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心漁 -【重笙】《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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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35 AM

第二卷 第六十章 拜師

  戚琴不理會王昔的不配合,逕自向文笙道:「行了,快拜師吧。」

  文笙忍不住有些好笑,這可真是牛不喝水強按頭啊,戚琴能為了她不顧臉面,她就在屋外滿是石頭的黃泥地上撩衣跪倒,口稱:「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說是一拜,到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不聞王昔在屋裡應聲,戚琴代他道:「行了,起來吧。你先把這幾張琴收拾收拾,這可都是你師父的心血之作。」

  說完了這話,戚琴推開那兩扇破敗到眼看要掉下來的房門,邁步走了進去。

  文笙爬起來。

  地上的那張琴底也裂了,漆也劃了,琴弦也斷了,琴徽散落一地,文笙一一撿起來。

  入手這張琴,琴身頎長,嶽山鳳尾弧度優美,好似絕色麗人,偏生命運多舛,不曾被人好好愛惜,零落於塵土之間。文笙頗為不捨,輕輕拂去上面的污泥,將它抱在了懷裡。

  底板上那巨大的裂痕已經無法修補,由露在外邊的斷茬看,這塊木板很有些年頭兒,取材自不知多少年的老松木。

  文笙以指腹在斷茬上輕輕摸了摸,暗自一歎。

  相隔這麼久,她終於又摸到了古琴。

  和祖父葬身火海那一晚的事都還在眼前,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

  文笙低頭,以左手的無名指勾住一根弦,右手輕撥,琴弦發出「嗡」的顫音,她癡癡站立,側耳傾聽,幾乎不能自已。

  過了半晌,戚琴方自屋裡出來。

  房門打開,王昔不見人影,顯是已經避到了裡屋。

  戚琴看著文笙將地上摔壞的幾張琴都收拾起來,道:「這幾張琴丟掉十分可惜,好好修理拼湊一下,還能將就著用,你師父叫你先幹這個活兒,這便是他教你學琴的第一課:如何給古琴定弦。」

  文笙很聽話,由其中挑了一張毀壞得不那麼厲害的,整理一番,而後對著幾根斷下來的絲弦不禁心生茫然,師父不肯教,她哪裡會定弦?

  戚琴看她這副為難犯愁的模樣,忍不住道:「五音十二律總是知道的吧?」

  總算有前世的底子,文笙才不至於被戚琴一下問住。

  戚琴走過來,隨手拿起一根琴弦,為她示範了一下,道:「琴有五調,弦音各不相同,以你常用的一調為正調,其它都是外調,外調咱們先放到一旁,正調為根本,你能定好這正調,初學的曲子基本都能彈一彈了。」

  文笙望著戚琴,心中大感意外。

  戚琴掃了她一眼,詢問道:「怎麼?」

  文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想到戚老說起古琴來也了如指掌,頭頭是道。」

  戚琴輕「哼」了一聲:「絲竹器樂看似不同,其實內裡音律一貫,本就是一通百通的事,古琴我不是不會,只是相比起來,更喜歡胡琴罷了。」

  他這話剛一出口,屋子裡王昔便「哈」地一聲笑,出言譏諷道:「真是自吹自擂,會往自己的老臉上貼金。」

  別看他這半天好似全不理會外邊的兩個人,能接話接得這麼快,分明是一直豎著耳朵在聽動靜呢。

  戚琴沒有搭理他,繼續給文笙講解:「定弦需得先定弦上五音,既是五音,就得按著次序來,不拘弦位,先定下一根弦為宮,自古以來,宮調的高低其實並無定論,緊慢合度即可,定下了宮調,剩下四音也就有了依據,我們可以用三分損益法來確定……」

  戚琴為文笙細細講解什麼是三分損益法,如何通過宮弦的長短來依次求取徵、商、羽、角諸音。

  戚琴一說文笙就明白了,其實這三分損益法在她前生的《管子》、《呂氏春秋》諸書中都有相似的記載,戚琴說得不錯,一法通百法通,按照這個辦法繼續「損益」下去,就可以相生出十二律來,十分奇妙。

  戚琴不厭其煩,說完了這些,又教文笙弦間徽際。

  這些法門,其實才是最基礎的琴理、樂理,雖然稍顯枯燥,卻是學琴的根本,文笙深知此等機會極為難得,凝神傾聽,不敢錯過一個字,不懂的就先硬生生記住,以期過後再請教。

  戚琴說得嫌口乾,偏生屋子裡王昔冷笑連連,數次將他打斷,戚琴最終忍無可忍,無奈地道:「我在幫你教徒弟,你能不能別搗亂?難道我說得有哪裡不對?」

  王昔陰陽怪氣接口道:「對,對極了,你們這些樂師,琴聲能殺人,講起樂理來也這麼功利,三分增三分減,敢情什麼都是死數,只需推算一下就行了。再說了,你既這麼熱心教她,正大光明教就是了,何必還要嘴硬,非掩耳盜鈴打著我的旗號。」

  戚琴被他擠兌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忿然道:「好,你既然覺著我說的這些都是臭狗屎,你倒是出來講啊,人家小姑娘慕名前來,只是想好好學著彈琴,又不想練成我這樣去打打殺殺,你躲什麼躲?」

  王昔縮頭不語。

  戚琴也惱了,甩袖而去,不知跑去了哪裡。

  丟下文笙一個人,默然片刻,埋頭按照戚琴剛才傳授的辦法揣摩如何給眼前的古琴定弦。

  戚琴其實並沒有走遠,這天到傍晚,他獨自走回來,看了看文笙都琢磨出了些什麼,文笙有不會的求教,他也都耐心指點。

  只是他和王昔分明是堵上了氣,兩個老傢伙誰也不搭理誰,王昔閉門不出,到吃飯的時候,就在屋子裡開火,自己動手做好了直接開吃,管都不管另外兩個人。

  戚琴只好想辦法,解決了他和文笙的吃喝問題。

  如此一僵持就是四五天,文笙已經將琴弦全都調好,並按戚琴所教明徽辨位。

  再往下,按戚琴的想法就該學琴音的借轉了,王昔不聞不問,而他實在是沒有辦法繼續再教下去,一方面是術有專精,他先前所說「古琴我不是不會」那話,不過是意欲激一激王昔,說著玩的,再者,深教下去這徒弟究竟算誰的可真不好界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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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39 AM

第二卷 第六十一章 青泥山雨季

  好在這時候雲鷺趕來了青泥山。

  他不但安置好了戲班子和何家村的村民,還帶來了山下那些雜七雜八的消息。

  譬如鳳嵩川已經率領扶靈的那隊人馬離開了大興,往京裡去了。

  與此同時,文笙在明河寫的那首諷刺鳳嵩川的詩也不脛而走,在大興諸縣悄悄地流傳開來。有人把它當作笑談,也有人據此私下譴責鳳嵩川的風流荒誕,漠視百姓疾苦,愧對國主倚重。

  戚琴有些失望,他最關心的兩樁事一樁是《希聲譜》,商其受傷失蹤,《希聲譜》的線索由此而斷,即使知道背後的主使是鬼公子,又不知他人在何處,另一樁是遠在海門島的紀南棠,這位他寄予了厚望的大梁將領於年三十夜裡等到舊部率隊來援,內外夾擊,和東夷人一番苦戰,終於以極大的代價突圍返回了大梁。

  這是紀南棠生平所打的第一場敗仗,所率紀家軍傷亡慘重,連他自己都差點送了命。

  消息傳出,在很多人眼裡,紀南棠常勝將軍的美稱是不能再提了,民間悄悄的多了不少流言和詆毀,不知京裡會做何反應?

  戚琴打算下山去,先在大興探聽一下風聲。

  雲鷺帶了酒來,戚琴臨去,王昔沖著多年的交情不再鬧彆扭,借花獻佛,兩人一起喝了頓酒。

  而後戚琴帶著雲鷺下山,將文笙留給了王昔。

  文笙開始還以為自己這位師父怕是又要回房高臥,對她不理不睬,誰知老頭子帶著微醺酒意,沖她招了招手:「你來!」

  他上下又將文笙打量一番,目光明亮而銳利:「戚琴可有和你講過,我傳授的東西和京裡的那些樂師大不相同,可以說是背道而馳,指望著跟我學了琴就能出人頭地那可就大錯而特錯了,你也看到了,我自己尚要受惡奴逼迫,多虧戚琴援手。」

  文笙一聽這話風頓時大為欣喜,恭敬地回答道:「回師父,來見您之前,這些戚老已經都同弟子說過了。」

  「哦?那你說說為什麼非要跟我學琴,你就不怕步入歧途,耽誤了天賦嗎?」

  若無前生的那些經歷,文笙說不定還要猶豫彷徨,但此時她卻斷然道:「在知道妙音八法之前,弟子一直認為古琴是君子用來寄託情懷之物,『眾器之中,琴德最優』,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今世會有人拿它來生殺予奪,但先生之法,肯定不是歧途。」

  王昔默然片刻,道:「這番說辭,聽著倒是挺動聽的,希望你來日不會後悔。」

  說著他站起身,酒意上湧踉蹌了一下,文笙連忙過去將他扶住。

  王昔揮手道:「既是要跟我學琴,你便把戚琴這幾天教你的全都忘掉,他不懂,古琴不像管簫那些樂器,要斤斤計較圍徑厚薄,它最能體現音律本原,定一根弦為宮聲,不用管它是緊是慢,是清是濁,也不拘是正是外,五音十二律全出於自然,是謂左右逢源,調無不備,記住,能不能學好古琴,全在你的心。」

  ****************

  轉眼間,文笙已在青泥山上住了大半年。

  每日跟著王昔天不亮便早起勞作,照顧他這些年陸續栽種的那些樹木,遇上下雨颳風,還要跑到松林裡傾聽哪一棵樹發生的聲音最是清脆悅耳,做下記號,以便日後好伐了給王昔制琴。

  下午到黃昏,便是文笙學琴的時間。

  師徒兩個都是窮人,日子過得頗為拮據,幸好戚琴沒有食言,不知他怎麼辦到的,果真將青泥山變成了王昔名下所有。

  這大半年來他和雲鷺一直待在大興,隔段時間會上山來叨擾,除此之外,山上清清靜靜,少有人至。

  柴火和蔬菜山上都是現成的,每隔個三五天,王昔或是文笙會下山到附近鎮子上去買些米糧油鹽,這樣清苦的日子,是文笙前生沒有經歷過的。

  不過文笙卻深感這半年的時光沒有虛度,學琴令她精神變得健旺,居於山野之間,先前柔弱的身體也大見好轉。

  別的不說,這會兒再叫她隨著扶靈的隊伍步行,絕不會只走上幾日便堅持不住病倒。

  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在文笙看來,自己的師父王昔就是這樣的人。

  能夠窮不失義,堅持自己的道,不苟且敷衍,不妄自菲薄,這在當今這麼一個「妙音八法」受到尊崇,樂師橫行的世上,是何等的不易?

  所以文笙心甘情願聽他呼喝差遣,不在意他的臭脾氣,對他就像前生對父親、十三叔一樣,發自內心的尊重。

  這個夏秋,青泥山的雨水特別多,常常前一刻天還好好的,下一刻便雷聲陣陣,陰雲密布。低谷中不及瀉出的雨水自流成河。

  夏天的時候因為破屋到處漏水,師徒兩個趁著雲鷺在山上大家一起動手,重新墊高了地面,翻修了屋頂。

  這幾天,戚琴自山下傳來了消息,他近期要帶著雲鷺出趟遠門,不知道下一次回來大興又是何年何月。

  王昔和戚琴認識多年,少見他這麼鄭重,明顯是遇上了大事,只是戚琴身份特殊,羽音社有些秘密外人不好過問,王昔便和文笙師徒兩個趕了個大早到山下沽酒買菜回來,準備中午為戚琴踐行。

  酒菜擺滿了桌子,只等客人到來,旁邊灶上小火燉著雲鷺提前送來的山雞,「咕嘟咕嘟」雞湯冒著泡,香氣撲鼻。

  正主兒沒到,外邊的天突然暗了下來,不知從哪裡湧來那麼厚的陰雲,堆得密密層層,遠處響過幾個悶雷,風卷著松林搖動不休,王昔自裡屋出來,探頭看了看外邊的天色,嘟囔道:「這場雨看來又不會小了,真是麻煩。」

  話音未落,一道雪白的閃電打在不遠處的山梁上,響亮的雷聲「轟隆隆」緊隨而至。

  明暗間似有火苗在閃電劈落的地方竄了一下,文笙怕置之不理燒大了引發山火,待雷聲過去,對王昔道:「師父,我去看一下,順便迎一迎戚老他們。」

  王昔叮囑她:「小心些,帶上雨具。」

  文笙應了一聲,這時候屋外空地上雨點「劈裡啪啦」落下來,文笙已經習慣於應付這樣的天氣,到外間牆上把蓑衣披上,又戴上斗笠,冒雨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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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43 AM

第二卷 第六十二章 山外來客

  到底入秋了,雨水打在臉上滲進衣襟裡冰冷刺骨,山路很快變得泥濘難行。

  文笙加快腳步,頂著山風走了大約一盞茶的工夫,來到適才遭了雷劈的那處山梁下面,迎著雨眯起眼睛抬頭查看。

  被雷劈到的地方在高處,因為下雨,先前那小小的火苗早熄了,一片山崖因之塌陷下來,巨石砸中了半山腰的古松,使得古松攔腰折斷。

  文笙見狀不由「嘖」地一聲,被腰斬的這棵古松可是師父王昔的心愛之物,他先前幾次想把它伐了制琴,因它長在山梁上,地勢太高了不好靠近,沒想到這棵松樹還是到了壽數。

  文笙正遙望那棵松樹為它哀悼,突聽得不遠處「沙沙」地響,這動靜有別於下雨聲和樹枝搖動,倒像是有什麼活物自草叢裡鑽了出來。

  文笙循聲望去,果然瞧見從一旁灌木林中站起來了一個陌生男子。

  這人大約有個三十來歲年紀,身穿深褐色的長衣,本來那衣裳料子還算不錯,這會兒上面滾得又是泥又是水,不知還能否漿洗成原來的樣子,往臉上看眉毛短鬚都是雨水,頭髮也淋得一綹一綹的,看上去十分狼狽。

  文笙看他手裡還提著一把散了架的黑色油布傘,心下登時了然:山上風大,這種天氣撐把雨傘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難怪把自己搞成了這樣。

  只是這青泥山好天好日的尚且沒有人來,看他衣著,也不像附近的村民,這麼糟糕的天氣,怎麼會孤身出現在這裡?

  「敢問小兄弟,你是在山上住嗎?這山,還有這些樹可是有主之物?」陌生人望著文笙開口道。

  他不急著避雨,先打聽這些,聽口音不是本地人,說話談吐彬彬有禮。

  文笙帶了三分戒備,同他保持著十餘丈的距離,朗聲道:「這青泥山確是私產,敢問閣下是什麼人,因何冒雨來此?」

  那人聞言苦笑了一下:「唉,我就知道。在下湊巧路過此地,見山頂古松聚集天地靈氣,竟而招來了雷劫,便想靠近了瞧瞧,沒想到雨太大,岩石又滑,沒能爬上去反而摔了一跤,不好意思,叫小兄弟見笑了。」

  原來這人也是被那一個雷引過來的。

  居住在山野,文笙沒有特意去掩飾女子的身份,只是這會兒穿著又長又密的蓑衣,蓋住了衣裙,這人一時沒有察覺,張口閉口以小兄弟相稱。

  文笙覺著他話裡透著古怪,問道:「一棵被石頭砸斷的松樹,有什麼好看?」

  「非也,小兄弟這你就不懂了,風吹古松,引來驚雷,這是名琴要問世的徵兆啊。可惜那松樹生得太高,非你我二人可以靠近,你又說這山是私產,看來我同這張琴還是沒有緣份。」說到這裡,他搖頭歎息,看上去非常之惆悵。

  名琴問世?文笙望著半山腰那棵攔腰折斷的古松,這人說的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師父王昔若是在這裡又會怎麼說?

