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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34 AM

第15章 大姐的抗爭

  卻說,張老秀才年輕的時候是本地有名的才子,上下公認的有學問的人,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四書五經隨手拈來、會蘇黃米蔡各家書法,閒時還寫兩個話本兒在坊間流傳。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有學問的人自打十四歲上做了秀才——還是案首——在科考上就再也沒有寸進。這運氣真是比賀敬文還差。好在張老先生比賀敬文看得開,既考不上,便索性不再考了。

  他既有些學問,便開個私塾,教些學生,收的束修也夠生活。他的妻子也是個秀才的女兒,也識幾個字,夫妻也是志趣相投。只可惜養了兩個兒子都早夭,並沒有留個後。去年老妻又亡故了,張老秀才傷心過度,大病一場之後便覺得精力不濟,便閉了館,不再收學生。

  病好之後,又覺得無趣。正遇上了賀家要請西席,又只是教兩個小女孩子讀書。學生既不須考取功名,先生的壓力也就小。張老秀才也是謀個食宿之處,賀家因他開了幾十年的館風評不錯,也算是找到個放心的人來教女孩子們。

   賀家兩個大些的女孩子皆是聰明伶俐、聞一知十,教起來並不很難。最小的那一個還沒開蒙,兩處約定了,等汀芳略能坐得住了,也讓她跟著讀書,賀家再添些束 脩與張老秀才。張老秀才因無兒無女,自己身體又大不如前,便寧肯不多要束修,乞一副棺材,若是自己在教書期間死了,請賀家給尋個地兒葬了。兩下立了契,張 老秀才與賀家無端添了幾分親近。連兩個小女學生看這先生,也覺得更親切了。

  學的認真,教的也用心,張老秀才時而長歎:「若這是兩個男學生,興許我能教出兩個進士來呢。」

  麗芳與瑤芳聽了,皆是一笑:她們又不真的是男兒郎,這樣的誇獎,聽了也就聽了。張老秀才反覺得她們這是「寵辱不驚」,性情極好,愈發用心。

  除開識字,麗芳想多學些算術,瑤芳偏好多讀些書籍,張老秀才也一一為她們講解。喜得麗芳對羅老安人道:「這個先生好!」瑤芳也含笑道:「先生經歷豐富,講的多。」

  羅老安人卻要張老秀才略教她們一些音律,再學一些書畫。麗芳頗有興趣,賀瑤芳卻暗中咬牙——她對音律歌舞是恨得要死的。

   上一回,繼母將賀家的家業禍害了不少,還變賣了兩處宅子,都填了柳家的無底洞。填了也沒見什麼效用,反將自己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最後便將腦筋動到了她 們姐妹的身上,逼著學些彈唱,要將她們發賣了。繼母也是母,做父母的要賣兒賣女,兒女還能如何?姐妹倆連夜翻牆逃了,麗芳就死在這最後一哆嗦上,賀瑤芳自 己倉皇間遇到了容家僕人,天幸對方還認得出自己,這才逃出生天。

  彈唱歌舞學得越好,自然賣價越高,當初被逼著學的時候,柳氏要求極嚴,賀瑤芳吃了許多苦頭。以致入了宮之後,聞管弦絲竹便想皺眉掩耳。

  麗芳卻不知道這些,興致勃勃地與羅老安人討論訂琴的事兒:「二姐兒還小,大琴怕她夠著頭夠不著尾……」

   羅老安人打斷了她:「就你愛操心,我都有計較的,你知道琴是怎麼彈的?用不用一時夠頭一時夠尾?她才多大?若是不合適學彈琴,自然是先不學的,你先學起 來,她先學識譜就是了。再說了,正經學琴,自然是先易後難的。你就是性急!萬事且聽人說完,你也接話。只要不是辱你,你都不要插言!要懂禮,知道麼?」

  將麗芳說得低下了頭。

  此後,張老秀才便覺得大些兒的那個學生,愈發顯得沉穩了。小的那個且不學琴,先識譜,學得也快,就是會瞪著她姐姐的琴生氣。張老秀才只覺得有趣,戲言道:「這琴才來你家,如何這般瞪它?倒好似與它前世有仇一般。」

  賀瑤芳抿了嘴巴,過一時才說:「我跟它沒仇,就是看到它就想到一些仇了。」

  張老秀才笑問:「你才多大?莫不是上輩子結的仇?」

  自然是上輩子的仇,賀瑤芳煞有介事地道:「大概是吧,記不起什麼事兒了,就記著仇了。」

  張老秀才大笑。

  笑完了便提筆,將姓名年齡隱去,卻將這對話給寫到了他正在編寫的《志怪錄》裡去了。寫完了,便將他前頭收錄的若干故事拿來講與兩個女學生聽,各種奇聞異事,連賀瑤芳自以經歷豐富,都不曾聽過。姐妹倆都很喜歡這位老先生。

  如此其樂融融,張老秀才真將賀家當做養老之地,樂得賀家平安順遂。瑤芳姐妹倆得了這麼個好脾氣的老先生,也是稱心如意。

  這樣的好日子,就一直持續到李氏周年。

  ————————————————————————————————

  到了夏天,李氏故去便足一周年了,賀敬文再長情,也該走出陰影了。何況羅老安人早打定了主意,必要一個幫手的。羅老安人初時忍著沒說,卻將常往賀家來化緣的尼姑留了下來,問她帶了籤筒子沒有,要抽一支簽。

  抽完了簽兒,卻是個吉凶摻半,弄得她心裡不快起來。那個法號慧通的尼姑也是靈巧,說:「並不是在我們庵裡菩薩面前抽的簽兒,也不准。等老安人閒時,先吃三日齋,再到我們那裡給菩薩捐些香油,必能抽個極准的好簽,得一佳婦。」

  羅老安人允了。

  賀宅的氣氛突然變得詭異了起來。

  張老先生很快就覺出味兒來了。

    他在聽說主母故去之後,隱約有些個擔心,怕賀敬文的繼妻不賢。老先生經的多,見過的也多,說實話,見多了耍小心眼兒的,不搭理前頭子女的繼母,都能算是 好人了。到時候家宅不甯——有繼母的人家,也少有家宅寧的,本來十個指頭就有長短,何況不是一個娘生的?有了孩子之後,這做娘的為了孩子也會爭。原本父母 偏疼哪個孩子都是有的,一旦身份有了不同,這爭執瞬間就會激烈起來。

  老先生之前教的都是男學生,頭一回教小姑娘,覺得這兩個女學生又乖又聰明,實在可愛,不免動一動私心。何況,他是教頭前姑娘的,再來個新主母,保不齊要請他滾蛋。

    老先生還不想滾,便暗示這年長的女學生要小心了。這正中賀麗芳的心事,弄得她憂愁不已,卻又不敢說出來。師生兩個都覺得憋屈。張老秀才最後只得換了目 標,將提醒學生,換成了將學生的性子扭一扭。叫她略改一改急躁的脾氣,沉穩一些,凡事「事緩則圓」,不要爭一時意氣,強出頭,平白惹了對頭,旁人還說都怪 她不講道理。

  賀麗芳道:「先生說的是,祖母也這般教導我的。只是,有些事兒性命攸關的,遇上了怎麼能畏首畏尾呢?」

    張老先生做慣了老師的人,說起來便容易借題發揮、長篇大論:「縱然如此,也不該急躁。人一旦急了,就容易目盲,看不到該看的事情。你只看到爭執得利,卻 也要看到衝動易損。凡事,不能只想著好的,也要想到壞的。要掂量掂量那壞的,你能不能隨。如若不能,則必不能讓這事成了。

    「爾等若是男子,為師定要你們出去闖一闖,凡事都要試一試,好男兒志在四方。可你們是女子,走錯了一步,便再難回還了,還是穩妥為要。若是攛掇了你們,反而是對你們不好。你們呀,退路少,凡事最好要多想一想。」

  麗芳頗不服氣,問道:「女子又怎麼了?誰說女子不如男?先生覺得我們笨?」

    面對跑偏了題目的學生,張老先生的目光更慈祥了幾分:「你們姐妹當然是極好的,只是世人不這般想吶!你們學好了,能科考麼?有些事情,不要看著旁人做了 好,自家便也要做。有句俗話兒怎麼說的?‘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見賀麗芳眼珠子直轉,老秀才了然地笑了,「女扮男裝?戲文話本子聽多了罷?」開始 向賀麗芳講述科考之流程,越往上監考越嚴,且要搜身等等。

  賀麗芳不等他說完,兩手抱胸,跑了。

  張老先生在她背後又是一歎。

  賀瑤芳卻覺出了一些味兒來,小聲問張老先生:「要是看准了呢?能動麼?就像拍蒼蠅,我不亂拍,等它叮著不動了,再拍一下,一拍子打死了,行不行?」

  張老秀才有些遲疑,低頭一看,小學生一臉的天真無邪。張老秀才一點頭:「這個自然是成的。」

  賀瑤芳點點頭:「哦,那我明白了。」

  「……」你都明白啥了呀?!

  ————————————————————————————————

  賀瑤芳是真的明白的,老先生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然而賀麗芳似乎是有些不明白的。

  就在師生談話過後沒多久,阿春就哭著跑過來對她說:「二姐兒,好二姐兒,你快些兒去老安人那裡求個情兒,老安人要將大姐兒送回鄉下去了!都怪那個老賊禿!」

  啥?

  賀瑤芳驚呆了:「這又是怎麼了?」她不記得有這麼一出兒啊?

  阿春抽抽答答,說不大清楚,還是綠萼給她遞了方帕子,賀瑤芳趁著她擦眼淚的功夫才得閒問了一句:「為什麼要將阿姐送回鄉下去?」

   阿春道:「老賊禿攛掇著老安人去她庵裡添香油,求籤兒,要問老爺姻緣。大姐兒知道了,就去對老安人說,不要後娘。老安人原是沒生氣的,只因被大姐兒耽擱 了,老賊禿便親自來請,遇上了,便說‘姐兒這脾氣有些大了,該讀幾卷經清淨清淨才好。’又說請將大姐兒寄名在她庵裡……反正就是要騙錢。大姐兒惱了,話趕 話的,將老安人也惹怒了,要送她回鄉下老家。」

  孩子不想要後娘,這是常有的,羅老安人並不過份惱怒。讓她不滿的是,孫女兒這性子,說了一回,居然沒有改過來,還這般急,且在外人面前爭吵。三姑六婆的嘴,傳出話兒來能好聽麼?老安人一怒,這才要將麗芳送回鄉下。這也不過是一時生氣說說,並不曾下定決定要送孫女兒走。

  然而聽的人卻當了真。胡媽媽有些急智,命阿春去瑤芳處,她自己往俊哥那裡,讓這一弟一妹過來求情。賀瑤芳聽了便急道:「怎麼能把哥哥也扯了進來?」好歹留一個啊,死也不能全死了!

  不對,我四歲的時候,沒經過這事兒呀!我姐沒鬧過呀!一面驚疑,一面奔到了羅老安人處。

  到了一看裡面哭的居然不是她大姐,而是羅老安人,那個慧通尼姑已經不見了。羅老安人數珠兒都不拿了,正對賀敬文哭訴:「我的命真是苦啊!你們一個一個的,恁般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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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36 AM

第16章 弟妹的救援

  曾經,賀瑤芳天真的以為,要讓上輩子的遺憾不再發生,她只要搞走一個壞後娘就可以了。直到有一天,阿春告訴她,她姐差把把自己給搞走。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只要悄悄地不讓柳氏踏進我家門,哥哥姐姐就能平平安安的了。沒想到,哪怕沒有柳氏,我姐還是出事了。】

  聽完阿春的哭訴,賀瑤芳一刻也不敢耽擱。她知道祖母的為人,羅老安人最是精明不過,也最是果斷不過。兒子不頂用,丈夫死得早,她便歷練出了幾分殺伐之氣。更何況,設身處地一想,換了賀瑤芳自己,最輕也要收拾收拾這個敢作反的孫女兒。賀麗芳至少是一段訓斥,保不齊要打個手心兒,重了,真能送鄉下去。

  一面走,一面對何媽媽道:「媽媽快去看我哥,叫他別過來。好好兒的讀書,他出息了,說話才有份量的。」

  何媽媽六神無主間聽了這吩咐,也不管賀瑤芳今年才四歲,忙道:「我這就去。綠萼,你陪著姐兒。」

  賀瑤芳到了羅老安人門口,就知道何媽媽這一趟是白跑了,一回頭,果不其然,何媽媽一臉焦急,跌跌撞撞地追了來——賀瑤芳在門內看到了賀成章。

  羅老安人見這情形,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等賀瑤芳問完好,她也不哭了,虎著臉問:「你呢?你是來做什麼的?」

  賀瑤芳一臉的無所謂,謊都沒撒:「我聽說阿姐過來了,我來看阿姐的。阿姐惹您生氣了麼?」說著,就往賀麗芳左手邊兒一跪——右手邊兒已經跪了個賀成章了。

  羅老安人險些被噎死!

  她確是要給兒子續弦來的,也曉得小孩子不大樂意有後娘。又心存僥倖,以為小孩子不懂什麼事兒,只要擇一賢良婦,視他們如己出,日後必然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小孩子不懂事兒,不知道輕重,這些事情是不需要跟他們商量的——這世間哪有老子娶妻要問兒子意見的?

  沒想到遇到強種了!

  更可惡的是,她那個倒楣的兒子,原本說得好好的,續弦的事兒也是賀敬文首肯了的,等到了賀麗芳過來一鬧,他又慫了!一進門兒,還虎著臉罵兩句,手都沒抬——賀敬文以為,女孩兒要母親教導的,他是父親,不到萬不得己是不好動手的,現在這責任讓他推到羅老安人身上了。

  等賀麗芳掛著兩行淚,仰頭跟他吼:「我娘屍骨未寒,我還沒出孝呢!叫我穿著親娘的孝看著我親爹跟別個人披紅掛彩!當我不是人吶?!」的時候,賀敬文就徹底萎了!

  接著,更精彩的來了,寶貝乖孫過來了,二話沒說,陪著跪了。然後,古靈精怪的二孫女兒也來了,話倒說了兩句,還是陪著跪了。

  羅老安人單挑年紀最小的問:「你又跪什麼了?」

  賀瑤芳一臉的老實相,答道:「我也不知道跪的什麼,不過阿姐跪了,想是惹著長輩生氣了。我是她妹妹,自然是陪著的,看您能不能消消氣兒。」

  「那我要是不消氣呢?」

  「那……那我就陪著……吧?」

  羅老安人徹底被氣得說不出話兒來了!之前賀成章,也是這麼講的。

  這小兄妹倆都精得放光,不提什麼要不要後娘的事兒,就說是捨不得姐姐,求祖母不要扔了姐姐。一人抱著賀麗芳一條胳膊,死活不肯鬆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賀瑤芳臉都白了,有什麼錯兒她擔著,這兩個王八蛋來湊什麼熱鬧?不能一母同胞三個都在一個坑裡摔死啊!她先發作了:「你們要死!有你們什麼事?還不滾回去讀書?」

  賀瑤芳一聽這話就知道要糟!已經犯了忌諱,再當著長輩的面罵人,這已是不妥了。真要挑毛病,哪個字眼兒都是病。賀瑤芳深悔初聽著長姐的口頭禪只覺得親切,竟不及勸阻。現在讓長輩們聽到了,長姐少不得要吃一頓排頭。

  果然,羅老安人聽了,終於找到了發作的由頭,重重地一拍扶手,指著她罵道:「放的什麼屁!你越發沒規矩了!這種話也是說得的?!鎮日裡死去活來的,你要做什麼?!你真是該受些教訓了。」

  賀麗芳梗著脖子,硬是不肯伏下認錯,小胸脯一起一伏,看著也是憋氣憋得狠了。上面羅老安人動靜比她還大,氣得比她還狠,恨得不想再看她了。

  賀敬文傻站了一會兒,見狀不敢再耽擱,上來給親娘順氣兒。羅老安人這口氣並不是他拍兩下就能順得下來的,歇了好一陣兒,羅老安人才問賀成章:「你還不起來?」

  到賀成章正眼巴巴地看著她,聞言便答道:「婦道人家能犯什麼錯?有錯也是男人擔著,阿姐若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都是怪我。」

  這小大人兒似的話,放到平常聽來,老安人必是欣慰他有出息有擔當,比賀敬文強百倍。現在怎麼聽怎麼刺耳,老安人氣得腦中一片空白,好容易擠出一句:「好好好!」

  賀敬文終於進入了狀態,將三個子女都訓了一回:「給你們聘西席,教你們讀書,就是教得你們這頂撞祖母的麼?」

  羅老安人原也不想怪自家的孩子,聽到賀敬文這麼一說,終於找到了原因:原來如此!又問先生是怎麼教的。

  得,老師也跟著吃了瓜落了。

  世間總有這麼一種長輩,自家孩子不好,也全是別人的錯,不是同窗帶壞了就是僕人教唆的,要不就是老師不盡心,再不濟,也是花花世界誘惑太多。總之,他把自家孩子打殺了,也不能讓別人說是孩子本性不好,又或者是家教不良。

  吳秀才與張老秀才,理所當然地被問責了。

  賀成章與賀瑤芳聞言,險些撲地,原本還在硬扛著的賀麗芳的臉色也變了,果斷地道:「不幹先生的事兒,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他們豈能管著我了?」

  賀敬文也火了,險些對女兒動手,腳已經抬了起來,又在賀麗芳眼前放了下去:「你阿婆說得沒錯,你就是欠教訓!家法呢?」這時候,有眼色的誰敢火上澆油呢?賀敬文喊了兩聲家法,也沒人遞給他,倒把吳秀才和張老秀才喊了來。

  兩位只想找個安穩地方混口飯吃,萬沒想到居然捲進主人家的家庭糾紛來了。張老秀才倒還好些,總有一點積蓄,還沒什麼拖累。吳秀才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一個凶婆娘,這會兒只接一個小學生,是為了準備鄉試又不能不養家。要是把這個優差給搞丟了,回去少不了頂油燈跪搓板。

  是以張老秀才有些無奈的從容,吳秀才就有些晦氣和認命。一見了賀敬文的黑臉,就更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賀敬文一開口便有些責難:「於讀書上,我是後進,二位是前輩,是以我放心將兒女交與二位,不想……」

  話沒說完,羅老安人居然喝道:「你又胡說八道,你們是他們的父親,自家兒女管教不好,倒怪起先生來了!」她是心裡最怪先生的那一個,卻知道不能將話說出,此時不免更怪兒子沒計較。這話說出來不要緊,然而這張老秀才在城裡教了一輩子書,風評極好,旁人家孩子一樣上學,怎麼就沒有你們家孩子這毛病了呢?所以,責怪的話是不能說的,不妥。

  兩位秀才放下了心來,又聽羅老安人道:「真是失禮了,我兒性急,兩位勿怪。」

  兩人連說不敢。羅老安人又輕聲緩語地道:「孩子們還小,有勞二位多費心了。」兩位連連稱是。

  張老先生心中透亮,這還是有所不滿了,不由哀歎,這養老的地方,還真是難尋。他行將就木,有沒有這一館都沒關係,只怕辭了館,這兩個女學生這脾性,再惹著了繼母,日子要不好過。也罷,有多久算多久,能指點多少算多少吧。

  吳秀才只想著:再使使勁兒,下一科中了舉,就謀個小官,再不做教書匠了。

  竟都不甚惶恐。

  惶恐的人是賀麗芳,她沒想到,這世界竟是這般的不講道理!她做了事兒,自己擔著後果,居然沒人答應。若說她弟弟妹妹自己跑了來,一道挨駡,也還罷了,何以連老師也要「誅連」了?

  雖常與他爭辯,張老秀才的學識為人,賀麗芳是極敬重的,見他也受了連累鬧了個沒臉,賀麗芳徹底地安靜了下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只恨自己太蠢,無法將事情圓滿解決。

  張老先生卻不以為意,只說:「凡事須謀定而後動,事緩則圓。你風雷之性有了,」一指太陽穴,「動之前先想,拿定了個主意才好。想要有好主意,不讓急躁的性子壞事兒,就要讀書明理,長些智慧才好。」

  他也慶倖,要不是這女學生鬧了這麼一出,他也沒辦法直言繼母之事。有這麼個機會,便向賀麗芳說了好些個為人處事的道理,又教他些注意事項。連賀瑤芳聽了,都獲益匪淺。

  談話的機會也就這麼一刻,下一次,宋婆子就傳了羅老安人的話,道是:「大姐兒心氣還是有些浮躁,叫她閉門思過呢。請先生且照看我們二姐兒幾日。」

  羅老安人氣息平了,到底顧慮到賀成章和賀瑤芳也是脾氣強的聰明孩子,恐把賀麗芳送到了鄉下,他們兩個也要鬧起來。賀瑤芳一個女孩子家,還不算什麼。難辦的是賀成章,寶貝金孫,賀家幾代單傳的男兒,為了一個不知道是龍是鳳的繼室將長孫送走了,這算什麼事呢?

