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我想吃肉 -【鳳還巢】《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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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03 PM

第60章 蝴蝶在這裡

    半刻之前,打死賀瑤芳她也想不到會在江裡把薑長煥給撈上來。

    【這小子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彭家僕人不認識姜長煥,但看得出他的衣衫是好料子,一番驚訝之後,也上來要幫忙。管事娘子還問:「二娘認得這小郎君麼?」

    青竹與綠萼是都認得薑長煥的,這小子倒是經常往賀家跑,賀家上下沒有不認識他的。青竹還是一張沒有太多表情的臉,綠萼的表情就很精彩了:「賀小郎?」認完了人又望向瑤芳,仿佛在向她求證。

    瑤芳小心地半蹲在薑長煥身前,晃了晃手指:「沒嗆壞吧?把他倒過來控控水。」本來行為就有點怪,別再給水泡得更壞了。

    薑長煥正嗆著水,聽她用這種「衣服濕了擰一擰」的口氣說自己,氣得「噗」的一聲,把肺裡的水都氣出來了。瑤芳半蹲在他身前,見他噴水,也不起身,貓著腰噌地後退了兩步,堪堪避開了。

    賀家護院心虛地收回壓在小胖子肚子上的手,訕訕地道:「吐出水來就好了。」

    瑤芳左看右看,無奈地抽出自己的手絹兒遞給姜長煥:「擦擦臉吧,你怎麼掉江裡啦?去個人,給薑千戶家裡報個信兒。大活人不見了,還不得擔心死?來,搭把手,將他扶到車裡去。」

    薑長煥腦袋還有點懵,被架上了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瑤芳忙上忙下,吩咐人報信、向人說明他的身份、命人將他的小廝也給扔到車夫身邊兒。她自己也爬上車,將一塊乾淨的布巾罩到他的頭上:「擦擦頭髮。」

    薑長煥還沒醒過神來,笨拙地捂著腦袋,頭髮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到了脖子裡,他忙按著布巾將脖子也擦了。頭髮上的簪子早不知掉到哪裡去了,他的形象十分狼狽,擦了幾下,好歹是緩過氣兒來了,薑長煥才發覺自己的境況有些不大對頭——擦!我被她給撈出來了!這可怎麼辦?

    他父母十分寵愛他,長子是用來繼承家業的,幼子是用來疼的。只要別養成孽子,簡氏覺得就很好了。不幸的是遇到了皇帝特別照顧窮親戚,姜正清堅定地要嚴格教導 兒子們。以往沒什麼追求也就罷了,如今於宗室內擇其優者授官,是給宗室開了個別樣的科舉。簡氏再疼兒子,也得依著丈夫操練姜長煥。讀書、習武,都是不能少 的。

    習武時天熱,薑長煥也好跑到水邊兒上玩耍納涼。男孩子皮一點兒,誰都覺得是正常的事兒。跑馬熱了、練拳累了,涼浸浸的江水裡 泡一泡,怪舒服的。父母都不禁他,禁也禁不住,孩子大了,會翻牆會上樹。他也會水,身邊又有人跟著,從來就沒出過事兒。不幸的是跑到賀家好幾回,也沒見著 那個揍了他的仇人,心頭火有點大,這回游泳消暑的時候遊的就有點遠。一不小心,被卷沒了。

    載沉載浮之心,直覺得自己犯賤犯得連命都要搭上了。

    春日裡,從她哥哥口裡知道她某日要去書鋪,那一日果然在書鋪「偶然」見到了她,卻在書鋪不遠的巷子裡堵人的時候被胖揍一頓。太可氣的!這樣的凶婆娘,一定是 嫁不出去的!更可氣的是,自己親娘都不相信自己是被個凶丫頭揍的!還拿來跟笑話兒似的說給知府家娘子聽,兩個女人笑得前仰後合的。

    越想越生氣,這還是親媽麼?!薑長煥憤憤地用力擦著頭髮,綢衫帶著水,嗖嗖作響,星星點點的水珠在車廂內飛濺。兩個丫環不好說什麼,瑤芳頰上一片濕潤,微一皺眉,平和地對他道:「你少用些力,慢慢擦,別把頭髮都拉斷了。」

    薑長煥渲染在「我被她救了」的悲情之中,凶巴巴地道:「要你管!」

    綠萼兩道眉毛都豎了起來,若非顧忌身份,早要罵起來了。瑤芳卻只是淡淡看了薑長煥一眼,看得這小子心都涼了——這特麼是什麼眼神兒啊?久遠的記憶被翻騰了出來,確切地說,也不算太久,就是他爹在授了千戶實職之後,一家人往吳王府裡辭行,他被母親帶著見了吳王太妃。

    老太妃很是和氣,他也恭敬有禮,得了太妃的賞,不想吳王世孫看中了他新拿在手裡的一隻木雕的小馬,必要要。他心裡雖不很痛快,還是很給面子給遞給了世孫。當 時老太妃看著曾孫,也就是這麼一眼,世子妃忙不迭將世孫抱走,太妃微笑著說了一句:「小孩子不懂事。」驚得他寒毛都立起來了。

    【蒼天!她那是什麼眼神?!當我是不懂事的孩子麼?我哪裡不懂事了?我讀書認真、弓馬……也很嫺熟好吧?會哄爹娘、會逗……咳咳,你爹!打從見了面……等 等!】薑長煥的手停了下來,臉色比被灌了一肚子水的時候還難看。這熊孩子終於發現,自己有些事情好像處理得不太對。更悲催的是,他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一個把 自己當不懂事的小孩兒的姑娘。

    悄悄再看瑤芳一眼,怎麼看怎麼覺得她長得好看——原來我挺喜歡她的啊!薑長煥扯下布巾捂在臉上,深感自己過去兩年丟人丟大發了,還浪費了許多時間。家裡爹娘琢磨著給他哥說媳婦兒的事他頗有耳聞,難免開了一點這方面的竅,較之同齡人,他想的也就多了一點。

    多了這一點,就要了親命了,越想越臉紅,險些呻吟出聲——我怎麼就這麼傻呢?之前一定傻透了啊!哪有那樣傻兮兮的去招人白眼,還自鳴得意,以為人家會多看我兩眼的啊!!!

    瑤芳見這孩子一會兒如全拼頭髮,一會兒又捂臉當雕像,生怕他自己把自己給悶死了。歎一口氣,輕輕戳一戳他的上臂:「別蒙臉,擦擦頭髮,到了縣衙洗澡換衣裳就好啦。你出了這樣的事兒,令尊令堂哪怕責駡幾句,也是因為擔心你。以後不犯就好啦。自己小心著些兒。」

    聲音輕輕的,入耳能把人都烤化了,薑長煥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鐵匠剛從爐子裡掏出來的紅鐵塊兒,快能把濕衣服都給烤幹了。胡亂點點頭,想想不對,又把布巾罩腦袋上慢慢擦了起來。

    瑤芳輕聲道:「甯鄉縣的彭知縣與我家是熟人,我與阿姐現借住在他家,你且安心住下,等著家裡來人接你。」

    白布巾上下動了兩下。

    「到了那裡,我說與彭娘子,請個郎中給你看看,許要喝些壓驚的藥。」

    白布巾又上下動了兩下。

    瑤芳自己養過兒子,對乖巧的男孩子很有一點移情作用,見他袖子還在滴水,對青竹道:「取咱車上的盆來。」要給他擰袖子上的水。薑長煥兩隻耳朵通紅,熱得要冒 煙了。又想車走得慢些,一直這麼共處一處才好,又覺得渾身濕答答的很尷尬,想快些擺脫這狼狽的樣子,打理得乾淨清爽再出現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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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縣衙,管事娘子跳下車往後衙跑,三言兩語將事情說與彭娘子。彭娘子聽了,忙命人:「洗了熱水來,再去尋幾件乾淨衣裳。哎,先拿大郎小時候的舊衣服對付 著,去外頭成衣店裡趕緊買兩套衣衫來。去把老爺叫來,就說我說的,讓人派兩個人去湘州府裡送信兒,別忘了也告訴知府一聲兒。」

    有她照應,薑長煥一進後衙就被引到彭海的院子裡,沐浴更衣,連他的小廝也被洗刷一新。薑長煥剝去濕衣服,發覺衣裳沾在了身上,頗顯身材,而自己的身體,肥白 可愛,卻不夠男子氣概,又是一陣尷尬——都被看了去了!頭上還有些癢,一摸一把泥沙。想淹死在浴桶裡的心都有了。

    磨磨蹭蹭洗完澡,成衣店的衣裳都買了回來了,彭海的舊衣也不用穿了。薑長煥對著菱花鏡努力調整了一下表情,沉著地對賀家僕役道:「承蒙關照,還請引我見見主人家,當面致謝。」

    他去尋彭娘子道謝的時候,彭娘子正與四個姑娘一處說笑。麗芳等聽說瑤芳從河裡撈裡一個胖子來都覺得新鮮,等聽到是薑長煥,又覺得真是太巧了。聽薑長煥來了,幾人也不甚避讓——都是半生不熟的熟人,姜長煥年紀又小。

    只見薑長煥一身新衣,面色雖然還有一些不大好,卻十分有禮地向彭娘子道一聲:「叨擾了。」又有點僵硬在向瑤芳道謝。

    瑤芳大大方方地道:「小郎君不必客氣,家父家母與令尊令堂皆友善,知道了只有高興的。」

    薑長煥心裡懊喪,也知道事情急不得,自己的記錄太差。清清嗓子,轉請彭娘子通知家裡。彭娘子笑道:「已經遣人去啦,你只管在這裡歇著就是。頂多明天,你家裡就來人接你了。」

    麗芳與彭敏將要及笄的年紀,對一切男女之事都有很多隱密的好奇與聯想。見薑長煥面紅耳赤,如此不好意思地看瑤芳,還過一陣兒看好幾眼,不免就想到了許多。兩人頭碰頭,神色曖昧地笑笑,又湊到瑤芳跟前:「噯,那小子在看你,是不是……」

    麗芳原是討厭薑長煥的,因他「欺負」妹妹,然而賀成章漸漸對他印象有些改變,多少影響到了麗芳。現在又看他這個樣子,麗芳又生出一種隱秘的快感來——小子,欺負我妹子的時候可曾想到有今天?

    瑤芳知道,小姑娘在這個年紀很好說這些個八卦趣事,越辯白她們說得越起勁兒,不辯白便又坐實了流言。好在她有殺手鐧:「咦?突然想寫話本了,可我要心情不好,就寫不出來了,要不就要寫死個把人,死誰好呢?」說完,拿眼睛瞟著兩個年長的姑娘。

    彭毓看戲看到開心處,噗哧笑了出來,又急急捂住了嘴巴,也笑著看姐姐們。

    麗芳恨恨地道:「算你狠!誰都不許寫死,趕明兒印出來,你想書鋪被人砸爛菜葉麼?」

    薑長煥的耳朵動了一動,又轉過頭去與彭娘子說話,言語裡頗多懺悔,悔不該魯莽行事,令父母擔心。天下父母豈有不喜歡懂事孩子的道理?彭娘子打著包票:「一定為你說好話。」又說薑長煥年幼,還落水受驚,命人好生伏侍他去休息。

    待薑長煥離開後,彭娘子又贊瑤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也看出了一絲端倪,這小男孩還沒學會藏好心思,然而做為長輩,彭娘子就不好輕易拿此事來打趣。觀瑤芳無此意,她要說了令人多心了,豈不要釀成禍事?還是別插嘴的好。

    幾人說不多時,麗芳便要押著妹子去寫書稿,彭娘子道:「過兩天再寫吧,這一天夠折騰的了,用過了晚飯就早些休息。我看湘州府裡快來人了,姜家小郎出了這樣的事情,你們的父母怕也要擔心,要接你們回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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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娘子所料不差,湘州城裡,知府衙門與千戶所同時得了消息——這是瑤芳先期派人回來講的——立時便都要過來接孩子。賀家那裡,谷師爺不得不被派了趟外差,與姜千戶夫婦同行。簡氏一手還抓著長子,生怕這個兒子也不見了。

    幾人是連夜趕過來的,還是谷師爺老練,動身前討了文書,否則便要被關在寧鄉縣的城門外頭了。

    到了縣衙,已是三更天。將門拍得震天響,簡氏焦急地哭道:「我二郎必會無事的,對不對?」哭得薑正清五內俱焚:「對對對,一定沒事的。你不是說了麼?賀家的小閨女極懂事,又穩重,必不會有戲言的。」

    薑長煬恨聲道:「這小東西不打不長記性,回來必要好好管束!再不許他下水了!」自打白天他兄弟丟了,天知道他有多擔心!他想親自去尋,又被親娘一把抱住,不 許他離了眼前:「你兄弟不見了,我只有人一個了,你不要亂走。」連上個茅房都要千請示萬交代。不幸中午心憂,吃飯的時候扒得大口了一點,肚子灌了風,多蹲 了一會兒馬桶,就被簡氏在外面哭著叫他的名字。

    那是親娘,又不能不答應,薑長煬坐在馬桶上,抱著直綴的下擺,拎著褲子,還要扯著脖子答應。數十下,喊一聲:「我沒丟啊。」薑長煬長這麼大沒這麼狼狽過!打不扁那個臭小子他就跟那臭小子的姓!

    薑正清也在發猜:「小畜牲就是欠揍!」這一天家裡真是雞飛狗跳!

    衙門裡的人睡得正香的時候,聽說薑千戶一家三口都到了,自彭知縣往下,一個個東倒西歪地爬起來梳頭穿衣服見客。

    姜長煥乖覺,彭娘子給準備的鮮豔的衣裳不穿,只著小衣,赤腳往外跑。見了爹娘兜頭一跪:「爹、娘,兒子不孝,叫你們擔心了!」說著,拿著彭海書房裡順來的一根雞毛撣子就遞給他娘,「打我吧。」

    簡氏哪裡捨得打他?抱著又哭了一場。哭完了將他上下一打量,薑長煥道:「賀家二娘將我救起,知縣娘子收留了我。我洗漱過了,也服了壓驚的藥了。我再不會叫爹娘擔心了。」

    薑長煬將拳頭捏得哢吧響,最後還是忍下了。

    瑤芳到的時候,簡氏才擦完眼淚,向彭娘子道完謝。見她來了,簡氏將她摟到懷裡:「我的兒,虧了你了。」瑤芳差點沒被她在胸上悶死:「唔唔,應該的。」

    宋婆子此時才上前請安,說是奉命接兩個姐兒回去。彭娘子再三挽留,簡氏集著將兒子們都帶回家看著,宋婆子道是主人家吩咐,不敢擅專。彭娘子道:「好歹用了早飯再走,你們連夜趕路,再趕回去怕精力不濟,我叫家裡的車夫送你們。」

    這一頓飯吃得就十分舒暢,賀家救了人,還賣了薑家好大一個人情,人人面上有光。姜家雖然出了個熊孩子,可人活著回來了,好像還受了教訓懂事了,也算是虛心一場之後有收穫。彭家跟著受了點累,也得了薑千戶的感謝,不算虧本兒。

    歡歡喜喜吃完飯,依依惜別,薑長煥還鄭重謝過了彭娘子。到了湘州府,又往賀家再道一回謝。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可圈可點,令瑤芳十分詫異——真是鬼門關上走一遭,大徹大悟變懂事了呢。

    韓燕娘接了兩個閨女回來,先看自家孩子有沒有事,見她們除了旅途勞累別無他恙,打起精神來恭喜簡氏:「人找回來了就來,先把孩子帶回家去好好團聚才是正經。咱們還說什麼謝不謝的呀?」

    簡氏從昨天開始眼淚就沒頓過,一宿沒合眼,兩眼哭得通紅,嗓子也喊啞了,到現在還一手抓著一個兒子。薑長煥附和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娘先回去歇息,有 甚事,養回精神再做,」又向韓燕娘道歉,「是我連累長輩們擔心,家母困頓不堪,皆是我的過錯。明日登門道謝。」

    韓燕娘含笑道:「你懂事了。」

    薑長煥偷看瑤芳一眼,發現她也是一臉老祖母樣的欣慰,心裡憋屈極了——你看我就那麼不可靠麼?你到底在想什麼呀!

    姜長煥滿腹心事隨著父母兄長還家,一頓家法估計少不了,親娘的念叨必會常伴左右,到底撿回一條命來。賀家上下都贊瑤芳這事辦得好,久不露面的羅老安人也出來誇她一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麗芳不好再取笑薑長煥看妹子的眼神兒,只說:「是呀,要不是二姐兒,那個倒楣孩子這會兒命都沒了。他先前還跟二姐兒淘氣來著,這回看他還乖不乖……」咦?好像有哪裡不對!他不欺負我妹子了,可又喜歡上我妹子了呀!我的妹妹是你能喜歡的嗎?!

    瑤芳聽了她的話,微微一笑:「縱不是他,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賀敬文抹抹唇上的小鬍子:「這話說得很是。」

    瑤芳心裡卻犯起了嘀咕,是啊,要是當時我不是趕巧了在江邊兒上,他豈不是要淹死?那姜家就剩一個兒子了,看簡氏娘子的作派,必要將他寵到天上去了。要因此養肥了膽子,正在少年之時……頭腦一熱,衝冠一怒為紅顏去造個反什麼的。

    哢!瑤芳心頭一道閃電,照這麼下去,哪怕謝氏真的出現在湘州府,薑長煬也未必就能附逆了呀。

    瑤芳的表情似悲似喜,簡直是哭笑不得,低頭弄著衣角,真是萬萬沒想到啊!到了這會兒,她還真是想知道謝氏能掀起什麼風浪來了。哦,如果沒有旁的變故的話,今生便沒有謝氏了,應該是王才人?不知道她有沒有給娘娘添亂?

    ————————————————————————————————

    被瑤芳惦記的那位王才人,此時在宮裡的日子並不好過。

    王才人還真是個美人兒,單論相貌,與吳貴妃是不相上下,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吳妃妍麗鮮明,好似一叢盛開的牡丹,性情潑辣,深得皇帝寵愛。王才人恰如煙柳, 細緻清雅,一雙眼睛會說話,看她纖細的身姿、輕聲慢語,誰都恨不得將她捧到掌心裡呵護。她還有一樣吳貴妃沒有的長處——她識字。

    沒錯,天子寵妃是個睜眼瞎,大字不識半鬥,記得最熟的幾個字就是宮裡的牌匾。可就對了當今天子的胃口,晉封比誰都快,枕頭風吹得比誰都管用。最讓王才人咬牙 的是,吳貴妃的枕頭風吹得簡單粗暴,張口就是:「聖上,妾娘家不比旁人,底子太薄,寒酸了招人笑,求給錢。」、「好歹給我弟弟個出身,別叫人笑話了。什 麼?已經給我爹了,可我弟弟沒有啊。給麼~」

    這就給了。

    到了王才人這裡,迂回婉轉,安排了宮女太監說悄悄話兒叫皇帝聽著:「皇長子又如何?一個才人生的,能有甚用?」轉眼宮女太監就叫皇帝給杖斃了——皇帝的兒子是誰都能小瞧的麼?至於孩子生母,她依舊是個才人。

    接駕時穿些半新不舊的素色衣衫,兩道細眉微皺,我見猶憐。又叫皇后指出來:「賞你的彩緞哪裡去了?給你就是叫你穿的,壓箱底做甚?過二年就不新鮮了,白放著黴壞了。」吳貴妃又趁勢嘲諷她是個看庫房的老婆子投胎。

    個中辛酸,真是不提也罷。

    恨只恨皇帝跟沒見著似的,也說她這個樣子「不清爽」。真是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這皇帝真是沒眼光,難怪要有人造他的反!天也瞎眼,怎麼就叫麼個人當了皇帝呢?原以為他指揮若定,壓得了叛亂,當是個有眼光的豪傑,居然不懂欣賞。

    可自己已經給他生了兒子,還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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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04 PM

第61章 準備進行中

    因為從水裡撈出來一個薑長煥,賀家姐姐計畫的消暑之旅便不得不提前結束,再出門去,家裡長輩也不放心她們。麗芳天生操心的命,雖然有時間幫的不全是正面的忙,瑤芳對韓燕娘感情頗為深厚,既然回來了也就沒有心思再出去了。

    麗芳沒受過什麼苦,頗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初時還想將事情都兜攬了過來,叫韓燕娘好安心生產。哪知賀家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算小了,裡裡外外的事情也不少,顧 了這個又顧不上那個。而羅老安人許久不曾接手家務了,重新出山卻是盯著韓燕娘的肚子比較多,麗芳想來想去,就想把妹子給拖下水。

    「我?」瑤芳驚訝地看著姐姐。

    麗芳嚴肅地道:「你還小,不大懂事兒,可不得練一練麼?」

    被指定去定時巡檢書坊的、「還小」、「不大懂事兒」的前太妃:……

    麗芳道:「我看太太人很不錯,聽說生育不是件簡單的事兒,鬼門關上走一遭。不想叫她太耗神兒了。這樣好的後娘可不多見,絕不能叫她出岔子,明白不?」

    這姐姐雖然經常跳脫得叫人頭疼,可大事兒上卻還不糊塗。瑤芳道:「那行。」正好,她對書鋪也有一些調整的想法。

    麗芳道:「也就兩、三個月,你也該慢慢學一學了。」有些事情麗芳不好意思說出口,她今年十四了,要不是韓燕娘又要生孩子,這會兒怕已經得相看婆家了。三、二 年內出門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她一走,就留妹子在家了,韓燕娘對繼子繼女都不錯,麗芳卻恨不得多關照弟妹一些。

    幸爾瑤芳並沒有追問緣由,只問了一件事:「你跟娘還有阿婆說了嗎?就這麼將事情都攬了來?」這樣好做主的性子,等到了婆家怕不是要把婆婆妯娌小姑子往死裡得罪?看麗芳的表情,還真是沒有想這麼多,瑤芳不免有些頭疼。

    麗芳也知道自己做的欠妥,卻又說:「阿婆吃齋禮佛,不肯多管,娘又不大方便,怎麼忍心?」

    瑤芳嗔道:「那也不能不跟長輩說呀,好歹問一聲好吧?要是我隨便做什麼事兒,都不跟你說一聲,你樂意吶?」

    麗芳臉上一紅,心裡已是悔了,手卻伸出去捏了一把妹子的臉:「你這嘴巴也夠利的了!行了,你跟我去請示娘,看娘怎麼說吧。」

    瑤芳一挑眉,也不客氣地道:「可走點兒心吧,都要說婆家的人了。」已經沒什麼時間留給她旁敲側擊「調教」麗芳了,自家姐妹,還是直來直去的好,哪怕……

    麗芳抬手就給了妹妹一個爆栗子:「小丫頭片子,胡說什麼呢。」說著便拉著瑤芳去韓燕娘那裡請示。

    韓燕娘對姐妹倆一向是寬容的,聽麗芳先認了錯,又說了計畫,便笑道:「我原本也是這麼想的,好強是件好事,也要量力而為。自己的身子最是要緊的,我也不必強撐。你也是,可長點兒心吧,以後到了婆家,不可如此魯莽了。」

    麗芳唯唯。

    韓燕娘道:「可別小看了後院兒裡的事情,用心不用心結果是不一樣的,哪家新媳婦是能一開始就掌了所有鑰匙的?家裡的鑰匙都掌不了,外面的鑰匙就更難了。你這性子,可得磨了。」

    麗芳揉著手絹兒,低頭不說話。韓燕娘道:「我小門小戶的出身,嫁到這裡來,人口也簡單,大家大口的事情我也教不得你許多。能想到的我都說給你,想不到的,你得自己琢磨,萬事面兒上能莽撞,心裡不能衝動,知道麼?」

    麗芳低低應了一聲「是」。

    韓燕娘再看瑤芳,歎一口氣:「眼瞅著二姐兒也長大了呢,書鋪裡的事情有宋掌櫃,你不須太操心,且看著就是。要有什麼想法,也不要衝動,多與他商議商議,有不 明白的,回來與我們說,大家參詳參詳。橫豎也就這幾個月。」就算把書鋪弄得關門了,那也沒什麼。人比什麼都重要。

    瑤芳笑道答應了:「我不亂來。」

    麗芳清清嗓子,問韓燕娘:「那乳母和丫頭?」

    韓燕娘道:「牙婆已備下幾個人了,明兒就到,咱們一同看一看。」瑤芳聞言,精神一振——她也想再添兩個幫手,男僕不大可能,跑腿辦事的女僕倒是需要兩個。現在一切都亂了套了,再從小調教小女僕是不太現實的,收倆合用的、已經長成的女僕是比較划算的。

    次日,牙婆果然又領了一串乳母、女僕過來。韓燕娘與羅老安人一同出現,挑了一個長得白淨,五官端正的乳母。瑤芳想的就多,宮中選乳母,要根據皇子皇女的屬相 八字,挑選出來的乳母萬不可與小主人衝撞了才好。見這二位不講究這個,她是不能不插口的,悄悄地對韓燕娘道:「她們都屬什麼的?有沒有沖克?」

    韓燕娘小聲告訴她:「放心,已經看過了。連她們的戶籍書契都叫你爹查過了。」

    瑤芳抿嘴一笑,拿眼睛再看女僕。韓燕娘挑完了乳母,又指一旁的女僕問瑤芳:「你看這些人,哪個你看中了?」

    瑤芳搖搖頭:「沒有合眼緣兒的。」十分可惜,這些人裡沒有她覺得合用的。並不是每一次帶了十幾個人裡就能挑到一個自己合用的,有些僕人性情不是不好,只是不合適。

    韓燕娘道:「那就只留這一個。」與牙婆辦了交割,牙婆向賀家討了二十五兩銀子,將這乳母管氏的身契交到了賀家。轉手卻只給了十五兩與管氏的婆家,十兩銀子便落到了牙婆的腰包裡。連著韓燕娘賞給她的二兩辛苦錢,這一次開張夠她好酒好菜吃一個月了。

    瑤芳心知肚裡,卻又不點破。只盤算著如何調整一下書鋪裡的事情,以前是麗芳主管著書鋪,她不好多插嘴,現在輪到她了,正好順著自己的意重新佈置一下。這還是 自己無意間寫的話本子惹出來的事兒,她寫的那本話本子,頗得閨閣婦人的喜愛,時常有丫環婆子過來買書,與一些過來買書的書生男子頗有衝撞。

    瑤芳想的,便是將這些顧客作些區別,一邊書架子放些婦人愛看的書,另一旁放些男人喜讀的,中間好有幾本兩邊人都能看的。她上輩子在市井裡打滾兒,很知道 「書」之一字,並不是沾上了它就高雅了,所謂文以載道,都是書,就有*也有聖賢書。很多書坊裡的書頗有些不堪入目的內容,並不適合女孩子看。真能看明白 了,當個玩笑也就罷了,若是命不識字的丫頭婆子來買,買錯了回去再叫父母等人發現了,不定要生出什麼事端來。

    當然,這件事情還是要與韓燕娘通個氣兒的,說的時候,只說:「有男有女,縱是丫頭婦人,也不合與男子碰頭擦臉的。」甭管他們在不在乎這等事情,不能說事情的根由是在賀家的地頭上發生的。

    韓燕娘也以為她想得周到。韓燕娘也在市井裡討過生活,深明其中利害,市井裡禮教並不森嚴,然而賀敬文作為一州之官長,還是少給他惹麻煩為妙。

    瑤芳又趁機說:「我想叫他們書坊那裡再備下一套字型大小大些的活字來,專印封皮上的書名。這樣買的時候就不易買錯。」

    韓燕娘不知道,瑤芳要備這大字型大小的活字,還有旁的用處,只以為瑤芳年紀雖小卻想得周到。還感歎:「一眨眼二姐兒就長成個能理事的大姑娘啦。」說真的,做起事兒比大姐兒周到多了。

    想到麗芳,又有那麼一點發愁——這婆家要怎麼說呢?原本那位同知,如果不出事兒,倒也好做親家的,至少門當戶對,認真理論起來,同知還是進士出身,很是合 適。現在……周圍合適的人,要麼是親家官職不夠高、孩子功名不夠好,要麼就是本地人,賀敬文一旦離開本地,就要跟閨女分開。娘家不在眼前,日子難過。且本 地人的婚姻也自成一體,縱然朝廷允許,輕易也不會與外人結親。

    要說薑千戶的長子是極合適的,卻又是武人家,還是宗室。讀書人裡就 有一樣毛病,不大喜歡與勳貴宗室武人之流聯姻。倒是俊哥與瑤芳兩個,一個日後有了功名,自有達官顯貴搶著要他做女婿,一個年紀還小能等到賀敬文任期滿了活 動活動回京。韓燕娘是京城人,總覺得要兒女在京城婚嫁了才安心。

    煩惱間,瑤芳已經將書鋪打點好了,該進的大字型大小的活字也弄來了,店鋪又重新做了區格,條理分明。卻又對其他的經營不加干涉,只每旬合一次賬。與完全不會算帳的賀敬文不同,賀家的女人們算起賬來一個比一個精明,居然將這間書鋪打理得井井有條。

    一個月後,瑤芳便與宋掌櫃商議:「派個人,搜幾本書,往驛館那裡兜售。凡住驛館的人,莫不是長途跋涉,卻又有錢有閑。」能住官方驛館、走驛道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旅途寂寞,讀點書什麼的也是常理。驛館有時候也販賣些抄來的邸報一類,供來往的人打聽消息。

    宋掌櫃眼睛一亮:「還是小娘子高明,我做這書鋪好些年了,都不曾想到這些個。」

    瑤芳微一笑,她先前沒想過,只是與張先生混得久了,又學一些典章制度,再聽一些沒寫在典章制度裡頭的私下做法。將將琢磨到驛館這一塊,見有邸報抄寫販售,才 想到這一節——我的書,不是也能這般弄麼?擱驛館裡還能提價。往來官員住驛館都不要錢的,自然能省下錢來買點話本解悶的。

    瑤芳聽宋掌櫃說此事可行,也不擅專,回來又說給韓燕娘聽。韓燕娘道:「這些經營之道,我懂的並不很多,宋掌櫃要是說行,下月便可試上一試。先不要印得太多,試得可行了,再多印。不要積壓了。」

    瑤芳笑道:「哪裡用印新的?我先把先前積壓的拿了去賣,賣得好了再放新的。往驛館那裡擱兩個人,又或者乾脆就雇了當地人販賣,賣得好了、缺了貨了,順道兒就到湘州府來提貨,豈不便宜?」

    韓燕娘一面說她「志氣不小」一面點頭允了。

    出乎意料的,話本子賣得相當好。湘州府地界不算小,或三十裡、或五十裡,便有一座驛站,全境裡有縱橫三道驛路經過,光驛站就有十幾座。瑤芳初時也謹慎,每處只放十幾本書,不消半個月便賣完了,還有在驛館裡多住兩天,就為等新書上架的。

    這些書本隨著他們流播開來,也不知道便宜了多少翻印的書坊——這是後話了。

    總是賀家的書坊這一個月多賣了一倍的書,韓燕娘捧著帳本兒眼睛就有點直:「書還能這樣賣?」然後就將帳本交給瑤芳,「以後這個事兒就歸你管了吧。」

    瑤芳哼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還小……」

    韓燕娘笑道:「瑩八歲,能詠詩,泌七歲,能賦棋。甘羅拜相時又有多大年紀了?不過是一間鋪子,你要真練出本事來了,也是大家的福氣。放手去做。只有一條——不要鑽到錢眼兒裡去就行了,你是大家閨秀,四品知府家的嫡出小姐,不知居家過日子不行,只顧著看錢也不行。」

    瑤芳歡喜地咧開了嘴:「哎~」

    韓燕娘道:「去吧。」將瑤芳打發走,卻又添一愁:她也看了瑤芳寫的那個話本,總覺得能寫出這樣的話本來,瑤芳厲害的不止是學問,志氣也是極高的。瑤芳心地又 很純良,韓燕娘很擔心她有封侯拜相之心,卻難如願,轉而抑鬱。給她點事情做,散散心也是好的。韓燕娘是故意要想將女兒們養得潑辣些,萬一自己看走了眼(或 者賀敬文發了昏)將女兒錯許了人,也不至於就過不下去,只會哀聲歎氣。

    瑤芳不知繼母一片苦心,卻曉得繼母開明又為自己姐妹打算。出了門兒來,就開始想法子要存些錢出來,安排一條後路。沒了謝氏,還有楚王,若要逃命,須要狡兔三窟。山間小徑屯糧屯衣物,養驢騾做腳力,河裡要常放兩條船……

    有了書鋪在手,她又能做主,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

    瑤芳忙得昏天黑地,每日依舊抽出時間來教侍女讀書。綠萼與青竹都有些不好意思,兩人悄悄兒商議了,結伴來與瑤芳說話。瑤芳寫完了新一冊的書稿,正在檢查有無錯字,聽到腳步聲,抬頭望去。就見兩個丫環你推我、我推你,挨挨蹭蹭,湊上前來

    瑤芳揉著腕子笑問:「怎麼?」

    綠萼期期艾艾地道:「姐兒如今忙,我們的功課,是不是停上一停?白天管事兒,晚上還要寫書謝,我們……又不考狀元,哪用這般費心?」

    瑤芳不笑了:「你們來就為說這個?出息呢?」

    青竹咬咬嘴唇,輕聲道:「我們是做不成元君的,有一人能成元君,必是小娘子。不想耽誤了小娘子的……」元君乃是瑤芳話本裡那個女主人公。

    瑤芳道:「哦。」

    兩個丫環心下惴惴,「哦」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就是:「去取了你們的功課來,該上課了。」

    青竹&綠萼:……

    這年頭,想做個貼心的丫鬟怎麼就這麼難呢?

    瑤芳揚揚下巴:「你們有心,好好讀書,以後幫得到我的地方多著呢。幫我的人,我也不能叫她沒了下場,多讀些書,沒壞處。」

    兩人唯唯。

    青竹肚裡比綠萼更有主意些,輕聲建議:「要不以後……我們給姐兒謄抄書稿?」

    「唔,這不就找著自己能幹的事兒了麼?」

    綠萼也開心起來:「老爺有張先生和谷師爺,以後我們兩個給姐兒做師爺。」

    「行啊。我的不要讀書的師爺。」

    兩人到底是少年心性,氛圍一活絡開來,便笑作一團。青竹一面笑,一面上來麻利地收拾書稿:「姐兒,還是照舊標碼訂起來?」綠萼忙道:「我也來、我也來。」

    「順便看看有沒有讀得不順的地方,又或者筆誤。」瑤芳樂得輕鬆。

    兩人輕快地答應了,下手極快地編著頁碼。瑤芳看她們眉眼歡快的樣子,心道,到底是小孩子,不過也是有心,要做「師爺」卻還差火候呢。

    ————————————————————————————————

    要給瑤芳做師爺的人差著火候,給賀敬文做師爺的人卻火大得要命!

    張先生與谷師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張先生抖著聲音問:「東翁說什麼?」

    賀敬文一字一頓地道:「真想把這些蠢貨的功名全給革了!」作為一方官長,賀敬文做到了知府,確實能革了秀才們的功名,前提是——有正當的理由。

    這事兒還要從頭說起,賀敬文他小閨女做生意做得熱火朝天,逍遙生與麻姑(瑤芳筆名)紅透半邊天的時候,又有一個人捅了馬蜂窩。原本參了汪知府的那位湖廣道禦史任期滿了,因做了實事(參人),升任走了,新來了一位湖廣道禦史。

    這位禦史與賀敬文十分相似,眼光比賀敬文要犀利許多,腦袋卻比賀敬文還不靈光。換言之,智商高得破表,情商低得破表。流民,很多地方都有,賀敬文赴任的時候 還險些被流民轉流寇給滅門。許多地方的地方官都明白此事干係重大,想要治理非一朝一夕之功。派駐各地的禦史也知道,通常不會特別計較。為什麼?就因為流 民,或者曰遊民,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兒吧,他們是沒有土地的。

    為什麼沒地?拋開遇到天災逃荒的不談——這些個人,等災荒過後,陸續返鄉,影響還不算大。其餘的流民,有些是因為遊手好閒,好吃懶作,敗家,這個不假。還有一些是因為兼併,兼併,失地,有些人轉為富貴人家的佃農,有些個就乾脆失業失土成了流民。

    抑兼併,誰都想。可實際做起來,卻不可能像以前的循吏、酷吏那樣了。那會兒可沒有科舉,也沒有這樣盤根錯節的師生關係等等。

    對付這種事情,沒有特別好的辦法,許多王朝過到了一半兒就會出這樣的毛病,然後就與更多的其他問題攪在一起,一路糜爛下去。抑或是別尋出路,譬如南方許多地 方,民夫民婦會做一些手藝,大多是織布、行商等,補貼家用,也算可行。這樣的地方,就安穩些。若是連這個也做不到,問題就大了。

    似賀敬文這樣的,吃過流民的苦頭的,也不願意大力支持工商,他就跑斷了腿,檢視鄉里,巡查水利工程,又鼓勵墾荒。倒是將湘州的情況穩定了下來,雖然水利工程因為他不會做人,撥的款子少了些,工程品質沒辦法做到最好,好歹是能糊弄過去,連薄田也能得到滋潤。

    其他地方的知府,要麼是心思不在這上頭,要麼是沒他這麼呆愣肯做實事,流亡之事便十分危險。

    新任的湖廣道禦史一口氣參了四個知府——就剩下一個賀敬文並一個襄州知府——參他們屍位素饗,致使流民成災。

    這個倒也罷了,禦史麼,天職就是參人,沒毛病也給你參出個毛病來。他捅的馬蜂窩卻是——楚王的嗅覺其實很敏銳,也覺出有些不好,以為流民大有可為,以自己的莊田裡也出現流民為由,從王府出錢,安頓部分流民,招為佃戶耕種。

    湖廣道禦史便又參楚王居心叵測,這回他也是露章參劾。所謂露章,便是公開參劾,毫不避人,鬧得大家都知道。楚地的生員們以為楚王是為民著想,又寬厚仁善,湖廣道禦史只知參人,一點有用的辦法也沒有,要聯名上書為楚王喊冤,還要請湖廣道禦史滾蛋!

    府學縣學的師長們不敢擅專,急急通報了賀敬文,賀敬文作為一地長官,恨得想咬死這群書呆子的心都有了!本來他沒這麼聰明的,可誰叫他討厭楚王呢?愛與恨,真 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能把聰明人變蠢,也能把呆子變得通透。賀敬文在兩個師爺面前揮舞著臂膀:「昔日鑄兵器,今日買人心,有人有槍,明日就要造反啦! 這群傻子還在跟著起哄!」

    張先生驚訝于賀敬文突然就目光深遠了起來,還沒驚訝完,就聽到這傻東家要把學生全革了功名。

    張先生:心好累,功名是能隨便革的麼?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革人功名,如挖人祖墳。真要幹了,到時候大家不管湖廣道禦史了,全沖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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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07 PM

第62章 坑你沒商量

    生員們集體抗議的事情鬧得很大,甚而至於閨閣內也頗有耳聞。

    韓燕娘大著肚子還要擔心賀敬文處置不當,十分命苦。丈夫不叫人放心,孩子們卻個個乖巧懂事,女兒們將分管的事務都完成得很好,兒子讀書也頗有進益。都來陪她說話解悶兒。

    原本賀敬文居然能想到不令人將消息傳到後院,令韓燕娘擔心。孰料生員們串連鬧事,縣學、府學的課都上不下去了,賀成章這蹭課的人自然就沒人教了。再者,群情激憤,賀成章身為知府家公子,再外出讀書,被人截下了,也不安全。

    賀成章最後是被姜家人護送回來的。都這樣了,韓燕娘再不知道就怪了。才安撫了賀成章兩句,賀成章便笑道:「娘放心,我並沒有受到驚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群蘆柴棍兒,能怎樣?」

    韓燕娘:……

    賀成章怕她多想,正安慰她:「他們鬧不起來的,只要說一句‘鬧事革功名’都得掂量掂量。」

    韓燕娘人雖精明,對官場上的許多事情並不很精通,問道:「是麼?嚇就能嚇住了?讀書人裡,總有幾個有骨氣的人。再者,楚王確實不曾行差踏錯呀。」她與大多數 人一樣,並不覺得楚王有很出格的地方。楚地是楚王的封地,出了事兒,他能討著好?主動安頓流民,那是必須的。從這一點上來說,韓燕娘頗為同情楚王。自家地 盤出了亂子,不管?那毀的是自己的財產。管?又嫌你管太多。

    像她這樣的想法很有市場,不知道多少人在同情楚王。可憐一個呆子,想為大家辦點實事兒,怎麼就這麼難呢?