  眼前這人看打扮雖非豪富,也不寒酸,至少比她和師父看上去有錢,是格外擅長制琴?亦或就是個像費文友一樣的樂師?可在他身上並沒有看到什麼琴簫之類。

  文笙笑道:「先生真雅興,這樣的天氣,還是找地方先避一避雨再說其它吧,小心受了寒。」

  那人眼望古松又嘖嘖歎惋一番,回過頭來,問文笙道:「我看小兄弟談吐不俗,不知怎麼稱呼?可是住在這附近?你說這山是私產,我能多嘴問一句是何人的產業嗎?」

  文笙有些為難,師父那脾氣,不見得歡迎陌生人上門打擾。這人看來是還不死心,想當面向師父討要這株遭了劫的古木,目測古松樹高盈丈,中間斷開,怎麼算都不止做成兩張古琴,看在同是愛琴之人的份上,這個主她到是能作。

  「在下姓顧。這青泥山是我師父的產業,他老人家現下閉門靜修,不見外客。」

  那人好生失望:「原來是位隱士。」說話間抖了抖濕透的衣袍,又抹了把頭上的雨水,尷尬地沖文笙笑笑。

  「先生若真這麼喜歡,可待天晴之後自行上崖,取一截松木帶走就是。」

  那人「啊」的一聲,似是沒想到文笙這麼大方,喜道:「那就多謝小兄弟了。待我將琴制好,必定登門致謝。」

  這時不遠處有人笑著接話道:「什麼取了松木帶走,什麼制琴?下這麼大的雨,顧姑娘你不在屋子裡等,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文笙回頭,只見泥濘的山路上一前一後過來兩個披蓑戴笠的人,前面的是戚琴,後面小心翼翼跟著怕他滑倒的是雲鷺,適才打招呼的正是雲鷺。

  文笙連忙迎了過去,笑道:「師父擔心下雨天山路不好走,叫我迎一迎戚老。」

  戚琴「哈」的一笑:「你那師父,我還不知道?你快別往他臉上貼金了。」說了這句,目光落在那陌生人身上:「這位是……」

  文笙便把適才的情形說了說,戚琴按她所指抬頭望了望高處那株古松,問那人道:「先生看來是位制琴的行家,不知怎麼稱呼?」

  「鄙姓黃。」姓黃的男子意識到說話的是文笙的長輩,態度愈加客氣:「老先生,在下只是粗懂制琴,行家不敢稱,實不相瞞,我前些天得一幫朋友邀請,要去鄴州參加一個盛會,大家難得湊在一起切磋一下,到時少不了要以琴會友,這馬上要出發了,我卻沒有拿得出手的古琴。正發愁間,突然聽得這片山崖上的古松引來了雷聲,得這位小兄……姑娘慷慨,真是萬分感激,無法言表。」

  這人一說到鄴州盛會,雲鷺便忍不住往戚琴望去,隔著雨幕,但見戚琴臉上詫異之色一閃而沒。

  停了一停,就聽戚琴主動邀請道:「黃先生,這雨看來一時還停不了,正好我有位老朋友就住在附近,你不如隨我一起去他那裡避避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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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47 AM

第二卷 第六十三章 喜雨

  這位黃先生名叫黃太安,彰州固豐人。

  說起彰州,幾個人在路上難免要歎惋一番。

  東夷人和海盜殺進彰州的時候,黃太安人在外地,父母家小十幾口盡數慘死,房子被燒,家產叫人洗劫一空,等他回去,原先好好的一個家只剩一片焦土滿目瘡痍,親人永隔黃泉。

  提起這些慘事,黃太安雙目微紅,借著擦拭雨水遮掩了過去。

  戚琴原本聽他提到鄴州盛會心生疑竇,見狀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固豐當地的風土人情,暗地裡緊繃的神經才漸漸鬆弛了下來。

  鄴州,正是戚琴和雲鷺此行要去的地方。

  戚琴接到傳訊,羽音社裡的幾位緊要人物要在鄴州召集社內的樂師們,主題是為了研究一段曲譜,順帶著還要商量些別的事情。

  如此大動干戈,近幾年都少有,一段值得勞動這麼多人的曲譜,戚琴懷疑很可能是類似於《希聲譜》上的東西。想想看,這種機會,但凡知道消息的人都不可能錯過。

  他打算帶著雲鷺同去,反正社內身邊有人保護的樂師不在少數。

  可黃太安明顯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樂師,他並不是羽音社的人,社裡誰會把消息洩露給他,並且要帶他前往呢?

  戚琴不好直接動問,他準備一會兒喝著酒,慢慢套對方的話。

  提到彰州,就不能不提紀南棠,自年初紀將軍打了場大敗仗,險些連他自己都命喪海門島,這大半年好似黴運當頭,連著率部在沿海諸島同來犯的東夷人打了大大小小七八場,竟是敗多勝少。

  幸而雙方投入的兵力都不大,這才沒有吃太大的虧。

  大梁海防搖搖欲墜,顧此失彼,紀南棠的威名也因之一墜再墜,這些都叫戚琴深深憂慮。他沒有同旁人提及,心下裡卻已經有了待此番從鄴州回來,便親自去彰白前線看一看的打算。

  雨絲毫不見轉小,黃太安已經淋成了落湯雞,狼狽非常。

  文笙陪著三人來到了松林間石屋外,遠遠地招呼道:「師父,有客人來了。」

  屋裡王昔應了一聲,開門看除了戚琴、雲鷺還有個生人,怔了一怔,戚琴簡單介紹了一下,說是半路遇上的,邀他來避一避雨,黃太安作揖稱謝,跟著便連打了幾個噴嚏。

  王昔連忙叫他進屋來,先換下濕透了的衣裳再說。

  文笙就趁這工夫把黃太安如何看中了山崖上一株古松的事情和師父說了說,王昔聽罷來了興致,道:「竟有此事?乾脆也別等雨停了,趁著大白天,咱們現在就一起過去看一看。」

  戚琴年紀大了,雨裡跋涉有些吃不消,脫了蓑衣便不想再穿上,坐在一旁笑笑沒動彈,暗自盤算一會兒如何套那黃太安的話。

  雲鷺見狀笑道:「哪用這麼麻煩,我跑一趟,把斷下來的那截樹幹扛回來就是了。」他不好打擊這二老,適才那山崖他看了,不要說還下著雨,就是好天憑他們兩個也爬不上去。

  王昔難得贊了句:「真不錯,有個習武之人在跟前確實方便。」

  雲鷺出門去扛樹,黃太安換了衣裳出來,重新見過禮,王昔、戚琴請他落座,文笙在一旁端菜添酒地伺候酒席。

  黃太安收拾整齊之後一掃方才的狼狽相,舉止文雅,談吐風趣,叫人很容易便心生好感。

  他一上來便道自己冒昧上門,打擾了王昔的清靜,還勞主人家盛情款待,又蒙王老慷慨以極品琴材相贈,如事者三,無以為謝,先自乾三大碗。

  戚琴本就想灌他喝酒,他如此主動,倒省了自己下工夫。

  黃太安三碗酒下肚,二老齊齊贊了一聲「好」,文笙在旁把酒給滿上,三人說著話等雲鷺回來。

  不大會兒工夫,外邊有了動靜,雲鷺去而復返,把那截樹幹連著樹冠自崖上扛了回來,放在屋門外。

  三人放下酒碗出門去看,王昔屈指在樹幹上敲擊,又以指甲使勁掐了掐,判斷道:「還成。」

  在他看來,這松木可以做出一張好琴來,那也只是因為它年頭夠長,和雷劫什麼的扯不上太大關係,黃太安過於迷信,有些誇大其詞了。

  細論起來,還不如自己先前摔壞那幾張琴用的木料呢。

  黃太安自己也有些失望。

  雲鷺回來,正式開宴,黃太安方才知道自己蹭的這一頓乃是王昔給另兩人擺的踐行酒。

  他問戚琴要去哪裡,戚琴笑而不答,換雲鷺上來接連敬了他幾大碗酒,不大會工夫黃太安便有了醉意,話漸漸多起來。

  戚琴這才說自己也是要去鄴州,大家難得同路,或許可以結伴而行。

  黃太安聞言似是清醒了一些,拍拍自己的額頭,笑聲爽朗:「哎呀,我早該發現了,戚老你胡琴一直不離身,王老屋子裡擺著古琴,分明都是同好嘛。」

  王昔這會兒喝得也不少,一擺手,險些將一隻碗扒拉到桌子底下,多虧雲鷺一把按住,他「哼」了一聲:「別扯上我,我和你們可不是同好。」

  戚琴見黃太安大方承認懂音律不禁好奇,此人身上沒見帶著樂器,他擅長的真是古琴?黃太安,這名字從未聽說過,按說有些不應該。

  黃太安看起來是真醉了,拉著王昔追問他哪裡與自己不一樣。

  戚琴起身,去將王昔月前剛剛製成的一張古琴拿過來,黃太安眼睛一亮,接過來信手撥弄了幾下,贊道:「好琴!」

  他側耳聽著直到餘音散盡,又道:「能得這樣一張琴,真是千金也不換。可惜黃某身無長物,不然便和王老把這琴換過來。我拿著它到鄴州去。」

  「千金,呵呵。」王昔不等文笙添酒,自己倒上一碗幹了,瀟灑道:「不用千金,千兩紋銀就換,荒山野嶺的,難得遇上個有錢人。」

  樂師一般都有錢,像戚琴那樣另類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幾個來,這黃太安看穿著打扮,應該混得不錯,王昔過著隱居的生活,自覺難得有個識貨的送上門給他宰一宰。

  黃太安惋惜地歎了口氣,借著酒勁兒翻出錢袋給王昔看。

  袋底不過幾錠碎銀,還真是不比戚琴有錢多少。

  這茬翻過去不再提,黃太安不知是自覺受了王昔的款待,還是被那古琴吸引了心神,由始至終大半的注意力都在王昔身上,靠過去道:「王老,我也彈了好多年的琴,都是自己瞎琢磨,一直想找個懂行的前輩請教切磋一下,這次去鄴州也是出於這樣的目的。沒想到,不用到鄴州,在這裡就遇到了王老,不知有沒有幸聆聽您的雅奏?」

  王昔瞪眼看向黃太安,鬍子翹了翹。

  文笙知道,師父這是在悄悄撇嘴呢。

  哪怕他的琴聲得不到世人的認可與尊重,王昔也從來不認為是他技不如人,妙音八法和羽音社樂師們的秘法都被他斥為歪門邪道,平時和文笙提起來頗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味。

  可這黃太安是初次打交道,說實話,若不是剛見面的時候對方正淋著雨,又是戚琴領來的,他連門也不會讓進。

  王昔懶得為自己辯解,又不肯在一個剛認識的樂師跟前丟了面子。

  於是他一伸手,將文笙拉到了身前:「你要聽琴?喏,這是我今年新收的弟子,樂理指法都是從頭學起,好在還算有一點小聰明,勉強也能彈上幾首了。叫她彈一曲給你聽聽。」

  黃太安頓時「呵呵」而笑,神情有些尷尬。

  文笙依言先去洗淨了手,從師父那裡接過了琴。

  她將古琴放在臨窗的小几上,對著窗外坐下來。

  窗戶半開,雨水打在窗櫺上,「劈裡啪啦」的,如珠玉般跳躍飛濺。

  她在王昔這裡學琴不足一年,不要說黃太安,就是戚琴,一開始也沒有當回事。

  他卻忘了以王昔的臭脾氣,這時候會命文笙撫琴,正是有把握嚇他一大跳。

  文笙左手按弦,右手彈撥,王昔新制的琴在她手下發出「錚」的一聲脆響,因是新學,指法十分簡單,都是些最常用的,右手多為托,挑、勾,剔,左手明顯按音多過滑音。

  但即使是這麼有些生疏的情況下,她又表現出很多不同尋常之處,很快便吸引得戚琴和黃太安停了酒專心去聽。

  文笙這一曲,左手運指很快,右手大指的托劈和中指的勾剔交相出現,使得琴聲清脆明亮,聽上去跌宕起伏,極有力度。

  閉上眼睛,只覺這琴聲一掃陰雨天的沉悶,腦海中似有萬千雨珠在跳躍飛舞,歡快的,調皮的,奔放的,迅猛的,每一滴都清雅,每一種都明媚,叫人聽著便想去那雨中徜徉,隨之手舞足蹈。

  這樣的一曲,加上窗外應景的雨,竟叫在座的幾人不覺間心情大好。

  文笙也是面帶笑容,以右手的一記輪指結束了這支曲子。

  王昔側著頭閉眼聽著,手拈鬍鬚,直到琴聲完全止歇,才得意地對戚琴道:「戚琴你說,若是你來教能不能教出這樣的來?你說你一把年紀,整日悲悲切切,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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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09:41 AM

第二卷 第六十四章 琴聲催命

  戚琴攢了一肚子話要好好誇一誇文笙,全被王昔這一句挖苦給堵了回去。

  「啪!啪!」旁邊黃太安帶著醉意鼓起掌來。

  「真是明師出高徒,顧姑娘雖然學琴的時間尚短,卻勝在隨心所欲,不拘泥於一定之規,這麼早琴聲裡就有自己的想法,加以時日,必成大器。」

  能不能成大器,看王昔自己就知道了,他一輩子醉心於古琴,卻得不到琴音的青睞,目睹多少明明不及自己的人卻仗著五音十二律縱橫如意,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不是不迷茫苦悶。

  所以王昔聽到黃太安這話,悵然地望了文笙一眼,道:「既然喜歡便用心學上一學,修心養性,寄情於山水罷了。」

  文笙有天份,他這做師父的怕徒弟將來步自己的後塵。

  黃太安擊掌道:「這話說得好。古琴之音中正平和,也只有貴師徒這樣無求無爭的隱士來彈,才能深解其中三味,我雖沒聽過京裡那一位撫琴,只是這暗藏殺機、勾魂奪魄就落了下乘。」說到這裡他興之所至,又滿飲了一大碗酒,指了那琴繼續說道,「想想看,拿著這樣一件集天地造化的樂器卻去滿足人的私欲,叫它跟著沾上血的腥臭之氣,是何等的煞風景。」

  他醉了,酒液灑出來,沿著下巴流得滿前襟都是。

  戚琴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與旁邊雲鷺對望了一眼,並不以黃太安方才這話連自己都一起得罪了為忤,若不是已經醉得神智不清,一個大梁的樂師又怎麼當著一眾初識的人,指責京城裡那位正如日中天的譚老國師?

  戚琴向前湊了湊,親手幫著黃太安將酒滿上,和氣地笑笑:「黃老弟,你此去鄴州,是要做什麼?」

  「啊?」黃大安抬起頭,瞪著迷離醉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是有一首琴曲甚是奇特,叫大家湊到一起參詳一下。」

  「這樣啊……那真是十分難得。不過我這裡也有一首曲子,黃老弟先幫我聽一聽?」戚琴拿起了自己的胡琴。

  王昔異常看不慣戚琴把他那些勾心鬥角的破事弄到自己的酒席上來,見狀輕哼了一聲。將頭轉向了一旁。

  戚琴歉意地望了眼老友,低頭手腕輕顫,拉響了胡琴。

  這一曲胡琴十分輕柔,好像一下子暗夜來襲,陷身於不能抗拒的黑甜鄉裡。

  文笙在旁聽著。不由自主心弦一鬆,悄悄打了個哈欠。

  她心中一凜,知道是戚琴動用了他的秘法。

  同戚琴接觸的多了,她自然而然便知道了很多事,知道樂師若是遇到比較弱的對手,尚可以控制自己的手段不波及到其他人,可當他全情投入,會不會影響到其他的聽者,影響到何種程度,甚至會不會反噬到自己。常常連他自己都決定不了,那取決於他的技藝有多高。

  傳說中的玄音閣「妙音八法」,既是八種技藝,也是一重比一重高深的法門。

  在坐的人雲鷺和師父王昔絲毫未受影響,就連醉醺醺的黃太安也沒有太大的反應,似乎只有她感覺到了睏頓。

  王昔發現了文笙的異狀,以目示意,沖著戚琴揚了揚下巴。

  文笙去看戚琴拉琴的手法,但很快,她意識到不對。師父是叫她用心感覺胡琴的旋律。

  胡琴聲纏綿多情,但文笙已經不是昔日的吳下阿蒙,古琴與胡琴,都是絲弦。內裡太多的暗合相通,潛下心來,她能聽懂更多的東西,那是來自音律本身的玄妙。

  絲弦震顫,為什麼會發聲?似歎息,似耳語。聽似千變萬化,內中卻有一定之規。

  這麼看著想著,文笙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擺脫了胡琴聲之前帶來的些微影響。

  她隨即明白了師父王昔為什麼總是對樂師和他們的秘法嗤之以鼻,草木岩石生而無情,不會受到這樂聲的影響,人若是特意勉強自己忽略音樂帶來的種種感動,與頑石何異?對一個癡愛絲竹的人而言,人生還有什麼樂趣?

  王昔半生潦倒,不肯改變自己,割捨所愛去換取強大的力量,那麼她呢?