  羅老安人只得妥協。就近調教賀麗芳的脾氣,且關關她的禁閉,煞煞她的性子。卻要她受一次家法——因頂撞了祖母——羅老安人命賀成章與賀瑤芳觀刑,也是要嚇唬嚇唬他們。

  不想這二位性情堅毅,搶著上來要一道挨打。三人抱頭痛哭,一起喊娘。原本該打二十的,只打了七、八下便眼看著打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場。

  賀瑤芳偏要將事做絕,等賀麗芳被宋媽媽架著去關禁閉,她還要問羅老安人:「阿婆,阿姐為什麼要頂撞您?您告訴我,我去說她。」

  羅老安人沒好氣地問:「你不知道?」

  賀瑤芳極不誠實地搖頭,臉上卻顯得很是忠實可靠。

  羅老安人氣樂了:「不知道你還護著她?」

  賀瑤芳小聲道:「那是我姐姐呀。」

  羅老安人無奈了,心道,不行,還是得要個孫媳婦兒來管家的!一個一個,性情都古怪得緊,是萬不能這樣的。至於新兒媳婦會不會犯愁,那這就是兒媳婦兒的事了。這回她吸取了教訓,也不宣揚得家下都知道了,直接喚了媒人來,問她們打聽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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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37 AM

第17章 祖母的計畫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雖是論戰,套用到世間的大多數事情上,也都是行得通的。照賀瑤芳的理解,這句話還有一個通俗的解釋:事不過三。或者再說得明白一點,許多招數,用多了就不靈了,就要招人厭了。

  比如,她和賀成章組隊去保賀麗芳,比如,他們仨組團拒絕繼母進門。雖然後者她已經做了補救,讓羅老安人不至於那麼肯定。然而,一切意見的表達想要成功,都有一個前提——讓對方看到你的力量。

  賀家姐妹的力量是薄弱的,賀瑤芳心知肚明,雖然她不樂意讓大哥摻合進來,但是,最後能成功,還是賀成章的身份起了作用。否則,單憑她們倆,明著鬧是必然不成的。

  得加緊行動了!

  尼姑慧通的出現提醒了賀瑤芳,原本她還在琢磨著怎麼樣將鬼神之語傳遞叫祖母深信不疑。一見慧通,瞬間就想明白了——她還記得,家鄉有一座傳說很靈驗的廟,婦人常去那裡求籤。到時候也可設法往那裡求一簽,偷換簽文一類的事情,她往常也是順手拈來的。傷腦筋的是簽文要怎麼仿製,她的筆跡拿不出手,一看就能看得出來。

  賀瑤芳很是憂愁,她尋不到合適的人來配合。讓她哭笑不得的是,這件事情既不用人拋頭顱灑熱血,也不用誰上刀山下油鍋,就是寫幾個字而已,可比以前遇到的事兒輕鬆多了。可偏偏就沒有那麼一個能不問因由、代她保密的人可用。

  愁煞人也!

  張老先生看在眼裡,還道她是憂心胞姐,便勸她去探望一下:「休要過於擔心了,吃一塹長一智,虧,早吃早好,記住教訓就好了。探望兩次是不要緊的,關心長姐是人之常情,只不要頻繁,勿惹令尊生氣便是。」

  賀瑤芳悄悄地去了兩回,都在房外被攔住了,只得隔門說兩句:「一切都好,阿姐安靜反省,出來我們一起讀書。」

  賀麗芳也在屋內說:「你好生讀書就是,小孩子不要多管閒事!」說著,還摸了一摸手。

  賀瑤芳聽她的聲音還算有力氣,就是情緒不太高,心道,總不會關太久了,放出來慢慢也就恢復了。要說這位大姐受點教訓也不算是壞是,確如張老先生所說,早吃虧早明白教訓,以後的路才會更寬。

  想到這裡,賀瑤芳又說:「阿姐好好想,不要怪阿婆和爹。」

  賀麗芳本不是個笨人,又有軟肋,不得不服個軟兒,也是為了安慰妹妹:「哪個要你多嘴?我都明白啦,我往後不頂撞長輩就是了。」

  賀瑤芳老懷大慰,正要說什麼,冷不丁聽到一個慢吞吞的聲音傳來:「阿姐什麼都明白——明明白白才挨了一頓罵——」

  賀瑤芳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她大哥賀成章。撫了撫胸口,回味一下賀成章的話,忍不住笑了,可不就是什麼事兒都明白麼?要是稀裡糊塗的,別人說什麼就聽什麼信什麼,以為不拘哪個繼母都是好人,這頓打就不用挨了,只不過他們仨就得賠進命去了。

  賀成章是被吳秀才給教訓了一回,說的是:「這是要脅長輩呀!長輩和晚輩的心都是仿佛的。長輩心疼你,才容你這般以身挾。」弄得賀成章愧疚得緊。親姐姐又不能不管,這才過來要提醒這大姐兩句。

  到一聽,好麼,她說她全明白。小小男子漢賀成章,提前感受到了不講理中年大嬸的威力——你就跟她們說不通道理!

  氣死了氣死了,賀成章咬牙說兩句:「阿姐別說賭氣的話,以後說話好聲好氣的,看阿婆和爹心情好了,我們才好求情的。」

  賀麗芳好心辦了壞事兒,還累得弟弟妹妹操心,本是滿心的愧疚,聽他再這麼說,心裡更難過了。也不罵了,低聲道:「知道了。我是閉門思過的,你們回吧,都在這裡像什麼樣呢?讓人看了又要生氣了。」

  賀成章想要吐血,高聲道:「最後一句你不用說啦。」

  賀瑤芳失笑,這大哥從來都不傻。這世上的事情,不是看明白了就算完了,你還得會應付。否則,看明白了而無法應付,只能眼看著它變壞,可比稀裡糊塗的痛苦多了。

  ————————————————————————————————

  探望的時候,賀瑤芳留了個心眼兒,留神聽著賀賀麗芳的聲音,不大像是強顏歡笑的,估摸著羅老安人也不至於真要折磨她,這才安心地回來。

  賀瑤芳的功課與賀麗芳有些許不同,麗芳過年就八歲了,該學些女紅了,瑤芳還小,還要等兩年才用學。是以她有一天的時間跟張老先生讀書,張老先生有些鬱鬱,老先生活了這一輩子,也是看開了,本以為是找了個養老的地兒了,現在看來,有些懸。

  張老秀才倒是很有職業道德,一天沒讓他捲舖蓋滾蛋,他就教一天的課,還教得很用心。他這一生,教過無數的學生,有聰明有笨,最聰明的那一個,現在已經做到知府,傳聞已經啟程赴京——又高升了。笨的當然也少,也有慘到連秀才也沒考上的。只是他教出來的學生,倒沒有窮得叮噹響還非要一頭紮進科場、不事生產的。只能說,老先生教書育人是很有一套。

  然而,以張老先生幾十年的經驗,也沒見過賀瑤芳這樣的學生。縱然男女有別,也不該差這麼大,更何況還有賀麗芳這個正常的比較聰明的兒童擱那兒比著。老先生總覺著,這二姐兒學東西快,倒全然是天賦。旁人學東西,是在紙上畫畫兒,落一筆有一筆。她學東西,倒好像是把畫上落的浮塵撣淨,撣一點露一點,哪哪兒都透著詭異。

  張老先生上座,賀瑤芳站在自己的書桌前,綠萼站在她的身後,看著這老先生將她家姐兒上下打量著,綠萼好險沒跳起來擋在賀瑤芳的身前。張老先生見這小丫頭像只乳虎,很有撲上來的意思,只得收回了目光。心道,罷了,這館看來是教不長了,這家裡上下就沒一處正常的,當時我是怎麼昏了頭就以為這裡安生的呢?

  也不計較賀瑤芳的異狀了,低頭翻書,開始給賀瑤芳講課。

  賀瑤芳在走神兒,想的是:先生會各家書法,寫個籤子什麼的應該不是難事吧?又有一點愧疚,覺得這樣利用先生是有些不好,而且……要怎麼騙先生去寫她想要寫的內容呢?

  忽然被綠萼從後面拉了拉衣服——張老先生已經停了下來,正望著她呢。賀瑤芳也瞪大了眼睛回望他,敵不動,我不動。張老先生無奈地一笑:「還在想你姐姐麼?」

  賀瑤芳道:「也不全是。」

  瞧這鎮定樣兒,又是一個小人精兒,甭管她面上顯得多麼的天真無邪,那都是個人精兒。張老先生忽然有一種錯覺,什麼親娘後娘的事兒,哪怕沒他提醒,這女學生恐怕也已經知道了,甚至比她姐姐明白得還要早——這丫頭到底是什麼品種啊?!張老先生早到了見怪不怪的年紀,揉揉額角,繼續給賀瑤芳講課。

  賀瑤芳不曉得,她在張老先生眼裡已經是個異類了,還在對著已經背過的書努力裝「一聽就會」的聰明學生。老先生也很歎氣,繼續撣塵。

  賀瑤芳的心思已經活絡開了,雖然不願意,最後還是決定軟硬兼施,讓張老秀才幫個忙。聰明人之間,總是心有靈犀的,她認為自己的直覺沒有錯,張老先生對於家裡要添個主母這件事情,也不是很歡迎的。說不得,她還真要威逼一回這位老人了。

  打著不光彩主意的賀瑤芳並不知道,過不幾天,她就要被談話了。

  就在賀麗芳解禁的前一天,宋婆子奉了羅老安人之命來請:「老安人叫二姐兒過去說話呢。」

  賀瑤芳狐疑著跟她到了羅老安人處,羅老安人這回坐在一張羅漢榻上,手裡捏著她那萬年不離身的數珠兒,見她來了,慈祥地一笑,招手道:「來,過來坐。」

  羅老安人不是一個刻薄的祖母,尋常卻也不是這麼好脾性的。物反常即為妖,賀瑤芳迅速地做出了判斷,腳下卻蹦蹦跳跳地撲了過去:「阿婆~」聲音甜得能流出蜜來。

  羅老安人將她摟到懷裡,一下一下地輕拍她的後背:「近來睡得好嗎?」

  「嗯。」

  「吃得香麼?」

  「嗯。」

  祖孫倆真是其樂融融。

  羅老安人也不是突發奇想要來聯繫感情的,家裡那麼多事情都指望著她來處置,哪來的這等閒情逸志?

  卻是今日媒人來回話,說是正有幾個合適的姑娘,人品樣貌都是極好的,內裡有一位新近過來的柳推官的女兒,是什麼什麼都好的。柳氏先前訂過親,不幸外祖死了,男家等不得,雙方解了婚約。姑娘傷心,拖了一二年,拖得年紀大了,父母著急了,這才不顧遠離家鄉,想在任上給女兒招婿。

  這等好事,原是輪不到賀敬文的。柳推官也不曾想讓女兒做填房,尤其是有拖油瓶的填房。可女兒已經耽誤了,容不得再精挑細選了。柳推官心愛繼妻,在繼妻的要求下便出了幾個條件:一、要有功名的——頂好是舉人往上,二、要三十以下,三、要是殷實人家。

  年輕的秀才不少,但是舉人卻不多,未娶的舉人就更少了。這年頭,舉人也難考啊!否則就不會有許多話本兒嘲笑落第酸丁了。年紀輕輕就是舉人,還家產豐厚,這就更難了。有多少人,是得做了官兒之後才能發達起來的?

  何況,聽柳推官娘子的意思,女婿還要生得好看些——這就更難了!

  媒人尋摸來尋摸去,這些條件,單拎哪一個出來,她都能尋著人,要想湊齊了,可真是難。巧了,手上有一個賀敬文,除了是個鰥夫,旁的樣樣都合式!

  又是做官人家的女兒,樣貌也好,傳聞嫁妝也不少。更難得的是,這樣的人家的女兒,巧了肯做填房。羅老安人心裡念了八百聲佛,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要麼是鄉紳家沒見過世面的女兒,要麼是窮秀才家要補貼娘家的閨女。現在得了個官家有教養的姑娘,真是喜從天降!

  羅老安人採取了各個擊破的戰略,琢磨著二孫女兒畢竟年紀小,更好哄些,拿她當突破口了。哄好了小的,再說稍大一點的賀成章,等賀麗芳解禁出來了,哪怕依舊死性不改,二比一,她也無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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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39 AM

第18章 不情願的人

  在成人的眼裡,小孩子是一種神奇的生物。他們有時候把小孩子當成是未來的希望,跟傳國玉璽似的捧著。有時候又把小孩子當成低級物種,極度輕視小朋友們的智商。總覺得小孩子是什麼都不懂,轉就忘的,少時無論如何對他們,都無所謂。又或者,小朋友的觀點是極容易改變的,教什麼就聽什麼。哪怕換個媽,他們都能被糊弄了。

  只可惜,眼前這一只是另類。

  二十餘年的宮廷生涯,早早地讓賀瑤芳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論是誰,他說的什麼都不重要,是不是對你笑臉相迎也不重要,關鍵是看他在做什麼、會對你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

  當羅老安人柔問問:「二姐兒想要娘嗎?」的時候,賀瑤芳就什麼都明白了。明白了也不能明著反對,這事兒明著反對沒用,她姐就是前車之鑒。只要羅老安人認為賀敬文需要一個妻子,她就一定會再娶個兒媳婦進門。要讓賀瑤芳摸著良心說,賀敬文也確實需要這麼一個人兒。

  可她不能讓柳氏進門!

  面對著祖母那一臉的慈祥,賀瑤芳也回以一臉的天真與驚喜:「我娘回來了麼?我天天對著娘有屋子說,說我想娘了,我娘果然就回來了。」

  羅老安人縱是鐵石心腸,聽了這樣的話,看著這樣一張臉,便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來了。她原本是想借著這麼個含糊的問題,引出孫女兒一個含糊的「想要娘」的回答,她就能拿著這話來說事兒了。

  現在倒好,被反將了一軍。羅老安人手下一頓,將賀瑤芳摟緊了,不再說話。場面一時溫馨得讓人想落淚,賀瑤芳卻知道,這事兒沒完。她也不傷感,經歷得太多了,早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十全十美的,她盡自己的一分力就好了。只要拖過了柳氏這麼一檔子事兒,總要緩些時日再接著相看的。三拖二拖,至少能拖個兩三年,自己和兄姐都能長大些,遇事應對也能從容一些。這兩三年,祖母還不算很老,還能支撐這個家。

  兩三年後,祖母精力不濟,繼母進門,也是免了婆媳之間的摩擦。一山不容二虎,一件事只能有一個人做主,不然就極易壞事兒。總要分出個強弱來。只要繼母為人尚可,那就沒有任何問題。賀瑤芳的私心裡,對於即將進門的繼母,還是報著十二萬分的同情的,只要別做得太過份,她寧願讓一步,大家好好相處。

  跟羅老安人演了一回溫馨祖孫,賀瑤芳便識趣地趴在她懷裡不動了。羅老安人緩緩地鬆開了環著孫女兒的手臂,聲音裡充滿了疲憊:「把二姐兒抱下去吧,輕著些兒,別驚醒了她。蓋好了被子,叫她好生睡一覺吧。」

  何媽媽喉嚨裡應了一聲,換了羅老安人一個皺眉,何媽媽戰戰兢兢接了賀瑤芳,一路將她抱走。賀瑤芳躺在她的臂彎裡,只當自己已經睡了過去了。直到何媽媽將她放到床上安置妥當,又命綠萼不要吵著她,才在帳子裡睜開眼來。

  凡做戲,必要做足,不可急時抱佛腳,否則就要露馬腳。——《賀太妃的宮廷體悟》

  ————————————————————————————————

  相比賀瑤芳的作戲論,羅老安人已經直接進化到了「不管對你多和氣,你反對的事情只要我覺得該做,我就會做」的階段了。老人家已經不需要作戲了,肯哄你,是為了大家面子上都好看,指的路你不走,那就請你進小黑屋裡關幾天。見哄賀瑤芳不動,索性哪個孩子都不哄了,快刀斬亂麻,有什麼麻煩都扔給兒媳婦去管好了。

  所以賀麗芳出來的時候,雖然她爹黑著一張臉,語帶一點恐嚇地問:「你知道錯了麼?」羅老安人倒是一臉的平靜。

  賀麗芳也乖覺,直覺地示弱,一直低著頭,聞言,小腦袋一上一下輕輕地動了動。賀瑤芳心裡給她豎了個大拇指,再看她的穿著,因在孝中,還是一身素衣,兩胳膊縮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賀敬文卻不打算放過她,不要繼母倒沒什麼——人還沒進門兒呢,算不得他們家的人,氣壞了祖母卻是大錯。賀麗芳的聲音裡帶一點哽咽,帶一點委屈,小聲道:「我不該氣壞阿婆。」

  羅老安人這才大度地道:「你不要嚇壞了她。」

  她倒做起好人來了。賀敬文未免有些無趣,只得收了聲,別過頭去不說話了。羅老安人卻對賀麗芳招手:「過來過來,我看看。」

  賀麗芳倚了過去,聲音依舊軟軟的:「阿婆,阿婆不生我的氣了罷?」

  羅老安人笑道:「不生氣不生氣,關你不是罰你,是叫你長進些,姑娘家家的,哪能那副脾氣呢?說話慢慢兒地說,做事兒穩穩地做,跟急腳貓似的,能有什麼出息呢?」

  賀麗芳似乎真的被關怕了,只管點頭。羅老安人再看賀成章兄妹兩個,都安安靜靜地聽話,要著急定下柳氏的心也漸漸平復了下來。心道:你們現在不懂,等長大了就知道啦,家裡得有個女人,看起來才像個樣兒。誰家說親,不想要親家完完整整的呢?

  賀敬文做了一回惡人,頭疼不已,索性拋開來不管了,自去溫書去了。

  ————————————————————————————————

  賀家恢復了表面上的平靜,柳家卻不太平了起來。

  這柳家人口不少,結構也比賀家複雜得多。柳推官娶的是同鄉之女,結髮夫妻,原本也是舉案齊眉。及柳推官名在殿試,妻子已為他生下一兒一女,這妻子也不甚好妒,還給他納了兩房妾,妻妾又各生育。柳家娘子略有些好強,將家中裡裡外外管束得極好,只有一條不好——長子到了十歲上,她一病不起,死了。

  柳推官仕途正在要緊的時候,家裡不能沒人,便續娶了繼妻趙氏。趙氏生得乖巧可人,又不愚笨,柳推官與他母親便取中她老實又能做事。趙氏進門之後,也是將事事理得井井有條,有使絆子或冷眼旁觀的,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過不幾年,還要盡力為柳推官頭前的兒女操辦婚事,看起來又是一個賢良人兒。

  這樣的賢良人兒卻有兩樁心事:一、兒子太小,二、女兒的婚事太難。

  柳推官原配的長女嫁得很不錯,彼時全在京中,正好被柳推官拐到一個少年進士,湊成一對。輪到這次女,年紀上比姐姐差了數歲,趙氏骨子裡也是好強,不欲女兒嫁得比頭前的閨女低了,枕頭風吹得柳推官頭昏眼花,也要給他說一個進士。

  可適合的進士是真的找不著!五十少進士,不是虛言,有限那幾個年輕的,不是已有了娘子,就是被人下手搶了,柳推官這一回下手沒別人快。只得與一個同年結為親家,這同年考中的是進士,年紀比他又略長一些,做官之後才生的這麼個麼兒。

  兩家也算互相知道根底,眼看是一樁美事,不幸才定了親,准新郎就死了。這同年也算厚道,也是聰明,不肯結仇,兩下平和退了親。再尋女婿,可就難了。等柳推官外放做知府,東拼西湊,找了個少年舉人,不幸對方又是個短命鬼。柳氏活活耗死了兩任未婚夫,便有了個命硬的名頭。

  柳家將此事瞞得死死的,連媒人也不知道內情,只道是男方太不厚道,耽誤了柳家姑娘。

  柳推官心裡也有些發毛的,不敢再給這女兒拖下去,也不敢再提更高的要求——再克死了,怎麼辦?

  可這女兒又漂亮又可愛,疼了二十年,怎麼好讓她吃苦頭?還是想要個讀書人的女婿,還要自我安慰:他們死了,是沒福氣,配不得我這好女兒。

  柳推官一片慈父之心,柳氏卻恨得將一根白綾拋到了房梁上,蹬著凳子要上吊。她也不是想真心,是以才吊上去就被母親發現,急忙解救了下來。揉心撫背,灌了兩口水,柳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怎麼就要去做填房了?爹縱不做知府做了推官,我也不當做填房的。做個舉人填房!能有甚麼用?」

  這柳家的家宅,其實也不太平,七個孩子,四等身份,元配生的、續弦生的、妾生的、婢生的,鬧鬧哄哄。柳氏也是個好強的,小時候不大懂事兒,還道兄姐與自己是同母所出,只是母親更疼自己,她便略有些小孩子的嘚瑟。兄姐卻受過這繼母的一些小手段,再看她這個樣子,少不得要收拾她,誘她去跪元配。

  等柳氏弄明白了這些事兒,再聽人隻言片語,越聽越覺得不舒坦。柳氏生平最恨,便是「填房」二字。今聽得要她做填房,怎能不惱?

