煙花燃起,金礦已經找到。」軒轅鏡道,神情欣慰。

  金召龍沒說話,眉頭微微皺著,他心中隱約有些不安,因為按照他私下的計劃,金螭軍是要黑吃黑的,成功後也會有煙花通知,但現在煙花遲遲未來。

  這話沒法對軒轅鏡說。他只得一口一口喝悶茶,只覺得自從昨夜起,似乎什麼都不對勁了,莫名舞娘出現,軒轅瑋被刺,現在連瑤夫人都失蹤了,他抬起頭,看著外頭灰沉沉的天,隱約似乎看見一雙大手,無聲無息攥緊風雪,向他狠狠擲來……

  他忍不住打個寒戰,一回頭看見軒轅鏡同樣神不守舍,忍不住道︰「鏡老……你似乎有些心事……」

  平日裡他不會這麼直率,然而今日,似乎要通過證實他人的不安,才可以讓自己的不安消減。

  「啊……啊。」軒轅鏡愣了一下才回神,隨即嘆息,「我……我看見了一個人。」

  他平日也不會這麼直率,今日卻想通過傾訴,按下一直砰砰跳的心。

  景橫波在廳堂裡紅顏生花那一笑,著實將他嚇得不輕。

  那「第一個」三個字,險些讓他驚得做惡夢。

  「誰?」

  軒轅鏡張張嘴,欲言又止,半晌獰狠地道︰「總之,我已經令人團團看守這靈堂內外,她敢來,定要她來得去不得!」

  「到底是誰?」

  「唉……景橫波……」軒轅鏡苦澀地道,「就是那個舞娘……」

  「原來是她!」金召龍呆了半晌,隨即眼睛發亮,「都說景女王絕色無雙,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不過鏡老,既然是她你怕什麼?一個失勢的女人而已!呵呵你要真的怕,待本座替你擒下她!不過……」他忽然低低一笑,「擒下她可不能立即交給你,本座得自己先審問,好好審問……」

  軒轅鏡苦笑著看他一眼——色令智昏!

  但也不好說什麼,只好抱拳道謝。忽聽外頭人聲喧囂,他剛剛變色站起,一個家人已經快速跑進,「大王!軒轅大人,二少回來了!」

  軒轅鏡喜形於色,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立即道︰「撤開護衛,快請!」

  家人出去傳令,外頭圍得水泄不通的護衛立即讓開道路,軒轅玘帶著一隊護衛昂然直入。軒轅鏡和黃金族長急忙出來,軒轅鏡父子關心,一眼看見軒轅玘有一隻袖子空空蕩蕩,頓時驚住。

  「我兒……你這是……」

  軒轅玘站在靈堂上,一眼看見那個巨大的黑色的「奠」字,再一看四面眾人改換的神情,心中忽然一股惡氣升起。

  他伸手一指那「奠」字和棺材,「給我砸了!」

  軒轅鏡只覺得耳中轟然一聲,晃了晃,黃金族長一把將他扶住,愕然道︰「軒轅玘,你這是……」

  話音未落,軒轅玘身後那群護衛已經躥了出來。

  他們身形一動,所有人才注意到,這群人不是軒轅家護衛!軒轅家護衛沒這麼高的輕功!

  如游魚如泥鰍如鬼影,如一道道灰色的旋風,剎那間便出現在梁上、屋頂、棺材上。撕扯撞砸聲哧哧砰砰連響,雪白簾帳撕毀,奠字砸落,棺材砸斷,香爐傾倒,撕碎的黑白布片漫天飄落,靈堂內也似下了一場黑白雪。

  尖叫聲起,吊客們慌不迭向外狂奔,逃竄踫撞,台階下翻跌一大堆朱紫權貴。

  「住手!住手!來人!來人!」軒轅家的人奔上來想要阻止,但誰能及得上裴樞等人的速度?外頭的護衛匆匆趕來,卻被靈堂裡狂衝而出的吊客堵在階下,只看見棺材板和碎片,霹霹啪啪地丟出來。

  到處都是丟落的物品,到處都是被擠壓者的哭喊,一時間軒轅家的靈堂,也成了地獄。

  軒轅玘原本還緊張畏懼,然而此刻看眾人瘋狂退避,凜然怯弱,他是軒轅家著名浪蕩子,見慣眾人嫌惡,生平第一次看見別人對自己恐懼的眼神,頓覺心胸暢快,惡氣大出,忍不住昂頭哈哈大笑,面目扭曲,猙獰如鬼。

  人性之惡,一旦被喚醒,漫天滿地便綻了黑色的芽。

  軒轅鏡由人半拖半扶著拖到側門,臉色慘白,眼睛直向上翻,已經快要暈去。

  靈堂片刻已經被砸爛,軒轅玘一甩袍子,跳上供桌,指著軒轅鏡道︰「爹!把家主銅書給我!」

  「你……」軒轅鏡勉強支撐著不暈,聽見這句眼睛一翻又要暈了,「你……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原來二少你做下這麼喪心病狂的事,是為了家主之位,你也配!」他身邊一個軒轅家族的長老怒聲道,「家主之位不是你爹說了算!是要家族全體長老合議同意才行!你要到了銅書,我們也可以作廢!就憑你這心性行事,這輩子做夢!」

  「老狗,你敢和我作對,我讓你這輩子去黑水澤做夢!」軒轅玘指住那長老,獰然一笑,「家主之位不給我給誰?老大已經死了!其餘所有家族有權繼承的子弟,統統都死了!軒轅家只剩我一個直系嫡系子弟了!你們不給我,難道還想給血緣不知歪到哪裡去的旁支七系嗎!」

  「什麼!」這下連要暈的軒轅鏡都醒過來了,幾張老臉煞白地盯著軒轅玘。

  軒轅玘更加快意,想要雙手叉腰,才想起自己斷了一隻手,劇痛襲來,心中更恨,只覺自己已經吃了這許多苦,家主之位,現在不給也得給,不給就殺人!

  「沒看見我身邊的人都換了嗎?沒看見護衛都沒回來嗎?要不要放個煙花召喚他們回來啊?王長老,你的姪子也在天灰谷附近呢,你不是想扶持他的嘛?快點喚回他啊!」

  那長老駭然盯著他,換在平日只當他虛張聲勢,此刻卻不敢不信,退後一步,顫顫巍巍伸手放出煙花,仰頭等了一會,看見天際毫無動靜,臉色慘白。

  這種互通信號的煙花,看見了按規矩就要立即回復,如今遲遲沒有消息,那就是真的有變。

  「怎樣?」軒轅玘哈哈大笑,在景橫波等處受的驚嚇惡氣都發泄在自己父親長輩身上,「交出家主銅書!這位子,就該是我的!」

  「不!」出聲反對的竟然是軒轅鏡,「軒轅家不能交給你!你身後這群人來路不明,你一定和外人達成了協議,帶了人來搗亂,要毀了軒轅家!說!這些人是誰!」

  軒轅鏡鬚髮戟張,眼眸赤紅,盯緊了軒轅玘,他又是家主又是父親,多年積威,軒轅玘氣焰頓減,身子一縮,向後一退。

  「說,誰!」怒吼聲震動屋瓦,軒轅鏡臉色發紫,長老擔心地看著他,怕他一不小心就厥了。

  「還能有誰呀,我唄。」懶洋洋的聲音傳來。猶自帶著笑意。

  聲音慵懶微帶沙啞,屬於女子魅力無限的聲線,軒轅鏡卻像聽見鬼泣,驚得渾身一顫。

  他一抬頭,臉色已經不似人色。

  人群忽然分開一線,先走進一大群彪悍武勇的男子,那群男子看得軒轅家族的人眼眸都一縮——赫然竟是封號校尉!

  封號校尉,什麼時候會給人開路?難道是成孤漠?可剛才明明是女子聲音,而且就算成孤漠,也沒資格讓封號校尉給他開路。

  人們忍不住踮起腳尖,才看見封號校尉人群簇擁中,一個女子,含笑緩緩步來。

  素衣廣袖,身姿窈窕,一頭烏髮微卷,在風中微微揚起,半遮了她含笑的眸,她眼神那般緩緩一轉,所有人都覺得心頭猛撞,似被絢爛的霞光,忽然迷亂了視野。

  軒轅玘看得目不轉睛,只覺得眼前女子,才是他畢生所見之第一。

  「是你!果然是你!」軒轅鏡大呼,身子向後一撞,被什麼東西硌著腳步,他一低頭,看見腳下踩的正是兒子的棺材板,一時心中狂亂悲憤痛苦潮湧而來,他霍然回頭,狠狠盯住了景橫波。

  景橫波依舊微笑,毫不退讓,和他對視。

  這般憎惡苦痛眼光啊,她也有過。

  那一夜也風雪烈,那一夜也冬風寒,那一夜群臣大軍逼宮於宮城下,靜坐示威,請願脅迫,一群人聯手,用盡手段,將她逐出帝歌,讓她失去朋友和愛人,讓她懂得這人世間背叛和寒冷的滋味,一柄刀插入血肉,一段雪塞上心頭。

  那群人中,有他,站在最前方,正義昂然的嘴臉。

  怎能不報?怎可不報。

  現在,不過剛剛開始。

  「果然不愧是家主啊,頭腦就是比別人清醒點,」她笑吟吟伸指點了點軒轅鏡,「這樣簡直太好了。你可以清醒地看見軒轅家族即將面臨的災難,清醒地看清你們將要不可控制地走向滅亡,清醒地一天天等待崩毀和死亡。就像一個重病者,眼睜睜地看癌細胞侵蝕自己的身體。從內臟到大腦,直到停止呼吸……啊,我想到你要面臨這些,就覺得,真爽。」

  「景橫波!」軒轅鏡忽然鎮靜下來,嘶聲道,「你有本事,就來殺了我!」

  「NONO,殺人最不好玩了。」景橫波搖手指,「我殺你幹嘛?你早早死了,就看不到軒轅家族倒霉了,那不是太便宜了你?」

  「你做夢!只要我在,我不會允許軒轅玘得到家主之位!」

  「不給他給誰呢?」景橫波奇怪地道,「馬上你就要中風了,你們軒轅家可以繼承家主的子弟死的死失蹤的失蹤,你這家主之位不傳給德才兼備的二少,難道放在那讓一群外人搶嗎?」

  軒轅鏡似被擊中軟肋,渾身一顫。半晌大聲道︰「你是在危言聳聽!軒轅家可以繼承家主之位的子弟那麼多,很多還在帝歌,你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將他們一網打盡……」

  「你是裝傻呢還是真的不懂你們軒轅家?」景橫波笑著連連搖頭,「你難道不知道,天灰谷之行,這種關乎軒轅家未來十年家運的大事,你們軒轅家子弟誰不眼紅羨慕?誰不想來分一杯羹?搶不到大頭,分點渣渣也好啊。如果能半路截道,來個黑吃黑也不錯啊。你說,他們怎麼捨得不在呢?」

  軒轅鏡臉色死灰——軒轅家確實是這樣的家風。而且軒轅家的秘密永遠遮掩不住,每個人身邊都一大堆別人的內應,像這樣的行動他再三叮囑保密,還是轉眼就泄露了出去。

  「要怪只能怪你們自己蠢,蒼蠅逐臭!一點好處都奔了來,擠在一起,活該被人一網打盡!」景橫波哈哈一笑,對軒轅玘勾了勾手指。

  軒轅玘立即顛顛地過去,腰彎得極其順溜,「原來是女王陛下,軒轅玘有眼不識金瓖玉,失敬失敬。軒轅玘參見女王陛下,並謝女王扶持。日後陛下但有驅策,盡管吩咐。」

  瞧軒轅鏡的模樣,大概又快噴血了。

  「小玘子啊,」景橫波太后般慈祥地摸著比她大的軒轅玘的腦袋,「以後,好好做家主。」

  「是。」

  「你爹年紀大了,腿腳不好,好好伺候,不要讓人隨意打擾他,也別讓他再煩心你的事了。」

  「是。是。」

  「回頭咱們簽個互助友好協議。我全力支持你就任家主之位,給你最強大的武力支持,你以及你身後的軒轅家族,則全力支持我的一切要求。錢、糧、人、乃至一切消息渠道,各地人員設置。你回頭都要給我一個詳細目錄,包括你軒轅家的所有賬冊。」

  「好的好的。」

  「放心。你軒轅家支持了我的事業,我肯定會給你最好的回報。我一定會讓你坐穩家主之位,活上個七八十年,等到將來如果一切順利,我賜姓你們軒轅家,作為我最忠誠的奴僕一族,嗯,改姓黑好不好?」

  「……是……」

  「咕咚」一聲,軒轅鏡倒了。

  活活氣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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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1 12:17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七章 要不要嫁我?

  軒轅鏡暈只一霎,就被驚慌的長老喚醒,醒來後他直直望著天頂,竟然無力爬起。

  殺人不過頭點地,狹路相逢景橫波,他以為最差不過是一條命抵上罷了,不想這個看起來慵懶嬌柔的女子,報復起來遠比他想象得凶狠可怕。殺了他長子,驅走所有有權繼承的嫡系子弟,偏偏留下最浪蕩最不堪的二子,這是要生生毀了軒轅家。不,不僅要毀了軒轅家,還要拿軒轅家作為她的財庫人庫,最後改了這百年家族姓氏,要將百年豪門一筆抹去!