  不等她再想,黃太安終於撐不住打了個哈欠,上身晃一晃,放下了酒碗。

  雲鷺探頭湊近,柔聲問:「黃兄,是哪一位高人邀你去鄴州啊?」

  黃太安側臉向他望去,四目相投,雲鷺有些慌亂,暗忖:「莫不是還不到時候,這一問引起了他的戒心?」連忙又補充道:「你看,我們也想將王老帶去,反正是參詳曲譜。但這盛會好像要求很嚴,不讓帶外人……」

  黃太安「吃吃」地笑,指了他道:「你這小子不厚道,怎麼好說王老是外人?」

  雲鷺臉上不由一黑。

  王昔也頗為不快:「別扯我,我又不是樂師,不在你們那什麼社,不想去。」他好歹忍著沒有說出羽音社的名字。

  雲鷺望了王昔一眼,目光中暗含央求之意。

  王昔這才撇了撇嘴,不作聲了。

  好在黃太安笑完了,很快又疑惑地答道:「我也不清楚,不能帶人去?可黃某也是外人啊。有一位張寄北張前輩托人傳話給我,叫我一定要按時趕去,千萬不要錯過,難道是我弄錯了他的意思?」

  戚琴手下胡琴一緩,雲鷺做好奇狀,追問下去:「你如何認識的這位張前輩?」

  黃太安斂了笑容,他這時候受那胡琴影響哈欠連天,正是心防最弱的時候,眼裡含著淚花,看上去叫人憐憫:「家裡……出了事,我趕回彰州,他們死得太慘了,我要報仇。正趕上紀將軍帶著兵馬在彰州迎敵,我就身穿孝服,帶著我的琴,一個人悄悄摸到了戰場上。」

  雲鷺沒想到這黃太安如此烈性,不由地肅然起敬。

  「其實我不過剛剛摸到點琴中訣竅,加上敵人太多了,眼看就要死在戰場上,多虧了一位武藝高強的長者相救,救我那人,便是跟隨張前輩的……」

  黃太安說完這話,已有些心神恍惚,趴在席上,昏沉沉睡了過去。

  戚琴停了手,同雲鷺道:「沒事,他喝多了,待會兒醒過來不會記得這一段。」

  王昔嗤笑道:「這回可放心了?」

  戚琴笑笑沒有回答,既是張寄北相邀,那就沒有問題,羽音社內部也有派系,張寄北是旗幟鮮明地反對朝廷那一派,身邊糾集了一幫看玄音閣不順眼的樂師,看黃太安方才對譚國師頗有微詞,明顯也是受了影響。

  戚琴獨來獨往,也不參合這些,他覺著猜到了張寄北邀請黃太安前去鄴州的用意,大約是羽音社要添新人了。

  他放下了戒心,和王昔開始閒談些各地的奇聞異事,風土人情。

  文笙將那盆燉山雞端下去熱了熱,又將麵餅拿上來。

  王昔對黃太安印象不壞,叫文笙給他單獨留了碗雞湯,放在灶上溫著,等他酒醒了好喝。

  這頓酒直吃了近兩個時辰,其間王昔興致來了,還撫琴一曲,戚琴以胡琴相和,直將雲鷺和文笙聽得如醉如癡。

  後來黃太安酒醒,果然如戚琴所言,只覺著有些頭疼,全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喝了雞湯,吃了點東西,說是打攪太久了,再留連不走等天黑不好下山,要先告辭,又問戚琴和雲鷺要不要與他同行?

  他站起來,外邊的雨雖然小了很多,卻仍淅淅瀝瀝的,文笙拿了件蓑衣給他。

  細雨中的青泥山別有一番霧濛濛的淒迷美感,好似一切污濁都被洗刷乾淨,在屋裡就能望見雨中一簇簇松枝碧綠碧綠的,好似泛著光澤。

  戚琴起了冒雨遊玩下山的雅興,索性也一起告辭。

  那三人相攜離去,丟下滿桌盤子杯盞,一片狼藉,還有一個半醉的老王昔。

  文笙挽了袖子簡單歸整了一下,先過去把師父攙扶起來,打算等服侍老人家到裡屋睡下之後再回來慢慢收拾。

  王昔先前趁著酒勁彈了琴,又難得今日初識的黃太安不像其他樂師那麼討厭,頗為興奮,站起身來突然問文笙:「對了,黃老弟的衣裳是不是遺落在咱們這裡了?」

  文笙這才想起來,之前黃太安來避雨,進門先換了王昔的舊衣裳,他走的時候披了蓑衣,估計人還未完全清醒,到把這事給忘了。

  王昔「嘖嘖」歎道:「乖徒弟,快去看看能不能追上他,把衣裳還回去。」那黃太安也不是個有錢人,就這一身衣裳說不定是撐門面的。

  文笙應了一聲,拿包袱把那身衣裳卷了,準備要出門。

  王昔又道:「答應他的松木也沒有帶走,他要去鄴州,現制琴是來不及了,算了,這張琴你也一併拿給他吧。」

  文笙笑了:「好吧,師父真大方。」

  王昔踉蹌了一下,「嘿嘿」而笑:「難得遇上個懂行還不討厭的。」

  文笙看著他進了裡屋,才依言抱起了琴,挽著包袱出門,去追前頭下山的黃太安三人。

  前後只差這麼一小會兒的工夫,山道上已經不見了戚琴他們的人影兒。

  文笙冒著小雨,快步往山下追去。

  跑了半程,轉過一道山岩,前面出了松林,居高臨下,一眼幾乎能望到山底,文笙站住,她隱隱覺著不對勁兒,戚琴他們都喝了不少,怎麼走得會這麼快?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了急促的胡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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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09:51 AM

第二卷 第六十五章 林中惡戰

  胡琴聲黯啞,透著倉促,三兩聲之後戛然而止,和以往戚琴拉出來的琴聲大不相同。

  文笙有些吃驚,在山道上原地轉了一圈,想聽出適才的琴聲來自何方。

  周圍只聞淅瀝瀝雨打草葉的聲音。

  文笙試探著叫了一聲:「雲鷺?戚老?」

  旁側十餘丈開外的樹林裡「嗆」的一聲響,像是刀劍的磕碰之聲,跟著「呼啦啦」一棵樹木倒了下來。

  文笙不禁臉上失了血色,出事了,人在密林裡!

  這片林子裡多是松柏,泡桐,還有幾棵漆樹。松柏漆樹是王昔親手栽種,長的已經有七八年樹齡,泡桐是文笙來了以後栽上的,有她時時照料,也都長得很好。

  她對這片林子裡的地形十分熟悉。

  林子中央有一條深溝,把樹林劃為南北兩半,聽師父王昔說,他剛到青泥山的那年夏天也是多雨,結果山裡的雨流不出去,積成了洪水把這裡一個小山包沖塌了,大量的淤泥變成沃土,而那條深溝直達山下,是被洪水沖出來的。

  溝底下很平坦,由下邊往上爬非但不陡峭,還有幾處緩坡,雖然王昔在上面搭了木板橋,文笙為圖方便,常常上下溝底往來於兩邊的林子。

  出事的地方離那條溝很近,文笙沒辦法判斷在哪一側,她決定繞到溝底去看看究竟。

  今年雨水多,山上野草瘋長,溝底的水流沒過膝蓋,文笙顧不得那水寒冷刺骨,把包袱往肩膀上一背,抱著古琴,踩著水裡的石頭深一腳淺一腳往出事的地方跑。

  打鬥還在繼續,胡琴聲再度響起,這一次慢慢連貫起來。

  文笙跑得呼呼疾喘,越靠近。壓力越大。

  戚琴不可能針對她,她會感覺如此難以招架,當是戚琴此時形勢危險,他盡了全力。

  文笙暗暗心憂。正在與人交手的必是雲鷺,敵人呢,是何方神聖?

  這荒山野嶺的,怎麼會突降強敵?

  那位黃太安黃先生呢,他不也是樂師嗎。他在做什麼?怎麼不聞幫忙?

  對了,他沒有帶樂器。

  樂器於他,相當於刀對雲鷺,合該片刻不離身的。文笙抱緊了手裡的古琴。

  前面馬上就要到了,文笙不敢再胡思亂想,她開始按照之前領悟的抵抗琴音之法,凝神細聽那胡琴聲中包含的技巧。

  會不會被琴聲控制,是對她精神以及自制力的考驗,她本來在這兩方面就強於普通人,這一年跟著王昔隱居山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夕與古琴相伴,更是有了長足的進步。

  文笙攀上溝頂,找了塊岩石藏身,趴在後面,借著比人高的野草探頭張望。

  她攀爬間發出簌簌聲響,不知會不會驚動正在拼鬥的幾個人,不過這時候,耳聽胡琴聲催命。顯是到了緊要關頭,文笙也顧不得別的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雲鷺,就在她身前二三十步遠。

  人影一晃,但見他攸地飛出去。身體在兩棵樹之間縮成一團,避開了什麼東西,跟著手中刀帶起大片青光,劃開雨霧,向著身後斬去。

  刀鋒所向枝葉繁茂,「哢嚓」又是大半個樹冠被斬落下來。隨著倒下的樹冠,一個白影子飄忽而下,文笙但覺眼前一花,那影子已繞過雲鷺,向著他身後的戚琴撲去。

  戚琴跌坐在地,低頭只管拉琴,同這殺手相距已經只有丈許。

  丈許距離,對於他們這些身手高強的人幾乎是伸臂即到,那影子單手一揚,寒芒撕裂雨霧,文笙這才驚覺那人手裡竟是握著一把短刃。

  戚琴恍若未覺,他出來時穿的蓑衣掉落在一旁,碎成了兩半,身體右側沾染了大片的血漬,傷在右肋,猶在不停向外滲著血,即使如此,他仍以右手執著琴弓,右臂大幅度活動拉著琴。

  戚琴受傷了,傷得還不輕!

  文笙心提到了嗓子眼,那白色人影到了戚琴跟前,揚手便欲將短刃紮下,後面雲鷺擋之未及,驚叫出聲。

  那刀鋒帶起的雨水和殺氣激得戚琴白髮飛揚。

  戚琴頭也未抬,手腕一抖,在兩根琴弦上做了個正跳弓,胡琴聲陡然大了起來,激越震撼,聲如裂帛,像看不見的鼓槌重重敲擊在眾人心上。

  那白色人影握刀的手不覺一滯,已經到了中途的刀竟未能一氣落下,雲鷺趕至,橫刀「噹」的一聲截下來。

  對方這一遲疑,在文笙眼中現出身形來,這個人身材瘦削,長臉兒,高顴骨,眼窩深陷,頭髮高高紮起來,露出左側耳朵上碩大的金環。

  其實只看這身打扮,文笙便有了判斷,除了那殺害首陽先生和白麟遠的兇手瘋犬商其,再不會是旁人。

  大半年之前,他在何家村險些送命,如今傷勢痊癒,回來找戚琴和雲鷺報仇來了。

  出奇不意偷襲,重創了戚琴。

  而且他這時機選得太好了,戚琴和雲鷺都喝了不少的酒,文笙看著雲鷺和商其你來我往纏鬥到一起,不禁暗暗擔憂。

  黃太安呢?他在哪裡?

  這情形太過緊張,以致文笙剛想起來在場的還應該有一個大活人。

  她探頭隔著野草的間隙在附近林子裡找了找,卻見那位黃先生就站在七八丈開外,背倚一棵泡桐,注視著正生死相搏的三個人,不知酒醒了沒有,也不說上前幫忙。

  文笙一路急匆匆帶著琴追來,本意是想著那黃太安好歹是樂師,若是急著幫忙,沒有趁手的樂器怎麼行,可看這模樣,她不由得心生疑慮,趴在石頭後面暫時沒有行動。

  這會兒場上的形勢和剛才又有所不同。

  戚琴生死關頭受殺氣一逼,不知觸動到了哪根神經,自從做出那個正跳弓的技法之後,醉意全無,全情投入進去,右臂看上去絲毫不受傷處的限制,快弓、揉弦一氣呵成,滑指、跳指眼花繚亂,胡琴聲縱橫激越,酣暢淋漓。

  這是殺戮之曲,無關乎傷春悲秋,叫人聞之毛髮倒豎,和他往日拉出來的淒豔琴聲又有很大不同。

  文笙聽著但覺心跳「撲通」「撲通」,胸腔裡漲得有些發疼。

  這樣的琴聲對殺手商其影響也很大,他「啊」地狂叫一聲,身法一改之前得飄忽詭異,變得大開大合,兩眼漸漸染上腥紅之色。

  錯身之際,商其一刀刺出,出手早了,足足偏出數寸,雲鷺連躲都未躲,抬腿狠狠揣中他前胸,商其痛呼一聲向後飛跌出去,後背撞在一株松樹上,竟將這株數年生的松樹「哢嚓」一聲由中撞斷。

  雲鷺緊隨而上,撲過去挺刀便刺,這一刀若是扎實了,就會當胸刺入,將這個罪大惡極的東夷殺手牢牢釘在樹幹上。

  文笙還是第一次目睹這麼兇狠的以命相搏,但覺剎那間眼前閃過許多虛影,好似出現了兩三個商其並兩三個雲鷺。

  胡琴聲高亢穿雲,商其吐出一大口血,借著樹幹折斷之機翻倒在樹後,勉強躲過了雲鷺這快若雷霆的一擊。

  這時候,一直作壁上觀的黃太安突然走前了幾步,他絲毫未受胡琴聲的影響,口裡嘖嘖兩聲,笑道:「我便說你即使提前有了防範,也鬥不過『三更雨』吧,你偏要試一試,如今打過了,如何?」

  他這裡一出聲,戚琴不可避免受了干擾,琴聲中多出了一個顫音來,雲鷺撤身回防,商其趁機向一旁翻了出去,同雲鷺拉開了距離。

  他一把扶住了旁邊的松樹,側頭啐出一口血沫子來,喘道:「廢什麼話!」

  雲鷺皺起眉頭:「黃先生,你……」

  他看看黃太安,又看看商其,這時候黃太安已經站到了商其那一側,臉上猶帶著之前在眾人看來頗顯誠摯的笑容。

  雲鷺恍然:「原來你倆是一夥的。」

  黃太安悠然道:「好叫二位知曉,我姓黃不假,真名不叫太安,也不是彰州人,久聞『三更雨』琴技高深,淡泊名利,心甚神往,忍不住化名親近,還請戚老不要見怪。」

  雲鷺聽他自承欺瞞,忍不住去看戚琴,戚琴臉色也變得頗為難看,這一下午他在酒席上試探這姓黃的,對方又何嘗不是在裝醉探他底細,只是自己的表現都在明處,對方卻藏而不露,騙過了自己。

  「我一個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子,勞閣下費心了。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何必惺惺作態?」他口裡應付這姓黃的,心中飛快將席上黃太安醉後自己和王昔的對話回想了一遍,看看有沒有疏漏。

  黃太安哈哈大笑:「非也,黃某辦事向來小心,一個『三更雨』便夠我對付的了,若再加個會彈古琴的樂師,真是死都不知怎麼死,所以非事先探查明白了不可。」

  文笙聽到這裡暗暗心寒。

  只聽戚琴沉聲喝問:「你待如何?」

  黃太安將手伸向了商其,那東夷刺客老大不耐煩拋了支碧簫給他,黃太安接在手上瀟灑地挽了個花兒,笑眯眯道:「那王老爺子不是樂師就太好了,我先殺了你倆,再去殺他。」

  碧簫通綠,翠色誘人,正是首陽先生的那支簫。

  而這個黃太安,文笙突然心中一動,想了起來,當日陳慕供認他在京裡認識了一位高人雅士,與之過從甚密,終被對方一步步誘入了萬劫不復之境,那個人,不正是姓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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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09:56 AM

第二卷 第六十六章 弦斷人亡

  文笙都能想到的,戚琴自也心中有了數。

  只是這時候,再說什麼也都晚了。

  當務之急,只有和雲鷺聯手,拼盡全力把這「黃太安」和商其拿下,才能扭轉不利的局面,順便保全受到他牽連的王昔。

  「黃太安」唇角翹起,含笑道:「我這還是第一次同羽音社的樂師交手,請戚老指正。」

  他指按音孔,將碧簫對到唇邊,又道:「本來對上『三更雨』我也沒什麼把握,誰叫戚老選的幫手太弱,黃某便占下這個大便宜了。」

  與此同時,戚琴斷喝一聲:「殺!」手裡琴弓在胡琴的弦上發出「嗡」的一聲響,雲鷺應聲躥起,搶先撲向了「黃太安」。

  先前「黃太安」袖手旁觀,雲鷺死死盯著商其,不敢輕離戚琴左右,生怕一時疏漏,叫商其有了可乘之機對戚琴下手,可「黃太安」一參與進來,雲鷺竟是丟下了一直保護的人,毫不猶豫先取對方樂師。

  「黃太安」有些吃驚,錯步擰身,一邊往後退,一邊吹響了碧簫。

  簫聲低沉,「嗚」,第一個音冒出來,便帶著一股深邃狂放之意,隱隱地同胡琴聲平分秋色。

  「黃太安」抬眼一掃,瞥見商其那白色的身影在他視線中急劇變大,終於完全擋住了雲鷺,「噹」的一聲脆響,兩人兵器撞在了一起,頓時放下心來,垂下眼去專心吹奏。

  這「黃太安」看著是個心機深沉的笑面虎,吹起洞簫來與他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那簫聲極為飄忽,旋律悲愴神秘,叫人無法捉摸。

  右肋受到重創,仍在出血不止的戚琴頓時大感吃力。

  這東夷細作是極有眼力的,有句話他雖意在挑撥,卻沒有說錯,戚琴與雲鷺這對搭檔,起自於雲鷺的一頭熱。戚琴最早並沒有看上雲鷺,到不是嫌他武功不夠高,而是雲鷺的性情和身手同自己的胡琴聲完全不是一個路數,兩人聯手。談不上什麼配合。