  趙氏聽了,抬手便給了她一巴掌:「你懂個甚?填房也有填房的做法!你道這家,還像往常一樣麼?」

  柳氏臉上掛淚:「家裡怎麼了?」

  趙氏低聲道:「你爹的座師,休致了。我怕再有旁的事兒,你早早與我嫁了,我也省一份子心,旦有事,你還好看顧你兄弟。」這個兄弟,自然是趙氏的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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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40 AM

第19章 母女與姐妹

  挨了親娘一巴掌還能跟沒挨一樣地詢問家計,與扇完了親閨女還能若無其事地分析後路,這一對兒要說不是親母女都沒人信。

  趙氏抽完了閨女,伸手撫了撫鬢角,嗯,沒亂。柳氏挨完了巴掌,摸摸臉頰,有點潮。趙氏橫了女兒一眼,柳氏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只聽母親說:「還不喚人來打水洗臉?頭髮也亂了!」

  柳氏抬頭一看,她娘已經施施然坐到了一隻繡墩上。趙氏頭上只戴了一隻銀冠頭髮紋絲不亂,臉上薄施脂粉怒容已經消了,依舊是口角略帶一絲絲微笑的樣兒,憑誰看了都得說一句「慈眉善目好脾氣」。

  母女倆房裡說話,丫環們低頭斂眉,一聲兒也不敢吭,此時方才忙碌了起來,打水的、擰帕子的、找手巾的、開妝匣的……不一時預備妥當,請柳氏去洗了臉、梳了頭。趙氏看女兒對著菱花鏡兒上妝,原本就是漂亮的一張臉蛋兒,漸漸妝點出十分顏色,不由歎了一口氣:「你隨了我,命苦。」

  柳氏聽了,眼圈兒一紅,又忍住了,雙唇下了死勁兒抿著胭脂。柳氏道:「委屈了?委屈也給我忍著!天下哪有不委屈的事兒呢?」

  柳氏抽了抽鼻子,道:「兒也不是委屈,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就要掙出一條路來,就要狠著心拼上去。你那是什麼樣兒?瞪的什麼眼?一眼看著就凶巴巴的,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你打著主意麼?」

  柳氏拉得筆直的身段微微放鬆,已微凸的眼珠子又縮了回來,挑高的眉毛也歸了原位,微抿著唇,略低著頭,又是一個羞澀的閨閣少女模樣了。趙氏滿意地點了點頭,接過丫環捧上來的茶,抿了一口,丫環接了茶盞行雲流水地退下,趙氏手裡的帕子輕輕點了點唇角,才對女兒道:「你這樣毛毛躁躁的,能成什麼事兒?」

  柳氏低聲應了,又辯解道:「我,萬萬沒想到……」

  趙氏口上說:「那短命鬼們沒那麼好的命,受不得我兒這般大的福氣,」上前摸了摸女兒的嫩臉,道,「要不是先帝駕崩,你也早該嫁得如意了。」

  柳氏驚道:「這又幹先帝何事?怎麼又——」

  趙氏的聲音壓得越發的低了,熱氣已經撲到了柳氏的脖子上:「你爹的座師休致還不算是大事,頂多是少了一面大旗罷了,我怎麼會因這個叫你匆匆嫁了?你道你爹原本好好的知府做著 ,怎地忽地降做了推官來?」

  柳氏也是個精明人兒,聽便驚問:「怎麼?一朝天子一朝臣?」

  趙氏苦笑道:「你道你爹是什麼大人物不成?能叫天子記住了?是賞識你爹的陸閣老先退後了,臨走之前,為了保全你爹,故意將你爹貶了,也算留條後路了。」

  話說到這麼個份兒上,柳氏也明白了,於私,她「克」了兩個未婚夫,于公,現家裡難翻身。趙氏的意思也明白了,萬一柳家傾覆了,她好歹有個歸宿,立足穩了便能幫著了娘家,想指望那位嫁得更好的長姐,只怕人家撈自己的親爹親兄弟都還來不及呢,怎麼會顧得上他們母子三人?再者,她年紀也不小了,再等,只會嫁得更差,除非她爹撞大運忽然之間翻了身。

  想到這裡,柳氏一咬牙:「娘,橫豎要做填房,何不嫁個官兒,哪怕年紀大些也無妨,總是已經掙出來了。這麼個舉人,遠水救不了近火,我還陪他熬著不成?」

  趙氏道:「我嫁你爹,他倒是已經做了官兒了,你看怎麼樣了?他兒女已大,不好馴服了。」

  柳氏悶不作聲,趙氏越發向她傳授起心得來了:「這賀舉人也是有好處的,家裡人口簡單,好收拾。他尚未功成名就,也算是在艱難的時候,你幫扶他一下,你又聰明,顯出能耐來,何愁收服不了他?有兒女又怎樣?還小,好調弄。不像這家裡幾個討債鬼,我進門時,都已經老大不小的,成了精的猴兒都沒他們會弄鬼!有頭前孩子也不是壞事兒,人丁興旺,他們也須得管你叫娘——只要你生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就是好幫手,將他們養得憨些兒,只認你這個娘,倒怕他們的爹,只與你親,不就成了?」

  柳氏狠了狠心,伏在母親的懷裡:「娘教我!」

  趙氏道:「這有何難?尋常嫁作人家媳婦,也是要應付公婆丈夫的,如今不過多兩個毛孩子。再說了,也有些人家的子弟,未婚而有庶子,你就權當代他多管了幾個婢妾生的孩子罷了。有孩子才好呢,才能顯得你賢良,他才會有愧疚!初嫁時,疑心繼母對頭前孩子不好也是有的,他們有什麼懷疑,你都接著,只管對孩子好,給他們請先生,問他們衣食。賀舉人止此一子,你對他好了,就能收攏了婆婆和丈夫的心。婆婆丈夫要是疑心,你就放手,讓你婆婆和丈夫去管,你還省心了呢,不過多問一嘴罷了。那樣的人家,又不用你親自去給他們洗衣做飯!」

  柳氏一一地聽了。

  趙氏越發說得上癮:「頂要緊一條,拿捏住了丈夫,甭管他一開頭兒是冷是熱,都焐著他。他開頭兒冷著你才好,開頭有多冷,焐熱了他就得有多疼你,焐得他像條狗一樣跟著你打轉兒,最後還要跟你埋一塊兒,將前頭的死鬼扔在一邊兒做孤墳野鬼才好。再有,頂要緊的一條,要生下兒子,將兒子教好了!你兒子好了,前頭兒子又膽小又笨拙,他心裡還能再有頭前孩子?丈夫面前,不要顯出強來。想那前頭的死鬼,初嫁時,意氣風發,年紀又小,她懂個甚?總有些事兒好磨的,越發顯得她爭強好勝不懂事兒不給丈夫做臉,她陪著吃的那些個苦,掙下來的家業,就全是為你出的苦力了。」

  柳氏連連點頭,問道:「那孩子,只要膽小老實就好?」

  「正好給我外孫做個跑腿頂缸的,顯得我外孫聰明有出息,又仁慈和善不好麼?」

  柳氏笑了,笑到一半,忽地想起一事:「畢竟是頭前的長子,到了分家的時候,他還承嗣的,免不得要多拿些兒。」

  這般憂慮小心,只換來一聲冷笑:「你立時就死了麼?哄好了丈夫,在他沒死之前就掏空了家,將財物或移出來,或用來給我外孫跑門路。到時候,高風亮節,家裡一物不取,我外孫高官得做、駿馬得騎,人還要贊他一聲白手起家,是個人物!兄長雖不成器,他依舊恭敬。將空殼子與那討債鬼,豈不是好?」

  雖平日裡看得多了,也得了指點,但是看母親興致正好,柳氏又問妾與庶子之處置。趙氏道:「對庶出的,要越發的好,庶出的比頭前的好收攏。若有出息的,反而可以教他們好好讀書做官,是大好的臂膀,越發顯出頭前死鬼的不堪來。那些個妾,且先忍耐幾分。看看,沒用的,留,好強的,總有錯處,引她犯錯,叫男人厭了她、收拾她。」

  母女倆一問一答,其樂融融,趙氏之歡樂,僅次於當初生了自己的兒子。實在是憋得太狠了,她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掌了全家。闔家上下誰個不敬她,誰個不說她的好?也就頭前的討債鬼嘀咕兩句,聽的人都一笑而過,當是繼子常有的心,卻沒有人說她不好。然而這樣的步步為營,這樣的成就,竟無人可以炫耀,真是憋得狠了。錦衣夜行,真是遺憾得緊。終於逮到機會可以傾吐心聲了。

  說得興奮處,還教了女兒一些小竅門兒,譬如何時該哭,何時該笑,以及:「無論何時,都要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道你蓬頭垢面的,男人會有心情哄你?哭得再慘都不會有耐心!你梨花帶雨的試試?他膩著就不會走。」以及「一件事,設若他有些小錯,你要在他上火的時候勸,他生氣了才好。等冷靜了下來,反倒要來謝罪了。」

  ————————————————————————————————

  柳家母女說得投機,賀姐妹也開始了一場至關重要的談話。賀麗芳自打解了禁足令,看起來比平日穩重多了,然而賀瑤芳卻知道,這位大姐的鬥志一點也沒有減少。賀瑤芳有些擔心,怕她這脾氣在節骨眼兒上壞事兒,特地跑去看她。

  也不想想,她現在這四歲豆丁,誰會將她的話當真呢?

  果然,賀瑤芳才跟她姐說了禁足的事兒,一提個開頭兒,賀麗芳就說:「行了,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我又不是那等沒長眼的了。」

  你這還叫長眼了啊?賀瑤芳氣樂了。

  賀大姐被妹妹鄙視的眼神刺激了一下,從繡墩上站了起來,才要發作,又忍下了,沉聲道:「好了,你跟俊哥兩個不要再多管了,只管讀書就是了。」

  雞對鴨講!

  賀麗芳自言自語地道:「我就知道後娘不好,一定不能讓她進門的。」

  賀瑤芳樂了:「你怎麼就知道不好了呢?」

  「這還用說?你知道幾個好的?」

  賀瑤芳也不知道怎麼的,非要與她抬這個杠:「萬一是好的呢?」

  賀麗芳奇道:「你今天可真是奇怪,你到底是哪一邊兒的啊?為個萬一,賭上所有?有病?」

  賀瑤芳:……她原本不是沒有想過「柳氏之惡並不曾顯,我便要如何,是以其未犯之行而罪人,是否有些不妥。」聽賀大姐這話,頓時連這最後一絲的疑惑都沒了,出了賀麗芳的門兒,便去尋何媽媽,叫她去打聽一下,老安人近來是否見了媒人之後臉上笑意多了。

  這事兒卻是根本不用打聽,綠萼就將此事給辦了。綠萼人小,成年人不注意她,叫她親見著這王媒婆喜笑顏開地袖了一串賞錢從老安人房裡出來,口裡還說:「就在後日,別忘了,帶上舉人老爺,去見上一面。」

  賀瑤芳扭頭就往張老先生那裡去了——張老秀才書法極佳,且會變化字體,再好不過的「同謀」。嗯,賀瑤芳決定把他變成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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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43 AM

第20章 兩隻狐狸精

  賀太妃自認自己是個還算有良心的人,但絕不敢承認自己是一個好人。好人慘吶!想做「好人」,不曉得要受多少氣,世人眼裡的好人,尤其是「好女人」,打不還口罵不還手,那是必須要做到的,更有甚者須得以德報怨、割肉飼虎才行。做個有良心的人就容易的多,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行了。犯不著那麼高尚,她也高尚不起來。

  既高尚不起來,在自己急得要跳牆的時候去威逼一下老人家,這種事情,前太妃覺得自己做起來也是沒什麼壓力的。真的,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當然,這件事情做下了之後,良心也要缺了一點了。不好說以後彌補老先生的話,因為她也不知道以後是個什麼樣子。這沒良心的事兒,做了,也就做了,有什麼後果,她擔著!

  呸!怎麼可能?所謂謀而後動,動手前,她已經把後果都想明白了。只要不被當場抓住,事後……不管是老安人還是她爹,都不可能相信她一個四歲的女娃,會有這麼大的主意的。人的心裡,都會分個親疏遠近,且張老先生前陣兒剛剛因為賀大姐這麼一鬧,在賀家長輩那裡留了一點壞印象。此事不成,她再另尋他法就是。張老先生又不是個大嘴巴,無兒無女無妻無妾,想嚼舌頭都沒人嚼去。

  賀瑤芳將一切都琢磨透了,方去尋張老先生。尋思著,等會兒若是張老先生痛快答應了,也還罷了,若不答應,少不得要嚇一嚇這老人家了。先看看他的氣色吧,別一下子把他嚇死了。

  到了一看,這老先生心寬體胖的,看起來不像容易被氣壞。說來也怪,這老先生與一般人想像中的「才子」形象截然不同,身材微胖,一張圓臉,說鶴髮童顏是有的,說仙風道骨……那得有雙能看透兩層肥肉的眼睛才敢說他有沒有道骨。

  張老秀才近來有點擔心,他好好一個老人家,少年有才氣、到家有名望,原是要尋個養老的地方的,不想竟攪到這小門小戶的家宅之事裡面,真是說不出的晦氣。也不知道這館能教到什麼時候,要走呢?又略有些顧慮。這才拖到了現在。

  賀家女孩子上課,時間並不特別緊,功課也不十分繁重。張老先生見賀瑤芳過來的時候,那股詭異的感覺又升了起來——她又來做什麼?又不是上課的時候。她又比猴兒還精,眼下這麼淺的功課,她還有不會的?

  放下了手裡正在編《志怪錄》的筆,張老先生歎了一口氣:「二娘過來可是有事?」

  張老先生上輩子大概是烏鴉修成了精,這輩子投胎時是脫胎換骨,只可惜嘴上的骨頭沒處換,一張烏鴉嘴依舊被帶了來。就見賀瑤芳用一種四歲孩子絕不可能做出的笑容面對著他,微一笑,再一福,問一句:「先生好。」

  張老先生跳了起來,心裡開始國罵:娘的,我就知道這小娘皮有古怪!他喵的!怎麼叫老子遇上啦?

  他也皮笑肉不笑地道:「先生本來還好,只盼以後也能好才好。」

  兩隻狐狸一對眼兒,就明白了——對方心裡都有所察覺。張老先生還好,早就覺得這小學生有古怪。賀瑤芳面上不顯,心裡卻道:這老狐狸平日裡作那麼慈祥憨厚樣兒,誰知道老黃牛腹裡藏了只九尾狐!太狡猾啦!

  狡猾也沒關係,反正……識破了她的就只有這一人而已,只要她爹和她祖母還沒察覺,就沒事兒。

  於是賀瑤芳撣撣裙角,仰著臉兒:「先生放心,舉手之勞,以後一定太太平平的。」

  張老先生額角亂跳,一張紅潤的圓臉氣得了綠色兒,彎下腰,抽著嘴角,問道:「太太平平的?你家這樣兒,還太平吶?」

  賀瑤芳大模大樣地道:「先生此言差矣……」

  「得啦,我就知道,我命中該有一劫,少年得志,中年沉淪,晚年必要有波折。不是這件事兒,就是那件事兒。也罷,你們家的事兒,總不會大過……」

  「大過什麼?」賀瑤芳順口一問,接著又說,「您有事兒,我不問,我的事兒,你順手一幫忙,也別多問,成不?以先生的聰明智慧,肯定能猜著,猜著也甭說。」

  張老先生站直了腰,腆著胖肚子長籲短歎:「作孽哦!活了六十六歲,叫個毛丫頭支使著了。奇怪不奇怪,奇怪不奇怪呀~」

  賀瑤芳仰臉看他,活似在翻白眼:「您可一點兒也不像覺得奇怪的樣子呀。」她也好奇呢,這先生怎麼能這麼淡定?!

  老先生轉了個身,從案上取了份書稿,翻一翻,糊到了女學生的小臉兒上,把她連腦袋帶脖子都擋得不見了。賀瑤芳滿鼻子的書紙墨汁味兒,兩手捧了手,一看,糊到臉上的那一頁也特別清奇:乃是記錄著「羊祜前生是隔壁李家子」。再一細看,底下詳述了,東晉太傅羊祜,小時候自己說是隔壁李家的孩子,因故夭折了。命保姆將他抱到外面,說是隔壁家孩子的臂釧遺失了,遍尋不著,其實是自己放到了樹洞裡。去了一摸,果然在裡面。於是便有了這麼個傳說,後來有人編《因果報應錄》還給收錄了進去。張老先生又在裡面添加了自己的藝術加工,寫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報恩故事。【1】

  賀瑤芳:……娘的!

  張老先生撚著鬍鬚,挺著肚子背著另一隻手,斜眼問道:「如何?」

  賀瑤芳就很奇怪了:「先生大材,怎麼跑到我們家裡教女學生啦?真要養老,不用到我家這等地方來的。」

  張老先生也有話要問,一伸手,指著把椅子:「坐。」

  師生坐下,張老先生先問:「我總害不了你家,倒是你……什麼來歷呀?」

  賀瑤芳嚴肅地道:「我上輩子修煉得苦,這輩子老天可憐……」

  張老先生「呸」了一聲,道:「精靈天真爛漫!狠便是極狠,對人好便是極好,縱能騰雲駕霧、撒豆成兵,人性上頭卻是難通透的。你是哪家的?」

  賀瑤芳並不回答,反問道:「先生不擔心?」

  老先生道:「我活得夠本啦,就是不想自己找死而已。我又不是你家人,怕甚?說,哪家的?」

  賀瑤芳道:「我真是這家的。」

  張老先生狐疑地將她上下打量著,賀瑤芳也大大方方地讓他看。張老先生看完了,直搖頭:「還是奇怪,你是這家生的,也不過三歲,卻又極聰明,像是上輩子帶來了一些個學問見識。可為何又說是這家的?是這家的先人?」

  賀瑤芳道:「我上輩子父親便姓賀,名諱是上敬下文,也生得這麼個模樣。我活到了三十七歲上,一日昏倒了,便回來了。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一枕黃粱。」

  張老先生道:「難道我們都是在你的夢中麼?」

  「這個我便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這個繼母她不好進門兒,進來了,是要鬧得家破人亡的。」

  「胡鬧胡鬧!你父親和祖母知道麼?」

  「我沒說過。」

  張老先生的臉就陰了:「你是這家人,為何不與他們說?」

  「信不過。」賀瑤芳答得乾脆俐落。她知道老先生這變臉是為了什麼。孝道之下,如果是旁人家的孩子,瞞著還算有理,是自家的孩子,怎麼能瞞著父親和祖母呢?

  賀瑤芳道:「先生看現在的樣子,可說得?子不語怪亂力神,非禮勿言,個中內情,要不是先生問,我對先生也不會說的。再者,孝道是好的,可說了無用,反會害了長輩,那才是大不孝呢。祖母要兒媳婦,父親要繼室,只是,人不對。我要說了,他們怕不會信,反以為我是為了不要繼母才生出故事來——看我姐姐就知道了。」

  張老先生原就同情她們,又對賀敬文有了那麼兒小意思,經她解釋,也算說得通,便說:「日後有機會,還是要與他們說的。你要我做什麼?」

  賀瑤芳請他寫個簽文——飛燕來,啄皇孫。

  張老先生撫掌大笑:「妙哉!」又問,「哪個廟?你要怎麼送出去?」

  賀瑤芳道:「我阿婆好佛道,近來事多,總有出門上香的時候,我跟著……」

  張老先生道:「好,他們這些寺廟道觀裡,十個倒有九個的簽是我寫的。用的不同的字跡,我都寫一份與你好了。這個我來做,總不會耽誤了你的事兒。對了,要是我不答應呢?說與你家長輩,他們定是不信我的,可事情被道破了,你也就……」

  賀瑤芳笑道:「外頭有書畫攤子,三文錢,寫唄。只是我不得出門,我那乳娘又有些老實,法不傳六耳,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安全。」唯一的不好就是怕代寫書信的人藏不住話,到時候就麻煩了。還是張老先生好,安全。

  張老先生忽然對這位自稱是「重活了一世」的小姑娘產生了深厚的興趣,決定就近觀察。人老無趣,好容易有了這麼有趣的事兒,看看熱鬧,也是不錯的。更有甚者,可以與她聊個天兒,挖一挖她「上輩子」經歷了什麼,這小丫頭看起來像是公侯人家的作派,經歷必是不凡的。

  寫好了簽,交給了賀瑤芳,道:「收好了,丟了我可不管。」

  賀瑤芳接了揣好,忽地跪一下來,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先生此舉,於我恩同再造,此恩我必不忘。」

  張老先生苦笑道:「去罷去罷,我只盼能安安穩穩活到死。」

  賀瑤芳道:「我願先生心想事成。」

  張老先生:……

  女學生一走,他就去尋學生家長,他要辭館!