  這最後一筆,才是凶狠毒辣,讓他死也不能接受的一筆,如果軒轅家族在軒轅玘手上終結,連姓氏都不能保存,整個軒轅家族,有什麼顏面死後見列祖列宗!

  「爹,」那逆子還在他耳邊聲聲催促,「銅書呢?拿來吧。不要試圖反抗了。陛下身邊的護衛都是一流高手,咱們帶再多護衛也不是對手,還是早點拿出來吧,誰做家主不是做呢?你兒子也是迫不得已,什麼都沒命重要,對吧?」

  軒轅鏡胸口起伏,聽著外頭的動靜,秘密暗號已經發了出去,但沒有任何救援的動靜,這就說明軒轅玘的話是對的,景橫波有備而來,身邊確實都是高手。

  他定定看著軒轅玘,他還年輕,做了今天這樣的事,臉上一半惶恐一半興奮,眼神浮游不定。

  這是他的兒子啊……一直最看重的是長子,最寵愛嬌慣的卻是這老二,不曾想承擔期許的長子死在眼前,現在二子也……

  他閉上眼,半晌,兩行淚從眼角緩緩流下,浸潤入身後棺木無聲。

  到此刻才知後悔,才知有些人不可輕視不可搖撼,奪取他人腳底天地時,也要看看有無力量自己站穩。否則不過是一時勝利,歡呼聲未畢,凶猛反撲已到來。

  「爹,哭也沒用,快點,你兒子的毒還沒解呢。」軒轅玘不耐煩地催促。

  他吸一口氣,慢慢挪動手指。

  「好吧,你過來一點。」

  軒轅玘湊近來。

  他伸手入懷,做拿出銅書狀。眼角淚已經乾涸,一轉側之間光芒凜冽。

  站在他們身後的景橫波忽然道︰「小玘子,小心你爹殺你。」

  一聲出,軒轅玘還沒反應過來,軒轅鏡已經一聲狂吼,伸手一揮,掌中已經多了一面金黃如小斧的東西,劈向軒轅玘胸膛!

  軒轅玘大驚失色,急忙要避,但他湊得太近,已經來不及。

  軒轅鏡眼神凶狠與悲愴並存!

  景橫波忽然一笑,一揮手。

  這一揮毫無煙火氣,曼妙如撥弦,然而那面金黃小斧,忽然就脫離了軒轅鏡的手,落在了軒轅玘面前。

  軒轅玘正雙手亂揮意圖阻擋,看見小斧下意識握住。

  軒轅鏡一聲怒吼,彈身而起,撲向軒轅玘。

  他必須把這出賣家族的孽子先殺掉!

  軒轅玘大驚失色,慌亂中什麼都顧不得,閉上眼啊一聲大叫,狠狠向下一劈。

  「哢嚓。」一聲骨裂聲清脆。

  寂靜中聽來清晰。

  人體跌落聲卻如此沉重,似敲在人心上。

  軒轅玘呆呆高舉著那金黃小斧,看著面前血泊裡的父親。

  軒轅鏡左腿上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看得見森森的白骨,腿骨應該已經斷了。

  他在血泊中掙扎,帶火帶恨的眸子,盯著軒轅玘,軒轅玘畏縮地讓開。

  景橫波心中唏噓——世事當真奇妙,軒轅鏡和緋羅這一對搭檔,一個壞了左腿,一個壞了右腿,正搭配。

  片刻之後軒轅玘發出一聲歡呼,「家主銅書!」

  他舉起鮮血淋灕的小斧,一拉拉開活頁,這才看出這不是斧頭,狀如一頁書卷,只是邊緣鋒利,看起來像隻斧頭。也正因為如此,這一下才沒要了軒轅鏡的命。

  「恭喜軒轅家主。」景橫波懶洋洋一笑。

  軒轅玘看看手中銅書,看看地上已經暈去的父親,心中恍恍惚惚,不知是喜是悲。他想要發號施令,卻不敢抬頭看景橫波目光。

  在這傳奇一般的年輕女王面前,他有種深入骨髓的畏懼,尤其此刻他犯下大逆罪行,他便知道,未來他只有更緊地靠近女王,才能保住一生安穩。

  景橫波卻已經轉開目光。

  她不想看這滿堂血跡,不想看這豪門傾軋,更不想看自己一手操縱的慘烈結果。這些都是她曾經最討厭的事情,然而如今,她如此駕輕就熟。

  一路血火,誰能保丹心如初?

  隨即她便懶洋洋地笑了,彈了彈手指。

  做了就不必後悔,這大荒的路如此擁擠,不把擋路人鏟除,以後姐怎麼橫著走?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大叫,「金召龍,哪裡走!」

  是裴樞的聲音。

  隨即景橫波聽見後門被撞破的聲音,一大群人的腳步聲過去了,灰影一閃,帶過一陣凜冽的氣流,裴樞從她身側掠過去了。

  金召龍是個狡猾的,看見形勢不對立即就躲入了後堂,根本就沒出來管軒轅家的事,而是迅速召集了自己的護衛,從後堂破窗而出,一路匆匆逃竄。

  裴樞發現了他的蹤跡,這麼個生死大仇當面,怎麼能放過,當即追了出去。

  景橫波沒有管。金召龍出行,附近軍隊人數不少,裴樞很難得手,當然,他的武功也足夠他自保。等他追盡興了,毒估計也要發了,就得回來吃草了。

  她讓軒轅家在場的其餘長老管事,都吃下了天灰谷的毒物,發了死誓,對今日發生的事永守秘密,並支持軒轅玘獲得家主位。再讓剩下的裴樞手下,陪軒轅玘回軒轅家族,這些人武功高身法詭異,也是就算不成功也足可自保。軒轅家族這次天灰谷行動,精銳盡出,結果都折損在她手中,家族內部護衛力量大減。軒轅玘手中有銅書,有這批長老管事支持,再有神秘高手幫忙,軒轅家族實力子弟又都失蹤,軒轅家族無可選擇之下,軒轅玘這個家主,是做定了。

  景橫波也不怕軒轅玘做了家主之後反水,她已經掌握了天灰谷,谷中各種毒物藥物應有盡有。現在軒轅玘這一批人的性命都在她手裡,這群惜命的小人,能為權欲弒父,就絕不會忽然變得英勇。

  她想將軒轅家族控制在手中,不僅僅是要氣死軒轅鏡,更重要的是,這種百年豪族,一般都有自己的通信體系和遍布全國的暗樁網絡,這種經營百年的潛藏力量,絕非她這個半路出家根基全無的女王可比,這種通信網絡到手,她以後行事事半功倍,而且百年豪門之間都有聯繫,控制軒轅家族,對以後和六國八部的其餘家族打交道,也有一定的幫助。

  軒轅家族事情辦完後,她又回了趟天灰谷。短短數日,天灰谷發生的可怕離奇事件,已經傳遍了整個黃金部,這回關於天灰谷的傳聞更加滲人,說族長悄悄組織了一支強大的軍隊進谷,結果那些人一夜之後統統死在了谷口,死後屍首不全,頭顱被生生拔掉,背上踩滿了踐踏的腳印,每個腳印都有臉盆大,一看就知道是凶猛無比的洪荒怪獸,那些怪獸據說是死在谷中的人們的生魂所化,無比殘忍獰惡,現在別說進谷,就算接近谷口,也會死於非命,因為那段時間在谷口周圍,也零散出現了許多屍體……

  流言當然是景橫波有意派人散布出去的,谷口那些屍首也有力地為這說法添加了佐證,金召龍被裴樞的騷擾襲擊驚得屁滾尿流,一路趕回首府,都沒派人去收那些屍體,一些膽大的人去實地查探,當即被谷口那些屍體驚掉了魂。從此這流言便成了鐵證,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別說進谷了,就連谷方圓十里地都快成了禁地,一到晚上鬼火閃爍毫無人煙,遠近人等紛紛搬家,天灰谷側,終於成了無人再去的鬼蜮。

  所以,景橫波的出入便極其方便,她在谷中抹去了金礦的標誌,金礦帶不走,谷中卻有極其稀罕的狗頭金。帶上一兩塊,她便成了富婆。一些數量較少的黑鋼柔鐵之類的礦藏,讓封號校尉們挖出來,回頭給他們打制武器。

  封號校尉們說,按照軍律,他們每人身邊都有二十名親兵。這些親兵也是多年跟隨他們縱橫沙場的勇士。因為他們不得志,也被拘束於軍營。如今他們無奈反出亢龍軍,只要他們不回營中,就會被算成逃兵,那些親兵也沒有活路,請求景橫波一並收留。

  景橫波求之不得,二十多位封號校尉,再加上每人二十的驍勇親兵,都夠上一支小型別動隊了。她琢磨著得給起個名字,飛虎隊怎麼樣?

  事情歸整之後,她繼續上路,幾天之後,裴樞也回來了,一回來就抓著解藥藥草猛吃,問及金召龍的事,他擦擦嘴,道︰「他沒佔到小爺的便宜,小爺也沒讓他少吃虧!」

  景橫波信這話,因為消息傳來,黃金部族長回首府後,大病一場。

  「怎麼不想辦法和他同歸於盡?」她逗裴樞。

  「看了你報仇的方式,小爺深表贊同。」裴樞嘿嘿一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是莽夫報仇,如我等高貴人士,要報仇就得讓他一無所有,家破人亡,丟疆失地,魂不得歸故鄉!」

  「點贊!」景橫波伸出大拇指,問他,「吃飽了?」

  「吃飽了。」

  「累不累?」

  「爺一輩子不知道什麼叫累!」

  「好的,賭約現在開始,第一場,伊柒!伊柒!」

  「哎來了媳婦兒!」

  「和裴裴打架麼麼噠。」

  「好的,打贏了有彩頭嗎?」

  「可以玩他!」

  「好的好的,我想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灰……」

  「閉嘴!去死!」

  乒乒乓乓。

  半個時辰後。

  「你輸啦小樞樞,來,脫衣裳……」

  第二天。

  「爾陸!第二場!」

  「給個彩頭!」

  「自己提!」

  「我想讓他試試我最新的易容妙法!」

  「沒問題麼麼噠!」

  「見鬼!來戰!」

  乒乒乓乓。

  半個時辰後。

  「大波大波,你看,這個美人美不美?」

  「還行,就是臉灰了點。」

  「你懂啥,這是煙燻妝!」

  ……

  第三天。

  「山舞,第三場!」

  「贏了他得幫我練驅鬼術和傀儡術!」

  「沒問題麼麼噠。」

  乒乒乓乓。

  半個時辰後。

  「山舞山舞,裴樞呢?」

  「在街上裸奔呢。」

  「啊?」

  「傀儡術嘛!」

  ……

  第四天。

  「司思,第四場!」

  「這次不許要彩頭!」

  「沒彩頭,我贏了我幫你驅除身上的灰色好不好?」

  「哼!」

  乒乒乓乓。

  半個時辰後。

  「司思,裴樞呢?」

  「你面前就是啊。」

  「啊?這明明是一截燒火樁子!」

  「沒辦法,我想驅除他身上的灰色,可能用針有點不對,他變成一截灰一截白了,我看那臉上和彩旗似的,不成,又換了種辦法,這回臉上沒灰色了,上半身更灰了。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灰得更有格調。對了,毒灰一般會儲存在人體的隱秘器官,比如那啥小弟弟,現在可能黑得像根炭,非常有特色,你要不要瞧瞧……」

  「司思我一定要殺你全家!」

  ……

  第五天。

  武杉贏了之後,親切地要求裴樞聽他念經,說裴樞戾氣太重,殺心太烈,要好好為他念經祈福,滌蕩心塵。

  裴樞本來死也不要和七殺比試了,寧可認輸,然而純淨老實的武杉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他,一臉的赤誠和不解,看得裴樞這殺人如麻的魔頭都抵受不住,決定為了自己的面子再相信一次。

  半個時辰後裴樞又敗,再半個時辰後他在武杉嘰裡咕嚕的念經聲中一頭栽倒,六個早已等候在門外的師兄弟們撞門而入,嘻嘻哈哈把他扒光,扔進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池子裡。

  逗比們擊掌相慶,歡天喜地地告訴景橫波,他們苦心孤詣,已經找到了解決裴樞灰老鼠的辦法,明天早上,她就可以看見雪白粉嫩美麗動人的正版的玉白金樞了。一定會美得讓她連眼珠子都掉地上的。

  景橫波覺得這話也就牆角的灰老鼠會信。

  不過第二天早上,當可憐的裴樞氣息奄奄地被從池子裡拖出來時,她的眼珠子真的掉在了地上。

  裴樞果然變色了!

  變成紫色的了!

  ……

  最後兩場裴樞死活沒比,心高氣傲的家伙第一次不戰言敗。

  他怕比完了,自己就不叫玉白金樞了,叫彩樞。

  第八場也沒比,因為景橫波自己站了出來。

  裴樞毒傷多年,武功其實只存當年一半,只是靠在山谷中練就的詭異身法制敵取勝,偏偏這一點,景橫波剋死了他。

  還比什麼?認輸!