  可人爭不過命,商其在離水做下兩起命案,為了抓住這個臭名昭著的東夷殺手,戚琴和雲鷺就此走到了一起。

  反觀商其和「黃太安」,商其做殺手的。身法本已詭譎,有了這簫聲應和,變招越來越快,那道白色人影愈發虛無縹緲,幾乎要散亂在薄薄雨霧中。

  四個人當中,只有「黃太安」還整整齊齊披著蓑衣,其他三人渾身盡被雨水淋得透濕。

  雲鷺雖然應付得吃力,仍死死地糾纏住對方,不停地有血花飛濺出來,落在周圍草地上。很快被雨水沖刷乾淨。

  這是看得見的,兩位樂師間看不見的廝殺同樣兇險。

  胡琴和洞簫聲一直在相互干擾,劇烈地碰撞,試圖壓制下對方,直至將其完全擊潰。

  做為一個不被顧忌的看客,文笙心裡像藏了把火。

  她雖然眼力跟不上,卻知道那些濺出來的血都是雲鷺的,雲鷺怕影響到戚琴發揮,一直強忍著,偶爾中刀太深。也只是悶哼一聲。

  相較武林中人的搏命,她對兩個樂師間的這種龍爭虎鬥瞭解的更多一些。

  距離這麼近,琴聲和簫聲就像兩道奔騰而來的洪流,在她的腦海中轟然撞擊。不時炸開一朵朵的煙花,使得她眼前一陣陣發黑。

  但文笙硬是頂住了,是天份也好,是前生的耳濡目染加上今世的勤學苦練也罷,她在紛紜複雜的音律中浮沉掙扎,屢屢碰壁。就是沒有徹底沉沒。

  甚至於她能清楚分辨出戚琴和「黃太安」在處理旋律時那些極細微的技巧。

  就在這種由音律碰撞而形成的漩渦中,文笙不覺進入了一個十分玄妙的狀態,那股火頂得她躍躍欲試,心手一齊發癢,想參與進去,想幫著戚琴一舉扭轉頹勢。

  可是文笙不敢輕舉妄動。

  她沒有辦法確認一旦自己胡亂加入,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也許就幫了倒忙,使戚琴、雲鷺那岌岌可危的局面雪上加霜。

  就這麼一猶豫的工夫,雲鷺那一對已然分了勝負。

  兩個人都同時受著琴簫的影響,這一架打得極為痛苦,商其招式用老明明已經達到了極限,突然怪叫了一聲,不知怎地手臂一探,竟又長出數寸,「噗」的一聲輕響,匕首自雲鷺的前心刺了進去。

  商其一招得手,刀鋒入肉,偏胡琴聲使得他精神恍惚了一下,手一軟這刀便刺偏了少許。

  商其要抗拒那胡琴聲,未及拔刀,鮮血沿著鋒刃頓時染紅了他的手。

  即使這樣,雲鷺也傷得極重,可是重傷之後的雲鷺接下來卻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預料的舉動。

  他沒有後退躲閃,而是緊咬牙關硬生生迎了上去,匕首刃短,數寸刀鋒都陷在雲鷺體內,雲鷺竟然張開了雙臂,死死抱住了對方。

  兩個武林高手就像初學打架的孩子一樣,滾倒在地,撕打到一起。

  與之不同的是,大量的血隨之湧出,流得兩人滿身都是。

  「黃太安」露出了驚愕的神情,他幾乎忘了此時自己最該做什麼,想要靠近過去。

  戚琴渾身又是污泥又是血水,襯著一頭白髮,簡直像個風燭殘年的老叫花子,這時候他竟硬撐著自地上爬起來,單膝跪地,另一條腿做為支撐,他把胡琴固定在大腿上,大幅度晃動著受傷的右臂,奮力拉響了胡琴。

  他一定要壓制住那該死的簫聲。

  雲鷺,給老夫撐住了!

  林中一時只聞高亢的胡琴聲直沖雲際,簫聲本來低沉,這碧簫是件寶物,「黃太安」仗著它與戚琴鬥了這麼久,此時卻覺著有些力不從心。

  生死只在一瞬間,商其要掙脫,要反擊,他也有這樣的身手,前一刻「哢嚓」一聲,雲鷺的右手腕骨被他硬生生折斷,刀掉落一旁,後一刻激越的胡琴聲已經充斥了商其整個腦海。

  他被琴聲魘住了,目光呆滯,陷入迷茫,「黃太安」用盡全力也喚不醒他。

  胡琴聲上到最高處,雲鷺拼盡餘力,以完好的左手拾起刀來,狠狠一刀將商其紮了個對穿。

  與此同時,一聲脆響,戚琴手下琴弦崩斷了一根,胡琴聲戛然而止。

  場上靜了一靜,商其瞪大了眼睛,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指了指雲鷺,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仰面摔倒於地。

  雲鷺跪倒在旁,大口喘息,他流了太多的血,眼看也是動彈不得,一副出氣多入氣少的模樣。

  戚琴白髮飛揚,臉上還沾著血漬,手裡握著的胡琴兩根弦斷了一根,看上去已經是燈盡油枯。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場上就只剩了「黃太安」一個人還好端端站著。

  「黃太安」很快回過神來,恢復了從容,他沒有多管商其的屍體,而是拿開了碧簫,微微笑道:「二位真是叫人欽佩,還是由我來送二位最後一程吧。」

  樂師殺人,無需借助於刀劍,手裡有合適的樂器足矣。

  在他看來,雲鷺已是垂死之人,戚琴也傷得不輕,就連從不離身的胡琴都毀了,殺這樣兩個人,並不費他太大的力氣。

  他將洞簫對到了唇邊,臉上帶著盈盈的笑容,吹奏起了索命追魂曲。

  文笙再也看不下去了,自草叢裡翻身坐起。

  她盤膝而坐,將原本要送出去的古琴橫放在膝頭。

  成與不成,總要拼過了才知道!

  簫聲響起的同時,古琴在文笙指下錚然發聲。

  她取的是七弦當中的宮弦,左手以指法帶起按弦取音,右手大指劈下,以文笙現在所學指法,大指的「劈」最有力度。

  琴聲剛健有力,而五音當中宮調又是最為沉重厚實的,文笙只發出了一個音,這一聲琴響堂堂正正,如晨鐘暮鼓敲擊在陰沉沉的簫聲裡,使得人精神為之一振。

  「黃太安」猛然回頭往這邊看來,發現了坐在草地上的文笙。

  他剛聽過文笙彈的那曲喜雨,全未將這學琴不久的小姑娘當做對手,微微眯了下眼,露出詫異驚奇之色,似乎在好奇螳臂為什麼也敢當車。

  簫聲沒有停,幽咽的簫聲帶著鬼氣席捲周遭,目標還在戚琴,順帶著將文笙也包括進去,誓要將她碾壓成灰燼。

  文笙覺著眼前漸漸暗了下來,陰風習習,頭皮發炸,感覺中她不是坐在松林雨地上撫琴,而是陷身鬼域深淵,耳邊有尖笑聲,也有嗚嗚啼哭聲,文笙心裡清楚知道自己正面臨著什麼,這鬼哭神嚎都是簫聲帶給她的錯覺。

  文笙頭疼欲裂,她看不清手下七弦的位置,即使能,她也彈不出一首琴曲來,打破「黃太安」施加的魔咒。

  她摸索到適才所彈的那根宮弦,以右手食指用力剔出。

  「嗡!」

  這一聲,帶著回音,直如穿雲裂帛,文笙覺著腦袋裡為之一清,登時咬緊了牙關,手上抹、挑、勾、剔,下下都撥彈在這同一根弦上,琴弦隨之「嗡」「嗡」,雜在那簫聲中。

  「黃太安」覺著很彆扭,不知對方是湊巧碰上了還是有意施為,這一聲聲單調的琴音每一下都趕在他音調轉承的間隙,換氣的時候就更不用說了,不早不晚,將他好好的簫聲攪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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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0:09 AM

第二卷 第六十七章 一張曲譜

  「黃太安」本名黃薈蓀,是東夷安插在大梁的一個細作。

  他長年偽裝成文人雅士,流連於梁都的舞榭歌台,於吟風弄月推杯換盞之間結交權貴,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為了不引人懷疑,他確實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控制了陳慕之後,更是從他那裡順利學到了妙音八法的前三重。

  玄音閣的樂師能以琴簫殺人,他自忖也不遑多讓。

  加上手裡的這支碧簫是難得的寶貝,在他一曲之下心志脆弱的人很容易失去神智,從而被徹底摧毀。

  戚琴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為慮。

  他半點兒也沒有料到,文笙竟能支撐這樣久。

  就好像對妙音八法全無反應,一下下彈撥著她的琴弦,頭也不抬,專心致志地只管搗亂,節奏全都是反著的,害他心裡憋著一口氣,上不去,又下不來。

  他不知道文笙早已經汗濕重衣,一顆顆汗珠混著雨水沿她鬢角滑落,腦袋裡「嗡嗡」作響,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音律什麼的早無暇細究,彈琴只是她自然而然的反應。

  文笙不知道今天這件事要如何收場,已經到了眼下的局面,就只有一直堅持下去。

  就在這時候,胡琴聲再度響了起來。

  戚琴借助僅剩的一根琴弦,拉起了他最擅長那首琴曲。

  淅淅瀝瀝,夜雨淒迷。

  因為失血,戚琴此時沒有太劇烈的動作,也沒有用多麼複雜的技巧,他左手的指法簡單細膩,琴弓在弦上輕盈地跳躍著,琴聲婉轉淒清,竟是連一個音都沒有錯。

  黃薈蓀毛骨悚然。

  更叫他想不到的是,因為戚琴在以胡琴聲同他的簫聲相抗,竟與那「錚」「錚」作響的古琴聲隱隱相合,胡琴聲未受影響。而古琴聲也不再突兀……

  這一首勾魂奪魄殺人曲裡,原本簫聲嗚咽,好似索命無常,胡琴淒豔。如同哀怨女鬼,卻突然闖進來個毛頭小夥子,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懂就要英雄求美,偏偏陽氣十足!

  黃薈蓀嘔血的心都有了。

  文笙突然「錚錚」兩聲,黃薈蓀氣息一亂竟沒能接得上去。黑暗瞬間降臨,但覺滿耳都是戚琴所拉的胡琴聲,「三更雨」化為一張細密的網,困住了他。

  黃薈蓀呆呆站立,兩道鮮血蜿蜒自鼻子裡流下來,望之觸目。

  他渾然不覺,還要吐氣吹奏那碧簫,鮮血嗆入氣管,「噗」,噴出一大口血來。跟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背倚了一棵松樹軟軟倒了下去。

  戚琴長出了一口氣。

  身心俱疲,他委頓在雨地裡,連爬過去看看都做不到,只好招喚文笙:「顧姑娘,你還好吧?」

  文笙口裡應了一聲,卻端坐著沒有動彈。

  戚琴知道她還沒有緩過勁兒來,方才戰況如此激烈,她一個剛剛學琴的小姑娘,便初生牛犢不怕虎地參合進來。也不知有沒有受傷,傷得重不重?

  不過他沒空問這些,急道:「你若是能動,就去看看雲鷺。」

  雲鷺流了好多血。這半天躺在雨水裡動也不動,不知還有沒有氣。

  文笙又應了一聲,她心裡也很著急,偏偏眼冒金星渾身發軟,嗓子眼裡泛甜,鼻下癢癢的。伸手一摸,手背上全是血。

  她顧不得太多,使勁兒閉了閉眼,將古琴放到一旁,試了試沒能站起來,手足並用,往雲鷺所在的那團血泊中爬了過去。

  雲鷺還活著,口鼻間猶有微弱的氣息。

  匕首入體太深,戚琴特意叮囑文笙先不要碰,相較這一處重創,其它大大小小細碎的傷口和折斷的右臂都不足致命,文笙不敢拖動他,跪趴在雲鷺的身邊簡單處理了一下,餘下的難免有些束手無策。

  也就是雲鷺年輕,又是習武之人,受了這麼重的傷硬是吊著一口氣未散。

  戚琴行動困難,事到如今,只有驚動師父王昔,把老爺子喊來幫著收拾殘局。

  瘋犬商其已經死得透了,黃薈蓀還有氣,應是遭到反噬,心血逆流,一時昏迷了過去。

  戚琴叫文笙下了黃薈蓀手中的碧簫,如此即使他醒來,戚琴哪怕只有一根琴弦完好,也不怕他垂死掙扎。

  文笙忙活了一陣,漸漸恢復過來,跑回去喊師父王昔,最重要的是需要趕緊弄輛車,送雲鷺和戚琴下山求醫,戚琴的傷好好養一養應無大礙,雲鷺是否救得過來,需得看能不能找到療傷的好大夫。

  這半天王昔的酒早就醒了,正奇怪徒弟怎麼去了這麼久,聞言大吃了一驚。

  山上沒有牛馬,所幸有輛用來拉木頭的平板車,文笙去拖出來,鋪了床褥子上去,和王昔匆匆趕往出事的地方。

  還未到樹林,就聽到林中傳來一陣胡琴聲。

  二人還以為是那姓黃的醒了,趕到近前才知道不是。

  戚琴這段時間將自己挪到了雲鷺身旁,背倚一棵樹,正低頭默默地拉他那一根弦的胡琴。

  他怕雲鷺就此睡死過去,試圖用琴聲將人喚醒。

  胡琴聲輕柔,很容易叫人想起諸如生離死別這些叫人悲傷難過的事,雲鷺一動不動躺著,臉色泛著青灰,卻有一滴淚自閉著的眼角滑落。

  王昔見到這等叫人揪心的傷勢,忍不住抱怨了幾句,他年紀雖大,一直沒停下幹活兒,有把子力氣,和文笙兩個小心翼翼把雲鷺抬上車,又將他身上的濕衣裳去了,蓋上油布擋雨,回頭再來攙扶戚琴。

  戚琴忙道:「別落了,還有那姓黃的。」

  商其也倒罷了,戚琴和雲鷺當日設計要殺他不是為了賞銀,也不是為了揚名,單純是想著為民除害,如今人已經死了,萬沒有必要給他收屍,姓黃的還有氣在,只要能撬開此人的嘴,肯定能問出許多有價值的東西。

  這次回來,文笙準備周全,帶了繩子,和師父王昔一起動手,將人狠狠捆了起來。

  王昔對於這姓黃的花言巧語騙過了自己耿耿於懷,戚琴勸他:「還好你一時慷慨,打發徒弟送琴給他,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我和雲鷺若是死了,你們師徒也難以倖免,可見好人還是有好報。」

  王昔對於文笙方才的表現猶自半信半疑,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車上載了三個成年人,需得小心顛簸,又是下山的路,師徒兩個直累得滿身大汗氣喘好牛才好歹將車弄到了山腳下。

  好在雨終於停了。

  文笙叫師父先歇著,一個人拖著車子走平道。

  戚琴對王昔道:「這次出了這樣的大事,就算咱們不聲張也肯定會透出風去,你們師徒再住在山上不安全,先隨我去避避風頭吧。」

  王昔不悅,口裡埋怨:「還不是你們,整日沒事參合那些破事,給人家殺上門來,老夫這麼大年紀了還要跟著受連累,有家不能回。」

  戚琴訕笑,轉移話題道:「這姓黃的身上貼身藏了張曲譜,他既怕被人看到,肯定大非尋常。你要不要一起來研究一下?」

  若是旁的東西王昔肯定不屑一顧,但曲譜的話,正是搔到了他的癢處,於是哼了一聲,沒有接言。

  戚琴坐在車上拿出一張折成巴掌大小的紙,這是一張古琴文字譜,他對古琴也有研究,打開來邊看邊以左手虛彈,口裡輕輕模擬著琴音。

  文笙聽在耳中,覺著那曲調簡單明快,這曲譜想來只有不長的一段,因為戚琴只哼了一小節就回頭再來,如此反復幾次,她都快要跟著唱出來了。

  過了一陣,戚琴搖了搖頭,沉吟道:「不對啊。」

  王昔也不同他客氣,湊到一旁,問道:「怎麼不對?」伸手將那曲譜拿了過去。

  「我還以為這曲譜出自首陽的那本《希聲譜》,沒想到這麼平平無奇。」戚琴嘖了一聲,突然又道:「也不對,若真是平平無奇,姓黃的也不會貼身保存,這曲譜之中必有蹊蹺。算了,現在沒工夫想,等他醒來再問吧,先給雲鷺找個大夫去。」

  等一行人到了附近的鎮上,天已經黑下來。

  戚琴在這裡有落腳的地方,先把五花大綁的黃薈蓀從車上提下來,關到屋子裡,由文笙看著,王昔拉著兩個重傷的人匆匆去求醫。

  他們前腳剛離去,黃薈蓀呻吟一聲,睜開了雙眼。

  他眼神裡好似還帶著幾分迷惘與呆滯,抬頭打量了一下所處的環境,手腳齊動掙扎了一番,跟著連連咳嗽。

  文笙忙活了大半天,剛找了身乾淨衣裳換上,正擦著頭髮準備燒水洗個澡,聞聲探出頭來瞧瞧,與他目光相對。

  黃薈蓀好似不認識文笙似的怔怔望著她,目光裡透出欣賞驚豔之色,半晌方道:「姑娘荊釵布裙難掩良材美質,怎麼忍心將自己這一生埋沒於山野,和一個老頭子朝夕相對虛度時光?合該穿錦衣,飲瓊漿,享富貴,得尊崇。你喜歡撫琴,自有傳世的名琴和常人難得一見的曲譜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選,你不願屈於人下,自有大把的英雄豪傑俊美少年甘願受你驅使,唯命是從,這才應該是顧姑娘你該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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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0:21 AM

第二卷 第六十八章 鄴州行

  文笙失笑。

  她由黃薈蓀的這番話斷定,此人其實已經醒過來好一陣了,專等著戚琴他們離開,只剩自己一個人看守的時候,才來以三寸不爛之舌遊說。

  難道自己看著就特別像是貪戀富貴權勢之人?