  賀敬文正在溫書,被打斷了是極不開心的,聽說這個他看著不太順眼要價又不低的先生要辭館,還有一種正中下懷的竊喜。口上卻說:「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呢?」卻又不挽留。

  張老秀才下一句話就將他給驚住了,忙細問端地。

————————————————————————————————

作者有話要說:

【1】羊太傅的故事不見正史,真的有這麼個傳說,大家當志怪故事來看吧。《因果報應錄》也是確有其書。故事是我幾年前看到的,大意複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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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49 AM

第21章 老師神助攻

  話說,這張老秀才人老成精,雖然沒了考試運,心眼兒卻是一點也不比旁人少,與那等屢試不第最後將自己熬成了呆子的酸丁迥然不同。他原本鰥居無趣,只想找個館教著,打發無聊又能平安養老。眼下在賀家發現了一件新鮮事兒,卻又並不妨礙養老,他便想留下來。既要留下來,便要將對自己有不好印象的賀敬文給忽悠了。

  張老先生應付完小的,來找大的。

  賀敬文讀書上面有些天份,考試運不好也不壞,人卻有些傻。被這張老妖精一句話就給引了過去,只聽這張老妖精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要變天了,東翁他日青雲直上,多多保重,不要斷送了前程才好。」

  賀敬文嚇了一大跳,忙問:「先生這是什麼話兒說的?」

  張老妖精一捋須,心裡從一數到十,方才緩緩開口道:「東翁知道的,老朽考運不佳,卻教了幾個好學生出來。」說著,又是一頓。搖搖頭,轉身要走。

  平日裡只有賀敬文裝腔作勢擺個譜兒,說話說半截,弄得聽的人極不耐煩想揍他。今日卻被個張老妖精「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弄得心浮氣躁。一見老妖精要走,再也顧不得擺架子了,忙追問:「先生且留步,還請先生明言。」

  張老妖精遲疑地收了腿,可看他那個樣子,這腿收得十分不情願,仿佛下一刻又會邁出去一樣。賀敬文雖不曾一把將他拉信,也捏了兩手汗,緊張地等著他來說。這會兒,賀敬文又想起來了,張老妖精教的學生都不錯,有幾個混出點出息來的,還有兩個舊年編寫地方誌,還被錄了名。難得的是,這幾位學生對這老師都極尊敬,後來科場上有了座師恩師,對他還是不改初衷、畢恭畢敬,返鄉從不忘來看這老師。

  也許這胖老頭兒真的有內幕消息呢?賀敬文徹底收起了輕慢的態度,轉而認真請教了起來。

  張老秀才險些流出了欣慰的淚水,這貨比他閨女好忽悠多了!於是,這位老先生又說出了一番將賀敬文驚成石雕的話:「我本想頤養天年的,這些年的積蓄也夠了,他們也有要請我上京的,我嫌太遠,沒去,他們便叮囑了我一些兒。我家祖上,祖傳的手藝,刑名師爺……這府裡的知府親近要聘我入幕僚,我辭了,東翁道是為甚?」

  「為甚?」

  「唉~唉~唉~」尼瑪,這麼沒眼色,你到了官場上也是發去守倉場的料啊!不請我坐下嗎?張胖子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是來就近觀察這傻貨的妖精閨女的,只好回答他:「先帝駕崩,今上登基,本也沒什麼。只是,東翁看過邸報麼?」

  賀敬文道:「看過一些個,外頭有專抄錄販賣邸報的商人,他們有法子,頂多是比知府大人晚半天,便能買得到了。」

  「那——東翁細數過,這些日子以來,換了幾個閣老、幾個尚書?又黜了多少京官、多少地方大員?」

  賀敬文細一回想,驚道:「這下手也忒……」

  「是不少。譬如這府裡新來的柳推官,原本是某州知府,是在朝廷上失利,貶了官兒才到了這裡來的。這樣的人,不知凡幾。」賀瑤芳命綠萼去聽到了消息,再旁敲側擊便能摸得清對方是清。張老妖精只消攔著人一問,倒有人告訴他了——下人或許不會告訴小主人,你要添個後媽,卻不會故意瞞著家裡的教書先生八卦。張老秀才隨口便拿這柳推官舉了個例子。

  賀敬文一驚,問道:「怎麼說?」

  張老秀才還沒被邀請坐下,站得腳有點麻,故意又吊了一陣兒胃口才說:「唉,東翁知道他是因什麼被貶來的?」

  「得罪了陸閣老?可是陸閣老休致了呀!」

  「休致?新君登基就休致,他是真老得不能動了,還是不得不休致?」

  賀敬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原來是這樣麼?那這柳推官是被這陸閣老害的,豈不是前途一片大好?」

  張老先生心寬體胖好涵養,耐著性子解釋道:「你要臨走了,是安排自己看好的人、助他站穩了、來日好提攜你兒孫呢?還是去報復個芝麻小官兒?凡在緊急關頭想到安置的,都是自己在意的。」親娘哎,我算是知道為什麼每年官場上有這麼多的冤死鬼了,也明白為什麼有些個人進士及第卻一輩子做個小官兒了。都是蠢的!

  賀敬文致此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有了新的疑問,「那……陛下聖明燭照、朝中大人們也是柱石之臣,如何不曾看出來呢?」

  張老先生道:「朝中大人們?他們自己的架還沒打完呢,且顧不上這個綠豆官兒。等他們騰出手來,嘿嘿,且等著罷。至於那位陛下?他也是一樣的。又或者,現在還看不大出來,畢竟年輕嘛。」

  「就沒有人稟告陛下?」

  「眼下也未必有人看不出來,只是不與皇帝說罷了。」

  「這怎麼能不說?豈不是蒙蔽聖聽?」賀敬文怒不可遏,拳頭都捏了起來。

  張老先生慢悠悠地往外踱步:「皇帝麼,還是傻一點好。」心好累,腳好酸,不幹了。

  賀敬文演講的欲望尚未平息,見唯一的聽眾要走,忙上前扯住了:「先生且慢!」將人拉回來,又揚聲命守在外面的小廝奉茶。

  張老先生欣慰地想,這貨還沒呆到家。端起茶來,撥撥浮沫,才呷了一口,便聽到賀敬文開始滔滔不絕:「他們怎麼能這麼對萬歲呢?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豈可愚君……」

  【……我寧願你不留我喝茶!作孽哦!】張老妖精此生教過的學生無數,也有許多開始頑劣的孩子,可從沒見過像賀敬文這樣的人。

  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張老先生雙眼無神地走出了賀敬文的書房,一呼吸到了門外的新鮮空氣,整個人才重新活了過來。真是太不容易了!他這兒就特別能理解那小女學生為什麼不肯將秘密跟這爹說了。

  ————————————————————————————————

  卻說,這張老先生瞧不上賀敬文,但是他畢竟是這一家裡的男主人,他的話,不管你願不願意,還是會不自覺地聽上一聽。羅老安人就面臨著這麼一個問題,一面覺得這兒子不大頂用,得要個厲害的兒媳婦相幫,一面當這男丁說話的時候,尤其是說外面的事情的時候,她便會忍不住的採納兒子的意見。

  羅老安人本在給她供的一尊白衣大士誦經,聲音抑揚頓挫,極有韻律。賀敬文一頭便沖了進來:「娘,娘,大事不好。」

  這頭正誦著經呢,那頭說大事不好,羅老安人向白衣大士告一回罪,才回過頭來搭理兒子。口裡斥道:「沒看到我在誦經麼?你這麼著急忙慌的,是要做什麼?你兒女都老大了,穩重些!」然而等賀敬文將張老秀才的話複述了一回之後,羅老安人也有些慌了,問兒子:「你覺得他說得有理?」

  賀敬文有點艱難地點了點頭,道:「是有那麼一點子道理的,他的學生,也確是有幾個科場的前輩。他說的事兒,邸報裡都有。」

  「只是這內裡的事情,都是他的猜測而已。」羅老安人下了個結語。

  可這樣的結語也是沒有用的。母子倆面面相覷,心裡都活動了。既擔心這親結得不好,萬一有事,又是一樁操心煩,且賀敬文是要科考的,設若中了進士,及做官裡,除了上報自家祖宗三代,還得給老婆請封,被有人一查,就不是麻煩二字能解決的了。一時又心存僥倖,怕這萬年秀才是猜錯了,畢竟,像柳氏這樣的姑娘,賀敬文頭婚能娶到都是他好命了——委實捨不得放手。

  最後還是羅老安人拿了主意:「柳推官要見你,我們也答應了,那就去見。我也見見他家小娘子。見一面,又不會少塊肉。見之前,我去廟裡求個簽,看看佛祖的意思。要是合適了,你就殷勤些兒,不合適,你就淡些。」沒錯兒,自古以來都是這樣,自己能打定主意的,心志堅定的,那就自己說了錯。自己沒招兒了,那就聽天由命吧,老天爺,全看您的了。

  見面的時間極緊,羅老安人與賀敬文緊趕慢趕就收拾著要出門兒。賀瑤芳一直留意著這裡的動靜,城中賀宅比鄉下宅院小了不小,打聽消息也方便些,她便過來說:「我也要去求個簽兒,看吉不吉利。」

  賀敬文斥道:「你小孩子家求什麼?」

  賀瑤芳眨眨眼睛,迷惑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心裡一動,說要求籤兒。」

  羅老安人正在這虔誠的時候,心中一動:莫不是天意?便說:「叫何家的跟著你,你不許亂跑。」

  賀瑤芳道:「叫我求籤就行。」

  羅老安人命她跟自己坐一輛車出門,路上,再三問她。賀瑤芳只用迷茫的眼神看著她:「就是想去求籤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羅老安人心中惴惴。

  及到了寺裡,自己先求,拿去解簽,卻又聽不進去解簽的說的話,乾脆說:「師傅只管告訴我凶吉。」解簽的僧人看他這個樣子,便有些好笑,含糊地道:「中吉。」

  那就夠了。

  老安人心頭一松,隨口對賀瑤芳道:「你也去求個簽兒來。」

  賀瑤芳接了籤筒,又不許人看,悄悄地將懷裡揣的籤子取了出來。她原想著放袖子裡來的,拿著張老秀才做好的籤子,往袖子裡一塞才發現——手太短!袖子自然也不長,裝不下!只好改揣在懷裡,又練習了好多遍,在車上被老安人攬著的時候,她還擔心會露餡兒哩。

  現在一切的苦功都有了回報,羅老安人拿了簽臉色就變了:「怎地我求的是吉簽,你這個這般不好……」忽然她就悟了,新媳婦對自己好,不代表就會對頭前的孩子好!

  老安人是關心賀家香火,想要開枝散葉,卻未必肯拿一個已經開始讀書的寶貝孫子去換一個可能有危害且不知道能不能養育出好兒子的、目前還是陌生人的女人。間壁容家的老夫人固然是好,可這世上惡繼母也實在是不少,否則老人們不會一聽到「繼母」二字,便覺得有故事。

  羅老安人的臉沉了下來,一路沉到了家裡,就對賀敬文說了六個字:「飛燕來,啄皇孫。」

  賀敬文臉色也變了,沉重地點了點頭:「兒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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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50 AM

第22章 結了個仇人

  媳婦兒,現在是需要的,但不是非此人不可。兒子是寶貴的,眼下只有一個,是萬萬不可以有閃失的。這是一筆很容易算出來的賬,一點也不需要猶豫。尤其在有張老先生的忽悠之後,這門親事怎麼算怎麼不划算。

  羅老安人當機立斷,這個柳家姑娘就算看起來再好,這門親也不能結了。哪怕柳推官日後真個翻了身兒,那與自家又有甚相干?拿活潑可愛的幾個孩子來換一個前途未蔔的親愛?羅老安人又不傻,是絕不會做這種買賣的。

  賀敬文心中如何想,羅老安人倒有些看不出來,只是兒子一臉的不情願,她是看明白了。看明白就好,免得自己再與他費口舌。賀敬文有一宗毛病,腦子不大,性子卻怪,好認個死理兒,又看不明白事情,讀書將腦袋都讀得方了。羅老安人最怕的,便是兒子說什麼不能在人家落難的時候拋棄人家一類的。現在這樣的正好,羅老安人對於兒子得罪人的本事,是從來不會小瞧的。

  不但不敢小瞧,還要叮囑他:「雖則咱們是不想結這門親了,你也不要掛著臉去,顯得多麼不情願。媒人是我們托的,見面你也應了的。明兒見面,你打起精神來,萬不能讓人說一個不字。既已不想結親了,便不要再結仇,何苦得罪人呢?到時候我便說,托了人合了八字,合不上。」

  神仙就是這麼忙,有事不決,無論內事外事,都要神仙幫忙拿主意。有事情已經有了決定又怕得罪人不能服眾了,也都推給神仙。神仙,天生就是用來背黑鍋的。

  賀敬文聽了母親的話,覺得有道理,臉才不沉得這般厲害了,說一聲:「我去溫書了。」退出了羅老安人的正堂,自去書房生悶氣了——遇上這等事兒,哪裡還溫得下書呢?將書撿起來看了兩眼,怎麼也看不下去,索性叫了小廝平安去廚下取了酒菜,飲酒解悶去了。

  剩下羅老夫人在房裡左思右想,見面的時候要如何誇柳推官家的姑娘,又要如何對柳推官娘子得體又不失熱情。她還給兒子想好了見面當如何做、如何說,真是操碎了心。

  ————————————————————————————————

  自打求籤回來,老安人的臉色就不大好,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片刻就傳遍了賀宅。賀麗芳暗中稱意,臉上忍不住就會露出一絲笑影,又強忍住了。她已經猜著了,這回求籤一定是不順利的。心裡有件高興的事兒還不能表現出來,真是痛苦極了,賀麗芳一頭紮進了被子裡,咬著被角,笑了。

  就在賀大姐在悶笑慶祝的時候,她二妹妹正在張老狐狸那裡上課。本來今天是不用上課的,自打老狐狸在賀敬文面前露了那麼一手之後,賀敬文對他是禮敬有加的,一度想請他去教兒子。無奈老狐狸不樂意,此事只得作罷。

  而羅老安人更有一個念想:兒子呆且蠢,日後縱考上了進士,官場上怕也是難混的,如果有一個像張老先生這樣的師爺,那就另當別論了!就他了,好生供著,幫扶著兒子在官場上多走幾年路,學個差不離,老安人也就放心了。所以老夫人昨天晚上便放話了,以後張老先生在家裡,誰都不許怠慢了,他想做什麼都隨他。

  既然萬事隨他的便,他非要拎著小女學生來上課,完全不顧人家才出門回來,那誰也說不了什麼。張老先生還振振有詞:「小女孩子,長大之後就難有這樣專心讀書的時候了,不趁著這會兒心無旁騖,以後長大了,可就沒這麼多功夫了。」

  羅老安人聽得在理,賀瑤芳也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所以她就出現在了書齋裡。

  ————————————————————————————————

  張老先生的書齋有些簡陋,羅老安人下令給他新添置的東西還不曾搬運進來。賀瑤芳站在張老先生的書桌前面,並不因將話挑明而坐著。老狐狸先贊她一句:「二娘好謹慎。」

  賀瑤芳道:「先生何出此言?」

  張老秀才一伸手,指著座兒:「坐下說話。」

  賀瑤芳謝了座,鎮定地與老先生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陣兒,張老秀才畢竟胖,體力不支,敗下陣來。賀瑤芳才笑眯眯地問:「先生做了什麼?」這位仁兄跑去跟她爹關起門來嘀咕了一陣兒,她爹就又跑去跟她阿婆再關起門來嘀咕一陣兒,然後就突然說要去求籤了,怎麼看怎麼跟這事兒有關係。

  老狐狸也不故弄玄虛,點頭道:「動了動嘴而已,令尊可實在是……都沒讓我坐下呀。」

  賀瑤芳笑了:「家父天真爛漫,一顆心都撲在了科考上,於俗務上頭並不曾留心,有怠慢處,還請先生海涵。」

  老狐狸還是有一絲絲違和之感,頂著這麼張小嫩臉兒,說著這麼老氣橫秋的話,怎麼看怎麼有點兒彆扭。咳嗽一聲,將自己做的事情與小女學生說了,末了綴上一句:「我這是上了你的賊船了。」

  賀瑤芳道:「先生想要什麼樣的贓物?」

  張老秀才大笑:「我若想要分贓,哪用等你長大,分你的呢?」

  「那我這裡,必有先生想要的了?」

  張老秀才摸著鬍鬚,依舊是點頭:「是有些個事情,想問一問小娘子的。」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

  聰明人卻拒絕了:「不瞞先生說,我此番卻覺出一些事兒來,有些事情,重做一回,未必就是原來的樣子了。便是先生,自打會寫字兒,可寫過一模一樣的兩個字兒?我怕說了,反倒誤了先生。」

  張老秀才一點即透,反問道:「如此說來,是有不同的了?可否說說不同之處?」

  賀瑤芳道:「小處不好說,許是我當時年紀小,不記得了。最大的,大約便是先生了。我並不記得受教于先生,要到五歲上,繼母進言,家裡才請了個西席來教導。」

  張老秀才道:「如此說來,這繼母人還不錯了?」

  賀瑤芳歎道:「周公恐懼流言日。」

  聞言,張老先生一歎:「果然如此。能有這等心思,必是初時藏得深的,等你祖母不能理事後……唉。」

  「正是。」

  張老先生不再問將來如何,只說:「令尊還差些火候。」

  賀瑤芳低頭道:「差的怕不是一些吧?」

  張老秀才道:「失望了?」

  「沒期望過啊……上一回是不懂事兒的時候就……這一回……」

  張老先生猜了一猜,心說,難道她爹早亡?可我看她這言談舉止,可不像是家計艱難能夠養出來的呀,必得是錦衣玉食的王公府第,使奴喚婢才得。便是她祖母,細看起來,這舉止之間還略有些不如她。只是她如今還未長開,這才不顯罷了。老先生被新鮮事情吸引了過去,便將養老的事兒放到一旁,連東家可能早死,沒人發他工錢的事兒都顧不上了,決定留下來繼續觀察。順便分析一下,不同的變化是怎麼造成的。

  賀瑤芳看這老師走神兒了,便自去桌前臨字,有了張老先生的猜測,再配上那根簽,以她對於祖母的判斷,這事兒十成裡已經有了九成的把握了。師生二人再不發一言,徒留滿室寂靜。

  ————————————————————————————————

  賀瑤芳胸有成竹,羅老安人母子卻一夜沒有睡好。老安人擔心的是,現在賀敬文還不曾做官,勢單力薄,柳推官是進士出身的官員,有些開罪不起,希望柳推官大度一點。最好是賀敬文也很好,但是就是不投他的眼緣兒。這事兒掰也就掰了。等賀敬文中了進士,自然又是搶手的女婿人選,萬事不用愁了。

  賀敬文則是驚怒,深覺得這朝廷真是風氣敗壞,與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必要努力攻書,早日得中進士,入朝為官,一振風氣!不對,等他與推官的事了,便要上書!一定要揭露他們!就算上書現在不能呈奏御前,這世上,好人終究還是有的,交給取中他做進士的那位老師,也是可以的!

  既有了這樣的想法,賀敬文便打起了腹稿,晚上也不要洪氏陪她,自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如何開頭,如何結尾,如何用詞。一直到梆子敲了二更,還是沒有睏意。

  第二天一早,他睡得正香,便被平安給喚醒了。賀敬文有點起床氣,他頭天晚上太興奮,睡得晚,才睡著沒多久,被叫醒了就黑了臉。平安嚇了一跳:「老爺,你的眼睛!」

  黑眼圈出來了,臉也黃了,活像個在賭場裡熬了一夜的爛賭鬼。

  平安慌得去打水,又往廚下要煮熟了的雞子,剝了殼兒,給賀敬文去敷眼睛。一面敷一面說:「這可怎麼好?今天還要去見客呢。叫老安人看見了,又免不得一頓訓誡了。」

  賀敬文嫌他煩,等聽到「老安人」三個字,這才閉了嘴。

  羅老安人見了,卻沒訓誡他,只說:「瞧你,這麼在意做甚?小蓮呢?將我的粉拿來給老爺擦擦眼下。」

  賀敬文就帶了一臉的粉去見柳推官,打著請教文章的名號——柳推官是進士出身。母子倆備了四色禮物,大大方方地過去。

  柳推官家裡上下知道老爺在為姑娘擇婿,冷不丁來了個年輕男子,心眼兒活泛些的已經猜著了幾分。只是礙于趙氏禦下極嚴,下手又黑,都不敢議論。

  這賀敬文遠遠看起來也是一表人材,個頭兒放到御前那麼個挑剔的地方都不顯矮,樣貌也極佳。柳推官遠遠看著就很滿意了,且媒人講,這舉人祖上出過進士,父親也是官身,母家也是官宦人家。他原本還怕賀敬文長得醜陋,女兒不喜。這樣一看,倒也樣樣齊全。唯一的遺憾是還沒有中進士,這倒也不算什麼,畢竟年輕,有的是機會。

  不想近前一看,臉上居然還擦了粉!以柳推官的經驗來看,這粉是用來掩蓋痕跡的。細往賀敬文臉上一瞧,這貨眼下一片青黑,臉色還不好,很像是酒色過度的樣子——十分可疑!