  第九場,輪到天棄,這也是個身法見長的。兩個人倒扎扎實實比了一場,沒再玩什麼花招。最後還是天棄贏了,他贏了之後很惆悵地對裴樞道︰「你如果恢復容貌,人家也許會讓你贏的……」

  裴樞當場吐在了他身上。吐完仰天長嘆——五年幽禁,世上高手已經這麼多了嗎?

  頗為心灰意冷。驕狂之氣,頓折一半。

  其實他倒是冤枉,世上高手沒那麼多,只是最強的最近都在景橫波這裡罷了。以他五年幽禁,毒傷未去的體質,能和這些人一戰,本身已是驕傲。七個逗比玩他玩得不亦樂乎,私下也和景橫波道她撿了個寶。

  第十場景橫波為難了,原本她算好了,第十場耶律祁上就可以了。沒想到這家伙中途跑掉,現在到哪再去找這麼個級別的高手?

  好在裴樞被接連打擊,失魂落魄,一時也不想找虐,這第十場的事情他也沒提起,景橫波樂得裝忘記,此時他們已經行到斬羽部境內,過了斬羽,就靠近了七峰山,七峰山西南腳不遠,就是她要去的黑水澤。

  在進入斬羽部的第一天,她聽說了兩個消息。

  一個是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獲罪於朝,被剝奪一切軍職,逐出帝歌。

  一個是國師宮胤,聽聞黃金部私下聚集人手,探查天灰谷,勃然震怒,認為這是黃金部撕毀當年協議,有意私下武裝軍隊和帝歌對抗的表現。亢龍大都督成孤漠不知為何,也對黃金部諸多不滿,甚至親自請纓於國師座下,強烈要求對桀驁不馴的黃金部進行軍事制裁。最終獲准於三日前,進軍黃金部。

  平靜五年的大荒澤土地上,戰事又起。

  ……

  帝歌對某部的戰爭,從來都是局部戰爭,不會影響到其餘部族封國的安寧,同樣,也不會對帝歌造成很大的影響。

  尤其當這場戰爭,本就是當權者有意推動的情況下。

  一大早,陽光就鋪滿了整個靜庭,風雪之後,帝歌的新年,迎來了晴好的天氣。

  靜庭書房外的長廊被日光曬得溫熱,雪白的袍子在溫潤的冬日陽光下,閃耀著晶瑩的光色。

  宮胤坐在長廊上,面前一個裝滿食料的盆子,一個刷子,一隻草泥馬。

  草泥馬小小一隻,名叫小胤胤,它的主人貪圖新鮮領養了它,卻三分鐘熱度很快把它忘在腦後,後來她走了,身邊所有東西都沒帶走,包括這隻駝羊。

  大荒叫這種獸為駝羊,不過靜庭的人都叫草泥馬,聽慣了她的叫法,而且這種叫法,總讓人感覺特別明快,用她的說法,就是特別爽。

  人走了,茶未涼。屬於她的宮殿被好好打掃,屬於她的東西被秘密封存。屬於她的草泥馬,由最尊貴的國師大人親自養。

  小草泥馬最近長高了不少,和宮胤一樣雪白乾淨,脖子上還綁了鮮紅的緞帶,緞帶上栓著金鈴。宮胤好靜,靜庭以前連檐下金鈴都沒有。現在也只剩下了小胤胤脖子上的鈴聲在響,叮鈴鈴叮鈴鈴,脆得像在人心湖裡灑落無數珠子,只是並沒讓人覺得熱鬧,心裡反而更空落了幾分。

  宮胤抓了一把食料,讓小草泥馬在他掌心舔舐,這是以前景橫波餵小胤胤的姿勢,他一直覺得這樣很髒,但現在習慣了,似乎也不覺得什麼。

  小草泥馬很溫順,粉紅的舌頭慢慢舔著他掌心,有種簌簌的癢。

  日光落在金黃的食料和他雪白的手指上,暈著淺淺的光。

  靜庭很靜,只聽見草泥馬舌頭的啪嗒聲響,和人們放長放緩的呼吸,沉靜而安詳。

  草泥馬吃飽了,偏開腦袋,宮胤手指又湊了湊,它溫柔卻決然轉頭。這隻草泥馬的性子有點像她,看似好說話,實則傲嬌。

  他轉身在一旁盆子裡洗了手,擦乾淨,伸手給那小家伙撓下巴,頸下雪白的毛短而柔軟,他手指動作輕輕,那小家伙舒服地半眯著眼睛,將腦袋靠在他手上。

  他微微有些恍惚。

  似乎聽見有人在嬌笑,在奔跑,穿花蝴蝶般在一色茵翠中招展,聲音懶洋洋拋灑得到處都是,「小胤胤!小胤胤!你來追我啊!」

  「啊!小胤胤,你為什麼這麼懶!」

  「站直!昂起你高貴的腦袋!你叫小胤胤,不是小雞雞!」

  「小胤胤,走,咱們去找你大哥去!」

  那時他在靜庭,每次聽見都要放下折子,不知道該惱還是該當聽不見,廊下護衛們都在哧哧地笑,他只好讓他們滾遠點。

  現在,懶洋洋的挑釁沒了,護衛們也很久沒那樣笑了,她在的天地過於絢爛,以至於她離開,天地瞬間蒼白。

  蒙虎禹春等人都遠遠站在一邊,知道國師餵草泥馬的時候,不愛說話。

  不過今天,宮胤忽然說話了。

  「英白現在到了哪裡?」

  「回主上,」蒙虎急忙道,「應該已經過了襄國。」

  「怎麼這麼慢?」他皺眉,「是不是又一路喝酒見美人了?」

  「是。英白大統領在襄國遇見了一位紅顏知己,所以停留了幾天……」蒙虎說著這話自己都覺得臉紅——英白的紅顏知己遍布天下,平均每天遇見一個,平均每部幾十個,他遇見紅顏知己的速度,和正常人每天吃飯差不多。

  看主上那臉色,他趕緊補充,「不過英白大統領聽說了一個消息,立即和他的紅顏知己告別,並且在一路上沒有再遇見紅顏知己,加快速度過去了。」

  「嗯?」

  「正要向您匯報,剛得到的消息。」蒙虎奉上一個紙卷,「女王參與了天灰谷一行,獲封號校尉,並且遇見了裴樞。」

  宮胤給小胤胤抓癢的手指一頓。

  這個消息,也讓他有點意外。

  「原來那谷裡真的……」他頓了頓,又道,「裴樞!」

  聲音聽不出喜怒,卻有一絲凜然。

  蒙虎垂下頭,他知道國師對裴樞的觀感,他自己更沒好感——那小子專愛搶東西,當初黃金部叛亂的時候,他身為黃金部主帥,居然在聽說宮胤寢宮裡有異寶後,夜半拋下大軍驅馳一夜趕到帝都,試圖闖入宮胤寢宮搶東西,偏巧宮胤不在,險些給他得手,被圍攻之後還能全身而退,當夜他張狂得意的大笑聲,靜庭護衛們至今記憶深刻,更將「裴樞闖宮」事件視為生平奇恥大辱。

  國師寢宮是大荒列為至高機密的地方,內裡情況,不足以為外人道。裴樞的闖入給大家敲響了警鐘,之後宮胤的寢宮防守更加嚴密,直到數年後,景橫波進入,但她能進入,也不過是大家放水罷了。

  宮胤悠閑給小胤胤撓癢的手指已經停下了,小胤胤不滿地蹭他,宮胤卻似乎在走神。

  「英白大統領加快速度,或許是因為,他聽見了裴樞的消息。」

  玉白金樞,當年齊名於天下,但不巧的是,兩大名帥並沒有正式見過面,對戰裴樞的是成孤漠,等英白趕來戰場,戰事已經在宮胤的反間計下結束,裴樞淪入地獄。

  將遇敵手而不能一戰,英白一生以此為憾事,如今聽見裴樞消息,怎麼能不跑快點?

  宮胤站起身來。

  蒙虎心中一緊,立即躬身低頭,這是國師有所決定的表示。

  「讓英白放慢速度。」

  蒙虎愕然。

  宮胤的目光,已經遙遙落向了北方。

  「裴樞……」

  ……

  景橫波還在路上。

  封號校尉們的親兵們,果然都趕了來,這些人都是老兵,行軍趕路,布防宿衛,都是一把好手,她隊伍雖然在擴大,趕路速度卻快了許多。

  有時候景橫波看看自己隊伍,油然生自豪之心,覺得姐現在牛逼啊,幾百號高手!大荒橫著走!

  不過七殺有次潑了她一盆冷水。

  「黑水屬於玳瑁,玳瑁是八部中,高手隱士最多的一部。」

  「傳聞裡玳瑁三門四盟七大幫十三太保,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另有獨行俠偏門大盜江湖異士賞金獵人詭術術士無數,各路豪強,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它沒有的。」

  「各方勢力無人能夠統管,早已劃分好了各自地盤,根深蒂固。可憐玳瑁族長,是六國八部中,最沒實權的一部。豪強們瓜分完了好地方,只給他留了一塊黑水澤。」

  「啊,沒事,我們的女王即將駕臨!她一來,豪強們立即就得乖乖讓出最好的地盤,給她蓋宮殿!」

  「是啊,三門四盟七大幫十三太保算啥,也就幾萬手下。爺爺我一人就打一千!」

  「是啊。那年你被烈火盟女公子看中,被綁到盟裡當上門姑爺。也沒吃什麼虧,就是被揩了點油,三天就逃出來了,還殺死了盟裡好幾隻貓!了不得!了不得!那可是烈火盟的貓!」

  「是啊,好歹那是貓,總比老七在狂刀盟裡,連隻蚱蜢都沒砍著就飛出來了好。」

  ……

  景橫波聽著七殺互揭老底,眨眨眼,覺得自己果然高興太早了。

  原來這點力量,還不夠看啊。

  「斬羽部有什麼好東西?」她問。

  「別的談不上,但斬羽部出能工巧匠是出名的,」天棄道,「所謂斬羽,一方面指斬羽沼澤附近所產的一種礦石,結合斬羽沼澤的泥,練出的刀劍鋒利無倫,雁過斬羽。另一方面也指斬羽的工匠善於巧手為器具,做出來的東西很多都有雁過斬羽的功用。」

  「你們這群蠢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裴樞忽然湊過頭來,一臉鄙視,「兵器武器算什麼?咱們有了天灰谷的礦藏,什麼好兵器沒有?斬羽部工匠是強,強在他們善於做沼澤舟!」

  裴樞最近狀態不錯,臉上灰色消退很多,漸漸開始展露了驚人的容色。他對此不覺得高興,反十分後悔——早知道出來死不掉,還有機會恢復容貌,何必躲在谷中不肯出呢?

  景橫波嗤笑他想得簡單,如果不是遇見她,他出來能踫上七殺大兄?七殺雖然不靠譜,但武功高,人人還有一手獨門異術,總歸有辦法對付他的毒。這天下多少人想求七殺一面不可得,說到底是他運氣好罷了。

  「沼澤舟有什麼稀罕?哪個部都有。」天棄嗤之以鼻,「不就是能夠在沼澤中來去自如的舟嘛,什麼樣的沼澤舟,遇上黑水澤,都沒戲!」

  「說你蠢你還不認!」裴樞哈哈大笑,「斬羽就是有寶舟!斬羽部沒礦山沒奇獸沒黃金沒寶石,憑什麼有錢?就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最好的寶舟技術!三門四盟七大幫十三太保為什麼能在玳瑁黑水澤站穩腳跟,成為當地一流勢力?就是因為他們一直和斬羽部購買寶舟,可以比別人更順利地行走於黑水澤。黑水澤多少年來在大荒令人聞名色變,都以為是鳥不生蛋地方,可除了玳瑁人,誰又知道黑水澤才是大荒第一大澤第一寶澤,其間神秘難以言說。據說就算有寶舟相助,三門四盟七大幫十三太保,現在不過探索了三分之一,你們想象一下!」

  景橫波想象了一下,很覺得駭然。

  「原來這麼牛逼,所謂恐怖傳說原來是煙幕彈!」

  「不是煙幕,是事實。」裴樞冷冷道,「黑水澤之寶天下未必知道。黑水澤之恐懼卻是天下聞名。多少年來多少人不信邪,就有多少人死在那裡。斬羽部的天星寶舟,是所有沼澤舟中,最堅固又最輕盈,防護能力最強的一種。尋常的沼澤舟,沒走幾步,就可能被黑水澤的毒氣燻爛,更不要提那些各種形狀,以各種詭異方式出沒的沼澤毒獸。要想在黑水澤佔據一席之地,天星寶舟必不可少。」

  「買買買!」景橫波立即招呼紫蕊數錢。

  「你有出息嗎!」裴樞暴跳如雷,跳起來指著景橫波鼻子,「你買得起嗎?你知道一艘寶舟多少錢?足夠買半座北辛城!」

  「啊這麼貴?」景橫波咬著手指,盤算著把七殺賣了不知道能不能買一艘?要麼加上裴樞,能多買一隻船槳?