  黃薈蓀好似看出她的不以為然,又道:「在下這番話完全出自真心,並非為了乞求活命才來胡言亂語討好姑娘。說句實話,哪怕今日黃某成了階下囚,也不一定就山窮水盡斷了活路。」

  「哦?」他這麼說,文笙倒來了些興趣。

  雲鷺傷成那樣,命不一定保得住,連師父王昔都險些跟著遭殃,難道戚琴竟還會對這姓黃的手下留情不成?

  黃薈蓀笑了笑,不慌不忙道:「顧姑娘你有所不知,戚琴所在的羽音社裡邊,幾位首領志向並不相同,有盼著朝廷招攬,好就此巴結上譚夢州和玄音閣的,也有人看不慣姓譚的老東西一手遮天,把持朝政為所欲為。你看,我們殺了首陽那偽君子,自有人拍手稱快暗暗叫好,在某些地方,我和他們有共同的利益,大可以坐下來談一談,未來如何,現在下定論還早。」

  文笙有些好奇:「羽音社裡會有人和你談?那豈不是勾結外敵背叛國家?」

  黃薈蓀哈哈而笑:「姑娘到底是年輕,我們又不可能把大梁疆土全部占下,到時候還打什麼打,兩國停了刀兵議和就是了。」

  文笙心裡不舒服,冷笑一聲:「既然黃先生篤定死不了,那你等著就是。」甩手便要回裡屋。

  黃薈蓀沒想到她脾氣和王昔有得一拼,說翻臉就翻臉,不免張口結舌,頓了頓總算想起要如何打動她,提高了聲音道:「你跟我走,我傳你『妙音八法』!」

  文笙手撩著簾子,回頭深深望了他一眼。

  黃薈蓀似覺有了指望。連忙道:「王昔彈琴全然隨心所欲,你隨他學琴時日尚短,現在改學『妙音八法』還來得及,適才我看你彈奏古琴。天賦絕佳,必定一學即會,來日成為譚夢州那等的高手,你不要再錯下去了!」

  文笙卻反問了一句:「你又怎麼知道我師父就一定是錯的呢?」

  「他彈得再好聽,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又有什麼用呢?」黃薈蓀很奇怪文笙問了這麼一句,見她還執迷不悟,許諾道:「黃某說話必定算話,若是不信,我可以拿我家公子的名義起誓。」

  鬼公子?文笙不耐煩繼續打聽那些魑魅魍魎之事,和對方這樣一個以有用沒用來判斷對錯的人也聊不到一起去,嗤笑一聲,轉身進了裡屋,任他如何花言巧語都只當作未聽見,不理不睬做自己的事。

  戚琴等人去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一早外邊才有了動靜。

  回來的只有王昔和戚琴,戚琴躺在車上,傷處都已經包紮過了,王昔拉著車,兩個老傢伙正在拌嘴。

  王昔年紀大了,折騰了一晚上,累得夠嗆,即便如此,嘴上卻不饒人,對著戚琴冷嘲熱諷:「……雲鷺跟著你這等樂師真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黴。說什麼視金銀如糞土,到遇上事了才知道,這糞土它能救命啊。」

  文笙也是一夜未睡,聽到聲音趕緊迎出去。從師父手中接過了車子,詢問雲鷺醫治的情況。

  戚琴正和王昔犯愁呢,雲鷺傷得極重,找了個治外傷的大夫看了,那大夫在大興頗有名氣,看在戚琴的面子上動用了不少珍貴的藥材給雲鷺吊著氣把刀拔了出來。

  現在雲鷺化身為一個巨大的窟窿。每多活一刻,都要填不少銀子進去,兩個老人平常日子過得叮噹響,一時從哪里弄錢往裡填?

  文笙見狀也不好說什麼,停下板車,去扶戚琴下來。

  戚琴下車來,突然抬手在腦袋上輕拍了一記:「哈,我竟忘了,家裡還藏著一棵搖錢樹呢。」

  他說的搖錢樹指的正是黃薈蓀。

  雲鷺早年幹的就是緝拿朝廷懸賞的犯人領賞錢的活兒,戚琴也一直生活在社會的低層,對這些事情門兒清。

  家裡這個姓黃的和死在山上的商其身上都有大案子,旁的不說,就是首陽遇刺,抓住兇手賞銀都不能少了,想來玄音閣的樂師們正在到處尋找這姓黃的。

  文笙張了張嘴,她沒想到黃薈蓀打算得挺好,戚琴卻連半點兒都未往那方面想。

  實在是因為太窮了,他要將這東夷探子交到官府去領賞錢。

  雲鷺那裡還等錢救命,戚琴說幹就幹,和王昔草草打了個盹兒,便爬起來,將黃薈蓀堵上了嘴扔到板車上,準備送他去府衙。

  黃薈蓀沒想到會這樣,去時在車上緊緊閉著眼睛,面如死灰。

  處理這些事,文笙和師父在大興停留了好幾天。

  雲鷺生死之間幾番掙扎,終於從鬼門關裡被拉了回來,病情逐漸穩定。

  可這時候,戚琴和王昔兩個老傢伙又吵了起來。

  這一次是因為文笙。

  羽音社在鄴州的盛會召開在即,戚琴傷重,雲鷺時時昏迷,兩人肯定是都沒辦法前往了。

  戚琴想著連那姓黃的東夷奸細都知道此次盛會,他說是從羽音社首領張寄北處得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姓黃的雖然入了獄,他身後還有那鬼公子,戚琴擔心這次的盛會會有意外發生,寫了一封信,想叫文笙幫忙跑一趟鄴州去送信。

  黃薈蓀進了府衙大牢之後,大興地方官如獲至寶,查明身份之後馬上派人往京裡送了信。

  可沒等譚國師和玄音閣的人做出反應,黃薈蓀竟在重兵把守的大牢裡咬舌自盡了,據說發現屍體的時候,牢裡到處都是血,情形頗為恐怖。

  消息一傳出來,戚琴的壓力更大了。

  王昔本就因為受到連累有家不能回一肚子火氣,堅決不同意戚琴這要把自己徒弟捲進去的作法,為此幾乎翻了臉。

  「我就不相信你找不到一個能幫你送信的人!實在不行,你另找旁人伺候,我豁上這把老骨頭幫你跑一趟,她一個姑娘家,涉世不深,叫她去趟你們羽音社的渾水,你怎麼想出來的?」

  王昔正在氣頭上,戚琴不敢火上澆油,只是嘟囔了一句:「她涉世不深?」暗忖你是沒瞧見你那寶貝徒弟先前在離水不管縣衙還是將軍府全都吃得開的模樣,連雲鷺都需得領她的情。

  師父眼中,徒弟總是長不大的,他等著王昔不再吹鬍子瞪眼了,才婉轉勸道:「你可知道你的寶貝徒弟今年幾歲?」

  「幾歲?拜師的時候我問過她,今年滿十六了,怎麼了?」

  「怎麼了?虧你還是做人師父的,她若是長在父母跟前,十六歲可是該說親的年紀了,你不讓她出去走走,多認識些年輕人,難不成想叫她陪著你終老荒野,一輩子不嫁人?」

  王昔還真把這事給忽略了,他一輩子與琴為伍沒有娶妻,不經提醒哪會想著給剛收下的小徒弟操這心,聽了這話不由悻悻地道:「女人啊,就是麻煩。」

  戚琴便笑道:「你年輕的時候倚紅偎翠,不是沒有荒唐過,沒道理徒弟就得做尼姑吧,小姑娘家終是得正正經經找個人嫁,現在開始相看就不早了,所以我說你不要把她總拘在身邊,事事越俎代庖。」

  王昔拈著鬍鬚想了想,突然回過味來,瞪眼道:「我的徒弟可不會嫁你們羽音社的人!你少打她主意,信是絕對不會幫你去送的。」

  戚琴歎了口氣:「這事可不是你說了算的,不嫁羽音社的人,難道要嫁京裡那幫樂師麼?放心吧,你那徒弟自己很有主意,我也不會叫她去涉險,這次鄴州的盛會機會十分難得,會有許多平時難得一見的人物現身,就算沒有緣份,能開開眼界,多認識些人也是好的。」

  王昔當時哼了一聲沒有表態,過後卻把文笙叫來詢問。

  他倒沒有說戚琴開解他的那番話,而是問文笙願不願意去幫著戚琴送信。

  文笙自然是願意的,就不說戚琴先前不計得失地幫過她很多,如今有了麻煩她自當鼎力相助,單說鄴州的盛會必定會有許多像戚琴這樣的樂師到場,這些高人雅士平時隱於市井山野,若非有這樣的機會哪能一見。想想都心馳神往。

  王昔歎了口氣,道:「那你自己要心中有數,到了鄴州萬事小心,你需得知道,師父一直被排斥於樂師之外,惹了麻煩師父只怕是庇護不了你。」

  文笙知道他擔心著自己,鄭重點了點頭,許諾道:「師父放心,我送了信便早早回來。」

  王昔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難得出去一趟,帶著你的琴,也不用那麼急著回來。」

  文笙被他說得有些莫名。

  戚琴把信交給了文笙,隨信又將黃薈蓀身上搜出來的神秘曲譜抄錄了一份,叫文笙到了鄴州後把兩樣東西交給同在羽音社的古琴名家厲建章。

  擔心她路上不安全,戚琴又托了雲鷺江湖上一位姓吳的朋友同行護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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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0:53 AM

第二卷 第六十九章 古琴名家厲建章

  雲鷺這位朋友六十多了,看上去精神矍鑠,腿腳十分硬朗。

  王昔一見就很滿意,大興到鄴州雖然不是很遠,路上也得走七八天呢,文笙是個小姑娘,要真找個年輕力壯的江湖客陪著,這一路孤男寡女的,還真是叫人不放心。

  老吳年紀都可以當文笙爺爺了,說話辦事一看是經常走南闖北經驗豐富的模樣,正合適。

  徒弟跟著他朝夕相處大半年,既聰明又聽話,把他照顧得舒舒服服,一老一小沒事彈彈琴,心情別提有多舒暢了,突然要分開,老爺子還真有些不捨得。

  他板著臉叮囑:「既然那姓黃的沒福氣用師父制的琴,你又靠著它起過那麼一丁點兒的作用,那琴你就拿去用吧,記著,要用心練,離了師父眼前,也不得荒廢偷懶。」

  文笙恭敬地應了一聲,看看老人眼神裡明明滿是擔憂,心下感動,忍不住上前,輕輕抱了抱他:「師父,我會儘快趕回來,琴也會好好地練。」

  戚琴右肋受傷不輕,大夫叫他臥床不許活動,他靠在榻上看著這師徒兩個告別,忍不住笑道:「不過去一趟鄴州,少則二十天,多則一個多月就該回來了,別整得跟再也見不著了一樣。」

  王昔有些不自在,瞪了戚琴一眼:「你放什麼屁!」又悄悄跟文笙道:「雖說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此去若是有看著還不錯的,就帶他回來,師父幫你掌掌眼。」

  這下輪到文笙心中窘然。

  她可算是明白了師父為什麼同意叫自己跑這一趟,說話間還欲言又止的。

  文笙笑了笑,在王昔耳邊道:「您放心。」

  放什麼心她卻沒有提。

  在文笙的計劃裡。她根本就沒想著這麼早成親,甚至沒想過這輩子要成親,然後同個男子廝守一生。

  要多麼信任愛重才會互托一生一世?她在明河當著鳳嵩川和眾鄉紳的面寫下那首詩,既是對鳳嵩川這等人的嘲諷。也是她一直以來潛藏在內心的憤懣想法。

  生而為女子並不低賤,為什麼不管前生還是今世,世俗都劃定了那麼多規矩給女人們來守?甚至於就連她們自己也認為是應該的,並且以此為榮?

  要叫她顧文笙來日為了一個男人舉案齊眉,想都別想!

  但這些沒有辦法訴之於口。就連師父王昔也不會理解。

  告別了王昔和戚琴,文笙跟著吳伯出發。

  吳伯找了輛驢車代步,他坐在前面趕車,文笙待在車裡,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車子顛簸向西,沒多久身體就像散了架。吳伯說這還是官道,等後面幾天走山路的時候更是難行,需得養好體力,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步行。

  文笙抱著她的琴,心中默想此去鄴州不知會遇到什麼。

  師父把這張琴給了自己。按說自己應該給它取個名字,這是一張響泉式的琴,外表華美,琴音透澈,很合文笙的心意。

  她以指腹輕輕撫摸著琴的嶽山,想了幾個名字都覺著不怎麼合適,便準備先放一放。

  兩天之後,出了大興境,果然變成了山道。

  吳伯找了處集鎮,連驢帶車賣了個好價錢。這兩天他和文笙熟悉了,見她穿著男裝行動俐落,便問文笙可會騎馬。

  他要去跟這附近的山賊套套關係,弄兩匹馬。

  文笙這才感覺出來這老者當真是江湖中人。

  吳伯安頓了文笙住店。拿著賣車的錢去買了拜山的禮物,獨自一個人出門,半天的時間帶著一身酒氣返回,果真牽回了兩匹馬。

  一輛驢車的錢換兩匹馬,這買賣怎麼想都賺了,吳伯也大是得意。和文笙講他當年如何結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又道:「鄴州的響馬江北的賊,再加上東海的海寇,這是咱們大梁江湖上的三大害,連朝廷都拿他們沒辦法。比較起來,鄴州的響馬還是最講道義的,遇到順眼的江湖同道有難,也能伸出援手。」

  他口裡所說的江北,指得是大梁和南崇交界的飛雲江。

  去年南崇將領林世南打了場大勝仗,如今飛雲江北邊好幾處州縣仍落在南崇人手裡。

  再次上路,吳伯有了談興,一到打尖的時候就給文笙講這三大害的秘辛。

  「老頭子認識鄴州這夥響馬的一個小頭目,好幾年沒打交道了,這次見面你猜怎的,他們換了個新當家的。這位當家的和我還有些淵源呢。」

  吳伯不是藏不住話的人,只是這個新發現太叫他震驚,身邊又沒有合適的人可以敘說,忍著不講更是不成,趕這半天路快要將他憋死了。

  文笙看了看周圍,不虞二人的談話被外人聽到,才好奇問道:「怎麼說?」

  吳伯也壓低了聲音:「傅春娘,是百相門門主傅蘭誠的長女,真是叫人沒有想到。」

  文笙聽出點兒意思來了,她雖然不知道傅蘭誠是何方神聖,但卻理解吳伯為什麼這麼吃驚:「是個女子?」

  這世道,絕大多數的女子一輩子循規蹈矩,像李氏那樣待在後宅養兒育女,自己這樣的異類就很少了,沒想到還有更出格的,女匪首?

  「這小娘子歲數還不大呢,當年她滿月的時候傅蘭誠請了很多江湖上的朋友去吃酒,我算算,今年也就是二十一二歲吧。我這回上山,是下面人接待的我,沒見著她本人,就這麼著,一聽她落了草,我當場就險些把酒碗扔了,要見了面還不知道要出多大醜呢。」

  文笙拿著麵餅,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她不是江湖人,雖然對傅春娘起了點興趣。卻不會有吳伯那麼大的反應。

  吳伯歎了口氣:「你不知道這其中的因果,傅門主為人大方豪爽,講義氣有手段,朋友也多。在江湖上很吃得開,三年前他們傅家出了件大事。傅門主相諧二十幾年的原配夫人突然病故,沒過多久,他那十分寵愛的小老婆也跟著去了,喪事一樁接著一樁。大家都說傅家撞了邪。跟著傅春娘原本訂下的親事也莫名其妙地黃了,又有流言說,那原配其實是上吊死的,妻妾相爭,大老婆吃了虧,一時想不開,那小老婆的死卻是跟傅春娘有些關係,畢竟吊死的那位是她的親娘。這麼看來,傳言十九非虛啊。」

  文笙麵餅了放到唇邊,微張著嘴。不知說什麼才好。

  「傅蘭誠也是,教了閨女一身武藝,現在不定怎麼後悔呢。朝廷若是認真追究起來,夠他喝一壺的。」

  文笙覺著吳伯這話的重點不對。

  許是見到文笙的滿臉不以為然,吳伯又感慨道:「逼得原配尋死,想來那位姨娘也不是什麼善茬子,老話說得好,一山不能容二虎……」

  文笙嗤笑一聲,淡淡地道:「爭寵不對,想不開尋死不對。報復殺人更不對,只有始作俑者是無辜的,他唯一的錯處,便是教會了女兒武藝。」

  「啊?」吳伯搔了搔頭。臉上不禁有些尷尬。

  顧姑娘沒有說他話講得不對,好像只是把他的意思總結了一下,配著她那似嘲非嘲的口氣,聽著怎麼就這麼不是味兒呢?