    楚王父子在楚地經營頗久,先前是朝廷指派了一大批的官員為其屬官,代為管理,如今是楚王自己著手理事。無論他是不是從前兩年才開始親力親為,父子倆在這片土 地上呆了二十多年是真的。平素提起這父子倆,總有那麼一分親近之感。尤其楚王自己,年紀雖輕,自襲爵後卻表現得可圈可點。近來盡力安頓流民,也沒有什麼橫 行鄉里魚肉百姓的暴行,無論士庶,對他的評價都很不錯。

    湖廣道禦史這一本參的很不是時候。鄉間百姓不過口上嘀咕兩句,心裡罵兩聲。書生們就不同了,他們不止會說,還會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他們要不造反呢?這事兒就鬧大了。

    賀成章耐心地解釋道:「書生有骨氣,是他們的事。朝廷要革他們的功名,是朝廷的事。」

    瑤芳附和道:「他錯不錯的,不歸咱們管。娘只消知道,生員鬧事不對,就成了。」

    韓燕娘歎氣道:「天理王法,也能這般不問青紅皂白麼?」

    瑤芳道:「遇到這種事兒,跟遇到造反是一樣一樣的,朝廷可以錯,你們不可以反抗,誰反抗了就弄死誰。朝廷的辦事規則,就是這麼地不講理!打從黨錮之禍開始, 哪次學生鬧事兒能成的?成的都不是因為學生。你說你有理,就能鬧事兒,朝廷還得讓著……那朝廷還有什麼威嚴?今天你鬧,明天他鬧,嘖,皇帝該換人做了。」

    麗芳面上變色,恨恨地道:「你要死!這樣犯忌諱的話你也敢說?!呸呸呸。」

    【……md! 我還真讓皇帝換人做了。】瑤芳頰上抽搐了兩下,轉而對韓燕娘道:「眼下的形勢看起來不很好,其實也沒什麼。有張先生勸著,爹應該知道要怎麼辦,他不喜歡楚 王,不會維持楚王的。這些生員倒楣是一定的了,難就難在要管住他們的嘴,別把對禦史的一腔憤恨轉到我爹身上就好。」

    賀成章詫異地看了妹妹一眼,心道,難道天天讀律令判例還有這等功效?決定等下也找點類似的書來讀。

    韓燕娘更擔心了:「你爹能辦好這樣的事情麼?」

    賀成章道:「有兩位師爺勸著,他總是要三思的。再者,爹還有些口拙,出頭露臉的事兒他辦不大好,最後還是要先生擬了稿子他照本宣科。」

    這樣的爹,真沒什麼好驕傲的呢,不過確實放心了不少。

    韓燕娘對麗芳道:「現在外頭亂,不好出去,你記著,等事態平息了,備一份上等的禮,往薑千戶家致謝。」人家護著賀成章回來的呢,又問薑長煥現在如何。

    賀成章笑道:「他近來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自打被妹妹從河裡撈回來,他娘看他比牢頭看得還緊,好容易磨得他娘鬆口放他到府學裡來讀書,這才頭一天,就遇著了這個事兒……」

    瑤芳忍不住笑了,薑小胖的運氣,可真不咋地。賀成章瞥了一眼妹妹,心道,不知不覺,她居然懂了這麼多了,日後有什麼事情,或可與她商議了。

    ——————————————————————————————

    母子四人正在為賀敬文是個呆子而慶倖的時候,卻不知道賀敬文在外面舌戰群儒,戰績驕人!

    話說,張先生聽他要革了生員的功名,急忙勸阻:「茲事體大,乃是湖廣道禦史與楚王的官司,朝廷還沒有個定論,東翁如何能先插手?縱要平息事態,拿一二領頭人物問責,也不該將所有人都牽連在內。考取功名不易,東翁當愛惜本地人才。」

    好說歹說,還是「朝廷尚無定論」給賀敬文的壓力比較大,生生將他的火氣給壓了下來。沉聲道:「我還得去見他們,是吧?」

    張老先生也頗為躊躇,賀敬文做官是個棒槌,交際的本事比做官還差!做地方官,認真做實事,周圍的人還好打個圓場,說他只會做實事,不會玩虛的。可待人接物,實在是沒法兒圓!

    到了這個份兒上,師爺也不能代打,只能硬著頭皮讓他上,千叮萬囑:「一定不要激起群憤。東翁是科場前輩,要教導提攜後輩呀。」

    這話賀敬文聽起來舒服,板著臉道:「好。」

    張先生還不放心,建議將府學、教諭等學生們的師長也喚來陪伴賀敬文接見生員。彭縣令等幾位縣令鞋都跑掉了,也跑來湘州府裡攔著生員,就怕他們發昏。裡面韓燕娘還不放心,命人去向薑千戶家救援,派些兵來維持秩序。一切佈置妥當了,賀敬文才領著眾人去見學生。

    學生們一見這些官員來了,登時來了精神,要不是有人攔著,都能撲到賀敬文跟前來質問朝廷為何為麼苛待楚王了。

    賀敬文的眼裡,這些學生全是傻子,開口便不客氣地訓斥了學生,不許他們脅迫朝廷,都滾回去讀書。「禦史是盡他的職責,朝廷的命令還沒下來,你們攙和什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個道理也不懂麼?」

    書生們卻不這麼想,領頭一個著綠綢直綴的生員梗著脖子道:「物不平則鳴,吾等不謀其政,話也不能說了麼?」

    賀敬文其實是個不會安撫人的人,張先生的叮嚀囑咐言猶在耳,看著這麼個強驢,他本能地就反感了起來:「朝廷還沒判呢,你就在這裡嚎,你嚎的什麼呀?」

    綠衣書生享受到了與當年汪知府一樣的待遇,被賀敬文噎得喘不過氣來。他旁邊的一個著青衫的書生忙接過了話頭:「我等恐朝廷斷案不公,故而……」

    「爾等讀書,當明理。朝廷還沒有定論,你就覺得朝廷會冤枉人了?既不信朝廷,還要向朝廷喊冤,你有病?你這腦子是怎麼考得上秀才的?」

    綠衣書生終於喘過氣來了,斷斷續續地道:「我、我……朝、朝廷不管流民,還要藩王出面,這、這、這不是做人的道理。」

    賀敬文對流民的事情還是很重視的,一改輕蔑訓斥的口吻,嚴肅地問道:「本府有流民?在哪裡?我沒有安頓好麼?」

    賀敬文做了這麼幾年的官兒,就這些下笨力氣的事兒做得出色,湘州府的流民問題,還真是全省最輕微的。

    張先生同情地看了學生們一眼,他敢拿晚飯的紅燒肉發誓,賀知府絕不是思維敏捷才能堵得他們啞口無言的。賀知府說這些話的時候,絕對是沒有過腦子的。

    彭知縣悄悄地擦了一把汗,心說,這頂頭上司雖然絕大多數時候不頂用,到了關鍵的時候這一張嘴巴還是能救場的。忙出來呵令寧鄉縣的生員散去,各縣的知縣也跟著出來,命自己縣內的生員不許再聚集鬧事。

    賀敬文也就這三板斧的實在話,說完他就沒詞兒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又不好意思傻站著讓人瞻仰,一甩袖子自己先撤回府衙,丟下一句話:「你們各人管各 人的事情。」這話是偷聽老娘、老婆管家的時候學的。反正,這話一下去,通常家裡管事的、掃地、燒水的都各司其職去了。這些做官兒的,應該……也能處理好 吧?

    留下幾個縣令並府學、教諭等面面相覷,最後一碰頭:各人把各人轄區裡的生員都集中起來,跟賀知府彙報過後帶走。誰縣裡的生員誰管。

    ——賀知府應該是這個意思的吧?

    賀知府什麼意思都沒有,他最想把這些「傻書生」都革了功名發配去挖地!扭頭就分配了名額,各縣領頭鬧事的生員一人、府學領頭鬧事的生員二人,都革了功名,以儆效尤。要都仗著讀了幾本書、考過了一次試,就要聚眾脅迫朝廷,這還了得?

    雖然他也挺討厭楚王的。

    賀敬文超水準發揮了一回,火速平息了湘州府的事態,心裡其實很是不忿。氣咻咻地寫信給容尚書告狀:「楚藩收買人心。」再寫奏摺給皇帝抱怨:你堂弟太坑爹了!

    他的一應書信皆經張先生之手,這一回他想自己寫來著,不料越寫越生氣,小楷寫成了狂草,只得再請張先生動手。張先生為他這種不曲不撓跟楚王死磕的精神所折服,好聲好氣地道:「我還要去琢磨一下措詞。」

    回來就把小女學生叫了來。

    ————————————————————————————————

    瑤芳獲悉外面生員聚集鬧事的事情已經平息,正琢磨著這件事情可以寫到話本裡充數,冷不防接到了先生的召喚。瑤芳滿腹狐疑:湖廣道禦史證據不足,顯然是討不著好的。眼下誰也救不得他。自己等人能做的,不過是暗中準備而已,想要有大進展,難。

    如果只是這樣,要叫她來商議什麼事情呢?

    揣著一肚子的疑問,瑤芳到了張先生的書房裡。夏日天長,太陽還沒落山,書房裡的光線尚可。瑤芳就著窗子裡透過來的天光,看到張先生佝僂著身子,縮在椅子上發呆。張先生體胖,能看出「縮」字來,可見精神十分不佳。

    瑤芳微一福身:「先生安好?」

    張先生將桌上一疊紙往前一推:「看吧。」

    一張張地看完之後,瑤芳面色平靜地問:「怎?」

    張先生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令尊這奏表寫的,能看麼?」

    確實不大能看,朝廷判錯了,書生鬧事,就是書生不對。同理,書生鬧事了,就是知府沒有管好,知府也有錯,知府無能。出了這種事,遮掩尚且來不及,賀敬文就直 統統說了出來,還把參與進去的人都給列出來了。然後就是寫流民問題,越寫越收不住,寫他自己如何如何辛苦,將境內的流民問題解決得還不錯。然後就是哭窮, 說分到他手裡的工程款不夠花的。最後寫成了表功兼要錢的摺子。

    得,一下子把上(分給他比較少的款項的巡撫)、下(生員)、中(未能解決流民問題的同僚)全得罪完了。

    瑤芳想了一下,提筆將後面一些內容抹去,只留下戰戰兢兢不敢有負皇恩等句。又寫了幾句。寫完了吹一吹,遞給張先生,張先生眯起眼睛來看完,歎道:「為何還要寫‘是害楚王’?」

    瑤芳寫的是,本朝之弊,士人鄙薄勳貴,然而今日之事何其怪哉,竟有書生不待朝廷結語,便聚集為藩王鳴冤。細思恐極。真擔心有人在害楚王。害楚王不要緊,就怕是混淆視聽,有其他的圖謀。至於是什麼圖謀,以賀敬文的水準,是猜不出來,只好留待聖裁了。

    瑤芳道:「對尋常疑心重的人,只要說,其收士庶之心,就夠警醒了。可這位天子不一樣,他的疑心病比別人的更重一層,凡與他有關的事兒,你就得再多反過來想一 重。誰都能看出來,這是收買人心,那這就不叫收買人心了,不是麼?世上哪有這麼笨的人吶?皇帝就是這麼想的。所以啊,你就不能明著說,得將水攪渾了,叫他 自己來看。看著看著,就看出不對來了。在他那裡,要不就聰明絕頂,要不就像家父這樣的,才是最安全。家父上疏,還是不要太通透了的好。」

    張先生眉間出現一個深深的「川」字紋:「小娘子,說實話,你究竟是什麼來歷?如何知道聖上是怎麼想的?」

    瑤芳微微一笑:「我上輩子呀是個寡婦,常伴太后左右。」

    張先生:……原來如此。

    瑤芳笑道:「先生不必擔心,聽我的,錯不了。明日我便與太太講,先前書生不忿,險些要燒了我家書鋪,須得及早想辦法,再遇著危險的時候,能將些貴重的東西搬運出來,免得折損了。買幾條小船,好走水路。」湘州府臨水,亦有活水通往城內。書鋪為防走水,也是臨河而建。

    張先生歎道:「我昔年便說,小娘子聰明才智是夠用了的,所缺的不過是讀書太少。於今偕矣。」

    瑤芳道:「是先生教得好。」

    張先生擺手道:「我再潤色一下,便遞上去吧。湖廣道禦史,要換人了。」

    瑤芳道:「換來的這個人,必是簡在帝心。不過家父倒不必很巴結於他。」

    張先生笑道:「是極,是極!還是小娘子先前定策高明。」

    師生倆說一回話,張先生草擬奏本,瑤芳去向韓燕娘彙報,買船、雇可靠的船夫。

    宋掌櫃等皆以為是用來防賊,卻不知道瑤芳的用意是來逃命。宋平在湘州府混得熟了,私下裡買了兩條快船,就停在書鋪後面的河面上,號稱街巷過窄,車行不便,故而雇了船搬運書籍、紙張。船造得十分結實,船上又存了些米麵、柴炭一類,又在船艙裡藏下了些細軟。

    兩艘船交割完畢,朝廷對湖廣道禦史的處置也出來了——革職,發還原籍。又新委派了一位湖廣道禦史前來,新禦史姓趙名瑜,今年三十五歲,是先帝朝的榜眼,少年進士,官運亨通。

    就在賀敬文依著慣例,往巡撫衙門那裡見他的時候,韓燕娘臨盆了。瑤芳是有經驗的人,卻與麗芳一樣被隔絕在外,羅老安人親自坐鎮,也不管外面三個孩子急成什麼樣,全不許踏進院門一步。三人等了大半天,裡面傳來嬰兒宏亮的哭聲——賀家小兒子出現了。

    全家一片喜氣洋洋。

    ————————————————————————————————

    正在巡撫衙門裡應付新禦史的賀敬文心神不寧,並不知曉自己又添了一個兒子,只覺得這個新禦史讓人不太舒服。趙瑜相貌堂堂,心思是夠用的,然而看誰都像是在看笨蛋。更讓賀敬文覺得不舒服的是,趙瑜是個進士,他是個舉人,要拿科考來說,他在趙瑜面前還真就是個笨蛋。

    趙瑜是帶著皇命來的,不止是為了填坑,也是為了看一看楚王究竟有無反意。臨行前,皇帝給了他一個秘密的任務,同時也給了他一些特權。本朝軍、政分開,地方官 雖然傲視武人,卻不能輕易調動士卒。趙瑜身負皇命,若楚王果有不妥之處,可就近調動駐軍。當然,事先最好給他打一個報告。

    趙瑜知道賀敬文,這是一個走了狗屎運的棒槌,總是做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說他一心為民呢,倒也不算是吹捧他,譬如流民之事,趙瑜就知道,皇帝是很欣賞他的。然而他又會做很多怪事,譬如在賀敬文趕到之前,本地之巡撫已經向他介紹過了本省的幾位知府的特點。

    這位賀知府,在湘州府聚了一群書呆子。他嫌書生們「蠢」,於是就招了一群更蠢的來。一個個腦袋方方,走路的步子都像拿尺子量出來似的,言必孔孟,行動循禮,活似一群木偶。真是物以類聚。

    趙瑜倒需要這麼一個傻子,太精明的反而容易壞事。只是知道了賀敬文的豐功偉績之後,他就再沒辦法把賀敬文當個正常人來看待了。笑也帶著一絲絲的戲謔,說話也帶一點點誘哄,弄得賀敬文不舒服極了。

    更讓他生氣的是,從巡撫衙門趕回湘州府,正看到了他十分欣賞的趙琪。趙琪這名兒看起來跟趙瑜像是弟兄倆,其實沒有十八代以內的親戚關係,籍貫更是相隔三千里。趙瑜令人討厭,趙琪倒是勤奮上進。

    可眼下這是什麼情況?!賀敬文睜大了眼睛,看著趙琪從王府街裡出來!送他的還是王府的人!

    楚王府不在省城,反在湘州府,賀敬文因不喜楚王,對楚王府都是繞道走的。奈何一個知府,一個藩王,府衙與王府的位置必是靠得頗近的。從正面的城門到府衙,縱繞得過王府,也要經過王府街。

    【tmd的小畜牲!不好好在家溫書備考,居然勾結藩王!混蛋!】賀敬文看得分明,趙琪與王府長史有說有笑,勾肩搭背,跟八百輩子有緣的親兄弟似的。這可真是太讓人生氣了。

    恨恨地一跺腳,轎子晃了兩晃,賀敬文大聲道:「回府!」真是事事不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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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09 PM

第63章 操心的父母

    韓燕娘順利地產下一個男嬰,闔家上下都很欣喜。羅老安人很想再添一個孫子,一旦如願,看兒媳婦也順眼多了,忙上忙下地吩咐燉種種補湯給韓燕娘吃, 又指點管氏如何看孩子,忙得不亦樂乎。麗芳比她更忙,又要管束僕婦們,又想跟祖母學一點常識,還想安慰安慰繼母——生孩子的時候丈夫不在身邊,總是不太好 的。

    一片忙碌之中,賀成章與賀瑤芳兄妹倆就清閒了許多。兩人分別下令,自己身邊的僕人皆不許亂走,不要添亂,以方便麗芳管理家務。他們兩個卻一人一張搖椅,在清涼的秋夜裡坐在賀成章的院子裡看星星。

    秋高氣爽,天空也分外明朗,天還沒有完全黑透,滿天星子似在眼前,令人如置身九天之上。兩人聽到歡呼聲後,只看了一眼小嬰兒,便被趕了出來。賀成章將妹妹叫到自己這裡安慰:「小孩子還小,聽說不能見風,等長大一些你就能看啦,不在此一時。」

    瑤芳笑道:「我知道的,明天等娘醒了,我們一同去看。」

    賀成章想了一想,看看妹妹的側臉,清清嗓子,問道:「書坊那邊,還好?」

    這聲音……好像有心事,瑤芳眼角瞄了他一眼,裝作什麼都沒聽出來,看著星星點頭:「嗯!」

    賀成章回憶了一下父親說話時的聲調,張張口,又甩甩腦袋,趕緊將賀敬文的樣子給甩了出去。重新回憶了一下曾有數面之緣的容尚書的作派,再清清嗓子,先誇讚一句:「大家都說你將書坊打理得很好。」

    瑤芳見他硬裝大人的樣兒、端著擺著的譜兒,就知道他有話要講,前太妃深譜誘人說話之術,取笑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你打什麼主意啦?你要讀書的,不能給你看太多話本子。」

    賀成章滿眼無奈,星光下,眼睛裡帶一點點寵溺地道:「你呀,想到哪裡去了?」看著妹妹一張嫩乎乎的小臉兒裝大人樣兒地說不許看話本要讀書,賀成章有點脫力。

    兄妹倆都打了一個寒顫:他/她這麼點年紀裝大人,還拿我當小孩子,真是太違和了啊!

    瑤芳作戲本領很高,裝個懂事的小孩子不在話下,可惜她哥哥的心裡,她該做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她一旦太懂事了,賀成章覺得十分對不起她——本該護著妹妹,叫她什麼都不用操心的。

    兄妹倆對著哆嗦了一陣,賀成章先繃不住了,繼續咳嗽兩聲,想想寒暄也寒暄過了,誇讚也誇讚完了,該說正事了:「我想……回鄉縣試去。」

    瑤芳對科舉之事並不熟悉,只知道規章流程,對賀成章的水準心裡卻沒底:「你湘州讀書,要回家裡考去?聽說老家那裡的書生讀書厲害,考試也很厲害。先生也比湘 州這裡懂得多。」還有年齡,賀成章今年十二,今年的縣試是趕不上了,要明年早早返鄉去考,十三歲,能考中秀才麼?

    縱然對科考之事不熟,瑤芳也知道,十三歲的秀才,那是相當難得的,哪怕是文風昌盛之地,也少有這樣的人。瑤芳看話本、自己寫話本,凡書「年十二/十三/十四,入庠/為庠生(中秀才)」的,那就等於說這人是讀書上的天才,少年英傑,前途無量。

    賀成章呢?瑤芳知道這個哥哥書讀得不錯,要說他十三就能做秀才,瑤芳是不敢打這個包票的。上輩子,種種原因,賀成章的科考被耽誤了,十三歲上就死了。壓根兒 沒有個對比的。瑤芳就怕十三歲是賀成章的一道坎兒,生怕他諸事不順。再者,就算十三歲考中了秀才,也只是聽起來好聽,很難十四中舉人,隔年再中進士。秀才 並非考中了就一勞廢永逸,隔上數年還要再考評一回。如此,不如多學幾年,將根基打牢,然後一氣呵成。縱然不能一路順風,至少不會因年少成名,此後難有進 益,以至抑鬱成疾、失了進取之心。

    賀成章聽她這麼問,就知道她懂這其中的門道,笑道:「張先生也是我的先生呀。放心,我的書也不是白讀的。張先生原就在老家開館教書,他說我有八、九分的把握,那就差不多了。」

    瑤芳沉吟良久,問道:「明年是大計之年,爹是要上京的,張先生與谷師爺,一個跟著爹,一個得留下來看著府衙。你,獨自回去?」眼看楚王步步緊逼,連書生們都 向著他,湘州的局勢緊急,瑤芳倒是很想讓賀成章避一避。賀成章不能陪同,則要韓燕娘帶著全家走避,也是可以的。賀成章考試、麗芳相看人家成婚……林林總 總,耗個二、三年,楚王反了,家就保住了。只有賀敬文是沒辦法脫身的,他得留在這裡,瑤芳想留在這裡陪他,至少自己安排了一些退路。

    賀成章笑道:「我怎麼會是獨自去呢?家裡事多,總要有人打點的。」

    瑤芳點點頭:「那就行。」

    賀成章這才說到正題:「那……明年開春我走了之後,家裡你多照看些啊。」

    這話說得有點怪異啊,瑤芳試探地叫了他一聲:「哥?」

    賀成章嚴肅地道:「你記著了,下面的話,不許說出去,誰都不許說!爹……做事不大牢靠的,有時候我見著他做事不大妥當,說了他又不聽,究其根本,不外乎我年幼又沒有功名而已。子之于父,總是年幼的,我只有盡力考試去啦。」

    瑤芳澀聲道:「哥,你別太拼了……別把事情都往身上攬,天下總有辦不完的事兒,家裡也一樣。你自己才是最要緊的。」

    賀成章猶帶一絲稚氣的臉上露出微笑來:「你才不要想太多,我看得明白,不會執拗的。張先生很好,但終究不是賀家人,咱家的許多事情,也不好全叫先生傷神,是不是?」說著,還揉了一把妹妹的頭。

    瑤芳啞然。是的,張先生本來就不是賀家的什麼人,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老先生已經很老了,擱朝廷裡都得休致了,還為賀家這些破事兒傷著腦筋。

    「阿姐好衝動,你多操點心吧。」原本娘臨終前說的是,哥哥姐姐要多看顧小妹一些,豈料妹妹比姐姐還要懂事。事情有點亂套,賀成章有點頭疼。

    瑤芳胡亂點了點頭,心情複雜得緊:「放心,我會看好家的。」又是心疼賀成章小小年紀便被逼得多思多慮,又是放心自己哥哥能擔得起事情來。

    賀成章亦做如是想。如非不得已,他也不想跟這麼點兒的妹妹交待事情啊!

    兄妹倆如釋重負,齊齊吐出一口氣來,相視而笑。良久,瑤芳說:「哥。」

    「嗯?」

    「以後能別揉頭了麼?」

    賀成章:「……」

    捧硯的到來打斷了兄妹倆的對望:「哥兒,姐兒,老爺回來了。」

    ————————————————————————————————

    賀敬文回來得還算時候,韓燕娘略喝了兩口雞湯已經睡了,新生兒喝了點水,也哭累了,在他面前不哭也不鬧。賀敬文連日來的不順心都被小嬰兒的乖巧可愛吹得煙消 雲散,什麼楚王、什麼趙琪,都玩兒蛋去吧!賀敬文圍著小兒子,一會兒戳戳臉,一會兒捏捏耳朵,直到把孩子弄哭了,才心虛地跑掉。

    仕途得意,年歲漸長,又新得麟兒,賀敬文這些時日的脾氣也好了很多,見誰都笑吟吟的。連麗芳抽空跑書鋪子裡搬書回來看、養只貓,瑤芳想要對府衙進行改造多加兩個門、挖幾個地窖一類,他都默許了。

    麗芳養貓是受了彭敏姐妹倆的影響,彭氏姐妹在家裡無聊,便養了一隻小奶貓。彭娘子與韓燕娘交好,聽說韓燕娘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帶著女兒們到了湘州府來探望。母親們一處交流著育兒經,小姑娘們也湊在一處說話。

    麗芳聽說彭家姐妹合力養了一隻黃色帶白條紋的貓,便拉著瑤芳也要養一隻。瑤芳整日裡忙正事都忙不過來,哪有心情養貓?不過看姐姐很有興趣,便笑道:「好呀,你養,我玩。」被麗芳張開五指罩在臉上:「我看你自己就是只懶貓。」

    彭敏笑道:「原來我們兩個早就養了兩隻貓了,怪道我見到貓兒就覺得親切。貓兒懶得動,聽說到了冬天就只會趴在熏籠邊兒上睡覺。其畏寒似阿毓,嫺靜如瑤芳。」

    彭毓頗為不忿,一皺鼻子,對她姐姐張大了嘴巴學了一聲貓叫:「喵~我餓了,還不快拿紅蛋來吃?」時俗,凡生子,須煮雞子,以鮮豔顏色染殼,招待道賀的親友。

    瑤芳也被逗笑了,笑道:「那我養你好了。」吩咐綠萼去取紅蛋來。

    養貓的事情就這麼入了麗芳的心,韓燕娘與羅老安人都想,她快要嫁了,到了婆家人事皆生,不如養只貓兒解悶,也都允了。說與賀敬文,他正樂著,大手一揮:「不礙事就好。」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只可惜新生的奶貓不大好找,家裡最近忙的是韓燕娘生孩子的事兒。雖說乳母是早就準備下來了的,一應嬰兒用的物事也是齊全的。可官兒做到賀敬文這個份兒上,生 孩子就不止是生孩子這麼簡單了。各縣的知縣等要來送禮,府衙的官吏們也要湊熱鬧,連楚王府那裡,都有長史準備了禮物送來——將賀敬文噁心得不輕。

    一直忙到了吃完滿月酒,才有宋掌櫃提了個竹籃子,裡面墊了塊氊子,送了一隻三花貓來,小小的一隻,巴掌大小,叫聲也小小的,麗芳一看就喜歡了。笑問:「掌櫃的有心了,這是哪裡來的?要錢不要?」

    宋掌櫃笑著擺手:「這也不是老朽弄來的,是逍遙生,哦,趙舉人,前幾天親自到書鋪子裡來買書。他問的我。山上廟裡有好些貓,前陣兒剛下了一窩小的,正愁沒地兒養呢,也是巧了,兩下就到一處了,他就說拿只貓來。大小姐看,這三色的貓可少呢。」

    麗芳將伸手輕輕地撫著小貓柔軟的背毛:「它可真好看。哎,那逍遙生近來還到書鋪子裡去?還去廟裡?他不攻書麼?」

    宋掌櫃見她歡喜,湊趣兒道:「那可是咱湘州府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才子,聰明人總是與旁人不一樣的。」

    麗芳撇撇嘴:「還百年難得一遇呢,我看他也就那樣。」

    宋掌櫃含笑不語。

    麗芳因此又想起書鋪子來了,眼見韓燕娘出了月子,她便又往書鋪裡走了一回,心裡實想著是不是能再見趙琪一面。哪知她前腳才走,趙琪後腳便到了府衙裡來,兩下岔開了。

    ————————————————————————————————

    趙琪心很累。

    他原本是個孤家寡人,帶著三分玩世不恭,五分憤世嫉俗,剩下兩分「你們都是蠢貨」,湊成一個風流才子。別人奔波忙碌為生計發愁時,他在寫話本看和尚,別人汲汲營營只求中個秀才的時候,他已經是舉人老爺,繼續寫話本看和尚,還推辭了知府要抬舉他的美意。

    只因為在廟裡聽了某個姑娘的一席話,一時醍醐灌頂,不長眼地喜歡上了人家。更要命的是,姑娘她爹就是一片好心被他當成驢肝腑的知府。逍遙生從此不逍遙,讀書備考寫話本,連和尚都很少看了。而賀知府對他也賞識有加,時常與他討論文章。

    但!是!這一個月來情況突變,賀敬文原本每旬都要見他一次的,現在他連賀敬文的面都很難見到。這絕不是因為知府娘子生了孩子!是憲太太生孩子,又不是知府大肚子!連他備了禮物親自登門,都沒能得賀敬文召見。

    這事情不對。

    趙琪十分焦急。作為湘州人士,他對這方水土的感情其實沒那麼深,但是對於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情,卻並不無知。楚王的行為不妥,此人恐有異志。先是更換武器衣 甲,其次收攏人心,正常的藩王不帶這麼幹的。縱要安撫流民,也得先請示朝廷,以避嫌疑。楚王就大大咧咧地幹了。

    如果只是這樣,還能說他年少純樸。可據他在楚王府裡所見,侍衛衣甲鮮明,時常操練,王府裡也隱約有滿面戾氣、肌肉墳起的武夫跨刀來往。楚王言語之間對於民心向他,頗為得意。這事兒不對!哪怕你得了民心,也該歸功於上。連口頭上都不說了,這裡頭問題就大了去了。

    一看事情不對,趙琪就將腦袋縮了回來,打死不再踏進楚王府一步了。現在還能說是誤入,交往深了,你說自己是臥底都沒人信。趙琪還要娶心愛的姑娘,生一堆孩子,和和美美過日子呢,知道楚王不是好人就行了。之後,就看他怎麼應對了。

    趙琪以為,賀敬文心眼兒不壞,可惜人傻。他不是不明白道理,說了他也能懂,但是……他能不能守住秘密,那就是兩說了。不是他故意洩密,而是很容易被看出來。 尤其賀敬文本來就不喜歡楚王,那也只是「厭惡」,並不是看反賊的眼神兒。賀敬文與楚王同處一城,萬一叫楚王看出來,那麻煩可就大了。

    趙琪原想著,潛移默化,利用了賀敬文而賀不自知,將此事平了,皆大歡喜。也可以此邀功,求娶知府愛女。豈料賀敬文如今並不給他這麼個機會——連面兒都見不著了。

    趙琪只好想辦法往賀家這裡湊,他本就關心麗芳,使人盯著書鋪那裡,聽說麗芳要養貓,跑到廟裡把住持房裡的貓給搶了過來。將貓送給宋掌櫃,號稱「廟裡貓太多,要尋人養」,回來便匆匆寫了一篇文章,揣著去找賀知府「指點指點」。賀敬文正厭著他,推說忙,並不見他。

    此情此景,與當初賀敬文追著他要他考科舉,正好掉了個個兒,趙琪自己都氣笑了:也不知道這個棒槌知府又中了什麼邪,他還得回去再想辦法。趙琪能有今日,心智 自是不差,回來備了一席酒,邀了谷師爺來喝酒聊天兒。谷師爺的兒子正在進學,很想與趙琪這麼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攀一點關係,欣然前往。有求於人,嘴巴就會 松,趙琪聽谷師爺說:「你怎麼往楚王府那裡去了呢?太守不喜楚王啊!」

    趙琪恨不得扇他兩巴掌:難道我喜歡楚王嗎?

    「是因王府內教授乃是聖上選派,學問深厚,故而前往請教啊!」

    谷師爺滿眼同意地拍拍趙琪的肩膀:「老弟,咱們這位知府大人吶,就是有些個,」指指自己的腦袋,「你懂吧?」

    趙琪:……他到底心眼兒活,順勢給谷師爺斟了一杯酒:「我冤內!老兄可要為我辯解辯解。」

    谷師爺滿口答應,回去果然與賀敬文說了。賀敬文猶不解氣:「他好歹已經是舉人了,如何能不走心呢?瓜田李下,也要小心為是。哪個好人往王府裡去?你是天子之臣吶!」

    對谷師爺說著覺得不過癮,又指使谷師爺去將趙琪叫了來當面「指點」,灌了滿耳朵的:「要做純臣,不要將心思放到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頭,科考畢竟還是要看你自己 的學問。藩王多不向學,人又傲慢,你與他們混在一出,能有什麼出息?你雖生楚地,也是天子之內,中天子的舉人,做天子的進士,與藩王何干?!」

    趙琪又是感動又是憋屈,這位知府大人,或許就因為有著這麼一份熱心,才沒有被人掐死吧?趙琪試探著道:「以學生所見所聞,楚王府……似乎與旁處不大一樣,裡面人來人往戒備森嚴。」

    賀敬文怒道:「除了牆高些、地方大些,有甚不一樣?王府何嘗親民?你怎麼總將心思放到藩王那裡呢?我方才都是白說了嗎?!你便是要請教學問,府學裡就沒有教授麼?或依著我,往京裡去,」

    趙琪:……

    看起來不像是因為覺得楚王有異志才對楚王不客氣的呀,知府大人你究竟是為什麼對楚王府百般看不順眼呢?逍遙生並不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因為知府大人在楚王府落到了冷落而且沒有去成廁所……

    趙琪再三發誓,對楚王也沒有什麼好感,一定努力讀書,爭取下一科中個進士,也好光耀門楣,給地方上爭光添彩。

    賀敬文這才饒過了他。

    ————————————————————————————————

    無論如何,趙琪又成了知府衙門的座上課,勤勤懇懇地每旬往府衙裡來彙報功課。他的學問極好,賀敬文已無可挑剔他的地方,除了有事無事喜歡教訓他兩句,待他也 是不壞,還命宋掌櫃從省城等處訂書的時候順便訂一些給趙琪來讀。弄得趙琪今天想把他拍扁,明天又想把他供起來。

    韓燕娘自出了月 子,又重掌了家務,將麗芳帶在身邊幫忙。察覺到趙琪的名字在賀敬文的口裡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又想起他曾經說過要將麗芳許給趙琪。臘月裡,韓燕娘自家置辦 年貨並往來禮物的時候,便問賀敬文:「你看重這個趙舉人,他又無父無母沒個人知疼著熱,過年可要我置辦年貨的時候與他一些?」

    賀敬文笑道:「好。」

    韓燕娘問道:「麗芳轉眼可就十五了,及笄的歲數,她的婚事兒,你有數兒沒有?已經有人問我啦。你先前說,這趙舉人若肯上進,要將女兒許給他的,現在呢?」

    賀敬文一捋須,帶點高深莫測地道:「總要他考中進士,我才好提此事嘛。免得叫他太張狂了。」賀敬文平生第一大恨——自己沒中過進士,是以選女婿就想選個進士。舉人滴不要!

    韓燕娘只覺得手癢,怒吼道:「你還發著夢吶!不趁著現在將人定下來,等他上了京,中了進士,還輪得到你?!年輕未婚的一放榜就給人搶光了,其餘的要不是年紀太大喪偶,要不就是老婆孩子一堆。後年就是春闈了,到時候閨女都十七了!搶不過人家你再回頭來找女婿?」

    「(!!)」賀敬文這才反應過來!對啊,進士很難搶的!像他這樣的,只能賭個運氣,找個年輕舉子,定下來,女婿有能耐呢,就考中了,沒本事呢,就只能再等三年。

    韓燕娘氣得要死,撐著額頭道:「我看也難找比他更好的了,大姐兒氣性也不小,遇著個婆婆怕也不大好相處。這個好,有田有宅,父母雙亡。只要大姐兒樂意,就行。」

    賀敬文搓搓手:「不知道他定親了沒有……」

    韓燕娘一拍桌子:「弄了半天,你連這個都還不知道?你問了沒有啊?」

    賀敬文此時又精明了起來:「我要問他‘可曾婚配?’不是明擺著告訴他我有想法了麼?當然沒有說。」

    韓燕娘一巴掌把他頭上的東坡巾給拍到了地上:「你真是聰明啊!我現在就問大姐兒,大姐兒點頭了,你明白就給我找他去!你快些燒炷高香,求大姐兒親娘保佑,趙舉人還沒定親吧!我不過生個孩子,錯眼不見,你就把事情拖成這樣!這才一年光景啊!」

    賀敬文腦袋憋得通紅,一句話也不敢反駁,灰溜溜地跑掉了,將地方留給韓燕娘,好跟麗芳談話。

    ————————————————————————————————

    也許死去的李氏也不放心兒女,一直看著孩子,這回她真的顯靈了——這一頭麗芳痛快點頭,那一頭趙琪並不曾婚配。

    賀敬文一聽趙琪說:「學生幼失怙恃,無人關懷,並未有婚約。」開心不已,將汗濕的雙掌在腿上蹭了兩蹭,使一眼色給張先生。

    張先生便說:「真是巧了,東翁有兩女,長女明年及笄,欲以配君子。」

    天上掉了個大餡兒餅,趙琪險些被砸暈——這尼瑪就成啦?!當賀敬文問:「你轉年即冠,可曾婚配?」的時候,他已經有預感了,萬沒想到夢想成真。趙琪也結巴了:「承、承、承蒙不、不棄……」

    賀敬文起先十分看好他,現在看他又覺得傻,不大痛快地道:「你還等著女家上門提親麼?」

    趙琪點頭如搗蒜:「學生這便去請官媒!」

    賀敬文故作平靜地一擺手:「去吧。」

    眼看著趙琪快步走了出去,才得意微笑,口上卻對張先生道:「要不是大姐兒也不討厭他,我還未必將女兒許給他哩。」

    這等討了便宜還賣乖的人,十分可惡,張先生翻了個白眼,谷師爺卻湊趣兒道:「那是東翁一片愛女之心。」

    賀敬文看這笑得更得意了,謙虛道:「哪家父母不想兒女好呢?雖是父母之言,總是要問一問兒女的心願的。縱不能全由著兒女來,也不能叫他們不樂意不是?」

    善哉斯言!

    這是結親,又不是結仇,強扭的瓜不甜,小倆口打得翻天覆地,兩家又豈能好?

    是以天下父母,大抵定親時也要問上一兩句走個過場,子女點頭了呢,皆大歡喜。若不點頭,父母免不得要問個緣由,理由說得過去——譬如聽說對方人品不好,也未必強求。理由要說不過去——譬如喜歡上了個窮小子/有夫這婦,那這就要挨揍。

    孩子再小,也是要問兩句的。

    湘州城裡,另一處大宅,就有一位母親問兒子:「我為你說賀家二娘做媳婦,好不好?」

    薑長煥的臉,慢慢地變紅了,鄭重地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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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12 PM

第64章 意外的消息

    隨著幼子一顆腦袋上下點動,簡氏的心放回了肚子裡,將兒子攬到懷裡摟著,簡氏哽咽道:「我的兒,還是你貼心!」完全忘了薑長煥被人從江裡撈上來之後她說的「你個不省心的孽障,往後不許你出門,我得親自看著你才行。」

    薑長煥抬起雙手,也摟住母親:母親真的被上次的事情嚇壞了,他確實做了一件錯事。

    兒子那並不寬厚卻已經有些力氣的懷抱令簡氏安心不少,一面摟著兒子不撒手,一面說:「娘這都是為你們好呀!我是你們親娘,會害你們麼?婚姻大事,我是過來人 啊!你大哥那個孽障,竟不聽話。我給他千挑萬選的媳婦兒,他居然說不要!人家好好的姑娘,哪裡兇惡啦?」自從薑長煥落過一次水,簡氏就染上了嘮叨的毛病, 絮絮地說著長子「不聽話」。

    薑長煥知道,昨天他大哥跟他娘說過話之後,家裡就不甚太平。他娘哭了好一陣兒,然後他大哥就被他爹給狠捶了一頓,現在還在床上沒爬起來呢。唉,親娘哎,您這念嘮的功力見漲啊!

    薑長煥胡亂拍著簡氏的背,問道:「哥哥怎麼說的啊?娘給他挑的誰家的姑娘當我嫂啊?」自己媳婦有目標了,薑長煥挺有耐心地誘導母親說出更多的情報。

    簡氏鬆開兒子坐起身來,咬牙切齒地道:「就是賀知府家的大娘,多好的姑娘呀~哪裡潑辣啦?娶媳婦兒,就要潑辣伶俐的才好。他非不要!非要溫溫柔柔的!他懂 甚!二郎你聽娘的啊,娶妻娶賢,那是要能理家過日子,是要過一輩子的,是得能管束得了家裡上下人口,教得了兒女,你忙了她能代能做決斷的。要個軟趴趴、嬌 滴滴的嬌小姐回來,後悔得現上吊都晚了。」

    【啥?我大姨子?】薑長煥驚呆了。賀知府的長女他也是知道的,傳言裡風風火火的一個姑 娘,打理書鋪、管理家務,樣樣出頭,據說因逍遙生的書稿暢銷,為了叫這小子按時交稿,曾經帶人堵到了逍遙生家門口。姜長煥也喜歡看賀家那間綠汀書坊出的 書,也恨不得將逍遙生捉到眼前寫一個字他看一個字,挺感激有人催稿子來的。但是一個女人這麼幹,就有點不大斯文了。娘居然喜歡那樣的兒媳婦?