  「你以為這東西造起來這麼容易?」裴樞快要把她鼻子指扁了,「數百工匠日以繼夜也不過一年造兩艘。更不要提造舟所需要的各種珍稀材料。這東西完全是有價無市,有錢你也買不到。要不然黑水澤人手一艘,早吞並大荒了!」

  「搶搶搶!」七殺開始捋袖子。

  「他們造船廠在哪?搶!」

  「工匠在哪?搶!」

  「或者去黑水澤搶!」

  「蠢!」景橫波猛然一拍桌子,震得屋內一震,「搶船搶人算個毛?好帶嗎?方便嗎?」

  七殺呆呆地看著她。

  「那你說搶啥?」

  景橫波嘿嘿一笑,看了裴樞一眼。

  一對凶人露出心有靈犀表情,異口同聲。

  「搶圖紙!」

  「點贊!」景橫波和裴樞擊掌,清脆啪一聲。

  什麼東西最重要?技術!

  七殺已經開始密謀。

  「圖紙自然在王宮。」

  「搶!」

  「也許機關重重,硬搶人家毀圖紙怎麼辦?」

  「或者可以美男計!」

  「啊美男計,必須我去!」

  「你長得像神造人的草稿,邊去!」

  「就你這長相,你追我三千里,我回頭都算我強姦你。」

  「你美?你和一筐糞的區別就是少了個筐。」

  「老大最美,美得精準地躲過了所有人樣。」

  「老七你別笑,你一笑鼻毛都快戳到人中了。」

  ……

  沒人理他們。

  裴樞蹺著腳,斜睨著景橫波,悠悠道︰「我和斬羽部族長的娘有點交情,這圖紙我有把握拿到,不過你得給我點好處。」

  景橫波正在嗑瓜子,看七殺吵架時嗑瓜子是人生一大享受,聽見這句「噗」一聲噴出來。

  「斬羽族長的娘……」她指著裴樞哈哈大笑,「你還真是……接納度好高啊……」

  「你懂什麼?他後娘!他爹的最後的妻!」裴樞啪一下打下了她的手,「美人!還身兼斬羽法師,比你美多了!」

  「哦哦那你去努力一把,」景橫波雙手捧心眼光閃閃,「相信你,你可以的,一定可以做斬羽部族長的便宜後爹的!」

  「我這麼個才貌雙全的人去實行美男計,」裴樞斜睨著她,「你不怕我就此被勾走,留在斬羽了?」

  「行啊。」景橫波揮手,「嫁出去的女婿潑出去的水,天要下雨,你要嫁人,我管不著啊麼麼噠。」

  「景橫波。」裴樞竟然不生氣,還是那古怪眼光,「你不覺得,有必要先用女人或者感情栓住我,才能確保我不反水,你能拿到圖紙嗎?」

  「啊?」景橫波怔了怔,咕噥,「你們男人心硬起來比鐵還硬,真要反水爹娘都敢殺,我才不覺得女人能栓住你呢……」她瞟瞟裴樞,覺得他今天說話神情都很古怪。

  她再瞅瞅紫蕊和擁雪,一個在安靜看書,一個在安靜繡花,都是嫻靜美好的女子,裴樞風波半生,性子桀驁,應該最容易對這種安靜的美女紙感興趣,不會是看上她們誰了吧?

  她記得前幾日好像紫蕊有幫裴樞送藥,擁雪好像有幫他洗衣服?

  景橫波有點頭痛,唉如果他真開口,她是成全還是不成全呢?紫蕊好像對鐵星澤有點意思,鐵星澤是質子,還留在帝歌出不來,她好像不好隨便亂點鴛鴦吧?不過話說回來,鐵星澤好像也有未婚妻,還有解除不了的舊婚約,一身的麻煩,紫蕊未必有希望,裴樞也不錯,要麼勸她換個試試?

  或者裴樞喜歡老牛吃嫩草,看上了擁雪?啊啊啊小姑娘還沒發育完成呢,這樣真的好嗎?再說她也不捨得她們這麼早嫁人啊……

  對面紫蕊擁雪抬起頭來,詫異地看看景橫波——大波忽然一臉這麼糾結幹嘛?活像個給女兒操心婚事的老娘……

  景橫波還在糾結,這事兒要怎麼和她們開口呢……裴樞的聲音斷斷續續飄過來,她沒聽見。

  唉千萬不要是擁雪,年紀太小了說……

  忽然一聲炸響驚醒了她,她一抬頭目瞪口呆。

  不知何時七殺已經跳到裴樞身上去了,七個巨大的身體正將他壓在底下乒乒乓乓猛揍,還能聽見伊柒的哇哇大叫,「娘地,老子的媳婦你也敢搶……」

  裴樞從人群底下掙扎伸出一隻手,對她大喊︰「成不成你好歹答一句啊!」

  紫蕊和擁雪在吃吃地笑。

  景橫波茫然地問︰「怎麼了?他問了啥?」

  天棄很不爽地嗤了一聲,慢條斯理往嘴裡扔了一顆蘭花豆,嘎蹦一聲。

  「他問你,要不要趕緊嫁他。」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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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1 12:39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八章 波,非我莫屬

  「你要不要嫁給我?」

  嗑瓜子。

  「這種話我只問一次。」

  嗑瓜子,排出一列瓜子殼,下巴點點,示意他自己數到底多少次。

  「好吧就算問了幾次,但,你懂不懂,以前多少女人求我一顧不可得?」

  嗑瓜子。

  都陳芝麻爛榖子還好意思提,以前?以前姐在研究所,八十歲以下,十五歲以上所有男性生物,都是姐裙下拜臣呢。

  「你還算優秀,我自然更是人中之龍,你我相配,正是天作之合。而你我在天灰谷相遇,棋逢對手,正預示了你我一段非同尋常的緣分。」

  嗑瓜子。

  孽緣吧?

  瓜子殼飄了一層,景橫波調換了好幾個坐姿,不時拍開面前出沒的臉——不要妨礙姐看風景。

  「景橫波!」裴樞終於暴走,一把拖過凳子堵在她面前,岔開雙腿坐下來,雙手撐在凳面上,「好好聽我說話!」

  「聽見了。」景橫波把一片瓜子殼吐他臉上,認真一瞧,咦,這小子最近臉上灰老鼠色又消了不少。

  難得這麼近的角度看他,她到今天才發現,裴樞當真長了一張好臉蛋,不是耶律祁的幽魅風流繁花暗隱之美,也不是宮胤深雪冷月琉璃晶徹之美,也不同於七殺那種鮮活人間接地氣的美,他的美是張揚的,和他的個性一樣張狂恣肆,那凌厲如劍般的艷,寫在他特別黑濃特別飛揚的眉端,寫在他黑白分明清亮迥徹的眸,寫在他稜角分明飽滿艷紅的唇,連鼻峰都比尋常人要高直,玉峰一般俯瞰人間。

  他的灰從臉上先褪去,現在臉上還有一層淡淡的灰,看上去不覺得難看,反而中和了他過於凌厲的氣質,看上去柔軟些許。景橫波無法想象他完全恢復原本肌膚是什麼模樣,據說玉白金樞,他才算是玉白,當年叱吒沙場時風吹日曬都不黑,肌膚瑩潤如女子,如果不是長得太有壓迫性,估計又是一個上戰場得靠戴面具來威懾對方的蘭陵王。

  景橫波注意到,就連他的髮,都比別人黑且粗,在谷裡時毛幾乎掉光了,現在重新長,烏髮還沒別人多就特別黑特別招人眼目。這真是個張揚到細節,無時無地不在提醒別人他的特別與美的男子。

  景橫波覺得如果一間室內出現以上諸位男子,宮胤可能第一個讓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不過注意到的第一眼不會是他的臉,而是他的氣質和存在感。但每個人目光的第一落腳處,很可能還是裴樞——沒辦法,美得太張狂了。

  耶律祁可能很遲被發現,不是長得最差,而是他有一種深潛暗隱的氣質,本身就不願意奪人眼目,他在黑暗中,微微露出半邊臉頰的姿態,像月光亮了一方繡簾窗櫳,讓人一眼過便心中微微一漾,風吹簾動,玉生輕煙,花散如霧也如風。

  景橫波嘆氣——美人啊,她最喜歡美人了,要是以前有這麼多美人,她做夢也會笑醒,但是現在,太不是時候了。

  「我說你發什麼神經。」她抓一把瓜子塞他手裡,「好端端求什麼婚。這麼早想把自己在一棵樹上吊死麼?你那群為你要死要活的鶯鶯燕燕怎麼辦?都自殺了豈不算我頭上?不幹!」

  擁雪端著點心從兩人身後走過,目不斜視地道︰「假的!」

  裴樞不懂,景橫波心知肚明。擁雪大師說裴樞不是真愛!

  「因為我要回歸聲望!」裴樞倒也直白,「我沒死,我回來了,我裴樞一旦回歸,怎麼可以默默無聞?我必須在最短時間內獲得最大聲望,讓所有人知道裴樞回來了。我可不耐煩等你慢慢崛起……」

  「所以你就打算娶了我一鳴驚人?」景橫波柳眉倒豎,嘩啦一下把瓜子倒在他頭上,「姐在你眼裡是什麼?台階?擴音器?喇叭?」

  這小子竟然是這算盤。是了,她景橫波雖然倒霉,但論起最近在大荒的知名度,她說第二還真沒有人能說第一。好歹也是個前女王,她這麼一個傳奇人物要是忽然嫁了同樣成為傳說的裴樞,那真是分分鐘震動大荒。

  「你這女人,真不識好歹。」裴樞把瓜子拍掉,眉毛豎得比她還高,「我哪裡配不上你了?我對婚姻也沒那麼隨便,之前多少女人爬我床我要她們了?我不就是看你還行,勉強配得上我,才給你一個機會。以你的名聲,配我的風采,正是天作之合……」

  「合你個沙豬!」景橫波一腳踢在他脛骨上,「裴樞,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愛情?」

  「懂!」裴樞氣壯山河地答,「我覺得誰合適,娶了誰,誰就該感激涕零,對我產生愛!」

  「你自己呢?」景橫波很想拿刀把那張漂亮的臉劃花,看他還憑什麼認為求親就是恩賜。

  「男子漢大丈夫馳騁沙場,搏萬世功業,只需要施捨給女人名分和地位,怎可在女人身上多花一分心思?」裴樞振振有詞。

  「好志氣!」景橫波鼓掌,「那你做好心理準備,一輩子打光棍吧!」

  「那你們真正想要什麼?愛?你懂?」裴樞斜著眼睛,似乎對這個陌生的詞十分不以為然。

  「感情,」景橫波伸出手指,指著他鼻子,「不存在施捨,也不存在居高臨下,更不存在卑微。凡是在塵埃裡仰望對方的,別指望能開出花;凡是在雲端之上俯視對方的,也別指望看見真心。感情從來只是兩個人的事,互相給予,互相依托,互相因為對方想因為對方的存在而更努力,想到她你會溫暖,馳騁沙場搏萬世功業也只是想和她一起分享。明白?」

  「不明白!」裴樞聲音比她還大,「我只知道你們女人假惺惺,我只知道你們女人最虛偽,口口聲聲要真情,看見首飾眼睛才會真正發光,口口聲聲愛的只是我,當我下獄時人人都說不認識我。平日裡矜持得要死,看誰有才有貌立刻貼上來臉都不要,滿嘴裡說的是只要你一顆真心就夠了,轉頭就問如果做了我夫人能封幾品誥命……啊哈,你們女人就這德行,可別怪咱男人瞧不起!」

  景橫波托著下巴,瞧那家伙義憤填膺狀,以前不會吃過女人很大虧吧?也是,他少年成名,風頭一時無倆,免不了被女人追逐,到後來墮入塵埃,必定也見過無數世態炎涼。

  大起大落的人生,就是這麼的悲劇。

  「你也就看見那種女人了,」景橫波拍拍他的肩,「那你就娶她們去吧。你給出你能給的,她們得到她們想得到的,不是正好,皆大歡喜?」

  「可我覺得你才勉強配得上我!」

  「可我覺得一個不懂感情的沙豬配不上我。」

  「景橫波,我可以給你面子,公開追求你!」

  「稀罕!」

  「景橫波,我娶你也一定會對你忠誠終生,我有很多部下散落在大荒,都會成為你的有力助力,將來你我共分天下!」

  「免談!」

  「景橫波,我拿來寶舟圖紙你嫁不嫁我?」

  「……再說!」

  ……

  裴樞說話算話,追求行動真的開始了。

  一行人此時已經到達斬羽部首府天臨城,越往大荒深處走,熟人越少。大荒沼澤多,各國各族界限分明,除了商人,少有行走於各國各族的,眾人也就不必再遮掩行跡,在天臨城最好的客棧包了一個大院子。

  景橫波一路過來時,在每個較大的城池都留下了一到兩名聯絡人,以封號校尉們身邊那些受過傷,戰力受損的老兵為主,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在當地營生,開茶樓酒樓青樓隨便什麼樓都可以,只要是人流量大,信息來源多的場所都行。另外,軒轅玘按照她的要求,也會安排自己家族在當地的管事從旁協助,以便這些只會打仗不善經營的暗樁,迅速地將攤子鋪開。