  文笙雖然對江湖很是好奇,卻不喜歡聽這樣的故事,這裡面夾雜的夫妻恩斷。骨肉反目怎麼聽都是一幕人間慘劇。

  不過文笙並不認識那位馬賊首領傅春娘,日後也不想同她有什麼瓜葛,議論完了這一句就把她拋到了腦後。

  數日之後,兩人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鄴州長暉。

  長暉位於鄴州的中心樞紐,縣衙和府衙只隔了一條長街,商業發達,店鋪林立,街上人流如織,常有達官貴人出入,是大梁最繁華的幾處重鎮之一,遠非文笙在大興待過的那些城鎮可比。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幸好二人要找的那一位厲建章在長暉本地十分有名,稍一打聽就按照路人的指點找到了他位於城南的家。

  文笙沒有急著上前叫門,先站定了離遠觀察了一陣,這位羽音社的厲大家無疑家底頗為豐厚,城南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來來往往非富則貴,能在這麼一處寸土寸金的地界,擁有這麼一片大宅院,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

  當然,厲建章本來就是古琴大家,是羽音社的成員,不是普通人。

  但文笙見慣了戚琴那樣的樂師,再來看這位厲大家,難免有些不適應。

  她牽了馬和吳伯上前叫門。

  應門的厲家下人身材高大,胳膊上肌肉高高鼓起,不用吳伯試探,文笙也看得出對方身手定不一般,是個練家子。

  這些武林人士總是出於各種原因喜歡往樂師身邊湊,以能被樂師招攬為榮耀。

  文笙說明來意,那人把他們讓到了門房裡,有專人陪著,他進去稟報。

  透過窗子,可見厲家的院落很深,亭臺樓閣層層疊疊,佈置得十分雅致,陪著他們的下人上了茶,並不搭話,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厲家規矩之大,由此可見一斑。

  過了一陣,方才那人回來,叉手施禮:「信在哪一位身上?請隨我去見厲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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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30 07:51 AM

第二卷 第七十章 伐木叮噹

  文笙沖著吳伯微微頷首,示意他在此稍等,她則起身隨著那人去見厲建章。

  考慮到背著瑤琴去見一位擅琴的樂師有些不禮貌,她將琴先交給了吳伯看管。

  厲家很大,足足走了半刻鐘,才穿過前院,到了厲建章所在的琴室。

  遠遠的,文笙就聽到有悠揚的古琴聲響起,前面帶路的大漢不由地放輕了腳步。

  文笙一入耳便知道彈琴的正是那位厲大家。

  這支琴曲當中泛音特別多,難得厲建章處理得細膩而有特色,聽這支曲子,就好似置身於三月的湖水邊,湖面清澈如鏡,周圍草長鶯飛,又有鳥雀自在盤旋,只覺人生在世全無煩惱之事。

  文笙站定,等著這一曲終了。

  這位厲大家果然是撫琴的高手,但文笙聽完了,卻覺著曲子裡還是有未搔到癢處的地方,許是出於她的私心,她想若是師父王昔來彈這首曲子,會更加得豁達而有生趣。

  直到最後一個泛音停歇,裡面方傳出聲音來:「聽聞戚兄自大興傳了信來,送信的人呢,請進來吧。」

  那大漢方才往前兩步,到了琴室門口,朗聲稟報:「回厲先生,人已經到了。」說話間往旁側一讓,伸手沖著文笙做了個「請」的姿勢。

  文笙上前,邁過高高的門檻,進到了琴室當中。

  這間琴室佈置得十分淡雅肅穆,矮榻、屏風、長几、桌案一色都是黑漆,案上鋪著幾幅長卷,直垂到地,黑白互襯,更顯樸素大方。

  正對著門主位上坐了位長者,一雙手猶放在面前的古琴上面。

  這長者年紀應該在五十出頭,保養得當,面色紅潤,頭髮也是黑的多白的少。

  文笙注意到他的時候。這位長者也在上下打量文笙。

  文笙匆匆一掃,便知道這座上的人必是她要找的那位厲建章。

  對方年紀遠較自己為長,又是戚琴的朋友,文笙站定了。深施一禮,口裡恭恭敬敬道:「末學後進顧九見過厲老先生,在下此來受戚老重托,有一封要緊的書信要面呈您。」

  說話間,她取出了一路小心收藏的書信。兩手拿著,上前幾步,交到了厲建章手上。

  厲建章接過信,沒有急著打開看,而是有些失望地問了一句:「這麼說此次的盛會戚兄不打算參加了?」

  文笙回道:「戚老在大興遇襲,受了不輕的傷,沒有辦法到鄴州來,他把前因後果都寫在了信中,厲前輩一看便知。」

  厲建章聞言吃驚非小,雙目之中銳芒一閃。顧不得再問文笙的話,低頭三兩下拆開那封書信,先眯著眼睛從頭仔細看了一遍,而後又再三確認關鍵之處。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彷彿由高人雅士一下子變身為戚琴信得過的朋友,羽音社的重要成員。

  戚琴在信裡說了很多,不但詳細講敘了自己與商其、「黃太安」的恩怨,提到此番因為傷重不能來參會頗為可惜,還特意向厲建章介紹了文笙,說她師從王昔。於古琴上十分有天賦,和自己也多有淵源,若非她相助,同姓黃的那一場拼鬥還不知道鹿死誰手。請厲建章方便的時候指點她一下。

  除此之外,戚琴還拜託厲建章帶著文笙去此次的盛會上開開眼界,並記下那曲譜帶回去給他。

  做為報償,他把從「黃太安」身上得來的那段曲譜也抄錄了一份,由文笙帶來,交給厲建章處理。

  那曲譜據他判斷極有可能出自首陽被搶去的那本《希聲譜》。

  厲建章看了信。再打量文笙,才留意到站在面前的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小姑娘。

  「大興距離長暉路途不近,你一個姑娘家,長途跋涉,著實不易,辛苦了。」

  文笙並未覺著苦,聞言莞爾一笑:「還好,晚輩隨師父山居,常走山路,已經習慣了。」

  厲建章認識王昔,歎道:「我早年同你師父打過交道。他技藝精湛,胸中自有溝壑,琴聲如同天籟。可惜沒有得到老天爺的厚愛。他脾氣還那麼倔?」

  這話叫文笙不好回答,她想了一想,認真地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師父也在堅持他的道理。」

  厲建章想起了王昔的脾氣,搖了搖頭:「好吧,難得你受得了他。我看信上說,你帶來了一段曲譜?」

  文笙鬆了口氣,她早知道師父王昔和這些公認的琴道大家心有隔閡兩看相厭,厲建章這態度還算是比較溫和的,但她實在不想聽旁人背地裡議論師父有哪裡不好,厲建章主動更換話題,她求之不得。

  「是,在這裡。」文笙把曲譜小心翼翼取出來,交給了厲建章。

  厲建章也十分重視,雖然他撫琴之前已經淨過手了,仍是取過塊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接過了曲譜,打開來細看。

  這是一段古琴譜,記錄的方式不是減字譜,也不是工尺譜,而是最古老的文字譜。

  這時候厲建章已經顧不上再理會文笙,微一抬手,示意她自便,口中跟著那譜上的文字喃喃自語,手指時不時撥弄下對應的琴弦。

  像他這種古琴大家,半生浸淫其中,有現成的琴譜在手,打譜是非常快的,何況這一段曲子並不長,文笙只是在旁坐等了半個時辰,厲建章第一遍已經通完了。

  他想了想,很快從頭又來了一遍,將其中很多樂音做了調整,如此一來,節奏起了變化,這段曲子聽上去與方才又有所不同。

  如是者三,文笙聽著厲建章彈出來的調子越來越熟悉。

  厲建章和王昔、戚琴對這段曲譜的理解,絕大多數地方都不謀而合。

  文笙由此已經猜到了厲建章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

  果然只見他皺起眉來,面露不解之色,喃喃道:「奇哉怪也!」又細細研究了一陣,搖了搖頭,將目光投向文笙:「你師父和戚琴應該已經研究過這琴譜了,這麼簡單的曲子,怎麼可能出自於《希聲譜》?難道其中另藏玄機我卻沒有發現?你師父怎麼說?」

  文笙抿嘴而笑:「師父說這曲子聽上去就像是他在山上伐木頭,叮叮噹噹的,十分有趣。」

  「……」厲建章一時無言,這倒真挺像是王昔那個死不改悔的倔老頭兒會說出來的話。

  「那戚琴呢?」戚琴雖然擅長的是胡琴,但一法通百法通,只要打出這琴譜,自可以把它變成胡琴的曲譜,甚至於簫譜、箏譜,乃至任何一種樂器來演奏。

  要不然天下樂師也不會對《希聲譜》趨之若鶩。

  他就不信戚琴會沒有好好研究它。

  「戚老說,初時未覺,叫我師父這麼一說,確實越聽越像伐木頭的聲音,他已經沒法用這支曲子正經拉琴了。」

  厲建章明白這種感受,對一個樂師而言,在傾全力彈奏的時候,心裡是否能觸景生情非常得重要,他後悔多嘴問了文笙這一句,生怕自己往後彈這曲子,聽到的也是叮噹伐木聲,那可真是叫人無語了……

  雖然受了戚琴所托,厲建章現在卻沒有心思指點文笙的琴技,決定先叫文笙住下來,其它的等倒出空再說。

  「這次盛會是由高祁召集的,他這個人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對『妙音八法』非常推崇,連帶的,對譚國師和玄音閣也懷有好感,按說他不會和東夷再有什麼瓜葛,至於張寄北……也不大可能做這等事,雖然他巴不得譚國師垮臺,畢竟現在正打仗,和東夷人勾結太損名聲,他犯不著。」

  說到這裡,厲建章搖了搖頭:「這次高祁弄出來得動靜太大了,不一定哪裡走露了風聲,等我和他說一下。你先在我家裡住下來吧,帶琴了嗎?」

  文笙連忙站起身:「帶了。」

  厲建章點了點頭:「我這裡有些琴譜,也有前人編撰的幾部學琴的書籍,你先慢慢看著。我膝下有兩女,長女已經出嫁,次女比你大不了幾歲,琴彈得不說多好,那幾本書我都曾教過她,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先問她。」

  文笙對厲建章如此安排沒有異議,躬身以晚輩的大禮道謝。

  琴譜倒也罷了,學琴的古書可十分珍貴,由此也看得出厲建章確實家底豐厚,至少文笙跟著王昔在山裡住了大半年,王昔什麼事都不瞞著她,書這等東西老爺子是沒有的。

  文笙和吳伯就在厲家住了下來。

  厲建章的夫人深居內宅,年紀比丈夫少了十餘歲,是厲建章髮妻死後娶的繼室。文笙因為是女子,住下來之後去拜見了一回,厲夫人說話輕聲細語的,待她很是客氣。

  言談中半句也不打聽文笙來厲家做什麼,明顯對丈夫參與羽音社的事一無所知。

  厲建章的次女名叫厲蕙雅,人如其名,性情溫柔聰慧。

  她已經訂了親,年底就要出嫁,每日待在房中繡花,休息的時候彈一彈琴。

  不知是厲建章不肯教,還是教了她沒有學成,厲蕙雅沒有傳承父親的本事。

  文笙在厲家住了幾天,每日裡看書練琴,離羽音社盛會的日子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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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30 08:10 AM

第二卷 第七十一章 寒蘭會

  羽音社原定的集會時間是十月十五下元節那天。

  文笙來到長暉,在厲家住下已經是十月初六,這前後有許多羽音社的成員為了一睹那神秘曲譜趕到了鄴州,同時長暉縣城也湧入了不少原本與此事毫不相干的人。

  厲建章為此私下裡找過了召集人高祁,高祁聽說竟然連東夷奸細都知道了,還惦記著要來參加,深感事態失去控制。

  他思來想去,想出了一個在文笙看來有些掩耳盜鈴的辦法,希望以此來轉移外人的注意。

  雙十前後,長暉開始流傳一個消息,照磨官沈德鴻沈大人最愛的一株細葉寒蘭開花了,這株寒蘭是沈大人親手從山裡尋到帶出來的,養了一年多,仔細栽培,精心呵護,如今終於開了花,有幸見到的人都說這株蘭葉型雋秀飄逸,花姿清雅,宛如絕世美人。

  沈大人自己也非常得意,遍邀現在鄴州的高人雅士,於下元節這天齊至他的莊上賞蘭。

  如此一來,羽音社的樂師們適逢其會,都在受邀之列。

  沈德鴻出身名門,平素沒什麼架子,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那天到場的人必定不少,羽音社的樂師夾雜其中,非要說他們趕到鄴州,乃是提前得了消息要來參加寒蘭會,也勉強說得過去。

  到時就連他們的子侄朋友都可以帶去,更不用說那些別有用心想著參合羽音社集會的人。

  好奇心大的可以親自到場去看嘛!

  就連厲建章都沒料到高祁突然來了這麼一手。

  他想不通高祁是怎麼說動的沈德鴻。

  不管怎麼說,厲建章和戚琴的想法相同,一直不參與羽音社內部的派系之爭,沈德鴻雖然人在官場,卻只是個小小的照磨官,到那天厲建章是肯定會去的,不但去,還要把文笙也帶去。

  要帶文笙出門,穿戴就不能太寒酸了,厲建章叫人給文笙找了幾身男裝。適合她細瘦的身材,料子和厲建章自己身上穿的差不多,都是看上去不起眼,真正價錢死貴的那種。

  文笙穿戴起來。假稱是厲建章的侄子,等到了下元節那天,跟在厲建章身後一起去沈家賞蘭。

  沈德鴻宴客的莊子距離厲建章家只有數里,乘坐馬車片刻即到。

  這時候沈園裡已經人影散亂,頗為熱鬧。

  二人一路進來。不少認識厲建章的都上前和他打招呼,文笙跟在後面記人,能叫厲建章停下來認真應酬對答,甚至說幾句肺腑之言的,十有八九是羽音社的成員。

  時值初冬,沈園雖已精心裝扮過,還是稍顯蕭索。

  青石路兩側栽著臘梅秋菊,再遠處許多夏秋曾經茂盛過的花樹只剩下蜷曲的葉子和褐色的藤蔓。

  園子正中搭了個碩大的花棚,裡邊便是此次大出風頭的幾株寒蘭。

  開花的細葉寒蘭放在正中最高處,花葶高出葉片。亭亭玉立,上面錯落盛開了五朵深紫色的蘭花,萼片纖細,花瓣染著些許斑點,遠觀如停落了五隻狹翅紫蝶,說不出得清秀可人。

  滿園都是這株寒蘭濃郁的花香。

  厲建章在花棚附近找到了高祁,主人沈德鴻正陪著他賞蘭。

  高祁是個體態臃腫的大胖子,一見厲建章便伸手將他拉住,熱情地道:「厲老哥來得正好。快來看看沈大人的愛蘭。」

  這等場合,到得稍遲是自恃身份。太晚的話,就變成了失禮。

  厲建章一路過來,沒見到張寄北和他的支持者,便猜到張寄北不願應酬官場中人。今天不會現身了。

  三人寒暄幾句,沈德鴻注意到跟在厲建章身後的文笙,含笑道:「厲先生,這位是……」

  「這是我的一個世侄,帶他來見見世面。這位是沈大人,這是高世伯。」

  文笙隨著厲建章的介紹上前一一行禮。

  沈德鴻沒有當回事。高祁卻一聽便知道這就是厲建章之前所說,來為戚琴送信的那個小姑娘。

  他沖文笙點了點頭,胖胖的臉上五官擠成一團,看上去格外和藹可親,笑眯眯地道:「一路辛苦了。」

  沈德鴻聞言詫異地瞥了高祁一眼,不過他向來灑脫不拘小節慣了,隨即便將高祁這句莫名的話丟在了腦後,笑對厲建章道:「今日我這裡到來了不少出色的年輕人,剛才我還和高先生說,長暉多少年沒有這麼熱鬧了,他們都是慕名沖著你們幾位大家來的,待會兒要麼你,要麼高先生,可要不吝當眾露上一手,叫大夥飽飽耳福不要空跑一場啊。」