    換了他,也不喜歡大姨子那樣的。還是他媳婦兒好,又懂事又乖巧,生得還很好看。薑長煥舔了舔手背。

    簡氏見二兒子聽話又乖順地跟她念叨,更加大力批判長子:「那是什麼眼神兒?人家姑娘哪裡不好啦?你可千萬不能學他呀!你的事兒要能成,可不容易,賀家娘子爽 快人,她教出來的閨女,不會差的。我還怕要人家兩個閨女人家不肯答應呢,你大哥那個孽障不知道惜福,你可別學他!」其實簡氏並非麗芳不可,相較起來,麗芳 也有那麼一點衝動的毛病。可她選中的人,兒子否決了,她就不痛快了,眼裡就只剩下麗芳的好處來了。

    【大哥眼神兒挺好,謝大哥。】薑長煥又摸了摸手背,爽快地道:「娘放心,我聽話。不過……哥哥要怎麼辦?」他年紀雖小,一些常識還是知道的,到了婚齡的哥哥的事情還沒定下來,底下兄弟就不大好辦,對吧?總有一個先來後到。

    簡氏一抹眼淚,恨恨地道:「我去看看那個孽障要做甚!總得將他的事兒拿出個章程來,才輪到辦你的事兒啊。哎喲,可叫我省心又貼心的兒子得等一等了。你聽話,去讀書,啊,放靈醒點兒,別學他。」

    薑長煥趁機要求:「我想打兩套拳去,強身健體。」

    簡氏猶豫了一下:「不要淘氣。」

    「我以前年紀小才淘氣來的,現在長大了,當然要懂事兒啦。」姜長煥順著母親的語氣裝乖寶寶。

    簡氏滿意地捏捏小兒子的臉頰,叮囑他:「天冷,出了汗不要覺得熱就不穿大衣裳了,練完拳趕緊的擦汗穿衣。」得到肯定的保證之後,起身去跟大兒子「談談」去了。

    ————————————————————————————————

    她大兒子正對著一盆臘梅傻笑。

    姜長煬作為家中長子,雖得父母關愛,受到的要求也比較嚴格,養成了看起來十分穩重的性格。似這般傻笑的行為,是根本不應該出現的!簡氏看著就來氣,放重了腳步,口裡還說:「親娘來的都不知道,你這是做甚哩?!」

    薑長煬還沒醒過神兒來。

    直到簡氏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他刷地跳了起來,反手一擰,差點擰著簡氏的胳膊,把親娘的腦袋按到桌子上!

    簡氏一聲驚嚇卡在了嗓子眼兒裡,姜長煬發現擰錯了人,連忙鬆手:「娘,娘你沒事吧?」

    沒事也叫你嚇出事兒來了!簡氏左手揉著右肩,只覺疼得厲害,反手一巴掌拍到了兒子的腦袋上:「你發的什麼瘋?!」

    薑長煬自知理虧,一句不敢辯,訕訕地陪著不是,又扶著簡氏坐下,伸手給簡氏揉肩膀:「不知道娘過來,是我疏忽了。娘有什麼事?」

    「哦,我養了個不聽話的兒子,兒子不去看我,我只好來看兒子啦。怎麼?非得‘有事’親娘才能看親兒子?」簡氏氣不大順,說話也陰陽怪氣了起來。

    薑長煬陪笑道:「怎麼會?」

    「行了,少來!我就是個操心老媽子的命,好心被當成驢肝腑,還得再來問少爺,您想怎麼辦吶?!」似乎自從次子落水之後,簡氏就從斯斯文文變得有點潑辣了起來。

    薑長煬繼續陪笑,婚姻大事,爹娘再給你面子問你的意見,最終做決定的還是父母啊!這家裡的情況,他爹畏妻如虎,說話算數的是娘。

    簡氏哼道:「別裝委屈啦,有話說話!」

    薑長煬小聲地道:「那個,不是賀知府的大千金不好。娘您看,我有鞋、二郎也有鞋,都是好鞋子,是吧?可要二郎穿我的鞋子,那就拖拖趿趿,他走路得磕磕絆絆 的,興許還要掉。要我穿二郎的鞋子,那就更慘了,腳是要擠壞掉的。不是有個老話,叫‘削足適履’麼?鞋是好鞋,可不值當把腳剁了的呀!」

    簡氏虎著臉問道:「哦,那大少爺想要什麼樣的鞋呢?還是已經看中什麼鞋了?」

    薑長煬的臉騰地也紅了。

    簡氏伸手往他胳膊上死命一掐:「你倒是說啊!」

    薑長煬才斯斯艾艾地說了一個人:「娘還記得,往寧鄉縣接二郎的時候,那裡彭知縣家的姑娘麼?」

    簡氏皺眉道:「大的小的?大的太悶,小的看著又不懂事兒的樣兒。」

    薑長煬忙說:「彭家大娘雖不聲不響,可文文靜靜的樣樣周到。兒就是看到她父母與爹娘應酬,她卻暗地裡將事情都安置好了,才……呃,賀家大娘,乍乍呼呼的,不好。」

    簡氏沉吟道:「唔,這麼說,倒也有些道理。」

    薑長煬心頭一喜:「是吧?」

    簡氏白了他一眼,恨聲道:「真是不識貨!」薑長煬偷笑兩聲,見母親起身,忙恭送她離開,猶不忘添上一句:「那爹那裡?」

    「有我!」如果不和知府家姑娘比的話,知縣家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只是文官與武官雖無明文規定不許通婚,但是大家都默默地遵守著某個規則,只與自己圈子裡的人通 婚。如果是自己心喜的兒媳婦人選,簡氏是願意努力爭取的,這個無可不可的,讓她拼命努力,她就不點不那麼痛快。

    待與薑正清一說,薑正清道:「也沒什麼好挑剔的啦,咱又不是什麼親王郡王。要不是拼命得了這麼個千戶,只以奉國中尉,讀書人怕不願正眼瞧咱哩。」

    簡氏咬著一口細米白牙,道:「這樣,請賀家娘子做媒,給大郎說彭家姑娘。等事兒成了,再請親家做媒,求娶賀家二娘。如何?」

    薑正清笑道:「我正說哩,賀知府似不喜楚王,你別叫王府摻進來就好。」

    「這還用你說?」

    夫妻二人商定了策略,便由簡氏借著年前走訪的由頭,往府衙那裡去。正好過年彭家人多半是要到州府來的,韓燕娘從中透個氣兒,其事若成,過完年就可請官媒上門了。

    簡氏到府衙的時間極巧,正趕上趙琪請的官媒上門提親。此情此景,簡氏不由笑了——可真是太巧了!又有些失落:縱然長子願意,自家也晚了一步。趙琪少年舉人,進士苗子,這才是賀家這樣的人物中意的女婿,自己兩個兒子當然是好的,可惜了身份上略有隔閡。

    再有隔閡也要做成!簡氏握緊了帕子。不是她迷信,她原本就很中意賀家二娘,見過的這麼多小娘子裡,這是頂尖兒的頭一份兒,要她說,便是楚王妃,那通體的氣派 也不如這小姑娘。自從賀家二娘將她兒子從水裡撈出來之後,這般願望就代表性地強烈了起來。簡氏認定了瑤芳就是最佳的兒媳婦人選,是她兒子的貴人。多難都得 試試!

    韓燕娘這裡,簡氏與彭娘子都是她好友,兩家做親家,她樂觀其成。雖有文武之別,然薑長煬是家中長子,其父掙了個世襲的千戶,也不算辱沒彭家女兒。再有一樣,彭知縣的出身上也有些不上不下的——他沒中進士。權衡再三,覺得這差使可做,韓燕娘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到得彭娘子來拜年時,韓燕娘與彭娘子推心置腹地一說,彭娘子也是中意的。正巧麗芳與趙琪定親在明年開春,彭娘子不免有些「人云亦云」,也想在春天裡與薑家定下來——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皆大歡喜。

    ————————————————————————————————

    元和七年的春節,因知道有兩件喜事的到來,瑤芳的心情也好了許多。麗芳因要定親,整個人都軟和了下來。正月裡不動針線剪子,她便描了許多花樣子,看得瑤芳偷笑不已,在麗芳的眼刀飛過來之前,她飛快地跑到韓燕娘那裡看弟弟去了。

    新生兒如今養得白白嫩嫩,是個好脾氣的寶寶,看著他,韓燕娘與瑤芳兩人的眼神兒都柔和了下來。瑤芳抱孩子的姿勢很標準,韓燕娘看了,心道:這是個不用操心的。瑤芳逗了一會兒寶寶,問韓燕娘:「爹還沒想出名字來?」

    韓燕娘沒好氣地道:「指望著他,黃花菜都涼了。昨兒想了個名兒,叫‘平章’,我說,‘這名兒也忒大了些,不如先起個小名兒叫著’。這不,又想去了。」平章有宰相之意,是以韓燕娘以為稍有不妥。

    瑤芳看著正在抵著腳丫往嘴上湊的弟弟,伸手將他的嘴巴給救了回來:「平章就挺好的,難得有這般巧的。至於大不大,那人名兒還有起叫萬歲的呢。」

    韓燕娘想了一想:「果然。那就叫平章吧。」

    瑤芳笑道:「我去看哥哥去,他那兒正收拾行李呢。」

    於是賀敬文想破了頭擬了五個小名兒叫老婆選,回來卻得到一句:「就叫平章好了。」險些沒吐血。

    韓燕娘沒理他那一臉衰樣,轉而說起正事來:「俊哥要回鄉縣試的事兒,你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賀敬文將紙團一團扔到熏籠裡燒了,看著紙張變成了灰,才漫應一聲:「不是說好了麼?既然張先生覺得他能一試,那就試試。今年得中,明年就是秋闈,索性一併考完了再回來。中了就再試試,不中,回來再學二年就是了。早些考,一場不中再等下一場,等得起。」

    韓燕娘瞪眼:「這不是早就說定了的麼?我說的是,今年大計,你就要動身去京裡了。你得帶著一個師爺上京管文書,這裡也得留一個師爺。家裡又老的老、小的小,離不開人,你好叫俊哥孤身返鄉?」

    賀敬文頰上肌肉一抽:「那你說怎麼著?」他這是真沒想到。

    【md!真想掐死這個沒主意的王八蛋!】韓燕娘氣得一哆嗦:「我!去!想!」她原以為長子出行這樣的大事,丈夫已經安排妥當的了,誰知道他根本沒主意。得虧自己多問了一句!

    賀敬文也哆嗦,嚇的:「那你慢慢想,想著了告訴我一聲就是了。」

    「滾!」

    賀敬文圓潤地滾了。到門口又遇到了兄妹倆連袂而來,見到賀敬文,兩人都垂手而立。賀敬文不敢在老婆門口罵孩子,說一句:「你們來了,正好,俊哥,你娘有事要跟你商議呢,瑤芳也跟著參詳參詳。」自打瑤芳將綠汀書坊經營得有聲有色,家裡人也漸斬不拿她當孩子看了。

    兄妹倆目送父親灰溜溜地離開,相視一笑,一齊進來叫「娘」。兄妹倆其實已經商議好了,此番由賀成章奉羅老太太返鄉。

    ————————————我是倒敘的分割線————————————

    這建議是瑤芳提出來的,因賀成章說:「娘是走不開的,弟弟還小,叫娘拋下沒滿周歲的兒子陪我回鄉?哪怕說是祭祖,也是不行的。頂好到明年,爹大計也過了,也好請個假,咱們全家回老家去祭祖。娘和弟弟還不曾到老宅裡去過呢。還有阿姐,她都要定親了,怎麼能亂跑?」

    瑤芳想弄死楚王的心都有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那,請阿婆同行,可不可以?」

    賀成章還擔心:「阿婆年紀不小了,春寒料峭的時候,要勞動她老人家出行,未免不孝。我不過是考個試,爹已經寫了書,張先生應有書信,到了那裡,我投書尋熟 人,自能尋到保人入場。考完發了榜,落第就回來再讀書,中了,就在老家縣學、府學裡讀書準備鄉試。叫捧硯跟著,你或許不記得了,咱們老家的老安,很是忠心 的。」

    這一點瑤芳就不贊成了,拿鐵筷子捅了捅炭盆裡的銀霜炭,沉聲道:「哥哥先別急著將事情都兜攬了去,有些事情,哥哥辦到的。譬如舅家。」

    提到李家,賀成章就不吱聲了。瑤芳冷靜地道:「李家再不講理,也是咱們外婆家,舅舅是長輩。哥哥再有理,也抵不過輩份兒,」有能抵過的,那得是潑天的權勢, 「有阿婆在,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且阿婆身上有誥命。再者,我看阿婆在這裡過得也不很快活,回去也好抖抖威風不是?怎知阿婆不樂意?」

    賀成章被說服了:「這樣家裡就剩下三個女人帶著個孩子了,這……」

    瑤芳笑道:「咱家統共兩個半男人,還都有事兒,有什麼辦法呢?哥哥信不過我麼?再說了,阿姐與趙舉人的事情眼下就算是定了,只剩走個過場。他還在呢,有些事情,方便不方便的,還有他跑腿兒。」

    說到趙琪,賀成章的眉頭松了開來:「那好,咱們尋娘說去。」

    ——————————————倒敘完畢——————————————

    見了韓燕娘,瑤芳就不出頭了,由賀成章慢慢將方才的分析說了。韓燕娘枕邊常聽賀敬文說大舅子不好,還以為是賀敬文不會做人,此時聽兒子說李家不好相與,大吃一驚:「你們離家的時候才多大?別聽風就是雨。」

    賀成章滿面羞慚之色:「我親娘的靈堂上,我親見的,能有假麼?」

    此事連韓燕娘都不能保證完美應付——她是填房,見了元配的娘家人,總是覺得要矮半頭。確實是由羅老太太出面比較妥當。韓燕娘又擔心羅老太太的身體:「不是我攔著,萬一老太太旅途勞累小有不適,你怎麼辦?」

    瑤芳想的卻是,這楚王不知道作不作亂呢,老太太留在這裡也是危險,還不如早早回去呢。便說:「不如問問老太太。」

    韓燕娘左右為難,不好攔著兒子前程,也不敢拿婆婆的身體冒險,只得同意了瑤芳的建議。哪知羅老太太一點猶豫也沒有,扶著杖站了起來:「我原也這麼想的,李家難纏,俊哥小孩子家,與舅舅爭吵總是失禮的。」

    賀成章一雙眼睛淚汪汪的:「孫兒不孝,還要叫阿婆長途跋涉。」

    老太太見狀十分心疼,招手將他喚到身邊撫背安慰道:「許久沒回去啦,我也想家了,正好你也一同回去,可給你祖父、曾祖重修葺一下墳墓。你爹補了官兒,都還沒回去呢。我的行裝都收拾好啦。」說完,看了韓燕娘一眼。

    韓燕娘慚愧道:「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老太太笑了:「大姐兒的事兒,一辦完,咱們就動身。」湘州離老家比到京城近些,滿打滿算,半個月的路程。買舟東下,可日夜不停,興許半月都不用。

    隨著老太太一錘定音,府衙進入了最後的忙碌。賀敬文赴京的行裝、人員,賀成章奉羅老太太返鄉的行頭,麗芳放定的準備……

    如此忙碌,竟無暇顧及其他。直到賀家收了趙琪的定禮,一整套的金首飾連匣子擺到了麗芳的妝臺上,賀家回的新衫也穿在了趙琪的身上。賀敬文父子才匆忙動身,先是賀成章奉祖母返鄉。賀敬文親送了百餘裡,這才轉回來北上。

    今年湖廣道排序略晚一些,他正好慢慢悠悠過去,在京城裡交際一二,往容尚書那兒說幾句楚王的壞話。

    ——————————————————————————————

    三人一走,整個府衙都空曠了許多。賀敬文帶走了谷師爺,張先生辭以老病,留在府衙幫忙看家。老安人帶走了宋平夫婦聽使,瑤芳便召來宋掌櫃,讓他辛苦幾個月,兼顧兩頭。如此一番安排,倒也不顯慌亂。

    只苦了受親家所托,往府衙與韓燕娘提一提親事的彭娘子。彭娘子自打定了女婿,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薑正煬生得一表人材,也是允文允武,又是世襲的千戶,只要他不死在親爹前頭,彭敏就是板上釘釘的五品誥命。彭娘子如今四十歲了,才得一個七品敕命而已。

    親家有托,彭娘子自不推辭,可不幸趕上了大計之年,賀家當家人不在家!雖然大家都知道賀敬文是個擺設,然而只要他不發話,這事就難成。哪怕韓燕娘強行將閨女嫁了,只要賀敬文不樂意,回來他還能將這親事給追回來。

    等彭娘子將自家女兒定親的事情忙完,回頭一看,賀敬文已然上京了,她能做的,就是先探探韓燕娘的口風。韓燕娘聽她傳來的話就有些怔:「我們二姐兒?她今年才 十一,不瞞你說,我還想留她二年,等她十三、四了再說的。到時候,趙姑爺是龍是鳳也看出來了,我們俊哥的功名如何也有數兒了。再有,旁人家孩子是個什麼前 程,十一二歲哪能看得出來?俊哥年長,他的事情還沒定,妹子不好搶先的。」照她估計,兩人的考運應該都不錯的,哪怕不太好,趙琪也能跟賀敬文似的以舉人補 上官的。俊哥樣貌俊美,前程只要略好些,一個有力的岳父是跑不掉的。

    爹是四品知府,姐夫、兄長都有功名,韓燕娘希望瑤芳能嫁得更好。到時候擇個年紀比瑤芳略大一點的女婿,知道疼人。男人,還得看他自己的本事,年紀小時看的是父祖,父祖要是死了呢?

    彭娘子道:「那……我去辭了那家?」

    韓燕娘道:「且慢,我並不是要推搪。我們老爺還沒回來,此事我是不能做主的,我說的是我自己的想法兒。成不與成,還得要她父親說了算。你只說與簡娘子,老爺 沒有回來,我實不敢自專。等他回來,要罵我頭髮長見識短,只知道算這些小九九也說不定。他那人有些呆氣,看著孩子好,不定會有什麼想法。」

    彭娘子如今跟親家就更親一些,委婉地將韓燕娘的打算說給了簡氏聽。簡氏是一心想要瑤芳做兒媳婦兒的,對彭娘子道:「我實是中意賀家二娘,還請親家再跑一趟。 我的兒子我知道,小時候是淘氣些,叫人看不中也是他的錯。可當今天子聖明,許從宗室內擇其優者授官,我這二郎,從今收心,讀書習武,必要他考個前程出來, 絕不辱沒了好姑娘。韓娘子不必一口答應了我,兒女婚事,必要父親做主,等賀知府回來了,我們再登門商議,如何?」

    彭娘子又做了一回傳聲筒。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韓燕娘雖覺得眼下議親為時尚早,且賀敬文自己說的,想要進士女婿,此事有些說不好,卻也不好回絕了。簡氏實在是太通情達理了。韓燕娘也在考慮簡氏所說的可能性,只要薑長煥能達到其父的水準,一個世襲千戶,也頗能拿得出手了。

    韓燕娘便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不反對。具體如何,得看賀敬文怎麼說,當然,等瑤芳再長大一點,也得問問閨女的心意。因瑤芳年紀還小,事情又沒有確定,韓燕娘也不將此事向瑤芳提起。

    等到四月初,老家來信,賀成章不但中了秀才,還好運地考進了廩生之列。如今正在老家住下,預備溫習功課,以備秋闈。賀成章給妹妹的信裡寫道,他知道自己能中 秀才,然而秋闈卻頗覺艱難。秀才考的知識比較死,他腦子好使,很容易就過了。到了鄉試,做的文章要求就比較高,且周圍都是俊彥,他年紀小,見識也比別人少 些,恐有疏忽,怕要再等三年。不過今年想下場試試,感受一下氣氛,也好有個準備。如果不中,他還回來。

    韓燕娘確定賀成章中了秀才,才寫了一封信給他,說了薑家想提親的事兒,問兒子的意見。賀成章思忖了一下,回信寫:少公子幼年頑皮,讀書不錯。然而婚姻之事,還須父母做主,懇請父母多多留意,少公子本人是否喜愛瑤芳。他還記得當初薑長煥手欠欺負他妹子的事兒。

    韓燕娘心中有數,姜家小兒子其他條件都好,瑤芳真要嫁過去了跟彭敏這閨中密友還是妯娌。就剩一條:跟瑤芳合不合得來。只要賀敬文回來之後拿不出能說得過去的 反對理由,問了瑤芳,她也不討厭姜家小兒子,那韓燕娘就想答應這事兒了。前提是,等要瑤芳過了十六歲再出門子。嫁得太早,也是太累。

    不想賀敬文在京裡像是呆上了癮,三月抵京、四月面聖,面完聖還不回來,滯留到了五月才動身返程。賀敬文這是算好了的,他就想把自己撂路上,熬過六月份兒,七月到家才是最好——楚王生日在六月,賀敬文一點也不想去王府道賀。

    韓燕娘領著兒女在府衙裡日盼夜盼,死活盼不回來他了。瑤芳隱約猜著了賀敬文的意思,無奈之余倒也安心:不會被打成楚藩叛黨了。

    韓燕娘也猜到賀敬文為何如此拖拉,將賀敬文埋怨個底朝天:「天下有這麼遇事就縮的人麼?王府在這裡又跑不掉,他人不去,禮也得到啊。還得我去糊!」

    瑤芳勸道:「我看娘也不必去了。不然爹回來又要說了。反正爹是朝廷的官兒,也不用巴結藩王,咱們禮到就行了,也不用很厚的禮。」

    韓燕娘猶豫地問:「這……不大好吧?」

    瑤芳道:「《左官律》後,何朝不重朝廷而薄藩屏?」

    麗芳因問:「《左官律》是什麼?」

    瑤芳答道:「是漢法,嚴禁中樞官員往藩國任職,違者嚴懲。是七國之亂以後,漢廷特特制定的律法。」

    七國之亂韓燕娘與麗芳就都知道了,韓燕娘道:「那就走尋常的禮吧。反正你爹與楚王也是不睦,送多少禮也討不了人家歡心。大姐兒跟我來擬單子,二姐兒去看看今天的邸報有什麼消息。」

    瑤芳笑應了一聲,往張先生那裡取邸報看。張先生也痛快,一臉喜色地將邸報遞給了瑤芳,開心地宣佈:「吳貴妃產下一子,這下王才人無法囤積居奇了。」

    瑤芳:【你娘!居然不是張麗嬪,居然是吳貴妃!她不該現在生的啊!我就知道王才人是來搗亂的。】將邸報卷了一卷,瑤芳淡定地道:「是啊,將來還未可知。」等娘娘生了太子,你們就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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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50 PM

第65章 太妃的明悟

    張老先生覺得自己真是有病,小女學生面色不虞的時候,他擔心消息有什麼不妥。小女學生一臉平靜了,他心裡更是敲起小鼓來了。戰戰兢兢地問一句:「小娘子,吳貴妃生子,有何不妥麼?」難道是個早夭的命格?

    忐忑不安的聲音,瑤芳上輩子聽過的太多了。仰臉掃一眼張先生的臉,見他臉依舊胖著,人也依舊圓著。只是胖臉上已沒了紅潤之色,像是被水泡了兩天的米粒一樣蒼白一塊塊的老人斑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想起賀成章說過的話,瑤芳心底一陣愧疚——賀家累張先生良多。上前一步,瑤芳輕聲道:「先生毋憂,沒什麼事的。陛下終有嫡子。」

    張先生撫胸道:「老了老了,遇事總是擔心。」

    瑤芳笑道:「先生,我先前也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如今卻淡定了。」

    「哦?」

    「以 前總是怕,這個跟我知道的不一樣了,那個跟我知道的不一樣了,這要怎麼辦呢?我所恃的就是這些‘先知’呀!」瑤芳臉上笑容不減,「現在倒是想明白了,我所 恃的,是我自己,是多年養成的經驗,是我所見所學,與是不是先知無關的。想前生,還沒有現在這麼好的局面,我也笑到了最後。不是麼?如今學得比前生多,父 母家人俱在,還有先生幫我,哪怕什麼都不一樣了,焉知我就過不好呢?從今往後,先生也不要問我此事與前世是否相符,凡事,牽一髮而動全身,我與前生不同 了,王才人亦如是。若還是沉緬與‘先知’,就是入了魔障,被‘先知’束縛了手腳。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豈不可笑?作繭自縛與作法自斃的區別,有時候沒那麼 大。」

    張先生面上滿上悵然之色,許久,沉重漸褪,眉眼間又是一片輕鬆,頗類初到賀家做西席時的悠然:「龍困淺灘,終有一飛沖天之時,說的便是小娘子吧。」

    瑤芳道:「先生過獎了。我知先生心懷天下,為楚王事日夜憂心,先前我亦如是。可如今一想,縱然事先不知,到了湘州來,看楚王的作派,換甲杖、撫流民、收士林之望,難道很妥當麼?哪怕他不反,也要吃些虧的。家父身在湘州,又豈能置身事外?是也不是?」

    張先生撫掌大笑:「是極,是極!」

    師生二人將話說開,心頭都是一松。瑤芳揉揉笑酸了的臉頰,對張先生一施禮:「先生笑了便好,」抓起邸報一揚,「我拿邸報給娘讀消息去。」

    步履輕快地到了正房,韓燕娘正提著兒子將他從炕上拎起來。賀平章不滿周歲,不止不會走,連爬行都還不熟練,爬著爬著就爬成四腳朝天。麗芳拿著繡繃掩面,笑得花枝亂顫。

    瑤芳往她那繡繃上一看,上頭是個喜鵲登枝的樣子。走過來摸摸賀平章的大腦門兒,上頭略有一點薄汗,韓燕娘見了,忙拿帕子給兒子擦了,又拉過瑤芳的手來也擦一擦。就聽瑤芳神色曖昧地問麗芳:「阿姐繡了兩隻鵲兒?」

    韓燕娘也瞅一眼繡繃,嗔道:「你別跟她淘氣,一隻兩隻的,有什麼?」心裡卻想,不知不覺二姐兒也大了,也會跟姐姐說這種話了。

    麗芳將身一擰,抱著繡繃跑出去了:「你們都不是好人,我去尋三妹妹玩了。」

    三妹妹就是她養的那只三花貓。賀家只有姐妹倆,麗芳養這貓兒養得上心,每日拿鮮魚喂它,因是因母貓,每每就叫它「三妹妹」。丫頭僕婦們湊趣兒,有時候也喚這貓兒「三娘子」。韓燕娘看得有趣,也不禁她們,弄得有人開始打聽知府家是不是真的有這麼個三小娘子。

    瑤芳低頭悶笑,韓燕娘道:「你別總逗她。」瑤芳吐吐舌頭,理起了邸報:「娘,有新消息,聽不聽?」韓燕娘無奈地笑了。

    邸報上除了吳貴妃生了個兒子,皇帝要給這孩子封王,被內閣攔了下來。餘下的是一些官員的升降之類,全國官員輪番進京,不停地有人升遷,有人降職,還有免職問罪的——十分熱鬧。

    韓燕娘看來看去,都沒有看到有新同知下來,問道:「這湘州府,就沒有同知了?」

    瑤芳道:「官場上的人,迷信得很,湘州府連著兩任同知在任上壞事兒了……現在怕沒人敢來了。」

    韓燕娘愁道:「你爹一個人,他忙得過來麼?」

    瑤芳道:「娘這話說錯了,不是爹一個人忙不忙得過來,唉,是看兩位師爺忙不忙得過來。」

    韓燕娘板著臉道:「你姑娘家家的,怎麼能說親爹的不是?叫人知道了,要說你這孩子無禮。先前說大姐兒口無遮攔,如今她好了,你也要管一管自己的嘴了。」

    瑤芳虛心受教。

    待七月初,賀敬文磨磨蹭蹭地回來,瑤芳對親爹就出奇地恭敬。賀敬文今年大計又得了個優等,固因舉人出身,官場上難再有進益,卻也歡喜。見女兒這般,恭順,他更有一種飄飄然之感:「乖~」

    回來先不管什麼境內庶務,反正有張先生幫襯著,他總是放心的。頭一件事是將准女婿趙琪喚過來教育一回,講述京城見聞,誇讚自己見過世面等等,又將容尚書之和 藹可親,已升做左副都禦史的原容翰林之詼諧幽默,大大地渲染了一番。其次講容家子孫如何守禮,容尚書幼子容薊如何年少聰穎狠誇了一遍。

    趙琪好氣又好氣,心說,左副都禦史之詼諧,那裡頭有一半兒是在逗你呢你沒聽出來嗎?口裡卻問:「聽泰山大人這般說,來年入京,小婿定要會一會容七郎的。」

    賀敬文擺完了岳父的架子,又因躲過了楚王的生日,心情很是暢快,摸摸下巴:「唔,你明年就要入京了,我今年已向容尚書提到了你,到時候你帶我一封書信過去就是了。」

    要不是媳婦兒還扣在賀家,趙琪很想馬上就到京裡去,免得忍不住手癢暴打這個裝腔作勢的傻岳父。天地良心!趙琪其實不是個謙謙君子,被硬逼得對個棒槌作揖打拱,不痛快極了!

    【為了媳婦兒,我忍!】忍到最後,趙琪才從賀敬文那裡得了一句允許,去看麗芳養的三花貓。說是看貓,誰都知道這是連人都一塊兒看了。

    ————————————————————————————————

    隨著賀敬文回來,府衙的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賀敬文會幹的事兒不多,勝在想做事時就會踏實出傻力氣去做。據他在京城打聽來的消息,欽天監那裡認為最近二年會有大雨,他又出去巡視去了。

    瑤芳恐他萬事不過心,在他臨走時特特提醒:「千萬別忘了弟弟的周歲,一定要趕回來。」

    賀敬文實是沒有想到此節,又不能跟閨女承認,口上還要罵一句:「小小年紀,這般囉嗦,全不似小時候可愛。跟你娘還有你姐姐學壞了!」

    瑤芳深吸一口氣,笑道:「爹說哪裡壞了?我改。叫娘和姐姐一道改。」說到最後幾乎要磨牙。

    賀敬文連連擺手:「我不與你們婦道人家歪纏。」

    這就變成婦道人家了,瑤芳懶得跟他再說話,轉身去尋韓燕娘,安排平章的周歲。

    哪知今年這天氣很是奇怪,真叫欽天監給說准了,從賀敬文走了之後就開始下雨。連綿的秋雨直下了半個月還不曾停,弄得平章的周歲宴都些陰沉。賀敬文淋得像只水 鴨子一樣地回來了,一邊換衣服一邊罵巡撫:「河堤都快要泡壞了!舊年我向他多要些款子好將河堤修得牢靠些,他硬說沒有,真不是個好人!大水怎不將他房頂沖 了去?」

    韓燕娘素知他嘴裡沒好話,也不大生氣,擰著他耳朵道:「哪有這般詛咒上官的?你還是好生想想,湘州府城外不遠就是河道了,一旦發了大水,怎麼辦?」

    「怎麼辦?今冬我親盯著修就是了!」

    換完了衣裳,板一張臉與人應酬。人都知道他是個傻子,管他板不板臉,下官們禮送到了就算完。倒是婦人們與韓燕娘處得很是愉快。麗芳姐妹倆招待著同齡的小姑娘 們,這裡面又與彭家姐妹最相熟。彭敏也是定了親的人,比往日更顯斯文。期間因秋風冷,薑長煬托人送進來一件短斗篷,弄得小姑娘們圍著取笑了半日。

    彭毓要為姐姐解圍,故意大聲問瑤芳:「你家三姐兒呢,我看看有沒有我家霸王長得大。」她家養的貓名字就叫霸王,據說打遍全縣無敵貓。如今彭敏備嫁,彭毓專養著霸王,比她姐姐還要上心些,將霸王養成了個肥球。

    瑤芳對青竹道:「你去將三妹妹抱了來吧。」又跟彭毓講,要她下回過來將霸王帶過來看一看。

    彭毓對瑤芳擠擠眼,抱拳致謝,瑤芳也擠一擠眼。趁著小姑娘們討論貓的花色的時候,彭毓小聲問:「今年秋闈,現在應該開考了,你家哥哥怎麼樣呀?」她哥哥也是今年要下場的,兩家都很關心這一次的秋闈。

    瑤芳道:「我爹說,就是下場試試手,能中最好,不中也不急。」

    彭毓老聲老氣地說:「是啊,你哥哥比我哥哥厲害多了,年紀也小多了。唉,我爹說,我哥哥這個樣子,再過十年八年的中舉年紀都不算大。你哥哥就更不用著急啦。」

    瑤芳道:「也是。」

    說這個話的時候,兩人都沒想到,好的不靈壞的靈。賀敬文吃完兒子周歲的酒宴,又披上油衣去巡視河堤,兼看一下田地。虧得湘州靠南些,秋收已經收完了,否則今年眼看著莊稼長得那麼好,被大雨一澆,和活活心疼死。

    是以賀成章那沒中進士的書信,是瑤芳念給韓燕娘聽的。明知道賀成章十三歲的年紀中了秀才已是難得,再中進士就得祖墳冒青煙,可聽到消息的時候,母女兩個還是 忍不住的失望難過。瑤芳強打起精神來安慰韓燕娘道:「趙姐夫中舉也要十七歲,哥哥再等三年,也不過十六呢。就算是爹……咳咳,多讀點子書,也不是壞事 的。」

    韓燕娘道:「他一個小孩子,縱有了功名,也不過十三歲,還要看顧家務,還要侍奉祖母,如何能安心讀書呢?等你爹回來,叫他寫信,將俊哥叫過來依舊讀書。我看衙門裡的事兒你爹也都熟了,再聘個刑名師爺,請張老先生安坐,只管俊哥的功課,如何?」

    瑤芳心內實不願哥哥在這個當口涉險,就是韓燕娘和賀平章母子,也想將她們弄走的。腦筋一轉,瑤芳便說:「原本說好的,爹明年請假回家祭祖掃墓,連娘和弟弟一 同回去,好認認老宅的門兒,張先生也許久不曾還鄉了,想是要同去的。何必叫哥哥今年來了,明年再走?」現在都九月了,到了就得十月,過不仨月,又得準備著 回家?不夠折騰的。

    韓燕娘道:「也是,就叫他留家裡,明年咱們去看他吧。大姐兒將來出門子,不定從老宅裡走,她也很該回家與你們親娘報個喜的。」

    請示過有些不開心的賀敬文,賀成章便被留在了老家,每月一封書信,講述家鄉種種。瑤芳最不放心的,乃是舅舅李章,捎了一封書信去問。賀成章回信曰:表兄早亡,彼已無力。

    瑤芳這才安下心來。整日裡或幫著照看平章,教他說話,或檢視書坊,抑或學著擬嫁妝單子。上輩子的時候,她從來沒操心過嫁女兒的事兒,如今樣樣覺得新鮮。麗芳 卻悄悄地給趙琪收拾上京的裝束,又寫了一張單子,親自交給趙琪。裡面寫著她想著的一些事情,譬如雇船之後到了京裡,就得尋個車轎行,租下轎子來。又譬如京 裡寒冷,要備厚衣。再又如京裡有同鄉會館……至於衣衫乾糧,早就吩咐人去做了,她自家親手給趙琪做了一雙朝靴。

    樣樣齊備。

    春天,賀敬文兒子中秀才時樂得給衙門上下官吏發酒食,秋天兒子沒中舉人,他自己就蔫了。連韓燕娘問他「薑千戶家想為他家二郎求咱們家二姐兒,你看如何」,他都不耐煩地道:「不中進士,娶什麼老婆?」

    被韓燕娘幾乎要打到床底下去:「不中進士不娶老婆?你是進士麼?那我算什麼?我不是你老婆?!你給我說清楚了!兒女婚姻大事,豈容你慪氣?」雖不是親生的, 好歹是親自養大的,好好的婚事,大女兒差點毀在他裝模作樣上,輪到小女兒了他又開始矯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韓燕娘怒火中燒。

    賀敬文平生心結就是這個,被韓燕娘到了逆鱗,從床底下爬出來,怒道:「哪家婦人敢打丈夫?!我要休了你!」

    韓燕娘被雷劈了一記,很快醒悟過來,她是誥命,想休妻?怕沒那麼容易。賀敬文不要臉了才這麼幹。底氣也足了起來,又將他塞到床底下去了:「你長本事了你!」能說得過他的時候,韓燕娘講理,講理講不通了,就開練。

    最後賀敬文三天沒敢露面兒,跟老婆打起了冷戰,至於薑家的事情,韓燕娘也不敢擅自應下,只跟彭娘子說:「我家老爺也是猶豫,他平生一個心結——自己沒中進士。」

    彭娘子頓悟:「想要進士女婿?頂好兒子也中進士?天下多少讀書人?有個少年進士?這是病!得治!」她家那個也是這般,只是症狀比賀敬文輕些。

    韓燕娘道:「誰說不是呢?天下哪有這麼多現成的少年進士給我們搶?就在這湘州府裡,未婚的,能中進士的,我看也就趙女婿一個。再多,我是尋不出來了。我家那 一個還要等人家中了再說,我快要被他氣死了,要不我催著,趙姑爺上京哪能囫圇個兒回來娶我們家大姐兒啊。您說與簡娘子,我是不反對的,可老爺有些拿不定主 意。她要能等,過二年二姐兒曉事了,我親自問二姐兒,她點頭了,我就跟老爺硬扛著將她嫁過去。要不點頭,那我也無法了,總要孩子自己樂意。她要不能等,咱 們依舊是好街坊,事情責任在我們,我絕沒有抱怨她的話。」

    彭娘子將話帶到,簡氏想兒子還小,立意要等。此事暫且不表。

    挨打猶不鬆口,賀敬文對科舉執念之深,可見一斑。

    現准女婿去考進士了,賀敬文比自己要考進士還用心,筆墨紙硯,衣裳住處,都囑咐一回。沿途住驛站的公文都寫好了,最後索性給將他喚到家裡來,暫住在賀成章的院子裡,過年一道過,開春了從府衙出行。

    ————————————————————————————————

    送走了趙琪,已是元和八年正月了,賀敬文本該請假攜妻女返鄉祭祖。可他性子上來了,跟老婆還在冷戰,休妻是不休了,話卻也不搭了,自己夾個枕頭往書房裡睡去了。韓燕娘與兩個女兒等了一個月,雨都下了兩場了,還不見他有動靜。

    韓燕娘問他,他也不答,夜裡依舊睡書房。韓燕娘平素剛強,遇到這種事情,又不能將他捆出門去。縱捆了,那請假的條子還得他來寫。萬般無奈,直將韓燕娘給氣哭了,拉著麗芳的手道:「大姐兒,可千萬別過的跟我一樣。趙姑爺人好,你也要珍惜呀。」

    瑤芳無耐,只好從中說和,去尋父親:「不是說好了要回家的麼?」

    賀敬文怒道:「你們都是一夥兒的!去去去!她是你親娘,你陪她去吧!」親爹被打得三天出不了門兒,小東西也不來探望。全然忘了當初慶倖自己的狼狽樣子沒被女兒看見。

    瑤芳目光一沉,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回來對上韓燕娘殷切的目光,問道:「娘,你真拿定主意要走?」

    韓燕娘聽這話不對,反問她:「你爹沒答應?」

    瑤芳冷笑道:「由不得他不答應!」這些年跟張先生不是白學的。張先生主刑名,又管一應來往文書,近來瑤芳有心為他分擔,已接手了許多來往公文。韓燕娘要真想回家,她就代寫個假條,到時候一根繩子將賀敬文捆了塞進轎子抬到船上綁回家拉倒。來回一個月,夠了。

    韓燕娘失落地道:「你不要做傻事。那是你親爹。」

    麗芳聽不下去了,她因年歲頗長,小時候見後娘多有防備,近來更覺韓燕娘不易,見親爹這麼小家子氣,怒從中來:「我去找他!」

    麗芳的脾氣其實很像賀敬文,一張嘴巴也不饒人:「爹,你多大了?還學小兒女慪氣吶?我都要嫁人了,俊哥都有功名了,您還這麼搓磨娘?這也是知府辦的事情麼?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答應的好好的帶人回老家,她打從進了門兒就沒見過祖宗,你這時候慪氣,寒心不寒心?全家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你給救命恩人擺臉子看 吶?!要兒女怎麼做人?」

    她口舌伶俐,爆豆兒一般噴出一堆道理來,將賀敬文罵得腦袋都要沉到桌子底下去了。罵完了,解了氣,還要逼問:「您倒是吱一聲兒啊!」

    「吱……」

    麗芳想弒父!