  賀敬文被他這麼打量,已經不耐煩了,心裡又有氣,又不想成事,他的表情就很不好。柳推官又不似容尚書,以他是故人之後,肯哄他兩句,兩人一問一答,不過說些:「何時中的舉?」、「座師是哪個?」之類的話。

  賀敬文還記得母親的囑咐,有問有答,自以為表情還好,只是這柳推官面目可憎,見了他之後,面皮都不曾動一下,只看到他的鬍鬚一上一下,惜字如金地吐出幾個問題來。他便也答:「承平五年。」、「姜老大人。」

  然後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柳推官被貶了官,實則是避難,心裡本來就不痛快,再看賀敬文這樣兒,明顯是不樂意,心頭升起一股怒火來——原是你家來求娶我女兒,到了來卻給我擺臉子看!真道我不做知府便治不了你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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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51 AM

第23章 結怨的功力

  柳推官一看賀敬文那個德行,就看出來這小子對這門親事並不熱心。非但不熱心,還很有幾分不樂意。

  自己的女兒,又是愛妻所出,心肝寶貝兒,落到一個鰥夫碗裡,做爹的心裡已經是有些遺憾了,這個死鰥夫居然還不樂意?!看他那個死樣子,搞不好頭前老婆就是被他給晦氣死的!我的閨女,不嫁了!柳推官完全忘之前對賀敬文的種種滿意,對這個「酒色之徒」起了惡念,立意要尋個機會,讓賀敬文倒個大黴,頂好這輩子在科場上再無寸進。

  賀敬文成功地用一張鰥夫臉了結了一樁兒女們都不喜歡的婚事,也給自己結了個麻煩的仇家。柳推官對於朝上諸公來說是小蝦米,對於賀敬文來說,不是條鯊魚,也是條兇狠的黑魚。只不過這條黑魚還不熟悉情況,且不好動手罷了。

  羅老安人並不知道,才一會兒的功夫,兒子就能得罪一個推官。她在後堂與趙氏母女兩個相談甚觀,趙氏也是有敕命的夫人,羅老安人亦是,單憑這一條兒,趙氏便很有些熱情。再聽說羅老安人是京城嫁出來的,一口官話十分漂亮,說話也極講道理,看柳氏的眼神兒也很慈祥。趙氏愈發的欣慰了起來:這樣通情達理的婆婆好,免得再多浪費精力。

  這樣的官家小姐,趙氏是知道的,有些個家裡亂些,便極精明,而家內平靜的,生活又優渥,便很好說話,又好拿捏。

  柳氏見這老安人,也是滿意的,這老安人看起來清清爽爽的,眼神也慈祥。柳氏再如何,還是個未嫁的姑娘,家裡又早被她母親掌握,要她對上個難纏的婆婆,她也有些怵。現在可以放心了。

  一時之間,女人們談笑風聲,羅老安人又問趙氏些京中的見聞,一路的風景,還歎息:「從京裡回來,好有十幾年了,做夢都想回去吶。我是不成啦,要指望兒子帶我去了。」

  趙氏道:「看您的面相,是個有福氣的人,必會心想事成的。」

  兩人交換了一個「你懂的」的眼神,趙氏便對羅老安人道:「新來這裡,得了盆花兒,安人常在此地居住,給我指點指點可好?」

  羅老安人欣然同意,兩人起身移步,柳氏便趁機退了出來,再不跟上去。卻又有趙氏身邊信得過的心腹婆子過來,悄悄地將她引到了前廳紗窗外頭,要去偷看賀敬文一眼。彼時賀敬文正在與柳推官相看兩相厭,都沒話講,柳推官黑著個臉,很像是在考查要將自己女兒拐走的准岳父,而賀敬文抿著嘴,像極了靦腆不敢言的小男生。

  柳氏一眼便看中了,卻又不敢久留,一縮頭,回到自己繡房裡偷著樂了。過不片刻,便聽說賀家的老安人與賀舉人已經回去了。兩家約了要合個八字兒,合完了,這事兒便定了。柳氏向鏡內一望,兩頰已經燒得像桃花顏色了。欲待要問,又忍住了,只盼著母親與父親早些說完話,好來告訴自己好消息。

  正被她殷殷盼著的趙氏卻要面對丈夫的怒火,聽柳推官將賀敬文祖宗八代都罵盡了,趙氏還有些懷疑:「不至於罷?他家老安人極和氣的。」

  柳推官冷笑道:「攤上這麼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兒子,她能不和氣麼?我看她那個兒子,未必是樂意的。哼,一個酒色之徒,我還看不上他呢。」

  趙氏忙問:「莫不是你看錯了?什麼酒色之徒?」

  柳推官道:「我怎麼會看錯他?臉上搽著粉吶!眼下一片烏青!問一句答一句,一個字也不肯多言,魂不守舍,像是著急回去補眠呢。還不知道哪裡鬼混了。」

  趙氏道:「是不是你看差了?不至於吧?」

  柳推官猛然想起一事,問道:「他母親很是急切?」

  「是呀!」

  「那就是了!」柳推官越想越可疑,雙手一拍,「定是因為她曉得兒子不中用,打聽得咱們女兒樣樣出色,這是要叫咱們閨女貼補她那個傻兒子呢!這樣的火坑如何能跳?」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趙氏能與這柳推官一、二十年來琴瑟和諧,正因其心暗合。一想,正是這麼個道理!當即便說:「老爺說的是!哎呀,不好!我答應將二姐兒的庚帖取與她家合八字了。」

  「理他做甚?她家兒子那個樣子,還指望著我看中了不成?將媒人喚來,盡力罵她一頓,叫媒人去分說!再有,去問那媒婆,賀舉人前妻娘家是什麼樣人家。」

  這主意不錯,趙氏忙答應了。將媒婆喚了來,先問賀敬文前妻之事,媒人道:「要說他頭前娘子,聽說也是個賢慧的人兒,只可惜娘家不爭氣。」將李家之事擇要說了,聽得趙氏眉頭緊鎖,道:「原來如此!我道為甚他來見我家老爺,還要愁眉苦臉,十分不恭敬,原來是思念前妻呢。」順手就將錯兒推到賀敬文頭上了,而後讓媒人去回絕了羅老安人:「我是結親家的,要歡歡喜喜的,不是陪著哭喪的。」

  將此事回絕。

  辦妥了丈夫交待的事兒,趙氏才想起來還有女兒要安撫。柳氏在房裡已經等得心焦了,猛聽得丫環跑進來說:「來了來了!」柳氏一臉喜色地迎到門口,忽地變了臉色——趙氏的表情可不怎麼美妙。待趙氏走近了,便上去摻著她的胳膊,輕咬一下嘴唇才問道:「娘?」

  趙氏道:「娘一定給你找個好的!」

  「怎麼?」柳氏原是極不願做填房的,迫於無奈才忍辱答應的。然自隔窗遙望一眼,卻又對賀敬文的相貌十分滿意,心裡生出幾分期盼來。哪知又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必要知道端地。

  趙氏恨聲道:「他對你爹很是無禮!看著又像是個酒色之徒,十分不好。」

  柳氏肚裡一權衡,道:「那便罷了。」輕輕放開母親的手臂,奔回臥房埋進被子裡便是一通哭。趙氏慢悠悠跟了進去,恰柳氏痛哭完了,起身坐在床上發呆。

  不等趙氏開口,柳氏便道:「娘,事已至此,何苦再挑剔這些了?賀舉人再好,若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值當我費那些個神了。如何請爹尋一得力的人家?我只要富貴榮華!一樣是勞心費力,在這小門小院兒裡爭這三分二厘,不值當的!要爭,我就爭那大些的去!管他是老是少,是醜是俊,是賢是愚!我出了力了,就要拿到多些才好!」

  趙氏靜了片刻,展眉道:「我兒好志氣。」

  ————————————————————————————————

  那頭柳家生了一回氣,這一頭賀家正開心。羅老安人自以哄住了柳家,最後只消將八字不合的理由拿來搪塞便能成其事。賀敬文也以為了了一樁心事,明年要開恩科,不如等考中了,自然有賢良淑媛求嫁。竟然安心溫書去了。

  直到這媒人過來向羅老安人喊冤。

  媒人原是等著拿謝媒錢的,沒想到其事不諧,臨門一腳沒成,不但錢沒拿到,還挨了一頓好罵。柳推官家她惹不起,賀舉人家倒是可以小聲抱怨兩句,再有怨氣,出了門兒再說。羅老安人聽了這媒人說:「老安人,舉人坑殺老身了!」就知道她兒子將事兒辦砸了。難得的是,她兒子還覺得自己辦得挺好。

  羅老安人勉強撐住了,對媒人道:「既是柳家看不上小兒,強擰的瓜不甜,此事便作罷。」對宋婆子使一眼色,宋婆子使張紅漆的託盤,托了個紅封兒給媒婆。

  媒婆見了紅封兒,也是意外之喜,笑道:「不愧是老安人,府上真是積德行善的大戶人家……」

  羅老安人手中的數珠兒捏得咯吱咯吱響,勉強笑道:「拿去喝茶罷,生累你跑這些時日。」

  宋婆子眼前掠過一道殘影,一低頭,託盤裡的紅封兒就沒了。媒婆一面將錢往袖子裡塞,一面說:「老安人放心,再有好的姑娘,我頭一個來回您。」

  宋婆子見老安人實在開心不起來,搶上前送媒婆出門兒,留下羅老安人將數珠捏得更響了。老安人生了一回悶氣,再不叫兒子過來氣自己,心道:先別說親了,叫他讀書吧,考個進士,自然有好妻,這二年我先累著些兒。忽又覺得單指望這兒子不保險,又命小丫頭去看看孫子,總覺得孫子比兒子靠譜得多。她得有個雙保險才成!等賀成章下了課,再命人請吳秀才過來,仔細叮囑了,讓吳先生用心教導,許諾再加一串錢。

  一時又想,要是張老先生肯教授俊哥,那就好了。又怕強行安排惹張老秀才不喜,生氣辭館。一時間愁腸百結。

  整個賀宅上下,唯老安人一個心中不痛快,除她之外,竟是人人開懷。賀瑤芳留意那本《志怪錄》很久了,踮著腳尖偷覷了好幾回,見張老狐狸沒再往羊太傅那個條目下再添同類怪談,也放下心來。

  如此日復一日,到得賀成章從書本裡抬頭,操心費力地想起來小妹妹也該讀書了,跑去與羅老安人說時,時間已進入了八月。羅老安人聽孫子說:「三娘也要讀書了罷?阿姐和二娘都讀書了,剩她一個,怪孤單的。」

  羅老安人道:「也是,好好的姐兒,總跟著個姨娘,像什麼樣子?」

  於是汀芳身後便也跟著個乳母並一個八、九歲的丫環,過來張老先生已經收拾一新的書齋裡開始讀書識字了。

  賀麗芳左手一個妹妹、右手一個妹妹,心理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頗有架式地對汀芳道:「你才開始學,學得慢不要緊,用心便好。」

  汀芳有些膽怯,見大姐大包大攬的樣子,覺得有了靠山,用力地點了點頭,回了一個舒展的笑。

  姐妹幾個相視而笑,張老先生也不打擾,忽又聽得外面有了叫嚷之聲。賀麗芳猛地轉頭,對阿春道:「去看看,怎麼回事兒?這裡院子這般小,傳到鄰居那裡,沒的叫人笑話了!」

  阿春跑出去,不多時便回來道:「大姐兒,是舅家又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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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4 11:52 AM

第24章 肥美的一章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這話擱哪兒都是真理。

  賀瑤芳已經不對自己的舅舅報什麼期望了,不求他救命,就求他別拖後腿就謝天謝地了。哪料得連這一點希望都破滅了。在賀大姐氣得捏緊了兩隻小拳頭,小胸脯一起一伏,漲紅了臉強忍著不沖出去揍親娘舅的時候,賀瑤芳一聲長歎,搖搖頭,縮到一邊去了。

  賀麗芳怒極而罵:「這算什麼舅舅?生怕我們過得舒服了麼?」

  賀瑤芳小聲提醒道:「姐,最後一句話不要說出來啊。」換來賀大姐怒揉妹妹頭。賀瑤芳無奈地抱頭逃躥,尋張老先生去了。賀大姐一看妹妹跑了,恨恨地一跺腳,見綠萼跟著追了出去,對何媽媽道:「何媽媽也去看看,別讓她們亂躥。」她自己去卻賀成章那裡,看著弟弟也別往前面湊,卻又命自己的乳母往前面去偷聽,看李章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賀瑤芳並不好奇前面出了什麼事,反正,不會是好事兒。不如尋張先生聊天兒,順便商議有什麼應對之策。不管為什麼張先生這輩子到她們家裡來了,這都是個機會,現在家裡也就這位老先生能夠商量了。

  張老先生正在作畫,他的字畫在本地很有名,比之書畫大家雖有些差距,然流傳到外頭,一幅也好值幾個錢。只是這張老先生有些怪,並不賣字畫,至多給人寫個牌匾,略收幾個潤筆。世人多有不解。

  賀瑤芳見老先生還在那兒塗塗寫寫,對綠萼道:「你與何媽媽到外面看著,別讓人進來打擾,我有功課要請教先生。」綠萼心說,我娘沒來啊?一回頭,何媽媽正往這裡跑呢——不由有些敬佩。

  賀瑤芳等綠萼出去守門兒了,才回過頭來正一正衣襟,給張老先生行禮。

  耳裡聽到賀瑤芳問好的聲音,張老先生依舊頭都不抬,直到寫完了落款「樵客」二字,才問:「怎麼了?」

  賀瑤芳十分無奈,這城裡宅子又不大,張老先生住的地方又靠前,不信他聽不著門口的喧鬧。張老先生低頭一瞅,小女學生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張圓鼓鼓的像發麵包子一樣的臉上居然顯出幾分威嚴來,對這小女學生的「經歷」又添了一分好奇。

  清清嗓子,招招手:「來,看看我這畫兒,畫得怎麼樣?」

  賀瑤芳踱了過去,踮起腳尖來一看,畫的是個寬袍大袖扛鋤頭的斗笠老頭兒,忍不住問道:「先生這是要神隱了?」張老先生搖頭道:「我既不曾顯,又何談隱來?倒是令尊,可想好退路了?」

  賀瑤芳默然。她沒跟著賀大姐一塊兒憤慨,反是來尋張老先生,便是想到了她爹。張老先生見她沉默了,續道:「令尊……考運上頭,我連舉人都不曾中,也不好評說他。只是,小娘子要知道,一個推官,能做的事情可是不少的,更何況是曾做過知府的人。外頭的事情,小娘子經的見的或許少些,不要想得太容易了。那柳推官,心中有氣,眼下騰不出手來,不會故意生事,但若讓他遇上了,是少不了推波助瀾的。」

  響鼓不用重槌,何況賀瑤芳知道的遠比張老先生猜測得多?猶豫了一下,賀瑤芳輕聲道:「家父的考運,也只比先生多一步罷了。此後便……」

  張老先生已經猜著賀家此後會不如意,估摸著賀敬文怕要早亡,這樣的事情,他聽的見的多了,此時安慰道:「凡事,不信命不行,太信了,也不好。」

  賀瑤芳贊同道:「先生說的極是。然而關心則亂,既知道了,便不能不擔心,不能不早做打算。」

  張老先生寫了半本《志怪錄》,眼前有這麼一個活的,終是忍不住發問:「那柳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賀瑤芳道:「天下後母,有好有壞,賀家不幸,攤上了一個不好的。我那時候年紀小,還道她是個好人,等到長輩亡故,她便換了顏色,」頓了一頓,「如今這宅子裡的人,到得最後,就剩下我一個啦,要不是我逃得快……」

  張老先生有些不大自在,賀瑤芳頂著這麼一張嫩臉說著這樣的話,還是有些違的。又咳嗽了一聲,張老先生問道:「這推官?」

  柳推官的事兒,還是那位天子動的手呢。賀瑤芳不自在地道:「他壞事的時候,我還小,只知道是免官入罪,為了免罪起複,花了許多銀子,他們家的不夠使,又拿我家的填去。到得後來,又被清算了一回。」原本罷官免職也就罷了,後來她入了宮,得了帝后的青眼,兩位不免要問一問她的來歷,也是合該柳家倒楣,皇帝的記性太好,又想起他們來了,一鍋端了。

  張老先生不笑了,很是疑心這後來的一遍清算與她有關,又不好再追問,轉而問道:「小娘子有話要說?」

  賀瑤芳道:「先生明白人,眼下這個樣子,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呃,是小娘子罷?」

  賀瑤芳一臉黑線:「我兩輩子加起來也沒您年紀大,您就放心把我當晚輩。」

  於是張老先生放心地道:「小娘子麼,怕是不用我說的了。只是令尊……辦法不是沒有,就怕他不肯答應。」

  賀瑤芳道:「先生也想到了?」

  張老先生一挑眉:「小娘子想的是?」

  賀瑤芳痛快地道:「考不上就不考了,舉人也不是不能做官,趁早謀一官職,離了此地,休要落到柳推官的套兒裡是正經。這原是我的小心思,怕我見識淺薄,想錯了。」

  張老先生也是這般想的,卻又憂愁:「令尊眼下這個樣子,想要考上,難!不須柳推官為難他,只要令舅時不時登門,他便難以平心靜氣讀書了。然則令尊的脾氣,又不合官場。性情又頗自傲,只怕還是想著得中進士,衣錦還鄉的。這一條上,誰都管不了。」

  賀瑤芳苦笑道:「誰說不是呢?我如今是看淡了,上輩子,家裡這些錢,他也沒享著。我就想,與其不知道日後便宜了誰,還不如就現在用了,換官也好,做什麼都好。他入了官場,固然是難上進的,或許要受排斥,卻也是入了官場了。家兄一朝得中,對這些事兒也不是全然陌生。」

  張老先生道:「你有什麼主意?」

  賀瑤芳道:「我也是方才想起來的,也不知道成是不成,還請先生參詳。」這話前半句是假,後半句卻是真。她早就在愁這件事情了,她爹總考不上進士,就這麼把自己氣死,也不是個事兒啊。

  張老先生道:「願聞其詳。」他凝神細聽,想從賀瑤芳的言語裡分析一下,她那「上輩子」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

  賀瑤芳微笑道:「大約,要請先生在合適的時候,向我阿婆說一說,又或者,家父請教于您的時候,略略引導幾句。」

  張老先生追問道:「什麼時候算是合適的時候呢?」

  賀瑤芳仰起頭來,誠懇地道:「我現在所倚者唯有先生,有些事情,還要請先生相幫。我是想的,李家也好,柳家也好,由著他們鬧,推一把也行,鬧得過不下去了,我阿婆第一個就要著急,她就要想辦法了。至於家父,明年恩科,他必是不甘心的。多考一年便多考一年罷,考不中,阿婆也會急的。到時候,我們小輩兒說不上話,就要請先生出馬了。先生……必是奇人,否則——」賀瑤芳拖長了調子,拿眼睛將這小小書齋裡掃了一遍。書齋裡的陳設被羅老安人裡裡外外換了個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張老先生在這家裡的地位不一般。

  老先生嘿嘿一笑:「好說,好說。在府上教幾個小女學生,可比做刑名師爺還不省心吶!」

  賀瑤芳笑道:「先生樂在其中。」

  張老先生還真就樂了,一張胖臉笑成了個彌勒樣兒:「小娘子這般明瞭,縱懼鬼神之說,不將來歷說與長輩,又何妨在長輩面前一展才華?」

  賀瑤芳微笑道:「我如今不過一幼童,還是個女童,經歷又是匪夷所思,恐怕拿捏不好分寸,與其令人生疑,不如做個貼心懂事的好孩子。日後……或許會與兄姐說罷。我忍不住想說話的時候,不是還有先生麼?」

  張老先生也笑了:「小娘子忒謹慎。」他沒再問為何與兄姐說而不與長輩講,明擺的,不信任。換了他,也不說。

  賀瑤芳道:「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恕我直言,你如今不過四歲,何須老氣橫秋?」

  賀瑤芳一怔,張老先生續道:「看開些才好,」不等賀瑤芳再說什麼,便擺擺手,「有趣,有趣,我若要看戲,少不得跟著搭一把手了。」

  賀瑤芳鄭重謝了他。張老先生道:「是我要做這事,與你不相干,不須再謝的。」

  ————————————————————————————————

  張老先生又做了什麼,賀瑤芳並不知道,只知道她才出了書齋的本兒,就被宋婆子找到了:「姐兒,我的好姐兒,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叫老安人好找。」

  賀瑤芳奇道:「阿婆找我做甚?」

  宋婆子道:「老安人備下了好茶果,姐兒給老爺送過去,好不好?」

  這要真是個四歲的孩子,包管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問就開開心去給親爹送吃的了。賀瑤芳也是什麼都沒問,卻是一瞬間什麼都想明白了——李章一來,必是鬧得她爹無心讀書,老太太這是讓她去給老爺解悶兒呢。

  這可真是……

  賀瑤芳用心點頭:「好!」身後跟著宋婆子連一個提著食盒的小丫頭,往賀敬文書房那裡去了。

  賀敬文正在捶桌子,他原是踢牆的,不想牆太硬,踢得疼,只好改為捶桌。一面捶一面罵:「餓不死的雜種!一家子的囚徒!府台怎麼不將他也拿了去關了?!」

  他方才寫文章寫得興起,李章來了,道是他娘子病了,想外甥了,要接外甥去看舅母。探病,自然是不好空著手兒去的。

  羅老安人如何能讓年幼的孫子去看個不知道得了什麼病的病人?只得破財消災。哪料得這李章獅子大開口,道是他兒子在牢裡受了罪,一身傷病,也要看病抓藥,還要疏通關節。張口便要五十兩!

  賀敬文聽了便生氣,也不喚人,親自去扭打李章,李章便叫嚷起來:「舉人打人啦!妹夫打大舅子啦!我可憐的妹子,是不是就是被你打死的?!」

  羅老安人看不下去了,喝道:「只有十兩,愛要不要,不要便去請裡正來!我看看你這個讀書人還要臉不要!」

  李章道:「命都快沒了,要臉做甚?」

  將羅老安人噎得說不出話來了。李章猶不住口:「你們是有命的,那要臉不?」

  羅老安人自然是要臉的,討價還價,給了他十五兩銀子一筆鉅款拿走了。賀敬文在母親面前痛駡了大舅子一頓,回來書房見寫了一半的文章,再也沒思路寫下去了,又發了一通脾氣。羅老安人自己氣得不輕,卻更擔心兒子,命宋婆子將二姐兒領過去哄賀敬文。

  豈料讓賀瑤芳正聽到賀敬文在叫駡。

  宋婆子聽了,急要去掩賀瑤芳的耳朵。賀瑤芳仗著個頭小,正在翻白眼,這等髒話,在她聽來是毛毛雨,當年家道中落,柳氏帶著全家上京去,住的地方也是龍蛇混雜,罵得比這個難聽的多得是。

  宋婆子一面掩著賀瑤芳的耳朵,一面高聲說:「老爺,老安人命二姐兒給您送東西來啦!」

  賀敬文手也捶得疼了,正好就坡下驢,沉聲道:「進來罷。」

  賀瑤芳只當什麼都不懂,笑吟吟地道:「爹,阿婆好疼你呢,怕你餓。」這位兄台一輩子都有親娘護著,一輩子都沒長大。賀瑤芳的眼睛有些冷。

  賀敬文沒好氣地道:「我只要沒人來氣我就好啦!」說著,順手將方才寫壞的一張字紙團一團扔了。

  賀瑤芳道:「什麼人來氣爹?我去氣他去。」她拿眼睛一掃,再一猜,便猜著了個大概:必是在做詩又或者寫文章的時候被打斷了,憋著了火。打擾的人又沒帶來好事兒,更是氣上加氣。是以賀瑤芳既不說文章的事兒,連她爹字寫得好這樣的話都不誇,更不提什麼有親娘啊、我也想我娘了之類苦情的話,只與賀敬文同仇敵愾。

  前太妃哄人的功力不曾減退,不多會兒,賀敬文便被哄好了。賀瑤芳順利地完成了任務,跑去羅老安人那裡交差,還要裝成不懂問一句:「阿婆,誰氣著爹了?」

  羅老安人胡亂搪塞道:「沒有誰,你爹做文章不順心呢,文人都那樣兒。」

  賀瑤芳心道,那容閣老家就不這樣。口上唯唯,還說:「那我哥讀書的時候我離他遠點兒。」

  羅老安人終於笑了,捏一捏孫女兒的粉頰:「嗯,俊哥讀書時你不要過去,等他閑下來,你們再一處玩。現在這時候,他也該得閒了,你去尋他們玩吧。」

  賀瑤芳答應一聲,她也想見哥哥了。她既能聽得見,賀成章也不是聾子,不曉得要不要安撫?