  文笙暗忖:「敢情今天這寒蘭會還有不少節目。這位心裡一清二楚,知道自己此次是被高祁拖出來做了擋箭牌。」

  厲建章呵呵一笑:「有『潮汐鼓』高祁在,哪裡輪得到在下獻醜。」

  他今日只打算瞧瞧熱鬧。

  沈德鴻無所謂,回頭招呼不遠處的兩個年輕人過來。

  高祁趁機悄聲知會厲建章:「我和沈大人商量好了,今日要鬧個大動靜出來,臨時起意,沒有來得及提前同你說一聲。」

  雖是小聲說話,文笙就在旁邊,聽得很清楚。

  只見厲建章微微蹙眉,望向高祁的目光中露出了詢問之意,但這時候沈德鴻已經把外人喊了過來,兩人不方便再多說。

  沈德鴻招呼過來的這兩個年輕人十分面生,不要說文笙,就是厲建章也是初次見到。

  兩人看穿戴很尋常,一個穿了件藕荷色的團花直裰,腰垂香囊玉佩,頭髮烏黑濃密,頭頂簪了根白玉簪,這身裝扮並不矜貴,可配著少年端正的五官,溫和的目光,明明初冬天氣已經有些寒冷,看著此人卻莫名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按說這少年風姿氣度如此出眾,和他走在一起的人算是非常吃虧的,會受他壓制,被旁人忽視。

  可此時邊上這一位恰恰是個例外。

  那年輕人穿了件雪青色的長袍,袍子上隱隱繡著雲紋,身上清清爽爽無一修飾,可就是這樣,一但眾人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短時間之內就很難移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年輕人五官生得實在是太出色了,加上他身姿修長挺拔,今日在場的人大多對美有一種極致的偏好,不然不會為一株寒蘭所吸引,難得看到一位毫無爭議的美人,他,他,竟然是個男的。

  雖然把一個男子比做蘭花不大合適,文笙還是不由自主地往那株細葉寒蘭上瞥了一眼,詭異地生出一種人如寒蘭的感覺。

  沈德鴻笑道:「來,我來給你們介紹。這一位就是我剛才和你們倆提到的厲建章厲先生,我們鄴州的瑤琴大家。」

  兩個年輕人都是面色一肅,恭敬持晚輩禮。

  沈德鴻拍了拍那穿藕荷色直裰少年的肩膀,親切地道:「這位姓姚,名華。」又笑指那穿雪青色長袍的年輕人,「這一位姓鐘……」說到名字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竟是突然想不起這俊美無儔的年輕人叫什麼來。

  還未等他露出尷尬之色,那姓鐘的年輕人已經自然而然接上去道:「晚輩鐘天政。久聞厲老先生大名,今日終於有幸當面聆聽教誨。」

  厲建章不知這兩個年輕人底細,打了個哈哈:「太客氣了,教誨不敢當。傳聞多誇大其詞,哈哈,過了今日,不要罵老夫欺世盜名就好了。」

  高祁早認得那姚華,知道他是知州大人的遠房親戚,卻不打算告訴厲建章,在旁笑道:「老厲你這話可實在是太自謙了,叫我們這些人臉都沒地方擱。」

  沈德鴻拍拍腦袋,歉意地笑了笑:「正好厲先生帶了位世侄過來,你們年輕人多多親近,旁的不說,這麼站在一起,真真是賞心悅目,叫人看著就心情大好。哈哈。」

  說罷,他轉頭去與高祁商量一會兒的行事。

  原來定下這寒蘭會之後,高祁便提意要借今日之機,籌集一筆錢款,用來周濟白彰等地飽受戰亂之苦的老百姓。

  兩年前東夷人聯合海寇進犯大梁沿海,攻入了白彰等地,雖然最後被紀南棠帶兵剿滅,卻已經給這幾州的百姓造成了滅頂之災。

  朝廷也多次派人賑濟過,但繁華之地已經變得十室九空,那點錢糧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高祁極力促成此事,是覺著羽音社的成員大多像他一樣身家豐厚,出點兒錢不痛不癢,傳出去卻可以在民眾中落個好名聲。

  至於那些居心叵測,非要湊上來趕熱鬧的,也要叫他們知道,羽音社的便宜豈是那麼好占。

  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沈德鴻自然樂得成全。

  他們幾個長者一旁商量事去了,剩三個年輕人也不好幹站著。

  姚華含笑對文笙拱了拱手:「不知小兄弟怎麼稱呼?」他和鐘天政都是十七八歲,接近弱冠的年紀,文笙本來便小,一作男裝打扮看上去也就剛剛束髮的模樣,叫一句「小兄弟」自覺一點兒毛病都沒有。

  文笙客氣回禮:「在下姓顧,在家中排行第九,叫我一聲顧九就可以了。」

  姚華還待說話,一旁的鐘天政突然橫插進來:「咦?莫不是『頻頻宴上歌舞醉,問妓可堪撫琴無』的那一位顧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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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30 08:17 AM

第二卷 第七十二章 繡花枕頭?

  文笙不防吃了一驚。

  對面這位美少年竟然聽說過她,看樣子不但聽說過,說不定還詳細打聽過,要不然也不會自己一報顧九的名字,他就對上了號。

  可自己除了對方的姓名之外,其它都一無所知。

  這感覺叫她莫名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心生警惕。

  不過她還是回答了鐘天政:「情勢所逼,非我所想。」言下之意,也就是坦然承認了。

  姚華顯然也早聽說過發生在明河縣衙的那件事,他望著文笙,遲疑了一下,竟然抬起手來,揉了揉眼睛。

  知道她是明河縣衙酒席上寫詩的那一位,就自然知道了她是個女子,眼前的竟是位易釵而弁的姑娘,姚華面上微紅,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相較之下,鐘天政可比他隨意多了,低聲笑道:「那件事說起來是鳳嵩川不地道,活該他丟個大臉。顧姑娘你不必放在心上。」

  文笙微微頷首,對方若是不提,她早把那件事拋在了腦後,她現在在意的是這兩個年輕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姚華臉上猶帶著些許不自在,同文笙道:「你在那之後便到長暉來了?跟著厲老先生也不錯,省得到京裡受欺負。鳳嵩川那人不說有多壞,只是太過看重門第出身,這樣的人京城裡比比皆是。」

  文笙沒想到初次見面,這姓姚的少年竟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這似乎是在……寬慰自己?

  會這麼說話,這姚華的出身應該不差。

  很可能便是京裡出來的。

  其實現在叫文笙回想,也萬分慶倖當時中途生了波折,自己放棄了去京城,才得以拜到師父王昔門下。跟隨他學琴。

  人的際遇,真是如海上的波浪,起起伏伏,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但她絕不會因此而感激鳳嵩川當時的惡意刁難。

  「姚公子所言,除了對鳳嵩川的評價,其它的我都沒有不同的意見。」

  姚華似是沒想到文笙這麼毫不掩飾對鳳嵩川的惡感,臉上尷尬之色更濃了。

  還未等他說出個什麼來,文笙已道:「姚公子想必出身富貴。所以不覺著鳳嵩川這樣的人有多大危害,媚上欺下,驕橫跋扈,不外如此。」

  一上來就話不投機,文笙不想繼續同他們二人深聊下去,一旁的鐘天政彷彿猜到她所想,岔開話題道:「姚兄,你又不認識那鳳嵩川,幫他說什麼好話?顧姑娘剛來,沈大人的園子修得還挺有意思的。咱們陪她轉一轉吧。」

  姚華聞言鬆了口氣,退後兩步讓開路:「好,顧姑娘請。」

  文笙跟著他倆在沈園裡逛了逛,花棚前面是長長的回廊,青灰色的磚瓦石柱透著古拙之意。

  回廊之下是池塘,引自莊外的活水,水面粼粼,清澈透明,幾株殘荷或蜷曲或昂首,蕭疏立在水中。叫觀者心生感慨。

  回廊裡也有人,三三兩兩的,看得出沈德鴻之前已將姚華介紹給不少人認識,文笙不停聽到有人喊他:「姚公子。過來一敘。」

  每到這時,姚華就沖對方點頭而笑,態度溫和有禮,舉止落落大方,即使是對他懷有成見的人,也很難挑得出什麼毛病來。

  沈德鴻在亭子裡準備了筆墨紙硯。又放了各種的樂器,預備著客人們技癢,好露上一手。

  不過正因為今天到場的有不少樂師,大家反倒不肯輕易出手,以免被人斥為狂妄。

  當真去彈琴吹簫的,只有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以及像他們三個這樣的後生晚輩。

  鐘天政見狀笑著同文笙道:「咱們過去瞧一瞧。」

  三人拾階而上,臺階上有人側身坐著,畫紙鋪在地上,上面用幾塊小石子壓住,那人正揮毫作畫。

  文笙離遠瞥了一眼,畫的應該便是這沈園的假山池塘。

  她怕打擾到人家,沒有駐足觀看,放輕腳步,跟上了鐘天政。

  姚華走在最後。

  這時亭子裡突然傳來「錚錚」兩聲響,不知是誰撫動了琴弦,跟著一個聲音老大不耐煩道:「我說這位老兄,這裡這麼多高人雅士,肯定會有人贊同你的奇思妙想,願意按你說的試一試,你為何總是跟著區區在下?」

  「啊,我聽著先生剛才和人議論,見解頗有獨到之處,想著先生既然也認為樂師手中的樂器就像兵器一樣,有長有短有柔有剛,會相互克制,應該會容易接受不同樂器的樂師聯手配合的想法……」

  先前那人打斷他:「我也就是隨口那麼一說,這裡有這麼多出名的樂師,哪裡有我一個無名小卒胡言亂語的份兒。」

  「不,不,你既然也有這樣的想法,為什麼不堅持呢?只要你能說服幾個樂師同你配合,花時間一起訓練,用不了多久,你就不再是一個無名小卒了。」

  之前那人已經被糾纏得有些抓狂了:「老兄你做夢還沒醒吧,來,我指你看,花棚前面那位有些發福的,是『潮汐鼓』高祁,那位穿深藍色外袍的長者,是『鄴州名琴』厲建章,他們兩位都是有名的大家,只要你能說服一個,就自然會有樂師去練那什麼配合之法。」

  「你說的可是真的?」

  「騙你做什麼,他們兩位素有威信,哪怕說月亮是方的,也有很多人願意附和。」

  對話一停,就聽腳步聲匆匆,一個人從亭子的另一端下了臺階,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文笙腳下頓了一頓,進了亭子。

  只見一個五六十歲的乾瘦老者正手扶欄杆,踮著腳尖向花棚子方向張望,口裡還念念有詞。

  除了這老者,偌大的亭子裡還有四五個人在,都下意識離得他遠遠的,似乎生怕像剛才那人一樣被他纏上。

  今日這種場合,到場的即使不好好打扮,衣帽光鮮,好歹也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唯獨這老者,也不知怎麼混進來的,灰白的頭髮亂蓬蓬打著結,在腦後用線繩隨便一束,身上那件黃褐色的袍子不知多久沒有換洗,前襟還沾著可疑的水漬。

  光是這副打扮已經無法叫人產生好感了,偏額上還長了粒花生米大小的黑痣,一張嘴說話,便露出滿口的大黃牙,不怪眾人避他如瘟疫,沒有人肯好好聽他說話。

  這老者眼望高祁那邊,低聲嘟囔了兩句,離了欄杆便要往花棚那邊去。

  「老先生,請留步。」站在文笙身旁的鐘天政開口將他叫住。

  「咦?什麼事?」那老者站定,離他只有一步之遙。

  「適才碰巧聽到老先生的那番設想,私以為很有意思,不知老先生能不能詳細同在下說說?」

  咦,鐘天政竟是對這老者所言產生了興趣?

  文笙望望老者,再望望鐘天政,邋裡邋遢的老者和玉樹臨風的少年站在一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誰知那老者剛才明明還做出一副懷才不遇的模樣,此時聽到鐘天政如此虛心求教,卻不會所動,先反問了一句:「你是樂師?」

  鐘天政坦然回答:「並不是。」

  那老者當即「切」地一聲,翻了個白眼:「不是樂師你添什麼亂,和你說了也是浪費老夫的寶貝時間和口水。年輕人,今天這是什麼場合?不是樂師,還不老實待著,亂出什麼風頭?」

  說完了,看也不看鐘天政一眼,逕自往花棚那邊而去。

  錯身而過之際,文笙聽得他嘟囔了一句:「繡花枕頭!」

  性格這等惡劣,真是叫人大開眼界。

  這一句不但文笙聽到了,連隨後的姚華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將臉一沉,便要發作。

  鐘天政卻抬手將他拉住,笑道:「叫他去吧,等碰了壁,自然知道這世上伯樂多不好找。」

  姚華望了他一眼,見他臉上並無氣惱之色,衷心贊道:「賢弟真是心胸開闊。樂師也不過比普通人多掌握一項技能,賢弟這樣,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

  鐘天政微微一笑:「不及姚兄。換一個人,未必肯像姚兄這樣對鐘某折節下交。看剛才那長者的態度就知道了。」

  他似是全未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輕輕拍了拍姚華的肩:「好了,你我不要互相吹捧了,叫顧姑娘在旁看笑話。」

  文笙見他二人一齊向自己望過來,不得不有所表示,便道:「要這麼說,我才是最不濟的,我也不是樂師,鐘兄這枕頭好歹還繡了花呢。」

  兩個年輕人聞言,一齊縱聲而笑。

  說話間那老者已經接近了花棚子,但他沒能去到高祁和厲建章身旁,這會兒高、厲二人周圍聚攏了不少人,沈德鴻指揮著下人就在那株寒蘭旁邊開闊的空地上鋪了席子,放上長幾,又擺了很多樂器上去。

  高祁坐了首座,沈德鴻主位相陪,客人們開始陸續就座。

  很快一個消息傳遍了園子,「潮汐鼓」高祁提議在場的諸位名士為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捐點錢出來,知道大夥出來赴宴不會帶著大筆的銀子,反正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家只需先到沈府管家那裡登記上帳就行。

  沈德鴻作為主人也發了話,他將把那株細葉寒蘭送給今日捐錢最多的人,助其慷慨壯舉傳為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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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30 08:25 AM

第二卷 第七十三章 自薦者和砸場子的

  大凡文人雅士,很少有不愛惜自己名聲的。

  對於高祁的這個提議應者甚眾,大家紛紛解囊,很快就籌集起了一筆鉅款。

  邋遢老者趁這機會湊上前去,試圖和高祁說上話。

  剛起了個頭,高祁便擺了擺手,示意自己還有旁的事,轉身離去。

  自有隨從上前將那老者隔開。

  鐘天政見到這一幕微微而笑,同姚華道:「這是行善積德的好事,姚兄,既然你我適逢其會,不如也拿點錢出來聊表一下心意。」

  姚華點頭:「正該如此。」

  三人去到登記上帳的案桌前。

  沈德鴻做為主事人之一在案桌旁坐著喝茶,一旁他的管家面前堆著厚厚的賬本,忙得焦頭爛額,一大本已經快寫滿了,幾個下僕小心翼翼地守著功德箱。

  厲建章的一名隨從擠過來,小聲提醒文笙:「顧姑娘,厲大家說有他拿出錢來就行了,您無需再另捐一份。」

  文笙點了點頭,這是厲建章知道她手頭兒窘迫,有意關照。

  她抬頭在眾人簇擁的中心找到厲建章,老爺子正同人說話,沒有往她這裡看,她便也悄聲地對那隨從道:「替我跟前輩說聲謝謝,我確實拿不出什麼錢來,不過沒有多還有少,我需得盡一份自己的心意。」

  說完了,她沒有到沈德鴻那邊去上帳,逕自到功德箱前,取出一張銀票丟了進去。

  這是她走出離水時留下來以備不時之需的,只是一路上有戚琴,後來在山上有師父,這銀票就一直沒有兌換,票面上是一百兩。除了這個,她手頭就只剩下一些碎銀子了。

  文笙這小小的舉動並沒有引起旁人注意,桌案旁邊姚華正在勸阻鐘天政:「賢弟何需如此,這等事只要心意到了就行。這玉玦既如此重要,你快拿回去,若實在要捐,你說個數目,我先替你把錢墊上。」

  眾人的目光都因之落在鐘天政身上。只見他掌心裡托著一塊白玉玦,玉玦不大,通體晶瑩剔透,上面隱隱有光華流轉,一看就不是凡物。

  玉玦繫以紅線,應該是剛自他脖頸上取下來。

  既是貼身藏著,對主人而言必定意義非常。

  鐘天政很固執:「姚兄,我意已決,你不必阻攔。」

  姚華無奈,只得隨他。

  眾人看鐘天政的目光不覺與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連厲建章都覺著這個年輕人不光有一副好皮相,行事也很有先賢之風。

  沈園又喧鬧了好一陣,才漸漸安靜下來。

  高祁拉著厲建章,後面又跟了不少人,一起湊到沈德鴻跟前,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位客人得了魁首。

  高祁因為是提議這場善舉的人,預先知道,自覺拿出了八千兩銀票已經算得上是一擲千金,在場的人裡面就算有比他闊綽的,也不會跟他搶這個魁首。

  有錢也得看怎麼花。出這樣的風頭,某種意義上講不一定是福是禍。

  沈德鴻一直在旁看著,心中有數,這時候站起身。沖著高祁微微一笑,笑容裡面似乎別有深意。

  高祁未覺,笑道:「沈大人快快公佈,是誰這麼有幸,得到了你的那株細葉寒蘭?」

  沈德鴻張嘴正待說話,突然聽得園子門口一陣喧嘩。似是有什麼人同守園子的下僕發生了衝突。

  沈德鴻心生不快,今日他這園子裡聚集了數十位鄴州名士,其他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能不能順利把這場盛會辦下來,成為一時美談,關係他的臉面,難道真有那不長眼睛的專挑了今天來鬧事?