    賀敬文悶悶地道:「我這就請假。」

    麗芳拿起他桌上的茶杯斟茶喝了,笑眯眯地道:「這才對嘛。」

    回鄉的事情算是定了,韓燕娘心裡卻有了疙瘩,默默收拾著行李,卻難有笑臉兒。姐妹倆左勸右勸,她也只是說:「等你們姐妹都出了門子,我也就了了心願了。俊哥我不擔心,他自己有主意。」

    姐妹倆面面相覷,又不能再找親爹鬧事兒,只能坐立不安地等著回家。孰料行李都收拾好了,假也批下了,才要走的時候,春汛又來,有兩處河堤垮了,賀敬文不得不 留了下來,親自督促著修護河堤。如此出爾反爾,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韓燕娘卻只淡淡說一句:「也罷,是天不許。」命人將包袱再打開放好,等什麼時候一切 都安定了再走。

    家裡的氣氛空前地壓抑了起來,直到報喜的消息傳來:趙琪中了第七名,雖然不在頭榜,卻考中了庶起士,許假完婚。他想婚後攜妻赴京,免教妻子在老家苦候。

    府衙裡這才一掃先前的陰霾。麗芳的嫁妝,韓燕娘已經準備了兩年了,只沒想到趙琪能一擊得中,並沒有準備好今年就馬上辦喜事。接信兒再開始開庫房清,三十二抬 的嫁妝,也很能看。只可惜家不在本地,不曾置辦田產,陪送裡少了田宅,總覺得缺了些什麼。一咬牙,韓燕娘便命從公中批出八百兩銀子來,給長女壓箱底,或買 田、或買宅,都由她自己挑選。

    趙琪的假期並不長,連里加外,在湘州只能停留十天。四月初抵達湘州,又要祭祖,又要拜父母,還要見 師友,拜堂成親,三日回門,四月中旬就得啟程。一切都顯得那麼匆忙。連賀成章都沒來年及趕上見姐夫一面,算算日子,送信回鄉家、賀成章再奉祖母到湘州,能 看到趙琪的船尾巴——賀敬文索性命不叫他跑這一趟了,留言要他三年後赴京見姐夫。

    閨女要出嫁,父母不好再掛著臉子,賀敬文與韓燕娘臉上都帶上了笑影。然而據瑤芳看來,賀敬文沒事兒人一般,他是真的沒往心上去,韓燕娘就帶了一點「相敬如冰」的意思了。也罷,跟賀敬文這樣的人相處,一片真心得累死,瑤芳捨不得韓燕娘太累。

    匆忙打發完長女夫婦二人上京,賀敬文心裡一則以喜、一則以悲。喜的是有了個進士女婿,悲的是閨女嫁了。平素與長女也不親近,可一旦嫁了,又有一種奇怪的名為「岳父的悲涼」的東西在心底滋長。回來喝了回悶酒,不知怎地從床上滾下來將腿給摔折了。

    瑤芳得到消息跑過去的時候,韓燕娘已經到了,打發人去請郎中,又將一應政務交兩位師爺代為照看。韓燕娘也笑了:「這下真不用回老家了。二姐兒,寫信叫俊哥回來吧。這個樣子,他不好不在跟前侍疾的。」

    賀敬文以手掩面,悶悶地道:「叫他回來做什麼?他回來了,老太太怎麼辦?聽到我傷了腿,老太太也要著急的,別路上有什麼閃失,我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瑤芳道:「那我寫信給哥哥,叫他別來,先在家裡等著,等爹腿好了,再回家祭祖去。」

    賀敬文歎道:「好吧。」

    自此,賀敬文自是老實了。雖傷了腿,賀敬文心情倒更好了,韓燕娘不好跟個傷殘計較,說話也親切了許多。更讓他開心的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今年楚王生日,他省得再想別的理由推搪了。寫了一封假惺惺的帖子,說自己行動不便,賀敬文便安心在州府裡養傷。

    ————————————————————————————————

    六月十三,楚王生日。楚王風評一向不錯,連巡撫等人都從省城趕過來為他祝壽。可惜天公不作美,從六月十二日起,雨就下得很大,河水暴漲,巡撫被困在了路上,湖廣道禦史卻冒前連夜趕到了。

    賀敬文叫來全家「賞雨」,啃著半邊鴨腦殼,吸一口酒,笑道:「一群傻子,大雨天的去給藩王祝壽吶!」開開心心啃了半天鴨腦殼,直吃到天黑,猶哼著小曲兒,又嚼鴨脖子。

    韓燕娘對果兒使了個眼色,果兒會意,到廚下命人將酒裡多摻水。瑤芳盤腿坐在羅漢榻上,看著連綿的雨幕,心道:不知道阿姐現在怎麼樣了。

    一道閃電掠過夜空,門房頂著斗笠來報:「姜千戶家娘子有急事拍門。」

    韓燕娘奇道:「什麼?他們不是應該在壽宴是麼?」

    瑤芳心頭一震:「這個時候來,總是有急事的,快請!」

    賀敬文吃得醉了,口裡道:「別是楚王死了吧?」

    韓燕娘戳了他腦門一下:「吃你的酒吧!」

    親自打了燈籠去見簡氏。

    簡氏後面跟著次子,韓燕娘還要寒暄兩句。一個驚雷劈下,照得地上一片雪亮,簡氏青著臉道:「楚王反了。扣著人在王府裡,一個一個地問要不要從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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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52 PM

第66章 逃亡第一站

    韓燕娘原本是京城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萬沒想到自從嫁了賀敬文,不止見識了流寇,殺過了人,做了誥命,還特麼馬上就要見到謀反了!韓燕娘好像被天上的雷劈到了身上,握住簡氏的雙肩:「什麼?!」

    簡氏道:「來不及細說了,賀知府呢?趕緊出來商議對策!」

    韓燕娘見她表情不似作偽,也沒人敢拿造反當玩笑,忙說:「裡面請。」

    簡氏後面跟著小兒子,一面往裡走一面說:「來不及細商議了,楚王眼看著要反,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了。我家那個去調兵了,楚王還在城裡呢,要是裡應外合……總之我也鬧不明白要怎麼辦。」

    一氣走到廳裡,賀敬文嚼完了鴨脖子正在洗手,韓燕娘見他醉醺醺的樣子,端起水盆兜頭澆了他半身水:「還喝!醉不死你!楚王反啦!」

    賀敬文頂著個濕腦袋正要發火,猛聽得老婆說楚王反了,下巴都要驚掉了:「什麼?」

    他瞧楚王再不順眼,也不覺得楚王這個呆子有那個腦子去謀反吶!看前任同知參楚王、湖廣道前禦史參楚王,他都沒有堅持落井下石,就知道他對這件事情是持懷疑態度的。

    簡氏也顧不得禮儀了,匆匆說道:「我們正在王府裡吃酒,我家那口子將我們都叫了過去,這才知道楚王扣了一干官吏,挨個兒逼反。附逆的活命,盡忠的就真的盡了 忠。我家那個會些拳腳,巧了又是雷雨天,一個閃打過來,他趁機溜了。快些拿主意!他已命我家那個大小子出城往北去報信了,城內事,你須知道的。」

    賀敬文有個什麼主意呀?他也傻了,忙說:「我召集衙役。」

    韓燕娘怒道:「那些衙役頂個屁用?先前參他的看來是真的了,那流民裡興許就有他的人!衙役那點子人不頂用,快,趕緊的,二姐兒呢?還有哥兒呢?都叫來,穿得厚實些,家裡有先前挖的地窖吧?躲一躲。張先生呢?請先生參詳參詳。」

    哢嚓!說話間又是一道電閃雷鳴。

    姜長煥一直到親娘背後裝啞巴,忍不住插言道:「快將人叫來吧,來不及了!王府怎麼會放到府衙?縱不要出城,也得先離了此地。」

    韓燕娘這才正眼看了一眼這小孩子,忙說:「快,叫人來!」

    谷師爺不住在衙內,張先生卻是好尋,老先生才躺下,卻輾轉難眠,他還記得瑤芳說過,元和八年,楚王反。心想,不至於就是今天吧?被平安從被窩裡挖出來的時候他嚇了一大跳:「什麼?」

    平安道:「老爺請您速去商議!」

    張先生趿上鞋,傘也沒來得及打,沖到了花廳裡。看幾個人水淋淋的站在一處,還沒開口,韓燕娘便說:「楚王反,扣押了賀壽官員,大概要往這裡來捉拿老爺了。怎麼辦?」

    「已經來了麼?」說話的不是張先生,而是瑤芳。她倒是一身整齊,手裡還抱著個油布包的包袱。身後跟著兩個穿著整齊的丫環,丫環們手裡捧著刀棍弓箭,後面是何媽媽。何媽媽與管氏站在一處,管氏手裡還抱著賀平章。

    韓燕娘露出一個笑來:「好孩子,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瑤芳道:「果兒已經與我說了,耽誤不得了。爹……是沒辦法躲過這件事的,朝廷總是要秋後算帳的。楚王據一地,成不了氣候,可跟著他一路的人就要倒楣了。拼一拼,還能保命,從了他,子孫萬代不得翻身。」

    賀敬文已沒了主意,問道:「你說怎麼辦?」

    瑤芳道:「姜家伯父既已調兵,總是能頂一陣子的。我的意思,趁著現在,爹點人,與伯父一道攻王府。擒賊先擒王。娘帶著弟弟,趕緊走。書坊那裡我安排了船隻,一路上都有落腳的地方。這張圖上都標著了,」又看了一眼簡氏和薑長煥,「伯母與令郎也一同去。」

    說著,將包袱塞給了韓燕娘:「裡頭有細軟,路上花用,記得了,千萬別一頭往北撞。楚王起事,北面必是嚴防死守的,繞個圈兒,東進,再折向北。」

    簡氏面如金紙:「大郎……」往北去了呀!

    瑤芳道:「伯母不須太急,楚王怕是瞧不上家父,得先將府裡的人料理完了,再過來,還有片刻時間。家母腳程不慢,興許能追得上令郎。府裡有兩匹馬,來得及。」說話間,馬也牽了來。

    一屋子人被楚王造反的事情弄懵了,全忘了問她為何會提前準備好退路,又如何佈置得周詳。薑長煥見她說了這麼多,上前一步,站到她跟前,發現自己比她還矮了一寸,逼問道:「你呢?」

    瑤芳道:「我留下。」

    韓燕娘驚呆了:「什麼?要留也是我留!你已收拾好了,就帶著你弟弟走!聽我說,你們小孩子,他們不會太在意阻攔!我也教過你槍棒拳腳,你也會開弓搭箭。細軟拿好!」

    瑤芳道:「我不走!這裡不能沒有主事的人。」娘你忘了爹不頂用了嗎?他懂個什麼佈置安排啊?!他還不如我呢!

    韓燕娘道:「聽話,我入了你家門就得陪著你爹,時間耽誤不得了。快,跟你姜伯母走。」

    又一道閃電掠過,賀敬文猛然清醒,拽著韓燕娘往外推:「走,你們都走!你不是很能打麼?拿出打我的本事來,一路帶著我的孩子們走,出去了,尋到俊哥,我家骨肉全交給你了!帶著他們上京,我就拼死,也給你們墊條通天路!走啊!」

    韓燕娘淚如雨下:「我……」瑤芳又將賀平章裹緊了塞到她懷裡,扯了油衣給她:「走!」韓燕娘道:「我走了,老爺就死定了,我在了,還能護他一護。你走!」

    瑤芳道:「這麼急了,還爭什麼?爭到楚逆來拿人麼?我不走!你走!」說著,將她和簡氏母子都往外推,「不要走大門,前陣兒我在西牆上新開了兩個小門,這包袱時有蓋了爹的印子的半片衣裳。報信時拿為印證。」

    薑長煥急了,湊上前抱著她的脖子,吧唧一口印在了她的臉上。遠方傳來隆隆的雷聲,薑長煥大聲說:「你是我媳婦兒啦!跟我走!」

    「……」瑤芳自詡臨危不亂,也被他這一手給弄懵了。

    賀敬文低頭看著女兒,雙手死死扣著她的肩膀,眼珠子幾乎要瞪脫了眶,終於開口道:「你帶上刀箭,記著了,若遇匪寇,哪怕自裁,也不要苟且偷生!」轉臉對簡氏道,「我這女兒托給令郎了。」

    薑長煥應聲道:「岳父大人放心!」

    瑤芳:……這都特麼什麼事兒啊!

    韓燕娘趁機將兒子和包袱塞給女兒,又將一把匕首塞進她懷裡,拿油衣裹了:「你都安排好了,就走!」囑咐青竹和綠萼,「跟得上姐兒就跟!」

    再耽擱不得了,張老先生道:「姐兒走,老爺留下召集人手,太太護著老爺,與姜千戶會合。姐兒千萬不可回頭,到了太平地方,再打聽消息。簡娘子,與孩子們一道吧?」雖然瑤芳內裡是個成年人,殼子卻只有十二歲,薑長煥十一,帶個孩子,拖倆丫頭?

    簡氏抹一抹眼睛:「走!」

    當下兵分兩路,不再驚動宅子裡的人,一行人從新開的小門溜了出去。因賀敬文這裡緊急,馬匹留給了他。

    瑤芳抱著賀平章,冰冷的雨水陪著油衣打在身上,寒意入骨。身邊是薑長煥,這小子自從啃了瑤芳一口之後就默不作聲。一手拉著親娘,一手捏著媳婦兒油衣的一角。

    到了巷子口,瑤芳頭也不回抱著弟弟往書鋪那裡走。她手裡有鑰匙,進了書鋪也不點燈,將幾捆白紙、一些活字、油墨等收拾起來,打作一包,扔到了船上。簡氏此時心頭才略平復了些,問道:「這是什麼?」

    瑤芳道:「我縱走了,也不能叫楚逆好過了。此事頂好要叫朝廷知曉。帶上這些個,咱們到船上印些招貼,我一路灑將過去!」

    簡氏嚇了一跳:「不會惹人注意麼?」

    瑤芳道:「悄悄的塞往各處就是了。也不一定現在就做,有備無患。」又開了鋪子裡的錢櫃,將一些銅錢、散碎銀子裝在布袋裡,交給簡氏:「伯母拿著這個,咱們路上興許要用。」

    做完這些,才領人到了船上。

    簡氏見他們都上了船,低聲道:「你們先走!二郎,你不長大也得長大了,跟著二娘往東走,我得尋你爹去!我不能離開!」

    薑長煥一把攥住了她。簡氏忍淚掰開了他的手指:「我一輩子嬌養長大的,沒吃過苦,沒習過武,路上出事是連累你們。陪著你爹才是正經。到了京城,你去宗人府那 裡,驗明瞭正身。二娘即有官印為憑,你的身份也就妥了。聽好了,咱們本來好好在這裡過日子,是楚王害的我們!去京裡,告禦狀!為你爹娘報仇!」說完便分了 兩個護衛親兵裡的一個,命他搖船,自己頭也不回地去尋丈夫了。

    ————————————————————————————————

    薑長煥捏緊了拳頭,跳上了石頭砌的小碼頭,又被親兵給推到了船上,另一親兵抱著他:「二郎,二郎,聽娘子的,你幫不上忙!別拖累他們!」死活將人拖進了船艙。

    瑤芳已經將弟弟安放在一個小搖籃裡,除了油衣,何媽媽水鄉人,會撐船。管媽媽本地人,臨江也會些。兩人披著油衣,話也說不出來,抖抖索索點開了船,搖搖擺擺從水道出城去。

    大雨瓢潑而下,船行得很是不穩。

    船艙裡種種物事倒是一應俱全的,這本就是瑤芳用來逃命的東西。衣食盡有,柴炭爐子也全,都堆在艙板下頭。又有鋪蓋、草席等物。只要出了城,不被逆黨捉了去,生活是不成問題的。

    瑤芳見薑長煥進來了,歎一口氣:「天既叫令尊逃脫出府,就不會再著急收了他去,再不濟,也能逃出去。至少能回到千戶所避難。咱們躲好了,就是幫了大忙了。底下有衣裳,你應該能穿得下,去換了吧。別病了,叫你爹娘不放心。」

    薑長煥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全沒了當初揪人小辮兒的淘氣。低聲問瑤芳道:「曹大哥衣裳也濕了,有得換麼?」瑤芳點頭道:「有的,這船是我家進書送書時使的,他們工人有衣裳在,就是粗糙了點兒。進去左手邊櫃子裡第三格。現在不能點燈。」

    薑長煥道:「無妨。」領著親兵下了艙,摸索著換衣服。換到一半,就聽到外面有盤查之聲。賀家的船,一應手續都是全的,平平安安地出了城。親兵姓曹,單名一個忠字,遇上這般大事,也有些六神無主,問薑長煥:「二郎,下麵怎麼辦?」

    薑長煥的聲音伴著艙底的水聲幽幽地傳來:「知府家的船還能出城,楚王還沒有成事。」

    曹忠訕訕地跟著他往艙上爬。

    艙裡依舊沒有點燈,瑤芳摸了摸手裡的短劍,循聲轉過頭去:「換好了?咱們已經出城了,得往東折行。東邊就是甯鄉縣,正好報個信兒,叫他們有個防備。咱們不上岸,到時候得有勞曹大郎去送個信兒,將彭家姑娘們接出來,咱們一道走。」

    彭敏是薑長煥沒過門的嫂子,自然是贊成這樣的安排的。倚著板壁,薑長煥突然問道:「你怎麼安排得這麼妥當的?」

    瑤芳低聲道:「你們家的親戚,好脾氣的沒幾個,我爹時常與楚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還不許我早些安排了好逃走麼?」

    這也是實話。薑家宗室裡頭,雖有薑正清這樣的正派人,脾氣暴戾的委實不少。他們明知道擅殺是罪過,還是忍不住手癢。有誘殺普通百姓的,有的連地方官員、派往 王國的屬官,統統不放過。最狠一個肢解了自己的老師,理所當然地被奪爵幽禁而亡。此外又有種種惡行,烝母報嫂都不算個事兒,駭人聽聞的事兒哪代都有。

    姜長煥低低地應了一聲,總覺得有哪裡不對。明明一開始是自己來護著媳婦兒的,現在好像是媳婦兒在安排一切,一種吃軟飯的感覺油然而生。

    賀平章在睡夢裡哼唧了兩聲,瑤芳忙拍拍他,輕聲哼著歌兒哄了一陣兒。小寶寶咂吧咂吧嘴,黑暗裡發出輕微的「biubiu」聲,又睡熟了。忽然,船劇烈地晃動了幾下,小寶寶又哼唧了起來。瑤芳一面拍著他,一面問:「怎麼了?」

    對面薑長煥已經猛地站了起來,他長量並未長開,還沒夠著頂篷,曹忠個兒高,立時撞了頭。啪!這是薑長煥沒站穩跌跤的聲音。

    「姐兒,天太黑了,雨又大,江水在漲!再走下去怕翻船吶!」何媽媽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

    瑤芳咬牙道:「頂住了。縱不能再往前走,也不能就這麼擱江裡!總得找個避風的地方等到天亮才行!」

    何媽媽胡亂點著頭:「哎哎!阿管吶!咱們尋個能停船的地方唄。」

    管媽媽的聲音隱約地傳來:「那還得往前二十裡,有個野渡!」

    曹忠坐不住了,對薑長煥道:「二郎,我也會搖船,去換一把手吧,那個野渡我知道的。」

    【知道你不早說!】薑長煥的聲音卻很穩:「有勞曹大哥了。」等曹忠出去之後,他卻又尋瑤芳:「你還有刀麼?給我一把,棍子也行。」

    兵器就在手邊,瑤芳摸了把刀給他:「這個你用得慣麼?」因是自己使的,就比尋的刀劍小了一些。

    薑長煥拿到手裡掂了掂:「行。你坐好了,別亂動。這雨到了天明也未必能停,擔心也沒用,先睡吧,我去拿鋪蓋。」

    一個熊孩子突然變得這麼懂事,真比楚王突然出來說他是開玩笑的還不可思議。瑤芳道:「我等船停了再睡,天明雨要再大了,也走不動,白天再歇息吧。」

    又過了許久,夜色如墨,管媽媽才進艙裡來,除了斗笠和蓑衣,將腳上濕鞋子去了,一面說:「姐兒,到了野渡了。雨可真大,水漲了許多,虧得那根樁子不知道是哪朝留下來的石頭……」

    瑤芳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等到曹忠將船系好,進了艙裡,才安排眾人睡下。薑長煥道:「你們都是女人,我和曹大哥守夜。我先守上半夜,曹大哥先歇息。」

    曹忠忙說:「我不累,我守吧,只求到寧鄉的時候,將我妻兒帶上。」

    薑長煥捏了捏瑤芳的手,代為答應了:「好。」

    青竹將艙內的簾子拉上,瑤芳等人在船尾,曹忠與薑長煥在船頭,各安下地鋪,鋪上了被褥。主僕又小聲商議,於後半艙內亦輪番歇息。青竹與管媽媽守上半夜,綠萼與何媽媽守下半夜,叫瑤芳姐弟倆安心休息。瑤芳也不敢睡踏實了,皆是和衣而臥。

    ————————————————————————————————

    一夜無話。

    次日瑤芳醒來,天色依舊昏暗,賀平章也有了清醒的跡象,瑤芳將他抱起,熟練地換了尿布,等他肚餓要哭時,才推醒管媽媽給他餵奶。

    姜長煥與曹忠也醒了,隔著簾子問:「起了麼?」

    青竹與綠萼手腳麻利地收拾起被裸奔,瑤芳攏籠頭發:「醒了。」

    待收拾妥當了,才拉起簾子來。

    何媽媽愁道:「船上水不多了,這樣的河水喝不得,可如何是好?」野渡周圍本無人煙,大雨之時,連路過的人都沒有,瑤芳抬眼望去,岸上一條小路也看不見。低聲吩咐:「別那麼講究了,有得吃喝就不錯了。我記著這裡到寧鄉還有二十裡?」

    曹忠介面道:「是,二十裡外有渡頭,從那裡上岸,再走二十裡地,就是寧鄉縣城了。唉,就是雨太大趕不得路。」說著也往外看,雨幕連了天與地,河裡濁浪滔天。 瑤芳準備的船不算小了,然而在這樣的天氣裡若強行出航,怕也要被打翻,想想昨夜,居然能冒雨逃得這麼遠,真是蒼天保佑。

    瑤芳起身道:「先生火做飯。」艙板下面柴米都是現成的,清水也有兩桶,又有幾罐子醃的鹹菜,並一些菜蔬。板壁上還掛了十幾條臘肉,對面還有十幾條鹹魚。

    何媽媽煮了一鍋白粥,洗了幾個雞蛋丟到粥鍋裡一同煮熟了,撈出來剝了殼。又切了幾碟鹹菜,摸出幾條黃瓜來:「菜蔬放久了也要蔫壞了,先盡著鮮的吃了吧。」

    大家都沒有什麼胃口,胡亂填了些東西,何媽媽又去洗鍋盆,先拿河水沖了殘渣,再用清水沖去河水留下的細小泥砂。做完這些,賀平章又不肯消停了,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四處轉,瑤芳心頭一酸,將他抱了起來:「你乖了,阿姐在這裡,你不要哭啊,娘好著呢。」

    賀平章脆生生冒出一個字來:「娘。」

    瑤芳手指輕輕地撫過他的眉毛:「你乖乖的,娘就會沒事了。」

    瑤芳平素帶他的時間也不少,賀平章找不到母親,看姐姐地旁邊,也不哭鬧地瞅江面,嘴巴裡「咿咿呀呀」也不知道說的是哪裡的方言。

    等到賀平章又肚餓的時候,外面的雨依舊沒有停下來。曹忠看了看系舟的石柱,焦急地道:「江水又漲了。」

    薑長煥道:「不要輕舉妄動,這裡一船婦孺,船翻了誰都討不著好。」

    瑤芳將弟弟交給管氏,對青竹道:「將家什搬過來,咱們印點子東西,給楚逆一個大禮。」她要印招貼!曹忠與薑長煥閑著焦躁,都來幫忙,支好了架子,何媽媽也將下一頓飯做好了,白飯菜粥,炒了一盤子臘肉。

    飯菜並不豐盛,何媽媽尷尬地解釋道:「看雨不停,怕以後沒得吃,就少做了些。」

    薑長煥舉箸道:「這樣就很好。」抱著碗,坐在瑤芳身邊悶頭扒飯。

    如是等了三日,淫雨少歇,船上人都等不急了,決議前往寧鄉。這二十裡水程卻走得十分艱難,河面上飄浮著淹死的牲畜、大斷的樹枝、快到渡頭的時候,瑤芳還隱約見著河水裡有大團黑色的水藻一樣的東西,一個浪下去,又不見了。

    未到渡頭,便聽江中有人喊:「前面的船少歇!能搭一程否?」

    薑長煥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驚疑地問曹忠:「我怎麼聽到大哥的聲音了?」

    兩人奔向船頭,瑤芳還沒認出這人的頭臉,薑長煥已經確定這是他哥哥了:「大哥?」

    「二郎——」姜大哥的聲音已經劈了。

    江水還未平靜,船行得七上八下,好容易到了薑長煬跟前,只見他頭髮也散了,衣服全髒了,抱著一段浮木泡在江水裡。薑長煥抱了一條長繩拋給他,曹忠出力,將人拖了上來。

    姜長煬在細雨中趴在船舷上吐水,吐完了水,喘息著說:「別急著往北,逆賊封鎖了道路。」

    薑長煥道:「我們想先往東,過寧鄉的時候報個信兒,接了大嫂一同走。」

    薑長煬苦笑道:「這都幾天了?他們怕早就知道了,接了她也好,只是我岳父是走不了了。早知道就早些個將她娶過門兒,現在也好跟你們在一處了。」他想給妻子一個隆重些的婚禮,想明年宗室選拔時爭個實職,也好讓妻子風光風光。哪想到楚王這貨反了呢?

    姜長煬恨楚王恨得牙癢。

    何媽媽從艙底又翻出一套粗布衣,遞給曹忠後自下去溫飯。

    等薑長煬換好了衣裳吞了一碗粥,寧鄉渡頭也近在眼前了,這處渡頭有人看守,也有幾個艄公擺渡,趁些錢好養家糊口。今日卻透出一股荒涼,曹忠好了幾聲都無人應答,跳上去一看,渡頭邊的棚子裡一片狼藉,像是逃荒的人才走了一樣!

    曹忠慌忙來報告薑長煬:「大郎!寧鄉情況不對!我想回家看看!」薑長煬也跳上岸,喊了幾聲亦無人應答,沉聲道:「我與你同去!二郎與小娘子不要上岸!明日此時,我若不回來,你們就想辦法繞路北上!」

    薑長煥急道:「那你呢?」

    薑長煬沒應聲,背對著弟弟擺手道:「聽話。」

    瑤芳正在兩難之間,抱著弟弟站在船頭,猶豫著要不要囑咐薑長煬找不到人就回來。忽聽得一聲貓叫。瑤芳眼睛一亮:「霸王!」姜長煬也知道未婚妻養了一隻叫霸王的貓,面上顯出笑來:「阿敏!」這可真是太好了。一行人齊齊露出了笑容。這真是數日奔逃中遇到的第一件好事。

    岸上船上都循聲望去,之見一直髒兮兮的肥貓小心翼翼地從房後探出頭來,它身上黃白條紋的皮毛已經髒得快看不出本色了,然而那肥球一樣的身型卻騙不了人,果然是霸王!

    這下瑤芳也撐不住了,笑著要上岸,口裡說著:「謝天謝地!本來要去寧鄉找人……」話音未落,卻見霸王身邊轉出一個高壯的身影來!

    這不是彭家姐妹中的任何一個!

    來人哭著撲到薑長煬腳下:「姑爺!逆賊圍城,城破前,我們娘子並兩位小娘子……被老爺殺了!老爺將娘子和兩位小娘子推到井裡活活坑殺了!他自己帶著大郎騎馬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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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53 PM

第67章 逃亡第二站

  瑤芳臉上的笑容還沒褪去,就被迎面一團惡意糊滿了臉。她正慶倖,這麼快就能遇到彭家人。事關重大,自己爹娘還困在湘州呢,她給彭家留的時間就一天。過了這一天,就算是天塌下來,她也得繼續走。交情是交情,為這交情誤事,她誤不起。

    現在這丫頭說什麼?阿敏姐妹死了?!

    瑤芳死死盯著那個裹著一身灰不溜粗布衣的侍女,啞著嗓子問道:「你!是!誰!」

    【彭知縣那個怕老婆怕得全湘州府都知道的人,會弄死老婆?你逗我?!】

    【我跟我姐那麼大膽子都沒敢用衙役盯姐夫的梢,阿敏就能派了寧鄉縣的衙役到州府來找到姐夫的住址,我爹沒弄死我,彭知縣就能把閨女都推到井裡了?】

    【阿毓那麼可愛的閨女,他怎麼會捨得?!】

    【遇到事兒不想著護著老婆孩子,自己跑了?!】

    綠萼站在她身後,聽著消息也大吃一驚,再看瑤芳的脊背僵硬得像跟木頭,忙上前將她從船邊攙到中間,正要給青竹使眼色,叫她也過來幫忙。卻發現青竹也是一臉的慘白。綠萼:……這都怎麼了啊?!

    船離岸很近,離那侍女頗遠,高壯侍女完全沒有聽到瑤芳的問話,抱著薑長煬的布鞋開始哭。

    這個撲過來的高壯侍女,瑤芳不曾在彭家見過。薑長煬卻是知道她的,這姑娘據說小時候到了彭家,小小的一隻,彭娘子給她取名叫「小巧」。哪知道她越長越與名字 背道而馳,人也沒那麼靈巧,彭娘子就把她扔給廚娘打下手去了,廚房裡天然的優良環境讓她越發地橫向發展了起來。

    瑤芳自然不會關心彭家的備用廚娘。薑長煬見過她,是因為兩家定親,好歹跟皇家沾了點邊,為了擺排場,彭家將能使的人都用上了。小巧扛東西出來,薑長煬看過一眼。

    才認出小巧,薑長煬便以為憑小巧的體格,興許能護著他媳婦兒逃了出來,萬沒想到小巧卻帶了這麼個噩耗,薑長煬全身都顫抖了起來,他也完全沒聽到瑤芳的問題話。

    薑長煥倒是聽著了,見岸上兩個人全沒動靜,恨恨一跺腳,大聲問道:「哥,問她是誰,她說嫂子沒了,嫂子就沒了麼?」

    這回大家都聽到了,小巧抬頭道:「姑爺,我是小巧啊!」

    顧不上嘲笑這麼個與體型嚴重不符的名字,薑長煥代兄問話:「你將事情一一道明!」

    霸王弓著身子跳到了薑長煬的腳邊,繞著他打著轉兒,小巧一把將霸王摟了過來,抽著鼻子,顛三倒四地說:「就是,六月十三,正下著大雨呢,老爺還說,得虧看知 府大人不喜歡楚王,他也沒去,這才沒受這個罪。然後就壞了事兒了。來了些歹人,城門不知怎地就開了,人不知怎地就進來了,不知怎地他們就四處點火了……」

    她一開口,薑長煥就走到瑤芳身邊,輕輕握一下她的手:「我幫你問話了,你仔細聽,有什麼要問的,告訴我,我來問她。」

    瑤芳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將手從薑長煥掌中抽了出來,繼續聽「小巧」的話,從這夾雜不清的話裡分析真相。小巧是個廚房雜役,接觸的情況實在不多,凡事都「不知怎地」。瑤芳費了些力氣才拼出了真相——

    楚王應該是早有預謀的,他至少有兩路或者更多的安排,湘州府是他的大本營,在那裡誘了楚地的官員、包括巡撫等人,借壽宴除去他們。然而湘州知府,也就是賀敬 文,不知道為什麼跟他不對付,府衙也防他防得厲害,他聯繫上的隊伍並不駐湘州,是周圍的州府殺過來的。其他比較重要的地方,也有人借機入城,有心算無心。 要叫瑤芳來安排,大約就是事先安排人進城,到了晚間悄悄打開城門,裡應外合。

    甯鄉縣那裡,根本沒幾個兵,有兵也是措手不及,外面喊殺聲起,火光沖天,他才發現事情不對。起來就將寶貝兒子敲醒,如今衙役,卻總不見來人,賊人又殺到,於是將妻女推到井裡,自己帶著兒子騎馬跑了。

    說好聽一點,是怕妻女落到反賊手裡受羞辱,小人之心猜度一下,就是怕老婆閨女被反賊拿了去,給他丟臉。乾脆一絲兒活路也不留給妻女,弄死拉倒,省心。

    瑤芳低聲笑了起來,薑長煥毛骨悚然,又攥緊了她的手,用力道:「我不幹這樣的事情!忘了你爹說的話!你說話呀!」才逢大變,好容易帶著媳婦兒一路逃亡,結果 大嫂死了,媳婦兒也變得不正常了。少年姜長煥還沒有長成後的那麼沉穩多智,情急之下想到了大哥:「哥!你說話啊!」

    薑長煬說話了,對象不是弟弟,而是小巧:「逆賊還在縣城?」

    小巧啜泣兩聲:「不知道。大概,可能,走了吧。他們要抓人來,進城殺得太多了,城裡也有逃出去的人,雨太大,沖壞了河堤,得抓人架橋修堤壩。」

    薑長煬轉過身來,對瑤芳道:「小娘子,一路辛苦,我這弟弟就託付給你了,他要淘氣,只管教訓。要快些走了,我怕楚王不止這兩路兵馬,省城那裡,巡撫已被調虎 離山,恐怕也難保了。不要在那裡落腳!本省都不要停,出了本省,多走兩州,鬧事裡將事情宣揚開來,再尋衙門,最好是找到禦史,或是衛所,留下證據,證明是 你們將消息帶出來的!毋投藩王府!吳王府也不要去!」

    瑤芳向張先生說起這位姜家長公子的時候,千畜牲萬畜牲地罵,是真沒想到他的腦子這樣好使,一瞬間能想到這麼多,與自己分析得也不差。瑤芳不笑了,認真地問:「令尊原是命長公子北上的,長公子只說我二人,你呢?」

    薑長煥緊跟著說:「對啊!哥,你呢?快上船吧,咱們走。嫂子……等平亂之後再來安葬吧!」

    姜長煬上前幾步,與弟弟隔水相望:「你們得走,這是要爭頭功的!不然我們的父母,就白白折在湘州府了!曹忠,你陪著二郎北上,你的家人,我去尋。有我在,就有他們。」霸王在他腳邊跳來跳去,躲過了曹忠上船的腿,坐在一旁舔毛。

    「你呢?」薑長煥心裡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薑長煬彎腰抱起了霸王,摸著它髒兮兮的毛:「我呀,得去尋我岳父呀。你們快走。」說著,又拎著小巧的後領將她拎起,要她帶路往縣城去看一眼。

    挺直的脊背,寬肩窄臀,很有點「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的味道。

    瑤芳挽弓搭箭,最終還是垂下了手地吐出兩個字:「走了!」真是個多情種子。

    ——————————————————————————————

    姜長煥看看大哥的背景,再看看媳婦兒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才是這世上最正常的一個人,什麼淘氣啊,什麼手欠啊,跟這倆一比,就什麼都算不上了!親哥去找死了 的嫂子,把國家大事扔一邊了,腫麼破?姜長煥當人弟弟的,只好硬著頭皮頂上,還好,他媳婦還活生生地在眼眉前。

    可是媳婦兒的表情也太嚇人了,她不是青面獠牙,也不是怒目圓睜,甚至眉頭都沒皺一下,可就是讓人打從心底發寒。薑長煥鼓起了勇氣,對瑤芳道:「進船艙裡吧,我在外頭看著。」有啥辦法呢?曹忠不是主人,其餘的一般老弱婦孺,他親哥又跑了,硬著頭皮死也得撐下去啊。

    瑤芳站在艙外吹著秋風,細雨飄在蓑衣上,偶爾還被風吹一些打到下巴。冰涼的雨絲將她心裡的暗火澆滅了一點點,搖搖頭,輕聲道:「不礙的,我得好好想想。別看了,長公子走遠了,去叫何媽媽弄點吃的吧。」

    薑長煥也不知道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匆匆答應一聲,跑進艙裡去了。他記得彭敏,這未過門的嫂子人品很好,還給他做過幾樣針線。就這麼扔那兒不管,也不好,可 大哥就這麼頭也不回……好像也不對啊!薑長煥壓下了撓牆的衝動,讓何媽媽去做飯,自己在船艙裡團團轉了好幾圈,轉去船尾,看曹忠划船。

    船上統共三個人會划船,何媽媽管媽媽雖是僕役下人,在賀家也沒幹什麼粗重活計,到如今能接著划船已經不錯了,綠萼不敢讓她們再做別的,對何媽媽道:「娘你歇著,我去做飯,你跟管娘還要划船呢,別跟我爭了。」

    何媽媽默不吱聲,跟管媽媽湊到一處看賀平章。這孩子十分好帶,離了親娘,也哭幾聲,現在看著有姐姐有乳母,已經不哭了,只是口裡還會念兩聲娘。兩個年長婦 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主意,既見小主人有章程,只管悶頭幹活兒。外面兵慌馬亂的,獨個兒逃,也是逃不掉的。跟著小主人,至少到現在還沒有遇到什麼亂兵。

    瑤芳站了一回,想明瞭事情,待要叫薑長煥過來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接下來的路是一件要緊的事,這小子啃了自己一口宣稱要自己當媳婦兒又是另一樁,總之,全是要 談開了的。沒有賀家,薑正清有兵有身份(宗室),有大半的機會求生,沒有了姜家,賀家至少賀敬文就得交待在那兒了——他必不會走的。瑤芳得承薑家這份兒人 情,該說的都要跟薑長煥說明白了。

    姜長煥這孩子也是倒楣,硬是攤上了這麼一攤子事兒。熬得過就成龍,熬不過……苟延殘喘。薑長煥 是宗室,若是父兄死難,忠烈遺孤,朝廷不會虧待他。所謂不虧待,大概就是給個高一點的爵位,以示表彰,除此而外,便再也沒有了。他一個十一、二歲,沒爹沒 娘的半大小子,其實前途未蔔,沒長大成人就死了也說不定。熬得過去時,心智成熟,前途無量,雖不能宣麻拜相,然在勳貴裡頭,也能數得上號兒。

    瑤芳總要盡力護他到成年的。

    水天交界處,濁浪翻作一條黑線,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扯了扯蓑衣,旋踵欲退入艙內,卻見青竹怔怔地站在艙門旁,兩眼發直,看著渡頭。她兩眼一眨也不眨,空 洞得讓人心寒,一張臉像是白楊木雕出來似的。瑤芳卻不怕這個,前世宮裡見過太多絕望的人、太多麻木的眼,她只是擔心,青竹的情緒似乎不對。

    果然,青竹慢慢地轉過頭來,目光也緩緩地滑到她的臉上:「姐兒,天下的井,總是與女人過不去的。」

    瑤芳靜靜聽完,也看了她一眼:「我管不得別人推我下去,別人也不能叫我不往外爬,等我爬出去,就由不得旁人了。進來吧,商議一下怎麼爬。」

    青竹的面皮慢慢緩了過來,僵硬地點了點頭。

    曹忠還在划船,瑤芳便將人聚到了船尾:「長公子不與我們同行,就剩我們幾個啦,這一路上,本省之內食水也難補給,大家都要苦著些了。岸上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情 形,也不敢信這些人。熬過這一段,就好了。出了本省,想法子表明了身份,自然有人接我們,也算是不負父母所托,給他們掙個功臣。」說完,又問他們有什麼看 法。

    何媽媽等人唯瑤芳馬首是瞻,曹忠也想不出旁的招兒來,他既是薑正清的親兵,心裡就比較向著薑長煥,壞主意一時也打不出來。他還擔心著自己的妻兒老小,卻又被「功臣」二字撥動了心弦,想這一行人還要靠他出力,他的功勞總是抹不掉的。便說:「我是粗人,全聽二郎的。」