  這些人將來會將各地消息源源不斷送給她,助於她僻處黑水澤而知天下事。為自己將來的路歸納分析出可行方案,另外,如果出了什麼事,也是進可攻退可守。

  從帝歌逼宮事件之後,她開始知道了資源和人力的重要性,光有地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寶座如果沒有強力的實力托舉,遲早會從雲端墜落。

  她打算在斬羽,弄走寶舟的圖紙和最好的工匠,之後去七峰山治病練武,完了再趕赴玳瑁部。

  體內的毒偶爾還是會發作,但多半在夜間,程度也不如之前猛烈,在那種毒的磋磨之下,她覺得自己的耐力和練氣的法門,都在不斷提高。

  有時候,磨難也是不可多得的機遇。

  因為要先聯繫上裴樞的那個老相好,而對方據說深居簡出,正在閉關。所以一行人暫且先等候,沒事了解了解斬羽部的情況。

  斬羽部和所有藩屬勢力一樣,也存在著權力紛爭。族長戰辛最寵愛的嫡幼子戰絕身死於大燕無名谷,引起了斬羽部權力層的動蕩,不過是又一輪的血腥爭奪罷了。

  也正因為如此,裴樞那個老相好,據說因為身份敏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裴樞閑著沒事,搗鼓著要追求景橫波,景橫波懶得理他,忙著練功和學習七殺各種技術,裴樞倒也不氣餒,據說又找上了紫蕊和擁雪,也不知道擁雪和他說了什麼,第二天景橫波一起床,剛打開門。

  「唰。」一束滴著露珠的鮮花,忽然空降在她眼前。

  景橫波瞪著面前的花——大冬天的,哪來的花?溫室裡養的?認不出什麼花,很鮮艷,紅紅黃黃的,只是那花紋紋路,看起來有點像鬼臉,讓她沒來由的毛骨悚然,而且花萼裡,好像有什麼慢慢蠕動的東西……

  「鮮花獻美人。」屋頂上忽然倒掛下一個人影,將一張鮮明耀眼的臉湊在她眼前,嘩啦啦搖撼著手中的鮮花,「喜不喜歡?」

  鮮花被一搖,那花萼裡的什麼東西,唰地一下飛了出來,景橫波一睜眼看見黑黑的一長條,直覺不對,唰一下閃開。

  正巧此時天棄冒了出來,兩眼放光歡喜地道︰「啊這冬天還有這麼美的……啊!」

  後一聲變成了慘叫,天棄向後便倒,景橫波閃回來一瞧,媽媽咪呀,這貨的嘴怎麼忽然變成香腸嘴了?

  然後她看見一個黑色的長長的蟲子從天棄嘴裡爬出來,振翅飛起。那玩意造型一看就是毒蟲。景橫波趕緊找東西去砸,屋外忽然一聲喊叫︰「天殺的!誰偷了我培養七星蜈蚣的魔鬼花?」

  景橫波一怔,趕緊跳開。

  我那個去,聽起來好高大上。

  「啊啊啊我的花在這裡!我的小乖乖在這裡!你這個小賊!敢偷老子的東西,拿命來!」

  外頭乒乒乓乓打起來了。裴樞在怒吼︰「不就拔你一叢破花,老混蛋你敢嗦!」

  「小混蛋你活嫌長了是吧!」

  「老王八今天就是你死期!」

  ……

  乒乒乓乓,景橫波憂傷地發現自己又得賠人家修屋子的錢了。火爆猛龍的破壞力比起逗比們只多不少……

  外頭打了一陣,付出了屋瓦傾半邊,窗子壞半個的代價,最終裴樞將那老家伙趕走了,臨走時對方猶自狂罵一通,似乎裴樞的偷花之舉,壞了他什麼培養毒蟲的關鍵時刻。景橫波頂著唾沫星子,拽起香腸嘴天棄,撞開歪斜的窗子大叫︰「那誰,這毒給留下解藥來!」

  「毒蟲還沒長成,給你們把花拔了破壞了,哪來的毒!」老家伙罵罵咧咧留給她一個背影,「就是一點點小毒氣,用白酒擦了便好!倒了八輩子霉遇見你們,有種不要給我撞上!」

  景橫波哼一聲,一眼看見窗邊臉色難看的裴樞,長指狠狠戳了戳他額頭,啪一聲關上窗子。

  窗外,裴樞憤怒地在木板碎屑中一頓狂踩,將那珍貴的魔鬼花踩成稀爛。

  窗內,景橫波用白酒給天棄洗了嘴角,黑紫是下去了,香腸嘴卻更大了。

  七殺趕來聽說這事笑得險些破了肚皮,景橫波一人踢一腳要求速速解毒,結果司思看過之後說原本可以以七星草解毒,但用了白酒七星草就失效了,而白酒雖然能除一部分毒性,卻也會令一部分毒素沉積在傷口。短期之內什麼藥物都不能化去,只能自然等痊愈。換句話說,天棄這個愛美的安靜的女紙,要最起碼半個月頂著個香腸嘴行走天下了。

  天棄從沉重的打擊中醒來,花了半個時辰消化了噩耗,然後爬起來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然後外頭就響起了拳風刀風怒吼聲打架聲,夾雜著裴樞的大叫︰「爺又不是故意的……」還有二狗子幸災樂禍的吟詠聲,「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一對小煞筆,相煎何太急。」

  還有送給天棄的「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天棄香腸嘴,裴樞徒傷悲。」

  「賤鳥,等爺拔你的毛!」裴樞打架還有空罵人,顯然最近精進很多。

  二狗子發出嘎嘎的笑聲,準備從窗後撤離。霏霏悄無聲息潛進,一把抓住它,掄出了窗外。

  破了的窗洞立即飛出幾根彩羽,夾雜著二狗子的慘叫。

  「大漠山如雪,燕山月似鉤,天生賊霏霏,滾你娘個攏!」

  「一堆大傻叉,吵你娘個逑。」景橫波扶額。

  ……

  鮮花事件後裴樞安靜了幾天,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他把獻花失利的原因歸結於種花的老頭——他為什麼要種毒花!為什麼要在毒花裡培養毒蟲!裴爺爺好容易找到一簇鮮花容易嗎?如果花不出問題景橫波現在已經是爺的人了!好好的事兒盡被這老不死破壞了!

  懷揣著仇恨的怒火,他天天出去找那老家伙晦氣——主要是他其實不能待在客棧裡,天棄昭告天下了,說和他不共戴天。

  據說那老頭住在天臨城外三十里的一個山谷內,也不知道裴樞是怎麼找到那裡的。他第一天去找晦氣,晚上回來時躲著燈光,卻被景橫波攔住。

  景橫波賊笑著詢問他可順利?可出氣?可將那老家伙打了個七竅生煙?

  「自然!」裴樞昂然答,「我拔光了他的毒草,踩死了他的毒蟲,燒毀了他的花圃,把他打了個鼻青臉腫渾身青紫跪地求饒。打得太投入,才會天黑才回來!」

  然後他鼻青臉腫渾身青紫地進屋去了……

  之後他還是天天去,好在青紫漸少,毒蟲各種蟄傷也漸少,然後有一天景橫波忽然驚異地發現,這貨臉上的淡淡灰色已經完全沒了。

  這是他晚上回來,景橫波在燈下吃飯,一邊吃一邊偷偷從給他留菜的碗裡夾自己喜歡吃的菜,猛然一抬頭,覺得眼睛一痛。

  亮到刺眼!

  她撲上去扒住裴樞的臉,上看下看,嘖嘖稱奇——說這貨是真正的玉白,一點都不誇張,甚至都不夠貼切。玉都沒他白!玉都比他有瑕疵!

  燈光下那張臉眉目如畫,看一眼足夠讓人窒息。

  「喂,最近用了什麼護膚品?也給姐取取經!」

  「怎麼樣?」裴樞難得沒拍開她爪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得意洋洋地道,「如今我已經恢復容貌,你可得答應我了吧。」

  「這張臉值錢啊!」景橫波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反手扳著他指頭開始念念有詞地算賬,「賣到小倌館一定很值錢呢,這種品級,應該能算個二流吧?一千兩銀子差不多吧……」

  「景橫波!你長沒長眼睛!」

  ……

  景橫波很快發現,裴樞這種人,恢復容貌還不如不恢復的好。因為他的自信心是成倍增長的,沒恢復時就已經狂炸天,一恢復簡直恨不得拽到天上去。

  他拽其實也沒關係,但拽著她出名就不太好了。

  這家伙恢復容貌第二天,就在客棧屋頂拉了個橫幅。上面寫「吾本絕世偉男子,卿乃無雙俏佳人,一朝相逢風雲會,三生願定鴛侶盟。」

  底下還有一排自己用筆寫上去的小字「波!我願娶你,你可敢嫁?」下面一個「樞」字。樞字寫得十分狂放漂亮,比那個波字大多了。

  橫幅十分招眼,紅色綢緞底,金色錦字,還綴了些閃光石,也就是所謂水晶,在大荒不值錢,但陽光下閃閃亮眼,高高飄揚,招得所有來來往往的人都傻傻抬頭。

  客棧屋頂兩邊還插倆旗,左邊︰波,非我莫屬。

  右邊︰樞,獨步天下。

  橫波吃早飯時被邀請上屋頂散步,頭一抬就被招搖拉風的旗幟拍了一臉。

  客棧底下已經聚集了一群人,對上頭指指點點。景橫波立即動手,打算把橫幅拆了燒火,偏偏裴樞早有預料,派了兩個手下在旗幟和橫幅前嚴守,要求他們像守陣地一樣守住橫幅和旗幟——橫幅在人在,橫幅亡人亡!

  景橫波總不能害人家自殺,這群灰人已經夠可憐了。原本都是叱吒一方的名將,最起碼也是個校尉,在毒谷待五年,為生存日日擔驚受怕苟延殘喘,除了裴樞這個奇葩心勁不鬆意氣不滅之外,其餘人都成了沒存在感的悶葫蘆,怕光怕太陽怕人群,估計得好一陣子才能調整過來。

  她只好當沒看見,灰溜溜躲回房間,決定不是辦正事,絕不出來丟人現眼。

  橫幅在藍天下悠悠地招展著,整座城都被轟動,有人不惜走幾十里從城外趕來看個新鮮,都在猜測這求親橫幅中的樞是何等偉男子?敢於如此驚世駭俗求親?這波又是何等美佳人?能讓那絕世美男子不懼物議行此張揚之舉?

  人流紛紛來往,客棧前的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連城門也比往日擁擠,一個灰衫人進城時,腳步閑散,無人注意。

  他一邊走一邊喝酒,喝完了手一伸,身邊兩個伴當立即接過空壺,遞給他滿滿的酒壺,再拿過身邊背的巨大酒囊,將那空酒壺灌滿。以備隨時替換。

  酒壺替換的速度也很快,走了短短一條街,換了三次。

  前方人群熙熙攘攘,堵住了道路,喝酒的灰衣人一抬頭,就看見了客棧屋頂上張揚飄著的旗幟。

  他一開始哈哈大笑,忽然眼神掠到旗幟上的「樞」字,眼睛一亮。

  「哈!不會真是那小子吧!像他的風格!」他自言自語,將酒壺丟給伴當,「走,去瞧瞧!」

  他卻沒能挪動腳步,肩膀被人按住。

  他回頭,在那深深的笠帽下,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

  「你……」他一驚,立即住了嘴,眼光向四周一轉,「你怎麼來了?那他呢……」

  「大統領請暫緩步伐。」那人低低道,向一邊巷道努了努嘴。

  兩人沒入人群,走進一邊無人的小巷。

  過了一陣子,灰衫人從巷子裡步出。他手中依舊有酒壺,但是沒喝。

  他的步子似乎也有了變化,之前懶散拖沓,現在一步一步,踏得極為踏實。

  四周的人看見這人,不知怎的心中都有些凜然,不由自主避著他行。

  他若無其事,抬頭,對屋頂的旗幟看了一眼。

  屋頂上旗幟飛揚,斗大的「樞」字和「波」字飛舞。橫幅嘩啦啦地抖著,金光耀眼。

  那人看了一眼,隨即轉開眼光。

  「啪。」一聲,屋頂上「樞」字旗幟的旗桿,忽然出現一條裂紋。

  ……

  帝歌。

  陽光將靜庭洗滌,書房的窗子卻關得緊緊,還蒙上一層淺黑的紗。以至於屋子裡光線極差,對面都未必看得清人。

  前來議事的大臣卻很習慣,因為從去年冬開始,據說國師大人就有了眼疾,不能見光,靜庭的屋子越來越暗。

  光線是在兩個月的時間裡,一點點變暗的,所以哪怕最近黑得快看不清人臉了,大家也沒什麼不適應。

  國師一向不喜天熱不喜燦爛陽光,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的武功冰雪一系,這樣很正常,只是很少人能想到,不喜歡燦爛陽光,和喜歡黑暗,其實是兩碼事。

  昏暗光線裡,上座的國師默默看著折子,時不時拳頭抵著唇角,微咳兩聲。

  他很少說話,聲音微微嘶啞,似乎身體欠安,大臣們也不敢多問,只將自己的事揀緊要的說上幾句,上座國師大部分時間都微微點頭,遇有難決的,就令將折子留下,稍後批復。

  今天有兩個折子留了下來。

  一個是軒轅鏡告病。一個是諸老牌豪門家族,聯名推舉耶律家族長子耶律暘接替左國師位。

  大荒國師承繼,不從官員中選拔。一般一個是上任實權國師指定,另一個由開國諸豪族聯名推舉。豪族推舉也有各自的規矩,基本上是輪著來,比如上一代的國師是軒轅世家的,這一次就輪到了耶律世家。這樣保證了豪門世家利益的維持,和基本的平衡公正。

  有人注意到,推舉折子遞上去時,隨伺在一邊的大頭領蒙虎眉心一跳。

  國師重重將折子擱在左側,這是留中的意思。

  大臣們告退。

  簾子一層層放下,在淡黑色朦朧的光影裡,一言不發的國師,偏頭看了看大頭領。

  ……

  橫幅在屋頂上招搖一天之後,終於在夜裡,被景橫波瞬閃拔了下來。那幾個看守旗幟的護衛惶愧之下,當即要在裴樞面前自殺。景橫波只是冷笑。

  「裴樞,你有臉因為這樣的事讓他們自盡,你這輩子也永遠別想再恢復龍城少帥的榮光了!」

  裴樞踢出去的腳停在半空,半晌大罵一聲「誰要他們死了?廢物!」一腳將幾個部下踢出視線之外,恨恨去睡覺了。

  景橫波哈哈一笑,拍拍那幾個從地上爬起來的灰人,「看,你們少帥還是很心疼你們的,以後他這些亂七八糟的命令,你們盡管違抗,他不會殺你們的!」

  「姑娘。」灰人們從地上爬起來,苦著臉道,「那可不行,咱們剛接到少帥命令,要去幹活呢。」

  「啊?」景橫波跟他們出去,才看見一大堆灰人都在忙活呢,搬木板搭石頭,看那樣子好像是要擺擂台。

  怎麼?裴樞急於成名,想要當街賣藝,打遍天下無敵手,好迅速傳開名聲?