  他一沉下臉來,不用吩咐,一旁的管家趕緊帶了人跑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既然敢來鬧事,對方也不是善茬兒,未等沈家的下人趕到園子門口,便有一行三人大模大樣闖了進來。

  當先之人年紀大約四十來歲,身體有些佝僂,穿了件銀灰色長袍,腰垂絲絛,一頭長髮飄在身後,非黑非白,而是灰濛濛的,顯得人格外蒼老。

  這人瞽了左目,一道深深的傷疤像蜈蚣一樣爬過眼角,手裡托著一串鐵鈴鐺,每個鈴鐺都有茶盅大小。

  另有兩個年輕人緊緊跟在他身後,其中一個明顯是練家子,手長腳長,膚色黝黑,離遠看像一座小黑塔一樣,守門的僕從追進來攔阻,被他輕輕一推,五大三粗的漢子便直直向後跌出去數丈遠,「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另一個卻是個娃娃臉,穿著一身布衫,看上去像是書童隨從之類。

  沈家的下人將這三個人團團圍住,只是適才吃了虧,不敢太過靠近,等著聽沈德鴻吩咐。

  那帶頭的瞽者已揚起臉,以那隻完好的眼睛打量著園內眾人,陰陽怪氣地大聲打招呼:「『潮汐鼓』高大家,別來無恙?哎呦,厲先生也在,嘖嘖,今天羽音社來了不少人吧,怎麼不見張寄北張大執事?」

  即使不認識此人,一聽這話音,便知道來者不善。

  這三位是來砸場子的!

  沈德鴻猶豫了一下,看對方像是樂師,沒有當即發作,先看了看被對方點了名字的高祁和厲建章。

  高祁皺眉盯著那瞽者,似是在努力地回憶此人是誰。這人瞎了一隻眼,又說別來無恙……他臉色微變,失聲道:「卜雲,怎麼是你?」

  那瞽者哈哈笑了兩聲:「可不是我?高大家沒有想到我卜瞎子還有回來找諸位麻煩的一天吧。張寄北呢,莫不是知道我要來,躲起來做縮頭烏龜了?」

  本來座上眾人已有些蠢蠢欲動,可一聽這姓卜的點名羽音社大執事張寄北,顯然非是一般人,大家反倒冷靜下來,園子裡一片肅靜,等著聽高祁怎麼回答。

  文笙悄悄望了厲建章一眼,來的這一位分明是和羽音社有舊怨。

  羽音社的事她從來沒有聽戚琴說起過,看起來內裡的是非糾葛還真是不少。

  高祁有些犯難,這瞎子是張寄北得罪的,高祁自己和張寄北因為意見不合,矛盾日深,可這會兒對上卜雲,他又不能置身事外。

  這姓卜的消息怎麼就這麼閉塞呢?你要報仇,好歹找著正主,來找他們這些人算怎麼回事。

  他只好硬著頭皮打了個哈哈:「卜雲老弟,你和寄北兄當年也只是樂理之爭,並非什麼深仇大恨,寄北兄今天有旁的事,沒能來賞蘭,這樣吧,既然你回來了,就在長暉住下,大家另尋個時間,我通知寄北兄到場,你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說著他求助地向著厲建章望了一眼。

  卜雲「嗤」地一聲笑,手指自己瞎了的那隻眼睛,聲音尖厲:「高大家還是這麼善於粉飾太平。不錯,我和張寄北當初是因為一點樂理之爭,他和我賭鬥,能堂堂正正勝了我也罷,偏偏要耍陰謀手段,難道高大家覺著我活該輸了這隻眼睛?」

  原來他那隻眼睛竟是在與張寄北賭鬥中輸掉的!文笙但覺心中冒起一股寒意。

  當年是一場什麼樣的賭局,結果竟然如此慘烈?

  非但她,座上好多人也心生疑慮,開始交頭接耳,竊竊議論。

  厲建章張口欲言,剛說了一個字,便被卜雲舉手打斷:「厲先生,你不必勸我了,我也不想聽你說那些沒用的。當年我剛瞎了這隻眼,你便想要和稀泥息事寧人,我怎麼說的?我說:『十年之後,大家再看。』」

  厲建章臉上頓時一黑。

  卜雲仰天大笑了兩聲,左手突然反腕,抓住了那串鈴鐺用力一抖,「嘩啷啷」清脆的鈴鐺相撞聲突兀而起。

  高祁不由脫口叫了聲「不好」。

  只這一下,座上不少人就有了反應,像原本站著的沈德鴻沈大人便兩眼發直,「撲通」一聲向後坐倒,幸好後面就是椅子,他一屁股重重坐在椅子上,才沒有出更大的醜。

  卜雲停了鈴鐺,厲聲道:「姓張的說我練得不對,我偏要繼續練下去。對與不對,憑實力說話。在座的不少都是羽音社的,和那姓張的是一丘之貉,他不肯出來,你們代他接著吧!」

  他話一出口,便要振臂搖鈴,此時與他同來的娃娃臉突然出聲:「殺雞焉用牛刀,師父,這等事叫徒兒代勞就是。」

  卜雲稍稍收斂了戾氣,道:「也好!」

  那娃娃臉由他身後轉出來,滿座這麼多成名人物,他一點都不犯怵,笑嘻嘻地道:「師父八年前遇到我的時候,小子還是山裡一個窮打柴的,不知道樂師是什麼,更不知音律為何物,這幾年服待師父,順便跟著他老人家學了點皮毛,我不會彈琴吹簫,只會胡亂打幾下拍子,各位商量商量,隨便派個高手,叫我討教幾招。」

  說話間果然自袖子裡取出一對簡陋的鐵板來。

  高祁等人面面相覷,這年輕人大言不慚,直言要找高手同他比試,可看看他的年紀,再看看他手中那對鐵板,高祁、厲建章這樣的成名樂師還真拉不下臉來出手。

  正猶豫間,席上有人自薦:「既然如此,那便由在下來領教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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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30 08:30 AM

第二卷 第七十四章 最出風頭的人

  說話的人文笙不認識。

  這人大約三十多歲,衣著相貌都很普通,座上這麼多人裡面,他除了看上去比較年輕,一點兒也不起眼。

  可這時候會挺身而出幫高祁解開困局的,自然是一位羽音社的樂師無疑。

  這人走出席來,站到卜雲師徒跟前,拱了拱手,道:「在下也是鑽研音律的生手,學簫沒有幾年,還望手下留情,不吝賜教。」

  話是這樣說,席上卻有好些人認識他,文笙只看他們那儼然鬆了口氣的模樣,便知道「生手」兩字完全是此人自謙。

  想也知道,羽音社的樂師,手再生又能生到哪裡去?

  娃娃臉渾不在意,揮手道:「那就廢話少說,開始吧。你別同我咬文嚼字,我是粗人,聽不懂這些。」

  羽音社這邊的樂師風度不錯,遭他搶白也不氣惱,只是點了點頭,伸手取過一支洞簫,湊到唇邊吹響。

  簫聲溫柔婉轉,清麗悠揚,叫人恍惚間彷彿置身於深山空谷,見到幽蘭在澗邊獨自綻放,只有輕風明月相伴,叫人心生悵然,不能自已。

  文笙深覺這趟寒蘭會沒有白來。

  不來寒蘭會,哪能親耳聽到這麼美妙的簫聲,親身體會這麼扣人心弦的比鬥。

  同是吹簫,這位羽音社的樂師和「黃太安」那飄忽不定簫聲有很大的區別。

  按說羽音社的樂師走的是野路子,「黃太安」學的才是「妙音八法」,可在文笙聽來,耳畔這一位無疑更貼合她想像中的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樂為心聲,不同心性的人哪怕吹奏同一支樂曲,也會給聽者帶來截然不同的感受。

  只不知卜雲這弟子又會有什麼樣的表現?

  文笙剛生此念,就見娃娃臉兩手各持一塊鐵板。找著羽音社那樂師換氣的瞬間,「鏘」的一聲響,加入了進去。

  只這一聲,座上就有不少人情不自禁跟著皺了皺眉。

  大家這才知道。此人手中的不是尋常鐵板,也不知是怎麼做出來的,似鑼非鑼,既有鑼聲的響亮,又甚是刺耳難聽。就像是有兩樣尖銳的鐵器猛地互相刮擦,叫人渾身的寒毛全都因之豎了起來,忍不住想打個哆嗦趕緊將耳朵掩上。

  不少人馬上付諸於行動,像沈德鴻,適才吃了那鈴鐺的虧,一聽這鐵器相刮,比鈴聲更叫人難以忍受,早早塞上了耳朵。

  但是沒有用,隨著那鐵板「吱吱扭扭」響個不停,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顧不得再死要面子,扭頭就在席上乾嘔出聲。

  文笙暗自歎了口氣,怪不得師父王昔對樂師的手段異常反感,這娃娃臉弄出來的聲音蠻橫粗暴,毫無美感可言,聽在耳中簡直是一種極致的折磨。

  可偏偏這種刺耳的聲音卻對低沉的簫聲有一種天生的壓制。

  這是其一,再者羽音社的這位樂師恪守比試的規矩,自始至終控制著簫聲,不使其傷及無辜。

  所以簫聲傳至文笙等人的耳朵裡,只覺著曲調動人。沒有不適的反應,可那鐵板發出的尖鳴卻全無半點兒顧忌。

  簫聲被硬生生割裂,聽在耳中有支離破碎之感。

  羽音社那樂師又堅持了片刻,不得不隨之將音調轉高與對方周旋。「嗚嗚」,簫聲裡接連出現了幾個破音。

  要輸!

  娃娃臉得勢不饒人,鐵板「吱」地一聲尖嘯,徹底佔據了眾人的雙耳。

  席上有那意志力弱的再也經受不住刺激,兩手抱著頭哀嚎起來,桌案上剛剛擺好的酒罈杯盞被碰翻了一地。

  此時沈園中猶自面帶從容。看似不受這聲音影響的,就只有羽音社的樂師們,卜雲一行三人,姚華、文笙以及鐘天政。

  發現這一點,叫文笙三人彼此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姚華沒有說話,似有些欣慰地拍了拍鐘天政的肩膀,邁步向著席前而去。

  高祁這時候已經意識到自己這方輸了,再堅持下去改變不了大局,只會令那吹簫的樂師遭受重創,欠起身便欲阻止兩人再比拼下去。

  這時候姚華已經走到了場中,沉聲道:「為一己私欲,害在座這麼多人跟著受累,在下學音律的時間也不長,忍不住想要打一打這抱不平。」

  說話間他拖過一把椅子,靠在桌案邊上坐了下來,伸手在沈家準備的眾多樂器中間取了一隻羯鼓。

  因為姚華年輕沒名氣,一看便屬後生晚輩,卜雲雖在一旁給徒弟壓陣,卻只是哼了一聲,沒有阻止。

  姚華也沒再去找鼓架來安放,將細長的羯鼓橫放在大腿上,手持槌杖,先試著在鼓皮上敲擊了幾下。

  高祁一見他持鼓的架式和落槌的節奏,眼睛便是一亮,跟著鬆了口氣,坐回到原處。

  似乎只在剎那之間,一陣緊湊而空透的鼓聲自姚華手下響起,像冬天裡一陣冰雹疾降,又像是許多匹戰馬同時飛奔的落蹄聲。

  激烈、響亮,一聲聲傳出去很遠,毫不誇張地說,這時候整個沈園都聽得到動靜。

  真的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文笙在旁親臨這一幕,不禁暗自稱奇。

  羯鼓這樂器十分特異,唐人南卓形容它是聲破長空,穿透遠方,當年只看這等描寫,文笙還以為誇大其詞,沒想到真有奇人隨隨便便就能做到。

  這時再聽,滿耳都是叫人振奮的鼓聲,哪裡還能聽得到娃娃臉弄出來的刺耳噪音。

  這姚華不知什麼來歷,不但是樂師,還是個難得的高手!

  卜雲的臉色變了。

  高祁雅號「潮汐鼓」,可在卜雲的記憶裡,十年前的高祁技藝還不如眼前這橫殺出來的少年。

  不用留神細聽,只看席上越來越多的人恢復了正常,便知道自己的弟子在這鼓聲面前已經毫無招架之力,輸得一塌糊塗。

  卜雲生性護短,雖然這鼓聲裡面沒有什麼殺機。徒弟即使輸了,也不會遭到反噬,他還是忍不住了,抬手搖響了手裡的鈴鐺。

  這串鈴鐺有個名字。叫作「鐵煞鈴」。

  按說鐵鈴鐺應該發出「叮鈴叮鈴」清脆悅耳的聲音,可不知這卜雲怎麼做到的,他那鈴鐺發出的聲音竟是比娃娃臉手裡的兩塊鐵板更加尖銳。

  鈴鐺聲一響,登時便如魔音貫耳,青天白日莫名升起一股寒氣。就連擊鼓的姚華都顯得有些意外,百忙中抬起頭來望了卜雲一眼。

  他的羯鼓降得住弟子,對付起師父來卻大感力不從心。

  好在這時候高祁見卜雲出了手,也不再自恃身份。

  沈德鴻先前想叫他當眾露一手,早就準備了高祁最擅長的粗腰大鼓,高祁抓起鼓槌來,雙手齊揮,大鼓「砰砰」被他擊響。

  看高祁擊鼓頗有意思,如果說姚華是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整個人透著一股遊刃有餘的瀟灑,高祁便是一身橫肉亂顫,說不出的滑稽。

  可場上卻沒有人敢笑,他的鼓聲裡面透著殺意,文笙但覺自己的心跳隨著那鼓聲越來越疾,越來越疾,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尚且如此,直面衝擊的卜雲所受壓力必定更大。

  僵局打破得極快,高祁於鼓聲的最高潮處突然嗔目大吼了一聲:「咄!」

  隨著這一聲厲喝。他單手高高揚起,重重落下,卜雲好似被鼓聲擊中,向後一個踉蹌。口鼻一齊見血。

  娃娃臉驚呼了一聲:「師父!」和那黑大漢上前一起將他扶住。

  厲建章在旁開口道:「你走吧。我們這麼多人在此,你非要硬碰硬,是討不到便宜的。」

  卜雲停了「鐵煞鈴」,恨恨望著高祁和在座的眾人,此時高祁落槌未動,鼓聲頓住。姚華見狀也放下了羯鼓,園中恢復寂靜。

  半晌卜雲才咬著牙擠出幾個字:「這事不算完,咱們走!」

  他最後這三個字是對身旁兩個年輕人說的。

  娃娃臉輸了比試,臉上還帶著幾分懊惱之色,聞言連忙和黑大漢一左一右扶著卜雲,轉身向園門口走去。

  厲建章叫走的,高祁又不發話阻止,座上這麼多人只是注視著他們三個,沒有人作聲。

  眼看卜雲三人走出去十餘丈遠,就快要消失在園子門口,突然有人叫道:「哎,等一下,等等我,我和你們一起走!」之前席上糾纏過許多樂師的邋遢老者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提著袍子一溜小跑追過去。

  卜雲沒有理會,倒是那娃娃臉回頭問了一句,邋遢老者指手劃腳地跟著三人一起離了園子。

  最後這一幕叫眾人面面相覷,文笙更是側頭向旁邊的鐘天政望了一眼。

  鐘天政眼望那四人消失的方向,臉上帶著微笑,不知在想些什麼。

  砸場子的鎩羽而歸,席上氣氛登時變得輕鬆活絡。

  沈德鴻半天恢復過來,正要尋詞捧一捧高祁,卻見高祁這會兒才收了鼓槌,「噗」的一聲輕響,鼓面牛皮上出現了一個大洞。

  眾人見狀不禁駭然。

  所幸高祁只是臉色不大好,看樣子並未受什麼內傷。

  沈德鴻訕訕一笑,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轉而向姚華道:「姚公子真是……慷慨仗義,這麼年輕,本事驚人,大家想必還不知道,他方才大手筆一下子便捐出了紋銀萬兩,實在是……」

  他竟一時找不到詞來形容這位今日大出風頭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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