    薑長煥想說什麼,瑤芳對他作了個手勢,讓他住了嘴:「既要上京,或許還要寫個摺子,還請少公子與我參詳一二。」

    薑長煥聽著「少公子」三個字,頗覺疏離,心裡一堵,悶悶地道:「哦。」

    瑤芳率先起身,對兩個乳母道:「媽媽們先歇息,飯後給曹大郎換手。如今不敢信旁人,只會咱們先辛苦辛苦了。」連曹忠,三人齊說不敢。

    瑤芳將薑長煥又引到艙前,望著船首破開河水泛起的浪花,瑤芳沉聲道:「如今這一船人,就看你我了。」

    薑長煥打起精神來:「你放心,我必會將你們帶到京城的。」

    瑤芳面上泛起一絲笑來,眼睛裡帶一點戲謔地問他:「你就這麼自信麼?知道往京城要怎麼走?本省大亂,河水暴漲,水面上的關卡沒人攔,才叫咱們走得這麼順利,出了本省,沒有文憑路引,走不百里就能叫攔下來你信不信?」

    薑長煥臉上一紅,囁嚅著:「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瑤芳眼睛裡升出欣賞來,輕聲道:「原本長公子要是與我們同行,還不致如此艱難,有他在,能雇人。若是父母長輩,自然是可以雇人的,他們制得住,可這一船,老 的老小的小,萬一雇到了歹人,就死無葬身之地了。縱然到了安全的地方,遇個糊塗官兒,也難。這些,都要想到。」

    薑長煥低聲問道:「你……既然安排下了船隻,是不是已經佈置了?」

    那是,賀敬文的大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閨女和師爺拿來蓋了無數次,路引、文牒都是齊全的。瑤芳不接這個話,慢慢地、堅定地道:「少公子,我下面說的話,你記牢了,好不好?」

    薑長煥道:「別再叫我少公子,就好。」

    瑤芳不由莞爾:「二郎,這船上旁的人是拿不了主意的,他們拿的主意,我也未必肯信。這一路,很艱難,我癡長你一歲,做不來躲在你後面哭的事情。哪怕到了京裡,也很難。光我知道,就有兩個人參完了楚王就死了,朝廷裡,未必會信他反。」

    薑長煥捏緊了拳頭,張口欲罵,又忍下了,憋氣地道:「你接著說。」

    「你我父母都陷在湘州府了,運氣好,伯父引兵攻入王府,擒賊先擒王,家父整頓吏民,兩人聯手守城,或可支應得到援兵到來。運氣不好,就要看我們了。長公子此去,吉凶未蔔,你不能再出事了。賀家上下,承伯父通風報信的恩情,我不能叫你出事兒。別跟我爭,等我說完。」

    「我們的父親,要麼贏,要麼死,絕不可能降,這個,你要知道。所以,你必得好好活下去。我經歷好歹比你多些,千萬這一路聽我的,好不好?」

    薑長煥小時候淘氣,打而不改,今日卻安靜得要命:「好。」爭辯又爭辯不出條生路來,用力做就是了,做出了事情來,說的話自然就有人聽了。

    瑤芳道:「小的時候,誰都淘氣,你縱然不樂意見到我,好歹同舟共濟,過了這一關。肯帶上我姐弟倆,我賀家依舊承你的情。婚事,你也不用當真。只要過了這一 關,好不好?」她過到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嫁人也未必能過得好,便如彭娘子,掉井裡了。像韓燕娘,不知生死。命最好的是簡氏,於今又如何?百年苦樂由他人, 還不如麻溜出家算了。

    姜長煥臉兒憋得通紅,大聲質問:「你這是要我說話不算數了?」

    瑤芳鎮定地看著這個已經有點瘦的小胖子:「我是要你想清楚,別急著答應,好不好?等到了京城,把該做的事做了,你有的是時間,鄭重地想一想。嗯?」聲音輕輕柔柔的,不疾不徐,很好地安撫了薑長的情緒。

    薑長煥虎著臉點頭。

    「下麵的路,會很苦。遇到長公子之前,我們是避難居多,父母們是搏富貴。現在知曉長公子沒送出消息去,我們就是在逃命、在為父母掙命,一切都講究不得了。現在沒法補給,我們大概要吃得少一點,讓能撐船的多吃一些。」

    薑長煥好容易憋出了一句:「我知道。我也能學撐船,撐船也不爭這一口吃的!」

    瑤芳笑了:「不要你撐船的。到了京城,如何交際,先前同知、禦史為什麼告狀不成,有什麼忌諱,你都知道麼?朝廷裡的門道,你都清楚麼?宗正寺的門向哪裡開,你找得到麼?《大陳律》裡,楚王是什麼罪過,你明白麼?《會典》裡,各州府縣是什麼情形,你明白麼?」

    「……」薑長煥難過地搖了搖頭,艱澀地問,「你都懂?」

    瑤芳嫣然一笑:「是的呀。」

    薑長煥:……

    「到了京裡,也許只有你才能面聖,這些可能都要指望你了,這一路上,你能學多少就是多少,下面有硬仗要打了。二郎,路上學一點,好不好?」不能跟他一輩子,卻又欠他家人情,能還多少算多少吧。

    被這樣一雙剪水明眸柔柔地看著,裡面的波光層層蕩蕩地溢出來,映得人心神恍惚,禁宮裡那位多疑的天子都要中招,何況薑長煥?他一上一下地點著頭:「好。」

    自此,就開始了枯燥的船上生活,姜長煥初時還擔心河水再暴漲,他們不得不停歇。瑤芳卻道:「先前咱們歇的那三天,一大波洪水已經過去啦,是下游的州縣 要出事兒。咱們跟著洪水後頭走,反而安全些。只是本省的水驛也不能停腳了,遇到野渡,看要有零星的人,問他們買些食水也就是了——又是兵災又是水災的,估 計也難。」

    薑長煥又問水道的事情,再問暴雨,瑤芳也將知道的都說了,又說:「外面怕是都還不知道呢,看這雨勢,本省多山,怕要塌 方,毀壞道路。」如果沒記錯,仿佛楚王反後得有好幾個月,京城才得到消息。開始是不信楚王會反,等相信了,再調兵圍捕,楚王已經站穩腳跟了。現在只求因為 她和張先生提前知道了,湘州知府又換了人,楚王那裡沒那麼容易成事才好。

    一行人根本不敢上岸,也不知道岸上消息,只管悶頭趕路。托大雨的福,好些路被沖毀了,不特朝廷消息不通,楚逆這裡聯絡也很為難。他們動身早,一口氣奔出六天,終於離開了楚地的範圍。至少,可以投驛站了。

    曹忠直起腰來,逃的時候緊張,虎口餘生,居然生出茫然之感:下一步,怎麼走?

    何媽媽也松了一口氣,出了楚地,就不向擔心被逆賊捉去了,好歹能補給食水,雇幾個船工。自己也能歇息一下了。

    綠萼見她娘一副「終於逃出來了,下面就太平了」的天真樣子,心裡歎氣,卻又心疼她一路辛苦,也不拿話來嚇唬她,只跟青竹小聲說:「姐兒一直教姜小郎讀書,心裡真不想著老爺太太怎麼樣了麼?」

    ————————————————————————————————

    老爺太太,目瞪口呆。

    賀敬文沒死,薑正清也沒死,但是他們有點懵。瑤芳說的,與薑正清想到一處去了,薑正清冒險領兵而來,也是搏一搏。匯合了賀敬文,他們把楚王圍府裡了,叛軍把 他們圍城裡了。楚王手裡還拿著人質,他們……勉強算是把楚王拿來當人質。他們在外面喊著讓楚王束手就擒,楚王在裡面拋出十幾顆人頭來,還讓他們一同謀反, 又命附著的官員來勸降。

    城外面,被賀敬文罵了不知道多少回「殺千刀」、「不得好死」的巡撫大人,路上遇到了塌方,整個人都被埋土 裡死了。瑤芳還不知道,這位她原以為能活得久的巡撫大人,這一回不知怎麼的提前死了。巡撫大人雖死,餘澤猶在。因他不肯給湘州府足夠的工程款,賀敬文修堤 遇到了困難,堤壩品質確有下降。

    連著兩年大雨,今年好死不死的,叛軍圍城,才到北岸河邊兒上,河水暴漲,堤壩垮了。水淹七軍,如果叛軍有七軍的話。這也是瑤芳等人在野渡停了三天的那一波洪水的來由。

    叛軍人數還不是很多的,分兵之後,每路人總是不多的。因湘州府在棒槌知府的治理下,還算安居樂業,沒什麼流民,叛軍都是從外府來的。寧鄉是被南下的流民攻佔 的,湘州這邊,便有人想「白衣渡江」過一回名將的癮。江在城北,薑長煬就是被這一支人馬攔住,而不得不折返的。

    他們攔下了薑長煬,自己也沒好過到哪裡去,被大水一泡,死傷許多。收攏了殘兵,眼睜睜看著外面一片澤國。大罵賀敬文:「這王八蛋哪裡愛民啦?修個堤都修不好!tm生兒子沒屁眼!」

    咳咳,賀敬文兩子,菊花猶存,巡撫大人駕鶴,餘澤在世。

    賀棒槌不但一時沒了後顧之憂,更因叛軍一時渡不了河,城南沒有人圍堵,還收留了狼狽奔逃而來的故友彭知縣父子。見這父子二人逃得狼狽,妻女皆無,想自己幼子 幼女不知存亡,賀敬文與彭知縣抱頭痛哭一場。彭知縣抹一抹眼淚,恨聲道:「逆賊害我妻女,我與彼不共戴天!」跑到王府外將楚王罵了個狗血淋頭,又將附叛謀 官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

    罵完便要為賀敬文分憂,主動去城牆上巡視,又忙上忙下,幫忙分派人手。一切步入了正軌,州府上下都說彭知縣處事周詳,為知府、千戶分憂不少,是個吃苦耐勞的好人。

    賀敬文既得彭知縣這個幫手,過不數日,暴雨初停,天空上還是一團一團飽含著水氣的烏雲之時,薑長煬拖著個牛車,載兩口被火燎焦了外皮的薄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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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55 PM

第68章 逃亡第三站

    姜正清作為本地最高軍事長官,其實並沒有什麼武裝鬥爭的經驗==!他的武職是考出來的不假,但是宗室考試的要求總比外面的要低一點,何況他先前從來沒經歷過戰事。

    誰能想到,帝國腹地竟然能出這種事情,還就讓他給遇上了呢?最初的決斷全憑忠君愛國之情,後面的……後面的他也不知道能做什麼了。練兵他會,佈防他也會,聽上頭指揮打仗也行,要說自己判斷,沒有遇到過,不知道怎麼指揮。

    不是他傻,而是他手上就千把人,頭上大雨,腳下是急惶惶的百姓,身後邊是大水、大水後面是叛軍,眼眉前……眼眉前路也沖得不好走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一路強敵。身邊還有一個比他還廢柴的賀棒槌!

    就算發動了城中的青壯,也只是堪堪將城門守住。若非天降大雨,通行不便,城裡面百姓不說跑光,至少家有餘財的會想辦法溜掉。他們能不能撈到這麼多人守城還不一定呢。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薑正清憂心忡忡,如果老婆孩子都不在眼前,他的顧慮還少些,偏偏老婆沒走!還好,兩個兒子都跑出去了,長子那麼大了,應該沒問題的。次子……次子……跟賀家 小姑娘一塊兒走的啊,賀家娘子沒有走!這不坑爹呢麼?兩個十歲剛出頭的孩子,還帶著個奶娃娃?還下著大雨,每每看到城北被河水泡了的敵營,他的心就一抽一 抽的。縱然是烏合之眾,叛軍也是身強力壯的男子,這都死傷許多,那……

    姜正清完全不敢想像,自己的小兒子會怎麼樣。只盼著長子能安全將消息送出,希望老婆天天拜菩薩,菩薩能顯靈,保佑小兒子平安。

    一看北門就鬧心,北門有一條氾濫的大河阻擋,也不是防守的重點,薑正清索性派了個百戶去城北,自己全力看著南門。

    看著看著,就看得眼花了。等等,為什麼來的不是叛軍?那個拖著板車的人,身形怎麼看怎麼眼熟啊喂!薑正清揉揉眼睛,抓過一個親兵:「看那個是誰?」

    親兵忒實在,亮開了嗓子嗷了一聲:「呔!前面的人站住!你是哪個?!可是叛軍?!」真是出了鬼了,這幾天除了彭知縣父子,還有二、三百避難的人陸續過來,就沒見一個這麼優哉遊哉拖個板車的!路不好走不說,叛軍給你這麼過來麼?非常可疑!千戶大人英明!

    薑正清抬手給了親兵後腦勺一巴掌,說話的功夫,他看清楚了,那個拖板車的就是他大兒子啊!抬眼看四周不像有埋伏的樣子,薑正清忙命開城門,親自帶了人去接了兒子進來。進了城內,才有心情問話:「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回來了?棺材裡……是誰?」

    問的時候嘴唇已經哆嗦了,才想著不知道小兒子跟賀家的小閨女到哪兒了,這就見了兩口棺材,可別……

    薑長煬舔舔乾裂的嘴唇,輕聲道:「北邊的路已經封死了,走不通,兒就回來了。這裡面的……是……彭……」

    嘭!姜正清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了,雖然親家出事他也擔心,但是知道死的不是自己兒子,還是很慶倖的。口裡安慰著:「親家也在城裡,他們父子,日夜憂心,恨極了逆賊。你將……屍體運了過來,想來他們也是安慰的。」

    薑長煬瞳仁一縮,微笑道:「是啊。」

    「那個婦人是誰?」薑正清到這會兒才有心注意車邊跟著個木木呆呆的人。

    「哦,上岸後遇著的彭家僕人,嚇得不會說話了,帶回來養貓。」

    薑正清直覺得長子有些不對,一想他未婚妻死了,行動與以平日不同也是正常。既然消息沒送出去,長子回來就好,可湘州府,卻要做好長期堅守的準備了。得虧這棒 槌知府做人蠢,守一方卻還算合格,府庫還算充盈,百姓家也有餘糧。大家手裡還有個楚王,也算張牌。姜正清領著兒子往家裡走,一面說著這幾日的情況。

    薑長煬用心聽了,知道楚王現在是動不得的,哪怕最後這場叛亂平了,楚王也得交給朝廷、交給皇帝去決其生死。聽說母親還在城裡,他也不提路上遇到了弟弟,送信沒送完就回來,原是失職,放任年幼的弟弟在外面奔波也是不妥,只是他心魔難克,所以他回來了。

    薑正清低聲問道:「彭家母女三人,這兩口壽木……」

    薑長煬握緊了拳頭,不及修剪的指甲掐進了掌心:「燒得差不多了,能用的只有兩口,只好擠一擠了。」

    姜正清心裡直冒涼氣兒,輕聲道:「湘州這裡,壽器鋪子還有幾家,好生裝殮了吧……」

    薑長煬道:「別心動了,看不下去的。」腦袋都砸扁了,彭娘子和彭敏護著彭毓,扛著落石,可天上下著大雨,又是重傷。等他把人撈出來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了。

    薑正清舔了舔嘴唇,輕聲道:「你去看你娘吧,她總惦記你們,這幾天……唉。」

    薑長煬點點頭:「是該向娘問安,回來給爹幫忙的。我那泰山……在北城上巡視?」

    薑正清歎道:「他一片忠心,這才教得出節烈的女兒來啊!」

    薑長煬磨著牙,聽著父親贊他妻子投井自盡,聽著聽著,仰面大笑,一路笑到家門口,眼淚也笑了出來。伸袖子擦著眼睛,薑長煬在父親擔憂的目光下輕聲道:「到家了。」

    ————————————————————————————————

    薑長煬的到來,幫了大家一個很大的忙。他從小也學文習武,在大兵幾乎全是文盲的地方,於佈陣、安排人員等等方面,是薑正清一個極好的幫手。他是薑正清嫡出的 長子,雖未領職,仍是宗室,在這個默認兒子對親爹的權利有部分使用權的年代,很能代表父親。有他在,可以與百戶等人相輔相成,略略替換一下薑正清,讓父親 得以休息。

    然而,他到了湘州府之後,第一件事是拜見母親,第二件事就是強諫父親,將湘州府內的人員梳理一回,強化了保甲連坐,將可疑的、有可能混進湘州府做奸細開城門的,統統管制了起來。

    第三件才是拜見賀敬文。簡氏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急得要發瘋,見了長子,就不肯鬆手,陪他一同來了,薑正清只得同來。韓燕娘與丈夫形影不離,也聽他說一路北 上不成,才轉回來。姜正清與賀敬文也沒指望他能那麼巧就遇著了走水路的人,簡氏與韓燕娘卻關心那不在眼前的孩子,一齊抓著他的袖子問:「你回來的時候,可 在江上看到行船?」

    姜長煬對父親和賀敬文是極尊敬的,能在船上見著瑤芳和他兄弟,再想到井底腦袋被石頭砸得滿臉血的彭家姐妹,他對這兩人說話的時候都屏著呼吸。見兩位母親發問,他不動聲色地道:「不曾。」對兩人失望之色,只作不見。

    彙報完了自己的事兒,向賀敬文與薑正清請命,也要分憂,請領幾百人。因他一來便出手梳理了奸細等事,賀敬文與薑正清都覺得他是可造之材,也都應允。

    薑正煬做的第四件,正是點了兩百人,往楚王府裡去。

    楚王府被圍數日,飲食漸漸不夠了。存糧或許還有,府內也有水井,肉禽蛋奶、鮮蔬水果是不要想了。外面不肯放裡面的人出去,裡面楚王卻還算平靜,他知道,地方上的這些人不敢把他怎麼樣——他畢竟是皇帝的堂弟不是?未奉旨,誰敢傷他呢?他是有護身符的。

    只是遺憾,這一擊未成。希望之前的安排能夠起到作用,到時候外面的人攻下湘州,他依舊是那個安坐城頭笑看司馬退兵的孔明,何其淡定從容哉!誰敢再說他呆?!

    他以為別人會顧他的身份,他卻忘了,這湘州城裡,還有能戳破他這金鐘罩的人。薑長煬平日看起來不哼不哈,為了老婆發起瘋來,親爹娘都想不到他會做什麼。

    他也沒幹別的,就是命人在王府大門上堆了一堆柴火,澆了火油,直接燒塌了王府大門。然後帶人一寸一寸地將王府翻了個底朝天,將正在聽琴的楚王逮了個正著。薑長煬也懶得跟他廢話,親自上前將他捆了。楚王萬沒想到這個族侄敢這樣,怒道:「你敢!」

    薑長煬扯了塊破手絹把他嘴巴一塞,冷靜地吩咐道:「人都在這裡了麼?」

    張百戶輕聲道:「長公子,王妃自縊了。」不知道為什麼,死了老婆的長公子比閻王還嚇人。

    「呵呵,先死的都是女人呢,」姜長煬的話裡能掉冰碴子,半蹲下來,看著地上被捆成蟲子一樣的楚王,「你是不是覺得,你姓薑就了不起?犯了多大的罪都沒人會要你的命?」站起身來,命揪出兩個老太監來。他自己卻提了楚王,尋間屋子進去,命人守在門外。

    等薑正清得到消息,楚王府已經被他兒子拿下了,楚王沒死,卻不能出房門。姜正清聽兒子說一句:「蠶室不好開。」哆嗦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死了個未婚妻而已啊,你就把楚王給閹了!姜正清眼前一黑,這要怎麼跟朝廷交代啊?

    薑長煬還有心情笑著安慰他:「他年紀不大,只要護持得好,多半死不了。楚王是藩王,哪怕反了,就這麼死在咱們的地盤上也是不好。不管皇上是要他生還是要他死,他現在還不能死。唉,真是的。不過爹放心,他現在出不了什麼夭蛾子了。」

    薑正清有點怕這個長子了,還想說什麼,薑長煬道:「了了一樁心事啦,我去看岳父去。」

    姜正清心想,兒子心系彭家女兒,興許跟彭知縣在一起,能變得正常一點?點點頭:「殿下這裡,我來看著吧。」

    薑長煬擺擺手:「您隨意。別擔心,他姓薑,難道我們不姓薑?」命人將王府太監、宮女皆收監。留個光杆兒的楚王關屋裡,交給薑正清看著了。姜正清唯恐楚王被他 折磨死了,後來才發現,薑長煬與彭知縣呆得久了,倒像是忘了楚王似的,不由心下大定。可楚王被去勢,心如死灰,要尋死。他又急急忙忙,命人晝夜不休,看著 不叫楚王死。為兒子收拾爛攤子,簡直操碎了心。

    薑長煬還算有良心,見父親急惶不安,親自去見了楚王,附耳說了一句話:「你要死了,我把你祼屍掛旗杆子上,放心,你頭上的九旒冕我給你留著。」

    楚王連死都不敢死了。

    ————————————————————————————————

    姜正清萬沒想到,養了近二十年的兒子,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傢伙。就像萬沒想到楚王會造反一樣。偏偏這樣的事算「家醜」,不能跟新戰友賀敬文講,也不能跟老婆說,怕把簡氏嚇著了。只能寄希望于親家。為此,他抽空找到了彭知縣,千萬拜託他開導開導兒子。

    彭知縣的胃裡像被塞了八百個苦瓜,自打薑長煬回來了,他就食不下嚥、睡不安枕。對女婿,他還有點理直氣壯,好歹沒讓閨女被糟蹋了不是?等叛亂平定了,妻女都能得表彰啊。可姜長煬背後那個高壯的背影,就成了他的噩夢了。偏偏女婿上門不忘帶著這丫環!

    彭知縣頗不自在,覺得那只肥貓的眼睛後面仿佛有兩團鬼火。再看小巧,更疑心她會做出於己不利的事情來。想要連人帶貓討了過來,薑長煬偏不答應:「我日夜思念阿敏,這貓是她養的,總要給我個念想吧。您有舅兄承歡膝下,何惜一貓?」

    彭知縣每每看著薑長煬面容憔悴卻對他微笑著說要把楚王如何如何,將叛軍斬盡殺絕,再看那個抱著肥貓、兩眼恐懼地望著他的「啞巴」,他就只能安慰自己:小巧不識字,又啞巴了,不可能告訴女婿真相。

    事情似乎也是這樣的,薑長煬待他如父。還說他年紀大了,不要上城牆這麼艱苦,不如請舅兄彭海代勞,陪他一同去。彭海本有功名,若守城有功,論功行賞,皇帝會賞其個進士出身也說不定。「岳父非進士出身,前程有限,功勞放到彭兄身上,卻是前程無量的。」

    彭知縣初時沒有想到此節,此時聽女婿一說,也是恍然,自己好不算好,要子孫興旺、五子登科,那才算是對得起祖宗。彭海讀書上的天份並不比他強,科舉正途難如登天,還真不如……

    彭知縣拍板同意了:「我這兒子就交給賢婿了。」

    然後他就聽到了兒子看到北岸叛軍,義憤填膺揮舞著雙臂喊話,卻失足跌落城牆折頸而死的消息。彭知縣的天,塌了一半兒。

    彭海的屍身是薑長煬親自給送來的,彭知縣顧不上看兒子,先要揪著女婿的襟口問罪。姜長煬單手攥住他的領口,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他都告訴我了,阿敏……是怎麼去的。」

    彭知縣滿腔質問被活掐在了嗓子眼兒,聲音嘶啞:「是楚逆。」

    「所 以,我把他去勢了,真可憐,絕後了呢。」姜長煬看著彭知縣驚恐的眼神,心裡湧起一股快感,就著攥緊彭知縣衣領的姿勢,將他一甩,彭知縣眼前一片紅色,暈 了過去。待他醒來,卻發現自己被軟禁了,因為全湘州府都知道待他如父的好女婿說:「岳父傷心得瘋了,竟然想撞牆自裁,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的。」

    簡氏知道了,還想來探望,卻被薑長煬攔住了:「他沒了兒子,正傷心,娘……別去刺激了他。」

    簡氏不知怎地,就想起次子來了,落淚道:「也不知道你弟弟怎麼樣了?」

    姜長煬攬著母親的肩頭,輕聲安慰:「父母一片苦心,要為子女求一條生路,蒼天總不會一瞎到底的。賀家二娘是個沉穩的姑娘,不會有事的。」

    ————————————————————————————————

    賀家二娘自然是沒事的,不但沒事,她還極好運地遇到了奉祖母往湘州去的兄長一行。姜長煬他弟就沒那麼好運了,見面寒暄,先說彼此遭遇,然後就是賀成章拎著薑長煥的領子揪到自己房裡胖揍。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

    自從與姜家老大別過,瑤芳與薑長煥開誠佈公地談過,無論薑長煥心裡是怎麼想的,行動上卻十分聽話。一行人晝夜不停,逃出了本省之境,也不敢多作停留,硬又多 過了兩處水驛,船上柴米用盡,方擇了一處水驛投宿。曹忠還罷了,兩個媽媽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管媽媽還要奶著賀平章,賀平章雖然省心,卻也從沒吃過 這等苦頭,管媽媽的奶水漸漸不足,賀平章的三餐裡,米糊占了很大一部分,整整瘦了一圈。

    瑤芳也知道必得修整,再這樣下去沒到京城,人先垮了。

    這處水驛略有些殘破,想是因為洪水過境,雖未廢了水驛,卻也將一些建築損壞了。好在房舍靠後的房舍不曾淹水,還好住人,補給也算豐富。一行人暫時上了岸,腳下打著晃,仿佛還在風浪裡。

    瑤芳緊身帶著文牒路引等物,驗核了公文,叫了兩桌酒菜,請驛丞安排了房舍。各洗漱畢,命青竹取了銀錢,向驛丞買些食水、衣裳,這才舉箸。

    眾人累得話都不想說了,僕人一桌,風捲殘雲,須臾食畢,青竹等人忙去給瑤芳收拾臥房。今天是再不想睡船上了,忒擁擠。江上潮氣大,柴炭不夠使的,沒不出來烘被褥。不過幾日功夫,被子就像鐵一樣的冷。綠萼對青竹道:「可得多買柴炭放在船上,越往北越冷。」

    瑤芳與薑長煥這一桌,落箸也不慢,只是吃相略文雅些罷了。瑤芳對薑長煥道:「連日都吃得寡淡,這一餐就不要吃得太快,你的脾胃必不如僕役們強健的,暴飲暴食,仔細傷胃。」

    薑長煥心頭一陣暖流抬頭沖瑤芳一笑,放慢了速度,又悄悄挾了塊排骨放到瑤芳碗裡。筷子一縮,繼續撈著大煮幹絲往嘴裡塞。瑤芳細細一看,這小子經這幾天,也瘦 了,倒顯得精神了些。微微一笑,低頭喝了一勺子羊湯。心裡盤算一下,下面是要就地散發楚王已反的消息,還是再走幾站地,楚王的人徹底追不上了再報急呢?

    忽然聽到耳熟的聲音,綠萼一臉驚喜地跑了進來:「二姐兒、二姐兒!咱們家的船!」

    瑤芳放下勺子,皺眉道:「船怎麼了?」綠萼的表情是驚喜,那就不是船出事兒了。

    綠萼笑道:「咱家大哥兒和老太太來了!」

    【你娘!楚王反了啊,他們往這亂窩子裡湊的什麼?】

    薑長煥已經放下筷子,拿手巾擦一擦嘴,起身問道:「在哪裡?我去迎一迎。」

    瑤芳哪裡還坐得住?亦起身相迎。兩人並肩往大門口去,正遇到賀成章扶著羅老太太下船,一看到他們倆,賀成章訝然道:「你們怎麼來了?爹娘呢?怎麼跟二郎同行的?這……」

    瑤芳看羅老太太面色不大好,很有點焦慮的樣子,再看賀成章,腰間還束著一條白布,心頭咯噔一聲。先給老太太問安,也問賀成章:「哥,你們怎麼來了?哥你怎麼是這麼個打扮?怎地沒接到你們要來的書信?這……」

    兄妹倆面面相覷,一齊道:「進去再說。」

    賀成章對妹妹使一眼色,瑤芳上來扶著祖母:「阿婆,我們先到了一步,我那屋子已經收拾出來了,您先到我那裡洗把臉將就一下,再叫他們給您收拾上房出來,我這裡吩咐飯菜。等您出來了,咱們再仔細說,好不好?」

    羅老太太止住了腳步,抓著她的胳膊,逼問道:「不急,你答我一句——你爹娘可還好?」

    瑤芳不動聲色地道:「他們很好。」就算不好,也不能這會兒說出來把老太太嚇出個三長兩短,就算親爹真死了,也得爬出來抽自己啊。

    羅老太太盯著孫女兒的臉,不想這孫女兒在專說謊話的地方混了幾十年,一點破綻都沒叫她看出來。老太太點點頭:「那就好。」叫宋婆子替了賀成章來扶她,瑤芳趁機說去給哥哥安排住處,還順便踩了想表現、把房子讓給「大舅哥」的姜長煥一腳,叫他閉嘴。

    賀成章眉心一跳,微笑道:「來,我一邊洗臉,你一邊說。二郎這是才吃完?去歇息吧,明天我尋你說話,可好?有些事情,我怕這丫頭說不明白。」

    薑長煥很想在想表明自己的妹夫身份,敵不過兄妹兩個一模一樣的狐狸笑,抽抽嘴角,耷拉著腦袋回房去了。

    驛丞也有眼色,老太太兒子是四品知府,她老人家理所當然的是位誥命,驛丞殷勤地收拾出了一間頂好的上房,又給賀成章安排了緊鄰的屋子。老太太現在瑤芳的房裡,方便兄妹倆說話。

    比起瑤芳一行人初到時的狼狽,賀成章只是疲累,洗了臉,泡著腳,就問妹妹:「你們怎麼來了?」

    瑤芳雙手將他按住了:「楚王反了。」

    賀成章嘩啦站了起來,腳盆都踢了:「什麼?!」

    瑤芳又喚人去打了新水來,賀成章表面上已經冷靜了下來,聽妹妹擇要說了楚王反,她逃命,姜家長公子報信不成,她就從逃命又轉成了報信。忙問:「平章在哪裡?」

    「管媽媽吃完飯抱去餵奶了。」

    「爹娘呢?」

    「薑千戶報信及時,暫時無礙。拖久了就不行了,哥,拿這個說服阿婆,咱們一同上京。明兒就走,你,路上寫份摺子,你和姜家二郎聯名。」

    賀成章肚裡已經有了計較:「應該的,咱們欠薑家一份人情,幾條人命。」

    瑤芳一笑:「我也是這麼想的,要是真有什麼不測,也要看顧他一些。」至於婚約之事,她不想一天拋出這麼多麻煩給哥哥,況且,已經與姜長煥談過,此事可暫時緩。

    賀成章道:「今晚先不要跟阿婆說,叫她歇息一晚,明天再說。」

    瑤芳苦笑道:「只我們來了,爹娘不見蹤影,她怎會不起疑?」

    賀成章不以為意地道:「我就說你們累了,都睡了,爹娘沒事兒,她不會再多問的。」

    瑤芳狐疑地看著他:「哥,你這樣子不對啊,阿婆雖然近來不管事兒了,卻不是好糊弄的人,怎麼你說什麼她就信?還有,你這是帶著孝呢吧?怎麼回事兒?」

    賀成章神色複雜地看了妹妹一眼:「說了你別嚇著。」

    「我一路逃亡,浮屍見過不知道多少具了。阿敏的慘事也聽下去了,還有什麼呢?」

    賀成章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母子連心吧,打從半月前,阿婆就夙夜驚醒,說是夢見爹渾身是血。開始以為是她太擔心了,奉她去燒香。結果還是做夢,委實按捺不住,必要西進。我秋闈尚早,便奉阿婆往湘州去。至於這個,」他撥了一下腰間的白布,「是舅舅。」

    瑤芳心說,他還沒死呢?口裡卻說:「不是說表兄?」

    「表 兄去後,他就酗酒,田產房舍都沒了,僕人也賣光了。舅母被他酒後打得受不了,投了井,他就只好在冷鋪裡棲身。我既回鄉遇著了,少不得要奉養舅舅。」放在外 面讓他丟人現眼麼?叫無賴子勾搭上了,說不定還要訛錢。不如勾來養活,將外面的酒債替他還了,還親自到酒肆裡將喝得爛醉的人接回去兩次。

    鬧得滿城都知道他這個外甥人品極佳。然後就將舅舅接到府裡去養著,沒錯,關小黑屋裡當豬養著,旁人見不到。養得白白胖胖的,倆月後,放出來。誰能說外甥不孝順?

    養得有點人樣了,再放出來,他要喝酒,隨他喝,喝死拉倒。賀成章還給他安排後事。羅老太太心裡有數,知道孫子能做家裡頂樑柱,比兒子強百倍,卻又懼他手段。孫子說的話,她都會聽的,鬧著要見兒子,也未嘗沒有躲孫子的意思——賀成章心知肚明。

    家鄉無不知道李章當初強要妹子嫁妝,現在見外甥這般仁義,搶著要他做女婿的人能繞城一周。賀成章奉祖母西行,也是為了躲這些想做他岳父的人。

    這些,就不用跟妹子說了。免得嚇著她。

    兄妹敘話畢,賀成章將祖母接到上房,說妹子一行人旅途勞累,他已經問過話了,父母無恙,請祖母放心,明天一早,讓妹子來說明情況。老太太也不好多問,只得用飯休息。

    賀成章第二天一早,就想接了妹子,等祖母吃完了早飯,好好跟她說。沒想到一開門就看到外面站著個瘦了一圈的同學。賀成章只得先應付薑長煥,請他入內說話。

    薑長煥是來求名份的,媳婦兒有不認他的意思,只好求救於對自己印象還不錯的同學大舅哥。表明了來意,他也知道啃人一口不大對,可瑤芳也不是啞巴,搞不好已經跟賀成章說了,他也就選擇了坦白。

    哪知賀成章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兒!一聽妹子被拱了,賀成章的臉這回是真的綠了!md!你啃我妹子一口,我妹子已經吃虧了,你還想接著啃吶?!賀成章果斷地揚起了拳頭,連揍邊罵:「就算結了婚,還能離呢!你道啃一口就能叼了我妹子去?!你當我傻啊?!」

    薑二胖,被打懵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57 PM

第69章 逃亡第四站

    薑長煥的爹娘都不是壞人,相反,還都忠君愛國尊老愛幼,斯文有禮,跟薑家某些殺人造反亂倫的親戚是不同的畫風。對孩子也是悉心養育,教導孩子的時候,也叮囑著要他們做個好人。可天曉得哪裡出了錯,一個兩個,都養成了熊孩子。

    賀敬文對著個割了族叔的姜大,完全沒有辦法,也管不了人家。手指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個字來,又急匆匆地跑去忙他那一攤子事兒去了。旁人的兒子、旁人的「家務事」,縱在他轄區內,也不歸他管。那還管什麼呢?

    彭知縣受的刺激太大,到現在還瘋瘋顛顛的,虧得薑大對族叔楚王兇狠,對這個岳父卻好得不得了,怕他自殘自殺,專門派人十二個時辰盯著,天天喂藥,就怕他死了。彭知縣人是沒死,卻也做不得事了,他原本承攬的事務就又回到了賀敬文的手上,賀敬文現在忙得像只陀螺。

    賀成章比他爹就俐落多了,對著啃了他妹子一口的姜二,並沒有他爹那麼慫。火速一卷袖子,就揍上了。賀成章今年十四,正在長個兒,一年多沒見,躥出老高一截, 腰細腿長,裹在一襲青綢直綴裡,恰似一竿青竹,風姿秀雅。再秀美的竹子,它抽起人來也是彈性十足,一抽一道血痕的。

    薑長煥還沒到瘋長個兒的時候,這半個月來奔波勞累又擔驚受怕,瘦了一圈,依舊帶著點頑童的模樣。竹板敲頑童,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賀成章下手極有分寸,他已聽妹子講過了,薑家也算是對自家有恩,如果運氣不好,薑千戶家就剩這一根獨苗了,是萬不能打壞的。賀成章倒也乾脆,扯過薑長煥往床上一摔,摔他個嘴啃泥,單手壓著他的小肥腰,另一手抬起來就轟上了他的小肥屁股。

    啪啪啪!

    薑長煥是挨了好幾下之後才反應過來,他被打屁股了!轟!他整個腦袋紅得像要冒煙,掙扎想爬起來:「你你你,你怎麼這樣打人?」

    呵呵,賀成章且揍且罵:「嚎什麼?想招人圍觀你被打屁股?喊呀你!打你還輕了!你還覺得你自己有理了麼?恃小巧而趁人之危,你是不是很得意啊?你賣的一手小聰明!」

    薑長煥是有點覺得自己是有急智,混了個媳婦兒,老丈人都沒反對的事兒。雖然媳婦兒好聲好氣跟他說,讓他再考慮考慮,他心內實是以為瑤芳還記著他欺負她的事 兒,怕他再欺負,又有當他年幼不大可靠。其實並不是不願,只是不放心。一心想做出點成績來,好叫人認同。對「大舅子」也十分坦率,承認了自己的行為。

    原以為大舅子生氣也只是一滴滴,不想被暴打!同學愛呢?!好歹做了很久的同窗啊!薑長煥漲紅了臉,雙臂撐著被褥想逃離窘境,口裡壓低了聲音道:「那……當時情勢緊急……二娘不肯走……」

    賀成章下手更狠了:「呸!我看你是死不悔改!情勢緊急?我的妹妹我不知道?你以為她是因被你啃了一口才跟你走的?想得美你!」左手打累了換右手,「你真不要臉!就沖你這心思,有妹子的人都不會把妹子嫁給你!」

    說別的,薑長煥就忍了,說這個,他就忍不了,怒道:「我怎麼不好啦?」

    「你哪裡都不好!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你!趁勢脅迫於人,你好大的威風、好聰明的腦子!縱然不做君子,也要見賢思齊,你倒好,沒人教,就自己先做起小人來了。我呸!」

    打得雙手熱脹,賀成章才喘著粗氣停了手。薑長煥特別想揍他,權衡了一下雙方的身高,以及對方的身份,憋氣質問:「我是你什麼人?你敢這樣打我?」

    賀成章才不怕他,冷笑道:「怎麼?你還很得意?你這叫登徒子,知道麼?逮著了不打死,算你祖上積德!要是有人給你寫了賣身契,按了手印兒,你是不是就得老老實實給人家當奴才了?你樂意?你張個大嘴裝什麼傻子?不會沒想到這個吧?你腦子呢?!」

    是被爹娘捧在手心裡長大的。也曾挨過揍,也曾聽過訓,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體會到,言語比拳腳更讓人難受。無故指責攻擊的話,反而好些,更讓他難受的是,略一尋思,賀成章說的,好像也有那麼一點道理來的。

    賀成章見他蔫了一點,猶不肯放過他,真不敢想,自己妹子一路幾百里地,帶著這麼個輕薄兒走了過來,做哥哥的恨得簡直想把薑長煥剁了喂狗。他還擔心薑長煥面上 服軟,心裡存毒,又故意歎氣開導:「好歹同窗一場,我沒想到你是這麼沒計較的人。與人相處,自然要坦誠相待,你玩弄心機,當人家看不出來麼?看不出來的是 你賺了,看得出來,你就將人得罪死了。」

    若非這是瑤芳的哥哥,姜長煥也不會到現在還耐著性子在聽了,細聽,好像真有道理。這等道理,他的老師們且還沒講到,他的父母……也沒跟他講過。有一部分宗室的教育,真的很成問題。

    賀成章雙手撐在這熊孩子的肩膀上,眼睛直勾勾地望進薑長煥的眼底,聲音從牙縫裡露了出來:「譬如這一件事,我妹子叫你占了便宜,」狠狠攥了熊孩子一把,「我要再因此將妹子雙手奉上,好叫你繼續佔便宜,你當我是腦子進水了麼?!誰敢這麼算計我,我恨他一輩子!」

    擦!還真是啊!薑長煥醍醐灌頂。

    看著薑長煥瞪圓的眼睛,賀成章的目光絲毫沒有退縮,直到將薑長煥看得垂頭喪氣,小聲道歉。賀成章心底松了一口氣,他就怕這小子記恨,萬一到外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有傷妹子的名譽,那就不好了。

    薑長煥也是機靈人,見賀成章表情沒那麼憤怒了,又小聲說:「我是真的喜歡她,不然幹嘛討好你爹啊……」他那麼蠢……

    後半句沒說出來,賀成章也猜著了。他能覺得自己爹是個官場的棒槌,卻不能讓別人說,虎著臉哼道:「二郎今晚,趴著睡罷。」

    薑長煥:……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大舅子好難伺候。咽咽唾沫,堆起諂笑來,這樣的手段對他爹娘哥哥屢試不爽:「哎,大郎,我自幼沒聽過這樣的道理,要不,你以後多給我講講?」又苦著臉,「我爹娘整日也念叨要做好人,只是不曾說得像大郎這般通透。」

    賀成章:呵呵,你還沒死心吶!「旁人說再多,自己不明白,也是沒用了,也罷,你且歇息,明日還要啟程呢。有事路上說。你還不走?要住我屋裡嗎?」

    薑長煥灰溜溜地蹭了出去。

    室內,賀成章黑著一張臉,對著鏡子看了半天,露出一個惡狠狠的表情,正一正頭巾,理一理衣裳,大踏步尋妹子晦氣去了。小王八蛋,白長了一臉聰明相兒,居然被個豬頭啃了!