  還是他又有什麼坑爹打算了?

  景橫波看了半晌不得要領,心裡總覺得這家伙沒好事,但又不能現在拆了人家的台子,只好悻悻去睡覺。

  這一晚她睡得不太安穩。

  她住在客棧二樓,天氣還冷,她緊緊關著窗子。夜半的時候,忽然感覺到風聲。

  是感覺,不是聽見。她朦朧中,感覺到衣袂在月色在衣袂流風中脈脈流動,就在她的屋頂。

  那種感覺太奇怪了,她覺得自己甚至看見了屋頂那一輪黃大的月亮,邊緣暈著淺淺的紅,而雲是灰色的,浮雕一般在月周凝結。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就是從她吞了襄國丹室那顆丹開始,她的感知就比以前更加敏銳,夜深人靜心境空明時刻,更有一種彷彿開了天眼的感覺,不用睜眼,可見天下。

  只是這種能力,非得在極靜極澄明空靈的狀態下,稍稍一動,哪怕一睜眼,也就沒了。

  屋頂上那個人影,衣袂飄飄,極為高頎。她的心念,只能感覺到模糊的人影,無法辨別相貌,只隱約覺得,這人似乎沒有惡意。

  她以為這是過路客,然後風聲輕輕一響,下一瞬他落入室內。

  像一片雲被風卷來,月光透窗的影都不曾被遮沒。

  她心中一驚,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動不了,意識模糊身體僵硬,像傳說中的鬼壓床。

  到此刻她依舊不知這是夢是真,一切都虛幻如隔紗。

  那人影走近來。

  她的心砰砰跳起。

  一抹淡淡氣息傳來,不是香氣,卻令人感覺十分清爽乾淨,有種讓人安寧的力量,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不緊張了——有這種氣息的人,不會是不懷好意者。

  但這個給她感覺十分陌生的人,夜半躡足而來,是為什麼?

  什麼都不為。

  她感覺到他走到床前,停下,似乎微微俯身,十分專注地凝視著她。

  隨即他似乎在伸手,想要觸摸她,但手伸一半又停住,落在她鬢邊。

  他似乎將她額上一縷亂髮撥開,手指開始向下移動。

  她又有點緊張,他的手指卻停在她被頭,將被她推到胸下的被子給她往上拉了拉。

  再然後他手指落在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上,指尖輕輕一觸她的腕脈。停了停,將她的手放回去。

  所有的動作都很輕,輕得像一根蛛絲落在了肌膚,所有的感覺都很模糊,像隔著毛玻璃看世界,或者走在動蕩的夢中,以至於這一連串動作也不過是她的推想,根本無法確定。

  她連呼吸都是平靜的,無論內心感覺多麼奇異,軀體都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

  窗前明月光,一色素白。

  他在月色中沉靜,比月色更澄明,目光是一抹雲,將床上的女子輕輕包裹。

  她微微偏著頭,烏髮卷在耳側,氣息安詳,臉頰透一抹少見的薔薇色。不同於白日的明艷,此刻是一個純淨的睡美人。

  風擠過月光的縫隙,吹開他的髮,風裡帶一抹,早春的花香氣息。

  ……

  天亮了!

  景橫波睜開眼,唰一下坐起來,刺目的陽光令她立即彎臂遮擋,隨即聽見外頭又熱鬧得要死,叫賣之聲,行路之聲,扁擔欸乃之聲,還有鑼鼓之聲。

  這樣的人間之聲熱辣辣地撲進窗,剛從深潛幽密的夢境中掙扎而出的景橫波,愣了好一會兒,只覺得恍如隔世,一時連現在身在何地都想不起。

  她坐在床上發了一陣呆,只覺得懶洋洋的,不想動也不想思考,卻被外頭越來越吵的聲浪煩得坐不住。怒氣沖沖下床穿衣,一陣風般奔到樓下。

  一堆人在吃早飯,都抬起頭看她,景橫波走過去坐下,問天棄︰「昨晚有聽見什麼動靜沒有?」

  「沒有!」天棄答得斬釘截鐵,「怎麼了?」

  景橫波皺眉,天棄的住處離她最近,要聽見也該是他聽見。他耳聰目明都沒聽見,自己真的是在做夢?

  身體沒什麼變化,早上醒來時被子還是被推了一半,似乎是做夢。

  她又問七殺,七個逗比嘻嘻笑,說,「有有!」

  「昨晚老五被拽入地獄在慘叫,佛祖說他偷偷吃肉要下去拔舌!」

  「昨晚司思被自己的毒藥毒傻了跳艷舞!」

  「昨晚山舞出去驅鬼結果帶回來一個美艷女鬼!」

  「昨晚戚逸把小七七睡了,他一直在掙扎!」

  ……

  景橫波嘆口氣——問他們還不如問二狗。

  二狗在吟詩,「春有涼風夏有雪,文有無雙二狗爺。」

  景橫波轉身就走,還是出去看熱鬧吧。

  「外面在做啥?」

  「裴樞擂台招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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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9-1 01:00 PM

卷二 帝王謀 第二十九章 擂台扒小三

  「裴樞擂台招親!」

  景橫波在門檻上絆了個踉蹌,驚嚇回頭,「啥?」

  七個逗比風一樣從她面前卷過,「招親咯招親咯。 」

  景橫波傻了傻,趕緊追「等等我等等我!」

  一時間心花怒放——裴樞終於想通了?

  又有些憂愁——這貨這麼張揚怎生是好?她又不是來旅游的,她是來偷東西的,這東西還沒偷,就混成了明星真的好嗎?

  出門一看,喲呵,當街真的搭起了擂台,打得正乒乒乓乓。

  橫幅又換了「美絕天下,技驚四座,但求淑女,共偕鴛盟。」

  看熱鬧的人比昨天還多——從來只聽說女人擂台招親拋繡球。沒聽說男人也可以比武招親的,這是個稀罕事兒,必須得瞧一瞧。

  景橫波覺得裴樞比只曉得自賣自身的七殺會裝叉多了。

  因為這傲嬌上天的貨並沒有親自上場,他讓自己的部下們先上。穿一身大袖寬衣,坐一邊喝茶,臉上還罩半邊面具,但就這個造型,就足夠全城女子傾巢出動了。

  景橫波審視地瞄了瞄裴樞——這家伙,其實很懂得展示自己的優勢啊!

  他在沼澤淤泥裡過了五年苦日子,身體偏清瘦,所以他不穿緊身衣,但他的腰游來游去鍛煉得極其柔韌細美,所以他束緊了腰,襯上飄逸的衣裳和大袖,更顯得猿臂蜂腰,姿態飄舉。

  他雖然罩了面具,卻露了自己最漂亮的眼睛鼻子和嘴,鼻子高挺得蒼蠅能栽死,而嘴唇紅唇飽滿,線條性感,沾一抹晶瑩的水珠,陽光下閃閃發光,一群躲躲藏藏的女人眼睛也在發光。

  景橫波嘆口氣——他就這麼一坐,一定會有無數女子等著他的繡球的。

  果然台上龍爭虎鬥。上擂台的雖然是男子,但多半都會事先說,替自家小姐和女主人,考察一下擂主的武藝。和七殺自賣自身時一樣,這些忍不住出手的幕後女人,多半是豪門世家的小姐,或者深閨寂寞的貴婦。至於那些出身平民,自身又不會武藝的女子,只能一邊流流口水養養眼。

  普通護院自然不是裴樞手下對手,裴樞優哉游哉喝茶,做雲淡風輕狀,看見景橫波出來,得意洋洋對她揚了揚茶盞,景橫波看他不再糾纏自己,心情大好,笑吟吟揮揮手,尋思著要不要找個醜女上台幫她作弊贏了裴樞?

  想到裴樞要娶個醜媳婦她就樂死了啊哈哈。

  擂台舉行了半天,絕大部分都被打下,都不需要裴樞出手,終於在快吃中飯的時候,出現了一位女子。

  眾人哄一聲轟動了,終於有女人敢上台了!

  看了這麼多場,上台的人已經越來越少,快要結束了,這時候還敢以女身上台,自然是有把握的!

  那姑娘一聲不吭,箭步上台,眼光一掃,指了指裴樞。

  景橫波下巴險些掉下來——這傲嬌,活脫脫又一個裴樞。

  裴樞第一眼看見那姑娘,眉頭一皺坐直身體,險些丟掉了道具茶盞。隨即便冷笑一聲,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又靠在椅子上,端起了茶。

  景橫波生起了強烈的好奇心——裴樞和這丫頭,好像是認識的!

  他才出來幾天?又一路和她在一起,怎麼會認識外面的女人?

  她趕緊擠過去,結果人群因為女人上台出現更加擁擠,她大喊︰「讓讓!讓讓!我給我家小姐送毒鞭!」

  唰一聲人群散開一條道,筆直乾淨直通擂台。

  景橫波嘿嘿一笑,踱過人群,即將接近擂台時,無意中眼光一掠,忽覺人群中似有個影子有點熟悉,她一怔,急忙轉頭,但此刻眼底,泱泱人群,一張張興奮陌生的臉,哪來的熟悉感?

  許是昨晚沒睡好,她笑笑,擠到台前,仰頭一看。

  喲呵。

  長得……嗯,用景橫波的話來說,很女漢紙,很配裴樞!壓得住!

  果然壓得住。

  裴樞一揮手,示意手下上,那姑娘也不強求他上場,看他一眼,轉身對那裴樞手下手指一勾。

  這一勾勾得圍觀者巨汗,景橫波大樂,裴樞冷笑不已。

  但沒有三分三誰敢上梁山?果然不出幾招,砰一聲巨響,一道人影騰雲駕霧,摔在了景橫波腳下,景橫波嘆口氣,將那倒霉的灰衣一號扶起來,道︰「下次別幫他打擂台了啊。」

  「輸了少帥說要脫光衣服繞客棧跑三圈……」那家伙向她哭訴。

  「沒事沒事啊,」景橫波安慰,「等他自己輸了,他就不會說這話啦。」

  「砰。」又一聲響,灰衣二號落下來了。

  沒多久,再一聲,灰衣三號落下來了。

  人群開始騷動,七殺們組團大喊︰「美人美人你好壞,快把嬌花採下來!」

  景橫波聽身邊眾人悄悄議論,說這姑娘是臨近最神秘的碧流山莊的弟子,老怪物手下的小怪物云云。

  裴樞今日一改脾氣,始終不動聲色,也不自己出手,令手下輪番上場。那姑娘似乎也是個倔硬脾氣,始終一言不發,來一個打一個,只是她雖然武功相當不錯,但畢竟是女子,體能有限,漸漸額上便迸出了汗珠。