  快步走到賀成章那裡,卻見他一臉「親娘哎,快來救命」的表情,正在安慰賀大姐。賀麗芳正在那兒哭呢:「咱們都要爭氣啊!怎麼攤上這麼個破舅舅呢?」

  賀瑤芳和賀成章一齊說:「最後一句不要說啦。」

  「我知道啦,你們真囉嗦。好了,二娘跟我去張夫子那裡,俊哥,你好好讀書。」

  賀成章:大姐,要不是您老來哭一嗓子,我現在還在用功呢。

  ————————————————————————————————

  付了十五兩銀子,這事情卻還不曾了結。張老先生只教三個小女學生,日子悠閒,也出去略一轉轉。他在本地名聲也響,衙門裡倒有兩個文書亦是他的學生,也叫他打聽得一點消息——他料得果然不差,柳推官果然在這裡面做了一回推手。

  過不兩個月,天氣轉涼,全家換上新夾衣的時候,李章又來了。這回連賀成章都有些心煩意亂讀不下去書了。賀瑤芳不在意賀敬文考試,卻頂頂關心賀成章。不免又向張老先生問策。

  張老先生道:「若要了結此事,暫忍一時——令舅以前,不是這般鬧法的罷?」

  賀瑤芳明白這個「以前」說的是前世,遂答道:「柳推官自是不會讓女婿受騷擾的,推官于刑獄上頭,說話份量重。難道?」

  張老先生點頭道:「什麼樣人家,不到兩月便能花銷十五兩銀子?」李家敗落後,排場大減,僕役散盡,不過這幾口人,銀子花得也忒快了。再者,在尚書面前立了書契的破落戶敢這麼大鬧舉人宅,也十分可疑。

  賀瑤芳不得不多問一句:「先生是不是知道什麼?」

  老先生消息倒是靈通:「小娘子也說了,推官于刑獄上頭說話份量極重的。」

  有了柳推官做推手,李章就停不下來。

  明白了,柳推官不須出面,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強出頭兒,暗示李章就行了。只消舍出臉來鬧一鬧,兒子或許能脫罪,又能敲詐到錢財貼補家用,何樂而不為?

  正合賀瑤芳之意。

  賀瑤芳道:「先生有把握說動家父?」

  張老先生道:「恕老朽直言,令尊雖然天真爛漫,卻也有些正義心腸的。若是鬧到家宅不甯時,又沒有旁的辦法,他自然要為老母兒女考慮。」

  此言有理,賀瑤芳忍了一時不便。說起來,還是為了賀成章。賀敬文能與妻舅撕破臉,李章與羅老安人是晚輩,這兩位都不須很顧慮李章。然李章卻是賀成章的親舅舅,離得近了,極易壞了賀成章的前程。遠遠地避開了,熬死了李章,一切便都好說了。

  李章來得越來越頻繁,由兩月而至一月,次後旬日便要來接一次外甥,弄得街坊側目,老安人連門都羞待出了。若告上衙門,又恐于賀敬文聲名有損。畢竟是姻親,豈有不幫之理?羅老安人卻有些忍不得。

  張老先生看她越來越焦躁,以討論學生課業為名,尋這老安人輕輕說了幾句。老妖精早就從這口音裡聽出來了,這老安人是生長在北方的,官話說得極正。便是賀瑤芳,老妖精也猜她前世是京中權貴人家出來的。老安人寡婦人家支撐這麼多年,自然是想有個幫襯的,只是一口氣在,不想灰溜溜地求人,這才硬撐了這麼多年。眼下,卻是不由她了。

  到得初雪時,她終於忍不住喚來了賀敬文:「這裡是住不下去了!不如我們一齊上京去,你去趕考,我去看看你舅舅。」

  賀敬文這些日子也很焦躁,整日無心溫書只想著李章——來了慪氣,不來又懸心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連以詩會都不去了,就怕有人提起李章來。聽了便道:「娘且忍一時,待兒高中了,一切便都好了。」

  羅老安人道:「你在時,他尚且如此,你開春你獨自上京了,留下我們,怎麼是好?要被他敲骨吸髓了!你便是不顧老母,還不心疼兒女嗎?聽我說,你舅舅現在在京裡,我昔年有一處陪嫁的房舍也在京中,有落腳的地方!你賀家在那裡,還有一處遠親!總好過這裡孤掌難鳴!你中了舉時,我們便從京中赴任,或就留在京中,再不來這慪氣的地方了!」容家,也是在京中的。

  賀家如今有錢有車,路途遠些、艱難些,也不是不能忍受,她倒要看看,窮得叮噹響的李家,怎麼到京城賴她去,用爬的麼?

  賀敬文默然,他原就沒個主意,聽母親一說,也是有理。但說:「是兒無能,連累母親了。」

  羅老安人道:「說這個做什麼?打起精神來,收拾好了行裝,一過了初七便走!」

  賀瑤芳聽了這收拾行李的命令,來不及感歎兩世之差距,先請張先生幫一個忙:「求先生尋幾個人,傳出去幾句話,叫人別有心思再來歪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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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8:54 AM

第25章 厲害的老張

  前太妃自認不是個吃完虧就認命的主兒,雖然李章鬧事是她所願,但是柳家背後做的事情,又將她新仇舊恨都撩了起來,便是要走,也不能讓他們好過了。

  張老先生見她秀氣的小臉板得緊緊的,肅容道:「小娘子這是要做甚?既要離了此地,便不要再生是非了。小娘子……無論經了什麼,現在只有四歲,戾氣不要太重才好。」怎麼突然覺得這小女學生心有點狠啊,跟小嫩臉畫風太不搭了!饒是張老先生見多識廣,看著這麼一張臉也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多說了兩句。老先生不知道,小孩子的臉上出現成年人的表情正是許多恐怖片常用的梗。

  前太妃:……

  賀瑤芳變臉的速度快得讓張老先生歎為觀止,只見她一臉誠懇地道:「先生誤會了,我並不全是為了私怨。只是我既受過柳氏的苦,就不想眼睜睜看著別人跳她這個火坑兒。我的兄姐,喪命其手,委實不忍再有人遭她毒手。單看家父議婚不成,那柳家便興此下作之事,可見並不是什麼好人。先生忍心讓他們再去禍害旁人麼?先生,聽其言、觀其行,休問初衷、只看結果。人心不可測,結果卻是人人看得見的。」

  不管她說的這話有幾分真心,卻有十分的道理。張老先生想了一下,也是這麼個道理,便問:「小娘子有何吩咐?」

  賀瑤芳連說不敢,卻又一點不敢的意思也沒有,大大方方地請張老先生「說出實情就好」,居然頗有君子之風,一點要他添油加醋的意思也無。將個老先生的心情弄得七上八下,起伏不平。張老先生在這不到一刻的時間裡,先是對她好奇,聽到她要報復之後又是心驚,聽完她的計畫之後轉為帶一絲放心的慚愧——對她的來歷愈發好奇了。

  偏生這小女學生還不放過他,笑問道:「先生以為我要做什麼?」

  張老先生沉默了。心裡卻在翻江倒海:確是作怪!不知道她經歷過多少事,方養成這樣滴水不漏的性子。張老先生的心情是矛盾的,好不容易遇到了奇聞逸事,他又了無牽掛,不免想探究一番,然而本來是想平安養老的,這似乎又與初衷不符。要不要跟下去呢?賀家要舉家北上,吳秀才家眷都在本地,還要在本地鄉試,自是不去的,自己呢?是繼續圍觀小女學生,還是令尋一館養老?

  賀瑤芳也不催他,她的耐性是二十年宮廷生活養出來的,張老先生這點拖延在她眼裡就不算個事兒。終於,老先生下定了決心,開口道:「小娘子的事情,我責無旁貸。」同時也決定了,跟著去京城。走親訪友看學生,理由都是現成的。人終有一死,像小女學生這樣重活一回的熱鬧,卻不是時時能夠看到的。

  賀瑤芳微笑道:「先生高義。」

  老先生無奈地道:「小娘子聰明。聰明人不會無中生有搬弄是非,利人而利己。拉著人共用其利,自然有人念著你的好,是麼?」

  沒想到小女學生居然斂了笑容,一臉悵然地道:「是啊……叫我怎能不想她。先生,此事拜託了。」

  「好說,老朽這便去。」張老先生一張胖臉十分可靠,肚裡卻納罕:「她」又是誰?

  「不急,這個只是小事,不過因先生辦起來方,學生這才來打擾。」賀瑤芳心中的大事,卻是希望張老先生能夠一同北上。卻又明白,強扭的瓜不甜,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能對他多用心計,更不可要脅,否則反噬起來,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張老先生來賀家,就是因為倦了,想養老的,讓他千里奔波,有些強人所難。然而賀瑤芳忍不住還是要邀請他,不為旁的,只為能有個痛快說話的人。旁人面前,她得裝著端著,像個孩子,只有張老先生,知道一些她的底細,還能放開了說話。

  張老先生第一次在小女學生的臉上看到一絲真實的企盼,含笑道:「我久慕京師繁華,正欲一往。只恨年老體弱,不敢孤身上路。如此,是最好不過了。只是不知,此事小娘子能做的了主麼?」

  賀瑤芳暢意地笑了:「先生有又我了。如今這家裡,如何離得了先生?只怕家父若有幸補一外放之職,就更要借重先生智慧了。」

  號稱「年老體弱」的張老先生紅光滿面地謙虛道:「天外有天,小娘子謬贊了。」

  「哪裡哪裡,」賀瑤芳不要本錢地吹捧老先生,「縱使天外有天,也在三十三天外了。」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聰明穎悟,要是男兒,必能光耀門楣的。縱使考運不佳,也可羽扇輕搖,運籌帷幄。」

  賀瑤芳道:「先生過獎了,我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昔日又得高人指點罷了。」

  張老先生感興趣地道:「何妨高人?可否一敘?」

  「正在京中,想見……只怕有些難了。不知此生還能見否,我亦十分想念她。」

  張老先生道:「事在人為。」

  賀瑤芳精神一震:「正是!」又說,「我行第二,先生喚我二娘就是了。」

  張老先生撚須道:「府上如今卻不是這般稱呼的。」

  賀瑤芳道:「祖母是北人,故用的京中稱呼。」

  張老先生有心再試探,不料賀瑤芳自己坦白道:「我知道先生好奇,我的來歷也確有奇異之處,現在還不是時候,時機到了,我都說與先生,可好?」尋常來歷也就罷了,現在告訴你我是這皇帝的德妃?還給他生了個兒子?這卻是不好說的。

  張老先生那股不自在又來了,點頭道:「好。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只見小女學生一笑:「我曾被人瞞得苦。後來就學會察言觀色,遇事多想了。並非是有意猜測他人。」

  兩人略說幾句閒話,賀瑤芳向老先生討了些功課,才回房溫書。張老先生正欲出門辦事,卻又被賀敬文請去書房說話。

  ————————————————————————————————

  賀敬文得心情很不好,這幾個月被李章騷擾得不輕,自覺功課不進反退,心中憂愁又不想對旁人說。一恐同窗恥笑,二恐家人擔憂。恨不得旁人都不要來找他才好。無奈事與願違,作為一家之主,還是死了老婆的一家之主,家中許多事情還是要他出面的。

  比如挽留兩位先生。吳秀才本就對張老秀才的待遇有些微詞,更因家在本地,一口回絕了賀敬文。賀敬文也不失望,他見識了張老先生的能耐之後,便起意想請老先生教授兒子的,吳秀才不留下來,正合他意。所擔憂者,乃是張老先生不肯一同北上。

  賀敬文打好了腹稿,想著要以束脩、棺木、壽衣等等許諾。準備之認真,堪與下場考試相媲美。孰料才開口說:「我有一事,非先生不可,還請先生與我同往京城。」張老先生便驚訝道:「可是巧了。我還要向東翁請假哩,昨夜忽然一夢,夢到我那不成器的學生了,正想去探望他哩。」

  賀敬文也聽不出張老先生話中真假,搓手喜道:「如此真是我與先生的緣分了!還請先生與我同行,可好?」高興之下命人取酒,要與張老先生喝個痛快。張老先生道:「不忙,既要上京,我在此地還有幾個舊識,還要告別一番。東翁之師長同窗也是要告別的。又有,小郎君舅家,萬不可令他說出什麼不好的話來,恐于府上名聲有礙。」

  賀敬文聽到李家就想罵人,怒道:「怎麼于我名聲有損?丟人的難倒不是他?」

  張老先生有點手癢,強忍住了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光著腳呢。」

  這樣貶低一下敵人,讓賀敬文開心了,道:「先生說的是。我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倒顯得我修養不夠了。」

  張老先生:……這貨真的是那個成了精的小狐狸她爹?便是那位大姐兒,雖是年幼衝動,看事兒也比這個當爹的明白。搖搖頭,張老先生去向知府遞了張名帖。

  本地的王知府也是新官上任,急需人才輔佐。下屬皆是經科舉而朝廷任命,與古早之時辟任的屬官畢竟不同,故而做主官的,皆欲自行聘請一二師爺,專心輔佐自己。這張老先生家傳的手藝就是做師爺的,他偏偏要走個科舉的路子,無奈一直考不上舉人,考不上也就罷了,還不肯繼承祖業,非要去做那受益不高的私塾先生。王知府聞他大名,屢次相請皆不得,猛接到他的名帖,以為他想通了要過來幫忙,連忙請他入府,又想延攬。

  張老先生道:「蒙君盛情,卻之不恭,然我已老朽,不堪驅使,今欲往京城探望學生,臨行告辭,有一語相贈。

  王知府正失望間,聽得這句話,忙問:「先生有何見教?」

  張老先生先推薦了自己一個科舉不順的學生為他幕僚「我的本事,他學的不少」,又說,「還有一事,府台待我以誠,臨行之前,要提醒府台。」因將那柳推官許為陸閣老倚重之人,兩人做戲,瞞天過海,說與王知府。

  王知府驚道:「怎會如此?他是陸閣老貶的人。」坊間猜測,柳推官原與陸閣老有些小小關係,見勢不妙,待要割席,卻被陸閣老發現,將他給貶了,兩人現是仇家。

  張老先生道:「怎麼不會如此呢?」他自己猜著了內情,又有小女學生說的柳家事敗為佐證,愈發的胸有成竹。

  王知府道:「真個看不出來!不瞞先生說,這柳推官剛正不阿……」

  張老先生笑道:「可是說的李氏子的命案?他不肯徇私,必要李氏子抵命?府台大人可知,這裡面還是有內情的?」

  王知府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急急請教。王知府也是個聰明人,否則便不會急著清這老地頭蛇做師爺了,就是因為出來乍到,本地事務不熟。今見老地頭蛇免費指教,更打起了精神。聽張老先生說如何想養老,到了賀家,聽說了這前因後果,等等等等。末了,添上一句:我為君憂者,在這推官睚眥必報。君為其上官,可能事事謹慎,不令他記恨?

  王知府怒道:「他敢!」

  張老先生道:「府台大人此言差矣!既能瞞得過內閣的眼睛,這份本事就是不小。在此之前,府台大人又知道他與李家的事情有關麼?」

  王知府悚然道:「此人居然如此可惡!」

  張老先生道:「不要急,不要急。今上聰穎明悟,早晚會察覺的。年輕人,記性好。」

  王知府若有所思。

  張老先生向王知府說完了小話,轉身出門,四下一轉,見了寫舊友,又與學生們吃一回酒,方搖搖擺擺地到賀家來休息了。回來也不向羅老安、賀敬文邀功,只靜等著年後上京。

  ————————————————————————————————

  此後,賀家變忙碌了起來,尋常人家過年也是忙的,賀家這般忙法,在常人眼裡並不顯眼。有好奇他家為何採辦年貨、做新冬衣之外還要修車買騾馬,又歸置行李,變賣一些物事、攢湊銀兩,看似要遠行。羅老安人一律以:要回鄉下老宅過年祭祖為由,搪塞了過去。

  便是李家那裡,羅老安人也敲鑼打鼓地派人去送些年禮,顯得自家大度。暗地裡將行李收拾停當,往京中娘家去信,初七日悄悄地等車北上,徑往京城而去。待李家拿著銀子胡吃海喝過了一個寬裕年,在柳推官的催促之下往城內打秋風的時候,才發現賀家已經人去樓空了。氣得李章大罵賀家不仁義,又往柳推官家去討主意。

  這柳推官正在焦頭爛額之時,也不知道怎麼的,城內忽地傳出流言來,倒是他小肚雞腸,女兒嫁不出去便要報復男家,活活逼走了一個舉人。等他知道時,這流言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了。過年正是走親訪友的大好日子,人人嘴裡過一遍,越傳越走樣兒,已經傳到他女兒是無鹽嫫母、凶比夜叉、命硬克夫了。

  柳推官命人去尋賀敬文,想要請他吃個酒,破一破這流言,再將李家的官司依法辦了,顯得自己無私之時,賀敬文已經走了!李章又找上門來,引來許多人圍觀。王知府聽了探子回報,樣樣與張老先生說的合上了,愈發覺得這張老先生厲害,十分惋惜沒能留住他,對張老先生推薦的學生更是倚重。

  無論老家發生了什麼事,正在趕路的賀家人都不知道了,他們正在艱難地趕路,希冀早日抵達。這裡面,大約只有張老先生是真的心情愉快的,其餘人滿懷的背井離鄉,連賀瑤芳也是一臉的惆悵:萬沒想到,此生居然還會到京城。如今年紀小,也不知道老天給不給機會,叫她能再見娘娘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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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8:55 AM

第26章 燈節的插曲

  上京的路,賀瑤芳不是頭一回走了,上一回年紀還小,沿途風物皆記不得了。只記得路很長,走得很苦,一搖三晃,吃得也不好,柳氏的臉極黑,一回頭,何媽媽也不見了,到了京城,熟人就剩兩三人,然後就都消失了。哪像現在,一家人雖然心情不是太美妙,到底是全須全尾地上京了——雖然比記憶裡早了兩年。

  一行人走的是官道,車隊拖得極長,羅老安人幾乎將家當都帶上了。粗笨的傢俱留在家裡,細軟、車馬、書籍、僕婦……統統裝上了車,細一數竟有十數輛。老安人與賀敬文各乘一車、拜託了張老先生與賀成章同乘一車、三姐妹又是一輛車,又有僕婦們看著包袱的三、四輛車,後面是數輛裝著箱籠的大車。

  吱吱呀呀的車輪聲,聽起來很有些悠遠的意境——至少張老先生是樂在其中的。老狐狸自打聽老安人說:「犬子要溫書備考,恐顧不得俊哥了,還請先生沿途看顧他一二。」就知道這老安人打的是什麼主意了——這是想叫他教導賀成章呢。

  張老先生最怕麻煩——他自己感興趣的除外,便順水推舟推了這樣活計,橫豎賀成章年紀還小,功課並不繁重。張老先生以為,孩子越小,越要花心思教導,也越難教,所謂三歲定終身,說的就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學到的道理,是會影響人一輩子的。一個教不好,就要誤人一生。對於有良心的老師來說,學習越小、越擔心。如果老師命好,遇到一個自身就正的學生,那可真是老天眷顧了。

  經過這數月觀察,張老先生便以為,那個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小女學生之品性尚且不好說,可這個小男學生,確是個好苗子。張老先生既已決定跟著上京看熱鬧,「安閒養老」便不再想了,索性就一管到底,破罐子破摔地表示:既然你們家答應給我棺材錢了,我就賴你們家不走了,這學生,我也教了。

  聽了張老先生這話,上至老安人、下到賀瑤芳,人人稱意,賀敬文也喜不自勝:「犬子交與先生,我才能放下心來。」

  張老先生面皮一抽:「好說好說。」只要不是教你,都好說。

  張老先生原是為了留在賀家,不得不多擔一份差,及教了賀成章,見這學生記性好、悟性佳,略一比劃,只要中間不出紕漏,科場上當比他父親更有前程才對。更因偶見他小小年紀,看到父親的背影面露憂色,又因長姐偶爾衝動而歎氣——這些個卻又絲毫不與人抱怨。便覺得這學生很有些「前途無量」的意思,越發用心教導他。

  賀成章很是佩服他的學識,也覺得這個夫子和藹可親,又不端著架子,更不裝樣兒,實在是個可以師法的好人。更因牢記亡母囑託,自己才是姐妹的倚靠,想要頂門定居,必要考試做官,學得也愈發用功。

  自此,一老一小,便在一輛車上,張老先生于教授功課之余,時常與賀成章講些個人情世故,又說些南北風物。師生頗為相得。

  說來賀瑤芳與張老先生相熟得是,張老先生看她,卻總有一點隔閡。賀成章拜入張老先生門下晚,偏偏得了老先生的青眼。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實是奇妙已極。然而賀瑤芳並不在意,只要張老先生將賀成章教得好了,可比教她讀書實用得多了。

  賀麗芳亦知此理,汀芳問:「先生現在不大教我們了,為什麼呀?」時,她便說:「俊哥讀書要緊,他日後要考試的,我們又不用考。你要認字兒,我來教你,你不許抱怨。」汀芳膽子小,聽長姐發話,乖乖點頭,抱著書坐在她身邊去了。

  賀瑤芳聽著她們一問一答,輕輕撩開窗簾的一角,托腮望向窗外。長途漫漫,正適合發呆養神。張老先生這頭老狐狸居然與俊哥這忍辱負重的黃牛投了緣兒,也是有趣。要說老狐狸肚子裡沒有黑水,賀瑤芳是不肯信的,然而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喜歡有那麼一二個乾淨的好人,看著這好人一路順遂,不順遂時,還要幫扶一把。

  賀麗芳教了小妹妹一陣兒,忽覺得安靜,扭頭一看,賀瑤芳正在發呆,伸手將車窗打落了下來:「天還冷著你,你就掀開了簾子看,仔細凍著了。捧好你的手爐子,往裡坐坐。」又扯件大毛的斗篷將賀瑤芳裹緊了。

  賀瑤芳微微一笑,倚著板壁閉目養神。大家都還在,真好。

  ————————————————————————————————

  羅老安人心中重兒孫,早在察覺張老先生比吳秀才更頂用的時候,就跟兒子商議過將張老先生換給賀成章的事兒。彼時張老先生不願,只得暫且按下,其實這份心思並不曾熄了。今遇著了機會,不順著竿子爬一爬,簡直天理難容!輕輕幾句安排,就將張老先生調給了賀成章。

  辦成此事,羅老安人因背井離鄉而生出來的抑鬱之情都減了不少。所可憂者唯有一樣——張老先生原是女孩子們的先生,如今被拐去教俊哥了,孫女兒們鬧將起來要怎麼辦?這個「孫女兒們」特指的是賀麗芳,汀芳還小,不懂事兒,鬧不起來,瑤芳乖巧軟糯十分懂事,不會鬧。賀麗芳在羅老安人眼裡心裡,那就是個刺兒頭,爭強好勝,不肯吃一點兒虧的主兒。出門在外,又不能將她關禁閉,鬧出來叫人聽到了,指指點點的也不好看。

  老安人提心吊膽了半天,賀敬文卻不覺得這是什麼好擔心的事情——父母尊長做的決定,哪有小字輩兒插嘴的餘地?敢反抗,那就是孩子不對。他又沒事兒人一般跑到車上溫書了,氣得老安人險些將那串摩挲了幾十年的數珠兒給捏碎了。

  一氣惴惴不安了好幾天,卻又絲毫不見賀麗芳跑到她面前來理論,反而將兩個妹妹攬在身前,不令她們去打攪賀成章讀書,羅老安人才放下心來。又想,這大姐兒雖然好勝了些兒,大道理上倒不不錯的。又將賀麗芳之行事略想一想,覺得她大事倒也沒很錯格子,行止失當之時,大約是畏懼有後母。

  想到後母,又想到了柳氏,萬沒想到柳推官是這等小人,想來他閨女也不是什麼好人,幸虧沒將柳氏娶進門來。柳氏不合適,賀敬文卻又不能不續弦,這續弦又要到哪裡找呢?