    ————————————————————————————————

    瑤芳還沒有睡,在船上呆得久了,一到了地上,兩腿都是飄的,躺在床上都覺得身子在晃。一時不大適應,更兼遇到了兄長,心情有些激動,索性起來翻看先前準備的 地圖、招貼。心裡琢磨著下面的路要怎麼走,已離了楚地,沿途大雨,道路也不大好走,還是得乘船,自己直接北上,消息遞得慢,多拖一天,湘州就多一分危險。

    原本這樣走,為的是安全,現在與兄長、祖母會合,尤其祖母身負誥命,那就不用艱難冒險。直接找上江西道禦史、又或本地巡撫、衛所等等,倒是更方便且有保障一些了。這等事,應當是三處一齊通報,以防其中一個被收買。若是全被楚王收買了,那也只能認栽了。

    燈下將那半片衣裳又拿出來看了一回,朝廷官印的朱紅印泥是秘方特製,經久不褪色,挺好辨認,此物卻是不能隨便丟了。

    賀成章見妹子房裡燈燭未滅,抬手敲了敲門:「二娘。」

    瑤芳心道,這天都黑了,他怎麼又過來了?青竹打開門,叫一聲:「大郎。」

    賀成章喝道:「你們兩個都出去,看著外面,不許有人偷聽!」青竹與綠萼面面相覷,看賀成章臉色不好看,多一個字也不敢說。踮著腳尖出去,將門從外面扣上了。

    瑤芳起身迎來,離賀成章三步遠站定,試探地道:「哥?」

    賀成章拿眼睛將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冷笑道:「一年未見,你長本事了啊?」

    「額……情勢迫人,我只好自己帶著弟弟往東邊兒走……」

    「我不是說這個!」賀成章上前一步,咬牙問道,「薑家那個賊小子,是怎麼回事兒?他怎麼就認定你了?」

    原來是說這個,瑤芳輕鬆一笑:「他才多大的人啊?說著玩兒的吧?你越理他,他越來勁,不理他,他自己覺得沒趣兒就丟開了。小孩兒都這樣。」

    賀成章不知道是要再揍薑長煥一頓好,還是把妹子也揍一頓看能不能揍得靈醒點兒。氣得也不冷笑了,大步跨上來揪住妹妹的耳朵:「你還是不是姑娘家啊?被占了便 宜就當沒事兒一樣?小孩兒?那小孩兒就比你小一歲而已!你知不知道你多大啦?你今年都十二了,快及笄了,阿姐在你這個時候,爹娘都在想她的婚事了,你還夢 著沒醒吶?!」

    瑤芳一怔,囁嚅道:「他就是小嘛……」

    賀成章另一隻手也揪了過來,兩手發力,提著妹妹兩隻耳朵往上拔:「你腦子呢?!臉被豬啃了,腦子也被他啃了?!你多大的人了?還不知道自己護著自己?」將妹妹揪到了鏡子前。

    瑤芳想說,我三十七了……張張口,又頓住了,怔怔地看著銅鏡裡那張細嫩的臉,輕聲道:「原來我十二啊。」

    賀成章鬆開手,見妹妹兩耳通紅,心裡已經後悔了,故作不經意地給她揉著,放緩了聲音:「是啊,你永遠是我妹子,在我這裡永遠是小的,可你十二了啊,快要成大 姑娘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可得小心啊。還有啊,我看你也不傻呀,怎麼就不斬釘截鐵說明白呢?你的錢被賊偷了,是不是因為賊染指過你的錢袋,就要將剩下的 錢全給了他呀?」

    瑤芳被他逗笑了,從鏡子裡看著賀成章,輕聲道:「哥,我有數的。別急,聽我說。總是欠他們家的,但我不能拿自己 還,一路教他讀些書,日後他要考個實職也方便,為人處事也能幹練些,算是我還了恩情了,再多,我就做不到了。這個事兒,是我欠考慮,總想著拖一拖就淡了。 好在遇到了哥哥,明日開始,我不見他,好不好?」

    賀成章歎道:「這都什麼事兒啊?行了,這事兒交給我吧,你這一路,」說著,賀成章也哽咽了,「總是我們不好,才叫你吃這樣的苦。薑大真不是個東西!居然讓你們老弱婦孺往這裡來,虧得曹忠沒異心,否則……」他真不敢想。

    瑤芳笑道:「哥哥小瞧我了,我與青竹、綠萼她們,從沒有一同入眠的時候,也是輪流守夜。只叫他划船,兵器都是我們收著,不予他寸刃。他敢動,我早叫他死了。」

    「呸!你知道什麼?你那花拳繡腳?除非能練得娘那般,否則在男人面前屁都不是!可長點兒心吧!」

    被人護著,由內而外地暖,真是舒服得全身毛孔都張開了。瑤芳笑道:「好。哥哥既然過來了,咱們商議件事兒。我想,不如將江西道禦史、巡撫、衛所那裡都送了信,如何?」

    賀成章頷首道:「很好。明日說與阿婆,將消息投放了,他們就得加急使驛路往京中送信。不日便要有人護送咱們上京。到時候,你要記著,一定要跟著上京。雖然焦 心,可派不派兵,派得快與慢,內閣議事爭執得如何,還得看京裡。不要以為送了信出來,就可以吵著去見爹娘,同生共死了。」

    瑤芳一路逃亡,心中有愧,紅著眼圈兒道:「知道了。哥……」

    「嗯?」

    「爹會沒事的吧?」

    賀成章也是尷尬,輕聲道:「會的。」只要他活著,被他禍害一輩子,我也認了。

    ————————————————————————————————

    次日一早,賀成章先去見羅老太太,等她用完了早飯,看著宋婆子撤了菜碟粥碗,才緩緩地將楚王已反之事說了出來。羅老太太到底是經過事兒的人,居然沒昏倒,強撐著一口氣問道:「現在怎麼辦?」這會兒她特別感謝孫子能頂用。

    賀成章道:「自然是要報到朝廷了,原本妹妹獨個兒來,還有得周折,她能逃得命來,已經不容易了。連小弟也是她帶出來的,可是累壞她了。」

    羅老太太又開始撚數珠兒了,閉著眼睛道:「你們都大了,比你們爹強。可惜你們爹娘……」

    縱然祖母閉著眼睛,賀成章的表情依然恭敬:「爹娘未必就有事了,薑千戶提前知道了消息,興許能逃出來呢。」

    羅老太太冷笑道:「他一方太守,棄城而逃,是個什麼罪過?縱然不問罪,前程也沒了。要麼全須全尾守住了城,趕走或擒了楚王,要麼就殉城,否則,便是滿門禍事。我辛辛苦苦養了個兒子,沒到想是這麼個結果。」

    賀成章躬身道:「現在說這個,為時尚早,還請借祖母的印鑒一用,須得投書。」

    羅老太太也沒睜眼,說一聲:「宋家的。」宋婆子一路小跑去取了只朱漆的匣子來,當面打開,裡面正是一枚印章,賀成章看了一眼,抱著匣子退了出去:「我去寫摺子。阿婆收拾一下行裝,咱們現在就登船。」

    羅老太太花白的頭髮上下動了動,賀成章出去吩咐登船的事宜。聽到孫子的腳步聲遠去,羅老太太緩緩地張開了眼睛,淚水從渾濁的眼睛裡溢了出來。

    賀成章的動作很快,不消半個時辰,已經催促著將大船收拾好了,他與老安人西進的時候乘的是艘不小的官船,因走得急,也沒收什麼依附而行的商船,說走就走。瑤 芳的座船比起官船來就小得多了,當下都搬到官船上去,薑長煥也分了一間不錯的房間。瑤芳的座船也被賀成章另撥了兩個船工,撐著船、船上載些柴米等物,跟著 官船走。

    上了船,賀成章便埋頭寫報急的奏本,又寫投帖的名刺,讓瑤芳將先前印的招貼收好,且不要發出去。他下筆極快,船工還未將船撐離水驛多遠,已經書就。寫完了,又揪了薑長煥過來,讓他也簽名。

    薑長煥才挨了打,反醒了半夜,今天早飯都是在自己房裡用的。身邊是一個賀成章分給他的小廝,曹忠雖跟著他,侍候人的活計做得卻不夠精細。如此待他,也是周到——要是賀成章別拿防賊的眼神兒來看他就好了。

    聽說要他聯名,薑長煥怔了一下:「我?」

    賀成章對他不復和風細雨:「廢話!反情是千戶發現的,他不在這裡,當然要你來代替。」

    薑長煥悶聲不吭地寫了名字,一邊寫,一邊瞄了一眼,上面寫了他爹首先發現了楚王的陰謀,其次才是渲染了賀敬文的忠義。最後寫兩家孩子跑了出來報信,並沒有接 薑長煬折反的事情,只寫他也出來報信,但是後來沒聽到消息。賀家很厚道,姜長煥熊雖熊矣,大道理還是聽爹娘念叨了很多的,心裡生出一股愧疚來——自己好像 是不大厚道。

    簽完了名,賀成章將文稿收好,一揚下巴:「你每天都到我這裡來,我與你講些功課!」

    【啥?為啥是你講啊?】薑長煥又挨一棍。

    【呵呵,再讓我妹子跟你獨處,我就是棒槌!】

    兩人眼神交鋒,片刻,薑長煥敗下陣來,垮了雙肩:「是。」

    賀成章道:「你那是個什麼樣子?縱是千難萬險,也不能鬆懈了勤修己身。項羽力可舉鼎,終要學萬人敵。書到用時方恨少,」狠狠訓了薑長煥一回,又給他佈置了功課,「你說不定還要面聖,等見了聖上,一問三不知,又或言語粗俗,什麼後果你自己掂量。」

    姜長煥乖乖應道:「是。」

    「魏晉好風儀,其實什麼時候都好風儀的,你樣子好看,旁人心裡也好多向著你些。」

    此話有理,薑長煥受教,正要問幾個上回瑤芳講的,他沒聽懂的事兒,停卻慢了下來,宋平過來稟報:「大郎,前頭水道有些擁擠。」

    賀成章皺眉道:「怎麼回事兒?」

    宋平躬身答道:「上游大水,江水暴漲,已過了下游,人販子們就撐船過來了。天災的時候,正是揀漏的時候,發沒良心的財。先前買個丫頭小子得四、五兩銀子,現在八百錢就能得……」

    賀成章擺手道:「叫他們讓開!王八蛋!我們還要給這等黑心肝讓路麼?」

    官船硬氣地一路闖了出去,瑤芳這回心裡輕鬆了,笑對兩個丫頭道:「好啦,二哥兒交給阿婆帶著,胖子給大哥看著,咱們倒閑了,將書拿來,你們的功課也耽誤了呢。」

    綠萼跳到書箱前,翻揀書籍:「咱家大郎一來,可算是有了主心骨兒了。不是說姐兒沒主張啊,這到外面拋頭露臉的活計,姐兒做起來畢竟有些麻煩。」一面將一本書塞到青竹手裡。

    瑤芳點頭道:「是啊,這回要朝巡撫衙門、禦史、衛所等處投名帖,我本是想著豁出去了。如今倒是很划算。」

    「划算?」

    瑤芳笑笑,並不回答,此事若是自己出面,撐死得點錢帛、旌表,若是親爹能守得住,哥哥能得蔭佑。若是哥哥出面操辦呢,他自己就能領這一分功勞,於他的前程是大大有益的。

    綠萼的嘴巴閒不住:「那……老太太也來了,姐兒要跟著老太太拜會這些家的女眷麼?要穿什麼衣裳呢?不知道風俗怎樣?喜好呢?」

    瑤芳打趣道:「咱們綠萼是歷練出來了,樣樣想得周到呢。不要拿花花綠綠的衣裳,簡單些的,那件藕色繡竹子的上衫,配青色裙子就好。也不用什麼鮮亮的首飾,拿嵌米珠的那對金墜子配對玉鐲子就行。」

    綠萼也抱著書坐了下來:「那……姐兒知道他們這些官人是什麼樣子的麼?」

    瑤芳道:「巡撫齊陽是個中庸的人,衛所那裡不大明白,江西道禦史穆從善……」

    青竹忽然問道:「姐兒,江西道禦史是誰?」

    「穆從善。」

    啪!青竹手裡的書掉到了地板上,瑤芳帶點狐疑地看著她:「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青竹嘴唇直打哆嗦,瞳孔放得很大,瑤芳覺得不對,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你認識?怎麼樣?他害過你?」看這表情,嚇成這樣。

    綠萼趕緊將青竹拉下來坐了,給她倒了杯溫茶,青竹抱著杯子,手指抖抖索索。瑤芳嚴肅地道:「你要知道,趁早說,否則出了事兒,誰都擔不起,大家一起玩兒完。」

    青竹哽咽地道:「我生父就叫穆從善,他他他……」

    瑤芳來回撫著她的額頭,輕聲哄著:「都過去了,你且見不著他的。想見我給你安排,不見,你就藏起來,好不好?」

    好容易將青竹哄得鎮定了下來,才細問青竹經歷。從青竹斷斷續續訴說裡,理出了個大概。不外是穆從善帶著全家出行,路上遇到流寇。可惜他的妻子是個嫺靜女子,沒韓燕娘那般厲害,緊迫之間,他將妻女投到河裡,自帶著兒子跑了。

    瑤芳心道,真要如此,此人心性便難說了。安慰青竹道:「或許是同名同姓,到了下個驛站,打聽一下吧。驛丞們的消息,最靈了。綠萼,去請哥哥過來,就說我有事相商。」

    綠萼答應一聲,飛快地跑去將賀成章請了過來。瑤芳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賀成章探究地看著青竹,青竹木木地道:「我就想知道我娘還在不在……」

    賀成章不敢大意,若這穆從善真個是這等小人,則此事就不能託付給他。楚王反了,先送出信兒的人就是大功勞!起身道:「這事交給我了,你們要多管,收拾一下,穿得乾淨些,又不能太素淨。」

    瑤芳勉強道:「知道啦,賀媽媽。」然後就被大哥揪耳朵了。

    ————————————————————————————————

    到了下一個驛站,賀成章喚來驛丞,拿出二兩一錠小元寶來,問他些本省官員的消息。驛丞笑納了小銀元寶,道:「本省官員可不少,公子想知道哪些呢?」

    賀成章故意從巡撫一路問下來,又如布政使等等,中間夾雜了一個穆從善。驛丞道:「這穆大人吶,家裡有牌坊的,他的元配娘子是個貞烈婦人,路遇盜匪,抱著女兒 投了水。家裡出了這樣的婦人,名聲好的叻。穆大人自己又做了禦史,嘿嘿,越發道學了。道學先生新娶的這娘子卻是……」

    賀成章皺著眉聽完,陰著臉來尋妹子,一齊到老太太房裡議事:「阿婆可知道,這江西道禦史的娘子,她姓什麼?」

    羅老太太道:「難道與咱們的事情還有什麼瓜葛不成?」

    「姓柳。父親做過知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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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3:58 PM

第70章 逃亡第五站

    「哪個柳?」老太太手裡的念珠又停了下來。

    瑤芳心頭一動,她就跟一個姓柳的有不共戴天之仇。上輩子她早報完了,這輩子只 要姓柳的不再來找她的麻煩,她也懶得浪費時間。柳推官當初逼得她全家上京,正合她意,更不想跟這家人家計較了——為這樣的渣滓耽誤了正事,不值得。有那功 夫,不如幹點旁的。瞧,這不是推著親爹做到了四品知府,哥哥也少年有了功名了麼?

    賀成章也笑不出來了:「咱們統共遇到一個柳,就背井離鄉,還想遇到哪一個?」

    羅老太太想到兒子兒媳生死不知,自己領著三個孩子,不由得謹慎了起來,再三確認:「天下姓柳的那麼多,咱們就這麼倒楣遇上一個就是她?」柳不是一個罕見的姓氏,父親做過知府的柳氏,也未必只有一人。

    賀成章道:「吃了老大一個虧,聞柳心驚,自然是要仔細打聽的。除非有第二個‘不畏強權’得罪了先前陸閣老被貶黜,耽誤了女兒婚嫁的‘柳大人’!」賀成章這輩子,吃過的最大的虧就是被從老家逼到了京城,彼時年紀雖小,仍然印象深刻,說柳家是他大仇,也是不為過的。

    人生何處不相逢!

    比起柳氏瑤芳更在意這個穆從善。若真是青竹的生父,那又是一個偽君子,茲事體大,她可不想讓這偽君子跟著沾好處,沒得噁心人。還是叫青竹先認一認人,真是青 竹生父,必要將他剔除在外,還要好好坑他一把。否則這樣已邀到名聲的禦史,叫他再進一步,後果不堪設想——他身邊可還有一個柳氏。

    瑤芳道:「阿婆且休要關鍵,哥哥也別咬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不惹咱們,咱們何必理她?當務之急,是將楚王謀反之事,上達天聽,好解救爹娘的危局。」

    賀成章道:「萬一叫這婦人知道了,怕要從中作梗的。」

    羅老太太心情已經平復了,對賀成章道:「還是你妹妹說的是,一介婦人,她能做甚?若大的事情,江西道禦史也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胡來。」

    瑤芳欠身道:「阿婆,說到江西道禦史,還有一件事情,正要向阿婆稟明。」遂將青竹之事說了。

    羅老太太驚詫道:「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縱逃脫不及,妻子投水死了,也是無奈,青竹現今才多大年紀?當時又有多大?順手也捎帶走了。」

    賀成章沉著臉,對羅老太太道:「其人劣跡斑斑,可見不是個能共患難的,孫兒想,此事還是要繞過他為好。只是,繞也要繞得好看。想得到巡撫,想得到衛所,單將他落了下來,不太好看。」

    羅老太太怒道:「有事我擔著,我一老嫗,自然不能樣樣周到的。」

    「落下他也不是什麼大事,」賀成章想的總是多一些,「只怕消息一傳出來,將他落下了,他那新婦不免就知道了,一個失意人、一個心懷怨毒,又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 端來了。咱們報了信,巡撫衙門與衛所那裡恐要勘核,留咱們在此地住上些時日,等事情明朗,又或京中有旨意,要將咱們護送上京的。這日子可就更長了,江西道 禦史在此地人事熟稔,從中刁難,可就不好了。更有甚者,他要是人緣好些,串通勾結,將咱們坑陷在此地,自領了功勞去……」

    羅老太太一拍扶手:「他敢!」卻也不能否認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瑤芳眼珠子一珠,拍手道:「我有一個法子,只是還要著落到青竹身上。」

    羅老太太因問有何辦法。

    瑤芳道:「阿婆可還記得,咱們先前出水驛的時候,船被堵在那裡了,是有人販子去楚地收買受災男女。既有天災,自然是會有逃亡的人群的。尋個人,給些錢,問了 青竹有甚表記,叫她冒青竹之名,去穆家認親,只說被好心人收留,如今受災,與主人家分離,知曉一件大事,要來認回親爹。穆家必會趕人的——拿了人命換來的 牌坊,是絕不會讓牌坊倒,也絕不許這人再活轉回來的。到那時,咱們一路將招帖散佈,一路去各衙門投帖。只說,因湖廣道禦史剛正不阿,以為天下禦史皆如此, 不想江西道禦史問也不問,便將人趕出。迫不得己,只好出此下策。」

    羅老太太追問道:「青竹如何處置?」

    瑤芳道:「相處日久,我實不忍她落入虎口,看她自己。她要願意,我送她回去,她要不願,依舊是咱們家丫頭。等她大了,消了她的身契。」

    賀成章道:「將事情鬧得如此之大,恐怕不妥。」

    瑤芳笑道:「所以才要尋穆從善。穆從善事泄,必有錦衣衛窮治,他娶了柳氏女,這事情就不好掩了。」若不動一動柳氏,只怕祖母與哥哥意難平。

    當初賀成章畢竟年幼,于柳家及陸閣老之事知之並不很深,問道:「陸閣老不是與柳推官有仇的麼?我要是柳推官,覺得事情不好,一定先故意得罪陸閣老……從知府降到推官,也是划算的。」

    瑤芳搖頭道:「那時候的陸閣老,哪裡還有心情跟個知府計較?」就算是真的,也要將它變成假的,「再者,于柳氏,丈夫無能,已經能讓她忿恨終身了。」

    賀成章一想即明:「好!這事就不要讓青竹出面了。我怕她想不明白,徒惹傷悲。」

    瑤芳道:「我去問她。」

    羅老太太叮囑一句:「不要說得太急切了。」又讓賀成章跟宋婆子去買個跟青竹差不多年紀的丫頭過來。賀成章一面買人,一面急修了書信,以羅老太太的名義,托驛路寄往京中,一給姐姐姐夫,一送往容府。

    ————————————————————————————————

    瑤芳自去尋青竹,問她可願尋回親人。青竹猶豫半晌,歎道:「姐兒說過,讀書了總比不讀書好。我隨姐兒讀了些書,也明白了些道理。既是拿我母女的命換來的牌坊,怎麼能容我們再活著?」

    瑤芳問道:「一面也不見麼?家中再無掛念的人了麼?」

    青竹搖頭道:「我那哥哥與同母所出,家裡有了新太太,他怕將我娘也忘了,回去也沒意思了。何必看人笑鬧,自己悲涼?」

    瑤芳道:「穆家新太太,與我家卻有仇,你要不在意,我須借你身份一用。」

    青竹也不問有什麼仇,點頭道:「姐兒隨意用。」

    瑤芳又問她原本的名姓,青竹道:「早忘了。姐兒,我就是青竹。」

    瑤芳複與她商議。青竹將記得的都說了些:「過了好些年,有些都忘了,只記得舊宅秋千架,娘命丫環推我玩耍。」又問各人身上表記等。

    不多時,賀成章領來一對衣衫襤褸的姐弟,扣下弟弟為質,教那姐姐一些話兒,拿半片衣衫叫她去叩禦史家門。那小男孩子還不知道他姐姐領了什麼樣的任務,只知道姐弟要分開,哭得很傷心。羅老安人對何媽媽道:「領他下去梳洗乾淨了,找身乾淨衣裳穿。」

    那姐姐依舊穿著蔽衣,趿一雙露出腳趾的破鞋子,臉上草草擦了一把,半髒不髒的樣子。瞅准了穆從善回家的時候,撲出來喊:「爹!我是湖娘啊!當年遇賊,你將我 和娘推到河裡,娘死了,我被人救了,賣做侍女,楚地大亂,我逃了出來。爹……老宅秋千架下,你常推我玩耍的!」

    穆從善本在轎子 裡,撚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鬍鬚,琢磨著隔壁大雨,也不見有人報災,正想參湖廣那裡一本,以示自己憂國憂民、忠君愛國之心,狠聽得這一句,手一抖,將鬍鬚扯 斷了數莖。慌忙掀開簾子,看一個髒兮兮的小丫頭擋在那裡哭鬧,呵道:「那裡來的瘋丫頭,與我打了出去!叫她不許再胡說八道。」

    這丫頭也是機靈,見有人來,一面喊:「我確有大事。」一面擠到了人堆裡,被宋平拿個大竹篾筐子罩住。宋平翹起腳來坐在竹筐上面,臉上帶著微笑,像是看熱鬧的 樣子。穆府家丁見狀,也不疑有他,四處搜索一番,不見人影,回去覆命。宋平將一件單布斗篷兜頭給這小丫頭罩住,將她領了回去。

    穆從善聽家丁回報,怎麼也尋不著那個丫頭,心下煩躁,見兒子迎了出來,喝道:「你不好生讀書,出來閒逛做甚?你母親說你很不禮貌,也不往她那裡去,你讀的好書!」

    穆湛聽父親這般說,溫和地一笑:「正讀書,心裡一動,發覺爹要回來了,故而相迎。」他是穆從善庶出長子,今年已經十八歲了。穆從善與元配結縭多年,不曾有 子,遂納一妾,生出個兒子來,就是穆湛。穆湛生後數年,元配娘子方得一女,便是青竹。生青竹前,夢見一泓湖水,女兒便名湖娘。因家中就他一個兒子,夫婦倆 也頗疼愛他。尤其這元配娘子,因只有一個女兒,女兒日後出嫁要靠兄弟,待他極好。

    等換了個新娘,種種不便,便都呈現了出來。晨昏定醒,說他眼睛往自己身邊美婢那裡粘住了就拿不下來。不去,又說不孝順。

    穆湛有那樣一個爹,也不是傻子,索性不去她跟前了,卻對旁人說:「兒已老大,好到娶妻的年紀了,繼母青春年少,身邊又皆是美婢。父親剛正不阿,難免得罪人。 總往那裡去,恐有人說三道四。不知道總攛掇著我過去的人,是存的什麼心了。」一來二去,將這話傳到穆從善耳朵裡,惹得穆從善對這個少年妻子起了些疑心。將 她身邊調教好的美婢統統發賣,以示不好女色,又買些粗笨的給她,家務事也不許她多插手,兒子也不叫她管了。

    今日舊事重提,不過是心情不順,尋個由頭發作兒子而已。

    穆湛也不辯駁這個,小心地將父親迎了進去,說一聲去讀書了,便見穆從善擺一擺手,似不耐煩,出來便招來穆從善的長隨問話。如此這般聽了之後,囑咐:「不許告訴旁人!」自己卻將這消息散與柳氏知道。

    再說這柳氏,原是知府家嬌養的女兒,無奈時運不濟,父親攤上了換皇帝這件大事,又惹錯了賀家。容尚書那裡不過隨口提一句,柳推官連推官也沒得做了。縱然柳氏想做填房,也做不得高官勳貴的繼妻了。年紀一年大似一年,無奈之下,只得將淩雲壯志暫且按下,求個棲身之所。

    遇到穆從善死了妻子,亦謀續弦。柳家便以「得罪陸閣老」的由頭,將自己打扮成正人君子樣。穆從善心想,這柳氏的父親乃是進士出身,陸閣老又失上意,被陸閣老打擊報復的人,過不多久,焉能不起複?更兼柳氏青春貌美,一意求娶。

    柳氏並不中意穆從善。一是他年紀比賀敬文大得多,二是他長得也沒賀敬文好看,且兒子也挺大的了,不好收伏。然而到了這個時候,實是沒得挑了,只得答應了。心 裡越發將賀家恨上了,只是穆從善官兒做得並不大,一時無法報復。等穆從善做到禦史,她便留意家裡邸報,發現這賀敬文居然做到了四品知府,很想攛掇著穆從善 參倒賀敬文,叫賀家吃個大虧才好。辦法還沒想到,自家後院的火越燒越大。

    果然,就像她母親說的,先前的兒子大了就不好弄,穆湛這 個討債鬼給她惹了無數的麻煩。誰能想到,這個庶子居然是穆從善的心尖子呢?柳氏自己倒是有生育,可惜生了一個女兒——越發看穆湛不順眼了。她寧願招個贅 婿,也不想讓閨女依靠穆湛!這個小畜牲逢年節先祭前頭的死鬼就罷了,還隔個幾天就拜一回死鬼的牌位,不但自己拜,還拉著穆從善表現深情。人人都誇這父子倆 重情意,柳氏憋屈得要死。

    今聽了又有什麼前頭死鬼的閨女來尋親,事關己身,柳氏一時慌亂,派人去打聽這丫頭。萬一真的是前頭死鬼的閨女回來了,那至少自己閨女的嫁妝要被分薄了,穆湛必然扶持這個野丫頭,刻薄自己的女兒!一定不能叫她留下!

    她身邊的聰慧美婢都沒了,新買的太笨,只得命自己的心腹乳母出去打探消息。這老婆子才跨出半隻腳在大門外,就被穆從善的心腹管家發現了。

    整個穆家又是一通亂,穆湛跪求父親:「鬧出去聽了不好聽。」

    穆從善好名,最怕這個,命人:「將娘子請去暗房養病,將這逃奴打二十杖。」打死拉倒,唔,頂好是打個半死,拖個半年,死也不算是他打死的了。

    ————————————————————————————————

    穆家正亂七八糟的時候,瑤芳與賀成章已經手腳極快地發招帖的發招帖,投拜帖的投拜帖。只剩一個穆從善,其餘本地之官長都已拜會到了。羅老太太是朝廷誥命,品 級拿到地方上也不算低了,尤其是一介婦人投帖,夫、子之帖皆不隨來,又是外地人,此事十分奇怪,由不得人不上心。

    哪怕為了好奇心,也有人想見一見的。街上更是熱鬧,有讀書識字的人,看了招帖,說是楚王反了,湘州知府家兒女逃出來報急,也都擔心了起來——楚王是呆子,可也沒有人會輕易就拿造反的事兒開玩笑不是?

    一時上下都緊張了起來。

    巡撫做官做到這個份兒上,十分不易,此事若真,他應對得宜,入京升職是妥妥的,入閣有望。縱然是假,處理得宜,也是一分資歷。當下請羅老太太過來,又邀了本地布政使等人及衛所武官。賀成章陪著祖母,以作代言。

    巡撫見他風姿俊秀、行止有度、言談得體,又知十三歲已是秀才,十分喜歡他。聽他說:「不敢求問禦史。」便問何故。

    賀成章白皙的臉微紅:「今日路過禦史家門,看了些不大好的事兒。恐他不能盡忠王事,故不敢見他。」

    羅老太太便對宋婆子道:「哥兒臉嫩,你說與大人呢。」宋婆子官話極好,嘴皮子又麻利,毫無遮掩,便說了出來。

    巡撫道:「原來如此!」便不命去請穆從善。一個人為人如何,大家心裡其實有數。何況穆從善自娶了這年少的妻子,家宅頗有些不甯,省城頗有些耳聞。

    一時人皆齊備,賀成章雙目含淚,敘述如何祖母連做噩夢,自己奉祖母西歸,路遇到妹妹攜弟而來。巡撫便說:「這……可否請小娘子相見一面?實是事關重大。」要說這生得好看的人就是佔便宜,賀成章這副模樣,不由人不放緩了口氣。

    賀成章便對宋婆子道:「媽媽去,叫妹妹收拾了過來,將姜家二郎也請了來。」又向巡撫說了姜長煥的身份。

    事關宗室,巡撫愈發重視了起來。連衛所武官等人,本因他們說話略帶些文氣,有些聽不慣的,此時也坐正了身子來聽。

    過不多時,瑤芳戴錐帽,領著綠萼過來,懷裡抱著半片衣襟。姜長煥帶著曹忠,滿面嚴肅。

    見了巡撫,瑤芳並不說話,聽賀成章叫她拿證據。只讓綠萼拿半片蓋了湘州府印的衣裳呈上,綠萼道:「當時姜千戶娘子來得急,天上又下大雨,實在來不急了,就蓋衣裳上了。」瑤芳並不直接答話。

    薑長煥變表明身份,有羅老太太的誥命為證,他的身份也很容易得到了認證。本省並沒有分封藩王,薑長煥也就不說他哥叮囑的「不要找藩王」之類的話了,這種事情自己明白就行了,沒必要說出來得罪親戚。

    武官謹慎,還要往楚地確認。賀成章與薑長煥都憂心父母,姜長煥道:「你不敢,拿我的名字去報就是!」將人堵了個沒趣兒。

    賀成章比他謹慎得多,也顯得好說話,認真地對巡撫道:「連日暴雨,想大人也是知道的,如今西進極難,等大人驗證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一旦誤事,豈不痛哉? 大人因老成謀國,也不能令朝廷不知不聞。」話說到這裡,他也就不教巡撫報「有人稱是湘州知府親眷,告楚王已反」,相信巡撫養的幕僚也不是吃白飯的。

    巡撫微笑道:「賢侄所言甚是。」對賀成章更是欣賞。

    瑤芳卻在錐帽底下皺了皺眉。

    巡撫便請賀成章等人到驛館歇息,又派人「保護」,賀成章情知有監視之意,也不能推脫,只得且去驛館。好在巡撫既在留他們,將他們一應花費都包了,生活倒不須擔心,唯盼巡撫早些拿主意,將消息送到京城。瑤芳又將招貼灑得四處都是,想來巡撫不至於做不該做的事情。

    巡撫將一行人安置之後,火速與眾人商議,一是往邊界探訪,二是將消息上報。報也不能報是楚王謀反,而是「湘州知府家眷與姜正清次子姜長煥來報楚王謀反,因大 雨,驛路毀壞,唯水路可通,不敢誤事,故先上報」,預備將賀成章寫的奏本也給捎帶遞了上去,連瑤芳帶來的半片衣裳,也一併送上京。

    衛所等處摩拳擦掌,預備著好拿軍功升職。布政使愁眉苦臉,萬一事情成真,糧草等少不得要從他這裡暫撥一部分。唯有巡撫,又回去召了聘請的幕僚們,問如何對待穆從善。穆從善品級並不高,卻是禦史,言官,不好得罪呀。

    一個留著長須的師爺道:「東翁方才說,坊間已經傳出風聲了?」

    巡撫道:「這個小秀才可不得了,方才的消息,坊間可有不少招貼,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出來的。穆某家事,也是沸沸揚揚。」似乎有人聽說,那個小丫頭攔著穆長善 的轎子,說楚地有大事,卻被穆長善的長隨趕走。不久,賀成章就散了招貼。兩相印證,這穆從善好像心裡有鬼?既然將穆某撇開了,就要打死才好,否則得罪了言 官……

    長須師爺道:「今上天縱英明。」

    巡撫點頭道:「正是如此,穆某人的事情,我也會奏明朝廷的。」提得次數多了,他也就想起來湘州那個賀棒槌來了,這個棒槌好像在京城有些背景的?那自然是要幫棒槌了。

    長須師爺道:「要快。今年雨尤其大,已有報災的摺子到朝廷了。若楚地有失,道路不通,只怕災情是報不上去的,朝廷豈不生疑?東翁這裡,明明有了楚地的消息面不報,聖上怕是要怪罪的。」

    巡撫說一句「言之有理」,又將稿子改而又改,連夜發了加急,一路道到朝廷上去。次日一早,又親往驛站看望賀成章等人,言明已經具本奏明朝廷,且將賀成章寫的 那個本子,也捎上去了。賀成章自然要道謝,又隱約提及,不知什麼時候能有楚地的消息,朝廷如何才能及早發兵平叛。

    巡撫到現在越想越覺得賀成章可信,不但出言安慰,又說:「我已參了穆某。」言語之中,未嘗沒有擔憂之意——也是向賀成章賣個好,賀成章十有八、九,得以面聖,介時言語中透露出些好感來,于巡撫有益無害。

    賀成章也是見過容尚書好幾回的人,今見巡撫,也不很緊張,言談得體,巡撫愈發喜歡他,好險沒想招他做女婿。終於忍住了——好歹要他科舉上頭再進一步,才好說其他。

    如是數日,羅老太太往下,在驛站裡等得固然心焦,巡撫也承受了不小的壓力。穆從善不知自己被參,處理完家事,再聽說巡撫叫了許多人去,獨漏下了他,心下不 快。等打聽到事關楚王之事,他氣得要命,急急寫就一本,要參巡撫。卻又被巡撫知曉,巡撫比他年長許多,也更有城府,具本自辯——當務之急,國事為重,請先 了結楚地事。若穆某參臣之事屬實,臣必掛冠,絕不戀棧。

    這姿勢擺得很高,更兼京裡容尚書等不久亦接到賀成章的書信,又窮翻舊賬。

    七月初,朝廷頒下旨意來,錦衣衛親至,護送賀家祖孫並薑長煥上京。同時鎖拿穆從善,赴京問責。至於吩咐備戰,及往楚地調查之事,就不是瑤芳等人能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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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4:00 PM

第71章 逃亡第六站

    瑤芳與賀成章或明或暗,隨著張先生也接觸了一些往來公文,核對了文書無誤,便奉祖母北上。

    朝廷已經有幾分信了楚王欲行不軌,楚地已經有許久沒有消息傳來,這本身就不大正常。即便楚地沒有多少公文上報,總有些私人信函的,連信人信函都木有,這問題就有些嚴重。又有分派邸報的驛馬,過不多久,亦回來說:「道路不通。」

    縱然暴雨毀壞了道路,楚地官員也不該一點辦法也不想。一接到這裡巡撫的加急文書,自不能等閒視之。又有容尚書兄弟兩個,初時被賀棒槌坑得不淺,原本拿楚王孝敬的,現在……也不敢拿了。家裡少了好些收入,也只能認了。如今看來,真是謝謝賀棒槌了。

    事實也是如此,否則以二容的資歷,何以要到二十年後,容尚書才變成容閣老呢?不外是皇帝起了疑心,以他收了楚王的錢,為楚王說過幾次話,楚王又實實在在地反 了,便生生壓下了他。直到皇帝死了,兒子登基,容閣老才得圓滿。容尚書弟兄兩個,情知賀敬文是個傻貨,然而卻不會拿謀反這樣的事情開玩笑。傻瓜有傻瓜的好 處,實誠。

    容尚書擦了一把虛汗,叫來了弟弟,略一商議,又去尋母親容老夫人,將事情稟明:「如此這般,其事不小。請母親約束全家,不要再嬉笑了,過了這幾天,聽聽風聲再說。」這皇帝心眼兒並不大,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你還開心,他就要尋你的晦氣了。

    容老夫人點頭道:「這個我曉得。」又說做人還是要做個好人,當初若是不管賀家,現在保不齊要急急惶惶,擔心被楚王拖下水云云。特別將親生的兒子容禦史狠訓了一頓,說他過於瞧不起人。將兒子訓得耷拉著腦袋,才說:「我記著賀家女婿在京裡?」

    容尚書見弟弟被訓,有心相幫兩句,被母親一個眼見掃過來,乖乖閉了嘴。此時聽見問話,忙答道:「是趙琪,少年進士,頗有才華,為人亦有趣,是個好女婿。」他當時想搶來的,沒想到已經被賀敬文搶走了。事後一打聽,是賀家女婿,也算是親近晚輩了,平日也多有照拂。

    容老夫人道:「容家另幾個孩子同他們祖母一同過來,老的老小的小,能照看就照看一下。他們家也是有志氣的,怕不願意到咱們這裡來居住,命人多留心。他們家親戚,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記得他們家哥兒也不小了?」

    容尚書道:「年歲與七郎仿佛,說已經中了秀才了。」

    容老夫人笑道:「那倒是個爭氣的孩子。」

    容尚書唯唯。容尚書他弟連聲都不敢吭了,低頭反省。

    容老夫人這才說:「家裡的事情有我,外面的事情,你們盡心,不要再犯糊塗了!還有你,你那自傲的毛病兒得改改了!老大忒和氣,老二被我慣傻了,你們這毛病,旁人未必不知,只不說給你們聽罷了。」命令兒子們將《鄒忌諷齊王納諫》那一篇親手抄寫,常置書案。

    有了母親的話,弟兄倆老老實實退出去。容二還有些鬱悶:「哥,母親平素待我極好,怎麼一遇到那個小棒槌就要罵我?」

    容尚書板著臉道:「如何待不如己者,才是顯出你品性的時候。你就是跳脫!」

    容禦史一吐舌頭:「哥,你說,這賀家小郎,值不值得再照顧下去?我看這孩子也挺不容易的。」

    容尚書看這兒女都老大的弟弟裝可愛,再忍不住手癢,敲了他一記:「那孩子是極好的,看一看,他要願意,將他留在京城,將戶籍轉了過來。京城比家鄉考試好考,哪怕考中個舉人呢,秀才也太低了。」

    其時科考也分區,將全國十三行省分作幾片,分別給予舉人名額。到了殿試的時候,還會看籍貫,適應予以調整。否則如西南西北,文風不盛,與江南文明昌盛的地方 出來的考生放到一處考……就要不均衡。西南西北,是不能扔下來不管的,這些地方若長久不出幾個人才,朝廷就得著急了。某地與朝廷的聯繫是否緊密,判斷起來 也很容易——看與朝廷一條心的官員有多少。

    至於京城,天子腳下,也必須照顧得到。凡先取宮女等,皆從京畿周圍出,此地賦稅也比旁的地方少,然天子賀崩,他們戴孝的時間都比旁的地方長。

    容家與賀家的老家皆在江南,多少才子,舉人的名額統共就那些,一個不小心,就考不上了。京城人口不如江南多,名額卻又不少的,難爭,不如讓賀成章轉成京城戶 籍,到時候從京城考試。理由也很正當:賀敬文新立有功,留下一家老小,讓他們千里迢迢回家,也是強人所難,不如留在京城。

    容家兄弟兩個商議完了,容尚書去打聽消息,兼向皇帝進言,以楚地之事,多半屬實。容禦史則去命人到碼頭等候,多少要搭上幾句話,安慰一下。時人頗畏錦衣衛,賀家又是錦衣衛護送過來的,怕他們一路上受到驚嚇。

    ————————————————————————————————

    賀家人並不曾受到驚嚇,惶惶不安的另有其人——穆從善被革職,鎖拿進京問罪,既已是犯官,家眷就不能住衙門了,柳氏與穆湛暫時放下恩怨,商議半天,還是收拾了行裝,變賣了些家當、奴僕,跟著他往京城走。

    一路上,錦衣衛對賀、薑很是客氣,對穆家卻愛搭不理。穆湛與柳氏,擔驚受怕,又忍氣吞聲,柳氏尤其恨賀家——若非賀家拒婚,她何至有今日之辱?更恨的是,父親起複才有個眉目,不知會不會受到連累?