  底下有人看不過去,開始發出噓聲。伊柒大喊︰「小樞樞你不要臉,車輪戰不要臉!」

  他最近看裴樞特別不順眼,罵得那個清脆響亮。

  裴樞嘿嘿冷笑一聲,將茶盞一擱,外袍一甩,站袍一甩,站起身來。

  底下哄地一聲激動了,拼命往前擠,伊柒擠過來,雙手將景橫波圈在懷中,屁股向外頂著,用臀部幫景橫波阻擋了人群的侵襲。

  台上那女子仰起頭,呆呆地看著裴樞,他步伐輕靈地自暗處走來,似一隻潛行的狐狸。卻比狐狸凶惡,下一刻就會齜出雪白的獠牙。

  她眼底光芒閃耀,微微期待也微微不安。

  裴樞在她身前三尺站定,昂起下巴,一句話,讓她臉上湧出激越的血色。

  「你來了。」他道,「就等著你了。」

  看見她難抑歡喜的神情,他惡意地笑了笑,下一句話,讓血色從她臉上褪去。

  「沒有女人,我怎麼證明我對她的誠意?」

  他聲音低,台下人都聽不見,那姑娘背對台下,眾人也瞧不見她神色,只看見兩人對望,都覺有戲,大聲歡呼鼓噪。

  景橫波卻覺得有點不對勁,她發覺那姑娘背影在輕輕顫抖。

  「讓你三招。叫你滾得心服口服。」裴樞輕蔑一笑,甚至還負起了一隻手。

  以前景橫波覺得看武俠電影,大俠們負起一隻手對敵的模樣好帥好帥,此刻她親眼瞧著,卻想把裴樞臉上那可惡的笑容給打進塵埃裡去。

  可惜天不從人願,這一場擂台,那姑娘不知是累了還是怎麼的,明顯發揮失常,不過寥寥幾招,啪一下便被裴樞放倒在地。

  他立掌如刀,架在她頸側,她仰頭怔怔,沒想過掙扎。

  明知道接下來會有一場噩夢,明知道轉身而去還能不受傷害,但依舊不願放棄,只為這一刻相近的距離和相聞的呼吸。

  裴樞臉上的笑容近乎殘忍。

  「你來,是為了得到我嗎?」他聲音放高。

  她默然點頭。

  「如你這般醜女,也敢肖想我?」他聲音更高,濃濃嘲笑,底下有哄笑之聲。一堆輕薄子弟深有同感,大聲譏笑。

  「這般姿色,只配鄉間農夫,也敢想如此翩翩男子!」

  「女子練武,必定粗蠢!」

  譏笑聲中還有女子聲氣,和男人比起來,這些沒有勇氣,卻又痛恨他人勇氣的女人,更加願意落井下石。

  「今日我設這擂台,就是在等你們這些不自量力的女人!」裴樞大笑,「你也好,別人也好,誰也踏不平我這擂台!我今天設這個擂台,不是為了和你們這些女人嗦的,更不是為了娶你們,只是為了告訴這全斬羽部的女人,無論你們多優秀,無論你們多努力,無論你們怎麼在這擂台上前赴後繼,你們都不配得到我,這世上能得我傾心的得我看重的,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

  他抬起手指。

  人群屏息。

  景橫波暗叫不好。

  她立即手一揮,擂台旁一塊壓石飛起,猛砸裴樞手指。

  讓你指,指你妹啊!

  裴樞臉上笑容狡猾,似乎早已預料到她這一招,手臂一甩石頭粉碎,他的手臂自石屑中穿出,仍舊堅定地指向景橫波那個方向。

  景橫波唰地一閃就不見了,她身後伊柒立即配合地撅嘴挺胸迎上。

  景橫波瞬閃的時候心中掠過一絲遺憾——來不及抓個醜女頂她剛才的位置了……

  她剛剛閃到擂台後,就聽見擂台下一陣驚呼。她忍不住好奇地探頭一看,不知何時她的位置已經不見伊柒,台下,裴樞指的位置,真的站下了一個醜女!

  真醜!

  臉大得可以讓霏霏在上面滾三滾,皮膚黑得半夜出來絕對沒人發現,黑皮膚上還生滿疙瘩,個個紅艷碩大,頂著黃色的膿腫,充滿了癩蛤蟆的即視感。

  如果不是那胸也足以讓霏霏在上面滾三滾,傲視群倫地招搖著,肯定沒人會認為這是女人,八成是哪個沼澤裡跑出來的妖怪。

  有幾個嬌弱少女,驚呼一聲,暈了。

  眾人都有嘩然之聲,嘩然的不僅是這女人的醜,還有……這麼醜肯定很招眼,剛才怎麼沒發現?她是怎麼出現的?

  裴樞的手,還在直挺挺的舉著,他似乎驚異太過,也忘記把手放下來了。

  那女子摳著鼻孔,「痴痴」地看著他,猶自一笑,呢聲道︰「人家……人家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只是咱們私下說不好麼……人家……人家會羞澀的嘛……」

  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臉上粉簌簌地掉,露出底下斑駁的肌膚。

  有人在吐。

  「既然你當眾表示愛意……人家也很歡喜……」醜女摳著鼻子往台上走,裴樞猛地揮袖,「哪來的搗亂的?滾回去!」

  衣袖卷出勁風,卷得台上東西乒乒乓乓亂滾,那女子卻巋然不動,也許是身板太雄壯,和她相比,先前那個被裴樞打倒的女子,頓時顯得縴細秀氣許多。

  「夫君,你要始亂終棄嗎!」醜女哀呼,聲震屋瓦。

  「想要搗亂也不看看爺是誰!」裴樞怒喝,上前一步劈手就抓。

  一隻手忽然自煙塵中伸出,格住了他的手。

  裴樞一頓,臉上的激動憤怒之色一斂,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慢慢眯起了眼睛。

  剛才那一格,外行人看起來輕描淡寫,可是他揮出去的手,怎麼可能輕描淡寫給人架住?

  煙塵散盡,他目光自灰衣的手臂慢慢向上延伸,看見一張毫無表情也毫無特色的臉。

  「你是誰?」

  「我我家小姐怎麼能任你始亂終棄?」那灰衣人木然道,「今日我代她擂台一戰,輸了你就等著進洞房。」

  「你誰!」

  「你是男人麼?」

  「當然是!」

  「一言九鼎?」

  「駟馬難追!」

  「你設擂台求紅粉英雄,贏你者可成鴛侶,可是?」

  「……是!但你們贏不了我……」

  「打完再說。」

  話音未落。

  「砰。」

  裴樞直挺挺向後栽倒。

  驚呼聲連成一片,所有人都沒看清楚這一招怎麼來的,裴樞忽然就倒了。

  裴樞也算反應快,後背將要落地時腳尖一點,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騰身而起落在台上。

  只是雖然動作漂亮。到底失了一招,落地後他目光閃動,顯然神情驚異。

  「你是誰!」

  灰衣人只道︰「讓你三招。叫你滾得心服口服。」

  和剛才裴樞話語一模一樣,語氣卻更加輕鄙,景橫波看到裴樞連下巴都抽緊了。

  「哪來的瘋子!」他怒喝,出拳。

  灰衣人身形一閃,忽然就到了他背後,伸手輕飄飄一推。

  裴樞在他閃身時就迅速閃身,他的速度可以說除了景橫波天下第一,所以當他返身衝開時面前沒人,他正心中一喜,忽覺身周空氣猛然一收束。

  似無形之掌,忽然將空氣攥緊,以至於他游魚般的身形,不得不一停。

  只一停,人影一閃,那面無表情僵屍般的灰衣人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抬手,在他臉上狠狠一拍。

  啪一聲響聲清脆,裴樞的面具被打癟了半邊,雪白的臉上頓時半邊紫紅印子。

  所謂打人不打臉,這一打麻木不仁又無比惡毒,景橫波眼看著裴樞臉上的紫瞬間蔓延到脖子。

  暴龍出離憤怒了。一把拽下面具,猛地往地下一摜。用力過猛,變形的面具割破了他下巴,他抹一把血,冷笑著撲上來。

  好一場龍爭虎鬥。

  不過沒人看清。

  台上只有兩條灰影轉來轉去,卷起一陣陣狂風,擂台上的東西從地上飛到天上再從天上飛到地下,還沒落地就無聲粉碎,帳幔被勁風哧哧扯裂,如碎雪般落在擂台下人們的腦袋上,有人眼尖,指著擂台地面發出驚呼,便有更多人看見擂台木板正在無聲無息地褪色,騰起煙塵,細看那不是煙塵,是被勁風刮來的一蓬一蓬木屑,啪啪聲不斷自地板上響起,每響一聲便裂一條巴掌寬的縫,到最後擂台地面放射狀四分五裂,像大旱天氣皸裂的池塘。

  景橫波托著下巴,想這大荒真是藏龍臥虎,這又是哪路神仙?難道是那個被人們稱作老怪物的家伙,來給自己被欺負的女徒弟出氣?可看那個女徒弟的神情,似乎也不太像。

  她又問七殺,七殺正看得帶勁,都笑嘻嘻地道︰「是高手,雖然比咱們差一大截,不過,小裴子要吃虧了哦。」

  「這也不是小裴子不行,完全是被克制住了,再說他還沒完全恢復。對方武功心法和一般人不同,是足以克制很多武功的那種。」

  「哦?」景橫波心中一動,「舉例?」

  「多呢。世外隱宗的頂級心法多半都可以。比如咱們七峰山明月心法,自然是首屈一指天下無雙,九重天門應該也有這種功法,還有……」山舞忽然咂咂嘴,不說了。

  景橫波聽得心癢,忍了忍還是忍不住,「般若雪算不算?」

  「啊?這個啊?不了解。不知道!」七殺答得異口同聲。

  景橫波氣結。

  和七殺在一起混久了,一定會少活十年!

  她盯著台上灰衣人,實在辨認不出。這人太沒特色了。連身材都四四方方,肩寬腰寬腿看起來卻短,就這身形看實在寒磣。

  「砰。」一聲響,狂風大卷,靠擂台近的眾人只覺得氣息一窒,忍不住閉眼,再睜眼就看見裴樞正自擂台後倒飛而出,滿頭長髮都倒豎而起,靴跟擦著地板一路蹭出長長一條深溝,木屑飛濺,看上去像點燃一條深紅的火線。

  那灰衣人身形飛縱,隨他而出,忽然伸手拽住裴樞胸前衣裳,裴樞正在猛力倒退,嗤啦一聲,他上身衣衫片片碎裂,露一片還未褪去的灰色肌膚。

  眾人驚呼,瞪大眼睛,沒想到臉上肌膚如雪的裴樞,身上肌膚如此難看。

  「哈哈哈哈哈夫君!」那醜女摳著鼻孔高聲喊,「長得醜就別冒充美男啦,你雖然號稱『飛天遁地灰毛鼠』但奴家可不嫌棄你!」

  「哦……」眾人發出了然噓聲——原來是個醜家伙,戴了美人面具!

  「夫君,你輸啦。」醜女聲音又高又尖,讓人懷疑整座城都能聽見,「咱們王八綠豆,天生一對。就別在這磨蹭了,今晚洞房吧啊哈哈。」

  「滾!」

  怒吼聲裡,拳聲炸響,轟然一聲,擂台塌了。

  眾人紛紛逃竄,等他們逃出幾丈外再回頭一看。裴樞不見了,醜女不見了,那打擂台的灰衣人也不見了。一地廢墟裡只有先前那獨自上台打擂的女子,悵然徘徊。

  頭頂忽然有呼啦啦聲音,眾人抬頭,看見那大紅底緞,金光閃閃的橫幅,也悠悠落了。

  ……

  「哈哈哈哈哈哈。」

  當晚客棧裡,這樣的怪笑聲一陣接一陣,有七殺的,也有景橫波的。

  景橫橫波笑得尤其大聲,她覺得好爽。

  裴樞這小子性情本就驕狂,含冤受屈在谷中又過了幾年非人日子,現在性子也有點非人了,簡直不拿人當人,活該受點磋磨。如果那灰衣人不出手,她也會出手的。

  裴樞這時候當然不在——身邊都是無良損友,誰也不會給他面子,為了避免被再次羞辱,他帶著手下出去打獵了。景橫波擔心附近的野獸今晚一定都遭殃了。

  或許他也在全城搜尋那醜女和那灰衣人,希望他找得到,再被揍一頓。

  裴樞此刻沒有找到那灰衣人,卻被人找到,堵在了一處巷角。

  遠處高樓的燈光投射過來,在巷口形成一道三角的暗光,裴樞就站在暗光裡,雙手抱胸靠著牆壁,臉色很不好地斜睨著前方一抬小轎。

  「爺爺的路你也敢擋?滾開。」

  轎子裡沒動靜,半晌,簾子一掀,露出一雙手。

  手如玉,指縴縴,兩指之間夾一朵梅花,黃蕊紅瓣,襯得肌膚似有流光。

  指上一枚指環,飛羽形狀,光澤青藍。

  裴樞目光一凝,站直身體。

  「是你。」

  「昔日梅下客,今朝夢裡歌。」轎子裡的聲音微冷,如玉珠落清泉,不帶絲毫煙火氣,「多年不見,原以為早已天人相隔,不曾想此生還可再聞君之消息。少帥,暌違久矣,如今安否?」

  ……

  「我被綁架了,救我!」

  景橫波展開這張紙條時,目瞪口呆,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

  她抬頭看看面前,剛才送信來的小乞丐已經匯入人流。

  晚飯吃得好好的,就有人來說要見她,出門來卻沒看見人,只有一個小乞丐似乎跌了一跤,在她腳邊呻吟,她微帶警惕地扶起,那小乞丐卻趁機將這信塞進她手裡。

  送信方式不算奇特,這內容就太驚悚了,誰被綁架了?