  宋婆子在老安人的車裡陪侍著,見老安人撚數珠的手忽快忽慢,便知道她在想心事,攔著人不令去打攪到她。老安人連想了幾日,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宋婆子不得不來打擾她:「安人,將到運河邊兒上了,明兒就要換船一路北上了,要怎麼安置呢?」

  大正月裡的,窮人也得過年吶!船都不好雇。老安人道:「尋個驛館且歇下,問問驛丞。我記得先前南下的時候,也有商賈的船依附而行的。」宋婆子也沒出過遠門兒,附和道:「是呢,我也記得那回隨您南下的時候,他們買賣人為了逃稅……」

  是了,老安人好歹有個敕命,也能糊弄糊弄人。時俗便是如此,凡有功名、誥命的,他們攜帶的行李、貨物皆不會有人盤纏徵稅,故而商人為免盤剝之苦,往往依附官宦人家同行,尤其是行船。船載的貨物又多又省力,多有商人尋覓官宦之船隊,寧願孝敬與這宦官人家,也不想上稅的。

  宋婆子有了主心骨,主動請纓,去尋她丈夫宋平,問這驛丞打聽有無過往商客。不多時,宋平去了大半晌,才回來說:「有一戶販絲的,只是要過了燈節再走。小的去問明瞭,走慣了的船家都說,這時節北上,走得若急了,到北邊兒河還沒解凍吶,不如等幾上幾日,與他們同去。咱家也好仔細打聽打聽,雇兩艘好船、尋幾個可靠的船家。」

  羅老安人算了一算日程,覆命人去請張老先生來,問他是何主意。張老先生道:「停幾日也好。這一路北上,沿途頗荒涼,不如在此地過個熱鬧的燈節。且過了初七日,已有鋪子開門做生意了,正好採買些物事船上用。」

  羅老安人深以為然。既離了本鄉,沒了李章這討債鬼,又沒了柳推官這短狐,賀家上下便不十分著急趕路,只消在春闈前數日抵京安頓下來即可。於是下令且在水驛住上幾日,待過了燈節再換船北上。於是宋平去張羅雇船之事,又引那胡姓商人來拜見老安人並舉人。商人機靈,早備下了禮物並些盤纏,四下一散,家下人等都說這人懂理數。便是賀敬文,因這胡姓商人理數周全,也笑駡一句:「他倒機靈。」

  這胡姓商人舊年從南方收了絲,遇事耽擱了,不得即刻北上,今年一過完年,便要趁著旁人沒動手,去搶個先兒。一應船隻等俱是妥當的,又要借羅老安人的東風,也代賀家打點,省了宋平不少事情。到了燈節這天,又治酒席送到船上,且送了好些燈籠來。

  賀成章畢竟是小男孩子,看到這燈籠,便想上岸去猜燈謎玩耍。羅老安人因這胡姓商人奉承得好,心情也不壞,命宋平:「好生看好哥兒,一步也不許離,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叮囑了許多,才許他去遠觀。

  賀成章要去看燈,賀瑤芳與賀麗芳也略一動念,前者是許久不曾領略這等「野趣」,後者便是想玩耍。羅老安人被孫兒孫女一鬧,更兼岸上也是細樂陣陣、熱鬧非凡,不免也動了興,決意一同上岸玩耍——人多,自己也能看著些孫子,放心。

  汀芳還小,洪姨娘便自告奮勇留守順便看孩子,老安人又另安排了兩人陪她,其餘主僕人等浩浩蕩蕩往岸上去觀燈。賀家只是小富人家,也做不出什麼步障,只拿布條兒結了長長的繩子,將婦人小孩子圈在裡面,以免走散。

  岸上城鎮因水陸交通之便,人口稠密,十分熱鬧。燈連十裡,一人行目不暇接。張老先生留意看賀瑤芳,見她居然與賀麗芳、賀成章一般滿眼興味,除了多了一些矜持之外,竟沒有什麼「我早就見過了,你們這群土包子」的神情,疑惑更深——要說見過世面,為何又對這尋常物事如此感興趣?

  張老先生想得太多,腳下一個不留神,左腳踩右腳,險些摔個嘴啃泥。賀成章看著街邊猜燈謎得燈籠的大走馬燈,正在眼饞,旁邊一坨黑影壓頂,差點砸到他。張老先生號稱體弱,其實並不瘦弱,反應也還算靈敏,扯著宋平站穩了腳,將宋平扯了個趔趄。

  賀成章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走馬燈,扯著羅老安人的袖子道:「阿婆,咱們歇歇罷。」張老先生嘴角一翹。

  羅老安人平素深居後宅,走動得也不多,經孫兒一提,也覺腳酸,順勢便說:「尋個清淨的茶樓坐坐罷。宋家的,姐兒們呢?」點一回人口,帶出來的一個不缺,這才一同去尋個「清淨的茶樓」。

  清淨的茶樓並不好找,人都出來看燈,塞滿了街、填滿了巷,街邊的茶樓也坐了許多人。別說乾淨的了,就是路邊賣小餛飩的攤子,都擠滿了人。好容易宋平在一處略偏僻的地方尋了個歇腳的地方,卻是一處客棧,當街充茶肆的。

  賀家人不及坐下,便聽到裡面有爭執之聲:「我們也是讀書人家,不過是遭了賊。在你店裡丟了東西,你非但不賠,還要趕我們走,是何道理?」

  賀家人面面相覷。賀麗芳上前一步,便想開口,被她乳母胡媽媽一把攔住了:「姐兒,出門在外,莫生事。你怎麼知道那就必是可憐人了呢?」語畢,得到老安人贊許地一瞥。

  宋婆子便高聲叫「店家」,又討茶水喝。後面吵鬧之聲更響,又有推搡,不多時,見後面被趕出幾個人來。賀瑤芳一看,便有些個不忍心,原來,這一行人,不但有男有女,有主有僕,還有個小男孩子,約摸七八歲的樣子,穿一身青色布襖,一張清俊的小臉兒脹得通紅。

  羅老夫人也略抬抬眼,看完便吃一驚——這家子男女主人雖然年輕,然而看起來卻很有些個斯文氣,並不像是騙子。又想讀書人遇到難處,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一個眼色下去,宋平拿半串錢,便從小二口裡套出了話來。

  小二口齒伶俐,還會說點子帶口音的官話,連綠萼都聽明白了:這家子說是岳父在京中做官,女兒在父親未發跡前嫁在家鄉,聽聞母親病重不起,便要去探望。女婿也是厚道,攜妻兒上京去。不想到了此地,被混混兒盯上了,不知怎地偷了他們的金銀細軟。

  店家還要說:「我店堂裡貼的字兒,你還讀書人呢,看不懂麼?自家財物,自家看好!出門兒打聽打聽我宋三兒,哪是什麼人都能混賴的?」

  這男主人約摸三十來歲,一派斯文,臉都氣白了:「我謝某人也是有功名的秀才,豈容你誣賴?」

  賀敬文聽到「秀才」,便不得不管上一管,湊上前便要插言:「他欠你房錢飯錢麼?欠多少?」

  謝秀才道:「我並不欠他什麼。」

  宋三兒已經說了:「他這一大家子,又要報官追討,又要誣我,已白住了三天啦!共計二兩銀子!」

  謝秀才不會爭執,反是一個僕役模樣的人爭言道:「你不如去搶!我家娘子一支簪子不是拿給你抵了麼?」

  賀敬文懶待管這些,命宋平拿了二十兩銀子來,都交與這謝秀才:「相逢即是有緣,兄台何必與這些人為阿堵物爭執?」謝秀才還不肯要。羅老安人發話了:「這位小娘子,勸你相公收下罷,誰都有著急的時候兒。」

  那秀才娘子三十上下,一身藍綢襖兒,頭上只餘兩根銀簪子。上前含淚道:「聽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可是要北上?要去往何處?待我尋著了父親,拿銀子還您。」

  羅老安人道:「我們也是要上京的,已雇了船,明日便走。這些盤費你們便收下罷。」

  謝家娘子再三問賀家名姓並落腳處,好還錢。羅老安人順口說了,這娘子才接了錢,說:「奴家父親也在京中為官,現做著兵部侍郎的就是了。這錢我必的。」

  羅老安人心下詫異,為何侍郎之女會如此落魄?又不好問,只說:「你們今日換一家店住罷,明日啟程,早早去投奔令尊才是。」說完,命會賬,也不看燈,待往船上去。

  才起身,只見那個小男孩子輕步上前,對賀敬文深深一揖,口裡道:「援手之恩,必不相忘。」

  賀敬文自覺辦了一件大好事,順順唇上兩撇新蓄的髭須:「好好。」

  賀瑤芳心裡翻了他一個大白眼,再看那小男孩子,正抿緊了嘴唇,將他們一一看過呢。兩人目光一觸,又分開了。賀瑤芳心裡好笑:這小東西,還害羞。全然忘了,她現在還沒這小東西的年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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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8:56 AM

第27章 大佩佩生日快樂

  解了謝家人的尷尬,上至羅老安人,下至綠萼,都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兒,個個神清氣爽。謝秀才原是憂愁被趕將出去要怎麼辦,如今解了燃眉之急,又尷尬了起來,虧得妻兒頂用,後續竟沒用他出面。

  羅老安人本不想管這閒事,只因兒子多事兒,不能當眾給兒子沒面,這才接了這事兒,並不想要謝家人如何報答。待聽到謝秀才娘子說是兵部侍郎的女兒,不免吃了一驚,心思也活絡了起來。原想給完錢就走人的,如今卻又想再套套話,確認這婦人是否說謊。侍郎的女兒這般落魄,也是讓人懷疑的。

  老安人朝宋婆子使了個眼色,宋婆子會意,特特等主人家走了之後,往謝家娘子身邊那小丫環那裡打聽消息。

  賀瑤芳心裡也有些狐疑:侍郎不算是個小官兒了,怎麼閨女反嫁了個秀才?還是個窮秀才?她很是擔心她爹被人給騙了,跟著老安人回船上的時候,一面想著那謝家小郎君看起來頗為懂事不像是騙子家的孩子,一面又想著這各種可疑之處。再想看到宋婆子悄悄留下來,約摸是羅老安人派她去探聽消息的,也不知道探聽出什麼來了。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抱著枕頭去老安人艙裡。

  老安人正在做晩課,口裡抑揚頓挫著念著經文。小丫環見她來了,忙道:「二姐兒,天這般冷,你來做甚?」又嗔綠萼和何媽媽也不攔著。

  賀瑤芳道:「我想阿婆了,睡不著,過來跟阿婆睡。」

  羅老安人做完了功課,慢慢起身,小丫環一個箭步搶過去將她攙起。老安人對賀瑤芳印象頗佳,更兼今天做了件好事,跟菩薩彙報完了,心情正好,笑吟吟地道:「多大的人了?還要撒個嬌兒?也不穿好了衣裳就跑了來,仔細凍著你。」吩咐在床上再加個湯婆子。

  賀瑤芳心裡一樂,抱著枕頭上了床,對何媽媽道:「把我的湯婆子給綠萼,叫她別守著啦。」何媽媽內心感激,答應一聲:「我將她安置了,便來守夜,姐兒房裡有什麼要搬取過來的麼?」賀瑤芳搖了搖頭:「我跟阿婆睡就好啦,什麼都不用。」

  羅老安人聽了一笑,對何媽媽道:「你去吧,我看綠萼也睏了。」將何媽媽打發走了。一轉頭,賀瑤芳已經抱著小枕頭站到床邊兒上了。羅老安人道:「小心著點兒,別蹬散了被子,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裡,這裡炭盆燒得也不如家裡旺。」

  賀瑤芳鑽進被窩,腳擱在湯婆子上,一陣的暖和,兩眼一閉:「我睡啦。」羅老安人微微一笑,給她掖了掖被子,徑往小圓桌前坐下了,賀瑤芳情知她在等宋婆子,卻故意說:「阿婆,你不睡麼?被子裡暖和。」

  老安人隨口答道:「你先睡,我就來。」

  賀瑤芳閉了嘴,豎著耳朵聽,等著宋婆子歸來。不多時,宋婆子帶著一身寒氣進來了。許是已經聽說賀瑤芳過來了,放低了聲音,向老安人彙報。若非賀瑤芳集中精神,幾乎要聽不見。

  連聽帶猜,賀瑤芳這才拼出了事情的原貌來。這謝秀才的娘子姓王,真個是兵部侍郎嫡出的長女。只是這王侍郎中舉人時已經近逾四旬了,發跡得算晚,這長女總不好為等她爹一個虛無縹緲的前程留在家裡不嫁,嫁了個當時門當戶對的人家。彼時王侍郎還是秀才,親家也是個老秀才,兩家是同鄉,又相熟,遂結為婚姻,女兒便留在了家鄉。待王侍郎過了四十歲,不知走了什麼運,先中舉人再中進士,入翰林做庶起士,十餘年間做到了侍郎任上,官運亨通。可這原先的女婿又不能退掉,故爾這元配的髮妻夫榮妻貴了,生的兒子也得蔭佑,唯這女兒,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賀瑤芳用力回想,覺得這事有八分把握是假的。她想起來了,這位王侍郎如果是她知道的那一個,那日後還會做上吏部尚書,這便是後來的王閣老。只是……不曾聽說王閣老有這麼大一個女兒,更可疑者,是他的外孫,看起來不像是個沒前程的孩子,為何也不曾聽說來?

  居然遇上騙子了!賀瑤芳很是鬱悶。羅老安人卻信了個實,歎道:「造化弄人。本當錦衣玉食,卻困於逆旅。」賀瑤芳心道,別歎別人了,我心疼那二十兩!

  羅老安人歎了一回,終究沒有命宋婆子去邀謝家人同行——恐人說她這是巴結王侍郎。只對宋婆子道:「叫宋婆尋那販絲的商人,為謝家雇一條船,船資咱們為他們付了。」

  宋婆子低聲道:「這……還要接濟麼?」

  羅老安人道:「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們上京,便是本著破財消災,拿錢買路去的。多個熟人多條路。」

  宋婆子答應一聲,又急急去找宋平了。羅老安人掐了一回手指,以為算無遺策了,才微笑著寬衣就寢。賀瑤芳已經轉身側臥,臉兒朝著板壁「睡著了」。

  ————————————————————————————————

  因有了這麼一檔子事兒,賀瑤芳便有些悶悶不樂。正月十六,船行北上的時候,她也沒有開臉。老安人還奇怪:「怎麼會暈船呢?」賀家是南方人,就沒聽說過南方人有暈船的。老安人自己是北方人,也不很昏船,故而奇怪。

  張老先生教了一會男學生,還記得自己有幾個小女學生要指點一下,不可忘本。正遇上賀瑤芳黑著一張臉,老先生先講了一回功課,又誇讚賀麗芳身為長姐教導幼妹有功,忽悠著賀大姐看孩子去了。

  他自己卻搖頭晃腦地走過去問賀瑤芳:「怎麼?」

  賀瑤芳忍了忍,沒忍住,小聲道:「又被人當冤大頭了。」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此言差矣,我觀那謝家人,不像是行騙。唔,那秀才或許靦腆些,前途有礙,卻不是個會行騙的人。再者,父親遠在外地做官風光,頭先嫁的女兒,還是要看夫家的。」

  賀瑤芳仰著頭,臉快要跟地板齊平了,含糊地道:「單看面相,我還要說他娘子他兒子都不像壞人呢。不過,我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兒,張老先生頓悟:「那位王侍郎,可是有大前程的?」不然誰記一個秀才家的老婆孩子啊?

  賀瑤芳依舊仰著臉,看得張先生一陣脖子疼,想伸手給她托著放好,又想「男女授受不親」這小女學生殼子裡不知道裝著個多少歲的婦人——十分不妥。賀瑤芳還不覺得,平放著臉說:「要是我沒算錯,那就是王閣老,先做吏部尚書,再入閣的那位了。每年我都見著他夫人幾次的,他夫人也領兒媳、女兒在身邊,偏沒有一個長得像這謝家娘子的。」

  張老先生聽到「每年」,心頭一跳,竟不敢再猜下去。只說:「事已至此,若是真,是結一善緣。若是假,也是破財免災,生這個氣做甚?老安人與令尊行此善舉,未嘗不是件積德的好事。小娘子還是想想,入京之後怎麼辦吧。」

  賀瑤芳給了他一個「你真傻」的眼神兒,問道:「先生看我這樣兒,」一伸兩條小短胳膊,「能做什麼?」

  張老先生啞然。

  賀瑤芳忽然一收臉,坐正了——賀大姐指導完小妹妹的功課,看過來了。張老先生的疑心更重:這得有什麼樣的經歷,才會這麼警醒呢?

  賀大姐見這師生倆依舊在說話,也不好打攪,索性將窗子推開半扇,探頭往外瞧,一看之下,笑了:「謝家小郎君的船跟在後面呢。」她卻是聽著胡媽媽說,老安人慈悲,還資助了謝家一艘小船好上京。賀麗芳對謝秀才夫妻很不感冒,對這白白淨淨的小少年卻很有幾分好感。

  賀瑤芳一聽這話不對味兒,忍不住道:「謝家小郎君哪裡來的船?不是他父母的麼?」

  只聽賀麗芳一聲冷哼:「那兩口子也是為人父母的人?出了事兒就知道哭,說理也不會說,辦事也不會辦。還不兒子有擔當呢。做爹的迂腐無能,」說著,皺了一下鼻子,似乎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做娘的又輕聲細語兒半含淚,但凡父母頂用的,哪用兒女操心?」

  如此潑辣犀利,搞得張老先生覺得……還是跟她妹妹這樣的老妖怪相處比較舒服一點。

  謝家的小船追上了賀家的大船,卻又不跟著走,只謝秀才命人送了封致謝的信來。謝家急著上京,探望那王侍郎的夫人,不比賀家悠閒又有貨船拖累。第二天上,已經走到賀家座船的前頭去了,天剛擦黑,賀家停船靠岸的時候,已經看不到那艘小船的蹤影了。

  賀瑤芳心裡憋著事兒,又不好說,看著前面空空的河面,心道:死騙子!別叫我再遇著!等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又能如何呢?她已不是太妃了,也不能命人搜了騙子來打一頓。想到這裡,不免洩氣。又想,到了京城,離那個地方就又近了一步了,也不知道娘娘現在是個什麼樣子,要是這回父親謀的缺,能與娘娘的娘家有些牽扯就好了,她就能趁機與國公府略有接觸,進而……

  ————————————————————————————————

  賀瑤芳一路想著萬一有機會接觸到了國公府的人,當從何人入手,何人性情如何,怎樣可以接近,得其青眼,再徐徐透露,請娘娘小心提防小人。一直想到了要棄船登岸,轉船車轎入城。

  宋婆子喜笑顏開:「早送信與舅老爺家了,必有人接的。」羅老安人的哥哥現在京中為官,一堆窮京官兒裡,家境還算富裕,總不至於不派人迎接妹妹。

  羅老安人也開心,對賀敬文道:「你去看看,你表兄在不在前面了。」

  賀敬文答應一聲,鼓起勇氣,沖進人潮。帽子都被擠歪了,還沒看到他表哥,卻聽得前面忽有人大聲說:「賀舉人,這是!」

  賀敬文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灰綢直綴,吊著個毛領子的中年男子正朝他揮手。男子身邊站著的,可不就是謝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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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9:04 AM

第28章 大佩佩生日快樂

  聽說王侍郎府上派人來接船,賀瑤芳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怎麼可能?