    穆湛倒是安慰她:「不過是叫爹過去問話罷了,咱家又不曾與楚逆攪到一起。」

    路過的錦衣衛嗤笑一聲,也不提醒他們:皇帝是個小心眼兒,正生著氣吶。錦衣衛的人,聰明的多,傻子少,這幾年的功夫,也能摸清皇帝的脾氣了。皇帝是個自認聰明的人,當然,他本身也很聰明,聰明且自負。

    一直以來,在皇帝眼裡,楚王都是一個被施捨的物件,是個呆子。有朝一日,這個呆子居然翻了身,讓你覺得他以前是在裝傻,看了你十幾年的笑話,將你之前的洋洋 自得的施捨當成一場鬧劇來看,你就是個丑角。皇帝覺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老羞成怒!所以與楚王沾邊兒的人,為他說過好話的人,在皇帝那裡都討不到好。 尚書閣老們,動起來影響太大,只是「依慣例」拿了些冰敬炭敬孝敬的人,頂多是不降職。中低級的官吏,就自請多福吧。

    穆從善官兒又不大,還是最應該檢舉的禦史,「據說」將一個高喊「楚地大亂」的人趕走了。怎麼看,怎麼可疑。哪怕沒收楚王的好處,他也不是個稱職的禦史!皇帝正生氣呢,閣老們也有些收了楚王好處的,哪裡敢再勸?穆從善的仕途,怕要從此中斷了。

    錦衣衛們還是有點同情這些人的,在京的都知道,京官難做,頭一樣就是窮。所以收點地方上給的錢,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了。誰知道平常呆裡呆氣的楚王,他就反了 呢?連錦衣衛都沒發覺有什麼不對好嗎?能事先發現的,都是神人。神人也不好做啊,湘州同知,貶而後死,湖廣道禦史,奪職。皇帝先前護著堂弟,有什麼辦法 呢?好運氣跟楚王不對付又沒貶官的,現在也不大好,瞧那前面船上,一家子老弱婦孺吧,湘州傻知府,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知府傻, 家裡老娘孩子卻不傻。林百戶捏一捏錢袋,裡面是賀成章送他的小金錁子。讀書人不大喜歡跟錦衣衛打交道,作為一個錦衣衛百戶,常被敬畏又厭惡的眼神看著,難 得見這麼小的年紀,能一片鎮定地跟自己打交道的人。小子有前途!林百戶決定了,以後遇到模棱兩可的事情,能幫就幫小賀子一把,就當結個善緣吧。

    拿了賀成章的好處,林百戶也要投桃報李,先去賀成章那裡透一絲消息:「你家雖有功,然陛下聽到楚王反了的消息,並不高興,個中分寸,你自斟酌。」離了賀成章的房間,想起來薑長煥那裡也給過他好處——薑長煥並沒有什麼錢,這也是賀成章給他準備的——也去提醒他兩句。

    薑長煥也不怵這林百戶,他生來便是宗室,雖未必有什麼大前途,也沒人敢小瞧了他,自有一股底氣。得了林百戶一些提醒,也大方地道謝,又問:「面聖之後,朝廷何時可發兵解湘州之困?」

    林百戶謹慎地道:「這個是聖上和朝廷大人們說一算的,我卻不知道了。」

    薑長煥目露擔憂之色,卻又不催問,客客氣氣地送林百戶離開,臨別還說:「我走得倉促,只帶得父親的一個親兵,小地方出來的人,禮儀上卻有不周,百戶多擔待。」

    一個兩個,真是邪了門兒了,難怪能從那混亂的地方逃出來。林百戶心中詫異,口上也答應著,決定閑著無聊了,就看一看這倆孩子,看他們以後能有什麼成就。

    ————————————————————————————————

    被林百戶列為考查對象的賀、薑二人並不知情,兩人各有愁事。姜長煥自從被賀成章揍過之後,老成了許多,書也認真讀,一早一晚還在船上紮著馬步——宗室裡頭還是任武職的多些。文官那一攤子,沒考過科舉的人很難插得進手。

    賀成章就更慘了,他自與妹妹相遇,便出面接手了一應的外務,自以做得不錯,心裡給自己打了個不錯的評語,以為日後自己可接手全家對外的事務,免得父親出來得罪人。送走了林百戶,微笑著把玩手裡的摺扇,賀成章的心裡,不是沒有一絲得意的。

    瑤芳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這麼一幅可入畫的美景。纖細少年,臨窗而立,微低著頭,口角含笑。真是個少女,該看得心頭小鹿亂撞了。可惜來的卻是個生一顆大媽心的人,瑤芳沒好氣地將手裡的書重重往賀成章懷裡一塞:「幹嘛呢?」

    賀成章嚇了一跳:「大姑娘家,毛毛躁躁的,像什麼話?你這又拿的什麼?」

    瑤芳斜了他一眼:「哥你不認得?」

    賀成章低頭一瞅,都是些書,答道:「這些書,我都有的。」

    知道你有。瑤芳撇撇嘴:「原來哥哥還認得書呢。這幾日也不見你讀書叻。」

    賀成章咳嗽一聲:「近來事情有些多,定下來我就開始讀書了。朝廷必要遣人問話的,說不定還能面聖,怎能不仔細?」

    瑤芳道:「那有何難?哥哥應對巡撫就很好,朝廷裡,比巡撫大的官兒也沒多少,夠用啦。倒是哥哥已經是秀才了,才是少見,遇到有老大人想考你,你生疏了,可怎麼辦?」

    賀成章面上一紅:「我明日就開始讀。今日且有事呢——穆家的跟在後面,咱們獨將他們落下了,他們要生事,可怎麼好?穆從善畢竟是禦史。」

    瑤芳笑道:「他翻不了身的,且不說有青竹的事情在,就說當今聖上,」壓低了聲音,附在賀成章的耳朵上,「聖上一直以為自己待楚王不薄,楚王是個呆子,應該被 他弄於股掌之間、感恩戴德,只有他戲弄人、沒有人戲弄他的。如今楚王打了他好大一記耳光,能不生氣麼?楚王遠在千里之外,可不得就近找一個殺雞儆猴?現在 正缺個出氣筒子呢。官兒太大的不行,他正好合適。也就咱爹,不往京裡孝敬,京官兒們沒少拿地方上的錢的。」

    賀成章嗔道:「還說我,你的心思怎麼也都放到這上面來啦?你的正事呢?」

    瑤芳「切」了一聲:「我又不用下場考試,可你得考呀。哥哥就算懂得再多,不中舉、不做進士,又有何用武之地?要學夫子麼?」

    六月債,還得快。他才教訓完薑長煥,叫他用功讀書,妹子就抱了一大撂的書過來,告訴他:你也得認真讀書,一個秀才,不算什麼。再想妹妹這麼小年紀就要操心這些,又過意不去:「你還小,不要操心這些,有我呢,放心,我這就讀書,好不好?」

    「哥哥又說什麼呢?前兩天還說,我已經不小了,凡事要小心了,現在又說這個。說正經的,還有一件事情,要跟哥哥商議。」

    賀成章因問何事。瑤芳道:「這樣,我尋思著,咱們這一趟進京了,好與姐姐姐夫有個照應,要不要,將戶籍就落在京城?老家那裡,試也不好考,每每趕考,來回奔波,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她這已經是作了湘州失陷的打算了。

    賀成章道:「我也是這般想,雖說故土難離,可京城畢竟消息靈通。且咱們家也有田宅在京城,生活也盡夠了。」考試的事情,他也想過了,老家那裡考試,確實困難了一點。賀家如今的情形,他是必得出頭,才能支持得下去,鑽這個漏洞,也未嘗不是一個降低難度的好辦法。

    兄妹倆一拍即合,瑤芳便說不打攪哥哥讀書。賀成章將懷裡的書放到桌上,理了一理:「這幾本書我留下了,有兩本是姜二郎那裡沒有的,等下我給他送去——這裡面沒什麼有忌諱的東西吧?什麼書籤子啦、手絹兒啦、書頁上亂寫亂畫啦……」

    瑤芳湊上前擰了他胳膊一記:「哥你說什麼呢?本來是要給你看的,我瘋了弄這些?」

    賀成章板起臉來道:「縱然看好他,也不許多與他接觸,我看他小時候被父母慣壞了,他的性子,得磨上一磨。」

    瑤芳道:「還早呢。想那個做什麼?」

    賀成章笑著搖頭,將她趕了出去。關上門,笑容就不見了。瑤芳說婚事還早,其實不早了。楚王謀反,也不知道成與不成,可總是在湘州城內,賀敬文怕是凶多吉少。 若沒有了父親頂著,瑤芳的婚事恐怕是比不上麗芳的。麗芳那時候,父親是正四品的知府,才好尋這麼個有望做進士的舉人。到了瑤芳這裡,親爹要是沒了,賀成章 自己,也不敢等妹妹議親的時候自己已經是進士了。他給自己的目標是十年之內做進士——這已經是一個很高的目標的。

    少年進士,是搶 不過人家,也沒有能力去提前扶持一個有前途的少年郎,將妹妹嫁給他。科舉就這一條不大好,進士的兒子,他未必就能做進士,說不定一輩子都是童生。賀成章顯 然不想妹妹嫁這樣的人。如此看來,薑長煥倒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選擇,也算知道底細,也是有舊。磨一磨性子,妹子將來日子也輕鬆。薑長煥是宗室,今番父兄又有 功勞,瑤芳一個正經的誥命是少不了的。

    還得吊著這小子!

    賀成章翻開了書,惡狠狠地想。

    ————————————————————————————————

    瑤芳沒想到她哥已經內定了一個妹夫的人選,她正在與青竹說話:「你真不想改回本名了?畢竟是你親娘給起的名字。」

    青竹搖頭道:「沒意思了,還是叫青竹吧。以前的事兒,我再也不想提起了。姐兒,那……那兩個孩子……怎麼辦?」

    瑤芳笑而不語,綠萼卻是快人快語:「你別提他們就是了,反正就是,姐兒帶出來的人手少,遇上了有人賣孩子,咱家就買了兩個。」

    瑤芳點頭道:「就是。」去拉轎的不是青竹,卻是用了青竹的身份,錦衣衛來查,也是不怕的。那姐弟倆,看起來也還機靈,留著用就是了。只是柳氏的身份,還是要 揭上一揭的。在皇帝生氣的時候,又揭出柳氏與另一個也容易惹他生氣的人有干係,穆從善是翻不了身了——這就不能與青竹多說了。

    瑤芳反問青竹:「他們就在後頭船上,你要不要去看看?錦衛衣押送犯官,可不會太照顧。現在天又不冷,被褥衣裳不大用,送些食水也是好的。」

    青竹含淚搖頭:「送了又怎樣?被他們認出來,一輩子就再也逃不開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哪怕人家想你死,你也不能報怨。姐兒要心疼我,求您答應了,我認何媽媽做乾娘吧。」

    瑤芳道:「那你去問何媽媽,她答應了,我就做這個主。」

    青竹擦擦眼淚,福一福身,耳邊是綠萼笑語:「哎呀,我有伴兒了。」

    兩人手牽著手,去尋何媽媽,綠萼幫著青竹說好話來,求何媽媽認了青竹做女兒。何媽媽原就心疼青竹,也無異議,卻又端起母親的架子來:「誰長誰幼先放一放,你們兩個都過來了,姐兒跟前不就沒有人伺候了?!快隨我過去。」

    三人到時,瑤芳正在看書,並不是不擔心湘州的事情,只是知道多想無益,自己等人在京城周旋得好了,就是幫了湘州的大忙了。何媽媽過來,說要認了青竹做乾女兒的事,瑤芳便指手邊一隻匣子:「好啦,我賀禮都備好了。」

    何 媽媽打開一看,是二兩銀子,一隻銀簪,兩隻絞絲銀鐲子。瑤芳道:「銀子你們拿去,請他們一同吃些點心,這支簪子是你的,兩隻鐲子,青竹綠萼一人一隻。」兩 個丫鬟敘了齒,青竹比綠萼大兩個月,正是姐姐。瑤芳叫她們母女三個一處去說話,何媽媽還要擔心瑤芳這裡沒人照顧。

    瑤芳笑道:「既然這般,你們與我同去老太太那裡,稟了老太太,也好叫人知曉。」

    於是同去了羅老太太處,老太太正在念經,一門心思盼著兒子平安。見瑤芳來,將問過許多次的話再問一回:「你出來的時候,你爹是沒事的,對吧?」瑤芳又將回答 了許多次的話再說一遍:「是呢,有娘陪著,總是能保性命無憂的。」複將何媽媽認了青竹的事兒說了,老太太也沒心情管這個,只命宋婆子也取二兩銀子賞下去。

    瑤芳趁機道:「正好,我要借宋媽媽一用。」

    羅老太太心裡亂得很,搖搖手:「都去吧,我也清淨清淨。」

    何媽媽母女三個去廚下,央廚子給做幾樣好菜,邀了僕役裡相好的人一同吃個飯——主人家有事,並不敢飲酒。瑤芳卻叮囑宋婆子,拿幾樣酒食,送與押解穆從善的錦衣衛們吃。教她如此這般說。

    宋婆子已知柳氏在彼,拍胸脯保證:「姐兒放心!我一定辦得妥妥的!」心裡卻想,叫破柳氏的身份,有什麼用意呢?

    照著瑤芳的吩咐,拿一大提盒,將了肘子、魚、雞、雞子四樣菜,並一大錫壺酒。道是前面船上老太太送的,說大家出門在外,都不容易。錦衣衛們亦笑納了,以賀家會做人,還讓她代以致謝。宋婆子連聲答應,出來時故意往柳氏的方向一瞥,大聲自言自語道:「怎麼會是她?」

    一個年輕跳脫的後生搶過一隻雞腿,咬了一口,含糊地問道:「老媽媽看什麼呢?」

    宋婆子勉強笑道:「大概是我看錯了,總不至於是……」

    「唔?」錦衣衛的警覺性向來很高,吞下口裡的雞肉,他也進來望去。

    宋婆子小聲地問:「那個怪俊的小娘子,是不是姓柳啊?」

    後生樂了:「您怎麼知道的?」

    宋婆子將瑤芳教她的話說了,如何柳氏父親被貶,如何與賀家種了仇,逼得賀家背井離鄉等等。最終將柳氏的來歷告訴了錦衣衛,又將柳氏父親的疑點也說了:「陸閣老都下臺了,他怕快上來了吧?你年輕後生,別得罪她,叫她爹知道了,要治你。聽說文官兒厲害呢。」

    後生一聲嗤笑:「老媽媽放心,謝您的雞腿。」

    宋媽媽心中惴惴,也不知道事情算不算辦成了,回去向瑤芳彙報:「都說了,不見那裡面人說什麼。」

    瑤芳道:「無妨,說了就好。」

    如果數日,一直太平無事。轉入運河,雇足了船工,晝夜不停,半月即到京城。碼頭上,容家派人一直盯著,倒還認得羅老太太等人,見即蹭上了來。雖有些擔心錦衣 衛,仍然強作鎮定地說:「有勞有勞。這是我家世交,不知諸位要如何覆旨?若不是都要面聖,我家老夫人要我們接了幾位送回去。」

    錦衣衛因一路與賀家處得好,笑道:「有個犯官要押回去,說與你家二老爺,原是他的下屬,請他自己小心。陛下要見這兩位,」指賀成章與薑長煥,「老太太與小娘子,你們可要照顧好了,錦衣衛可還記著這事兒呢。」

    容家管事滿口答應,又塞了個紅包,這才接了羅老太太一行人等:「與府上賢婿也見過了,他們……哎~來了!」麗芳也派了管事之人,日夜在碼頭等候。一時碰了頭,容家管事又相陪著,將羅老太太等送到了麗芳現居住的宅子裡去。

    原來,這小夫妻兩個並不住在雞爪胡同裡。趙琪家境殷實,赴京之後也不住岳父家的房子,在月牙胡同裡買了一所房子。比羅老太太陪嫁的那處宅子也不小,收拾得更是雅致。

    羅老太太便暫居於此,等孫子回來了,再商議下一步如何行動。

    麗芳如今已作婦人裝扮,頭上銀絲髹髻,短裳大裙,皆是京中妝束。一面先抱頭痛哭一回,又擔心父母,其次是安排房舍:「阿婆且安心住下,過兩日,派宮裡娘娘還要見阿婆呢,宮裡如今有些亂,我將些事兒說與阿婆聽,免得犯了忌諱。」

    瑤芳的心猛地提了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4:02 PM

第72章 多事的後宮

    宮中近來多事。

    瑤芳身在湘州,無法知悉內情。麗芳身在京城,不能說消息十分靈通,至少比羅老太太和瑤芳知道得多些。麗芳 說起宮中事,語氣裡帶著一種看熱鬧的嘲弄,讓瑤芳心裡多少有那麼一點不舒服。因急著要聽宮裡的消息,這點不舒服便被她壓了下去,面上不動聲色,心裡不免 想:難道當初,外面的人談論起我來,也是這等口氣?

    等麗芳說了一些事蹟,瑤芳就放心了:我當初沒這麼傻,不至於被這般嘲笑的。

    麗芳先說吳貴妃:「越發地倡狂了,」凡做人大老婆的,瞧小老婆太張揚總是看著不爽的,「可惜了了,生兒子沒趕上點兒,見天兒地鬧著呢,想要她那兒子做太子。 嘿!也不想想,縱皇后娘娘還沒誕育皇嗣,她那兒子也不是長子呀。阿婆總說我潑辣,那是沒見著這位貴妃,得虧長了那麼一張臉,不然吶,連咱家燒火丫頭的脾氣 都不如。」

    羅老太太忙說:「你又來!怎麼能誹謗貴妃?」

    麗芳道:「我這不是在自己家裡說的麼?京城裡有誰不說呢?吳家囂張跋扈,看吳家不順眼的人多了去了。」

    羅老太太嚴肅地道:「那你也不能說那樣的話,可以說吳家跋扈,可以說吳貴妃擅寵,心思不純,卻不可以說貴妃不如丫頭。懂不懂?!」

    瑤芳跟著點頭,老太太到底是年高長者,哪怕很多時候覺得她老了、落伍了,也不能輕忽了她的經驗智慧。麗芳鼓鼓臉頰,看瑤芳也跟著點頭,有點手癢,敲敲交椅的扶手:「你又知道了?跟著點頭。」

    羅老太太以前最不喜歡麗芳,以為她乍乍乎乎,最喜歡的是賀成章,其次是瑞芳懂事。現在看來,那兩個懂事歸懂事,卻也嚇人,只有麗芳像是正常人。如今對麗芳說話,倒帶著些親昵,嗔道:「你別說她,她帶著二哥兒從湘州一路過來,好容易遇著我們,處事自然是很妥當的。」

    麗芳鼻子一酸,對瑤芳道:「到了京裡來,就有我,對了,我看你來也沒帶多少箱籠,正長個兒的時候,明兒咱就去量新衣。看我這一身兒,今年京城姐兒們好穿輕紗的短衫。」

    瑤芳感其心意,軟軟一笑,輕聲道:「好的呀。」將手掩在袖子裡,微微指一下羅老太太。麗芳對老太太笑道:「阿婆的衣裳,我都預備下了,就是二丫頭和俊哥,都在長個兒的時候,拿捏不好尺寸,要等他們來。」

    羅老太太沒好氣地提醒:「才說宮裡事,你又扯到衣裳去了,你這不定真兒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我還有話要問你呢,你這消息,哪裡來的?宮裡事,不好隨便打聽的吧?」

    麗芳道:「哪裡有那麼嚴了?宮裡也有出來採買的太監,他們常相幫各處宮人買些東西。也會有靈便的宮女兒,得後妃喜歡了,好有幾個也偶爾能出來的。阿婆在京裡常住的,還記得那邊胡同裡,就是前朝大太監的外宅麼?」

    羅老太太實不曾打聽過這些事情,便是在京裡,也不是每個京官兒都有這等閒情逸致的。有些人想打聽,又沒那個門路、沒那個錢財去喂宦官。麗芳看著一個好寫話本的丈夫,家裡又不缺錢,時常與一些年紀相仿的婦人交換些情報,也有時候會買些消息。

    羅老太太道:「刺探宮中消息,沒人管你的時候,怎麼著都好,有人要管,那就是個現成的罪名兒,你可小心了。」

    麗芳老實地答應了下來:「是。我也沒很在意的,誰有那麼多的閒錢,買這麼一條路?不過是因為楚王謀反的事兒,我這不是擔心麼。」

    老太太才不再多問,催她講下文。麗芳不再說吳貴妃了,轉而說王才人:「王才人也是,好好的日子能過得那樣,也是叫人服氣了。要說,她生了兒子,現在活著的長子,一個親王是跑不了的,她只要老老實實過活,日後也該是個太妃的。她偏不……」

    瑤芳心道,這也是應有之義,這王才人要真是上輩子那一個人,她要能安份了才怪。羅老太太問道:「她還能在宮裡興風作浪不成?」

    麗芳道:「可不是,有的人吶,就是喜歡作。新傳來的消息,吳貴妃不是生了兒子麼?一心想要自己的兒子當太子,那孩子今年才周歲,有這麼急的麼?又不是中宮嫡 子。王才人這傻貨,跑去跟皇后娘娘說,要把自己的兒子讓給皇后娘娘,求娘娘保她母子平安。弄得大家都知道了,這不擺明瞭說吳貴妃要弄死她麼?連吳貴妃帶聖 上,都得罪了。」

    羅老太太道:「她這話說得好沒道理,誰生的,不都是娘娘的兒子麼?皇子怎麼成了她的兒子了?這話說出來,就該打嘴了。哪怕……」哪怕誰生的誰受益,也不能這麼明著講呀。

    瑤芳一挑眉:「她想做太后呢。」

    麗芳道:「可不是,大臣們倒很關心這皇長子的安危,很怕他被吳貴妃給害了,卻沒有人理會她。她這不就急了麼?你還不知道吧?娘娘護著張麗嬪,生下了皇三子, 麗嬪原是才人,因生了兒子,晉位為嬪,偏王才人明明已拔了頭籌,仍是個才人。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混的。聽說她也算是個美人了。」

    瑤芳心道,這位皇帝其實不怕你作,吳貴妃未常不作,可吳貴妃現在皇帝心上,怎麼作都顯可愛。這王才人身上的聖寵,並不足以讓皇帝容忍她作得太厲害。且吳貴妃 作得也有分寸,從來不踩皇帝的底線,她禍害旁人,從不禍害皇帝。王才人要是想控制皇帝的想法,那就是自尋死路了。虧得生了個兒子,不然早死得骨頭都不剩 了。

    羅老太太道:「你說了這麼多,怎麼不提太后和皇后呢?」

    「嗐,兩宮何等樣人?怎麼會與她們一般見 識?吳貴妃就鬧,王才人就哭,兩宮……大約是看戲吧。我說這些,不過是說,到了宮裡,旁人你們別管,能正經召見外命婦的,也就是兩宮。旁人吶,咱甭理。反 正也沒怎麼見過,就當不認識唄。就算是吳貴妃,跟她客氣些就是了,別沾,沾上了對名聲不好。」

    羅老太太道:「咱自家的事都擔心不過來,誰管她們。」

    瑤芳安慰道:「只要薑千戶機靈些兒,性命還是無憂的。」如果按她的安排,攻打一座城,總比拿下一座王府困難。姜正清姓薑,架起乾柴來把楚王燒死在府裡,都是有功的。就是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決斷了。只要下得了這個狠心,連賀敬文夫婦,也都安全了。

    麗芳又要跟祖母、妹妹說入宮的種種禮儀,羅老太太道:「這個我都明白,不用你教,我做敕命的時候,還沒你爹呢。」麗芳臉上一紅:「我這不是說二姐兒麼?」

    瑤芳:……她還是給了姐姐的面子,將話兒聽完。

    須臾講完,胡媽媽現領著趙家內管事的差使,進來說老太太和二姐兒的行李都安放好了,熱水也燒好了,廚下的飯也溫上了,請示是先洗漱還是先吃飯。羅老太太道:「先換身兒衣裳,大姐兒去看著二哥兒,可憐,小小年紀就離了爹娘。」麗芳答應了。

    不多時,梳洗一新,都到羅老太太房裡用飯。因擔心賀成章面聖的事兒,羅老太太吃得並不多,瑤芳倒是心寬,該提醒的都提醒了,賀成章也是個明白人,十有八、九 能合皇帝的眼緣兒。薑長煥就更不用擔心了,這小子姓薑,在有一個藩王給了皇帝沒臉的情況下,有一家親戚這麼向著他,皇帝只有高興的。

    ——————————————————————————————

    瑤芳猜得不錯,皇帝見著這兩個小小少年,極大地緩解了數日來的暴躁情緒。

    賀成章身量初長,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目光灼灼又恭謙有禮。皇帝見了先贊一句:「今日始知劉義慶編的書沒騙我!」才命他起身,又細細打量。皇帝還記得賀敬文,心說,他家長相倒都是不錯。

    再看薑長煥,就更喜歡了。自家長輩看晚輩,就喜歡這種略壯實一些,虎墩墩的男孩子。皇帝新得了幾個兒子,父愛正濃,看薑長煥結結實實的樣子,由衷的喜歡:「好好好!你和你父親都是好樣的!」

    先將這調子定了下來。

    兩人都說謝誇獎。一旁的宦官是有些擔心的,二人面聖前皆有宦官提醒了些注意事項,然則宦官也知道,初次面聖,都很緊張,諸如「聖上不問,不要多嘴」之類的囑 咐,很多人是有聽沒有到的。皇帝看這兩個少年,手都微有一絲顫抖,腰背卻挺直,頭微微垂著。薑長煥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腦袋。

    皇帝覺得有趣,笑問:「二郎有話要問?」

    薑長煥抬起頭來,眼睛瞪得大大了,點點頭,又搖搖頭:「要等聖上先問,我再問自己想問的,別耽誤了聖上的正事。」

    這孩子真是太貼心了,皇帝給了他一個贊許的目光,安撫道:「你必是擔心父母的,我已知道了。」又問他一些家庭的事情,祖父、曾祖,到過吳王府沒有,等等。薑長煥一一答了。

    跟晚輩說了幾句話,也不能將臣子扔到一邊不管了。皇帝因賀成章大著幾歲,便要他再將事情複述一回。

    賀成章也不掠美,只從自己遇到薑長煥說起,又將穆從善坑了一回:「事關重大,一般的老弱婦孺,但有半分可疑之處,也不敢信他。」又認了招貼的事情,唯恐辦不妥當,如今想來,是有些失了分寸,請皇帝降罪。

    對著一個漂亮的少年,人總是會寬容的,皇帝也是一樣,他並不覺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將事情做到這個程度有什麼不好,事實上,能將消息遞出來,已經很難得了。賀 成章人品也是不錯,並沒有冒功。皇帝對他的印象就好了起來——棒槌的兒子,很實在,又不像他爹那麼傻。皇帝又問那奏章是不是他親筆寫的,得知是賀成章自己 寫的,又誇讚了兩句,還看了一眼薑長煥:「你的字就不如賀大了,也要用心讀書。」

    薑長煥應聲道:「是。一路上大郎還教我讀書,給我講道理來。」

    皇帝感興趣地問道:「都教你什麼了?」

    薑長煥道:「一些典章制度,還講了點《大陳律》,說我用得著這些。」

    皇帝道:「他說得很對。」

    姜長煥見皇帝也頗和氣,心裡有些嘀咕,總覺得哪裡不對。皇帝見他放鬆了下來,話鋒一轉,問起他楚王生日當夜的情形來了。薑長煥道:「那一天,楚逆生日,臣父 母攜臣兄弟倆赴宴。吃到一半,臣父覺得不對,將臣母子領了出來。幸虧下雷雨,沒什麼人在意。我們逃出來的時候,裡面已經在殺人了。臣父命臣兄往北報信,不 想道路不通,臣兄說,弟兄二人,斷無同行而棄父母與危境的道理,他折回來助父親守城,我去報信。臣母攜臣往告賀知府,知府夫婦皆不肯走……」

    賀成章聽了,心說,你哥那什麼破事兒,到你嘴裡就輕輕帶過了,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小子心眼兒真多!再聽薑長煥說:「……彼時天色已晚,路上宵禁,臣年幼,又 無法騎馬跋涉,還是賀知府有一巡視河堤時用的小船,將臣載了來。」賀成章心裡給薑長煥豎了個拇指,這就將賀家私下開書鋪的事情給抹去了。賀敬文也確實很關 心水利,也會乘船,只是此船非彼船而已。

    皇帝聽了,再挑不出什麼疑點頭,對薑長煥道:「你父母又不在京裡,就在宮中安心住下吧。」

    薑長煥:(⊙o⊙)!他想跟賀家住一塊兒啊!在大舅子面前表現一下自己,說不定還能看到媳婦兒!

    皇帝看他這表情委實可愛,忍不住走下來捏一把他的臉:「怎麼?在我這裡不能住麼?」

    薑長煥吞吞吐吐地道:「怕太淘氣了,惹您生氣,打我怎麼辦?在家裡只是父兄揍,到了這裡……」

    皇帝大笑:「就這樣了。」命人將他送到皇后那裡,好生看管,又說,羅老太太與賀敬文的女兒也很不容易,老太太養了個好兒子,賀家小姑娘一路帶著弟弟,也很艱難,都值得表揚,命賜下錢帛,再請太后和皇后召見一下。

    賀成章識趣地在宦官的引導下退了出去,回去要通知祖母和妹妹,準備一下,等後宮召見。

    在他走後,中宮收留了薑長煥,因他年紀也是半大不大的,暫且住在偏殿裡。若是住得時間再長些,就要另收拾一處與後宮隔離開的宮殿居住了。又派人跟皇帝彙報了 此事,且說,羅老太太年紀不小了,一路奔波,今天再叫來顯得不何恤老人,讓她歇一天,,派人賜些錢帛安撫明日再宣她入宮。

    皇帝對這個妻子沒有太多的喜愛之情,卻不能不說她做事妥貼,他默許了皇后的做法。再一回憶賀、薑二人的說法,又看一看加蓋了湘州知府蓋的半片衣裳,已信實了楚王謀反,急命召了內閣與兵部、五軍都督府的人來,正經將楚王謀反這件事情當成實事來辦。

    消息傳過來已經有些日子,蒙召之人肚裡都有了草稿,應對時拿出來便是。哪知皇帝是個翻臉無情的主兒,對賀、姜兩個少年很和氣,對著大臣卻極不客氣。五個閣 老,四個拿了楚王的錢,怎麼能讓人不生氣呢?十分不幸地,打從先帝時便做了輔臣,滿以為熬倒首輔、次輔,自己就能以資歷做首輔的齊閣老,不小心順口為楚王 辯解了一句,惹怒了皇帝。

    齊閣老也是冤枉,多少年了,他都這麼順口誇楚王的,從他還是王世子時就說他「純孝忠誠」,一時不慎,說 溜了嘴。皇帝當場暴怒,要他捲舖蓋回家。更不幸的是,經過這些天的波折,終於有錦衣衛的消息傳來——楚王確實反了,但是被賀敬文、薑正清及時圍在了王府 裡,然後被他們揪了出來——薑正清愛子心切,怕兒子閹了楚王的事情傳出來對兒子不好,自己認了。賀敬文是個傻貨,一時講義氣,要跟薑正清一起擔了。

    皇帝等不及開心,又聽說省城被占了。原來,楚王本是收買的流民,人家原本是要聽他的,可誰叫他被抓了呢。匪首走投無路,只好自己幹了。於是楚王謀反,又變成了流民為亂。

    皇帝&一干大臣:=囗=!

    皇帝發完了呆,先罵齊閣老,一定要他滾蛋。大是大非的問題,豈容你口誤?可這樣,內閣就少了一個人。內閣必得是個單數,不然有事不決的時候,投票表決都沒辦法投。皇帝一想,容尚書一直欣賞賀敬文,又沒收楚王的錢,容翰林又陪自己讀書,就他了!

    容尚書就變成了容閣老,然後繼續開會。

    已有草稿的事情,很快就決定好了,撫剿並舉。撫是撫災民,剿是剿流寇。將這些事情佈置完了,皇帝因自己的內閣輔臣為反賊說話的這股邪火是怎麼也壓不下去,猛 然想起賀敬文才說過的穆從善,就命錦衣衛去審。錦衣衛那裡,才得了宋婆子說漏嘴提到的新消息,又知道皇帝打定主意要拿穆從善出氣的,然而穆從善做事,面兒 上是淨光的。錦衣衛也會羅織,於一些罪名之外,將柳氏的事情也上報了。

    但凡皇帝,記仇的時候記性總是好的。又想起了柳家與陸閣老 的事情來了。md!想把朕當傻子哄?!你們的算盤打錯了!皇帝百忙之中,還抽出手來報復了這一群人,柳推官也不要想起複了,穆從善革職、革了穆湛的功名, 兩家一齊流放了,連柳推官已經做了官的長子,也被貶了兩級。柳、穆皆遭流放,原因是「膽戲弄於朕」。

    皇帝要發瘋,許多大臣在楚王 的事情上都看走了眼,也不好硬攔,由著他折騰,終於將兩家遠竄。錦衣衛希旨,一路摧折,將兩家家產也折騰得光了,人也折磨得不成樣子,回來覆旨,極言其 慘,皇帝才覺得心裡舒坦了。楚地錦衣衛與賀敬文、薑正清也接上了頭,回來說了楚王之慘——薑長煬生無可戀,不想父親擔驚受怕,認了是他動的手。皇帝愈發開 心,頒旨褒獎他:有勇有謀。

    做完這些,皇帝才想起來去見皇后,問一問召見羅老太太祖孫的事情。

    葉皇后微笑道:「都是極好的人。」

    她誇好,皇帝想,一定不是自己欣賞的類型,也就失了興趣,摸摸鼻子,看寶貝兒子去了——吳貴妃所出之子。

    中宮的仲嬤嬤見狀,向葉皇后進言:「娘娘,聖上再這麼下去,怕要出事呀。」

    葉皇后微笑道:「不急。」讓他們先鬧吧,皇帝總有心煩的那一天,還不是得回到中宮來找平衡?

    仲嬤嬤道:「王才人是爛泥扶不上牆,心又大,麗嬪倒好,兒子太小。這……」

    「不急的,嬤嬤,那天賀家那個小姑娘,咱們真沒見過?」

    仲嬤嬤道:「到底是娘娘,這會兒還沉得住氣,還想什麼小姑娘。」

    「我第一眼看她,就覺得可親,想想又怎的了。」

    仲嬤嬤見葉皇后又神游太虛,只得搖頭歎氣,去往小廚房裡看午膳。留葉皇后皺起兩道好看的眉毛:如何能再見呢?

    —————————————我是倒敘分割線————————————

    瑤芳聞說宮裡召見,看也不看一眼宮裡賜下的錢帛,聽麗芳說:「這是今年貢上來最好的料子。」便說:「阿姐喜歡就拿去。」反被麗芳說了一通:「這是給你的,你 就這樣大方?宮裡賜下來的物件兒,你多少要留一些自用,顯得身沐聖恩。別看我在家裡大大咧咧的,出去了我可得小心呢,你不許將我在家裡的樣子當成外面都是 這樣,知道不?」

    宮裡物件兒,她上輩子用得多了,瑤芳一點也不在意,只感念姐姐關心,也答應了。心裡在想:不知娘娘現在怎麼樣了,是在看戲呢?還是在看戲呢?現在這般熱鬧,要破局卻有些難。

    羅老太太卻有些緊張,她還是頭一回要這麼近距離地見太后與皇后,聽孫女兒們聒噪便心煩,呵道:「東西已經到家裡來了,有的是看的時候,知道是什麼就好。早早安歇了,明日好早起準備。大姐兒也是,內官不是說你也要去的麼?」姐妹倆吐吐舌頭,悄悄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羅老太太連水都沒敢多喝,便與兩個孫女兒同往宮裡去。卻不是卻皇后中宮,而是往太后的慈甯宮裡去。

    瑤芳遙望中宮,心內激動,進慈甯宮,卻平靜了很多。皇太后韓氏,也是個奇人。她是先帝宮妃出生,生了長子,中宮無子早逝,她兒子做了皇帝,自己就成了太后。 初時很喜歡兒媳婦,但是不知怎地,轉而支持吳貴妃跟皇后打起擂臺來。等吳貴妃生了兒子,她又轉而支持皇后、討厭吳貴妃了。便是在前世,吳貴妃謀奪中宮之 位,不但皇帝不支持,太后更是極力反對。皇帝拗不過親娘,更是自己也不樂意,吳貴妃漸漸失寵。等皇帝抬舉瑤芳的時候,她又要抬了吳貴妃來再打個擂臺。

    這老太太就一個毛病:愛折騰。她得虧是皇帝親媽,換個主兒,早自己把自己給折騰死了。上輩子她就很折騰過瑤芳好幾回,就因她跟葉皇后走得近了,又得了皇帝之寵,太后以為這兩個女人合夥搶了他兒子。話裡話外的敲打,都是要她不要迷惑聖上云云。

    然而瑤芳有帝后護著,也沒在她那裡吃什麼大虧,罰她跪,她就暈倒,抬回來休養兩天,她又主動去跪。皇后跟皇帝一講,皇帝就來救場。活把韓太后氣得少吃了兩頓飯,一直被瑤芳給熬死了。

    這一回,瑤芳卻沒那麼多負擔了——她又不是宮妃!

    果然,韓太后十分和氣,看到瑤芳就眼前一亮,直叫:「好孩子,上前來我看看!」

    瑤芳彼時才被麗芳擰了一把,堪堪緩過神來。

    麗芳聽祖母答太后垂問很有章法,放下心來,轉而去關照妹妹。正看到妹妹臉蛋漲得通紅,一雙美目正與葉皇后對視。

    十年了,終於又見了,瑤芳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上一次見面,是陰陽兩隔,自己親手給她淨身裝斂,再一次見到這麼鮮活生動的娘娘,瑤芳膝蓋發抖,雙手死死地攥著,生怕一個忍不住就撲了過去。

    葉皇后心下詫異。她原是來走個過場的,太后跟前,她也沒想搶戲。看這祖孫三個,羅老太太就是個尋常的命婦,不很睿智,也不算太愚笨。麗芳她是見過的,趙琪的 媳婦兒,當初趙琪中進士,連葉皇后的哥哥都想搶來做女婿,哪知人家已經被定下來了。葉皇后一時好奇,也曾召見過一回,麗芳脾氣有些直爽,葉皇后看得出來, 她那是在硬憋著——是個有趣的人。

    讓葉皇后心尖一顫的,還是年紀最小、個頭兒也最小的這個。看她身形嫋嫋,聽她聲音軟糯,這小姑娘有一張完美的側臉,看得人心都要化了。葉皇后覺得,自己的心裡就有這麼一塊位置,將這個小姑娘放進去,剛剛好。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單就這麼看著,就能樂半天兒。

    這大概就是緣份吧,葉皇后想。

    再看一眼這小姑娘,發現她也在悄悄看著自己,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讓人很想攬到膝上,輕輕哄著。

    畢竟是在慈甯宮,葉皇后很擔心自己流露出些欣賞來,惹得韓太后對小姑娘不喜,暫且忍住了。

    這還了得!麗芳掐了瑤芳一把,瑤芳收斂心神,上前再向太后施禮。不摻和到宮裡的事情來,太后對瑤芳這樣美貌小姑娘還是很喜歡的,瑤芳其實很知道她的喜好,也知道她喜歡聽些八卦閒談,便說湘州赴任時之兇險,聽得韓太后收不住想聽下文兒。

    麗芳心說:你跑慈甯宮說書來了!寫話本你寫上癮了!