  七殺已經傻兮兮地回頭數,爾陸數了半天,驚道︰「一二三四五六,壞了!真少了一個!咱兄弟誰被綁架了?」

  「少了你自己!」景橫波沒好氣地抖抖那信紙,「扯吧。目前就裴樞不在,他會被綁架嗎?他不綁架別人就不錯了!再說他被綁架了會這樣求救嗎?他一定願意自己去死……」

  「……姑娘!姑娘!」她話音未落,一大群灰撲撲的家伙已經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救人啊!救人啊!我家少帥被綁架啦!」

  ……

  半刻鐘後,一間屋子裡站滿坐滿了人,盯著那群灰撲撲的家伙。

  「德信。」景橫波不可思議地道,「你說你家少帥心情不好,帶你們去散心,遇上人擋路,你家主子去揍人,結果卻被人家劫了?」

  故事前頭是符合邏輯的,結局卻爛尾了吧?

  「是啊是啊。」點頭如搗蒜。

  「那你們怎麼不去救主子,一個個都跑回來了?」

  「主子讓我們回來求救,我們打不過人家。」德信眼巴巴地瞅著這群「主子的好朋友」。

  「啊呸。」七殺走開。

  「胡扯。」擁雪走開。

  「主子你該洗漱了。」紫蕊端水過來。

  「好睏,浪費老子時辰。」天棄打著呵欠去睡覺。

  「睡覺睡覺,再見麼麼噠。」景橫波換拖鞋。

  「還不知道想把誰哄騙出去,給他揍一頓出氣。」七殺和天棄高聲大氣地笑著,頭也不回地各自回房睡覺。

  景橫波也大聲趕著那群灰溜溜的家伙,「走啦走啦,睡覺睡覺。」等人都進房了,卻一把拉住了最後一個被趕出房門的德信。

  「說吧,他到底去了哪裡?」

  德信眯起眼笑了,狡黠得真如一隻灰老鼠。

  「少帥說,他有辦法拿到寶舟圖紙了,但要你幫忙。」

  「那為什麼搞這一齣綁架?」

  「因為只能您一人去幫忙。不這麼鬧一場,七殺他們就會懷疑少帥行蹤,自然也會不睡,盯緊你,讓你沒法一個人走掉。」

  「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去?」景橫波懷疑地盯著德信,她對裴樞,可沒那麼信任。

  「您不信少帥,咱們立即就把命押您這。」德信二話不說就拔刀。

  玩真的啊?

  「停停停!」景橫波一把打掉他的刀,「我去!」

  ……

  景橫波行走在夜色中,德信和裴樞的另幾個手下給她帶路,景橫波眼看著行走的方向,赫然正是斬羽部族長的王宮。

  看樣子,裴樞遇上他的老相好了?

  也是,裴樞這幾天搞出這麼大動靜,看似是追求她,其實也有通知相好的意思。想那女子就算身份尊貴,僻處深宮,這樣的新鮮事也有可能聽見。

  王宮廣場一個角落,停著一頂小轎,有人在轎前默然等候,身後王宮側門開了一線。

  德信對那轎子指了指,示意她過去。景橫波看著那轎子,月光下很普通的毛氈小轎,不知道為什麼,這轎子給她一種奇怪的感受,似乎一進去,就會有什麼事發生一般。

  但那感覺也不是危險,說不清的奇怪感覺,沒來由。

  她運了運氣,覺得自己此刻神完氣足,絕不可能毒性忽然發作。她對自己有信心,只要毒性不會發作,以她現在的瞬移速度,沒有任何地方任何人能困住她。

  從天灰谷和裴樞絕崖上一番翻滾之後,她對於瞬移時的身形變化又有進步,現在彎身狀態,也能瞬移了。

  不入虎穴,何來寶舟?她還要征服黑水澤征服大荒呢,一個轎子而已,怕毛。

  她過去,那轎子邊的兩人輕輕一躬,為她掀開簾子,她一眼看見轎子裡就一個座位,沒有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可能藏入機關的設置,放下心跨入轎子。

  轎簾放了下來,黑暗隔絕。

  她有點睏,剛想閉目養神,忽然睜開眼睛。

  第一眼看向頭頂。

  頭頂轎頂忽然掀開,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地溜了進來。

  真的是溜,很難想像人有那樣的姿態和柔韌,像一抹輕煙一道流水,順著轎頂邊緣滑下,忽然就坐在了她身邊。

  而抬轎的兩人毫無反應,甚至都沒覺得重量變化。

  景橫波瞳孔暴縮,翻身要閃!

  要閃的一瞬間她覺得鼻端嗅見一股熟悉的味道。

  然後她聽見對方輕輕一笑,舉了舉手中什麼東西,輕聲「噓」道,「陛下,我是英白。」

  景橫波一怔,第一反應還是跑,第二反應是啊呀英白不是被趕出帝歌了?第三反應是喲那味道是酒味難怪覺得熟悉,第四反應是啊我還是跑吧!

  沒等她心念轉完,英白又笑道︰「別。陛下,我對你沒興趣,我是來找裴樞的。」

  景橫波停了停,她確實沒感覺到英白有惡意,之前在襄國,兩人那次相遇,雖然立場相對,彼此印象卻都不壞。

  「玉白金樞,參商不見,這可是憾事,」英白喝一口酒,笑道,「請陛下先成全我,再揍我也不遲。」

  景橫波想玉白金樞齊名多年,卻一直沒見過,如今英白聽說了裴樞的消息,會來找裴樞倒也正常。

  至於英白為什麼會知道裴樞回歸,玉照龍騎的暗線也不少。

  黑暗中看不清對方臉容,只看見他臉容俊刻,眸子閃閃發光,漾著些微的酒意,轎子裡酒味越發重,夾雜著男子的清爽的香氣,混合起來是一種頗有吸引力和魅力的味道。

  景橫波一直覺得英白是個很有味道的男人,雖然在襄國和英白見面的時候,他先在樹叢裡,後來和耶律祁打架,她一直沒看清楚他的臉,但也覺得他的瀟灑自在渾然天成,如紀一凡等,雖也游跡青樓沉迷酒鄉,滿身的落拓風華,但其實內心牽絆優柔,遠不如這人真正看破,一雙眼眸寫世情,一隻酒壺載江湖。

  英白身上的酒氣太重,他到哪裡,哪裡人們就會被那積年的酒氣燻得醺醺然,腦海中只記得他那雙時常眯起,彎彎帶笑的眸子,反而不太記得他到底長什麼樣。

  有種人氣質太盛,會將容貌掩去。

  「你不會是要去宰裴樞吧?」景橫波低問,她可記得這兩人算得上死對頭。

  「我已經不是玉照統領了。」英白喝一口酒,滿不在乎地道,「當然如果他想宰我,我也不介意和他打一架。」

  景橫波心中一動,哈哈一笑道︰「這樣啊,那看在我掩護你的份上,你幫我揍他一頓好了。」

  「正中所願。」英白掂著酒壺,神情隨意。

  不知怎的,景橫波感覺到他心情很滿意。

  小轎悠悠前行,走的似乎是小道,雖然轎夫有功夫步子很穩,但仍舊不時搖晃。轎子很小,兩人的膝蓋便時不時相撞,各自感覺到各自膝頭的熱力,再各自不自在地向外挪,但挪又能挪哪裡去?沒多久又撞在一起,低低的相撞的悶響讓景橫波有些尷尬,心裡也有些恍惚,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當初他到趙士值府中來接她,她鑽入他的暖轎,那寬敞的轎子裡他第一次莫名其妙狂性大發,抱住她一個天旋地轉的翻身……

  她忽然抬手,狠狠捏了捏自己的臉——為什麼要想這個!為什麼要想這個!

  對面英白喝酒的手頓了頓,卻沒有問她好端端地發什麼神經,只是將腿又讓了讓,酒喝得更快了些。

  她被燻得有點發暈,掀開轎簾看外頭景物,四面黑沉沉的,宮室錯落,看起來並不很繁華。

  「有人!」身後忽然伸出一隻手,按住了轎簾邊緣,與此同時她看見一條黑影從宮室上方掠過,鷹隼般的目光回頭看了轎子一眼。

  她沒想到這半夜三更,深宮之巔還有人以這種方式巡夜,覺得自己有點冒失,忍不住吐吐舌頭,誰知道這時候他正抽回手,她舌尖一卷,舔在了他手背上。

  兩人都一愣。

  她有點尷尬,覺得不衛生,又覺得這一幕驚人的熟悉,腦子裡電光火石一閃,現出暗室,鏡子,伏在身後的身體,一隻手按住了鏡子邊緣,她惱恨地低頭一舔那手指……

  她顫了顫,隨即感覺到身後的軀體,也是一個伸手按住的姿勢,也靠得極近,半個胸膛都貼在她背後,熱力壓迫而來,她感覺到陌生的氣息,微微一讓。

  她一讓,他便似驚醒,立即讓開身子,將手抽回。似乎也有點尷尬,無聲又灌了一口酒。

  景橫波轉頭當什麼都沒發生。其實這事兒也不算什麼,如果舔在七殺誰的手背上,大家肯定一起嘻嘻哈哈開玩笑,如果舔在天棄手背上,天棄肯定很閨蜜地給她一個大白眼。但此刻,舔在這還很陌生的英白手上,她沒來由的就是覺得不自在,連插科打諢化解尷尬的心都沒有。

  或許轎子這種東西太狹窄太靠近,增加了曖昧的氣氛,讓人無法自如行事吧。

  她偏轉頭,靠住轎子一邊,他側遠遠側身,靠住轎子另一邊,看上去,是一對還很陌生的,盡量楚河不犯漢界的男女。

  星光月色從簾子縫隙溜進,照亮她托腮的側面,睫毛卷翹,眼波寧靜從容。而唇色飽滿,如一朵新綻的石榴花兒。

  他目光從她唇上溜開,落在自己的手背上,那點痕跡自然已經沒了,但不知怎的,看上去那片肌膚就好像特別光亮些。

  黑暗中彌散細細的呼吸,交錯,游弋,避讓,糾纏。

  轎子忽然一震,落地了,景橫波差點舒出一口長氣。

  一抬眼,看見面前是一個簡陋的院子,灰瓦白牆,一圈矮矮的牆,這樣的院子出現在宮裡讓人很詫異,她一怔,隨即想起轎子裡的英白怎麼辦?再一回頭,英白竟然從轎子裡出來了,姿態從容。

  那兩個抬轎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怎麼也沒想到怎麼忽然多出來一個人。

  英白原本目不斜視,根本沒將那兩人放在眼裡,似忽然想起什麼,還轉頭對那兩人笑笑,道︰「勞煩兩位抬了一路,辛苦了。」

  景橫波只覺得他出轎時姿態驕傲尊貴,此刻卻又恢復了瀟灑倜儻氣質。

  那兩人臉色一變,上前一步,正要出手,忽然有人冷冷道︰「兩隻傻巴狗兒,憑你們,也敢對他出手?打爛了一地還妨礙爺走路,滾開!」

  景橫波眉毛一揚——這狂傲語氣,不用說,裴樞到了。

  門開了,果然是裴樞走了出來,誰也沒看,第一眼就盯住了英白。

  他身邊一個白衣女子,對那兩個手下揮了揮手,那兩人一臉怨毒,卻不敢發作,垂頭退了下去。

  景橫波一眼看過去,不禁一愣。

  果然美人。

  傳說中斬羽部族長戰辛的後娘,卻年輕得超乎想象,看來不過二十許人。肌膚白到近乎透明,眼眸顏色微淺,月光下如琉璃,滿頭長及腳背的烏髮不挽髻,直直披在身後,似落了黑色的銀河,從髮梢到髮根,都一般的烏亮光滑。

  她是那種一看就覺得極其乾淨的女子,乾淨到令人覺得空氣太過污濁怕髒了她。景橫波覺得所謂玉砌雪揉,冰清玉潔,就是這樣了。

  這種造型,居然是大王他後媽,真是充滿了違和感。

  「他是誰?」裴樞永遠需要第一存在感,也不寒暄,直直指著英白問景橫波。

  他目光閃動,充滿遇見對手的狂熱。

  「來揍你的人。」

  「那就打一場。」裴樞立即捋袖子。

  景橫波正想給他一個天馬流星拳,打醒他看清楚這什麼地方再說,裴樞身邊白衣女子已經淡淡地道︰「裴公子,你答應我的事。」

  說來奇怪,烈火野狐一樣的裴樞,聽見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捋袖子的手真的停了。

  景橫波就沒見他這麼聽話過,表示他和這女人一定有貓膩啊有貓膩。

  「叫我來幹嘛?」她問裴樞,「不介紹下這位女士嗎?」

  她很客氣地對那女子微笑,那女子卻不笑,雙眼皮極深的眼睛深邃地注視著景橫波,景橫波覺得自己好像在面對一口井,只看見幽冷的深水,以及孤單的自己。

  「陰無心。」裴樞簡短地道,「斬羽宮廷供奉出身,後嫁先族長。和我當年曾有一段往來,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叫你來……」他無所顧忌地道,「戰辛想要娶無心,無心不想嫁兒子,找我當擋箭牌,我說你是我未婚妻,為表尊重,這事兒得當面和你說一聲。就這樣,你覺得怎樣?」說完看似漫不經心一甩手,實則目光灼灼地瞧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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