  賀瑤芳自覺旁的本事沒有,這記性還是不錯的。小時候的事兒記不住,長大了的事情還能不記得麼?王閣老的夫人,逢年節入宮領宴,身邊跟著的幾個晚輩婦人裡,絕沒有這謝秀才娘子!非但沒有見過這謝娘子的臉,連她的名號都不曾聽王家女眷提起過!若是有這麼個人,怎麼可能言談裡一絲兒也不漏呢?

  張老先生腹內狐疑,不動聲色望了賀瑤芳一眼,見這小女學生滿是迷茫之色,顯然也沒弄明白這裡面的貓膩。捋一捋須,張老先生皺眉沉思:難道這女兒女婿與岳家……有什麼不快不成?這才變成禁忌,家裡人都不提。

  羅老安人偶一援手,就有了這麼一個靠山——雖然未必很牢靠,至少心裡添了絲倚仗——十分快意。卻還繃得住,聽宋平跑回來如此這般一說,吩咐道:「既是如此,盛情難卻,請他們引路,往雞爪胡同去,我家在那裡有宅院。」

  雞爪胡同的宅院乃是羅老安人的陪嫁,她娘家也在這胡同裡,相隔不過幾家,是當年羅老太爺存了私心,安排得這般近,也好多聽聽女兒的消息。羅老安人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裡。

  賀家在京城也有宅院,連同當年置辦的一些田產,離京的時候都託付給一遠房族人照看了,收租取息,皆存在這族人的手裡。原是打著「家裡總有出息的子弟能考中了進士入京為官,到時候免得再置辦」的主意,賀敬文幾次入京趕考,一應花用,也是從這裡頭出的。

  謝秀才聽了宋平轉達之語,道是要先去雞爪胡同,大大松了一口氣:「府上有宅院在京中,合該先回家安置的。」言語之中,透出一絲羨慕來——他家並非豪富,在京並無產業,暫時寄居在岳父家裡,十分不自在。

  王侍郎府上出來的僕役管事,無論是賢是惠,至少面兒上透著通透和氣,十分講理。聽宋平說:「老安人說,不敢表功,萍水相逢,不論何人,都是應該搭把手的。並不指望什麼還報。只是府上對京城地界兒既熟,還望引一引路,我家老安人許久不回京城啦。」

  侍郎府的管事聽宋平的官話說得極好,也是納罕:南蠻子北上,口音千奇百怪,舌頭都擼不直。這一家不但舉人官話說得好,僕人官話也這般順溜!探問道:「府上原在京城居住的麼?」

  宋平驕傲地道:「舅老爺現在京中做官,老安人的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是京官兒。我家老太爺雖是南方人,也中過進士哩。」 誇得賀敬文臉上微紅,喝道:「說這些做甚?」

  管事的聽在耳內,心裡有數兒,笑道:「聽大姑奶奶說,府上頗有些行李輜重,這裡人來人往,車雖有些,舒適的卻不好雇。夫人便命我等攜車轎來迎,總比外頭雇的乾淨。」

  賀敬文於交際上頭並不精通,聽這管事的不強拉他去侍郎府上,不由松了一口氣,就坡下驢:「是極是極。」快些到他自己的房子裡,比什麼都強!

  ————————————————————————————————

  賀瑤芳依舊與姐妹們同車,王侍郎家的車比起她在老家乘的又要好一些,內裡的鋪陳也十分親切。因地氣不同,南北車國內於陳設裝飾上也有些差異,總是南方輕巧,北方穩重,頂篷的樣式也有些不同。賀麗芳坐上了車,好奇地摸了兩把,忍住了沒發表評論。賀瑤芳陷在暖暖的靠墊裡,覺得安心了不少——這裡,才是她心底熟悉的地方。

  卻又生出疑惑來:為何這雞爪胡同,她從來不曾到過?

  自從在老家醒過來,她便常有類似的疑問「為何上一回不是這個樣兒的?」、「這裡頭有什麼內情?」。今天,她又連遇著了兩回這樣的事兒,縱使意志堅定,也不免驚心——這究竟是怎麼了?

  那一邊,賀麗芳經不住外面熱鬧的誘惑,將車窗的簾子開了一道細縫兒,偷眼往外瞧。忽地睜大了眼睛,嘀咕道:「她們打扮得可真怪!」

  賀瑤芳只當沒聽著,南北裝飾不同,南方多產絲麻,是以平民人家也有幾件綢衫穿。卻又喜修飾,戴冠、髻的少,好梳各種髮式,插戴精巧首飾。北方婦人喜戴冠、髻,首飾風格也有所不同。這些事兒,賀麗芳只消到了雞爪胡同,不出兩日就能明白了,不值當她露餡兒提醒的。

  賀麗芳看了半日稀奇,車子漸漸止住——雞爪胡同到了。等到了胡同口兒,才聽到一陣嘈嘈雜雜,隱約聽得有人說什麼「姑太太」一類。賀麗芳刷地放下了簾子,正襟危坐,還不忘掃一眼兩個妹妹,將她們的衣衫理一理。

  賀瑤芳勾了勾唇角,換來一枚白眼:「傻笑的什麼?」

  賀瑤芳活了兩輩子,沒聽人說過她居然還會「傻笑」,登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外面宋婆子已經在車旁對她們說:「姐兒們,到了,咱們慢些兒下車。」

  賀麗芳奇道:「不等車進了門再下麼?」

  宋婆子啞然:這裡地方小啊,車……真不大好進!

  長安居,大不易。非止米貴,房子也很貴。大富大貴的人家還好,多少窮京官兒只好賃房而居。買得起房子的人家,房舍也不甚大,更何況是陪嫁的房子?胡爪胡同這處宅子,雖說是靠著親戚,又乾淨整齊,卻是著實不大——比先前城裡的賀宅還要狹窄幾分。

  羅老安人原還擔心帶的僕役行李少,顯得寒酸,如今一看,不但不顯少,還顯得特別多!口裡還說:「可是作怪!我明明記得這房兒不小的。」

  宋婆子湊趣兒道:「可見是要換大房子了,老爺前程無量。」

  羅老安人笑了:「京城裡臥虎藏龍,不要說嘴。」

  那邊謝秀才見到了地頭,自己終於可以交差,露出即將逃出生天的表情,不等侍郎府管事說話,便說:「賀兄旅途勞累,我等不便打擾,等賀兄安頓下來,再來拜訪。」

  管事:……姑爺,老爺囑咐的話還沒說呢!

  那邊羅家的人已經看呆了,這個不討人喜歡的表少爺,他怎麼認識侍郎府的人呢?壞了!趕緊去報老爺太太!為了姑太太一家上京,太太半個月前就跟老爺吵架了呢!

  ————————————————————————————————

  羅家僕人一縮身子,三步並作兩步奔回自家門內,一路躥到羅太太的面前:「太太,天大的怪事,王侍郎那裡送了姑太太並表少爺他們一家過來的。」

  這羅太太年輕時也是讀書人家的小姐,嫁了個中了進士的丈夫。萬沒想到,這丈夫的官運也不怎麼樣,,眼看著都要休致了一把年紀,只做到個戶部的郎中。京中生活又不很容易,羅太太過得並不很順心。人一旦自己氣不順,看誰便都不好,一分的疏忽也能看成十分的故意。可巧了,賀敬文幾回上京趕考,住在這雞爪胡同母親的陪嫁宅子裡,就在舅舅舅母面前晃蕩。

  羅太太自己的兒子沒一個中舉人的,皆是秀才,看賀敬文長得也好,功名又強過自己的兒子,她就有些不大痛快。更兼這賀敬文不是個會哄人的主兒,氣人還差不多。將羅太太原本心裡那點不痛快勾得十分之大,又想起年輕時跟小姑子的小摩擦來——愈發不喜賀家人。

  她還有一等心事,自家宅子雖然不小,可兒子卻有五個!京城房子還貴,哪有那麼多錢給五個兒子各置一處宅院?都擠在這老宅裡,早已擁擠不堪了。這個時候,她便怨起公婆的偏心來了:陪送金銀細軟也還罷了,如何還陪房陪地?弄得自家兒孫無處容身!

  可這話又不能說出來,叫外人聽了,也是她不夠大度,是她沒理。

  原本這點不痛快,看到賀敬文「年輕有為」或可提攜自家親戚的份兒上,也就忍了。客居與長久相伴,那是不一樣的。賀敬文為趕考,住上兩三個月,照應一下,只當是串門走親戚了。這拖家帶口的過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見多了,就不新鮮了。羅太太一想到要跟小姑子做街坊,臉都綠了。

  這一憋氣,就不許兒子去接羅老安人。羅郎中必要命人接妹妹的,外甥雖然討厭,妹妹卻是一母同胞,許久不見,不好怠慢。五個兒子夾在父母中間,左右為難。賀家人還在路上,羅家已經鬧了個家宅不寧。

  羅太太又不肯叫街坊說她不是,只命人在胡同口兒等著,見著了賀敬文,打個招呼,也當是迎了一迎。萬沒想到……賀敬文走了狗屎運,居然與王侍郎家攀上了關係!有傳聞,這王侍郎行將升任尚書,也許就是戶部。

  羅太太的臉綠到了發黑,就怕這不會來事兒的外甥在侍郎府的人面前說她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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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9:06 AM

第29章 麻煩的親戚

  羅太太本也是個斯文俊秀的女子,只可惜在柴米油鹽堆裡打滾得久了,珍珠也熏成了死魚眼珠子。

  本該閒時一卷書,品茗賞花,簷下觀雨,窗前吟詩,無奈一氣生了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子又有子,子又有……呃,子現在還沒孫——反正,她家那宅子裡住著的「主子」就有三十來號人——羅家又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養活這一大家子,委實不易,生生將個秀氣的官家小姐,給逼成了個事事算計的年老婦人。

  小姑子那處常年沒人住的宅子,便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卻又不敢直說出來,直將她憋得想死。與丈夫慪了一回氣,眼見丈夫也不敢強令兒子去接,羅太太的心裡不無得意——這女人一旦有了兒子,而且有了好幾個兒子,她就自覺得腰杆兒比尋常人要硬。

  哪知這一回的上風占得委實不巧!頭回做賊就遇上了捕快!

  聞聽得興許要變成丈夫頂頭上司的王侍郎家竟與這討人嫌的外甥有些勾連,羅太太臉色大變:「快將我的大衣裳拿來!」羅太太的體面衣裳一季就那麼一套,平素在家裡,主子們也穿細布衣裳,只有出門或是在家會客的時候,才穿絲綢衣裳。羅太太想出門觀風,又不肯失了體面,就要先換衣裳。

  她的丫頭口齒很是伶俐地道:「太太,您那衣裳已經在身上了。」還是一大早穿上的呢,怕就是為了顯擺給姑太太看的。

  丫環名兒叫金鈴,算是羅家家生子,父母都在外頭給羅家收租,算是管事,這樣的身份,放到個大戶人家,也算是有頭有臉兒的人。然則這樣的一個丫環,在羅家卻過得不大舒坦。

  這也是有緣故的:先是。羅郎中與羅老安人父親的時候,羅家才發家,也有錢、也有地、房子也不顯得小,一家子不過幾口人,卻有一、二十的僕婦侍奉著,也是舒服愜意。等羅老安人出嫁,陪送了幾個家人——這倒沒什麼。可怕的是羅郎中的生育能務。

  都說有人才能有財,人丁興旺是好事,家族枝葉繁茂乃是興盛的徵兆。到了羅家,這事兒就得另說了。羅郎中夫妻二人育有五子三女,女兒嫁了騰地方兒,卻又娶進來五個兒媳婦!五房兒子,各有繁育,最少的也有一兒一女!羅太太足有十二個孫子、十個孫女兒。

  僕人雖也有婚配生育,竟是趕不上主子們的速度,再者……就算有家生子,這宅子也裝不下了。這家裡人口多,收入卻沒添多少,也難支應了。於是發賣了幾個僕人,少幾張口,留下來的,不是很養得起,而是必得有幾個僕人支使,以顯身份。就算自己窮得快要沒褲子穿了,也要有個跑腿兒的。

  三十幾口子的主子,連廚娘、門房、老爺的長隨算在內,統共才十個人,哥兒姐兒都攤不上個乳母!三奶奶娘家略富裕些,產生體虛,自拿了錢要去雇個乳母來奶哥兒,還叫太太給辭了——家裡再盛不下這麼個人了。

  是以金鈴這樣僕人裡算是有背景的,也要整天忙上忙下,一個人恨不能劈成八瓣兒來使。做得活兒多的人,別人就難離開她,她脾氣難免大些兒。跟羅太太說話,等閒也不會兜圈子繞彎子。直便說:「太太,您再不緊著些兒,外頭人可不等您吶。」

  羅太太這才匆匆往外走,迎面撞到大兒媳婦與四兒媳婦,怒道:「你們急著去投胎麼?換上衣裳!」

  羅大奶奶委屈地道:「我那衣裳,昨兒才拿去漿了,還沒拿回來呢!誰料到姑太太來得這般早?」

  羅太太一把將兒媳婦揮到一旁:「你也是個不頂用的!」領著四兒媳婦往外走,將羅大奶奶氣得一個倒噎,抽抽答答往後頭尋女兒訴苦去了。她的女兒今年十三了,也曉得事了,聽她說:「我進你們家這二十年,沒過過一天好日子,連添寸布都要看人臉色。」忙勸道:「娘,今天來客人了,你倒要哭,也別在這個時候哭來。顯得你不明白事理。」

  才說完,又被羅大奶奶在胳膊上掐了一把:「你這小東西,跟誰一邊兒的啊?白養了你這一會子。」一道罵,一道收回手來擦眼淚,還打開女兒的妝匣照一照面,重勻了粉,讓女兒也換上衣裳,興許要見客:「往年你那表叔來,也攜些禮物,如今他們一家子都過來了,姑太太該有見面禮給你們的。南方產絲綢,好歹給你們晚輩一人一匹綢子才是,你們這一年的衣裳就都有了。」

  將她女兒羅二姐羞得滿面通紅:「娘怎麼說起這個了?哪有這樣想著叫親戚給東西的?」羅家雖則日子過得緊巴,羅郎中的兒子們倒是都讀書上學,兒媳婦們也識幾個字,將家中孫子輩集到一處,也是好大一個學堂——自家便教了讀書識字。

  羅大奶奶急道:「你懂個P!」欲待再說,外面又熱鬧了起來,羅大奶奶一把扯起女兒,「快些隨我過去,你兄弟在讀書,先不叫他了。」

  羅二姐一臉的不情願,被拖走了,口裡還道:「我寧願穿布,也不要這樣穿綢。」胳膊上又挨了一道掐。

  羅家人口多,彼此住得近,一出門兒,遇到羅二奶奶也拖著女兒大姐兒一道出來。堂姐妹倆一打照面兒,彼此都是滿眼無奈,想來羅二奶奶也是這般囑咐女兒的。

  快步走出來,到了門口兒,卻見羅太太還在門內不曾出去——侍郎家的人已經走了,羅太太不好追出去,便折了回來。羅太太是嫂子,理當在家等小姑子過來見她才是。有什麼話兒,見了面兒再說,就不信這小姑子會不顧親哥哥的面子,說娘家的壞話與外人聽。

  羅太太自覺分析得有理,劈頭對羅大奶奶道:「使個人去部裡與老爺說一聲兒,南邊兒的人來啦。你們都出來做什麼?回去!他們得過來的。」大姐、二姐兩個心裡的無力感更重了,親娘跟親祖母不那麼和睦……腫麼破?現在只求這新來的姑太太一家,不要那麼難纏就好了,聽說那家也有女孩子,不曉得是個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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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戚家的女孩子這會兒正往羅家去呢。

  王侍郎家的管事見自家姑爺實在是不會來事兒,得虧對家舉人也是個呆子,這才沒叫別人家恥笑,可對家老安人卻不像沒見過世面的人,可不敢再留這姑爺在這兒露怯了,順坡兒下驢,留下了地址,就將謝秀才哄回了侍郎府裡去。

  胡同裡的人瞬間少了。

  賀瑤芳一打量這地方的寬窄,再看看兩戶人家大門間的距離,就知道這宅子小,正琢磨著要怎麼住呢。不遠處忽拉拉來了一堆人!賀瑤芳上輩子就沒見過羅家人,這會兒冒出這麼一大堆來,她爹忽然多了五個表兄弟,她一時有些算不過帳來。

  羅老安人看到娘家侄子,可算是見到親人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好好好,可算是又見著你們啦,多少年了。」

  宋婆子一面勸,一面說:「安人,還是進去再說罷,還有行李要卸,還要見舅爺和舅太太呢。」

  羅老安人試淚道:「正是。」

  侄子們十分不好意思,搶上來左右扶著他,還有與賀敬文說話的,都想岔開話題,叫這母子千萬別想起來沒人去接他們的事兒。羅老安人,還在分辨哪個是大侄子哪個是二侄子,她年輕時與嫂子稍有些不快,年載久了,又不見面,卻不似羅太太那般想著不好的事兒——待侄子們很是關切。

  大侄子道:「爹收到姑媽的信,便吩咐將這院兒灑掃了騰出來。您看合不合式。」

  宋婆子將眼睛一看,就知道這地方不是臨時打掃出來的,宅子住人和不住人,那是不一樣的。她很是疑心在賀敬文去年回家之後,這宅子裡住了些人進來。宋婆子猜得也不差,羅太太嫌家裡擁擠的時候,也會到這裡小住幾天,平素安排孫女兒們到這裡來讀個書之類的。

  羅老安人卻沒留意這些,一路走一路看,又哭了起來:「還跟我離開的時候一個樣兒。」羅郎中是沒許多閒錢給這裡添置東西的,傢俱還是幾十年前的舊樣式。

  到了正堂裡坐定,先認一回親,女孩子們年紀還小,也不會避諱,挨個兒認下去。統共五個人,倒是好認,賀瑤芳這會兒還算清醒。

  將眼一掃,見這些表叔表大爺們穿著半新的衣衫,帽子裡有網巾,腰挺得直直的,倒也像是講究人。只是這行動間卻又透出些個怪異來,好忍不住往她爹身上略貴重些的裝飾上瞅。賀敬文身上那點兒玉佩銀五事兒,在賀瑤芳眼裡絕算不得好東西,以前她身邊那太監帶的都比這略強些兒。可見這表叔們,確實是有些個窮困了。

  認完了親,羅大爺便請姑媽去他家裡坐坐。說這個話的時候,他也是一陣心虛,幾十年沒見的親戚來了,不打發人去迎,已是有些個不妥。人家凳子還沒坐熱,便要人去自己家裡,這……可要不這麼做,又怕自己母親心裡不痛快,到時候在家裡鬧出來,又是家裡不安寧,待鄰居聽見了也要笑話的。

  羅老安人沒想那麼多,高興地道:「我也許久沒見你們母親了。」命宋婆子將準備的禮物取了來,著兩個人抬著,往羅宅那裡去。

  羅大爺弟兄幾個知道這姑媽家裡有錢,見這許多東西,又有綢緞等物,心裡也是一松——有這麼些物事,家裡也好鬆快些,能叫老婆和老娘少念叨兩句。

  一面迎了賀家人往自家宅子裡去。賀麗芳一手一個妹妹,還嘀咕:「怎麼地方這麼窄?」賀瑤芳將她的手一捏,她便抿緊了嘴巴。

  沒幾步路,便到了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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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進羅宅,一股逼仄之感便撲面而來。前廳還算寬敞,卻因羅郎中不在家,並不在這裡見面。轉到屋後,賀瑤芳就開始發懵,左右一看,她哥她姐也都有點懵。這羅家,實在是太擠了!凡能蓋房子的地方,大概齊兒都蓋滿了,賀瑤芳只有在上輩子被繼母敗完了家業之後,才住過這差不多擁擠的地方。

  此情此景,令她有些擔心——這老舅爺家裡,怕不太好相處。倒不是她瞧不起窮人,她上輩子比這落魄的時候也有,這才更明白這裡面的故事。有的時候,人和人之間,差的不止是錢,還有心。像吳妃,小門小戶的出身,見到金銀珠寶便死命往懷裡摟,連賞人都不摳摳索索。她不是出不起這個錢,就是心裡捨不得。這樣自然攏不住人。反觀娘娘,就是大大方方,人都敬愛。其實……也出不了多少錢,做事卻讓人舒坦。

  再看那位舅太太,她就更頭痛了。羅太太比羅老安人年長,臉上的皺紋卻比小姑子多出一倍不止。唇邊兩道豎紋頗深,眉間也有豎紋隱在抹額之下,一看便是經年操心的人,還是個脾氣不好、心眼兒也不太大的人。這間屋子塞得滿滿當當,不是東西多,而是人多,一拳高一拳低的足有十個女孩子,因是堂姐妹,彼此長得還有點像。高的那兩三個,帶著點兒少女的羞澀,善意地微笑著,越往下,這群小東西的臉色就越不好看,也不知是誰惹著她們了。

  【這回真是麻煩了啊!】賀瑤芳不禁頭痛了起來。他們家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這最親近的就是羅家的,沒想到人家不歡迎!總不能凡事都要求容家幫忙吧?那也不是個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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