    好次此次覲見頗為圓滿,葉皇后主動避讓,韓太后過足了癮,一切完美地落幕。告退之前,韓太后還安慰瑤芳:「不要擔心你的父母,朝廷已經派兵去救援了。」葉皇后亦說:「昨日的消息,你父親與姜正清合力守住了湘州,薑長煬擒拿了楚逆。」

    瑤芳終於有機會驚喜地看向葉皇后,葉皇后微笑點頭,眼神微微示意,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做出了這個動作之後又擔心:她能明白麼?瑤芳會意,這種眼神她收到過無數次,再次見到,一點也不猶豫,轉而先謝韓太后,其次謝葉皇后。

    葉皇后笑容更實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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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4:04 PM

第73章 各自的行動

    賀家一家老小進京,牽動了許多人的肚腸。第一天,因錦衣衛的人護送著,譬如羅郎中等人,就不敢往前湊。第二日,羅老太太帶著兩個孫女兒進宮,來也 見不著正主兒。更兼不知楚地之事,具體如何,怕貿然接觸,自己惹來麻煩。等到第二天才過晌,羅老太太從宮裡出來,才到孫女婿家,衣裳都還沒換,門上就開始 收到種種帖子了。

    胡媽媽迎了上來:「大姐兒,今天門上收到了許多拜帖。比您才上京的時候,見過的帖子都多。」

    羅老太太頭一回這麼近地跟兩宮見面,無論太后皇后,都極和氣,也都誇獎她的孫女兒很好,更兼聽說兒子不但保全了性命,還立了大功,心情極好。聽說有人投帖來 拜,也不多想,笑吟吟地道:「看來孫女婿這裡,很得人看重,」又說胡媽媽,「你雖是咱家出來的人,隨姐兒到了她夫家,怎地還是這稱呼?該順了孫女婿家的稱 呼才是。」

    胡媽媽忙說:「老太太說的是。」當即改口,管麗芳叫起了奶奶。羅老太太這才滿意地說:「大丫頭去理你的事兒吧,二丫頭,咱們去換身兒衣裳。既然湘州一時半會不兒著急了,正好拿御賜的料子裁新衣穿。」

    瑤芳一路回來,心緒漸平,聽羅老太太這樣吩咐,答一個「好」字。聽老太太又在問賀成章哪裡去了,賀平章有人看顧沒有,微一笑:這老太太一下子跟年輕了十歲似的。心下也是狐疑,這個時候,賀成章應該在家的呀。

    胡媽媽忙說:「哥兒被容……閣老那裡請了去。」

    「容閣老?」麗芳驚訝地問,「不是容尚書麼?內閣什麼時候有個姓容的閣老了?」

    胡媽媽亦知賀家與容家的淵源,滿面笑容地道:「告訴奶奶一聲兒,容尚書是今天才做的閣老。他們家就是因這個,請了咱們哥兒過去的。容家七郎親自來請的,道是朝廷多事,不好大肆慶賀,只邀些親近的人同去。」

    麗芳聽了忙說:「你就叫他單個兒過去了?讀書人這一輩子就圖個入閣,這樣的大事,怎麼好空手過去?真是我一刻也不能離了這裡。快快快,開了庫,我看看有什麼東西好送,阿婆,先別急著換衣裳啦,給我掌掌眼,挑幾樣賀禮,好不好?」說就卷起袖子來要往庫房裡去。

    瑤芳笑著拉住她道:「阿姐不用急,容家這等大事,堂客們也該有往來的,你問問胡媽媽,容家有沒有夫人或是老夫人的帖子來給阿婆,又或給你的?這等好事,總是 要拖到晚宴的,容家相交的人,有幾個是閒人?白天都要議政理事,晚宴才是正題。容家先叫了哥哥去,大約是起了提攜的意思,將他當成親近的晚輩,先去相幫著 見客的。」說便目視胡媽媽。

    胡媽媽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二姐兒,這些拜帖裡,還有好些都是給老太太的。正有容家的帖子,也有奶奶的一份子,請您都過去呢。容老夫人還記得二姐兒呢,說也請了去。」

    羅老太太道:「這樣的大事,怎地還早些說?」

    胡媽媽十分委屈,她原準備就著帖子的話題說來著,沒想到老太太和麗芳兩個的嘴巴,一個比一個快,還會跑題,她沒插得上嘴。此時只能認了自己疏忽。好在兩人都開心,也不多埋怨她。

    羅老太太道:「那咱們好趕緊換衣裳去,只是這衣裳與京城的款式……我老婆子也就罷了,大丫頭,看哪裡有成衣鋪子,趕緊的給你妹妹買一身去,打她長大了,頭一回在京城人事兒場上露面兒,可不能顯得寒酸了。」

    瑤芳道:「阿婆也不用急,姐姐也不用急,咱們就這一身兒過去,也無不可。今日咱們也是主客,否則這等大事,不會特意叫閣老親兒子來請了哥哥過去。人都知道我 們是從南邊兒來的,就這一身南邊的衣裳,也沒什麼。乾淨精神了就行。」她說這個話自然是有依據的,前世今生之不同,最大的變數就是在楚地與賀敬文這裡了。 容閣老家是把她家當成福星了也未可知。總是,是個好兆頭。

    麗芳平靜了下來,目光滿是驚奇,詫異地道:「怎麼打從宮裡回來,你就跟先前不大一樣了呢?活似尾鮮魚又放到水裡去了。」

    瑤芳抿嘴一笑:「聽說爹娘安全了,我開心。老太太與阿姐既接了帖子,理當回帖。」麗芳道:「是呢,快快,拿了備下的帖子送過去。」

    羅老太太道:「說有急事,卻又在這裡囉嗦了半天,都收拾了起來。」誥命入宮,是要按品妝扮的,往容閣老家吃酒,就不用這樣了,鳳冠霞帔一概不用。

    麗芳道:「那成。」送老太太回房,又命胡媽媽先去庫房那裡挑些禮物出來,等她去驗收。

    過不多時,祖孫三人都打扮得齊全了,又同往庫裡去。瑤芳抱著賀平章,只管看著她們兩個擬定禮單,趙家的就比賀家的略減兩分。賀平章看著這些好物件兒,也不很好奇,只對一串珠串有些興趣,瑤芳看看分類,當是老太太帶來的東西,順手拎起來給他玩:「不要放到口裡。」

    賀平章抱著珠串笑了,模仿著老安兒撚數珠的動作,可憐兩隻胖爪太小,握之不穩,險些將珠串滑落下來。

    麗芳見了,忙塞了兩隻帶鈴鐺的銀鐲子給瑤芳:「給他帶這個玩兒。」又去對單子。

    不多時,一應齊備,趙琪也從翰林院裡出來了。他還在讀書,預著庶起士的考試,無法親自在家裡等小舅子一行人。賀成章是昨天到的,麗芳派人給他送了信,他現請 了今天半天的假,明天依舊得去讀書。正巧趕上了今天這件事兒,猶豫了一下,便說:「我送你們過去吧。」容家仔細,也給他下了帖子。

    ————————————————————————————————

    一行人往容家去,趙琪果然見到了賀成章與容七一道,被容禦史帶在身邊。見到他來,容二老爺先笑了:「小趙來了!來看看,我這兩個侄子,好不好?」

    那一廂,瑤芳隨著祖母、姐姐也很快被引到了幾位夫人跟前。容老夫人正在與幾位閣老夫人、尚書夫人等說話,聽說她們來的,親自來迎,羅老太太有些受寵若驚。容老夫人親攜其手,容夫人一左一右領攜著麗芳姐妹兩個,再敘座次。

    婦人相聚,亦按其品級、勢力等,容老夫人卻將羅老太太安置在自己旁邊,向人介紹兩家淵源。至此,許多夫人才聽明白了——怪不得容家這麼照顧賀棒槌!再看棒槌他娘和他倆女兒,哪個都不是棒槌。羅老太太應答從容,麗芳爽利,瑤芳雖未長成,一張秀臉燦若朝霞,顧盼神飛。

    又都讚歎容、賀兩家,都是好心有好報。賀家如不照顧孤兒寡母,也沒有容尚書提攜。容尚書若不思報恩,不畏恩人後人之蠢,也做不得這個閣老。多少人收了楚王的好處正自不安,唯有容家,反得晉升。

    過不多時,容夫人便命人將瑤芳送到後面,使侄女兒容婧妥為照料。瑤芳到了後面一看,小姑娘們來的並不多,想也知道,此時實不是大肆慶祝的好時候。容家未出閣的姑娘們都在這裡了,依稀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兒,認一回人,說一說路上經歷,不多時就都熟了。

    容八娘子笑著推一推姐姐,將她湊到瑤芳身邊,笑得有點曖昧:「七姐喜歡讀書哩。」容七娘嗔道:「你又胡說來。」容八娘笑對瑤芳道:「阿賀知不知,七姐喜歡綠汀書坊的書呢。」

    瑤芳奇道:「七娘是如何讀到的?」

    原來,趙琪與麗芳到京,行李裡帶了許多書,亦有話本。容家待趙琪不錯,連容二老爺也從他那裡拿幾本話本來看,內裡也夾了瑤芳寫的話本子。容七往她父親書房裡 尋書,不免看了一些。容二老爺倒開明,只消不是黃書,也不禁女兒們看,用他的話說便是:「女兒家也要知曉些世情,不要以為世事皆像家裡一樣。不要走上歪道 就好。讀什麼不要緊,學到了什麼才是要緊的。」

    瑤芳笑道:「我那裡還有一些。」又存了點重開書坊的心思,京城米貴,當開源。只是不知京城的風向如何,還須慎重。

    有了這麼個題目,小姑娘們便有談資,越說越投機,你喜歡逍遙生家的崔生,我卻偏喜歡元娘。等開宴之後,猶三句話不離話本,容八還歎息:「恨不能捉了人來當面寫。」容七娘道:「你又發癡了,寫書的是湘州人,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瑤芳驀地想起了當初麗芳未嫁,與彭家姐妹也是這般興致盎然的,當時自己不耐煩,胡亂寫了話本來逗她們玩,如今斯人已逝。容八娘見面有慘色,問道:「怎麼 了?」賀家可以說是度過了最難的時候,日後前程看得見的好。瑤芳道:「想起當初在湘州,也有幾個好友,也喜歡看我家話本。」

    容八娘小心地問:「她們怎麼了?」

    瑤芳道:「是甯鄉知縣彭家的女兒,我從湘州水路逃出來,渡頭上遇到她家逃出來的丫頭,說……母女一個,都被知縣推到井裡坑殺了。我當時急著報信,也沒能看她 們一眼。」容八娘氣憤地道:「這樣的禽獸,也配為人夫、為人父麼?死在逆賊手裡算他運氣好,縱活了下來,也要遭報應的!」

    容七娘 自悔失言,見瑤芳低落,忙說:「幸爾府上全家都好。」瑤芳微笑道:「是呢,真是不容易,一路上嚇個半死。可憐彭家大娘子,已經訂了親了,就是與我們同行的 姜二郎的哥哥。她的喜酒,我是吃不上了。」心想,今日事,必能傳到容家長者耳朵裡,縱彭知縣有一二出彩的表現,也要掐了他的前程!

    這話題十分沉重,拿到這裡來說,並不很相宜,瑤芳也是點到即止。很快轉過了話題,說起對父母入京的期待,又說很感謝容家的關照一類。容七很後悔自己多嘴說到 了湘州寫書人,見瑤芳也有悔意,估計是痛失好友,情緒激動,不小心說了出來,也不怪她。順著她的意思,也將話題帶來,說:「聽說,聖上命人將湘州薑千戶的 次子養在宮裡了。」

    瑤芳道:「本來我哥哥還說,他父母兄長都沒來,要不要與我們就近住了。沒想到聖上仁慈,將他收留在宮裡了。」

    幾人又說了一回薑長煥,容七娘道:「養在娘娘跟前就好了,娘娘人極好,又極有見識,得娘娘教導,能受益終身的。」

    瑤芳笑著點頭:「那是!」語氣裡滿是自豪。

    ————————————————————————————————

    被容七娘和瑤芳評定為能夠「受益終身」的薑長煥,正被葉皇后從智商、情商上進行碾壓重塑,果然是能終身受益的。

    皇帝不大喜歡皇后,卻是元配的結髮夫妻。他寵愛吳貴妃,也極愛次子,心裡卻有一個隱諱的渴望:若能有個元後嫡子,那就完美了。再喜歡吳貴妃,他也得承認,吳 貴妃的腦子,那是真的不好使。皇后這樣的母親,是能教出個好兒子來的。至於吳貴妃、王才人、張麗嬪之流,放到母親的位置上,皇帝也得承認,都不如葉皇后。

    當然,皇帝是不會親口承認這個的,也許他自己都不曾發現自己還有這種矛盾的心理。潛意識裡,卻把薑長煥這麼個半大小子扔到皇后面前,未嘗沒有一點「你撫養一個男孩子幾天,是不是很快也能生個兒子出來了?」又或是「看看你到底會不會教孩子」的考驗。

    葉皇后也挺喜歡薑長煥的:這孩子傻乎乎的,多有意思啊。

    薑長煥不笨,只是那點子心眼兒在葉皇后面前就跟玩兒似的。葉皇后也挺喜歡調教他的,還有點感歎:孩子是個好孩子,就是爹娘沒教好。看得出來,薑長煥的父母 很疼愛他,也教過他要上進、不要做違法悖德的事情,但也僅僅是「教過」而已,能不能將這些道理讓兒子領悟,那就超出他們的能力了。正常情況下,這樣教出來 的孩子不會出大問題,可一旦遇到刺激,那結果就讓人笑不出來了。

    葉皇后先不教薑長煥旁的,將他的功課一分為二,一是經史,這是必 須學的;二是典章制度,這個,也是必須學的。至於姜長煥也很在意的習武,葉皇后也不攔他,只說:「這個我卻教不了你了,然而萬法一理,你要習武,也須得紮 牢根基才是。從今日起,不要耍拳了,我命人看侍衛裡誰個武藝高,叫他來教你,從紮馬學起。別想著糊弄過了考核的人,蓋過了那些個養尊處優的,你就能應付得 了真正的難事了。」

    薑長煥:=囗=!

    葉皇后道:「你要是我的兒子,習武便不必這樣用心,可你是得要考試才能有實職的,這些就很要緊。不能是花拳繡腿,必得有扎實功夫才行。萬一有變,譬如湘州之事,點了你去上陣,這卻不是糊弄得來的了。」

    薑長煥嘆服。

    葉皇后微一笑,命人去取書來。薑長煥五經已粗讀過,覺得自己學得還不錯,賀成章和府學的教授們都挑不出毛病的,一看史書,卻兩眼發直——太!多!了!這得哪年月才讀得完?!饒是薑長煥這數月來經歷頗多,心志也算堅定,也傻眼了。

    葉皇后道:「怕什麼?!凡事總有個開頭,看過嬰兒麼?生來只知道吃和哭,學會穿衣、說話、走路、行禮、認得九族五服的親戚,種種事務,哪個又容易了?等他們 學會了這些,三、五、七年也下去了。讀書也是一樣的,何況你連字都識了,還怕讀書麼?又不是要你一天全看完。人吶,做一件事容易,難的是堅持,路遙知馬 力,做什麼事情又不是這樣呢?」

    薑長煥面上一紅,又受教。

    當人師傅的,不怕學生蠢,就怕學生不受教。見 姜長煥態度端正,葉皇后便也樂得教他。若是薑長煥不受教,葉皇后就只好將他當豬養,想玩什麼給他玩,想吃什麼給他吃,什麼也不管,包管當個好人。受教呢, 那就能提點的都提點,看著有良心肯上進的孩子前程似錦,自己心裡也舒坦不是?

    葉皇后又考他學問,發現五經確實已粗通,便是被皇帝說不如賀成章的書法,也頗為端正。令葉皇后驚訝的是,薑長煥對禮儀典章十分熟稔,不是倒背如流,卻是將宮中、朝廷生存的重點全抓住了。

    葉皇后有些狐疑:這是他父母教的麼?能將這些重點全抓住的人,難道沒能耐教他如何做人?便問他:「這是誰教的?」

    薑長煥像只煮熟了的螃蟹,力圖鎮定地道:「是……來的路上,嗯,賀家兄妹……」

    葉皇后仔細看了他一眼,薑長煥強行昂著頭,一副英勇無畏的樣子逗樂了葉皇后:「是賀小姑娘吧?」這就說得通了,同舟共濟,心憐他年幼離了父母要到京城來,特 特教他些常識。但又不是與他相處太久,旁得自然也無從教起了。那樣一個善解人意又漂亮的小姑娘,得傻小子們的愛慕,再正常不過了。

    葉皇后誇獎道:「她是個好姑娘。」

    薑長煥的眼睛裡迸出兩朵小火苗來。

    葉皇后見了,心說,你別想太多,我誇她,不代表她就看上你了。就你這麼個二愣子,她怕看你跟看個小孩子似的,壓根不會對你起那麼樣的心思。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薑長煥猶豫了一下,小聲誇了賀家兄妹:「他們一路上,很周到的。」

    葉皇后心頭一動,想起一事來,向薑長煥求證:「你從湘州出來,就是與她一道的?就你們兩個?帶了幾個奴僕?」姜長煥如實答了,想了一想,小聲說:「船是她家準備的。」

    葉皇后也小聲說:「我不告訴旁人。那個,也不是什麼知府巡堤的船,是也不是?官員勳貴,多有命家僕開商鋪的,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只是你要知道,凡說謊,必有 痕跡,因為它不是真的,你早晚改了這個毛病吧。錦衣衛不是白吃乾飯的。這件事情,我來收拾,以後不許這麼著了!」

    薑長煥大驚:「娘娘!」

    葉皇后道:「那個小姑娘,我很喜歡,我是幫他。你,再不許在聖上面前說謊了,聽明白了沒有?聰明人眼裡,揉不得砂子!智者面前賣弄小聰明,是自尋死路,聖 上,還不傻。你帶一曹忠?你們兩個哪裡個能安排一路食宿的人?曹忠一個,從湘州劃到江西?累不死他!你的功課還是小姑娘教授的,各種跡象,她至少是與你商 量了行程安排,又或者,這些事情,都是她安排的。你的話,處處破綻,也就是聖上沒想起來。也沒問你這一路如何。往後聖上問起就說你運氣太好!」遇到賀小姑 娘,這小子的運氣也是很好很好的。

    薑長煥從智商上受到了打擊,蔫蔫的。

    葉皇后又安撫他:「你還小,人也 不笨,就是沒見過很多事情。所以要你讀史,學著交際,從來人心最難測。你看這史書,看著多討厭?卻不知道以史為鑒,可知興替。興亡多少事,無不有跡可循。 前朝的事情,明明白白記下來了,後朝就有人能再犯。前面一道坑,前有走過去,掉進去,摔死了,別人把路趟出來了,你還閉著眼睛往坑裡跳?讀書,能救命 的。」

    薑長煥深吸一口氣:「娘娘教我!」

    葉皇后露出一個欣慰的笑來:「這才對麼。」

    自此,薑長煥便在中宮住下,老老實實學習,也不往後宮裡鑽,也不往侍衛堆裡胡鬧,成績突飛猛進。所關心者,一是往太后處請安,二是往皇帝那裡打聽湘州的消息。太后面前,他就渾一點,皇帝那裡,他就乖一點,角色轉換得渾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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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4:06 PM

第74章 女神的教導

    在容家說了自己想要說的話,並且很有把握能將意思傳達給該聽的人,瑤芳的心情慢慢好了起來。容七娘和容八娘似乎也察覺了自己的失言之處,雙方都不再提及。怕再說詩文之類又勾起傷心事,索性說起南北之不同來。

    容七娘笑道:「兩處氣候不同的,衣飾難免有異。就像那一年,我們回老家,剛到的那會兒,也不覺得有異,過了兩個月,才覺得照京城的習慣來,處處不得勁兒,免不得一一照著改了過來,果然舒服了很多。」

    容八娘便笑問:「那時候的事兒我都不大記得了,阿姐又比我大多少?都能記得?」

    容七娘笑道:「總比你大些,旁的事兒記不全,這些大概總是知道的。你沒發覺麼?南邊房子的屋瓦與京城的都不一樣呢。」

    瑤芳暗贊一聲周全。明白她的意思,是說她身上這衣裳與京城流行的不一樣,卻又不明白點出,是顧忌到自己的心情,怕自己多想。委婉道來,是怕自己與京城時俗格格不入,被旁人指出來臉上不好看。也笑道:「是呢,阿姐也說來著,明兒就去裁新衣。」

    賀家也有宮裡賜出來的料子,容家也不缺這些,先從賜的料子說起,次及其餘。容七娘又說:「賜出來的也統共就那麼多,還是搭些京城時新的花色好。」

    說這些話題十分安全,直到晚宴結束,小姑娘們都是開開心心的。

    從容家一出來,賀家最重要的社交活動就結束了。瑤芳與小姑娘們一處,並不曾飲酒,腦子很是清楚。老安人卻有些醉意了,麗芳奇異地是海量,喝了不少,卻一點不 醉,照顧了祖母和妹妹上了轎,又問弟弟喝了多少酒,不要酒醉乘馬。容夫人見她周到,笑道:「放心,給他備了馬車了。」容二老爺原要留賀成章在家裡歇一晚 的,賀成章辭以一家婦孺,須得看著。麗芳謝過了容夫人,又將趙琪也一併塞到了車裡:「都少逞能!」引得容夫人一笑:「小娘子會疼人。」

    天色已晚,也不好多耽誤,略說幾句,便即辭去。坐在一乘小轎裡,瑤芳摸著耳垂,慢慢想著事情——

    父母還在遠方,湘州之圍雖緩解,楚地卻是風起雲湧,前世楚王狠鬧了幾年,直到自己入宮之後,才漸漸消停下來。縱然今生沒有薑長煬幫忙,也沒有那位謝美人攛 掇,楚王事敗,流寇又起。以朝廷的動作,又要修路,又要集結兵力,賀敬文最好的結果是後年楚地安定之後被調進京面聖。父母處在困境之中,賀家頂好是閉門謝 客。

    最好能搬出趙家來,雞爪胡同也不要回了,攏一下家裡的錢財,打量著在京裡再買個小宅子。京城物價又高,要想個生財的門路,才好養活這一大家子。還有賀成章繼續讀書的事兒,賀敬文品級不夠,賀成章進不國子監做監生,姐夫自己還在準備最後的考試。京城好老師可難找……

    一路搖晃到家,瑤芳沒有酒,身上卻染了些味道,換了身輕便衣裳,洗了臉,先去看老太太。羅老太太依舊有些興奮:「容家果然是興旺人家,幾位閣老夫人也很有氣 度。」瑤芳心說,她們那是因為最近局勢緊,皇帝把齊閣老一腳開回老家種田去了,這才收斂了。閣老夫人裡,很有幾個厲害人物,能打得閣老往床底下鑽、往宮裡 躲。

    跟醉鬼是不能講道理的,瑤芳順著老太太的話說道:「是呢,要不怎麼能相夫教子,襄助著丈夫做到閣老的呢?阿婆,不醉也喝些醒酒湯,不然明早要頭疼了。」親自接了碗來喂老太太。

    老太太皺眉道:「味道不好。」還是給面子地喝下了。瑤芳直到看著她躺下了,又給她掖掖被子,才出來去看賀平章。這小子已經睡著了,小豬一樣,打著歡快的小呼 嚕,爪子裡還抓著只小布老虎。瑤芳對管媽媽擺擺手:「你別起來,又驚醒了他。給他蓋著肚子,別冷著了。」說完才退了出來。

    估摸著這會兒功夫,賀成章應該已經洗漱過了,喝過醒酒湯了,才又披了一件薄披風,去尋他說話。賀成章回來嫌頭髮上都是味兒,連頭都洗了,正披著頭髮在燈下直著眼睛看帖子。趙家的帖子趙琪在看,給賀家的帖子,就賀成章在處理。

    見妹妹過來了,賀成章頓了一下,才清醒過來,打了個嗝兒:「你不歇息,這麼晚了還過來做什麼?」

    瑤芳伸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這是幾?」

    被賀成章一把攥住:「別淘氣!我沒醉。你這麼晚過來,必是急事。說完你就去歇著,畢竟是客居,自己也要小心些,大晚上的不要胡亂走動,知道不?」

    瑤芳道:「我帶著青竹、綠萼呢。說正經的,明天等阿婆醒了酒,咱去跟阿婆說,找個小房子,閉門謝客,好不好?」

    賀成章到底是有了酒了,回答得還是顯得有些遲緩,道:「我也正想著呢。這些日子,會有不少人看過來,咱們過來了,給姐夫也添不少麻煩,對他也不大好。」

    「就怕姐姐姐夫很想照咱們,咱們就這麼搬出去了,他們面上不好看。姐夫也不是個軟弱的人,姐姐的脾氣更烈。」

    賀成章道:「家裡銀子還有一些的,就在月光胡同附近打聽一處房舍,不就成了?姐姐姐夫那裡我去說。」

    全家上下,就兩個人辦事能讓瑤芳放心,一個是韓燕娘,一個就是賀成章。聽賀成章攬下了事情,瑤芳便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還有一樣,如今這麼多人在京裡,行動就要錢,咱能不能將書坊開起來?又或者尋思個旁的營生?」

    賀成章道:「這個不急,才進京,緩個一年半載的也未嘗不可。老家也有產業取租,京裡的租子,咱們來了,我就與他們結算了,咱家人口其實不多。又要閉門謝客,不須多少交際,盡夠了。如今不大太平穩妥為上。」

    瑤芳道:「那也還罷了。這裡本家親戚,還有羅家?」

    賀成章道:「明日先下個帖子再。不行了,我頭開始暈了,你也去歇著吧,畢竟不是自己家,不要起晚了。」

    瑤芳吐吐舌頭:「知道啦。」

    賀成章遲疑了一下,還是說:「薑小二的事兒,我今天略跟容閣老提了一下,他說,那小子被送進皇后宮裡了,不用太擔心。也不需要捎帶什麼東西,我就請容閣老真個得閒就給捎句話去,叫他安心在宮裡讀書學本事。等楚地事平了,兩家父母回來,一處吃酒玩樂。」

    瑤芳笑道:「哥哥這樣說很好。」

    「行了,安心去歇著吧。」

    ————————————————————————————————

    次日一早,賀成章早早起來,神清氣爽去見老太太。到了老太太那裡,還沒來得及說話,趙琪、麗芳、瑤芳帶著平章都到了。雖然兒子不在跟著,兩個孫子都在,中了 庶起士的孫女婿也來問安,她心情很好:「容家的酒很好,好酒就是不上頭,我已醒了,你們該忙什麼忙什麼去吧。姑爺更是,翰林院不大好相處的。我娘家、夫家 都出過進士,京裡也住過,那地方,不是見你就笑的人就是真心待人好的。」

    趙琪也認真聽了:「我是正經請過假的,這麼多日子,也就請過這一回。差不多時候回去就得,近來功課忙,家裡還請您多指點,也要大郎多照應。」

    賀成章笑道:「我正要說這個事呢。如今父母未歸,我就想,是不是尋個安靜的宅子,閉門謝客才好?否則也是招眼。雞爪胡同那裡,我也不想再回了,免得磨牙。不 是姐姐姐夫這裡不好,經過這兩天,半個京城都該知道咱們家與容家有淵源了,再有一等輕狂之人,以為咱們能與閣老家搭上話,要走門路,豈不麻煩?又不能將所 有人都得罪了。我能說憂心父母、閉門讀書,姐夫初入仕途,能拒麼?再者,京城的房子,買了也是不吃虧的,權當置產了。到時候平章大了,至少也要有一處宅子 給他的。既是親戚,就要將事講明,姐姐說是不是?」

    話才說完,身上就被麗芳拍了一下:「你這……」賀平章聽到自己的名字,仰著頭看看哥哥,又咬一下手指頭,被瑤芳伸手拍開:「不許咬手。」

    趙琪對麗芳道:「你休怪他,大郎是個明白人。容閣老提攜後進,咱們向慕君子,原是好事。這裡頭摻得東西要是多了,反而不美,也叫人瞧不起了。我的意思,女婿 猶半子,一個女兒也是半個兒,我們夫婦加起來,也是一整個兒子了吧?縱要搬出去,尋新宅子的事情就交給我,不是不收你的錢,咱們一人一半,可好?岳父大人 保全了湘州府,我的田宅不受損,也是賺了。再有,縱要搬,也別搬遠了,就這月光胡同,我看有沒有人要賣宅子的,這地方也幽靜,住得住些,互相也有個照應。 你姐姐脾氣急,我這一年半載都要去翰林院讀書,少能顧到家裡,你給多照看。」

    賀成章也痛快:「那小弟就不客氣了。」

    跟明白人說話就是痛快,姐夫小舅子達成共識,麗芳還說了兩個字,羅老太太雖是長輩,一個字都沒說出來,人家已經商議完事情了。

    趙琪又指點了賀成章一些買房子的事情,叫麗芳:「鑰匙都在你那裡,看中了房子,就搬錢去買房立契。舅爺那裡,也該備些禮,登門去看。」麗芳紅著眼圈瞪了他一眼:「還要你說?」

    趙琪一笑,對老太太一長揖,告知去翰林院了。

    買房的事情,非一日可成,賀成章命宋平照趙琪說的去打聽,卻又備禮,先看賀家在京城的本家。再下帖與羅郎中約了,後日登門拜訪。

    賀家本家原是遠親,沾了賀成章曾祖的光,圖個照應,搬到京城來,三代之後,紮下根來,也有了京城的戶籍,代賀管些產業,相幫收租,自然也會揩一點點油水,自 家也過得算是富足。瑤芳上一世,就是被容家送到他們家掛了個名兒,然後送到宮裡的。對這家的印象不能說壞,也沒有特別的親近。這家人說是心疼她,並沒有動 用宗族的影響跟柳氏硬扛,最終選擇了隨容家折騰。也是沒見過幾次面的人談不上有什麼感情,還怕柳氏收回了產業,自然不會主動去惹事。

    然而賀成章來了,就要將這些關係理順了。瑤芳就不想去了:「平章還小呢,天氣熱,我在家裡看著他,你們去吧。有哥哥在,連阿婆都不用親往的。」

    賀成章道:「也是,我想著,田地、宅子,依舊交給他們管,大約他們會揩些油水的,我與他們下個月交割這些年的租子。往後半年交一次過來就是了。」

    瑤芳道:「也好。路上小心,別熱著了,帶上些冰。」

    賀成章一擺手:「行了,你在家裡閑著也是閑著,問問阿姐,這裡有什麼好裁縫,好上門做衣裳的。」

    賀成章自去與本家清算帳目,略有含糊處,也只作不知,只盯著心裡那道底線,越過了一字也不答應,沒越過的,隨他們說,賀成章但笑不語。如是兩次,本家便知道這年輕人不好哄,比他爹精明百倍不止,也就老實了下來。

    賀成章取了錢,都交給瑤芳先看著。看看日子到了,才命人提了四色禮物,往見羅郎中。彼時自羅老太太往下,人人都先買了一件新式樣的成及穿上了,一水兒新模新色。羅郎中太太見了,臉頰上又是一跳,好險沒拿賀敬文還在險地的事情刺一刺小姑子。

    老太太兒子不在跟前,也沒什麼好得意的,也沒心情跟嫂子置氣。彼此都知道有些芥蒂,場面略有些不鹹不淡。麗芳抱著平章,將瑤芳帶在身邊,她也記仇,盯著妹妹不令她與羅家人太湊近。也不讓瑤芳多說話,出門前就教她:「父母不在跟前,我們自是擔心的,不必歡快笑談。」

    羅家二娘才寒暄幾句,麗芳便說:「父母猶在楚地,我們做子女的,也沒什麼好歡喜的。」

    硬將氣氛攪得冷了。說不多久,平章小孩子就有些餓了,羅老太太趁機便說帶孩子回家吃飯。羅郎中苦留飯,羅老太太道:「我如今哪有心情吃飯?哥哥嫂子對著我這 張苦臉,也不下飯。我對他們說,從今閉門謝客,等孩子們的父母回來了再說,不然不成話。因是哥哥家,這便過來一回。」到底是親哥哥,她又額外說了一句聽說 現在皇帝和內閣都著急上火,讓哥哥沒事別出頭。

    就這麼不冷不熱地又回來了。惹得嫂子背後說:「她前幾天還往容家吃酒來!就給親哥哥臉子看。」被羅郎中罵道:「你閉嘴!什麼時候你能養出個四品知府來,你也能給我臉子看!別說你沒想著借著妹妹家攀上閣老的。你這是求人的樣子?事情都壞在你那張臉上了!」

    將老婆氣得沒吃晚飯。

    ————————————————————————————————

    瑤芳回到趙家,又想起一件事情來,尋了賀成章:「哥哥,你讀書的事情?」

    賀成章道:「容閣老說,叫我與他家七郎一處讀書,他師從大儒,極有見地。昨日見了一面,好些先前不明白的地方,一經他提點,豁然開朗。」

    瑤芳笑道:「那也得是哥哥問的見地,不然先生才懶得理你呢。什麼樣的學生,才能問出什麼樣的問題來。」大儒都有脾氣,昨日那一面,應該是考驗,過了就是學生,過不了,怕不要掃地出門?

    賀成章笑而不語。

    「哥,拜見先生的禮物,準備了沒?」

    賀成章拿扇子敲敲妹妹的頭:「你哥是什麼事只會動嘴吩咐妹子去做的人?」

    瑤芳丟給他一個白眼:「對了,娘的舅舅,原本也是京城人士,後來調走了。如今要用兵,不知道會不會再被抽調?縱不抽調,咱們過來了,也該給他報個信兒才是。娘的娘家人,就剩他了吧?」

    賀成章正色道:「這話說的是,這個我去做,少不得又要救容家了。總麻煩人家,很不好。你記著了,人情難欠更難還。欠得多了,就要做人家附庸了。」

    瑤芳道:「我明白的。哥你什麼時候去讀書?」

    「閣老給我幾天假,叫我將家裡事情處置妥當了就去。」

    兄妹倆又說一會話,賀成章道:「爹娘雖不在跟前,二郎卻不能耽誤了。他就要兩周歲了,得教著識些字,背點簡單的詩了。我實在是抽不出空來了,阿婆又上了年紀,我也不放心,還是你看辛苦點吧。」

    瑤芳笑道:「二郎難道不是我弟弟?談什麼辛苦?」教小孩子她還是有經驗的,當年跟娘娘一塊兒養兒子,將兩個孩子帶得就很好。

    說話間,宋婆子一臉喜色地過來說:「哥兒、姐兒,宮、宮裡來了啦!陪著姜二郎過來的。還帶著東西哩!這才幾天,三回賞了。」

    賀成章道:「宮裡賜東西下來,咱們也得預備著紅封兒給使者的。」要是賞的東西不夠貴重,壓根兒就不划算。

    宋婆子笑道:「難得的體面呢。」

    賀成章對瑤芳道:「怕是我托容閣老捎的話捎到了,宮裡放他出來了呢。你且不要出去,我去看他想要做什麼。」

    瑤芳心頭一動,薑長煥來了?他是養在娘娘宮裡的,想是娘娘放他過來的,至少,娘娘是知道的。以娘娘的仔細,知道兩家過往,大概也會有賜物下來,不知道賜的是什麼呢?

    薑長煥在廳裡踱步,有些不太自在。經葉皇后指點,他更能明白賀成章的不快了。這一回,怕是見不到瑤芳了。他身邊立著曹忠,輕聲提醒道:「二郎,鎮靜些。」

    姜長煥右手成拳,抵在唇邊咳嗽了一聲:「知道了,你也坐。」

    曹忠並不敢坐:「這……二郎面前,哪有我坐的份兒呢?」

    薑長煥笑道:「你已經是總旗了,不日還要隨軍開拔,將來前程不可限量,怎麼就坐不得了?放心,賀大郎人品極好,這你也是知道的。」

    曹忠一意站著,這還不是路上,到了京裡,還是在進士家裡見個秀才,他有點怵。

    薑長煥心底頗為滿意。他這番出來,確是因容閣老將話捎到,容閣老對皇帝的脾氣摸得極准,竟讓皇帝給捎話:「讓捎話來呢,問過得習慣不習慣?南北方有些事情不 大一樣,宮裡是什麼都有,必是合適北方生活的,縱不慣學著也就慣了。多少人求不來的,好生讀書。臣哪得入後宮?想來想去,還是得勞動陛下。」

    皇帝聽了也覺得有趣,頭回做了個傳話人,還覺得挺新鮮:「他們兩個,倒是情深意重。」竟讓容閣老等了一會兒,親自去葉皇后那裡對姜長煥說了,又讓薑長煥帶話出來。

    薑長煥的臉騰地紅了:「那、那就跟賀大郎說,我、我在宮裡很好,也不用捎帶什麼東西來,就是很想他們,讓他們也好好讀書,等著賀知府夫婦回來。好考個狀元,雙喜臨門。」

    皇帝被逗樂了:「你這麼點兒,也教人讀書?也罷,我就給你捎這個話。」

    葉皇后道:「既然這般想念,又是一路同舟共濟,不如給他一天假,出去看看?再有,二郎同來的親兵,二郎也去撫慰一下,顯得不忘舊人,如何?」

    皇帝本是有心看葉皇后教導姜長煥的,聽這樣說,倒也合心意:「准了。帶上些東西給他們,好叫他們知道,你在宮裡什麼也不缺,不用再多擔心啦。那個老兵,姓曹是不是?已做了總旗啦,不日隨大軍開拔,好做個嚮導。去看一看,也是應該的。」

    一句話下來,葉皇后就給姜長煥挑了一車的東西,拉到了月光胡同。薑長煥不好意思地道:「臣在這裡,什麼都用娘娘和聖上的,這……這……臣記下了。」

    葉皇后道:「你記下什麼啦?」

    薑長煥光棍兒地道:「反正現在身無分文,又要捎帶東西的,也就不客氣啦。總之,記在心裡了就是。」

    葉皇后又問他楚地氣候,命人給曹忠也準備了一個包袱,叫薑長煥先去看他,再領著往趙宅去。吩咐完了,問薑長煥:「知道為什麼麼?」

    薑長煥老老實實地答道:「也給賀家捎帶書信。」

    葉皇后微笑點頭:「正是。到了賀家,不要急著非要見人家小姑娘。見了她哥哥就很好,你要聽話時,過年前後,我還叫你出去見他們一面。你是男兒,自家本領不強,只圍著小姑娘打轉,人家也看不上你。想要喜歡好姑娘,就得讓自己配得上人家。」

    薑長煥紅著臉答應了。

    葉皇后又說:「差不多開始養個僕人了,多少就個伴兒,一個忠僕,能伴你一生。這樣的人,你怎能不上心?這個曹忠,是來不及、也不合適的,他並非你家奴,然而道理是一樣的。總要以誠待人。曹忠此去,盡心時,可早日解你父母之圍。明白?」

    薑長煥認真地答應了,開始考慮這件事情。

    葉皇后道:「記著了,以誠待人,誰都不傻,對人不要抱著利用之心,要以誠相待。容、賀兩家,累世相交,彼此扶持,傳為美談,便是此意。至於勢利小人,不要仗著自己聰明,就想與之周旋,妄圖利用之,小人如火,仔細玩火自焚。」

    薑長煥的表情愈發嚴肅了起來。

    葉皇后歎道:「我也極少教導孩子,本該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只可惜,不知道你能在這裡住多久,此處畢竟是後宮,待你父母平安,你還是歸家的。只好將些要你自己悟的事情挑明瞭說,只盼不是揠苗助長才好。」

    薑長煥忙道:「不是不是。娘娘的話,我先記在心裡,現在不能頓悟的,日後慢慢琢磨,總不辜負娘娘教導,娘娘別不管我。其實我也聰明的。」

    葉皇后笑得一片陽光明媚:「不急在這一天兩天的,你先去見曹忠,看能不能與他處得好了,回來一一告訴我,我再教你旁的。」

    姜長煥開心地答應了,於是便有了這一次的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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